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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论——俗人哲学之二
"牺牲"就是给人家宰了放在祭坛上供神的牲畜。没有一只牲畜愿意乖乖的自动爬上坛去,交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他人求福的工具的。这是牲畜的冥顶不灵处,也就予利用它者以相当麻烦,有几个心肠生得软一些的听不惯哀鸣,甚至在动手时还要考虑到应否以羊易牛等问题起来,着实不够痛快!但话虽如此,却也没奈何它,因为它毕竟是个畜牲,只知道生的欲求,不懂死之价值,爱肉体而不爱精神,同它讲理也讲不清,要吃它的肉就非露出一副屠夫凶相来强制宰杀不可,远不如这个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来很容易对付。因为这"牺牲"两字,在人类耳朵里已是个怪漂亮的名词,有许多烈士殉名者流往往不惜父母辛苦给他养大米的身体,为着"光荣","伟大"等字眼纷纷爬上坛会,咬牙切齿努力忍住死的痛苦。这就叫做自动牺牲。于是,他完了,永远地完了。利用它的人那时真算得到了好处,不唯可以始终藏起那副凶恶的屠夫相,而且还有成|人之美的不虞之誉。"他的精神是不死的呀!"他们得意扬扬的望着牺牲点头赞叹了,围在祭坛下面陪祭的人当然也会佩服他们的聪明,大家附和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望着牺牲之肉体而赞扬其精神:"舍生取义多勇敢呀!""求仁得仁,死复何憾呀!"其中若有个把会做诗的还不妨诌上几首七绝五律之类来表扬其色之纯,其肉之肥,这样一来也算对得住人家做牺牲的一番苦心了,因为它从此就可以永垂不朽,之后,与祭者论功行赏,大家分渺肉而散,高踞在坛上的尊神也只落得个受享的空名,而且在理论上还应该答报这批致祭者虔诚。
宇宙间究竟有什么力量在鼓励人们作自动的牺牲呢?我怀疑。
据说在我们中国,第一个不惜以身代牲畜的乃是南汤。《吕氏春秋》载着:"殷商克夏在王天下,五年不雨,汤乃以身祷于桑林,剪其发,割其爪,自以为牺牲。"这种割爪发扮牺牲的把戏,看来还不算难为。因为这样一来,倘若四海龙王真个看得过意不去,立刻就布云施而了,则此活牺牲滚身下坛也不过淋湿一袭黄袍,回转家中看只只水缸满了可不开心。再说一句,但是求而不灵也不过白忙一趟,指爪头发都是愈剪愈长得快的。这是聪明人的牺牲盘算与限度,汤真不愧为殷商一代的开国之主。其后,牺牲牺牲便成为一般人的口头禅,牺牲财产,牺牲名誉,牺牲爱情,等等。仿佛一个人肯牺牲所有便是好,不肯牺牲所有便是歹,牺牲已超越美谈而成为道德上的崇高名词,真真始举了这批宗庙畜牲。
我说一个人做牺牲还不打紧,不过,牺牲也得计较一下这牺牲的代价。记得幼时母亲常对我讲一件故事,说是邻村有一个妇人,卧病沉重而神志尚不模糊,听见她的幼子嚷着要吃食,当时房中恰巧别人一个不在,于是她便挣扎着最后一股气力来为她的爱儿取食,但结果东西还没抓到人已跌倒在地上死了。远近的村庄上都赞叹着她的牺牲精神。我的母亲也赞美她的,当然。但我当时每听到这段故事,幼稚的心里不知怎的总会发生种不舒服的感觉。现在我找出了这个不舒服的原因,那是牺牲的代价问题,我终究脱不了市侩气味。我不知道她幼子当时嚷着要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若这种东西吃不吃根本没有大关系,则她这一抓,可不是损已不利人的无谓牺牲吗?若此物竟是种吃了坏肚皮的杂食,则始即侥幸抓着也是件寄人害己的勾当。就算不是杂食,而是饭卖茶水等必须食品,则此子返拿到或始终拿不到总也不至于立即丧生,又何犯着拼着性命去冒这个跌毙的危险呢?为爱而牺牲是动人的,但为爱而避免牺牲却更加合理。
所以,我希望无论那个都要认清此点,便是牺牲乃不得已的结果;非在万不得已,不可轻言牺牲;对人如此,对已亦然。管仲见于纠死了,不惜跳上囚车去辅桓公九会诸侯,一匡天下,其价值较之召忽的自刎阶下如何?晏婴因国君非死社稷,不肯以身殉,也是所见独大。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人固然是自私透顶,可恼可恨,但要是不问天下究竟是否一毛所能济,只一味牺牲牺牲把自己汗毛都让光了排泄物不能出来,却也仅止于其志可哀而已。哀其志,故不忍晒其愚,这还是吾侪宽厚待人处。从井数人已要不得,更何况已死不能救,再徒然牺牲宝贵的生命去殉先帝,殉亡夫,殉一切一切无价值的制度思想呢?我们说怎,忠臣不一定要文谏死,武战死才算忠到了家:要文谏得得体,皇帝欣然采纳,赏赐有加;武战得得法,杀退敌人,衣镜还乡才算项合理想。换言之,即牺牲小而代价大,或不牺牲而获得好处,才是顶顶值得赞美的行动。不得已而求其次,则牺牲也要牺牲得上算。同为孝女,绕京上书救父,汉代为废肉刑,此一尝试可说试得值得了;但是曹娥为求父尸,不惜纵身入江,虽说神灵默信,终究给驮上个肿涨尸身来,也未免太不合算。我们试想假如那天神鬼不灵,大海捞尸竟不得呢?凡一作为总真有利可图,明知没有好处而又不能避免牺牲的事,凡有意识的人都是不该做的。
有许多人管那类由盲目行动而招致无谓牺牲者作抗辞时,不好意思直说其死因乃由于卤莽或愚蠢,于是只得挖尽心思给他们想出些理由来掩饰掩饰,说是他们的丧生乃是为了爱啦,义愤啦,恻隐之心啦,等等。好像这些关于性情的作为,原是不必以理智常识的标准来测量的。殊不知人类行为之值得赞美者在于合理,合理与否就是是非问题,是的就是真。真者必善,真者必美。舍此之外无所谓爱,无所谓恻隐之心,它们都是理智常识的产物。我们自婴儿叭叭堕地之初,也与其他动物一样,只凭生之冲动,在冀望满足一己的食欲外别无他求。
我们只知就|乳而吸,不问此Ru房系妈妈所有,抑或生在奶妈的胸脯上。假如我们可以说初生的婴儿也有其天性所谓爱的话,则其爱的对象,必为其自身食物——|乳,以及|乳汁所由来处——Ru房,再推而及于长着这一对丰满Ru房的妇人。妈妈不自行授|乳,则婴儿即不知爱妈妈,放所谓亲子之爱也无非是理智常识的产物而已;至于如何爱法,也是各式各波华夏以聚座为大逆不道,而匈奴则以婚母为儿子义务,为此自白牺牲了昭君一命,这也不必说了。所可异者,众人不知求爱之合理,只问自己可爱得合俗与否,并将习惯看作天性,大家死守住不肯放松。殊不知这种因循而不肯求真的态度便是做,做者必尽,患者多顽固,他们自己不肯努力求真也还笑了,而于阻挠别人求真的时候却又怪起劲的,因此人类的历史上就凭空添出了不少惨剧。
谚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人类之所以得能成为地球上的霸王,并不是由于恻隐之心发达;乐于为他人牺牲自己之故,相反地而正是由于自利心重,善于利用他人来为自己牺牲之故。猫儿原非为了人类才捕鼠,蜜蜂原非为了人类才酿蜜,母鸡原非为了人类才下蛋,只为它们在能力方面与人类比较起来系属弱者,因此我们便觉得它们好像便无生的都有为我们牺牲所有的义务了。我们并不觉得利用猫的嘴爪就有雇主压榨劳工之嫌,更不觉得取蜜夺卵等等都是一式的强盗行径,讲起刑法来便有破坏宇宙秩序之罪名,只为我们人人都自认为万物之王,天赋王权有使众生都为我们牺牲之义务。若其中有某类东西与我们稍有利益冲突时,我们就有取其生命的责任。就如咬杂物的鼠子,伤稻穗伯蝗虫,以及出而噬人的虎狼等等,我们无不乐其死而且惟恐其死法之不惨。谁说恻隐之心乃是对人对物都一视同仁的呢?利于我者,爱之欲其生;不利于我者,恶之欲其死;若有人定要坚持自我牺牲是美德,不论对象,不求代价的对老鼠对蝗虫都讲起爱与恻隐之心来,于是,毁物以喂鼠,留稻以饱蝗虫,投身以饲虎狼,这还不被人家笑话为疯癫吗?世界上决不会有这种痴人,愿意替老鼠蝗虫等有害于己的东西来作牺牲,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老实说,人们不但不肯为己所不爱的东西作牺牲,就是偶而肯替自己所爱的东西来牺牲一些小利益,也是存着或可因此小牺牲而获得更大代价的侥幸心才肯尝试的。人类都有经商的天才,不为获利而投资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倘使他真个因此亏本而丝毫没得好处,那是他的知识不足,甘心牺牲乃是他的遮羞之辞。一个孩子不知火之危险以手摸灯灼伤了指硬是说是为了探求宇宙之光明而牺牲,此种现象正是一切自动牺牲的最好比喻。
真正的牺牲都是不得已的;所以我们不该赞美牺牲,而该赞美避免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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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颜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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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这四个字为什么常连在一起,其故盖有二焉:第一,红颜若不薄命,则其红颜与否往往不为人所知,故亦无谈起之者;第二,薄命者若非红颜,则其薄命事实也被认为平常,没有什么可谈的了,这就是红颜薄命的由来。
天下美人多得很,就是在霞飞路电车上,我也常能发现整齐好看的姑娘。她们的眸子是乌黑的,回眸一笑,露出两排又细又白的牙齿。我想,这真是美丽极了,要是同车中有一个尊贵的王子,爱上了她,这位姑娘的美名马上就可以传遍整个的上海,整个的中国,甚至于整个的世界。可惜尊贵的王子决不会来与我们一同塔电车,就是勇敢的武士,豪富的官绅等辈也不会,她们成名的机会多难得呀,就是有,也只在浪漫的诗人身上。
要知道一个好看的女人生长在一个平凡的家庭里,一辈子过着平凡的生活,那么她是永远不会成名,永远没有人把黑字印在白纸上称赞她一声"红颜"的。必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给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看中了,这个男人便把她攫取过来,形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于是牡丹绿叶,相得益彰,她既因他而一举成名,他也因她而佳话流传了。美人没有帝王,将相,英雄,才子之类提拔,就说美到不可开交,也是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她的。
譬如说吧,西施生长在艺萝村,天天洗纱,虽然有几个牧童,樵夫,渔翁等辈吃吃她豆腐,她的美名可能传扬开去到几十里以外的村庄吗?即使她有一天给排水夫强Jian了,经官动府起来,至多也不过一镇的人知道,一城的人知道足矣,那里会名满公卿,流传百世,惹得骚人墨客们吟咏不绝呢?这也是她机会凑巧,合该成名,有一天正在浣纱的时候,刚好给范大交差来寻美女的人瞥见了,于是她便给人家一献而至范大夫府上,再献而至越王座前,三献而过于夫差宫中。于是她的"红颜"出名了,薄命也就不可避免。
的确,在从前的时候,王宫就是红颜薄命的发祥之地。一个如花如玉的少女进了宫里,不是没有机会见男人守空房到老,便是机会来了给那个骄恣横暴粗俗恶劣的所谓皇帝也者玩弄。那家伙有的是权,有的是势,有的是金钱,有的是爪牙,还有礼啦法啦这种种宝贝给他做护身符,一个美人到了他手里,便再也别想受他的尊重及爱护,相反地,他只知道蹂躏她,而她也只好忍受着听凭摧残。他也许是年老龙钟的,荒淫过度身体衰弱不堪的,有恶疾的,脾气当然不好,文才武才都没有,面貌也很难希望他生得端正漂亮,但是你都得忍受,还要感激他给你的皇家雨露之恩,不忍受不感激便是大逆不道呀!当我读到《长恨歌》中"承欢传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这两句诗,总觉玉环太苦,倒不如趁早长眠马克被下,得到永久的休息为妙。皇帝是这样,其手下的权贵们也就差不了多少,所以美人嫁给阔佬大概是很苦的,许多美人之没有后裔,大概也是由于她们的男人荒淫过度失却了生殖能力之故,益当时未必有可靠的避孕法也。
婚姻不如意,便是顶薄命的事,理想婚姻是应该才貌相当的。所谓才貌相当,也不仅是男有才而女有貌,我的意思乃是说男之才与女之才相称,男之貌与女之貌也相当之谓。男女双方之才均称则精神上愉快,男女双方之貌得当则肉体上满足,这是灵自兼顾的顶完善办法。而且话得声明在前,这里所谓才也貌也都是广义的而言,才乃包括一切思想学问志趣嗜好,不是专指吟诗作画等一艺之长;貌亦包括年龄健康清洁卫生,并不是专论一只面孔的呀。
此外尚有更重要者,则为道德之讲究。在婚姻关系中,若有一方不讲道德,即令才貌相当,恐亦难致幸福。至若一般有地位的男子想藉其优越势力以猎取女人的肉体,或一般长得好看的女人想利用其美貌以猎取男子的金钱,则其动机已经卑鄙,道德观念全消失,哪里还谈得到真正的爱情幸福呢?
可惜许多女子都见不及此,这也是造成红颜薄命的另一原因。盖美貌常与年轻相连,年轻的女子常常缺乏经验,缺乏学识,则也是事实。学识经验既然缺乏,自然容易上钩,受人之骗,后悔莫及。美貌与思虑常是成反比例的,不会思虑的人,吃吃睡睡,跑跑跳跳,便容易显得年青好看。而一般男人又多赞美她的好看,而不提及她的无知,有时还说无知更能显出娇憨,逗人爱怜。其实这句话可不知害坏了多少女子,于是她们只求娇憨,不敢多动脑筋,结果果然红颜了以后,薄命也就不可避免,这是美人不能思想之误。
美人不能思想,不肯学习,心地便狭隘,胸襟便龌龊起来。自己不肯努力向上,只希望有个现成的阔佬来提拔提拔她,于是见了君王眼红,见了卿相眼红,见了英雄眼红,见了才子眼红,仿佛只要一做这些人的妾,便可身价百倍,骄!日日侪辈而有余了,于是你也竞争,我也竞争,大家抢夺良人,一人得意,万人伤心,红颜薄命的故事更层出不穷了。这可真真便宜了男人,美中择美,少里抄少,此往彼来,一直快活到死。有时还可三妻四妾,兼收并蓄。现在虽说盛行一夫一妻制,但红颜女子想嫁部长经理之类的还是太多,多财有势的男子与年青美貌的女子结合,是最最普通的事,也是最最危险的事。盖有财有势的男子大都老奸巨猾,而年青美貌的女子又多无学无识,其不上当,安可得乎?此红颜所以更多薄命机会也。
至于簿命者若非红颜,便无人说起或说起而无人同情一节,这颇使我愤愤不平。也许我就是这么一个碌碌庸人吧,我只知道敬佩无名英雄,也同情另一批不红颜而薄命,而且比红颜而薄命者更苦上万分的女人。譬如说天宝遗事吧,杨贵妃死了,多少人同情她,为她做诗,做戏曲,做文章,因为她美得很哪。其实她生前既淫乐骄奢,死后太上皇还一直惦记着她,造方士觅取她的阴魂,也算够虚荣的了,比起长门镇日无梳洗的梅妃来,不是已幸福得多吗?不过梅妃也相当漂亮,惊鸿舞罢,光照四座,因此也有人为她的失宠而洒一掬同情之泪,比起那倒霉的皇后以及白头宫女辈来也不知多幸福几许了,那些非红颜的女人在平时既无人怜爱,赐一搬珍珠慰她们寂寥,乱时又无人保护,死者死,剩下来的也只有继续度凄凉岁月到老死罢了,这还不是更薄命吗?
老实说,历史家常是最势利的,批评女人的是非曲直总跟美貌而走。一个漂亮的女人做了人家小老婆,便觉得独宿就该可怜,如冯小奇般,双栖便该祝福,若柳如是然,全不问这两家大老婆的喜怒哀乐如何。但假如这家的大老婆生得美丽,而小老婆比不上她的话,则怜悯或祝福又该移到她们身上去了,难道不漂亮的女人薄命都活该,惟有红颜薄命,才值得说再说,大书特书吗?
戏剧家着穿这层道理,因此悲剧的主角总拣美丽动人的女子来当,始能骗取观众的同情,赚得他们不少眼泪。譬如说,剧情是一个男人弃了太太,另找情人,太太自杀了,那个肺太太的演员使该比饰清人的演员漂亮得多。于是在她自杀之后,观众才会纷纷叹息说:"多可怜哪!红颜簿命。"若是饰太太的演员太难看了呢,则观众心理便要改变,轻嘴薄舌的人们也许会说:"这个黄脸婆若换了我,也是不要的,死了倒干净。"那时这出戏便不是悲剧,而是悲喜剧了,主角是那个情人,她的恋爱几经波折,终于除去障碍,与男主角有情人成为眷属了。
美的力量呀!无怪成千成万的女子不惜冒薄命之万险而唯求成红颜之美名,及至红颜老去,才又追悔不及了。男子也有美丑,但因其与祸福无大关系,故求美之心也就远不如女子之切。女子为了求美,不惜牺牲一切,到头来总像水中捞月,分明在握,却又从手中流出去了。时间犹如流水,外形美犹如水中月影,不要说任何女人不能把它抓住捏牢,就是真个掬水月在手,在手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影呀!至于真正的月亮,那好比一个人的人格美,内心美,若能使之皎洁,更发射出永久的光辉。红颜女子不一定薄命,红颜而无知,才像水中捞月,随时有失足堕水,惨遭灭顶之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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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与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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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与吃醋
好色性也,吃醋亦性也;第一个"性也"似乎多指男子而言,下面那个"性也"就与女人的关系来得密切了。于是,丈夫之应加管束之理由在此,老婆之愈觉可厌之原因亦在此,这两个"性也"似乎大有讨论的价值。
我曾见过许多婚后的男子在咒诅结婚,说是自已被太太管束得一些自由也没有了,今天得换上一套西装,就硬派你是去赴密约,明天在电车上同一个陌生女人并坐了二三分钟,便瞎说你是有心揩油,弄得一天到晚得战战兢兢,惟恐稍有语及嫌疑之处。万一偶然不小心,在闲谈中间漏出一句关于女人的话来,那就得洗耳恭听,还要口中连声谢罪,最后就是陪她去看一场电影或买些东西。这样每天在精神上,事业上,经济上所受的损失真不知有多少哩。"结婚真是得不偿失呵!"已婚的男子都在恨恨咒诅着。
我也曾见过许多已嫁的女子在咒诅结婚,说是自己丈夫变了心,每天回家时不是指摘饭菜不合口,就是埋怨房中什物没有整理得好;就是在高兴的时候,也不过在地板上划划华尔滋,或是说些什么:"某舞女的迷人本领真不错呀!""某明星最肉感。""喂,你看甲小姐与乙小姐究竟谁生得好些?"好像这样说说也是够兴奋的。及见妻子的脸色变了,他也就怫然起来:"我对她们又没有什么野心,说着开心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妻子也就不甘示弱:"你对她们既没有野心,说着又会什么开心呢?——况且,你既不去舞场,怎么知道谁肉感谁会灌迷汤?"变了!变了!丈夫已不称赞自己在称赞别个女人,不留意自己而在留意别个女人了,去找职业谋自立吧,天下哪有比少奶奶更闲适的职业?就是找到了还不是花瓶之类?"结婚葬送了女子的幸福哟!"已嫁的女子都在家庭中烦恼着。
世界上确有许多男子在为了妻子的善于吃醋而烦闷着;世界上也确有许多女人在为了丈夫的过于好色而苦恼着。这样看来,似乎那两个"性也"都是罪大恶极,万万要不得的东西了,然而在事实上也还有个差别:昔齐桓公好色,管仲云无害于霸;舜为圣导,也有二个美人做伴;其余的倒更是不胜枚举。因此可见,男人要拣几个有它"的女子来好"一下,对于自己的地位身份仍可丝毫不受影响:君子还是君子,圣人还是圣人,英雄也仍旧不失为英雄;人们不但不会攻击他,甚至于还要引为美谈。但是女人的吃醋呢?却万万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妒为七出之一,固是圣人定下来的条文,就是实行时给你一个"法外施恩",文人们的笔墨真也怪可怕的,如隋文帝的独孤后,如陈季常的太太,以及许多历史上的护的故事,听起来总觉怪刺耳的。现在虽说时代的巨轮,已不断地在推进"了,"妒乃妇人的美德论"等高调居然也有人哼哼,可是在"社交公开"的招牌下,吃醋虽不至构成刑法第x条的"出"罪,听起来总也觉得不大漂亮。丈夫右手紧搂着舞女的纤腰是艺术,就是常常跑到x花x后处去也是正当交际;"我们完全是友谊呀!"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反对他?况且你不曾带得若干万赔嫁钱来,叫丈夫不交际,便是妨害他的事业;妨害了他的事业,你与孩子就非挨饿不可了。
于是,有许多太太们恼了起来,索性连醋也不高兴吃了,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可以社交公开,我就不可以公开社交吗?这次可轮到你去担任吃醋工作了。可是这种愚笨的报复法只能使男子们冷笑。点缀着夜之街头的是神女还是神男?排列在舞池周围的是舞女还是舞男?以色相,性感吸引群众的是女人还是男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尽可搂着十六七岁的姑娘跳舞,接吻,睡觉,而女人到了三四十岁已是人老珠黄,难于找对象了。好色吗?只得眼看着男人专利。
就是吃醋,也还得让男人来干:据说从前妇女与人通好给丈夫捉住了尽可一刀送命,再不然作了出去总是没有话说。但男人却正与女人相反,做开眼乌龟不但不是美德,而是预倒枪的事。唐中宗为韦后点筹,千古引为笑谈,由此可见男人吃醋是必须的。就是在现在iadiesfirst时代,男人要吃醋也很便当,社会的舆论肯替他帮忙,而且他只要断绝了你的经济供给就可制你死命。成今日男子之所以不曾以善吃醋称者,也无非是因为妻子大都关在家里,能使他们吃醋的机会很少,因此就得了这个不虞之誉"。
总之,目前的情形是女人很少机会好色,也不能让你尽量吃醋;而男子则要"它"就可"好",欲"醋"就可"吃"。
记得唐朝有一位武则天皇后——也就是大周的金轮皇帝——既曾因好色而广选面首,也曾因吃醋而把面首视作禁商,不许他与别的女子接近,这例算是创千古未有的例子。可见好色与吃醋也要讲资格的。奉献劝资格不足的女士们:还是尽管让你们的男子去好色妨害他们的事业吧,不要因吃醋而放弃了自己的责任,这样不久以后,好色与吃醋权利的享受者,怕要转移过来了,而社会上原有的道德标准,也将随之而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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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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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的同情
张金海死了,引起社会上广大的同情;苏益之死了,市教育局长,市教育会秘书长都为之发表谈话;卖咸菜的王小牛死了,报上居然也刊他一张遗像,咸菜豆芽业公会居然也因其死状凄惨,待具呈法院,为之申请昭雪了。人类的同情原是够伟大的呀,可惜都限于被害者死后。
这三个人,都属于"小"字阶级——张为小店员,苏乃小学教员,王则不过是一名小贩罢了,若不死,人们是决不会注意其存在的。若死得不凄不惨不可怜,人们也决不会注意其死去事实的。张死在今日之法捕房里,可谓死得其时,死得其所。否则捕房不许宣扬,报章不敢登载,人们虽欲同情,又从何同情起呢?
至于五小牛,则死者本人既不过是一名咸菜贩,殴毙他的人又不过是芦席行股东以及其塌车失之类,至于出事之原因更不过是一些路上争吵,则其事态之必不会扩大,承办律师之必不会起劲,社会上人士之必不会怎样同情以及援助他的家底是可知的。现在问题似乎还在于苏益之案,可大可小,我们且来看看所谓同情的结果吧。
据我看来。吾们同胞往往是最容易同情别人,同时又是最容易快快消失同情心的,最容易同情别人的原因,是自身所受压迫多,或见闻与自身有关的人所受的压迫多,因此一听到别人也受此类欺凌压迫,同情心便油然发生了。然而为什么又很快的消失了此项同情心呢?其原因还是在于自身所受的压迫多,或见闻与自身有关的人所受的压迫多,见得惯了,闻得惯了,心想究竟所谓欺凌压迫也不过如此,同情心便谈下去了。因此一个人听见别人来向他诉苦时,起先总是十分同情,予以安慰,予以鼓励,后来他的气平了,别人仍未诉苦,便易鼓励为劝解,安慰几句,劝说几句,说万事都须作退一步想,只要下次不吃亏,这遭也就算数了吧。假如那个人听了他的话仍不肯平心静气忍吃亏呢,于是那个人便恼了,厌烦起来,说这种欺凌压迫我也受过。或是说与我有关的人都受过,我们能受,干吗你便不能受呢?那时安慰鼓励或劝解都没有了,相反的,也倒有些同情压迫欺凌者起来,觉得那个被压迫被欺凌的人确也有些太那个了,他的被欺凌被压迫多少有些活该的成份在内吧。
假如苏益之女士之受辱后不服毒而死,人们对她的态度又将怎样?
查苏女士责打刘生手心,乃在五月十八日,当天就被刘母掴颊。其后刘母每日赴校辱骂,说学校是堂子,谓苏女士在夜间充当向导,以及甘四日下午四时左右,竟将校中小学生多名架至其家中,苏女士向之干涉,又遭谩骂,并纠众将其杀打,幸为男教员解围。此夜,余校长回来,同事据情诉苦,余竟亦畏势,摇头谓无法谋妥善之办法,于是苏女士便吞服大量毒药,在甘五日清晨香消玉殒了。
在这段短短的新闻中,假如记载没有错误的话,我相信第一该负责任的还是圣心中小学校长余洁雄先生。刘生年仅十二,被责打手心后要向妈妈哭诉,这是常清。刘母听其子的话,不问情由带同其子赴校大兴问罪之师,并将苏女士掴颊数下,这就凶悍泼辣异乎寻常了。但整个圣心中小学竟无人出来帮同苏女士向之交涉,或告其夫刘润生,或径报告捕房,使泼妇受一次惩戒,这就觉得可怪。
其后该妇又日日来骂,骂到一星期之久,及将小学生多名架走了,还只有一个苏女士向之干涉,要求放回,那更使我大惑不解了。难道该校女教员都怕给刘母掴颖,男教员都怕给她骂嫖客或乌龟吗?在甘四日下午架走小学生的时候,假如苏女士也因前次掴颊经验而匿不敢出了,不知该校对这批小学生又将如何处置?——听其架走呢?还是逼令苏女士一人冒被殴打之险,去负责追回来呢?
刘润生不过是保甲事务所一文书耳,而校长余洁雄竞摇头谓无法谋妥善办法,不知真的畏惧小势力呢?还是有意推托心中在怪苏女士多事?以一个堂堂中小学校长见了保甲事务所文书的太太便害怕如此,直令人难以置信,访问这耳光若打在你校长先生自己的身上,不知亦如此图省事否?照我看来,恐怕为的还是苏女士不过五十元钱一月的小学教员,其受辱与否固无关痛痒,谁叫你不生眼睛的打错了保甲事务所刘文书的少爷来呢?
至于苏女士应否责打小学生手心问题,我不是吃教育饭的人,不知道依照教育部命令而论果应该否,依照该校校规而论果应该否,依照教育理论而言果应该否,我只知道苏女士若是打错了,刘母可向学校交涉,决无径将其掴额数下,骂之为向导之理;假如打得不错,更不该使她无故受辱,两校长亦觉置之不理。观乎苏女士不死于十八日被掴颊之夜,而死于甘四日校长摇头云无妥善办法之夜,可知她在九泉之下,芳魂还是恨后者居多哩。
假如苏女士不死,而刘文书太太还要日回来骂的话,我相信其他教员一定会暗笑她不识时务,不知己辈之能明哲保身;而校长更要恨她无端生事,害得学校里不能安宁了。至于其他被责过或大楷练习得分不住的小学生呢,自然会拍手大笑苏老师这次可碰到对头了,以后我们都会叫妈妈来掴你的烦,试问你还敢向我们收簿子不?——呜呼,同情!
然而苏女上终于死了,她仅二十四岁,无怪她会萌厌世之念。假如她能多读些古书,知道韩信也会受胯下之辱,或娄师德有唾面自干的美德等等故事,则这次被掴颊正是给她一个好教训,以后对学生的星期作业可不必过问了,小学生给泼妇架走也千万不要出来干涉,假如校长由外返校,见你苏女士能与学生们相安无事,自然会相信你是个好教员的。
谚云: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说得文经给一些,便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乃是给人掴颊出来的哲学。
然而苏女上终于死了。
今天阅报知圣心学校余校长,特乘验尸的时候,邀了全体教师和受教于苏女士的三十多个小学生,大家都冒雨到剖尸间去掬诚挥泪,同声一哭了,并且在验尸所没有一个不赞美苏女士的心情温和,和待人接物的可亲可爱云云,同情见于死后,不知苏女士已瞑之目能再张开来一视否?
她也许说,可惜你们眼泪出得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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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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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做官
官,我是向来不大留意它的,近来因为接触较多,也就觉得有兴趣起来了,兹姑就见闻所及,约略谈谈吧。
做官究竟开心不开心?我不知道。不过照目下这许多人都想谋着做这点看来,应该总是很有味儿的吧。但这味儿究意在什么地方?我可又不知道了。照我看来,愈是做大官的人,便愈应该感到寂寞。早晨他的汽车到了,肃静回避,宽阔的道上除了几个武装卫兵之外,什么人影儿也不见,情景该是怪凄凉的。进了办公室,又是孤零零的坐下,与他作伴的只有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件,一张一张,一本本,都得批阅下去。有时候看公文看得眼也花了,签字签得手也酸了,没有人给他一点安慰,也没有人进来听他一声诉苦。他的客人虽然很多,但决没有一个客人是他的朋友——即使从前是朋友,现在也就不成其为朋友了——能够了解他的内心的寂寞的。这些客人也许是因公来见的,也许是为私未见的,也许是借公话私来见他的,各人。动中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目标,都是为自己或自己的事情成功着想,决没有一个人是为着他,为着他的事情而想的。
多寂寞呀,高高在上的做大官的人!
也许有人说,那是限于办公室内,公事完毕以后,他的私生活开始了,总该有些调剂吧。我以为凡是一个做大官的人,即使出了办公室,还是没有真朋友的。真正的朋友应该彼此志趣相投,丝毫不存利用的心理,现在两人的阶级不同了,欲自忘其阶级也很难,因此一个上司若想同下属讲友谊,便很容易给下属利用而造成那人幸进的机会,一个下属若想同上司讲友谊,也很容易给上司误会而认作奉承拍马的表示,这又是多么痛心的事哪!即使你们两个都能够互相了解,但是别人却不会了解你们,由羡慕而嫉妒而挑拨离间起来,友谊也会给中伤的。目前离人类真正自由平等的时期还很远,就是同在一张牌桌旁,心里仍不免有上下尊卑之分,玩得不尽兴,讲得不放肆,说不定还想靠一张七索或八万之力,做升官谋差使的捷径呢。
一个做大官的人,不但没有朋友,而且没有爱人。一个真正想讲爱情的女子决不会把做官的人看作对象,他的事情这样忙,行动这样不自由,都是恋爱过程中的致命伤。春天里蝴蝶儿踊跃了,他在忙着接见宾客;秋夜月光如水般泄下来,他已疲倦得沉沉入睡了,你还能同他讲些什么呢?况且一个人等因奉此看得多了,写情书就不免难于下笔;同局长处长们天天会谈,敷衍的笑容也就惯挂在嘴角上,这时候要表现他真正的心与爱情,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吧。所以我相信世界上决没有多少女子会真的爱上一个做大官的人,说是爱,爱的定是他的金钱与权势。除了金钱与权势之外,她若真的会爱上他,那么她定是世界上最痴心的人,因为她将因此而牺牲自己的全部青春与快乐。由此看来,一个做大官的人不惟很难得到真正的爱人,就是已有的爱人,也恐怕因为官做得大了之后,很有失去她的心的可能呢。
没有朋友,没有爱人,那么他总该有个家庭可以给他安慰吧,然而也不。盖一个做官的人总是太忙,而同时他的太太却嫌太闲。太闲了不是生事,便是生病,有时候两者还互为因果,因多事而致病,病了以后就更加多事。至于官少爷官小姐呢,他们是正率太少而闲事太多,外面有的是趋奉的人,嫌爷娘絮股,反而不乐与之亲近了。所以显贵人家反而容易骨肉生疏,甚至反目成仇,大家乌眼鸡似的,你容不下我,我容不下你。而且感情破裂以后,对外还得顾全体面,大家虚情假意的装出一种模范家庭的样子来,藉以瞒人耳目,其实心中直如哑子吃黄莲,有说不出之苦。
一个做大官的人真像独夫一般,那末,只有自导其乐了,然而也不可能。第一他是根本缺少空闲工夫,第二恐怕出来遭遇意外,第三给人瞧见了可是要惹骂的。跳舞场,咖啡馆不敢去也罢了,电影话剧乃高尚娱乐,但是阔人一到,众目瞪股,坐在包厢里也不就难过得很。其他如游泳啦,逛公园啦,在霞飞路踏踏踏拨啦,都不是做大官的人们能梦想到的。前面汽车一动,后面就是一大车卫兵踉着而来,说是保护,其实保护的功效尚少,而监视的难过倒是难过得很。这种难过,也许做惯了大官的人不会觉得吧——是他的事情太忙无暇思及呢?还是灵魂已上了每苔,意思不及此了?
"嫦娥应海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一个人若是做了大官,便得忍受难堪的寂寞呀!
然而小官却不然了。一室之内,五六张写字台子,面对面,背对背,回过头来四处可以谈话。林主任今天换了一条领带,大家可以取笑;张科长胡子忽然剃掉了,也是同事间背后谈论的资料。尤其是这地方有个把漂亮的女职员,芳踪到处,满室生春,科长主任等尊严全失,上下也就打成一片了。
在我做事的机关中,有许多女同事都是很漂亮的。而且美人又爱浓妆,臂上金训,胸前金锁片,手指头上钻戒哩,宝戒哩,白金戒哩,戴得累累都是。当我第一天骤睹之下,我还认为她们是吃过喜酒刚回来的,后来天天如此,而且饰物还在掉换,这才使我不得不惊奇她们的阔绰。我想,她们在这里的收入应该很好吧,不料经打听的结果,月薪连津贴统共不过才五六百元,除来回车资及午膳费外,所余大概仅够供她们烫头发修指甲之用了。于是我猜想她们大概是小姐太太之类,为了对窜业"有兴趣,才到这里来"服务"的,这可更使我敬佩不置。
还有一点值得谈起的,便是女人很少热中于升官发财。她们在这里大概都是科员书记接线生之类,但是她们很少做着主任。科长或什么长之梦的。她们的工作都很轻便,但是她们也很少想着同人家争什么权利。她们平日大概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在衣服饰物方面能与别人争一短长。虽然在做官的人的心中,上司下属之界限极严,但他们对于女职员,却决不会因委任荐任而有所分别。即使有分别,其标准还在于年龄面貌衣服饰物之间,与官职官俸是绝无关系的。我相信在任何女职员的心中,决不会感到上司之尊严而想起自己对之称"职"的屈辱,相反地,若是人家对她称"职"的人多了,她的机会便要减少。
女子不能自忘其为女子,对于做官便不发生兴趣,只有对于做官太太才发生兴趣呢。因此一个女职员常爱打听长官私事,有时候觉得直接问人不好意思,只好绕个大弯子来探得情报。她们所最注意的对象,大概属于科长阶级,因为再以上的"长",便自有其独人办公室,不肯轻易过来与众共处,女职员大抵都是小职员,对于这类以上的长可以说是入宫不见君王面。即使偶然邂逅着了,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也无可奈何,因此不敢有涉逻想。惟有科长却是日处一室中的,见他待人严而待己特宽,感恩怀德,自然容易倾心的了。不过在这里也常有误会存在,因为待女子客气原是一种普通礼貌,而身受者若竟认为别有用意,于是闹出笑话来,那可不是玩的。
男女的事谈得太多,现在仍旧谈做官吧。官的种类可分为二:一是做文的官,一是做事的官,做事的官大抵有权,有权常有利,他们因此就很得意,不过我们却也眼热不来,粮食,税捐,财政,经济,公用,卫生,教育,土地……那一件内行,那一件办得来乎?因此我们若要做官,还是只能选择前者,那就是说做做公文的官。
说起公文,那真是一个谜。起初我以为很困难,学了不久,便觉得容易了;后来又感到并不容易,现在却敢说真是容易得很了。起初我以为困难,是因为不懂公文程式;看看之后,等因奉此便明白了,那好比填表,有格式的当然要比没有格式的便当得多,所以便觉得容易了。但是后来怎么又感到并不容易了呢?那是内容问题。譬如说,我的职务是核签工作报告,他们送来的工作报告大抵总是做得很详细,很有条理的,如七月份收到公文几件哩,发出公文几件哩,都有统计;委任见人哩,免职几人哩,都有理由;承上命而做的事若干哩,吩咐所属机关所做的寥若干哩,自动发起去做的事若干哩,都有说明并注出已未办竣,看来很清楚,但仔细一想却不容易明白:因为报告是他们"写"的,是否如此"做",却不得而知。报告书上写着收到公文若干件,我未寓目;发出公文若干件,也未附有回单之类;其数目确否已是无从查考的了;至于委免理由是否诚如所说,所做工作究竟效果如何,更是他们自说自话,叫我如何相信得来?那时我就感到并不容易了。况且有许多处署所做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是应做,是不应做,是多做,是少做,是做得好,是做得不好,我完全不懂。核过一遍,做签呈无从下笔,心想这该是退位让贤的时候了,但是午饭时间一到,肚里咕嗜咕喀起来,才知道工作可以让贤,饭碗却是万万不能让贤的,还是勉强思索思索吧。不料经过若干时思索之后,我便恍然大悟起来了,我的无,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吗?那便是:
我上面已经说过,做官有二种,一种是做文的官,一种是做事的官,我是做文的官,责任在于纸张之上,文字之间,与事绝对不相关的。我的责任是看报告,只要它的纸张完整,文字无讹便算完了,其与事实是否相符,却又于我屁事?我要干也无从干起哪9于是我便高高兴兴的做了八字签呈,说是"核尚详尽,拟准备案",果然上面批下来是"如拟"两字,一件公事便算完了。以后我看这类报告,签呈总是用此人字,上面总也一定如拟的。八对二了结一件公事,在我虽不免多写几字,但想起那个做报告书的朋友,洋洋数千言,写得汗流浃背,那可比我要辛苦得多了,一样都是做文的官哪,我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心中也就处之泰然了。
公文对于政治上的弊害,第一便是养成笼统观念。上面所用的"尚"字"拟"字,都是官祥文章,其实像这样详尽的报告书——就其本身而言——当然应该说是甚详而准其备案的,又何必含糊其辞日"尚"?又何必不负责任的姑"拟"一下?
至于第二个弊害,便是养成阶级的尊卑观念了。一件什么大的事,本来只要向上司问一声就可算的,偏要一呈一批,东核稿,西盖印,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官之尊严虽因而维持,但事情之办不好与办不速,也往往由此而起。况且所谓核稿诸君,常爱偏重文字着想,因辞害意,细故挑剔,做文之官之卖弄权力处在此,做事之富之头痛处亦在此。照我看来,最好公文先改革一下,把做文之富统统革掉,让做事的官自己来起草公文,写得明白,写得确实,敬语不必太多,废话直须省掉,于是另一个做事的官(上司)便可阅来简便,批答详尽,做官只须做事而不必做文,事情便要好办得多了。至于它的损失,无非是长官少些威风,"钧鉴","钧核",什么事情都要签请钧示,他的权力看似高极大极了,但是一个人高高在上忍受无边的内心寂寞,恐也不见得十分好受吧。更何况底下这许多称职的人都觉得大丈夫不当如此服!而想"取而代之"起来,也就不是几个卫兵之力所能保护得了的。
官场如战场,我希望将来能够提倡女子做官,一定要比较清净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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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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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男人
人人都说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只有男人在你争我夺,有了财不够,还要得势,务必使自己高高在上,扬眉吐气。
其实这些争夺的动机都是为女人而起;他们也许不自觉,但是我相信那是千真万确的。晏子的车夫当初在执鞭时扬扬自得,经他老婆窥见后这么一说:"人家晏子身不满五尺而为齐国宰相,你枉自生得堂堂七尺之躯,而为之御,不怕难为情吗?"之后他便发愤努力了,终于也成为大夫,此是一例。有时候我在政府机关门口走过,瞧见站着的卫兵每遇一长官坐汽车出来时便大声喊口令敬礼,心中也着实管他们难过,虽然其中并没有我的丈夫在内。
试问普天下女子是爱坐汽车而受人敬礼的男人呢?还是爱站在门首喊口令向人家行敬礼的男人?——因为没有女子不羡慕虚荣,因此男人们都虚荣起来了。
许多男人不惜放弃其自身的艺术嗜好,学门研究,运动卫生,只~味的东恳求,西拜托,早起晏眠,天天喝不愿喝的酒,说不愿说的话,夏天把白哗叽西装穿得整整齐齐的,其实里面汗背心连衬衫都湿透了……一切一切莫不是为了赚钱。但赚了钱来干什么呢?唯一光明正大的理由无非是养活家小罢了。也有些男人暗中想想觉得不值得,不服气,还是私自出外去偷乐一回吧?然而到头来也仍旧脱不了女人;跳舞要有伴;看戏,打牌,抽鸦片都得邀几个娘儿们在旁才起劲,至于嫖呀之类,那更不必说了。
脂粉,香水,高跟鞋,绫罗绸缎……一切都是因女人们的需要才制造的;世界上有无数万万的工人在为女子而日夜劳动着。这话说起来虽不免有些亵渎神圣意义,然而事实如此,却也没法掩饰。我相信世界上若没有女子,男人便无法赚钱,也无法花钱。——即使赚了仍不开心,花掉又不舒服,这个世界也就不像个世界了。
男人都是爱女人的,然而不能够解释得明白,因此女人便淌眼抹泪。一般女人只知道细语温存,搂呀抱呀叫Zuo爱,须知道男人们的事情正多着呢,做官的天天要计划着如何奉承上司,倾轧同僚,指挥下属;经商者更无时不在打算如何戴人家的帽子,杀外行困户的货价,又谁能专心一志的同女人缠绵?而且女人们又是难侍候的,像贾宝玉般整天到晚躲在大观园里,不务正业,尚且还要愁体贴不着林黛玉的心思,试问现代这般男人都是匆匆从市场或办公室回来的,在极度的疲劳与气恼之下,又怎能予太太以充分抚慰?于是他们只得先择其要者而行之,原来努力赚钱的动机也无非是为获得女人的欢心,细语温存且慢,也许在必要时反要求女人去抚慰他了。许多不解其意的女人却以为男人是为赚钱而赚钱,把爱情当作调剂品的,因此女人也不高兴一本正经地以职司安慰自居。她们也得有事业,或者索性恃此为业,只需金钱不需爱了。
事业对于女人究竟有多少价值?我总在怀疑。须知男人的爱情开始便是事业的开始,因为他相信有了事业才可以保持他对她的爱情;而爱情失败后更加要努力事业,因为他相信事业成功了就不怕没有再获得爱情的希望。而女子则不然。女子的爱情成功了就用不着事业,事业成功后更得不到爱情,则此所谓事业又有什么用呢?我也知道女子一面恋爱,一面工作原是可以的,只不过那要全世界的女人个个都如此才好,否则,照我看来,一面工作一面谈恋爱的女人,总会较专心恋爱而不做工作的女人吃亏的。
其实呢,照真正恋爱的观点说来,女人又何尝不希望男人能够专心安慰自己?一个年青的女人必定是爱贾宝玉的,也许等到她懂得世故了,才改变心志宁愿嫁给甄宝玉去。女人爱贾宝玉是想得到甜蜜的爱,嫁甄宝玉只不过想做一品夫人罢了。但亚当夏娃的子孙不幸没有现成的乐园中仙果可吃,要自己流汗而生活,于是男人便选了赚钱,女人自然轮到打扮了。——不过也不必自轻自贱,其目的还是一样的,互相取悦而已。
男人们的骄傲是错误的,说什么自古以来的圣贤,豪杰,科学家,艺术家等等都是男人而很少女人,须知道这是从古迄今的习惯标准造成,男人们原是靠此来取悦女人的。论女人的高下应当以美丑来分,岂不见一部世界史多的是艳妇美女?假如从今日起男人们都肯爱当卫兵的女子,我相信将来政府机关门口便多的是成群结队的娇声喊口令,而且举起纤纤玉手行敬礼的摩登伽女了。若是女人都不要求男人去赚钱争威风,则像贾宝玉般成天同丫环们制胭脂汁的也必定比比皆是,世界上倒可以减少些战争残杀呢。
不幸这个观念迄今不能改,于是忙煞男人们热中名利矣。我也怀疑一般男人们所谓事业的真正价值,记得有一次我的妹妹对我说,她希望嫁一个好心而富裕的丈夫,我便觉得处今之世,有好心者往往得不到钱,生活困苦得很,而赚钱的人又是靠欺诈,囤积,按括等等发财的,那里又能够希望他们忽然生出个好心来?
男人拿财势来博取女人的欢心,其实已经是很不合理的事情了,然而更有些男人因努力过度而把脑筋弄糊涂或变得简单,误手段为目的,他为赚钱,做官就是做官,一个人只要有财有势,管它娘儿们爱不爱我?其结果更不堪设想。因为一个人的虚荣固可以刺激自己,但性的本能亦不可一笔抹杀,因此在少年时过份努力干别事的男人往往犯"临老人花丛"之病,出力不讨好,那时候再明白过来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有一个人不好色的,有的是内心苦思,有的则随意发泄。内心苦思的人看来多是规矩的,在学校里成绩好,到社会上做事稳当,许多安份守己的女子以为这便是标准丈夫了,殊不知这些人顶可能犯手Yin,结婚后很难得到两性的快乐。至于随便胡调的男人呢,又有花柳病传染的危险,想来都是很可怕的。也有男人能自己抑制欲望,只求精神上发泄,那是有益的,伟大的艺术可由此产生。但丁因为娶不着白屈丽斯(beatrice),性欲抑制,才写成他的不朽的杰作《神曲》。但也有男人能够发泄得适当,常同女人接触而没有不当的行动,那是最合理想的丈夫,可惜为数不多耳。
男人怕太太,似乎说不出理由,也可解释为省事,但恐怕有许多还是因为性能力不足之故。如老年人更会在女人身上花钱一样,都无非是补过之意。自己觉得惭愧,抱歉,却又说不出口,只得处处退让,这样便变成怕老婆了。对人勉强解嘲口省事,说穿了也是很明白的。性心理可以解释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假如认为下流,则其人便不足与谈了。
男人爱女人的年轻美貌,这是男人的天真直率处,也是男人在生理上易于冲动之故。Xing爱原由刺激而来,然而不能持久,因为两人相处得久了,兴奋便自减少。要求物质是女人无可奈何的补偿,因为她们知道男人容易变心,而且变得快,还是赶快抓住些物质,算是失望后的安慰吧。好歹我总弄到他一笔钱,这是女人被弃后的豪语,因为她还能得到相当的代价。若说:不可以算是女人在玩弄男人吗?则未免更属于阿q式,结果只有让男人更多占些便宜。
男人因为容易冲动,所以常不能满足于固定配偶,一忽儿爱舞女,一忽儿爱女戏子,有时候也会换新鲜想转起"女事业家"的念头来。他们当初可没有恶意,只图发泄其本能欲望,有力量便兼收并蓄,而且多多益善。可惜到后来众女之间互不相容了,因此就闹出因新人而弃旧妇的惨剧来。在这个社会上,尤其是都市里,恐怕很少男人是真个维持一夫一妻制的。他们至少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情妇,处置的办法照旧式便是纳妾,后来有一个时期忽然提倡女权了,同志爱最盛行,于是因爱女学生而闹着同小脚老婆离婚的故事便层出不穷。不料最近风气又转变过来了,男人们眼瞧着前辈离去小脚老婆名义上的婚,与女同志相爱了若干年以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于是便相信结婚还是半新旧,先托人介绍见几次面,通几封信,然后迷迷糊糊地订了婚再迎娶好,真正地自由恋爱便只好非正式"同居",索性没有名份,也不算委屈情人,又不会得罪太太,倒是一举两得的。目前便多的是这类胸怀大志,又素负盛名的女人或因毕竟避不掉生理支配,或因存心利用男人的权势,都轻易做了这种没名份的情妇,自由虽是很自由,只不过更便宜了男人,他们尽可以随时不负责任。
男人是坏的,因为他们的爱情不专一,不永久,但其实这可是他们生理上本能,他们至少是真实的。他们喜欢年青美貌的女人,因为年青美貌直接能引起性的刺激,因而发生爱,那就是真实。女人口口声声说是喜欢某男人的道德,某男人的学问,或者内心暗自估计他的地位金钱,好像Xing爱是可以完全让虚荣来满足,我觉得更可耻。但这大概也与生理有关;她们的冲动较缓,而且数千年来的传统思想束缚惯了,性的压抑已视作自然。我总觉得电影院里仆欧的装束——紫红衣上钉着密密排的白铜钮扣,下面白长裤外边镶着二条颜色——较黑的绅士礼服好看,但一般女人都瞧不起这个,因为那是无理由的代表着身份;最新式的男发样子梳在剃头司务头上,便一律变成无价值了。虚伪的女性呀!她们的爱在本能上也许一样是不可能永久或专一的,然而她们能够克己复礼,所以往往从一而终。她们的欲望虽是常常抑制着,然而不大生产伟大的艺术,只生产儿女,尽量在母爱上求其发展,她们的生活便完结了。
女人的虚荣逼使男人放弃其正当取悦之道,不以年青,强壮,漂亮来刺激异性,只逞凶残杀,非法敛财,希冀因此可大出风头,引起全世界女人的注意,殊不知这时他的性情,已变得贪狠暴戾,再不适宜于水样柔软,雾般飘忽的爱了。女人虽然虚荣,总也不能完全抹杀其本能的性感。她们决不能真正爱他。他在精神痛苦之余,其行为将更残酷而失却理性化,天下于是大乱了。
愿普天下女人少虚荣一些吧,也可以让男人减少些罪恶,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可怜而又可恶的动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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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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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钱
据七月五日报载,有单帮客三人各夹带责锡五六十斤,搭万生轮自宁波来沪,船在扬子栈码头停泊后,该三人即髓绳吊下划船起岸,岂料被瘪三头徐某所见,在波等刚欲起岸对乃喝令且住,其中一人即受惊堕浦,其他二人急下去挽救不及,见自身且不保,乃解去身上所系之责错,得以冒起,攀住停靠码头旁之另一划船,不料在千钧一发时,该船夫竟索救命费三万元.同时瘪三头又喝令不得挽救,于是此二人亦先后惨遭灭顶。——故事大概是如此。
我以为最先堕浦的那个单帮客,胆怯如此,想非做惯恶事的人。其他二个则不惟不恶,且救同伴如此奋不顾身,勇也,义也,而划船夫索救命费三万元,自思青铅已解去,恐无力偿付,故不敢答应,乃信也,准此照一般道德标准而论,原是匆失为好人,只是好人就不免惨遭灭顶,那便太不像话了。
瘪三头初与彼三人无仇,所以喝令不许起岸者,无非是想挨些血,及至其人已受惊堕水,尚喝令众人不得挽救,其凶暴无理也就不可恕了;而众人居然不敢连命,其卑恰又何如?另一划船夫敢不顾此瘪三头命令而与之讲价钱,想是不同常人,但毕竟做英雄还要看三万元份上,这便是今日之社会环境造成。
照法律上说起来,瘪三头存心敲竹杠结果害得别人丧生,犯的应该是杀人罪,现在已经通令查缉了。这个划船夫见此二人攀住其船而竟不救,可以说是不作为犯,按法是应该科以徒刑的。至于乘危敲诈,则当合并论罪。不知何故报上竟未说及他的应得处分与否。本来呢,这类事情也许现在真是太多了,听说在某家起火的时候xxxxx可以xx不动,先讲好xx再行施救。而且左右邻舍也得孝敬,否则便让它延烧过来,看你们吃得消不?这就无怪乎火起后非经大半夜燃烧不能熄灭了。至于抢火之举更是司空见惯,但不知将来尚有瘪三头之流拦在门口喝令起火人家的男女老幼不许逃出来否?想起来那是更可怕的。
因此我更记起从前有某xx医院因病人缴不出住院的预付费用,就任其在医院门前痛得打滚,移时始毕命,没有个医生肯作次慈善事业,也没有个旁观的人敢说句公道话,结果似乎那医院也没有受到什么处分,因为院长便是xxxxx兼的,谁又该说出句不是来?而且即使有些毁誉吧,xx医院反正也同衙门一样,你不高兴便不必进来,好在医生看护原是领薪水的,又不是拍成头,因此能够天天没有病人上门更好,横竖用的是xxx钱,失的也是xxx体面。
住院要先付现钞,其实这倒也是项精明的办法。否则给你医好了病临到出院时你却爱惜救命钱起来,总不成还把你拖回去药死?从而我便想到上面所说的这二位单帮客也许并不真的那么老实,他们也许答应过划船夫三万使三万吧,等我们上了岸设法还你,划船夫不答应,迟疑半晌便来不及了。这样说来一个人出外倒的确是要多带现钞,因为支票簿是没人肯相信的。就是可惜现在这条命真也太值钱了,开口便是几万几万,皮缝里哪能放得下这许多钞票?于是便有人想到最好多带些金首饰之类,这也许是近来金价日涨的另一个原因吧?
不过在千钧~发之际,讨价还价以后还得点钞票评金子却也困难,也许尽你所有尚不足厌他之欲,则又该怎么办?这在希图被救者也许仍将感到钱之不一定足以救命;而在救人者方面呢?拿了这许多救命钱也许仍还是用在救自己的命上,那就是说循环报应他将来也会一笔给人家敲了去。从前救我命的是恩人,现在则见了救命的人实在有些头痛,将来救命的人恐怕都非化人莫属了,因为你本来可以无生命危险,是他希图获得你的救命钱才把你置之于危急之地的,例如绑票的手段是。将来的划子也许惯在江心作舟倾覆状使你非乖乖的把钱奉上不可,救火会的人也许更进一步会纵火,医生去偷偷地散布病菌,军人不谁养匪自重,简直还要训练一般强悍的土匪出来,那时候凡有钱的人都有丧生的危险,欲留个便再也留不下救命钱了。试问大家要命呢?还是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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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婚姻及其他
~小 说t xt
谈婚姻及其他
(杂志社请张爱玲与我对谈妇女职业与婚姻等问题,其实我们已几次谈过了,那天因为有记者在座,在我反而有些拘束。在归来的途上,我细细回味刚才说过的话,觉得意犹未尽,故有重加论述之必要。)
婚姻应该合理化。一切人为都是补自然之不足的,婚姻也是人力的关系,故必须合乎自然的要求才行。
性是人类自然要求之一种,也称本能。年青的男人与女人发生了性关系,觉得很快乐,便想永远继续下去,这是促成婚姻关系的第一个原因。其次则是自然的结果产生了子女,母亲爱子女也是本能,因为哺|乳抱持照料而不免影响其他工作,故需要成立所谓婚姻关系而得能合法地过其分工合作生活,这是第二个原因。我想婚姻的用处大概如此。
然而不幸发生流弊。男人因为经济权握在手里,便妄自尊大起来,以为你们都靠我生活,一切都非我作主不可。女人因为舍不得孩子,只好处处退让,久而久之也屈服惯了。
这天下终于成为男人的天下。
天然的不平等,真是无可奈何的,男人因为生理关系,故而分得这项便宜的工作,他们在得意之余,还想进一步求既服,让机器来代替劳动,这样便发生贫富悬殊过甚问题。穷人养不活自己,别说老婆孩子了,从此他便失却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女人不能让自己及孩子活活地饿死,只好负起两重责任,兼到社会上来找事。资本家贪便宜雇佣了她们。有思想的人们又觉得她们委实也该与男人受同等待遇,仅仅限于家庭工作太委屈了她们。接着欧战又起,男人们忙于打仗,把日常许多工作都让给女子干了,成绩似乎并不太坏。于是女人自己也骄傲起来,平等独立等呼声不绝。她们觉得自己真是与男人是一样的人,应该做一样的事。
这可首先为难了养孩子问题。
其实人要是能像禽兽多好,生产养育很容易,雌的雄的相当平等,过一样的生活。不过雌的在怀孕哺|乳时期毕竟还多辛苦一些,鸟类则孵卵,雄的到底占便宜,只有昆虫因为生殖工作太便当了,可以说雌雄绝对平等——人类就不能如此。
养育孩子是够辛苦的,费时又太久,没有人帮忙,委实吃不消。在从前男人虽然专制些,但毕竟肯对家庭负责任,女人虽然受委屈,也还罢了。而且压抑久了也会产生一种被保护的快乐,此身有主是幸福的,刚者应该刚,柔者应该柔。在性关系中就可发觉这种现象,若男女一样的勇猛,那是很乏味的。连禽兽也都雄追逐雌,而很少见到难的有到处自献的样子。天下无时无处没有刚柔相济例子,譬如说男女在一起便是男叫女柔,母亲同孩子在一起便是母刚儿柔,即男与男,女与女,孩子与孩子在一起时,其彼此间总也有刚柔之分的,此即所谓阴阳调和之道。所以我说自己顶怕干的职业是女王,便是以阴性而居至刚至上地位,从此将永远得不到这种天然的,也是传统的,被保护也可说被压抑的快乐了。
女人不是与男人一样的人,是女人。男女先有一种天然的不平等,即生产是。我们要做到真正的男女平等地步,必须减轻女人工作,以补偿其生产所受之痛苦。假如她更担任养育儿童工作,则其他一切工作更应减轻或全免,这才能以人为补自然之不足,也就是婚姻的本意。婚姻是给人保障,也规定双方义务;与其说有益于男人,不如说更有益于女人孩子。
所以女人说要与男人做一样的事,那是很吃亏的,除非她先自免掉养孩子的责任,妇女运动是妇女要求合法的,也是合理的减轻工作,不是要求增加工作,或与男人一样的工作。但要专躲在家里也没有保障,经济制度不健全,法律不完备,人们有的是太多的自由新思想。昨天我看《现代夫妻》影片,见有一对夫妻在唇枪舌剑的辩论着,各不相让,也不分胜负,而且起先还似乎是女的占上风;不料最后那丈夫便使出杀手锏来了,他狠狠地说:"你要是不合意,就给我滚!"女的答不出只好痛哭,因为这个家是他的,是他出钱维持的家,你总不能叫他滚。
女人失去保障,便没有天长地久感觉,趁早得打定主意,于是说要经济独立。但赚钱不免要苦了孩子,故许多国家就提倡托儿所。中国罕有这种事业,于是职业妇女的基础只好建筑在女佣身上,没有可靠的女拥给她依赖,她便决计干不成职业,否则会把家庭弄得乱糟糟的。
我并不反对女子职业,因为那是必然的趋势,经济困难了,思想解放了,谁还能把她们关在家里?可惜在目前过渡时代,职业妇女都负着双重责任,忍受着双重痛苦。有许多优秀的分子且失嫁,因为她们自然的也是传统的观念中仍有一种被保护希求,因此较她穷的或地位低的男人都不肯嫁,而有地位有金钱的男人又不喜爱职业妇女,他们宁愿找个专心的,以此为职业的,不论她是卖淫抑或卖身给人家做太太的。——自然,职业妇女也可以兼卖淫或兼做人家太太,不过第一时间有问题,两种工作冲突时不免分身乏术,二则精力究竟有限,两头做来总不免有顾此失彼之虞了。
所以我说有职业出嫁或职业卖淫的妇女存在,普通职业妇女在婚姻或爱情方面总必然是吃亏的。男子的事业成功与恋爱婚姻的成功成正比例,女子却成反比例。因此一般女子只好以职业为填空档生活:没有丈夫时且先从事职业,嫁了丈夫后便不干了,等丈夫不幸遗弃她时再重弹旧调,用此等精神来从事职业,有几项职业配她们去做?
照目前情形而论,女子方面婚姻与职业往往是冲突的。究竟应该就职业而弃婚姻呢?抑或为婚姻而牺牲职业呢?还是设法使两者并行而不停呢?
我以为理想的世界,顶好是人人都能不劳而获,直到他的所需满足为止。人的所需各有不同,要吃一碗饭的给他一碗,要吃二碗的给他二碗,便是真平等,初不必定要只能吃一碗者和照样给他二碗不可。所措者世上物资太少,不能使得人人满足,于是或由能力竞争,或用武力抢夺。既得之后,贪心益大,所需之外之物,亦必不肯分给不足之八,于是乎天下乱矣。比较公平的办法,还是各尽其力,各取所需,似乎在理论上说得过去些。但也有力甚微而所需甚多者,假如依了他,似乎使别人不服。但这种自由竞争,任其优胜劣败的主张,我总觉得残忍,否则患肺病的体力弱者又何必给他饮牛奶来?放职业假如必须有的话,宜就各人之所喜,尽各人之所能,而且工作愈轻愈好,报酬愈高愈妙。
女人假如需要工作,则她先有选择以养男育女为职业之权。假如还不够,则以不妨害她的养男青女为原则,工作轻便,报酬不减。养男育女的报酬应由国家付给,使其不必依赖于男人。假如此文人生了孩子而不愿养育,则由国家雇人代养,让她自由从事别的工作。假如她连生产也不愿,则应该同男人一样做其力所能及的任何工作。
这时候,婚妇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关系,随各人自由意思,而不必定有法律效用。男人对于孩子可以负责也可以不负责,我总怀疑过分的重视父子关系是不自然的。男人爱女人而推爱于其所生子女,虽也是人情,多数总是由习惯观念促成的。有人说;女人恋前夫,男人爱后妻,这也不过足以证明男人重视性而女人重视儿女罢了。
以上是理想,下面还得谈谈目前的事实。
一般知识阶级的职业妇女可不必因婚姻问题不得解决为痛苦,须知你们已能自立,有男人保护与否可不必介意。假如遇到合意的人,自然是结婚;否则又何妨把性和婚姻分开来讲。至于孩子问题,胆小的使避孕,有胆量的不妨坦然承认私生子,而加以抚养与教育。
对于婚姻不满意的妇女可仔细考虑,可以迁就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不能忍耐便不妨放勇敢些,不要以为可惜我没有能力,能力常因需要而锻炼出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不必为孩子作无谓的牺牲,上面我说应予女人以养孩子的特权,是为女人着想,孩子本身则是需要合理养法比需要母亲的爱为甚。爱芳是没有分寸,往往亦适足以害之。不要以为换个丈夫便是丧失孩子体面,女人贞节是很容易的事,我们的祖母,母来华大都是守身如玉的,但是我们也并不因此而体面万分。也有许多古人是私生子或拖油瓶,后人似乎也不曾因此而瞧不起他们。我以为继父总较后母不刻毒些,因为孩子总是与女人直接有关的事,男人管不了这些。
假如婚姻制度在目前总不能毅然废止的话,则我希望它能更加自由些,一切让当事人自己约定,不常常同居也好。女人与男人同处除性的关系外别的往往是难以融洽的。大家庭不妨以母系为主,母亲,女儿,外孙女儿同住一幢三层楼房子,决不会有半句勃线之声。男孩小时不妨由母亲带着,长大了不论独居也好,跟太太住去也好。
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也并非绝对没有通融的余地,只要当事人流啥,遍好等罪原是法有明文规定告诉乃论的。我顶讨厌宁波人家寡妇整天到晚探听人家阴私,说是张家大哥昨天打老婆不知为的是什么?也许他自己与对接的率始有些意思了,我亲眼瞧见翠姑昨天在玻璃窗上财小手办方曾对他这么一笑来着,因此他匆匆回来就喀喷老婆早晨出去买小菜不该就搞得这么久,难道是看上卖鱼贩在同她勾搭了…总之,这些都是私人的事,别人且少管闲事吧。
婚姻原是完成性关系之美满的,若一味只作限制及束缚用,以为它便是爱情的金箍圈,自然要发生种种流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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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酥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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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酥糖
我的桌上常放着四包豆酥糖,我想想不要吃,却又舍不得丢掉。
那豆酥糖,是和官哥上星期特地赶从爱而近路给我送过来的。他见了我,也不及寒暄,便小心地把豆酥糖递到我手里,说道:"这是大毛婆婆叫我带来给你的,我上个月刚到宁波去过,昨天才回来。"说完,便告辞~声,想回家去了,因为拉他来的黄包车还等在门口。
我死拖住他不放,一面叫佣人打发车子先走。于是他便坐了下来,告诉我关于故乡的一切。"这豆酥糖,"最后他的话又落到本题上来,提道地的山北货。有人送给你祖母,大毛婆婆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定要我带出来给你。她说:阿青顶爱吃豆酥糖。从小跟我一床睡时,半夜里醒来闹着要下床,我撮些豆酥糖屑未放在她嘴里,她便咕咕咽着不再响了…"
我听着有些难为情,就搭讪地Сhā口进去问:"和官哥,我祖母近来身体还好吧?"
和官哥偏头想了想,答道:"大毛婆婆身体倒好,不过年纪大了,记性总差些。"
于是他告诉我一个故事:就是这次她托他带豆酥糖来给我时,她还一定要留住他吃些点心去。于是,和官哥说,她在自己枕头底下摸索了好久,摸出一只黑绒线结的角子袋儿。她小心地解开了袋口,掏出几张票来瞧过又瞧,最后掠走一张!日的绿颜色的、交到我弟弟手里吩咐道:"阿样,这一角钱……一角不会错吧?……你快拿去买十只包子来,要热的。…和官哥给你姊姊带豆酥糖去,我们没得好东西请他吃,…租点心,十个包子。…一角钱提得牢呀……"我的弟弟听了,笑不可仰,对和官哥挤挤眼,便跑去了。一会儿,跳跳蹦蹦的捧进碗包子来。我的祖母拣了两只给和官哥,又拣两只给我弟弟,一面叽咕着:"一角钱十只包子还这么小。…一角钱十只,一分钱一只……一分就是三个铜板哩,合起铜钱数来可不是……"我的弟弟听着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来,连最后半口包子都噎住在喉头了,和官哥也觉得好笑,他说:"后来你弟弟告诉我,宁波包子便宜也要卖到五角钱一只,而且你祖母给他的又是一张旧中央银行的角票,就打对折算做五分,人家也不大肯要。"
我听着、听着也想笑出来了,但是低头看见手里拿的四包豆酥糖,笑容便自敛住,不久和官哥告辞目去,我便把这四包豆酥糖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
这豆酥糖因为日子多了,藏的地方又不好,已经潮湿起来,连包纸都给糖水渗透了。我想,这是祖母千里迢迢托人带来,应该好好把它吃掉,但又想,潮湿的东西吃下去不好,还是让它润着做纪念吧。
于是,这四包豆酥糖便放在桌上,一直到现在。
俗语说得好:"睹物思人。"见了豆酥糖,我便容易想起祖母来了。我的祖母是长挑身材,白净面庞,眉目清秀得很。她的唯一缺点,便是牙齿太坏。到我六岁那年从外婆家回来就跟她一床睡时,她的牙齿便只剩下门前三颗。但是她还爱吃甜的东西,在夜半醒的时候。
我们睡的是一张宁波大凉床,挂着项益复布帐子,经年不洗,白的帐顶也变成灰扑扑了。在床里边,架着块木板,板上就放吃的东西。我睡在里边,正好钻在木板下面,早晨坐起来一不小心,头顶便会同它撞击一下,害得放在它上面的吃食像乘船遇巨波般,颠簸不定,有对且在跌下来。下来以后,当然没有生还希望,不是由我独吞,便是与祖母分而食之了。
我的祖母天性好动,第一就是喜欢动嘴。清早起来,她的嘴里便磅叨着,直到晚上大家去睡了,她才没奈何只好停止。嘴一停,她便睡熟了,鼾声很大。有时候我给她响得不要题了,暗中摸索起来,伸手去偷取板上的吃食。板上的吃食,总是豆酥糖次数居多。于是我捏了一亿,重又悄悄地躺下,拆开包纸自己吃。豆酥糖屑未散满在枕头上,被窝里,有时还飞落过眼里,可是我不管,我只独自在黑暗中撮着吃,有时连包纸都扯碎了一齐吞咽下去。
半夜里,当我祖母鼾声停止的时候,她也伸手去模板上的吃食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本领可是真大,从不碰撞,也从不乱模,要什么使是什么。有时候她摸着一数发觉豆酥精少了一包,便推醒我问,我伸个懒腰,揉着眼睛含糊回答:"阿育不知道,是老鼠伯伯吃了。"可是这也瞒不过她的手,她的手在枕头旁边摸了一下,豆酥糖本子被窝里都是,于是她笑着拧我一把,说道:"就是你这只小老鼠偷吃的吧!"
我给她一拧,完全醒了。
于是我们两个便又在黑夜里线起豆酥糖来,她永远不肯在半夜里点灯,第一是舍不得油,第二是恐怕不小心火会烧着帐子。她把豆酥糖本子撮一些些,放进我嘴里,叫我含着等它自己溶化了,然后再咽下去。"咕"的一声,我咽下了,她于是又提起一些些放进嘴里来。这样慢慢的,静静的,婆孙俩是在深夜里吃着豆酥糖,吃完一包,我嚷着还要,但是她再不答应,只轻轻拍着我,不多时,我朦胧入睡,她的鼾声也响起来了。
我们从不整理床褥,豆酥糖屑末以及其他碎的东西都有,枕头上,被窝里,睡过去有些沙沙似的,但是我们惯了,也决不会感到大的不舒服。次晨起来,也只不过把棉被略略扯直些,决不拍拍床褥或怎样的,让这些屑未依旧散布在原地方。
有时候豆酥糖屑末贴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发现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是不吃掉罪过的。我瞧见了便同她闹,问她那是贴在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吃?她给我缠不过,只好进去再拆开一包,撮一些些给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预备等到半夜里再吃。
她把豆酥糖看做珍品,那张古旧的大凉床便是她的宝库。后来我的注意力终于也专注到这宝库里去了,讨之不足,便想偷。从此她便把豆酥糖藏在别处,不到晚上是决不让它进宝库的了。
可是我想念它的心,却是愈来愈切,盼望不到夜里。到了夜里,我便催祖母早睡,希望她可以早些醒来吃豆酥糖。
有一天,我的父亲从上海回来了,他们大家谈着,直谈到半夜。
我一个人醒来,不见祖母,又摸不着豆酥糖,心想喊,却怕陌生的爸爸,心里难过极了。等了好久,实在忍不住,只得自己在枕头旁,被窝里,摸索着,拾些剩下来的豆酥糖屑未吃吃,正哽咽时,忽然听见他们的声音进房来了,于是我便不敢作声,赶紧连头钻进被当中,一动不动的假装睡着。
"阿青呢?"父亲的声音,放下灯问。
"想是钻在被当中了。"祖母回答。
"夜里蒙头睡多不卫生!"父亲说着,走近来像要替我掀开被头。
我心里一吓,幸而祖母马上在拦阻了:"孩子睡着,不要惊醒她吧。"
"……"父亲没有话说,祖母范寨奉李像在脱衣裳。
豆酥糖含在嘴里,溶化了的糖汁混合着唾液流进喉底去了,喉头痒痒的,难熬得紧。我拚命忍住不肯作声,半晌,"咕"的一声终于爆发了,父亲马上掀开被头问:"你在吃些什么,阿青?"
我惊了,望着摇曳的灯光,颜声回答道:"我没吃——老鼠伯伯在吃豆酥糖屑呢。"
"豆酥糖屑?哪里来的豆酥精展?"父亲追问着,一回又掀起被来,拿着浓灯瞧,我赶紧用手按住那些聚屑较多的地方,不让他抢了去。
但是父亲拉过我的手,拿油灯照着这些屑末问道:"哪里来的这些脏东西?床上龌龊得这样,还好题吗?"说着,他想拂去这些豆酥糖屑末之类。
但是祖母却脱好衣裳,气呼呼的坐进被里来了,她向父亲呼叨着:"好好的东西有什么胜?山北豆酥糖,有名的呢。还不把灯台快拿出去,我睡好了,吹熄了灯省些油吧。看你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烧着帐子可不是玩。一份人家预要紧的是火烛当心……"她的唠叨愈来愈多,父亲的眉头也愈皱愈紧了。
第二夜,父亲就给我装了张小床,不许我同祖母同睡了,祖母很生气,足足有十多天不理睬父亲。
现在,我的父母都已死了,祖母也有六七年不见面,我对她的怀念无时或忘。她的仅有的三颗门齿也许早已不在了吧?这四包豆酥糖正好放着自己吃,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托人带到上海来呢?
我不忍吃——其实还怕吃它们。想起幼小时候在枕头上,被窝里揭取屑未吃时的情形,更觉恶心,而没有勇气去拆它们的包纸了。我是嫌它脏吗?不!这种想头要给祖母知道了她也许又将气呼呼的十余天不理睬我,或者竟是毕生不理睬我呀。我怎样可以放着不吃?又怎么能够吃下去呢?
犹豫着,犹豫着不到十来天工夫,终于把这些豆酥糖统统吃掉了。它们虽然已经潮湿,却是道地的山北货,吃起来滋味很甜。——甜到我的嘴里,甜进我的心里,祝你健康,我的好祖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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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旱烟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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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旱烟管
外婆有一根旱烟管,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但看起来却又润滑得很。
几十年来,她把它爱如珍宝,片刻舍不得离身。就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叫它靠立在床边,伴着自己悄悄地将息着。有时候老鼠跑出来,一不小心把它绊倒了,她老人家就在半夜里惊醒过来,一面摸索着一面叽咕:"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直等到我也给吵醒了哭起来,她这才无可奈何地暂时停止摸索,腾出手来轻轻拍着我,一面服巴巴的等望天亮。
天刚亮了些,她便赶紧扶起她的旱烟管。于是她自己也就不再睡了,披衣下床,右手曳着烟管,左手端着烟缸,一步一步的挨出房门,在厅堂前面一把竹椅子里坐下。坐下之后,郑妈便给她泡林绿茶,她微微呷了口,马上放下茶杯,衔起她的长旱烟管,一口一口吸起烟来。
等到烟丝都烧成灰烬以后,她就不再吸了。把烟管笃笃在地下敲几下,倒出这些烟灰,然后在厅堂角落里拣出三五报又粗又长的席草来把旱烟管通着。洁白坚挺的席草从烟管嘴里直Сhā过去,穿过细细的长长的烟管杆子,到了装烟丝的所在,便再也不肯出来了,于是得费外婆的力,先用小指头挖出些草根,然后再由拇食两指合并努力捏住这截草根往外拖,等到全根席草都拖出来以后,瞧瞧它的洁白身子,早已给黄腻腻的烟油玷污"得不像样了。
此项通旱烟管的工作,看似容易而其实烦难。第一把席草Сhā进去的时候,用力不可过猛。过猛一来容易使席草"闪腰",因而失掉它的坚挺性,再也不能直Сhā到底了。若把它中途倒抽出来,则烟油随之而上,吸起烟来便辣辣的。第二在拖出席草来的时候,也不可拖得太急,不然拍的一声席草断了,一半留在烟管杆子里,便够人麻烦。我的外婆对此项工作积数十年之经验,做得不慌不忙,信能如意。这样通了好久,等到我在床上带哭呼唤她时,她这才慌忙站起身来,叫郑奶快些拿抹布给她揩手,于是曳着旱烟管,端着烟缸,巍颤颤的走回房来。郑奶自去扫地收拾——扫掉烟灰以及这些给黄腻腻的烟油玷污"了的席草等等。
有时候,我忽然想到把旱烟管当做竹马骑了,于是问外婆,把这根烟管送了阿青吧?但是外婆的回答是:"阿青乖,不要旱烟管,外婆把拐杖给你。"
真的,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烟管当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郑妈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烛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扶住旱烟管,一步一拐的在全进屋子里视察着。外婆家里的屋子共有前后两进,后进的正中是厅堂,我与外婆就住在厅堂右面的正房间里。隔条小弄,左厢房使是郑妈的卧室。右面的正房空着,我的母亲归宁时,就宿在那边;左厢房作为佛堂,每逢初一月半,外婆总要上那儿去点香跪拜。
经过一个大的天井,便是前进了。前进也有五间两弄,正中是穿堂;左面正房是预备给过继舅舅住的,但是他整年经商在外,从不回家。别的房间也都是空着,而且说不出名目来,大概是堆积杂物用的。但是这些杂物究竟是什么,外婆也从不记在心上,只每天晚上在各房间门口视察一下,拿旱烟管敲门,听听没有声音,她便叫郑妈拿烛前导,一手拐着旱烟管,一手牵着我同到后进睡觉去了。
但是,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呼,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
外公是一个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爱做诗。据说他在这间书房间,早也吟哦,晚也吟哦,吟出满肚牢骚来,后来考不进秀才,牢骚益发多了,脾气愈来愈坏。有时候外婆在楼下喊他吃饭,把他的"烟土批里纯"打断了,他便怒畔时的冲下楼来,迎面便拧外婆一把,一边朝她吼:"你这…位不贤女子,动不动便讲吃饭,可恨!"
后来抒的次数多了,外婆便不敢叫他下来吃饭,却差人把煮好的饭菜悄悄地给送上楼去,放在他的书房门口。等他七律两首或古诗一篇做成了,手舞足蹈,觉得肚子饿起来,预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开门瞧见已经冰冷的饭菜,便自喜出望外,连忙自己端进去,一面吃着,一面吟哦做好的诗。从此他便不想下楼,在书房里直住到死。坐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在那儿,吟哦吟哦,绝不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外婆存在。我的外婆见了他又怕,不见他又气(气得厉害),胸痛起来,这次他却大发良心,送了她这杆烟管,于是她使整天坐在厅堂前面吸烟。
"你外公在临死的时候,"外婆用旱烟管指着楼上告诉,"还不肯离开这间书房哩。又说死后不许移动他的书籍用具,因为他的阴魂还要在这儿静静的读书做诗。"
于是外婆便失去了丈夫,只有这根旱烟管陪她过大半世。
不幸,在我六岁那年的秋天,她又几乎失去了这根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的旱烟管。
是傍晚,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要到寺院里拜馅口去理,我拖住她的两手,死不肯放,哭着嚷着要跟她同去。她说,别的事依得,这件却依不得,因为馅口是帝闲神野鬼,孩子们见了要遭灾殃的。于是婆孙两个拉拉扯扯,带哄带劝的到了大门口,她坐上轿子去了,我给郑妈拉回房里,郑妈叫我别哭,她去厨房里做晚饭给我吃。
郑妈去后,我一个人哭了许久,忽然发现外婆这次竟没有带去她的几十年来刻不离身的旱烟管。那是一个奇迹,真的,于是我就把旱烟管当竹马骑,跑过天井,在穿堂上驰骋了一回,终于带了两重好奇心,曳着旱烟管上楼去了。
上楼以后,我便学着外婆样子,径自拿了这根导烟管去敲外公书房的门,里面没有声响,门是应掩的,我一手握烟管,一手推了进去。
书房里满是灰尘气息,碎纸片片散落在地上,椅上,书桌上。这些都是老鼠们食剩的渣滓吧,因为当我握着旱烟管进来的时候,还有一只偌大的老鼠在看着呢,见了我,目光灼灼的瞥视一下,便拖着长尾巴逃到床底下去了。于是我看到外公的床——一张古旧的红木凉床,白底蓝花的夏布帐子已褪了颜色,沉沉下垂着。老鼠跑过的时候,帐子动了动,灰尘便掉下来。我听过外婆讲僵尸的故事,这时仿佛看见外公的侵尸要撒开床帐出来了,牙齿一咬,就把旱烟省向前打去,不料一失手,旱烟管直飞向床边,在悬着的一张人像上撞击一下,径自掉在帐子下面了。我不敢走找去扮,只举眼瞧一下人的图像,天哪,上面端正坐着的可不是一个浓眉毛,高颧骨,创尖下巴的光头和尚,和尚旁边似乎还站着两个小童,但是那和尚的眼睛实在太可怕了,寒光如宝剑般,令人战栗。我不及细看,径自逃下楼来。
逃下楼梯,我便一路上大哭大嚷,直嚷到后进的厅堂里。郑妈从厨下刚棒了饭菜出去,见我这样子,她也慌了。我的脸色发青,两眼直瞪瞪的,没有眼泪,只是大声干号着,郑妈抖索索的把我放在床上,以为我定在外面碰着了阴人,因此一面目念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面问我究竟怎样了。但是我的样子愈来愈不对,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进出几个字来:"旱烟管,…和尚……"额上早已如火烫一般。
夜里,外婆回来了。郑妈告诉她说是门外有一个野和尚抢去了旱烟管,所以把我唬得病了。外婆则更猜定那个野和尚定是恶鬼化的,是我在不知中用旱烟管触着了他,因此惹得他恼了。于是她们忙着在佛堂中点香跪拜,给我求了许多香灰来,逼着我一包包吞下,但是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这么一来可把外婆真急坏了,于是请大夫啦,煎药啦,忙得不亦乐乎。她自己日日夜夜偎着我睡,饭也吃不下,不到半月,早已瘦得不成样子。等到我病好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郑妈对我说:"阿青,你的病已经大好,你现在该快乐了吧。"
她对外婆也说:"太太,阿青已经大好,你也该快乐了吧。"
但是我们都没有快乐,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却不知道这所失的又是什么。
不久,外婆病了。病的原因郑妈对她说是劳苦过度,但——她自己却摇摇头,默不作声。于是大家都沉默着,屋子里面寂静如死般。
外婆的病可真有些古怪,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哼,沉默着,老是沉默着……我心里终于有些害怕起来了,告诉郑妈,郑妈说是她也许患着失魂症吧,因此我就更加害怕了。
晚上,郑妈便来跟我们一个房间里睡,郑奶跟我闲谈着,外婆却是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郑妈说:这是失魂症无疑了,须得替她找着件心爱的东西来,算是魂灵,才得有救。不然长此下去,精神一散,便要变成疯婆子了。
疯婆子,多可怕的名词呀!但是我再想问郑妈时,郑妈却睡熟了。
夜,静悄悄地,外婆快成疯婆子了,我想着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半晌,外婆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地唤了起来:"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接着,塞蕴车车的摸了一阵。
这可提醒了我的记忆。
郑妈也给吵醒了,含糊地叫我:"阿青,外婆在找旱烟管呢?"
我不响,心中却自打主意。
第二天,天刚有些亮,我觑着外婆同郑妈睡得正酣,便自悄悄地爬下床来,略一定神,径自溜出房门。出了房门,到了厅堂面前,凉风吹过来,一阵寒栗。但是我咬紧牙齿,双手捧住脸孔,穿过天井,直奔楼上而去。
大地静悄悄,全进屋子都静悄悄的。我鼓着勇气走上楼梯。清风冷冷从我的颈后吹拂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推我驾雾而行似的,飘飘然,飘飘然,脚下轻松得很。到了房门口,我的恐怖的回忆又来了,于是咬咬牙,一手推门进去,天哪,在尘埃中,土帐子下面,可不是端端正正的放着外婆的旱烟管吗?
带着领喜悦的心,我一跳过去便想始收,不料这可惊着了老鼠,由于它们慌忙奔逃的缘故,牵得帐子便乱动起来。我心里一吓,只见前面那张画着和尚的像,摇晃起来,瘦削的脸孔像骷髅般,眼射寒光,似乎就要前来扑我的样子,我不禁骇叫一声,跌倒在地。
等我悠悠醒转的时候,郑妈早已把我抱在怀里了,外婆站在我的旁边低声唤,样子一些木橡疯婆子。于是我半睁着眼,有气没力的告诉她们:"旱烟管…外婆的…,魂灵,我已经找回来了。"
外婆的泪水流下来了,她把脸贴在我的额上,轻轻说道:"只有你…阿青才是外婆的灵魂儿呢。"
"但是,和尚……"我半睁的眼瞥见那张图像,睁大了,现出恐怖的样子。
外婆慌忙举起旱烟管击着那光头,说道:"这是你外公的行乐图,不是和尚哪,阿青别怕,上面还有他的诗呢!"但是我说我不要看他的诗,我怕他的寒光闪闪的眼睛。于是外婆便叫郑妈快抱我下楼,自己曳着旱烟管,也巍颤颤地跟了下来。于是屋子里一切都照常,每天早上外婆仍旧坐在厅堂前面吸烟,通旱烟管,晚上则叫郑妈掌烛前导,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拿旱烟管到处笃笃敲门,听听里面到底可有声音没有。
外婆与她的旱烟管,从此便不曾分离过,直到她的老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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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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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
为了爱说话,我已不知吃了多少亏哩;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我父亲就横渡太平洋,到哥伦比亚大学去"研究"他的银行学去了,母亲也自进了女子师范,把我寄养在外婆家,雇了一个瘪嘴奶妈。外婆家在离本城五六十里的一个山乡,外公在世时原也是个秀才,但在十二年前早已到地下"修文"去了,没有儿子,只遗下我母亲及姨母二个女儿。当我出世的时候,姨母已在前一年死去,家中除外婆外,尚有一个姨婆,她是外公用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生儿子的,不料进门不到一年,外公就患伤寒死去,蛋也没有下一个。乡下女人没有傻想头,只要不冻饿就好了,于是她就在十九岁起跟外婆守节守了十二年,好在她们有山,有田,有房子,雇了一个老妈子,生活还过得去。过继舅舅在城中学生意,因此这一进背山临水的古旧大屋内,只有外婆,姨婆,老妈子,奶奶及我五个女的,唯一的男性就是那只守门的阿花了。
据她们说,我在婴儿时期就不安静,一引就哭,一逗即笑,半夜三更也要人抱着走。讲话讲得很早,六七个月光景就会开口喊妈。两周岁时更会吵了,终日嘶哑,到了半夜里还不肯灭灯,同奶奶并头睡在床上指着花夏布帐上的花纹喊:"兰花,梅花,蝴蝶!"
断奶后,外婆常叫姨婆抱着我到隔壁四婆婆,三舅母,长长太大等处去玩,她们因我不怕生,都逗着我说笑,叫我"小鹦鹉",雪团印糕等上点心总是每天吃不了。山乡女人不知道什么叫做"优雅""娇贵",冬天太阳底下大家围着大说大笑的,吐属当然不难,声音也自粗硬,我在她们处学会了高声谈笑,这使我以后因此吃了不少的亏。
到了我六岁那年,外婆替过继舅父娶了亲,从此屋中又多了一人。那位舅母表面上尚待我客气,骨子里却深恨我多吃外婆家的饭,而且也许将来找出嫁时,外婆会把她的珠环玉资都塞给我理,因此常在背后说我乞儿嘴,讨大人欢喜,好骗些东西,这类活姨婆也颇有所闻,都把来一五一十的传给外婆听。
有一次,姨婆抱着我上山去攀野笋,在归来的途中,我快乐极了,搂着姨婆的脖子喊:"姨婆是小老妈!姨婆是戏表子!这句话本是舅母教给我的,我听着有趣,政记在心头,此刻为表示我的快乐与对姨婆的谢意起来,放高声哼了出来。不料姨婆陡然变了脸色,拧了我一下,骂道:"看你将来福气好,去当皇后娘娘!我是生来命苦做人家小老妈。同是爷娘十个月生的,有什么贱不贱!"说着径自回到家中,把野笋向外婆脚边一丢,气愤愤地告诉了一遍,还说要上外公坟上哭去。外婆也生起气来,怒道:"你不是小老妈,该还是他外公拿花轿抬你来的?充什么好汉!孩子家说话也有得计较的,该还要她备香烛向你磕头哩!你高兴在这里就在这里,不高兴就回老家拿山芋当饭吃去,我拚却丢脱一百二十块钱!"姨婆被骂得哭进房里去了,从此见了我就爱理不理。
舅母见她第一个计划已告成功,于是过了几天,笑容满面的拉了我过去吃炒米糖,又悄悄地教给我在外婆跟前喊:"外婆是孤老太婆,断子绝孙/我笑着带跑带跳过去说了,外婆喝问那个教的,我就伏在她膝上得意地笑:"宝宝自己讲的——孤老婆,断子孙/一面说一面把粘在嘴边的炒米精屑措到外婆裤上去了,外婆就问炒米糖那个给你吃的,于是舅母的教唆罪就被揭露,外婆、姨婆都骂她搅家精,乡下女人不懂礼节家教,便也和婆婆对骂起来,外婆气得索索发抖,立刻差堂房阿发舅舅去到娘家去喊自己兄弟来,一面又叫人寄信给我母亲。那时我爸爸已于前一年回国在汉口中国银行做事,母亲又养了一个弟弟,在家中与公婆同住着。
到了黄昏时候,舅公们坐着四顶轿子来了,外婆杀鸡备饭款待他们。靠母见事已闹大,早已哭着逃回娘家去了。于是四男二女商量了一会,决定要实行废继,免得外婆吃老苦。第二天,母亲也坐着划船来了,问明情由,就劝外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张把我带回去,说明年预备给我上学了。但舅公们都以为这样大灭自己威风,不事舅姑,已犯七出之罪,那舅父若不愿放弃家财,就得把老婆赶出去。母亲始终力劝,那舅母娘家的人及她丈夫的生父母也着了急,纷纷来母亲及舅公跟前讲好话,央他们劝劝外婆,大人不记小人过,只命舅父回来,夫妇俩向外婆送茶磕头就算了。那天客厅中坐满了人,我就跳来跳去瞧热闹,高兴得连吃饭心思都没有了。——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我也随着母亲回家。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家中除祖父母外,还有许多伯姆婶娘及堂兄弟姊妹等,他们虽同居在一个大宅里,但各自分炊,各家都有仆妇奶妈。虽然屋裹住了这许多人,但绝不喧哗嘈杂。大家彬彬有礼,说话轻而且缓,轻易也不出房门;每天早晚都要到祖父母处去请安。黑压压的坐满了一厅人,却是鸦雀无声,孩子们也都斯文得很。但是,自从加入了一个刚从山乡里跑出来的野孩子后,情形便不同了,弟妹们都学会了娘的x,哥哥姊姊也都对桃子山金柑山而心向往之。我见众人都没我见闻广,更加得意扬扬,整天大着喉咙讲外婆家那面事情给他们听,什么攀野笋哩,摸田螺哩,吃盐菜汁烤倒牛肉哩沙婆那里没处买牛肉,也舍不得把自己耕牛杀了吃,只有某家的牛病亡了时,合村始有倒牛肉吃),看姨婆掘山芋哩,跟外婆拿了旱烟管坐在石凳上同长长太太谈天哩……伯姆婶娘仆妇等都掩口而笑了,我也得意地随着笑,母亲却深以为耻,黄打数次,仍不知悔改,气得牙齿痛,饭也吃不下。还是祖父把我叫过去跟他们住,每天和颜悦色的讲故事给我听,这才把我说话的材料充实起来,山芋野笋及妈的x也就不大提起了。我听故事非常专心,听过一遍就能一句不遗的转讲给人家听,于是祖父很得意的把着短须道:"我说这孩子并不顽劣,都是你们不知循循善诱,她的造就将来也许还在清兄弟姊妹之上呢!"祖父的话是有力量的,于是众人不但不笑我村气,还都附和着赞我聪明,那时母亲的牙齿当然不会痛了,还写了封信给父亲,父亲也很欢喜。
到了八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做了上海公司的经理,交易所里又赚了些钱,于是把家卷接出来,我就转入一个弄堂小学里念书。父亲的朋友很多,差不多每晚都有应酬,母亲把我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每晚跟着他们去吃大菜,兜风。父亲常叫我喊黄伯伯张伯伯,在客人前讲故事唱歌,"这是我家的小鹦开呢!"父亲指着我告诉客人,客人当然随着赞美几声,母亲温和地笑了。
但是,也有一件事是使母亲最不高兴的,就是我放学回来时爱拉着女仆车夫等讲从前攀野笋模田螺等事;"下次不难讲这些!"可责无效。"啊,乖乖不要讲这些话,妈买樱花软糖给你吃。"哄又哄不过。这真使女子师范甲等毕业的母亲无从实行其教育理论了,"这孩子难道没福吗?"母亲在独自叹气了,因为父亲曾对她说过。预备将来给我读到大学毕业,还预备清一个家庭教师来课外教授英语会话及音乐舞蹈,将来倘有机会就可作公使夫人,现在我觉这样念念不忘山乡情事,那就只好配牧牛儿了。
而且,渐渐的这个失望滋味连父亲也尝到了,不是在爬半湘园饭上时间"这里怎么没有野笋?"就是在吃血淋淋的牛排时间"这个是不是盐菜汁烤的?"当着许多客人,父母忙着支吾过去,那种窘态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过了四五次后,父亲就失望地叮嘱母亲道:"下次不用带她到外面去了,真是丢人!以后话也不准她多讲,女子以贞静为主……"于是,花蝴蝶似的衣服就没有穿了,每晚由仆妇督促着念书写字,国文程度好了不少;父亲又买了册童话来给我看,书名是金龟,里面说有一个国王很爱说话惹得人人都厌他;同时御花园内有一只身免也很爱说话,被同伴驱逐无处容身,有二只雁见了可怜他,预备带他到别处去,于是找了一条竹棒,两雁分伤两端,叫乌龟紧咬住中点,就自在空中飞去,叮嘱他切不可开口;到了中途遇见几个小孩,见了龟好奇地喊道:"看哪,两只雁带着乌龟飞呢!快把它打下来!"乌龟听了大怒,就想回写几句,不料一张口身子就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大臣以此为谏,国工大悟,便在宫门口铸了一只金龟,以为多言之成。——父亲买这本书给我看的目的原是希望我能效仿这个国王,不料我看了后者无所动,而更多了一件谈话资料,讲给仆妇听了又对车夫讲,把父亲气得发了心,从此就用消极方法禁止家中任何人同我闲谈,可是这于我没有什么影响,校中的同学多着呢!
四年后,投机失败,银行倒闭,父亲也随之病故。不久,我因在无意中撞见校长与某同学暧昧情形,不知轻重地把它宣扬出来,大道校长之忌,恰巧自己又不小心,某晚在寝室中与同学呵痒玩耍,推翻了该台,帐子烧了起来,照校长的意思就要把我开除,幸得各教员都因我实是无心过失,且毕业在即,法外施恩,记一次大过了事。这样就引起学潮,结果校长被逐,某同学开除,家中恕我好事,逼着我辍学回家,真所谓祸从口出了。
不过我对于说话的兴趣并不曾因此稍减。有时我在书中看到一二可喜之语,不减一个人同来看看,总觉得心中不去似的。有时我在半夜里得了一个有趣的梦,醒来总要默默地记它几遍,预备次晨讲给人家听;有时甚至于唯恐忘了,下半夜不敢合眼。有许多话,我明知说了以后,于听的人及我自己都没有好处,可是我还是要说,说出了才得心安。这种心理,我觉得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不然,庄子梦化蝴蝶,尽管自去飘飘然,陶渊明在东篱下见了南山,尽管自去领略悠然的心情好了,又何必用文字说了出来呢?李太白,他们都是爱静的了,但是也还要告诉人家自己曾在某一境界里有个某种心境,让人家得有机会领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个中滋味。所以我以为各人爱说什么,爱对什么人说,爱用怎样说法,及希望说了后会发生什么结果虽各有不同,但爱说的天性是人人都有的,尤其是富于感情的女人,叫她们保守秘密,简直比什么都难。我仿佛在chancel的cantorbmp.tds里见过一只放事,说是一个妇人因她丈夫嘱她不要把某事说给人家听,她为了顾全丈夫的幸福起见,只得严守秘密,可是心中像郁结了似的非常不舒适,终于悄悄地跑到溪边把这事告诉了淙淙的流水。
在初中的时候,我们一群女子都正在生气勃勃地努力于生活的斗争及理想的追求,死板的教科书当然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于是新文艺杂志小说等就成为我们日常功课,上课时偷着看,一下课就跳上讲坛,一ρi股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的议论书中的话,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但是愈争执愈有味儿。我有一个脾气,就是好和人反对,人家在赞美爱情专一时,我偏要反对一夫一妻制:"是最枯燥乏味的呢,"我好像有过经验仪的,吸如我们天天坐在一个地方,对那一件东西,是不是会生厌呢?生活需要变化,四五十年光防守着一个妻子或丈夫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啊!"于是大家纷起反对,我也就在四面夹攻中为自己辩护。但假如人家在主张结婚离婚绝对自由时,我却要提出事实问题,谓大妇关系非得法律保障不可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一味的好奇立异,以显得与众不同罢了。无论什么名词,新的总是好的,赶快记熟了以便随时搬出来应用,虽曾因不写"祖父大人尊前"而写"我最亲爱的祖父呀"而被严加训斥,但这可不是新话头不好,祖父头脑原不合二十世纪的潮流呀。
而且,我的思想变化得极快,因此前后有语也就自相矛盾;今天看了一篇冰心女士的文章就盛称母爱的伟大,明天看了一场爱情电影就主张恋爱至上,虽抛弃母亲亦所不惜,后天听人家讲了个棒打薄情郎故事就说世上一切都是空虚,最好削发为尼。
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吧,那时说话我已知掩饰,不复如幼时般坦白,把掘山芋模田螺等有失体面的话一五一十都肯告诉人家了。掩饰就不免有些失真,所以我那时对人家所说的事,多少有些神话化,有时甚至于完全虚构出一段美丽的故事。我不是恶意欺骗人家,只觉得自己说着好玩而已。譬如说,在夜色如水,繁星满天的时候,四五个女同学围坐在草地上,密斯王说她爱人见她哭了就拿舌头把她颊上的泪汁舔干净,密斯赵又背出一段她的姨表兄寄给她的情书中肉麻话来,大家把恋爱故事讲完了而来苦苦追问我时,我能说自己尚未尝过恋爱滋味吗?这无异是宣布自己美貌的死刑,哪个女子肯尝过恋爱滋味吗?这无异是宣布自己美貌的死刑,哪个女子前承认自己不美?于是,好吧!你卖弄漂亮,有人爱你,向我夸耀幸标,我也编一个美丽的故事来证明自己可爱,使一个男子甘为情死,因为活着的爱人说不定三天后就会变心,呼吸停止了总是盖格论定,完全成了我的俘虏。打定主意后,就把双眉一蹩,故意装出言之徒多伤心的样子来,起身要走;这样一来,人家还肯放你走吗?好容易拖拖扯扯的再三央求,我才黯然说道:"他已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样死的?""你们怎样认识?"三四个女性都显出了无限的凄怆,同情于这个虚构的英雄。于是我心中也起了莫名的悲哀,仿佛自己真是那个悲剧的主角,眼角就渐渐润涂了:"他是一个流浪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我们遇见了,我至今还不知他的姓名籍贯及历史。后来他又流浪到别处去,在病倒的时候,寄了一封遗书给我,不料落在我母亲手中,给她撕碎烧掉了,过后私下责骂我,我始知道此人已死,但我始终没有见过他血泪写成的遗书!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说毕,草地上四五个头都低了下去,各自咀嚼哀味,连满天的星星也促凄然欲泪。可是幸而没有人问我年龄,因为那时我还只十六岁,实足年龄尚不到十五岁,三年前不是还只十二岁吗?即使遇见一个流浪者没得我可爱时,至多也不过送我一块橡皮糖罢了。
直到一二八的狂热被压下去后,我们开始感到失败的悲哀,于是朋友中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张埋头苦干,唯实是务,话也不大说了;一派则主张尽情享乐,今天同密斯说张上菜馆,明天跟密斯舰正看电影,高兴便大家玩玩,不高兴便各干各的,好在女子终占几处便宜,本未相爱,亦无所谓负不负。女伴相遇时也只大谈明星的表情及西点滋味,不涉国家人生等大问题;一派就乐天安命,以为人生如梦,得过且过,管什么闲事,淘什么困气,只讲讲笑话便了;而我则埋头苦干一颗心一时却静不下,尽情享乐又觉得太颓废,命运论亦无法使自己相信,于是榜俊苦闷,终于积了满腹牢骚,常爱发一套愤世嫉俗的议论。幼时的坦白是没有了,美丽的谎话也编不出,但说话却还是要说。我常常恭维我所最看不起的人,也常放意使期望我的人灰心;我要人家都误解我,让他们在我"不由衷"的谈话中想象我的思想,我自己却冷冷地在鼻子里笑!
结婚是女子思想的大转机:我的朋友们大都已安于平凡恬静的贤妻良母生活,相见时大家谈谈仆妇孩子便也不愁没有新闻。只是我每次同她们谈过后,总觉心中更觉沉重,仿佛不但要说的话尚未说出,反而因此又增加了材料似的,委实积压得难过。近年来索性不太同人家说话了,除了必不得已的应酬以外。我每天机械地生活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我的心大概已渐趋麻木;若说要除去这重压而恢复得到原来轻快的境界的话,那我也只有独自跑到溪边去诉淙淙的流水了,然而在这里连溪水也根本不容易找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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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河边
小说-txt天堂
河边
静静的河水,小心地浮着烧锦桥倒影,动也不敢动弹,生怕荡漾间会搅乱这三个端正的字。我家的田在船懒洋洋地泊在桥边,船身已经很破旧了,正像老而乏力的毛价一样,喘着气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我难得瞧见他早晨梳好辫子,直垂到背脊上,而不绍起警来,接着便是祖母拿出一套半旧的元色直贡呢袄裤,郑重地递给他,一面叮咛他说:呼万别再丢了呀,晚上转来还给我——下次有率再给你穿!"他嗯嗯几声,欢喜地接过祆裤去,只是祖母更不放心了,想再说得厉害些,却也怕没有用,结果还是听天由命地叹一口气。
毛伙吃饱了饭,拿条破烂的蓝土布围裙向腰际束紧,于是祖母又着急起来了:"毛伙,这成什么样子呀?今天又不去挑谷,要这围裙子吗?"但是毛伙不耐烦地回答:"穿着得劲些!"祖母听了也没法反对,只向他说是船到了赶快脱去它罢,千万别穿着到那面丧事人家去,因为祖父是他们请去点主的大宾,毛价今天做跟班也得像样些……话未说完,他早已挟起一支橹,手拎着著帽开步走了,浑身显得任有劲,今天中午有酒有肉够他吃哩,还未理你干吗?于是祖母只好恨恨在背后骂他一声:"这馋嘴的老家伙。"
过一会儿,祖父也装束停当了。黑缎靴子,白布袜(我祖父是从来不穿丝袜纱袜或羊毛袜的),身上穿一件古铜色宁绸施子,上面的马褂却很摩登,是元色真华丝葛做的,料子乃五姑母送来,说较杭缎温软,穿着比较适意。但后来我祖父却有些嫌它单薄了,于是再在它里面穿上件玄色直贡呢背心,虽说不成款。好在谁也不会瞧见,因为我的祖父一向总很拘礼,即使进了屋子人家再三请他宽马褂,他也决意不肯答应。
一切都停当了,祖母忽然慌张地问:"要束腰带吧?"意思恐怕他着冷。但是祖父凝思了半晌只摇头说:"不用了。"像有些怕麻烦。祖母不敢再问,只把一根色润微红的竹拐杖交给了他,又叫我拿着他的白铜水烟管跟去。
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祖父的水烟管,口中慑德着想说句什么话,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开口。祖父的神色很和蔼,时时仰面向天空微笑,天空高高的,几缕白云像游丝般在飘,太阳光淡淡散下来,田中的谷子呈金黄|色,稻秆显得有些枯焦乏力,像疲劳过甚的怀孕妇人,憔悴地,但却带着一种愉快,使人家能够相信她还支持得住,而不至于替她过于担忧,但是感慨也不能绝对没有,"前些时还是绿油油的一片呢!"祖父缓缓地开口了,似欣喜,又似惋惜,我莫名其妙的跟在后面,心中只想找到毛伙。问问他,总该有些把握吧。
毛伙坐在桥栏上,嘴衔根短旱烟管,正在独个子悠然出神哩。瞧见我同祖父过来了,便把烟管向怀中一塞,原来是不曾点火的。"毛伙!"我祖父到河边站定了唤,一手拿起竹枚指着这只田庄船。竹杖是我家山上拆下来的,粗细很调匀,根头节较密,略带些弯曲形,天然的就像根拐杖样子。我祖父很珍爱它,不时用手抚磨着,久而久之便红润光滑了,他与它常不相离,走时手持着,坐卧下来则让它歇息在旁边。
却说那时我祖父唤一声后,毛伙便再也不敢逗留,匆匆跑到岸边,蹦的向船上跨去。"当心!"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祖父齐声喊出来,但已来不及,船身乱晃滚转,连静静的河水也不得不连续皱眉,终于搅坏了洗锦桥倒影,那桥门上端正的字是更不必说,瞧不清楚了。
直等到毛伙持橹在船梢站稳了,一面还伸出另一只手来搀扶我祖父时,祖父且不举步,再仔细审察了一番,然后回头关照我别动,这才自己小心地踏进船舱去。我的心里很难过,因为不能随了他们到丧事人家去,推一的希望刚才欲语还休的,便是希望他们能替我带些水果花生等回来。"毛伙,"我常听见祖母在动身时悄悄叮属他,一面递给他一块白土布手巾:"把先生正筵上吃剩的水果花生等包了拿回来,阿青花等着你哩!"于是毛伙嗯嗯了两声,我很疑心他没有听懂,接着也想再说一遍,可是给祖母摇手上住了,恐怕让祖父在里面听了去。一祖父是不论亲疏远近,婚丧嫁娶一律都只送四角钱的,叫祖母拿张红纸包好了,送出去就算,决不要人家回礼,而且在可能范围内,也不肯轻易赶去吃喜酒或是带饭。然而祖母却不然了,她恨不得把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全带去才好,又恨不得把所有吃剩的东西全带了回来,可是祖父绝对不许她这么做,因此她只好悄悄地关照毛伙了。
毛伙别的都采,然而在吃的上头倒决不能算笨。看,他已经小心地把白布揣进怀里去了,预备给我们带回来大大的一包——水果花生与一切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而今天我似乎没有呼见祖母嘱咐他,也没有瞧见他把什么白布或别种手巾之类揣进怀里去。这可怎么办呢?问又问不得…我只得快快地把白铜水烟管送给了祖父。
我记得很清楚,我这一天回家后是如何的默默只坐在灶头间,祖母问我要孩粑吃吗也不理,邻家的月仙姑喊我同去提炼标也不理,最后她们只得断定我是清了,由祖母半哄半强迫的把我推进被窝里,一面剥胡桃与杏仁给我吃,一面絮絮讲毛伙的故事:
"这家伙真是滥好人。"祖母轻轻叹息着说:"就是没分寸。上次我叫他送年礼到你的外婆家去,你的外婆把酒给他喝多了,回来半途上他便醉倒在凉亭里。后来瞧见一个老乞丐没衣穿,他便仗着醉时身热,把你祖父才送他不久的一件丝棉袄子送给老乞丐了,还把你外婆给他的力钱也送掉,这傻子回到家里冻得发抖,一言不发的往灶洞里一钻,才真把我笑死气死咧。——从此我便再不肯送给他祆裤而只说是借给他了。"
毛伙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的家世是谁也不明白的,他自己也绝不曾提起过,好在人们也没有研究它的必要。他的出现在三十余年前,那时我的祖父新中了举人,家里正感到佣人不够,于是就由一个撑柴船的老大介绍,把他带到了我家。"他的身体很结实,"我祖母说:"只是看去像只没嘴的葫芦。我有些嫌他笨,可是你祖父说,做长工只要有力气,人还是老实些好。"
他的不会说话,真是出乎人意外的,有一次我的外婆病了,母亲差他去探病,他跑到外婆家里便自一ρi股在阶石上坐定,摸出根旱烟管来衔上大半天。我外婆忍不住了,亲自扶出到阶前来问他,少奶奶可有什么说的。他苦思半晌后吃吃答道:"没……没有。"我外婆笑着说:"难道连问我的病可好一些都没有说吗?"他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开眼笑的嗯嗯应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是有这么一句话!"惹得外婆家的人都笑了。
而且人家笑话他也不止这一次,据说在辛亥革命那年,城中的军警人等正在忙着替顽固老百姓剪辫子,毛伙不留心时事,自然不知道那些,人们也没有巴巴的跑来告诉他。有一次我祖父差他上城送信去了,在城门口碰到一群人硬要替他剪辫,他立刻把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似的,一面心中火冒想:"连辫子都留不住了,还要命干吗?"于是挣脱身子奋力向河心一跳,给救起来时已口吐白沫,恰巧那群人又是誓不达到目的不休的,在他水淋淋的时候仍旧替他把辫子剪掉,于是他伤了心,立誓终身不上城去,回到乡下他再蓄长了发。
于是有人问他:"你也想忠于皇帝吗?"他却莫明其妙的连连摇头道:"皇帝我不认识他。""那末为什么一定要留辫子呢?""这个,"他开始藐视那间活的人了,走留辫子的好处也不晓得,"我不要戴身帽的吗?没有辫子盘绕在头顶,帽子可能戴得牢靠/原来为了这,他才拚性命想保留辫子,人们都笑他的蠢,他也绝不管。
我瞧见他总是赤膊戴着这顶警帽,不是挑沉重的谷担,便是在着米,或做田园的粗活。他时时喘着气,但不大肯休息,有时我祖母瞧着不忍,对他说:年价你歇歇吧,拚什么老命?"他听了不但不感激,反而像受了侮辱似的不禁骤怒道:"谁说我没有力气?我虽老却一样的能够做活,这般小伙子比得上我吗?"祖母没奈何只得叹口气说:"不识抬举的蠢牛!"一面使眼色叫我告诉祖父去。因为祖父出来了,他便不敢不服老,只得咕嘟着嘴坐下来休息了。
不成篙帽的时候,他把辫子绕一个合,这样做起来显得利落一些。我很怕见他的脸孔,有时候他挑着谷子进仓去了,我正在仓中玩呢,他便连声怒喝:"还不快滚出去!滚!"气得我连连顿足骂:"老东西不要你讲话!"但也不敢不让开,否则给他撞倒了可不是玩的。"快出去!"他把谷倒在地上又回过头来驱逐我了,我恨恨地只得走出谷仓,但也不甘就下去,只在门口张望,天报应,他在咳啥呢,咳得很重而且是连声的,额上青筋暴胀,像是喉头很难过,不禁伸进两三只手指去捏,呕出来的都是鲜血,天哪!他似乎也吓着了,连忙用穿草鞋的脚一阵乱擦,手指上的血顺便抹在仓壁上,横涂竖擦都是,惊回头瞧见我还在张望,便又端着叮嘱我说:削去告诉祖父母呀,我要做活,他们知道了不答应呢。"
这件事我曾犹豫了好久,有一天终于悄悄地告诉祖母了,祖母又告诉祖父,从此祖父就不许他再做太吃力的事了,白天闲着毛伙便只好激着气晒太阳。有时候我轻轻地溜到他旁边,带着怯怯的眼光望着他,意在求他饶恕。他的脸色是阴沉的,见了我哺前向我诉说过去:摸道我没有气力,只要晚上睡的是硬木板,一觉醒来,我就可挑着谷子飞奔上楼呢……"他的睡处在使桶间楼上,一扇门板模搞着。硬是不用说,但是毛伙却觉得舒服,晚上胡乱把围裙除下就钻进去,不脱衣也不用点灯,躺下去便呼呼睡熟了。他不喜欢睡棕棚床,因此他从不回家去,虽然他也有一个妻。
他的妻子要钱用了便跑到我家来,向他讨不着,就只好对我的祖父诉说。她是一个矮小的妇人,生得也不甚难看,可惜跟随有些红烂。据我家的老妈子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是有姘头的,也曾养过一个孩子,当然以前电体从不曾回家去过,也不知孩子是怎样来的,但是她既然生出来了,毛价瞧着也喜欢,破例在月子里常回家去。可惜不久那孩子死了,他的妾子常常痛哭,因此眼睑便做了毛病,姘头终于不要她了,她便常来我家找毛伙缠扰——我的祖父母自始就常劝令毛伙回家去宿,但是毛伙坚持不肯让女人淘坏了身子,他要做活!
做活自然是为赚钱峻!然而他自己又不会花。每到年底我的祖父总提醒他:毛伙,你也赚些钱啦,要买些什么吧?但是他总归摇头说想不出。只是有人向他借,许出重利,他就觉得很有意思,-一把钱给了,从此便不曾讨回来过。因为人家都知道他的弱点,他来讨时只要把面孔一板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钱是没有,你要就拿我这条命去!"于是他便怔住了,赶紧安慰人家,有时候还要再多借给他些,说明以后一齐还。也有人比较心软一些,不忍过于欺弄他,便叫孩子打几斤黄酒来,一包长生果,劝毛伙慢慢剥着吃,喝,他便觉得过意不去了,不推不开口讨钱,有时还自恨力薄不能再多倍些给他哩。
吃喝是毛价最大的快乐,大杯的酒,大块的肉,他似乎此身已飘飘然了。祖父替人家点主去,揖让进退,他一些也瞧不见,因为他正在大吃大喝图个畅快哩。饮够了酒,他只自回到船上呼呼睡去,人家送给他四只橘子解渴,他也不理会,一把揣在怀里就忘了。直到祖父给他们吹吹打打的送着下船时,他这才睁开眼来~手抓橹子,身子站着摇摇晃晃的,祖父没奈何,上了船只好自己用手杖帮着他往岸推;使船漾到河中央去,毛伙的身子摇摇欲坠,祖父低声唤他着意拿定橹子,别把它一失手掉在河心了。
这一天直到黄昏还不见祖父回来,祖母急得坐立不安,三番五次想叫我到河边去望,又恐怕我病着,给风吹坏了可不是玩的。至于我呢,睡在床上也觉得不安,几次想启齿问祖母可有把白布巾交毛伙带去,就恐怕失望的成分居多,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我要到河边去!"我挣扎着起来向祖母说,然而祖母慌了:"你在说梦话吧?"
"不,我要到河边去!"
祖母看看拗不过我,就说要去须由她陪着我出去,我骇异了。她是除归宁外向来难得出大门的,这次想是等着急了,恐怕我祖父有什么意外,因此不惜到外面会抛头露面了吧。但是这也不管她,我们还是再多穿件衣服,祖孙两人手携手出去了。
天空渐渐暗起来,远处的树叶模糊了,渐渐连枝儿也看不清楚,树干儿像一条条黑影。河水也是静静的,显得更深更黑,使得人害怕。"莫不是他们…?"祖母战栗着锐声说了,我也不禁心慌起来。河水没有动静,自然不会有什么船撑过桥来,我呆呆地瞧着它,眼睛渐渐睁大,连眨也不敢眨,只盼望着它忽然会一皱眉,那是喜兆,祖父同毛价回来了。
"泪来了!"祖母忽然拍着我肩膀说,我不能相信,缓缓的抬起头来,可不是,只见桥那边祖父吃力地扶着毛伙走上来,我不禁欢呼一声直奔迎过去,毛伙把身子一晃就坐在桥栏上了,橘子,"只只从怀中跌撞出来,我大喜过望…
原来他醉了,连船也撑不动,祖父只得费力地帮着他。直至进了这条河口,眼看着他连橹也持不动了,祖父不会撑船,只好弃舟登岸,扶着他~步一摇的回家来。现在,谢谢天,好容易到了炼铜桥上了!这时祖母更管不得避嫌,抢步上前去帮着祖父搀扶他重新站起来,于是他们三个人在前面,我牢牢捧着橘子跟在后,吃力地却幸而带着欣慰,一步步离开了这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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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演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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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演剧记
在中学时代,每逢元旦,校中总要举行一次大规模同乐会的。十六年的元旦我在病中度过,次年二月,Сhā入市立女中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不久恰逢"济南惨案"发生,那时我还只得十四岁,满腔热血,立刻将身许国,努力从事于化装宣传,天天饰着蔡公时,鼻子上不知涂过几次红墨水,下台后常被观众指着说:"写哪,刚才扮一个犯罪的小孩子,后来被官兵捉住割鼻子的人来了。"——果然如此,可是从此我就被认为一个有经验的演员,每年元旦演剧时总有我的份儿。
在女中,将到演剧时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筹备委员的人选:因为这个同乐会虽说是整个学生会发起的,而实际上等于级际竞赛,各级参加表演之热心程度,完全视其本级同学在筹委会中所占席数而定,故某级会演剧的人多,学生会执行委员会就得在这级内多挑几个筹备委员出来,使她们可因此而踊跃参加,至于对待不大会演剧的几班,尽管可以不要她们筹备,让她们去撅着嘴巴生气好了;不过执行委员也不是个个为公家着想的,她们不管自己一班的表演技能如何,只想多选几个本级同学出来当当筹委,因此问题使复杂了,从十一月半起,尽管一次召集临时会议讨论这事,结果总要争到十二月半光景,由教员出来指定,才得解决,虽然背后还尽多咕哝着的人。过了元旦,各级际还得有许多冷嘲热讽的活儿,因之哭泣饿饭的也有,同乐会就成为同气会了。
我进中学后的第一个元旦,各级所演的各剧多选富有反抗性者,如郭沫若之《卓文君》,王独清之《杨贵妃之死》等。因为那时离"五三"不远,救国的工作虽已松弛了,革命的声浪总断续地在响:于是我也主演了一剧《娜拉》,还因了这个当时淘过些气,因为女中选演员,绝不以其个性为标准,仅视其在本级的势力而定去取;要想当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主角,就非全级最多数派的领袖不可,不论她能不能胜任;如果你在本级中得罪过某领袖,她的噗晖难得选你饰老太婆或叫花子,而且借学校方面不到扣分的力量,逼得你忍着泪也得登台。至于出演后的批评,也就是各派各级间互相攻汗的文章,客观两字是谈不到的。
到了十九年元旦,革命的狂热已渐渐地消失了,校中充满着恋爱空气,就是平日同学间的通讯,称呼也要用:"我天天怀念着的爱友哟!"或,"我的唯一的同学呀!"等句子,那末这次剧本的内容自非哥哥妹妹莫属了,计有《复活的玫瑰》、《青春的悲哀》、《孔雀东南飞》、《弃妇》等等,你来哭一场,我来哭一场的,把同乐会变成同哭会了。
七个月后,我的初中毕业文凭到手,转入本埠省立x中,因有一次在英语演讲竞赛会中背了篇"self-education",得奖后,就被x中剧团邀去,于二十年元旦演奖文剧"aficklewdow",这个本是《今古奇观》中庄子休妻的故事译为英文的,而我们的英文教师又把它写成英文剧让我们来演,登台时我洋服高跟鞋,那个饰庄子的男同学也自浑身西装,叫观众无论如何也猜不出那个所谓phmpchnd就是梦化蝴蝶的中国先哲。我这次加人还开了x中男女合演之风,因为当初男女同学虽尽多在偷偷地互通情书的,但却不肯坦然登台出沛阿毛的爷及阿毛的娘,而我们演英文剧却自不同,观众只知道有几个学生在扮洋人,而唱洋戏,管你什么"darling" 或"dest"。
当我升到高二时,"九一八"事件把青年从桃色梦中惊醒过来,发传单,游行,化装宣传,……一切工作较"五三"时更做得有劲。对敌国不但要组织会来"反",还得重重地"抗"他一下,教育厅命令各中学等都得组织义勇军,各校自成一营,那时我担任营本部秘书处处长,《现行公文程式详解》也买了一册,还替全体女同学做一篇呈文,援男女平等原则,请求改女生救护队为女义勇军,不过没有照准。——这次元旦,同乐会是"乐"不成了,于是改名为"学艺表演会",节目中没有跳舞,没有趣剧,除国术及自编爱国双簧外,剧本都取材于激昂慷慨一类故事,你来一幕劈拍枪声,我来一幕隆隆炮声,把观众半途上都轰走了,结果只得让本校师生进来撑撑场面。(x中游艺会一向原只招待外宾,本校师生不准入内。)这次他们还选我做招待主任,经我认为是"侮辱女性"后,严辞拒绝了。
"一二八"的最高度过了后,我变成冷静一派,终日理首案头,半年中共亏了二十八部长篇英文名著,其他短篇散文及报纸等还除去不算,这决定我次年毕业后入外文系之原因。那时初中还有许多同学在组织种种社团,终日写学校,骂政府,骂这样那样,他们见我读书竞忘救国,于是逢到我读英文时便问:"你这读的是阿克斯福教育,还是克姆别立险音!"还故意把oxfed与cambridge两字读得怪声怪气,以示讥笑我之意,我也就立刻还问他:"你们是国难级里的,还是自强级?"
不过这些国难级、自强级里的同学,到了甘二年元旦时,在校方检定下,也只能演些《荆打刺秦王》、《苏武牧羊》等历史剧,因为当局把"敌"的帽子已从外面移到内来,学生更该被注意,会考的名目定了出来,学生会改为学生自治会,一切出版演剧等均须获得校方同意。故高中各级对于趣剧既不屑演,爱情剧又不愿演,爱国剧则不敢演,遂大都加人英文剧及京剧,我们当然也不能例外,就选定了一剧莎士比亚的"舌战姻缘",出演时各男角均穿特制的中古武上装,腰意长剑,在灯光下颇灿烂夺目。此外还加入一只京剧,那个饰伍子骨的当唱到"一事无成两鬓斑,……"等句时,声泪交下,不胜悲愤之慨,及唱至"我与好臣不两立……"时,则又自毗欲裂,可是悲愤尽管由你悲愤,也只得借古人的话来泄泄气而已,要是自己来表示一些的话,不当共产党捉将官里去是你运气,斥退还是小事。
现在,我离x中已有两年,别后第一年元旦听说他们索性不举行游艺会,因为同学们都预备科学救国,没有心请来干这关于艺术的玩意儿,而且在严厉检定下也没有什么好演的,但去年我重返故乡,以来宾资格往观时,一般同学们又在"元旦同乐会"五字下热烈地表演着《露露小姐》等爱情戏,知道一个圈子已绕转了,不知这次元旦他们又演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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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来的寄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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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来的寄宿生活
为了解决失业中的食宿问题,好容易给我找到了一个xx妇女补习学校;该校专为成年失学的妇女们而设,每月膳宿费十八元,杂费一元;而住宿者至少须选习一科,学费三元,共付过国市二十二元正,总比自己租屋便宜,于是报名入学,静听程度与我学生差不多的教师讲解去了。
当然,我是醉翁之意不在于听讲,乃在乎寝室之间:但这寝室却也简陋得可以!不很方正的一间,铺了两张床,容股都有些勉强。朝两两扇窗,夏天晒太阳,冬天想是阴森森的了;臭虫多得怕人。至于食呢,桌大两碗小,十二个人团团圆圆的坐满了一桌,财触时的,夹菜时得用死劲。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四菜一汤:黄豆芽,鸡毛莱,应有尽有,很合素食运动之道;汤中飘着三五片肉片儿,真是"薄薄切来浅浅铺,厨房娘子费工夫;等闲不敢推窗望,恐被风吹入太湖"。早膳要到八点多钟始开出来,四碟菜中倒有三碟是昨天午晚两餐中匀出来的,勉强可以铺足盆底;其中唯一的新鲜位膳品要算半条油炸桧了,可是短短八段给十二人分配起来,至少总有四双筷落空。
学校里功课很马虎,训育却十分认真,平回校务主任把浴水不要多用哩,电灯迟开早熄哩,撒尿毋庸抽水哩,种种节省物力的大道理,无不对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海之不倦。至于热水呢,须自己拿出钱来向外面老虎灶冲去,而娘姨又千呼万唤的不肯出来,闹到训育处去准是学生吃"牌头",谁叫黄妈和校长太太是亲戚呢!而且她也兼作校务主任的耳报神,哪个学生在外面吃饭的次数多,校务主任对她的笑容也多。
有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我为博得校务主任的好感起见,特地约了密斯王去亲戚家晚膳;真是半月不知肉味,不禁大嚼起来。回校时黄包车夫又不做美,半途爆裂了一个车胎,就搁了好一回,抵校时已九点零三分,校方刚拉拢铁门。我们连忙跳下车来,摇手诚地开开,老张已把钥匙纳入锁孔了,校务主任跳出来止住:"这里的规矩九时前必须回校,你们不知道吗?"我们忙抢步上前解释,并拉黄包车夫作证,请原谅一次。
"这没有原谅,"他打着镇江官话摇摇头,"你们今晚决不能进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宿一夜吧!要是关了铁门可以重开,学校将不胜其麻烦了。"
"叫我们到哪里去呢?"胆小的密斯王几乎哭了出来。
"开旅馆也可以。"校务主任拉长了脸转身过去。
我们着急了,攀住铁门喊:"先生!恕我们这次吧!我们身边的钱还不够开旅馆哩。还有,晚上要泡浴,要换的衣服都关在寝室里…"
"把你们放衣服钞票的地方告诉我,我去拿来给你们。"
我们又没有挽回余地,只得把皮箱钥匙从铁门递了进去;不久他便把我们的马甲短裤拿了出来。
"袜子还没有呢!"密斯王喊。
校务主任可真不惮麻烦,又跑进去替我们拿了两双短袜来。
"还有我……先生……"密斯王忽然想到了要换月经带,又不好店口叫校务主任再去跑一趟,只好咽住了。
这夜我们不好意思再回到亲戚家去,在马路上荡了半夜,将到戒严时才硬着头皮走进一家小旅馆。
又有一次,校长家里有喜事,全校师生都送了礼;我们是新生,没给请帖,也是不客气了。那天晚上宿舍里只剩了三个人,黄妈同老张都给喊去帮忙了,八点半还不见上饭。我们见不是事,预备自己掏腰包外面上馆子吃去,只是看看钟点已距关校门的时候不远,想起上次被拒在铁门外的苦楚,两只脚便再也不敢动弹。
"我们还是来吃些饼干吧。"密斯王提议。
我不响。站起来摇摇热水瓶,只只都空空如也。我们就饿着肚子挨过夜。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卷起铺盖,校务主任毫无挽留之意,膳费没得找,还催我们拿出仆役的赏洋来。一月来食不饱,寝不安的,出去检查一次体格,果然体重减了五磅,面孔黄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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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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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教记
走到了xx教育馆门前,我就是觉得心里头忐忑不安。说起教英文来倒也不是毫无经验,况且教材又是昨夜预备好了的,有条不紊,足够一个多钟头讲解,不安的却是不知道究竟怎样个试法?这暑期班的学生,又是哪类人居多?试教的时候是不是有许多人旁听?……
"你找谁呀?"门房拦住我问。我忙从衣袋里拿出封通知信来,抽出那张团皱了的油印信纸,把那短短几句背都背得滚熟了的话儿重又看了一遍,门房早已不耐烦了:"你也是来应征的吧?请到第六教室里来!"我赧然跟着他过去。
教室里坐了约摸二三十人,男女老幼都有,可都一些儿不像学生模样:我方趔趄着不敢进去,门房又领着一个摩登女郎来了,那不是密斯张?
"呀,你怎么也在这里?"张不胜羞愧的招呼我。我也觉得万分不好意思。
"我因为暑假里闲着低气,所以来试着玩,你呢?"张红了脸向我解释。
"可不是为着爱瞧热闹,我对这里简直是……"我勉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慌得厉害,仿佛做了件亏心事怕人发觉似的,苦笑了一下跟着她一同走进教室去。
教室方方的,粉刷全新,映得各人面上都罩住层浓霜似的,不活泼也不自然。我们低着头挤过桌缝,在后面第二排坐定,回头望望外面,一个,二个…门房带着轻蔑的神气陆续领了应征者进来,没好声气地对他们指了指教室门,便径自去了,剩下那个应征的,胆怯地在门口趔趄着,最后才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走进里面来;他们的服装都是这样的漂亮,他们的神气却又这样的可怜。
好容易等到该馆的主事人来了,站在上面呵呵腰,照例客气两句,便自说出试教的办法。天哪,原来是要各人轮流着做学生与教员,一个人跑去上面讲,其余的就在下面听,时间限定五分钟。当时便有三个女的跑了。
以抽签来决定先后,我抽的是二十九号。第一号是个穿浅灰色长衫的青年,临时由主事人给了他一本教科书,任意翻开一页,叫他先上去试。那时又来了二个评判员,与先来的那个一同坐在最后排去。与我相距很近。
"这是算术……啊,是几何……这个定理,我来证给你看……"穿浅灰长衫的开口了,声音像在哭。说完了话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做起来,第一次直线画得歪了,第二次三角形描得太小,索性把黑板试清爽了想重画,下面已撤起铃来。
"还说是国立xx大学高材生呢!"我听见后面评判员在笑。
接着教英文的,教国文的,教理化的都顺序跑上去,既没有预备,又没有学生,时间又这样局促。个个都弄得手足无措,馆里的人拉长了面孔忍住笑,国文教员念别字,英文教员弄错了文法,数学教员忘却了公式…戏没有心思听人家闹的笑话,只觉得自己心中跳得厉害。
"二十九号!"我像被宣布死刑似的一步步换上讲台去。
"诸位……"我忽然觉得为难起来,究竟接下去应该说"诸位同学"呢?还是"诸位先生"?喉咙干燥得很,眼睛模模糊糊地瞧着他们指定叫我教的一页,那仿佛一个故事,却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正想定一定神自己先看它一遍。不料一个失手,书掉到地上去了,我忙拿起来再翻原页时,却再也找不出来,铃声响了,我便匆匆下台。
"这简直是同我们失业者开玩笑啊!"我又羞又忿,拼命的忍住眼泪。好容易等到试教完了,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出去,有的还围住了主人在问怎样个决定办法,那种急得患失的样子真使人看了难过。我一言不发的尽自向外飞跑,汽车,黄包车,行人,红绿灯的影子都模糊了,仿佛听见张在后面叫喊,但这声音也渐远,渐微,而渐至不闻。他们也许在怀疑我发疯了吧?也许会笑我太不自量,谁又知道我的文凭是教育学院第一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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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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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金字塔
——我的姑母
我有七个姑母,这里所要讲的是第五位。我的五姑母在十七岁上结婚,十九岁春天就死了丈夫。她的夫家还富有,可是婆婆却凶得厉害,因此我的祖父就向她家中要求,让她出来到m府文学堂里读书。她读书的时候学业成绩虽然平平,而缝刺烹饪等项却色色精巧。那时校长师母也住在校里,女学生们课余都竞相去找她闲谈拍马屁。她同我的五姑母最谈得来,一则因为她青年媒居的可怜身世很引起她的同情,二则因为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能够时常替她绣枕头花或代翻校长先生的丝棉袍子。直到五姑母毕业以后,校长师母还不忍放她离去,坚持要留她在校里当个女舍监。她当然也乐于答允,于是她便当舍监当到如今,虽然在名义上已改称为"女训育员"。
我的五姑母有着矮胖的身材,一双改组派小脚不时换穿最新式的鞋子。的确,她平日在装饰上总是力求其新,虽然在脑筋方面却始终不嫌其旧。我与她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m府女学堂改称m县县立女子师范,再由m县县立女子师范改称m县县立中学以后。那时刚值男女同学实行伊始,因此五姑母也就虎视眈眈的严格执行她的职务,唯恐这般女孩子们一不小心会受人诱惑,闹出什么乱子来。我进中学时才十二岁,跳来跳去瘦皮猴似的本来还用不着防范到这类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谆谆告诫起来了:
"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见连膝盖都露出来了吗?"
"头发此后不许烫,蓬蓬松松像个鬼!"
"你颈上那条小围巾还不赶快给我拿掉?这样花花绿绿的还有什么穿校服的意义呢?"
"下了课快些回到女生自修室里来温习功课,别尽在操场上瞧男生踢皮球哪!唉,看你瞧着不够还要张开嘴巴笑呢,我扣你的操行分数。笑!你再不听话,我要写信告诉你爸爸了。"
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写信去告诉爸爸,因为她对于拿笔还不如拿针来得便当。往常她有事要写信给爸爸,总得先糟蹋十来张信纸,有的写上一句"六弟如晤"便嫌格子不对,有的写不到三五行又要忙着找字典查字去了,每次她茶饭无心的写上一星期写不好总得来写我:"天天书不读,信又不写。你爸叫我催着你体输燃,明天还不赶快寄封信去叫他别挂心。带便也给我写上几句。"
我听了不敢回答,吐了吐舌头自到外面去,外面总有人在背地嘲笑她,我听着也好出口冤气。她们都是些高级女生,见着我准会减:
"喂,爱贞,你知道不,高二男生又给你姑母起了个绰号见,叫做小脚金字塔,意思就是说她自头顶到ρi股活像座金字塔,只多了二只小脚!"
"他们高三男生说她小脚穿了高跟鞋子,走起路来划东划西,好比一支两脚规!"
"哈哈哈哈!"我也和着笑了,心中果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不久这个两脚规的绰号不适用了,因为她见了我们穿篮球鞋有趣,自己也买了双七八岁儿童穿的小篮球鞋来。那球鞋的鞋头又宽又大,她穿时得塞上许多旧棉花。男生们见了她穿着这鞋走过总要打伙儿拍手齐城:
"小篮鞋!小篮球鞋!"
"一只篮球鞋,半只烂棉花!"
"小篮球鞋,小……
可是五姑母听了,却并不怎样生气。她有时还笑着对我讲:"起绰号也得有些相像,是不是?你看他们那批男生真没道理,我已是老太婆了,还叫我什么小球小呀的。"
她爱这个带有"小"的绰号,更爱这双小篮球鞋。因为那时正举行月考,女生们常在夜间偷偷的燃起洋烛来看书,她知道这个,因此也常在晚上熄灯后轻手轻脚的摸到各寝室门口去张望。那双球鞋是橡皮底,走起路来没声息,因此她得以乘不备推进门去,拿起她们的洋烛火柴。她把按来的洋烛头及空火柴盒交到训育处去备案,而长段的洋烛及满盒火柴则都攒积起来送我祖母。那时我家正位在乡下,还没装电灯。
过几天,考数学了。
我生平怕这门数学,而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却绰号"小爱迪生",最擅长数学。他姓周,我在没法时常喊声"密斯脱周",回过头去请教他,后来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告诉人家说是我们之间有些那个,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全级男生都喊起我"爱迪生太太"来了,那时我已有十五岁光景,听了之后心中未免发生异样感想,上数学课时便再也不敢回头问他了。
我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曾喊过一声"密斯脱周",这个称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碍口,直至这次考数学的前夜。数学教员告诉我们须把一百六十多个三角习题在两天内统统做齐,然后在规定考试的那个钟头里缴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绩。我横做坚做,还差三十多题总做不出,头部胀痛得厉害,只得丢开两脚规暂到江边去吹些晚上的凉风。
那夜因为全校同学们都在忙着准备月考,因此江边静悄悄地,一轮月亮高悬在上头。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sina加s。sb"三角题目愈念愈念得心里顿起来。还不曾走到凉亭底下,攀听得亭脚下发出一句轻轻的问话:"你的三角做好了吗?密斯丁。"
我吓了一大跳。但定睛看时,却又忍不住脸热起来。"还没有呢!"我低下了头回答。
"明天不是要缴卷吗?"
"我做不出,"我又惭愧又怀着希望,"你肯给我帮些忙吗?密斯脱——周。"我用力念出这拗口的"周"字。
于是他便向我哪几个问题做不出,我随口告诉他几个,心里慌得厉害,三十多个做不出的题目只能想出十三五个。我说我要到自修室里去拿书来。他教我快些;他在江边等我。
我低头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来步路,在转角布告板处,我瞧见五姑母铁青着脸站在后边。
"你此刻跑到什么地方去呀?"她恶狠狠地问我。
"咱修室,"我的兴奋立刻变为恐慌,说了后怕她不够满意,接着又加上一句:"撇数学习题去。"
"你们明天考数学吗?"
"是"
"那么,"她冷笑一声,"你倒还有空工夫同人家说话?"
我恨不得捣碎那座金字塔,折断那支两脚规,谁会相信爸爸有着这么一个可厌的姊姊呢?
但,我终于不敢拿了书重到江边,只低头伏在自修桌上慢慢的拿着圆规乱划。我当然没心思做三角习题。
夜课自修时她照例来监督,女生们谁打一个呵欠也得受她略苏,于是她们寻她开心,故意拿数学英文等问题去请教她,她板起脸孔回答:"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你们要问去问…。"
"但是,先生,像你这样好学问还怕不会解释这类粗浅的题目吗?省得我们黑暗里跑来跑去找别个先生,你就马马虎虎的做些责任以外的事吧!"
她却不过要求接过书来看,但,立刻又把它递还给央求的人了,她说:"问题虽浅得很,但我总不能做责任以外的事。"
我心里暗暗痛快,正也想拿个三角题目去胡缠时,瞥见窗外王妈探首探脑在向我霎眼。我假装解手的样子轻溜出去,王妈见了我就疾忙上来告诉说:"丁小姐,你有一封信……"我心里若有预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间,自修室的门开了,五姑母站在门口问:"谁写来的?"她仿佛有着什么预感似的。
"…,"我无语递过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周一一一一m,"她看了自言自语,但瞥见自修室内有三五个头正在探望,却又疾忙改口:"这是…峨。这是…你大姊给你写来的信。——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课到我房间里来拿吧。"她说着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忐忑不安。
这一个钟头显得特别长,也特别沉闷,至于对于我是有这样感觉。
好容易真个挨到了下课,我在她房间内抖着手拆开这封信,那是十三五个做好的三角习题。谢谢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与周君订婚了。
但五姑母对我的防范还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说。"看恋爱小说会使女孩子们看活了心哟!她告诉我母亲:"爱贞如今已是个有夫之妇了,还可以让她心中别有活动吗?"
有一次,她在我枕头底下翻出本《爱的教育》来,一口咬定说是淫书,一定要即刻写信告诉我爸爸去。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来替我辩护了:"若说书名有这爱字便要不得,那么丁爱贞本人是早已应该开除的了。"
五姑母默然无语,但是仍把这书拿到她自己的书架上去。
后来,她觉得防范青年男女的最妥善办法,还是索性劝我们早些结婚了事。我们结婚时她替我们绣了许多枕头花,现在我们有了孩子,她又忙着替我的孩子绣老虎头鞋了。
她自己如今还在m中学当女训官员,不过从最近寄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来,她的身体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据她自己信中说,脚趾缝里常患湿气,那么恐怕这双橡皮底的小篮球鞋也不得不暂时割爱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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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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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宿舍
前年暑假后我考入中央大学,住在西楼八号,(当时中大女宿舍分东、南、西、北四楼;各楼都有它的特色:南楼是光线足,东楼空气好,北楼形式美,西楼则为臭虫多。)那里是一个很宽大的房间,铺了五张床,窗侧还有一门通另一小室,住在这小室内的人进出必须经过我们的大房间。因为西楼八号是全女宿舍中最宽大的一间(别的房间都只能容纳一人至三人),而室中主人的性情又各有差别,形形式式,煞是好看。
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正中是门,门的两旁各有一窗,其对面亦有两窗:魏茨君的床位就在此二窗之间,与门造对;梅亦男与我则睡在门的左右旁;与我头尾相接的是王行远;与梅相接的是李文仙。除了魏茨君的自修桌在她自己床前外,我们四人的都各据一窗,与自己床位相近。室中央置五个书架,各边密合,成一正五角形。在正对着门的那条交线下,放了一只马桶,每晚你去我来,主顾不绝,有时且有供应不及之患;因为我们四人的头睡时都集中于此二旁,登其上者左顾右盼,谈笑甚乐,睡者既不显饱嗅臭气,坐者又何惜展览臀部;只是苦了那位住在小室中的周美王小姐,臭味即尚可忍,身分岂容轻失,于是每晚归寝时总须用块淡红绸帕掩掩鼻子,回到小房间里还得吐上几口唾沫。
当然,周小姐是西楼女生宿舍中的贵客:她有一位在京作官的父亲,还有一位在沪当买办的未婚夫,而且亲友中又不少达官富绅,像这样的一位娇小姐,又是不久以后的资夫人,不加些雍容华贵的装饰怎行?于是面厚其粉,唇红似脂,鞋高其跟,衣短其抽,伞小似荷叶,发皱如海婆……袅袅娜娜地出入于政治系三年级教室,立而望之者不少。与之相反者为魏动君,肄业于中国文学系四年级,不整齐的发,黑旗袍,面色枯黄而有雀斑,年龄还只甘三岁,望去却如三十许人。然据海的统计全室中年龄最大的还是周而不是她,其余梅与她同岁,李今年甘岁,王行远与我则同为十九。为了好奇心激发,我有一次在房中与周闲谈时问起她的年龄,不料彼怫然不悦,谓欧美交际习惯,不能问人年岁,尤其对于女子;并责我身为外国文学系学生,不应明知故犯。我忙解释自己素不拘礼,更不知密斯已入欧美籍,致违"入国问俗"之训,此后誓将书背熟,免劳密斯娇嗔,她见我好皮笑脸,却也奈何不得,在表示原谅后,说她的实足年龄为甘二岁零十一个月,若按中国习惯法计算,却要说十四岁了,不过我们应该采用欧美算法。
但是这些计算法于梅丝毫不发生兴趣,她在体育科读了三年,除了五十公尺,百公尺等要用算学中数字,r班打go!喊口令时用几个英文外,什么牛顿莎士比亚都不放在心上。还是国文有用处,最后的幸福能使她流泪,恋爱尺版也得长备案头。可是在初开学的几天她似乎连这些兴趣都没有,天天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睁开眼时就掀开毯子捉臭虫,捉了七人只又不高兴再捉,顺手扯了一条长"灯笼裤"向胸上一丢,又自酣睡过去。要不是一天到晚总是有吃饭、会客、听电话、大小便等事来麻烦她的话,她定可以一昼夜睡上甘四个钟头,至少也得甘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