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贪睡的习惯在李文仙可是不能,她与我及王行远同是本年度的新生。然而她入的是化学工程系,故不能与我们外文系相较,更不能与王的教育系并论了。她一天到晚做习题,做试验,每天开电灯起床,点洋烛归寝,(因为那时电灯早已灭了)。布衣,素面,另有风致,王称之为"自然之美"。魏虽早寝而睡不着,欲早起又疲困欲死,终日哼哼卿卿,执卷吟哦。我与王睡眠时间无定,有时晚饭后同到外面逛逛,经过会客室门口时,只见灯光灿烂,对对男女,含笑凝神,继则挽臂出游,时王尚无爱人,我虽由母亲代拣了一个未婚夫,但他待我也是漠然,眼看着人家陶醉于热爱中,不免又羡又炉。
"他们也许是兄妹吧?"王凝望着我。
"也许是亲戚!"我凝望着她。
"总之,就算是恋爱这个玩意儿吧,虚伪,浅薄,肉麻,只好骗她们这批笨蛋!眼见着没落就在目前,继着狂欢来的是遗弃与堕落!"我们像发现了真理似的,胜利地相视一笑,也随在他们的后面,挽臂而出。
南京可玩的地方虽是不少,可是选择起来,却也无几。太远了不好去;距中大最近的是北极阁,农场等处,在十时前去会使你挤出满身开来,还被男生们品头评足,走路姿势尚不知采用何式为妥,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这"株陵风月"?十点以后你若是要去原也可以,只是不知要受多少绿对浓影下的情侣的咒诅;有一次我同正在农场地边只说了一声:"此刻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情景呵!"次恳碰到北楼的许小姐,含羞带愧的哄着我:"密斯冯,你真会糟蹋人,我同密斯脱张不过是朋友呀!"
"我可没有说你们什么呀!"我愕然问。
"你还装傻呀,"她瞪了我一眼,"昨夜说些什么柳梢头不柳梢头葬送人!"
"我们委实不知道你们也在那儿。"我说老实话。
"你俩都是瞎子!不理你,你同王行远这二个坏孩子!"
过后我把这话告诉了王,她也摸不着头脑。可是此后我们二个不到农场去了,北极阁上也自绝迹。有时真闷得慌,到马路上绕几个圈子,尘埃飞扬,几乎要害沙眼,结果还是回到女宿舍的草地上坐着闲谈,从伊丽莎白女王而谈到西楼女仆王妈,觉得南京女人最可厌。
"冯,南京女人虽不可爱,但较你们这些文弱奢华的浙江人要好得多哪!"
"所谓民族英雄蒋xx氏不是浙江人吗?"我反辩。
"戏说的是女人呀,尤其是苏杭,一个个涂脂抹粉曳着拂地的长衣…"
"可是你不曾见过苏州的大脚娘姨哩;还有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们宁波女人最俗气!"
"你们湖南女人是蛮子!"我们扭着相打起来,锐声叫喊。周美玉小姐听见了声音,忙跑下来问究竟,不料高跟鞋踏住旗袍下摆,摔了一交,膝盖上的真丝袜破了一个大洞;因此迁怒到我们:
"快熄灯了还不来睡吗?"
"你又不是女舍监!"王反唇相讥。
"我们现在是大学生,没人管了呀!在家里还怕妈妈,在校里可由我胡闹。"我也在帮衬。
说起了家,王就高声唱起hoin,sweethoin来,她的音乐天才原是全校皆知的,这次在夜色如水,繁星满天的时候有所触而歌,当然更较在教师钢琴等前测验时好得多,当她唱到"igmd on the moon asl tread the drear tvlld,and feel that mymodernow thinks of her child"……一时歌声具然而止,六目互视,相对黯然。
"我可是没有母亲的呢!"周的眼中显然带着泪痕。
"你不是有爱人吗?"王忽然笑了起来,各人的心都立刻轻快起来,尤其是周,愉快地告诉了我们许多关于他俩间的事,并说;"我在他跟前半些没有隐藏的事,我爱他,也希望他爱一个真正的我。我要让他看看我的真面目!"
我不禁抬起头来对她笑道:那末你为什么要让胭脂香粉来隐藏作真正的肤色呢?"
大家来个"会心的微笑"。
谈起爱情问题来,魏总是不发一言,而且故意拿起杜诗来细阅,但其实我们知道她听得比谁都出神。平常谈论对总采用回答式,我与王满怀好奇的发问,周则根据其经验及理想,津津有味地解答。我常问她,"男子向女子求好时怎样开口呢?"这类问题,因为我过去虽曾接到过二打以上的男性的求爱传,却没有一个"当面银,对面改的向我开口过,我常常幻想将来也许会有一个游洒风流的男子来向我求好,难道他一开口便说:"作做我的老婆好不好?"抑或如信中所写般:"高贵的女王啊,让我像负伤的白兔般永远躲在你的宝座下吧!——假如真有人当面会这样说的话,我疑心自己会从此成了反胃症。
王所问的较我更romantic,她常追问这些:"偷吻时女人是不是一定要闭上眼睛?""与有鬓的男人接起吻来,是不是更够味儿?"……那时刚做完大代数起来小便的李文仙也参加意见,说是照她的推测,将来接吻的方式定会改变,因为吻唇须防细菌传染,不合卫生。
恋爱问题讨论毕就讨论理想中的配偶的条件,梅小姐一口咬定说自己抱独身主义,因为结婚会妨害她的事业。
"事业?最大的事业也无非在远东运动会上得一些奖品吧?"王冷冷地说,"你的出路是体育教员兼交际花!"
"你呢?当女义勇军去;再不然,入x党,拖出枪毙!"梅也替她预言。
于是预测各人结果:周美玉小姐,摩登少妇,整日陪丈夫出入交际场所,终身不持针线,不触刀砧。魏茨君则患歇斯底里,当女舍监,人天主教。李文仙应速转男身,鼻架几千度之近视镜,终日研究阿摩尼亚。而我呢,据她们意见,只配嫁潦倒文人,卧亭子间读t.haldy小说。
在这个预言说过后的寒假中,我结了婚,吾夫既非文人,亦非潦倒。次年夏我因怀孕辍学,魏亦毕业,嫁一花甲老翁做填房,长子的年龄比她还大上十年。今年暑假,周、梅毕业离校,各如所料。本学期在校者仅王、李二人;不料旬日前李文仙因用功过度,咯血而死;近视镜还只配到八百余度。今宿舍中旧客硕果仅存背准王行远一人,天天独坐在马桶上干着"行自念也"工作。
.t
苏青散文算学
txt
算学
这几天东跑西走不免辛苦了些,我每夜必在梦中做算学习题,苦苦的想了又想仍不得其解,急出一身冷汗就醒了过来。据某君说他每梦做数学习题醒来就要遗精,我虽无精可遗,却也疲惫欲死。记得我在某女中时读的是段育华的混合算学,一会儿几何,一会儿代数的够人麻烦。数学是每周五点,除星期一外天天都得上,一个钟头讲下来总有二三个练习(约二三十题)指定明天喊人前去黑板上做。那时我们每天要上七个钟头正课,还有早操、课外运动、开会(校友会、学生会、级会、各地演讲会、各种研究会)等等事儿,而且自己总也得梳梳头,洗洗脚,或换件衣服,余下来委实没有多少工夫,而国文教员要你做笔记,交作文;英文教员要你查生词,背会话;理化教员要你做实验…在加分数的利诱与扣学分的威迫之下,个个闹得头昏目晕,又怎能还得清这一批批接踵而来的数学债?于是,抱"只得由他"主义,好在五十五人一级,被喊到的总不过一半光景,难道晦气的活该是我?
今天希望幸免,明天希望幸免,前面没有弄清,后面就看不懂了。债多不愁,我与邻座某女士订定口头条约,分工合作:国文英文的事有我,我替她做作文,造句,但每逢数学课我被喊到黑板前去演算时,就要劳她的驾来我身旁吐一口痰,顺便塞给我一个纸头儿。假如我与她同时被喊前去时,我们俩总是拣个地方并立着的,挤眉弄眼,我未走她不能走,她未走我更无从走起。这样的皆大欢喜的过了三年,她的国英文都有八十几分,我的数学成绩也列入甲等。
做了几年的南部先生,究竟心惊胆战,不是珠儿,乃决计投考x中师范科;不料儿童心理、教育概论比几何代数更为乏味,乃征得学校当局同意,转入普通科。这回数学教本都用英文本,三角、立体几何,人家已救过大半本。数学教师后先生是我们校长的老师,年高体弱,家又小康,本不愿辛辛苦苦出来兼课,经我们校长的恳求,始来义务担任我们一级的立体几何,那三角就由校长先生自己担任。校长是北大工学士,他的治学方法就是死背,懂不懂尚在其次。我们研读的这本三角是他自己念得滚瓜烂熟的,只要说一声公式见他能立刻背出来,习题也是如此。但你假如把sina,b,改写作sinxcosy,他就得呆了半晌。他自己如此做,要我们也跟着行。我因为新进改科,大半本三角都要补背起来,三十九个公式尚可勉强从命,几百习题委实强记不来,这使我几度起过退学的念头。我们一级里本有八个女生,一学期终只剩了三个,加进了我才凑成原来的半数。退学的原因都是为了背三角背坏了身体,有的患脑漏症,有的犯月经病,剩下的三个数学也并不很好,都是连夜开夜车才硬拚来的及格分数,至于男生呢,他们倒多的是作弊法儿。
唐先生的办法与校长不同:他自己对数学有很深的了解与浓厚的兴趣,恨不得把所学都传授给我们,讲解得非常详细明白,有许多人都感到绝大的兴味。但是也有一点不好,每次遇到同学中有人不高兴听讲,或做不出钱易的习题时,他总是露出十分难过的表情。他不责骂我们,只是自己难过,但我们见了觉得比责骂更难受。他以为数学万能,数学至上,人们要是不懂数学便是虚过一生,他不能让我们虚过一生。他爱我们,而我们委实没有法子使他不失望,为了时间与精神的限制。
为报答他的好意,同时也顾全自己的面子起见,我只得实行欺骗。我有好几个堂兄、表兄都是爱好数理的,我常写挂号信快信去央他们代做练习,然后自己削尖了铅笔,撒芝麻似的全抄在书中空白处,以供上黑板时应用。有时他临时出了几十个题目,急得我满城乱跑。考试时就得整整开上五六夜夜车,每考一次数学,我总得请几天病假。
二年级代数由他教,三年级解析几何由他教,到毕业那年女生只剩了我一个,这不是我的数学成绩忽然好了起来,也不是索性不管他难过不难过了,原因是我已有了一个像初中时每天塞纸团给我的某女士一般的人儿,那就是坐在我背后的一位男同学,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霹雳一声,会考开始,急得我们惶惶如也,最大的难关,还是数学、学校当局也深知其故,乃增加钟点,从初中一年级的课本起,一概加以复习,每星期多至十余点,使人人有抗算急于抗x之感,乃有反对会考之宣言。老实说,要是会考科目中没有数学,至少有十分之八九学生同我一般,不会在那篇宣言后签名的。我们不会想到会考不合教育原理,不合这样,不合那样的,你为上数学课,开夜车做习题做得头疼欲裂了,才想出那篇冠冕堂皇的会考十大弊害宣言。
会考过去了,接着首都x大人学试验又是要各科在标准分数以上,据某报所载这次n属六县中就只我一人侥幸,有许多考文学美术音乐体育的都为做不出数学而落榜了。至于我又为什么能够录取呢?说也凑巧,五个题目中有二个是昨夜刚看过的,一个是从右邻的那个很美的女生处窥得,她的卷子放在左边,上面还只抄好一题,自己正拿着钢笔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苦思,这一题使我成了功,但入学后我从未遇到过这位美丽的女郎,也许她也落榜了,因此我永没有机会向她致谢。
因为我人的是文科,从此我就和数学绝缘,除了每日应用的加减乘除以外。我为它确是受过不少苦,至今想起来犹觉心悸。我不曾得过它什么好处,物理,化学,生物等尚能使我理解一些日常所见的东西,而它于我简直毫无关系。我觉得强迫一个爱好文学的人去做什么代数三角,正同勉强一个研究数理的人去攻读四书五经一样的浪费精力与时间。
中学生不一定个个是天才,还望教育当局替我们估计一下能力,再来定课程标准才好。
.,
我的女友们
小说-txt天堂
我的女友们
女子是不够朋友的。无论两个女人好到怎样程度,要是其中有一个结了婚的话,"友谊"就进了坟墓,我从前有许多好友,现在都貌合神离,有些且音讯沓然了,原因是我已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不复是"伟大女性",够不上同前程远大的她们谈交情。而我呢,委实也没有想过将要离异了丈夫,抛弃了婴儿,去享受和这些女伴们一同研究皮鞋式样之类的乐趣。
我从未向她们夸说过我的丈夫如何豪富,我的孩子如何美丽等惹厌话,也未曾目规飞鸟地怠慢她们过,更没有对她们敷衍地打过"今天天气…、价…恰…恰…"等会请,然而我与她们之间,确是有了隔膜了。
有时我在公园路某洋服后门口遇见几位身披浅灰色着大衣的旧友,约我加入妇女国货服用会,并坚嘱预备好提案,以便开会时当众提出。我自顾天此雅兴,且没有新农可于此开会日参加"时装竞赛",只得婉谢了;她们立刻现出不悦而且轻视的颜色,悻悻地走开。
有时我在电影场遇见几位布衫短裙的女志士,她们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了许多"整个的社会问题",我却没有"顽石点头",但也不曾与之舌战,其原因是:(一)全神贯注到银幕上的动作和表情,宁可辜负女友们四溅的香唾,却不愿让自己的四毛钱花得冤枉。(二)恐"雄辩"要惊起邻排的座,惹得被写为"死要出风头"。(三)更恐她们评论时事,累及自己受反动嫌疑。结果,只得又不欢而散。
有时居然也有几个故友来"拜访"我,在促膝工作完毕后,谈心却不得劲儿:她们批评我房中的木器窗帷的颜色,以至于我丈夫的面貌;而我却觉得这些实在都没有心地要谈的。而且她们的意见又与我相左:她们嫌我木器上象牙欠嵌得多,而我心中却觉得耐久的紫檀并不一定要乱镶上什么象牙;她们以为窗谁该用淡红轻绸,而我却觉得纯白轻纱似较洁雅;她们介绍我许多名贵的脂粉,而我却恨庭中钞票不够;她们说我丈夫欠白皙,而我却从来不喜欢"梅兰芳式"的男子…,话虽如此,我口中却不得不唯唯称是,否则就将被加上一个爱戴高帽子"的恶名了。
有时我也曾去找过人家,她们正在疾写男子压迫女人,女子得赶快起来,自谋解放。"最痛心的是,"她们把话头针对了我说:将多有希望的女子,嫁后就完全变了,简直不知道有独立人格!"这类新名词,在四五年前,我也曾把它当过口头禅,如今此词久已不弹,听起来似乎有些深奥。我的意思是,夫妇间应得互相迁就,互相谅解,难道不你一枪,我一刀"的,就没有独立人格了吗?""独立人格"?我委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遗失了它?现在该到何处去招寻?但是,事实逼迫着我,又不得不附和着讲些男子薄幸这类话,虽然我至今尚未发现丈夫负心的痕迹。可是结果出于意外,我卖尽了力,代价只换得轻轻被说一声"无志气,甘心作男子奴隶!"
于是我觉得自己落伍了,结婚就落了女友们的"伍"。我不复是" 伟大的女性"。
"女子是不够朋友的。"我的女友们在失望中感慨着。
/.
苏青散文涛
_
涛
——生活的浪花
生命像海,平静的时候一片茫茫,没有目的也无所适从,但忽然间波涛汹涌起来了,澎湃怒号,不可遏止,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推着更前面的,大势所趋,不由得你不随波逐流的翻滚过去。一会儿,风停了,汉平了,剩留下来的仍是一片茫茫,疲乏地,懒散地,带着个波涛的回忆。
我是十二岁那年进中学的,正值暴风雨前夕,空气沉闷得很。我所进的中学不是所谓普通中学,而是叫做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是鄙县唯一的中学程度女子读书的所在,因为那时根本没有男女同学这回事,而且连做梦也不曾想到。
女子师范在月湖中央,校舍占着一块风景优美的土地,唤做竹洲的。竹洲的古迹很多,说起来在很早的北宋庆历间,就有个楼西湖先生(郁)徒此讲学,不过那时还不叫做竹洲,叫做松岛。到了南宋熙淳时,史忠定公(浩)筑真隐馆于其地,乃更松岛为竹洲。后来又来了沈叔晦先生(焕)同他的弟弟(炳)居于真隐馆之右,各开讲院讲学,热闹非凡。其后更是代有闻人,如楼宜献(钥)之筑锦熙堂,全谢山(祖望)之著书于双韭山房,费做季(以局)之主讲辩志精舍,这些都是四明人士所津津乐道的,我们的校长史老先生更道之不厌。
史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也是我祖父的老朋友。他有一张满月般、带着红光的脸,三塔牙须,说长不长,道短却也不短。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用手摸着牙须。轻轻的,缓缓的,生怕一不小心摸落了一根,那可不是玩,比打破他那副无边的白玻璃眼镜还要难过。我听说有生以来,他的眼镜玻璃只打破过一次,那是我进这学校的上半年,据说有一个高级女生因入了国民党,清早邀请三五个同学在操场上谈论男女平等,自由恋爱什么的,给我五姑母——师范学校的女舍监——听见了,打鼓似的笃笃笃一双小脚穿着皮鞋拚命向校长室跑去报告,那时史老先生刚坐下喝过茶不久,一手摸着牙须,一手正摘下那副眼镜来揩拭,因为茶的热气往上冲把他的眼镜玻璃弄模糊了,五姑母气喘喘的进来,把这话断断续续说了一遍,史老先生听到"国民党"三字,手便一颤,牙须幸而没扯断,眼镜却拍的掉在地上了,虽由我五姑母赶紧弯腰拾起,但已不由得他不痛惜,白的薄的玻璃竟碎了一片。
碎了玻璃还不够,渐渐的连史老先生的心都碎了。因为后来这位入国民党的女生虽经迫令"主动退学",而高级女生中似乎开了风气,常有切切擦擦私下在操场或在校园或在厕所中私谈情形,害得我五姑母小脚穿皮鞋笃笃笃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史老先生也常摸着牙须轻轻叹气。我进了这学校,瞧着奇隆起来,偶然问人,人家就把这经过告诉了我,我始恍然大悟。但大悟之后却又有些不解:国民党是什么?入了国民党的为什么就要勒令退学?我把这话向五姑母询问时,五姑母却大大的惊慌起来了。
她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警告我:"听么?你……你孩子家也知道国……国民党了吗?谁告诉你的?幸而,…幸而还好,不曾给他……他老人家知道,要是他老人家……史老先生知道了,你得当心……以话伙不许说!"
我也慌了,真是一句也不敢说。但不到下午,史老先生就来叫我到校长室去,我五姑母正站在旁边。五姑母的脸孔通红,史老先生这时却像红光给她全吸了去似的,显得有些青白,他的面容看去似乎很动怒,但却带着轻微的悲哀。
我站在他的面前,抖索索地,一鞠躬。
他略微点点头,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开始摸牙须起来。他对我说了许多话,文绉绉地,引了许多古书,我一则听不懂,二则心里慌,许久许久,才抓住"玉石俱焚"四个字,大概是说我若再跟她们胡闹下去,将来就不免玉石俱焚了。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曾跟她们胡闹过什么,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不知五姑母是怎样向他报告的,我想解释,然而他已挥手令我出去了。这是我进女子师范后第一次能有机会跟他谈话——不,应该说是"听"他谈话。
第二次他喊我进校长室去,原因是我不该梳了两个辫子头。原来当时女校有一种规矩,便是附小女生梳辫子,师范女生梳头,不问年龄大小,只讲程度高低。我十二岁进中学,当时是最年幼的一个,许多十八九岁甚至于二十余岁的附小女生都拖着长辫子,但我却要组起一个身来。会的式样很多,有直s,有横s,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头,但是我却梳不来。我只能学着一般最老实的人的样子,流项老实、项便当的辫子头,那就是打好一条辫子,把它胡乱给起来,用几个权来夹住便是。有时候连跳带跑,银簪落在地上了,那辫子就失了羁绊,曲曲弯弯,像小洞的流水般垂挂下来。于是有人向我建议:你的年纪轻,后来梳独个会不像样,还是当中挑开梳两个吧。我想起古装美人图上的丫环,觉得她们的垂会样子还好看,就照着做了。
不料史老先生却又喊我过去训斥,这次他的脸色更青更白,右手不是摸牙须而是紧紧握住牙须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守校规?梳两个头,成什么样子?古语说得好,天元二日,民无二主,——真是造反了!"
五姑母站在一旁面色通红,像不胜热闹似的;但四肢却又像怯冷,科索索地。我想,梳头与造反又有什么关系?两个辫子头又怎么上比太阳或人主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待要启齿询问时,嘴唇一拿动,五姑母便冲着我呵叱:"还不快出去把头梳过了!谁叫你梳两个警的?是谁在教唆你?——快出去呀,赶快把头改梳过。"我噙着眼泪,委屈地退了出来。
从此我的辫子头又归并起来,合而为一了,但整个的中国却仍旧四分五裂,国民革命军从广东出发,一路浩浩荡荡的奔向浙江省来。
在第二年春光明媚之际,同志们终于完成了光明灿烂的工作,整个的县城里都是满了青天白日旗,只缺少一个地方,那便是我们史老先生管理下的女子师范。红的旗,加上一角青天白日,花样是新鲜的,一切机关,学校,团体,甚至于时髦的家庭都在赶制,制成一面簇新的话,挂起来,挂得愈高愈好,迎风招展,似在普遍地向四方男女青年打招呼。于是青年们仰面对着它,千万颗心儿一齐向上飘,呼声愈来愈高;打倒帝国主义呀!打倒土豪劣绅呀!女子解放呀,剪发呀,最后还来一个要求,便是男女同学,这可把史老先生真真气坏了。他坚决地拒绝悬挂国旗,说是一切罪恶都由它带来,于是高级同学嚷起来了,史老先生便实施封锁政策,一概不许出校门。走读生暂时留住在校中,本埠寄宿生连星期及例假日也不许出外,但是外面终于也得了风声,在学校的周围,墙上,柱子上,商店橱窗上,统统贴满了标语,那便是千篇一律的,驱逐腐化分子史老顽固的要求。这些标语,我们本来也不会瞧见,原因是喊张妈去买花生米,糖果店贪小,把它撕下来作包纸包了,所以才能到达我们眼帘。"铲除腐化分子呀!""打倒史老顽固呀!"学校里也喊起来了,而且第一次作事实上示威的,便就全体剪去头发。
记得有一位高级同学对我说:"苏青,你不怕麻烦吗?这样小的人梳着个辫子头,小老太婆似的,多难看呀!他们连梳两个都不答应依,专制手段,你还不反抗谋解放吗?"于是我连连点头,她便拿起剪刀路的一声,替我头发求得解放了。
当我五姑母笃笃笃晚上走着来查寝室时,只见桌上满是乱发及剪刀,她便吓了一大跳。她站在房中央喊:"你们都睡着了吗?瞧,这是什么?桌上哪里来的这许多头发?谁是值日生?……"一连串的问题尽管由她追问下去,可是谁也不回答,大家假装睡着了,她更加气起来,去瞧值日表上的名字,真糟糕,写得刚巧是苏青!
她揭开我的帐子吼:"阿青,还不快醒来,你不知道你是值日生吗?"
我的头早钻进薄棉被里去了,听她这么说,只在被底下吃吃笑着回答:"我值日可是不值夜啊!"五姑母呆了半晌,猛地把棉被直揭开来,我的头发早已被撤在满颈满额!
当她揭开一张张床的帐子,发现一个个人都变成满头乱蓬蓬的短发时,她忍不住连跌带撞的跑了出去,一面抖索索地嚷:"反了,反了,我去告诉史老先生去!一定是要自由恋爱,所以剪头发。"她的样子像疯婆子,我们都坐起在床上瞧着笑了。
后来大概是为了男女有别,她不好意思在黑夜里去叩史老先生8的寝室门吧,她终于留在自己房间里兜圈子,小脚穿皮鞋笃笃踏着乱响,响了大半夜,也就没有声音了,次日一早,当我们正在对镜梳短发自个儿欣赏的时候,校役老王,拚命的摇着铃说是有紧要事要开大会了。
礼堂中乱糟糟地,一些没有秩序。史老先生站在讲坛上,两旁站着七八个老师,下首还有一个五姑母,脸色苍白,眼睛呆滞地。史老先生穿着灰市长衫,黑马褂,神气很镇静,牙须似乎梳理得特别整齐,一手轻轻捻着,一手按着讲桌开言道:"诸位同学,请不要吵,大家维持秩序!"
顿时全教室中变成死样的寂静。我坐在最前排,心里有些慌。只听见史老先生缓缓的说下去道:"兄弟来到这里,已有十五年了,有许多同学与我说起来都是世交,譬如说苏青君吧,"他放开拍牙须的手指着我,我的头直低下来:戏与她祖父是同年进学的,她的母亲也是我学生,现在我看她好像自己的小孙女儿一般。…但是,唉,连像我小孙女儿一般的人,现在都背叛我了——不,应该说是离经叛道了。我从小读圣贤之书,一生自问大节无亏……"他说到这里,只听得台下的嗤嗤笑声放了出来,但不知怎的,我只觉得心酸,暗暗咽着泪。
他又接下去说:"你们不要笑,我是老顽固,我情愿做老顽固,决不肯盲从轻薄子弟,谈什么自由恋——唉,这种粗话我简直说不出口,真是禽兽世界!就是说女大当嫁吧,也得由父母之命。如今你们都剪了发,将来于归之日拿什么Сhā珠花的?……"
"我们决不要戴珠花!""我们决不出……呻!"台下又夹七搭八起来。
史老先生更沉痛而镇静地说:"不,你们一定要戴珠花,女人总是爱美的。就是不戴珠花,也得戴别的,将来你们一定会后悔,一定会重新蓄起发来——"
"不!决不!我们不要听。"
"你们不要听,也好,"史老先生的声音开始带着嘶哑;"我也不再说给你们听了,我今天就是来向你们告别。我的辞职书已递到教育局去,他们下午就会派人来接收,明天早晨你们大概就可以有一面簇新的旗子是了。其实,哼,我知道他们也只能够替你们是面旗子而且,还有剪头发,这就是所谓革命。——苏青,你的年纪小,犯不着给人家利用,玉石俱焚,下午休了学跟你五姑母回家中去吧。"
不等到我的同意,吃过中饭五姑母就雇来一只划船带我回家中去了。我终于瞧不见簇新制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虽然我的头发据说已经得了解放。
住在家里,真是寂寞得很。五姑母常向祖父唠叨,说是世风变了,女孩儿们也变坏了,剪去头发,像只鸭ρi股似的。但是祖父却不以为然,说是梳头原也太麻烦,革去辫子倒好。他甚至于连男女平等也赞成,女子服务社会也赞成,就是有一件事他莫名其妙的,却万万不能够同意,便是所谓自由恋爱。
哥哥暑假中从城里回来,说是史老先生早走了,女子师范也将改办中山公学,实行男女同学。祖父说男女同学也好,大家可以切磋学问,只是少男少女相聚一堂,千万别闹出花样来才好。
哥哥说:"便闹花样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许多人都赞成自由恋爱啦!"祖父听完便勃然大怒道:"什么叫做自由恋爱?那简直是苟合行为,雌狗与雄狗似的一遇便合。"五姑母则坐在旁边抖索索地连声叫我:"阿育还不快出去瞧你母亲,站在这儿听些什么东西?"
我咕嘟着嘴真个出去了,不听也罢,横竖哥哥已偷偷地送给我许多关于三民主义浅说之类的书,闲着没事,我可以悄悄地看。书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党歌及谱,另外是一张油印的总理遗嘱。
我欢喜唱歌,央求哥哥教给我唱党歌,但是哥哥不会。我没有办法,只得自己轻轻按着谱哼,哼来哼去,居然自己听起来也还成个调调儿了。至于总理遗嘱呢?那更是我用功的宝典,一字字,一遍遍,念过又念早已念得滚瓜烂熟了。
过了暑假,哥哥便进中山公学去,我便被强留在家中。据祖父说:只要男女学生不要闹得太不像样,下学期就让我去复学;要是不然,还是留在家中帮母亲做些事吧。
我不喜欢帮母亲做事,像五姑母般,说是帮着祖母做菜,却要咖喱烧牛肉啦,乡下没处买咖喱粉,差我去问慎大杂货店老板,老板说:"小姑娘你别导开心,蛤倒粪要到海中去捞,小店哪能买得出呀!"五姑母做不成新花样的菜,赌气要做点心了,她的拿手杰作是香蕉布丁,乡下有的是将于,有的是麦粉,却又缺少香蕉油什么的。
于是五姑母叹气了,祖父也随着叹气。祖父叹气的原因,倒并不是因为吃不着咖喱牛肉或什么布丁,他为的是近来常接到哥哥从校中来信,说是校中教员多相信共产主义,天天闹着同家中小脚老婆离婚,而一般青年学生呢?则是开口马克思,闭口鲍罗廷的,上课时与女生肩并肩儿坐着讲同志爱,因此校中虽然实行不点名制度,可是他们也决不肯随便缺席。而且有时还常有"争席"现象,便是女生人数太少,有许多得不到与女生同桌并坐的,便埋怨辅导处排座位不公平,要求再来个抽签决定,或者索性采用轮流制,一星期换一次座位。
祖父看了信总是长叹,叹息完了,才又记起附着寄来的各种杂志。杂志常是横排的,祖父瞧着嫌吃力,把一副老花镜架上又取下,取下又架上,忙个不停。五姑母说,老人家还是歇歇力吧,这种左道邪说有什么看头?祖父说,国民党共产党理论都还不错,就是实行起来出毛病,男女同学若不能管束得严严密密连互相瞧一眼都不许,索性还是暂缓几年等这些青年老成些再说吧。
以上的话虽然是祖父的私见,并没有向当局建议,但是贤明的当局毕竟与祖父所见略同,不到三个月便把中山公学解散了。解散的原因,听说倒不全是为了澄清男女关系,他们有的是政治背景,这叫做清党。
哥哥回到家里,把学校解散前情报说了又说。他说:真是有趣哪,起初是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城隍菩萨,学生一队队出发,耀武扬威地。后来耀武扬威的权利却不知怎的让给军人了,一队队武装同志冲向学校来,将校门前后把守住,先拣空地放枪示威,于是大搜赤化分子,有红围巾的女生要捉,名字叫做张剑赤的也要捉,党国旗画得歪的,或是和这些画歪党国旗的人通过信,同过寝室,题过纪念册的都要捉。
有的人捉去以后,只要做父亲的有熟人在党部做事,或与什么机关有联络,便可托情保释。有的则是备受苦刑,之后还解到杭州,解到南京。
据说邻县有一个小学女教员,十分漂亮,有位党员老爷追求她不遂,便把赤化嫌疑品交给往捉的人带去,塞在她的小网篮里,这样便把她带进司令部来拷问了。拷问过后,关禁在狱中,于是那位党员又去讨好,向她求婚,说是只要她愿意,便可替她洗清冤枉。可惜那位女教员真是太年轻了,太纯洁了,太不会骗人,她说她实在不能爱他,还骂他无人格。他老羞成怒,结果那个女教员是枪毙了,死的时候很漂亮,看枪毙的人都啧啧称羡她藕也似的玉臂不忍离去,那位党员老爷也下了泪,据说。
那位漂亮的女教员终于屈死了,我哥哥说,中国少了个革命女同志。我五姑母则哼了一声道:漂亮的女人哪里会革命?完全是自由恋爱害了她,怨不得党员。祖父一声不响,眼望着天;我也随着他所望的地方找去,仿佛瞧见一个天真无邪的女郎,乱舞着藕也似的臂膀在哭喊:"冤枉呀!我死得好苦!"
过了年,那个由女子师范学校而改为中山公学的,终于又从中山公学而改为女子中学校了。校长是一个漂亮的女性,姓邹,刚同她丈夫离婚不久。她在大学还只念完一年课程,中学就在女子师范读的,与我五姑母有师生之谊。她写信来请我五姑母去当辅导主任,五姑母快乐极了,便忘记她的自由恋爱的罪恶,据说邹校长那时正同一位姓商的党员热恋着,商先生在女中教政治训练。
我吵着要复学,祖父犹疑了一会,终于答应下来,只嘱咐五姑母可要严加管束。我到了学校看见校里一切都差不多,就是党国旗是崭新的,校舍也经粉刷,据说在中山公学时代,男学生都染上涂壁恶习,欢喜到处乱写标语,如"打倒烂污表子xxx"啦,"反对上课递情书"啦,"妹妹我爱你的大腿儿"啦,到处都是,尤以厕所门旁为甚。粉刷过后,虽有些地方还约略可见,但是大家也马马虎虎,好在男生已绝迹了,而门房厨子之类总是下人,癞蛤蟆怎敢吃天鹅肉,娇滴滴女学生是决不会垂青到他们身上的。
但其中值得考虑的却是男教员们,老先生辈都跟着史老先生跑了,虽经邹校长再三敦请,但他们都不肯屈居于一个年青娘儿们之下,没奈何,请来的都是些同商先生差不多的年纪的青年。有一位国文教员姓黄的,常常罩着灰色长衫,头发梳得光光,脸孔却长长的有如马面,眼睛细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说话三句不离冰心。他常常在教室里叹息着:"大海呀,我的母亲!"顽皮的同学应一声"在这里",却又立刻把脸涨得红了。有一次他教墨子兼爱,一面解释,一面连连摇头说:"这种古文沉闷得很,其实不必读,只有冰心的散文,真是恬静,美丽,温婉,多情……
"唉!"
"先生,究竟什么叫做兼爱呀?"我盯住长长的马儿般面孔,不耐烦地问。
他很快的回答:"兼爱就是你爱我,我爱你。"
全教室同学都笑起来了,他不懂,我却懂的。以后同学们见了我便取笑:"同你讲兼爱的黄先生来了!"
他常常称赞我,说我的文章像冰心。同学中有人问:"究竟是冰心好呢?还是苏青好?"他连连眯着细小眼睛说道:"现在是冰心,将来也许是苏青。"同学们笑了,我不笑,望着他长长的马儿般脸孔,心里只惹气。
原来那时女生有一种风气,便是喜欢追求男教员。有一个姓郑的英文教员,人也生得并不怎样漂亮,头发中间分开,戴近视眼镜,常穿一套浅咖啡色西装,我们都叫他"红皮老鼠"。每当他上课以前,教室中空气便不同了,我只觉得空虚而冷静。我想:同学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后来偶尔给我发现了,原来她们都是在寝室里换袜子,擦粉。
说起来真也可怜,女中学生一律要着校服黑皮鞋,因此出奇制胜只好从一双丝袜上着想,有浅灰的,有纯黑或纯白的,也有咖啡色,但多的却是粉红。当郑先生走进教室来的时候,有的女生故意把脚伸出在座位旁,因此鞠躬时不是"立正"而像"稍息"了。而且有些人弯腰也不规则,直如杨柳般乱摆摇,仿佛在跳舞。为了郑先生,我们女中的同学居然在高喊"打倒帝国主义"之余,也大读其英文。她们常把一课书念了又念,念得顶软顶清脆,于是全教室中便如桥营百喀,呛得郑先生心花怒放,一迭连声说:"明天我来教你们演一出英文剧吧,是哥仑布发现新大陆,colulnbus!"结果在指派剧中角色的时候,被指定演哥仑布的并不喜欢,得意洋洋,却又假装娇羞不胜的倒是一位说白不到三五句的饰西班牙皇后的某某小姐。
至于商先生呢?虽然也相当的年轻漂亮,但是同学们都不敢惹他,因为他是邹校长的意中人。为了爱邹校长之故,他便不惜和自己乡下太太闹离婚,协议不成,告到法院去。离婚的理由中有一条是说她不孝翁姑,骂鸡骂狗,法官问做翁姑的,你媳妇是否如此,南先生的父亲便回答:"我的媳妇是贤孝的,就是儿子被邹表子迷住了,所以在说热昏话。"结果离婚不成,但南先生还是和邹校长同居的。他教我们政治训练,也常询问时事。有一次他问我一个国际问题,我答不出,他微怒道:"你平日不看报的吗?"我说:"看的。"他说:"那末看些什么呢?"我顿了一顿,便笑着回答道:"看的是请求离婚不准。"他大怒了,一言不发,胸脯挺起来,穿着中山装真是神气得很。我有些羡慕邹校长,也有些妒忌她。
真的,我们在校中看男性的机会是太少了,但被看的机会却多。在一切民众集合的场合中,我们总是被叫去唱党歌的,那时大多数民众还唱不来党歌,而要请女中挑十几个人来代唱。我的身躯生得矮小,站在最前排,尖着嗓子喊唱。唱毕之后。便是主席读遗嘱,有些主席读不出了,或读过又读时,我真善他着急,恨不得滚瓜烂熟地替他代背出来才好。有时候开会完毕后还有余兴,男校是演剧,打拳,或变些化学戏法,而女校则一定担任最受欢迎的节目,便是跳舞。
我记得当时常演的话剧总不外乎《复活的玫瑰》、《南归》。机雀东南飞》、《三个叛逆的女性》、《咖啡店的一夜》、《青春的悲哀》等等,跳舞则是"三蝴蝶"、"海神舞"、"落花流水"等为多,那些会跳舞的同学,平日常以美人自居,温婉作态,校服做得特别小,紧包着身体,而裙子又奇短,吊在离膝差不多有二三寸高处,只遮住个ρi股,害得五姑母横眉怒目恨不得把它一把扯下来才好…一旦是毕竟没有扯,因为扯下来以后虽然盖住膝头却又追不牢ρi股了,那还了得?
不久,济南事件发生了,于是我们便不再跳舞,而是出外调查某货。国货与某货分不出来,我们只拣花样美丽的给它们贴上封条,急得商人叫苦连天。我们出去调查,是学联会领导的,学联会又听党部指导,有时也合作。商先生差不多天天与我们碰头,不久他终于爱上了我们与同行的一个女生,名叫张剑英,他写信给她说:滋英先生:怎么你的回信还不来?真把我盼望死了;人家说望眼欲穿,我是连肩膀也望穿了!"这封信终于落到我五姑母手中,五姑母把它战栗地递给邻校长,邹校长一言不发。
第二天,邹校长便气愤愤地在纪念周上报告我们说:"商先生因为调查工作太忙,现在政治训练改请何先生教了,请诸位当心听讲。"云云。但是再过几天以后邹先生却又在纪念周上报告我们说:"我近来因为身体不大好,已经向教育局辞职了,新来的是一位刘校长,请诸位…"云云,据说她辞职的原因是为了南先生同她捣蛋。
刘校长的第一件德政便是留住我五姑母。他原是女子师范的旧教员,生得矮胖身材,白麻子,两颗门牙尽管往外扒。他的年纪大概有四十多岁了,态度严肃,使人见了就不敢大放肆。学生们因为畏忌之故,常有人恨恨的在背地唤他为"刘麻"而不名。更因其腹部隆然凸出,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也就有戏呼之为"十月怀胎"者,不过女孩儿们毕竟脸嫩,提起有关生育的话来未免羞人答答的,因此这个绰号便远没有前者之被叫得响亮而且普遍。
且说那位刘校长是在我级教算学的,从民国十七年秋季开学起,一本段育岸著的初中混合算学第五册,教来教去还不到十页,原因是他一上课堂便训话,训的无非是不要被"共产党徒"利用云云。他来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是上课钟还没有敲毕,他便凸着肚子大摇大摆走进来了,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跑着跳着找座位,他只不声不响的站在讲坛上,目光四射。等我们大家都站定了,这才恭恭敬敬一鞠躬,若有人不理会,他便用眼睛盯住她,却不喊出她的名字来,一面对全级同学道:"这回不算数,再鞠一次躬。"于是不理会的也只好赧然站起来了。
鞠躬使他满意以后,这便捧起算学书来,故意装出要翻的样子,于是同学们也忙着翻,有的不知是第几页,只用眼睛朝着他瞧,他却忽然露出笑容来了,会找书本子说:"且慢着翻,我还要训话哩。"接着他便说下去了:"第一件,女大当嫁是必然的,同学中要是谁有未婚夫来了,大家千万别跟出去瞧,有一次我瞧见有一位同学的未婚夫来看她……"他一面说,一面把眼光转向卢月香身上,卢月香的脸马上涨得全都红了,这不仅是含羞,也带着不少愤怒的成分在内,于是我就代她解释道:"那不是她的未婚夫,是朋友。"不料刘校长却倏地板起面孔道:"若不是未婚夫就请他以后少到这里来吧,要交朋友切磋学问,这里的女朋友可是多得很哩,还有各位教师,又何必找外面男人去?"说得卢月香的脸几乎凝成紫块了,他才慢慢改变话头:
"总之,这件事情不大好,以后要改过……第二,学生会既已改为学生自治会了,范围自应缩小。学联会的命令虽该接受,但差不多的地方只要派几个代表去敷衍下便了,犯不着全体出席,招摇过市,白白给人家品头评足……"
"评也只得由他们评去,难道我们就因噎废食?"有位同学轻轻的提出抗议。
于是我也得意地自言自语道:"而且他们会品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品品他们吗?"话犹未毕,只见刘校长在上面猛可变了颜色,怒气冲天地用力把讲桌一拍,大喝道:"谁在说话?站起来!"于是我们都低下头去了,眼中含泡泪,连瞧也不敢再瞧他一下。
"要说话的站起来呀!"他再怒吼一声,唾液飞溅,我坐在最前排,亲承馨教,不禁打了几个恶心。
"没有人说话,"他顿了一顿,声音马上和缓起来:"那么大概是我听错了。——总之,你们应该以学业为重,一切集会还是少参加为是。"
然而集会究竟是必须有人参加的,刘校长也不能十分违反潮流。他对于这些党部或民众团体等虽然敬而远之,但总也不能不稍为敷衍,敷衍的办法就是牺牲代表。最可惜的,便是我当初因得过几次演讲会的奖,便被推定为出席代表了,出席代表去出席任何集会,从前本来是不当缺席论的,但自刘校长接任后,便改为"作请假论",于是我便无缘无故的每学期要缺上几十点钟课。这事我现在认为可惜,但其时却得意洋洋,为团体而牺牲,有什么不好向自己解释呢?
于是我直着喉咙在小教场民众大会的演讲台上嚷,嚷些什么呢?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概总是"解放!解放!"之类罢了。但我却永不能忘记那时怯怯上台的情形,心是抖动着,嘴唇跟着科,但是拚命要装得镇静,在十数个党部代表、工会代表以及武装同志的身旁钻过去,一个矮而瘦小的女孩子,蓬松的头发向右脸一甩一甩的,眼睛只露出一只,却要正视着台下数千的民众!我来不及想象人们对我的印象如何,批评如何,只是努力把自己的喉咙提高来喊,播音机是没有的,地方又是广场,因此声音便逼成尖锐刺耳的了,但也管不得由它去,喊完了下来,这才逐出一口气,心中如释重负,马上又觉得自己英雄起来,几乎成为宇宙中心,想来女人以稀为贵,今天哪有人不在啧啧称羡自己的呢?
意外得到的报酬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武装同志接连给我写来了三四封信,每封信内都会有他的近作白话诗,最后一首我还有两句记得,是:"清了的孤雁哀鸿,希望在你的心中觅个葬身之窗!"这可把刘校长及五姑母都吓坏了。他们把我悄悄地唤到校长空中,屏退仆役,掩上门。他的脸色很严肃,沉默了半晌,说:"自由恋爱我也赞成,不过这位队长的年龄似乎太大了,他已有四十多岁,而你只有十四岁。还有,他是广东人;还有…"他说到这里,我已经给吓得哭了,但五姑母却又面如死灰般急急摇手阻止我,一面又提手蹑足的走到门缝边去瞧外面可有什么人在听,结果当然是没有,她这才如释重负般对我低斥道:"还要哭?这种事情给人家知道了好听吗?现在快到提了,以后不许再当什么代表,赶紧装病辞职…。"她愈说愈兴奋,声音也就高了起来,这次却是刘校长摇手把她止住了,觉得过于逼我也没有用,况且就信中的话看来我实在也是无辜的,又不曾回覆过他半个字,他尽管要写信来,叫我可有什么法子呢?而且这种人在学校方面也是不便得罪他的,以后只要关照门房,有人来访苏小姐就说本校从来没有此人;若是来信呢,对不住就原封退回……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我便给关禁在校内,直到十月十日国庆纪念提灯会那天。
我校接到参加提灯会的通知,是在国庆前三天下午,因为灯笼须各校自备,大会筹备处不能贴钱供给的。我们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兴奋极了,上课时纠纷向各教员打听,征询他们的意见可预备参加。然而一些消息都没有!校长办公室静悄悄地,不闻传出准备参加的通知;总务处办公室也静悄悄地,不见有人去购买灯笼,这可是怎么办呢?看看挨到国庆前一日了,热心的同学们便怒骂起来:"不预备庆祝国庆了吗?亡国奴!"
——大家谁不愿当亡国奴就得参加!
——没有灯笼也成呀,搓条纸卷儿燃起火把来不就成了吗?
——向刘校长质问去!
——向刘校长质问去!
结果是由学生自治会主席召开执行委员会临时会议,再由执行委员会;临时会议议决召开全体大会。全体大会议决推出七个代表来向刘校长请愿,真糟糕,苏青又是其中之一。
这次刘校长却是且不理别人,只对着我一个训话了:"苏青,你不记得过去这次事情了吗?深更半夜,一大群女孩子提灯笼出去,哼!——苏青,人孰无过,过而不改…"说到这里,他的头便大摇特摇起来,似乎觉得我这个人真有些不知羞耻似的,但是我当时委实被一团高兴弄糊涂了,见众代表都不开口,只得涎着脸说:"但是,刘先生,去开会的人正多着呢!"
"人家是男人呀!"
"难道女人就不是人吗?"我的男女平等理论又提出来了。
刘校长叹一口气,说:"女子要出去就得有人保护……别奖!你们不懂事,没人保护是不成功的。"
我的眉毛剔起来了,其余六人也都露出愤愤不平之色,校长室外探头探脑的满是围拢过来瞧动静的人,她们察言观色的仿佛知道我们已碰了钉子,大家就在外面切切擦擦地私语起来,有几个胆大的还放大声音喊:"我们要去!要去!"刘校长慢慢站了起来,摇摆着向门口走去,门外的人都笑着跑了,脚步凌乱地。他这才又踱回来,顿了一顿,严肃地向我们说道:"你们一定要去,也可以。我请几位先生保护着你们去吧,不过你们要听话。——国庆是应该欢喜的,我爱民国。但是,唉!"他默默了一会儿,我们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理会这些,只鱼贯退了出来,报告众同学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总务主任马先生忙着亲自去购办灯笼了,晚饭提早半小时,整队出发。立正,报数完毕,足足有四百六十七人,于是矮的在前,长的在后,灯笼红绿相间,蜿蜒街街间,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了,流氓们高声说笑:
"这么多的鸭ρi股,倒着实好看。"
"这些姑娘们只要给我两三个也够了。"
"那个好看呀!这个丑死了。"
"瞧,她们在笑哩!"
"瞧,她们在换自己的……呢!"
说得大的女同学们都把头来低了,小的歪头嘻嘻笑,体育教员吴先生穿着紫红旗袍,短齐膝头,背上还搭块金黄与黑相间成条的大围巾。阳历十月里围巾本来嫌早些,但是吴先生身躯素来娇弱,今年还只有十七岁,刚从上海xx女体专毕业回来的,因此穿得特别漂亮。"这个是谁?"路人们开始注意她了:"是校长的女儿吧?"
"也许是小老婆!"
吴先生听了咋声:"要死!"脚下高跟鞋一滑,就跌倒了。总务主任马先生赶快来扶,但她仍痛得走不动,他只好挽着她走,于是队伍中又开始切切擦擦起来,说他们是"两老"(即宁波话夫妇之意),又说他们在"体贴"了。
大家到了中山公园。
于是开会,读遗嘱,演说,喊口号,最后才轮到提灯游行。先是党部代表,机关代表,孤儿院音乐队,各民众团体代表,最后才是整千整万的学生。次序是省立x中在先,县立工校,商校次之,我们女中也是县立的,依理可以接上去了,但是率领的马先生们却羞涩涩的,越趄不前,惹得几个教会中学都不客气地抢上来了,别的私立中学也不甘落后,我们终于成了殿军。幸而其时还有几个妇女协会代表不愿混在别的男人团体当中,诚心诚意来找我们合队,当然我们就让她们在先,自己跟着。
浩浩荡荡的提灯会就此开始了,先是队伍从公园大门口出来,瞧热闹的人们早已万头攒动。那些游行的人也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有的还互相扯耳朵恶该。后来还是指导的人看着太不像样了,便道大家不许扰乱秩序,还是跟着音乐队唱几只歌吧,于是先唱党歌,再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唱着唱着走到园门口了,"哼!女生呀!"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有些吓,但也有些感到莫名其妙的得意。然而情形愈来愈不像样了,不三不四的男人横闯直撞穿入队伍来,有的拧胖女学生一把腿,有的咧着嘴巴嘻嘻笑,样子又下流又令人作呕,这么一来可使我们真着急了。
——哎呦,要死…
——我的灯笼烧起来啦!
——马先生!马先生!
马先生急得满头是汗,一面高喊诸位不要慌,朝前走,朝前走!总算前面也得知了,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来十几个警察,朝着流氓们吆喝要打,这才使存心揩油的人不得不适可而止,纷纷退出,又是一阵骚乱,女学生们恐怕警棍敲过来殃及地鱼,嚷呀嚷的说要当心,声音还带些哭。惹得警察们也捏着喉咙说:"您甭怕,我的棍子怎舍得触您,放心得哩!"说得吴先生满脸通红,紧紧扯着马先生的袖子低声说:"快逃回学校去,快!"女学生们也没有主张了,只得纷纷脱离队伍,携着轧扁的,烧毁的,甚至只剩一根竹竿儿了的灯笼垂头丧气逃回校去。刘校长是顽固的,然而这个社会却也实在开通不得。
自从我们参加提灯会被搅乱,因而证明刘校长的"先见之明"以后,同学当中也就分成两派:一派是认为刘校长上了年纪的人毕竟有见识,于是心中佩服,嘴里却也不好意思直说出来的;一派是同我差不多的人,自己也并没有什么高深或正确的见解,只是对这件新鲜玩意儿失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偏不服气心理。瞧,刘校长的神气是多么的得意洋洋——不,简直有些幸灾乐祸样子。他满脸假正经假慈悲地以家长自居,而把我们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一面放做沉痛的说道:"我也赞成男女平等,不过…"或者说:"你也希望学生爱国,不过……"模不过,竖不过的,我们这批学生子弟,就得像被网的鱼儿般给关在死水池子中了。假如谁敢哼出一声不愿来,就是天生骨头轻,喜欢提着灯笼找野男人去给他们摸呀摸的。
五姑母也常掀起鼻孔对我哼:"阿青,你这个人呀,就是聪明不肯正用。譬如刘校长昨天就对我说起……总之,他很替你可惜。从此你得冷静些儿才好!"
发愤用功吧,冷静些儿!然而,天晓得,读些什么好呢?国文教师程先生是个红鼻子酸秀才,又脏,站在讲坛上嘟的摸出一大串鼻涕来,没有手帕儿搭,只把分剩的讲义纸搓成团来拭了,污纸就塞在抽屉里。算学是刘校长兼的,把难题都跳过,说是女子又不会做工程师,要懂得高深的数理干么,还是天天听他的训活要紧。英文现在也改请一位蒋先生教了,念起来声音像吃糠似的,嘶哑又生硬,听着真吃力,而且据说他又是专研究文法的,一条一条,像法律又像公式,临考时便记一下,有一次考期偶然变更了,大家造一口气,就把这些条条儿忘记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位教党义的赵先生,更是起码角色,因为刘校长说大党员老爷请不起,而且假如无意中开罪了他又吃不消,因此还是马马虎虎的找个候补货来吧,他在讲坛上简直像专供我们开玩笑似的,说到学问连运河是连贯南北抑东西的也不晓得,东方大港又弄不清楚,因此我们就叫他不必念建国方略了,还是说出来让我们笑笑,究竟作先生是不是与孙总理的跟班的儿子点过头,还是给什么省党部委员典过皮包的呢?他只呆笑笑,老着脸皮,一个钟头一块钱还是拿下去了。不过要是他迟到十分钟,我们就要喊:"扣去一角八!扣去一角儿!"他也像过意不去,只好苦着脸哀求我们:次家马虎些吧;小考我给你们范围。"不过最后一次他却是醉醺醺的踏了进来,而且听到我们喊"扣去一角八"似乎不屑议的剔起眉毛一笑,他讲他的东方大港及运河,我们嚷我们的,不久就换人了,后来我被学校斥退后有一次在路角碰到他,他昂然坐在包车上,车轮雪亮的,滚着滚着疾转,前面的铃尽管叮当叮当响,他阔了。
现在我得来说说自己为什么被学校斥退的事吧。民国十八年春天,不知怎的校里竟请来了一位姓徐的先生。这位徐先生年纪才不过二十七八岁,瘦削的脸,皮肤是淡黄|色,界上架着白金丝边眼镜。他说话声音不高,可是举止很安详,使人见了肃然起敬。他教的课程是历史,可是他说古代的事少知道些也罢,只把从前社会的大概情形弄明白了,历代皇帝姓谁名谁体管他娘,妃子的姿色更不必说了,随后便一本正经地教起我们近百年史来。一个个昏庸无识的人物,一桩桩令人发指的事件,一条条丧权辱国的条约,他都解释得明明白白。他说我们的国家应图自强,青年力谋前进,妥协畏缩是不成的。有时候他简直讲得声泪俱下,同学们也摩拳擦掌听,下课钟打过了都不管它,不知在什么时候上课钟又响了,他还在兴奋地讲,我们也在兴奋地听,刘校长却凸着肚子走了进来。
"别管他!"我的眼睛向他一瞥,即刻回射到徐先生脸上去,希望他再讲,多多讲。
"让他去!"别的同学似乎也发觉了,但是一致的要求是希望历史课延长,算学让它去。
然而,"啄的一声,徐先生也瞧见了,只得草草结束了议论,挟起点名簿就走。接着刘校长笑吟吟地踏上讲坛,照例是训活,教诲学生们该如何安分守己的读书,安分守己的做人,安分守己的吃饭下去,别自找祸殃,否则"过激分子"是不能见害于社会的,过激分子!
我们知道他指的是谁,心里替徐先生不服,偏拿话去同他反对,意见当中还透着不胜敬仰徐先生之意,他的脸色恶狠狠起来了,麻点历历可数。但是他还不失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不肯透露自己的愤怒,只咬住下唇歪歪嘴,像在假笑,又像在狞笑。"现在,我们讲不等边多角形——"他匆匆拿起粉笔来向黑板上画了,用力画过去,粉笔啪的一声折成两截,刘校长胸中的气仿佛还未全消议的。以后遇到件不如意的事就起疑心,以为是徐先生在煽动,帮助着学生。
有一次,校中发生了罢饭事情。先是厨子太会揩油,小菜愈来愈劣,愈来愈少。一条龙头烤似的小黄鱼,七个人一桌已经每人夹不着一筷子,而且又臭,鱼肉像粉块似的。菠菜绿豆芽舍不得去根也还罢了,连泥也不忍去;吃得我们满口上气息。有时候我们也想出办法来了,把吃剩的小菜并在一起,另去找只小虫来,自然有苍蝇更好,一面七人七把筷子敲着碗喊:"膳食委员快来看哪!菜中有苍蝇。补一碗。罚一碗。"邻桌的人也加入助威,结果总是厨子忍晦气照补一碗的。后来这办法经采用得次数多了,厨子便不肯认账,说以后在每碗美将吃未吃之前先得察看明白,有央服换,吃过一筷便不换了。我们气不服,但经刘校长认为合理,大家便只好在暗中咕喀。不料事不凑巧,有一天大家在一桶粥快吃完时,忽有人在桶底捞起块脏抹布来,浓的焦黄的污汁已经搀透在粥里了,于是大家捏住喉咙试呕,却已呕不出这不卫生的汁液,闹饭堂便开始了。敲碗,拍桌,踢凳子,闹成一片,而厨子方面坚持的理由却是谁教你们不预先察看明白来。我们说谁又知道你会有这么坏心思呢?我们只注意到菜碗里,哪知问题又转到饭桶底了。其对刘校长便想叫厨子另换一桶粥了事,我们大家都不依,定要厨子负责保证我们以后不生胃病,又说烂了胃可不是玩的,不料刘校长陡然想起一件心事一一一一alx先生是患胃溃疡的。
据说徐先生在读大学时代,因为他有一位爱人在中学念书,一切费用都是由他供给的,他自己也是贫寒子弟,没有多余的钱可供两人花,只得奔波兼些小事以求弥补,饮食又不慎,因此渐渐成了胃病。后来且又加了心脏病,他自己觉得前途未必有多大希望了,在大学读了三年不等到毕业便跑出来做事,索性让他的爱人进大学,安心读书。刘校长从前且不管他的病,只对于他未曾毕业一点着实引为遗憾,谁知道因了我们这一农闲饭堂的事,定发生误会,仿佛在他的胃病都是有挑拨嫌疑,有鼓励罪状的了,又是我的五姑母凑趣,她要显得自己的机价与挖刻,便冷笑一声对我们说:"胃病倒有听说为女人牺牲而起的,未曾听说因吃粥而起的。"于是我们便愤不吃粥,大家跑山饭堂,跑进寝室里装病。不久五姑母又奉命来锁寝室了,我们都站在走廊及天井里,咬牙切齿,有的还捧往肚子哎呦呦喊不得了,看看挨过午刻还没有结局,于是校役老王及吴妈之流便分批被差遣出校门口小糖果店买面包夫,到了下午三点半光景,才由刘校长出钱买面给我们吃,并讲好明天罚厨子每桌加一碗肉,但徐先生却因此气得病倒了。
徐先生是孤身住宿在校里的,病倒的时候,自刘校长起没有一个教员去看他,饮食也没人照料。于是我们便商量约聚了十几个同学分批去瞧他,但是五姑母传刘校长的话:"女生不得进男教员宿舍。"后来我们聚了钱购鲜花及面包饼干等,叫校役老王送去,这该是没有什么嫌疑的了,谁知刘校长又借故发落老王,从此老工便不肯管我们拿过去了。后来徐先生进了医院,我们先不知道,过了一星期多才探听确实,大家又纷纷请假出去探视,这个原因终于给五姑母发觉了,同刘校长两人愤怒*常,乃关照辅导处平日不得允许学生请假出校。到了某一个星期日,我们索性集合了一百多人齐向那医院跑去。谁知五姑母及其他好几个辅导处先生却早已等候在院门口,说是医生关照过的,徐先生患心脏病很重,需要静养。而刘校长又说这许多女生赶着瞧一个年轻男教员是要给人家传为新闻的,我们都拥进医院门口集:"我们不怕给人家当作新闻,只要见着徐先生一面。"只见他们切磋了一会儿,结果由五姑母开口告诉我们说:实在为着徐先生的病快好起见,不应该大吵扰他,叫我们各级推出两个代表来再说吧。
我们回到校里,因为是星期日,有许多同学都离开了,召集不成会。到星期一推出代表来时,辅导处坚持不放出校,说要等到下星期日再说。我不幸这次竟被推之为代表之一,有时候五姑母碰到我们时,就带着鄙夷的口吻说:"人家徐先生是有爱人的,他这次痛得厉害,刘校长已拍电报去叫她来了,要你们起劲些什么?"又说:"徐先生平日看看闷声不响,其实骗女人本领倒不惜,所以有这许多女学生拥护他。"种种不堪的话,说得我们更加联想起来。
终于在一个雨蒙蒙的早晨,校中布告处贴出一张纸条说是"本校教员徐某某先生,因病逝世,所以初中各级历史课程,即日起改由模某某先生代投"云云,好一个挨鼻涕的老先生,从此课桌抽屉里更要塞满脏讲义纸了。我们不愿老听"自从盘古开天地,三是五帝定乾坤"的故事,我们要知道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中人们所应做的事。历史是一面镜子,我们要照出活生生的人,不要专看太古的骷髅。纪念徐先生呀!
然而学校当局不许。治丧是他的爱人的事,校长只不过送一副挽联,他的爱人收到了也没有悬挂,因为她根本无力替他治什么丧,开什么吊,只买口棺木把尸身装进去放在会馆里就算了。却是我们大家提议召开临时学生大会,校长也派人列席了,建议叫我们学生自治会出面也送一到白分布挽联,句子可请程先生代娱,我便在当时华了一声:"呸!别猫哭老鼠了。"学生会主席前我看一眼。后来又有许多人立起来大骂学校,校长、主席说是暂时散会,改日再议吧,我说:"散了拉倒,人已经死了,这种会本来也是不需要开的。"然而又有人站起来做好做歹的,继续讨论下去,最后总算议决两条:一是全体学生在发上缀一朵绒花,二是这学期不再上历史课。然而列席的几位先生说这个学校可不能答应。
那时主席便接着说:"既然承几位先生指导说是不可以的,我想不如把第二条议决案打消,第一条戴白花的事,就向校长请愿,以求其答应吧。"我说:"议决案怎么可以任意打消?戴白花与否乃各人自由,为什么要向校长请愿丁许多人都赞成我的说法,主席便赌气说:那么请苏青君来做主席吧,我能力薄弱,不干了。"说对眼泪都流下来。大家闹哄哄的说就推苏青做主席把,也有人嗤地说多眼泪的人原不配做主席,但是我当然不肯上去,几个列席的先生也说主席推定了不可更改。结果会便无形的散了。
第二天,我们都不肯上课,继续要开会。刘校长坚持非先上课不可,主席又推病不肯召集,于是学校中便变成无形的罢课。到了晚上刘校长把我们几个当初被推为探望徐先生的病的代表减去,说是你们先服从校规会上课,其余的人自然也肯跟着上了。我们便说:"死不肯上课的并不是我们这几个人,为什么现在要我们先去上课?"刘校长说:"不是你们在帮着徐先生较劲风潮,人家怎么会推你们做代表?"我们便说:"第一,徐先生就并未鼓动过什么风潮,第二,我们就被推为探病代表,这次也没有先行上课的义务。"最后刘校长使用威吓口吻对我们说话,我们也不甘退让,结果不欢而散。走出校长室的时候我们碰到那位学生自治会主席,我说:"此刻作的病好了吗?"她走上前来假装诚恳地拉着我的手道:"我看大家还是暂时先上课再说吧,否则恐怕要牺牲;刘校长问我要名单,说是谁在鼓动风潮哩!
到了星期日早晨,那天本来是议定由我们各级代表去探望徐先生病的,现在徐先生已经死了,只剩下布告板上的一张布告在晃动着。使人奇怪的是这张布告旁边另有一张字体较密的布告贴出来了,那就是开除我们这些代表的,开除的罪名是鼓动罢课,又说是受人煽感!这个煽感的人大概是指徐先生吧,可惜他已经不存在于这嫌疑的世间了。
以后风潮还是继续下去,而且更扩大,然而解决的办法只不过是将区区布告收回,历史改由另一位姓文的教,我们则由开除而算是自动退学罢了。其实这事情在我们还是一样的牺牲,一张初中文凭快到手了的,白白又因此失去。
那位做主席的女生不久就拜了刘校长做她的干爸爸,第二年毕业时又考了第一名。
我想:波涛汹涌起来了,人是没法使它平静下来的;水像死样不动的时候,人要掀起浪来也难。且让一切都听话自然吧,暴风雨快来了!我兴奋着;它过去了,我仍旧茫然剩留在寂寞大地上。
..
苏游日记
。t!xt
苏游日记
二月十二日
早晨实斋米,穿着雨衣,我说:"怎么样,下雨了吗??他没精打采的回答道:"是呀,苏州恐怕去不成了。"
但是结果我们还是动身,车中与文载道君并坐,谈谈《古今人》、《天地》,不觉到了苏州。
游拙政园毕,我只有两个感想:第一便是园中最好不站警察而由女诗代之,第二便是此园太荒凉了,夜行不免怕鬼。
晚上在鹤园吃饭,吃完了饭,到乐乡饭店,听樊素素说书。樊素素相当海派,回眸一笑,百媚横生,弹琵琶姿势也好。
二月十三日
上午游灵岩山,在xx寺中暗印光法师像,并观舍利。进去时,大家端肃跪拜,像煞有介事,我想恐怕同行诸人中连法师大名都不知道的也有吧,我只在弘一法师永怀录中见到过他的名字,但是此外也使什么都不知道了,虽然随众一脸正经的拜下去,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
外室有法师手书训诚,大意无非劝人为善,中有几句话颇有些那个,他说的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畜生,出生于此,皆现童男身。"(大意如此)于是我怫然跑到天井中,看黄狗添ρi股,谭惟翰君也出来了,笑着指狗向我说道:"此地只要它与你一离开,便是极乐世界了。"我也骂他嚼舌头,死后烧掉时一定没有舍利的。
中午在石家饭店进膳,豆腐羹果然鲜美,但是仔细一想,一则游山饿了,二则也许是味精放得多,吃时设非有于右任知堂诸人诗句提醒,恐怕囫囵咽下了亦未必细细辨味,即辨味亦未必一定敢说比其他各家馆子所作的鲜好几分或几度也。但大体说来,这家的菜是不错的。
席上向汪正未先生索稿,汪先生命先喝酒,乃一饮而尽,不觉即醉。下午去天平山,不得不坐轿子,在轿中睡了一觉,途中风景不详,抵山时尚醉眼朦胧,爬到一线天时,才感到危险,稍为清醒一些。归途中抬轿女人絮絮京小账,游兴为之大减。
晚上大家聚坐打扑克,连钱锦章说书也无心听了,归寝已三时余矣。
二月十四日
实萧先回沪,文载道君又低又乏力,今天去虎丘的人便少了。留园西园都走遍,佛像上有些金都给刨去,我想:将来战争下去,这些金屑不知是否将受统制?而寺中铁香炉等物,不知要不要收买?若然,岂不是和尚大倒霉了。
夜里又打扑克,有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有的人喉咙也哑了,但都不肯罢休。我想,何苦来呢,要打扑克,难道上海不好打,又何必巴巴跑到苏州来呢?
二月十五日
今天汪先生陪我们去参观古迹,先到沧浪亭,访沈三白旧址,就有人拍照为证。沧浪亭风景很好,但风景很好的地方多得很,大家为什么一定要拣有名的地方来呢?这大概也同爱嫖名妓一般,一则是盲从心理,一则是虚荣。因此游山必天平灵岩,而自己屋附近的后门山前门山便不愿瞩目了。而浮生六记尽可不读,三日(即误记为三黑也可)的旧址则看看也好。因此在古碑之旁,就大书"翠贞你真美呀!"或"张国耀到此一游"等等,以冀名垂不朽,至少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说不虚此行了。而我们呢?惭愧得很,看这些歪句的兴趣实在比看古碑高,只是不忍辜负汪先生殷殷指导好意,只得含颔点点头,伸手向碑上一摸,算是懂得了。
曲园故址是从裁缝店里进去的,里面都是蛛网尘迹,不堪入目。春在堂中凄凉万状,所谓曲园也者,还不及我的乡下家中后庭耳,此屋现由洪钧侄媳住着,堂中有一架;口钢琴,据说是赛金花弹过,真是人亡物在了。我见了别的倒不会感慨,就是在省立图书馆中见了这许多旧书,倒有些觉得人寿几何。这些书如何读得完呢?汪先生说:"又何必要读完它们!"
在去狮子林的途中,又去瞻仰章太炎先生墓。太炎先生的文章我一篇没有读过,关于他的传说倒看得不少,因此对之颇有敬意。汪先生站在他的墓前深深一鞠躬,他的蓬乱的头发飘动起来了,更加蓬乱,我觉得他的学者风度着实可爱。
我希望古老的苏州也能像汪先生般一样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不要被标语及西洋或东洋化建筑物破坏了固有的美点。
..
苏青散文过年
小说^t-
过年
过年了,王妈特别起劲。她的手背又红又肿,有些地方冻疮已溃烂了,热血淋漓,可是她还咬紧牙齿洗被单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乐乎。我说:"大冷天气,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过年啦,总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头像给她戳了一针般,刺痛得难受。过年,我也晓得要过年啦,然而,今年的过年于我有什么意思?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我说:"王妈,我今年不过年了,你自己回去几天,同家人们团聚团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依旧装出关切的样子问:"那末你的饭呢?"
"上馆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头,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年了,索性到馆子里去吃几顿,倒也……"说着,她的眼珠转动着快要笑出来了。虽然脸孔还装得一本正经,像在替我打算。我望着她笑笑,她也笑笑。骤然间,她的心事上来了,眼睛中快乐的光辉全失,忧郁地凝望着我,半晌,才用坚决的声调低低说道:"我当然在这里过年艰,哪里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弃年节的节赏。
于是我告诉她愿意留在这里也好,只是从此不许再提起"过年"两字。
我莫名其妙的应声"哦"。
第二天,我刚在吃早点的时候,她踉跄地进来了,劈头便向我说:"过年了,却差……"
我勃然大怒道:"邮差干我屁事?我不许你说过年过年。"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气壮的回答;"过年过年不是我要说的呀,那是邮差叫我说的,他说过年了,要酒钱。"我掷了两块钱给她,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替我倒了茶,低慌地说道:"扫弄堂的——刚才——刚才也来过了,他说——他说——过——过——"我连忙摇手止住她说话,一面从皮夹里取出了五元钱来,一面端起茶杯。
她望着钞票却不伸手来接,只结结巴巴地说下去:"这次过年别人家都给十…十元呢……"
拍的一声,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溅在她的鞋上,袜上,裤脚上。她哭丧着脸说道:"我又说顺了嘴呀,记性真不好。"
从此她便再不说过年了,只是我的活钱还得付。每次她哭丧着脸站在我面前,我就掏出两块钱来;她望着钞票不伸手来接,我就换了张五元的;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拿起十元钞票向桌上一摔,掉转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亲戚,朋友,都来邀我吃年夜饭,我统统答应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饭就睡起来,假装生病,不论电催,差人催,亲自来催,-一都加以谢绝。王妈蹑手蹑脚的收拾这样,收拾那样,我赌气闭了眼睛不去看她。过了一会,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黄昏时候方才苏醒。睁眼一看,天那,王妈把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多整齐,多漂亮,一派新年气象。
我想,这时该没有人来打扰了,披衣预备下床。忽然听得楼梯头有谈话声,接着有人轻步上来,屏住气息在房门外听,我知道这是王妈。于是我在里面也屏住了气息。不去理她。王妈听了许久,见我没有动静,又自轻步下楼去了,我索性脱掉衣服重新钻进被里。只听得砰的一声,是后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来人已去,不禁深深好了一u气。
于是,万籁俱寂。
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无风时的湖水般,一片茫茫。
一片茫茫,我开始感到寂寞了。
寂寞了好久,我才开始希望有人来,来邀我吃年夜饭,甚至来讨酒钱也好。
但是,这时候,讨酒钱的人似乎也在吃年夜饭了。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在这点点灯光之下,他们都是父子夫妻团聚着,团聚着。
我的房间黑黝黝地,只有几缕从外面射进来的淡黄|色的灯光,照着窗前一带陈设,床以后便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房间收拾得太整齐,瞧起来便显得空虚而且冷静。但是更空虚更冷静的却还是我的寂寞的心,它冻结着,几乎快要到发抖地步。我想,这时候我可是需要有人来同我谈谈了,谈谈家常——我平日认为项无聊的家常呀!
于是,我想到了王妈。我想王妈这时候也许正在房门口悄悄地听着吧,听见我醒了,她便会踉跄地进来的。
我捻着电灯开关,室中骤然明亮了,可是王妈并没有进来。我有些失望,只得披衣坐起,故意咳嗽几声,王妈仍旧没有进来。那时我的心里忽然恐慌起来!万一连王码也偷偷回去同家人团聚了,我可怎么办呢?
于是我直跳下床来,也来不及穿袜子,拖着拖鞋就往外跑,跑出房门,在楼梯头拚命喊:"王妈!王妈!"
王妈果然没有答应。
我心里一酸,腿便软软的,险些儿跌下楼梯。喉咙也有些作怪,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再也喊不出来。真的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幢房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这般孤零零地又叫我怎过下去呢?
我想哭。我跟着拖鞋跑回房里,坐在床沿上,预备哭个痛快。但是,哭呀哭的,眼泪却不肯下来,这可把我真弄得没有办法了。
幸而,房门开处,有人托着盘子进来了。进来的人是王妈。我高兴得直跳起来。那时眼泪也凑趣,淌了下来,像断串的珠子。我来不及把它拭去,一跳便跳到王妈背后,扳住她的肩膀连连喊:"王妈!王妈!"
王妈慌忙放下盘子,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刚才打个瞌既,来得迟……迟了。"
"不,不,"我拍着她的肩膀解释:"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她似乎大出意外,呆呆望着我的脸。我忽然记起自己的眼泪尚未拭干,搭讪着伸手向盘中抓起块鸡肉,直向嘴边送,一面咀嚼,一面去拿毛巾揩嘴,顺便拭掉眼泪。
王妈告诉我说道鸡肉是姑母差人送来的,送来的时候我正睡着,差人便自悄悄地回去了。我点点头。
王妈说顺了嘴,便道:"还有汤团呢,过年了……"说到这里,她马上记起我的命令,赶紧缩住了,哭丧着脸。
我拍拍她的肩膀,没发怒,她便大起胆子问我可要把汤团烧熟来吃。我想了想说:好的,并叮嘱她再带一副筷子上来。
不多时,她就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团来了,放在我面前。但那副带来的筷子仍旧握在她的一只手里,正没放处,我便对她说道:"王妈,那副筷子放在下首阳,你来陪我吃着。还有,"我拿出张百元的钞票来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说道:"这是我给你的过年货钱。"
她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握着钞票,微微有些发抖。
我说:"王妈,吃汤团呀,我们大家谈谈过年。"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仍旧越趄着不敢坐下。骤然问,她瞥见我赤脚吸着拖鞋便踉跄过去把袜子找来递给我道:"你得先穿上袜子呀,当心受凉过……年。"
她拖长声调说出这"过年"两字,脸上再没有哭丧颜色了,我也觉得房间里不再湿得空虚而冷静,于是我们谈谈笑笑的过了年。
. .
断肉记
小说-txt天堂
断肉记
爷爷年老爱吃肉,我们没办法,只好勉尽孝道,每天买上二三角——起初是以二角为原则的,后来肉价涨了,二角腿肉切成薄片儿还不够铺满盆底,只得忍痛拿出三角来。——余下的钱就只够买些豆腐做汤,再加上那碗天天吃的卫生时荣——香千丝炒绿豆芽。
孩子们拿筷含在嘴里,尽管嚷;"妈妈要肉肉!"任凭我把豆腐的滋养料讲得天花乱坠,他们仍旧不怕微生虫的想吃猪肉。其实呢,我自己何尝不想这个味儿,因为我们自新年过后就不曾买过肉,直到一月前爷爷因故乡连遭爆炸逃到上海来后,这才天天买上手掌大的一片,拿来家里放在清汤中滚熟——当然我们决不肯把它缀得过熟,过熟了就会缩得更小——爷爷吃肉,孩子们喝汤。
爷爷有些不高兴了:"年青人老爱讲卫生,猪肉有虫,牛肉是外国人吃的就好;我活了六十多岁就天天吃这猪肉,现在胃口坏了吃不下肥的,年青时早晨起来总要吃上一对前蹄台红枣烧的浓汤。——瞧这几个孩子多瘦,依我的背时想头便该让他们吃些肥肉片儿滋润才好,难道说这个就会与卫生不合了?"
我没有话;孩子们你两片我三片的把一盆白切肉全抢光,晚上我只好又去买上三角。
第二天早晨我拎起小菜篮时爷爷就喊住我:"我瞧着这班小馋鬼怪可怜的,给他们油一遭嘴吧——这里三毛大洋,你带去了去切斤瘦五花来,——乡下的腿肉是二毛八一斤,这里想来要资一些,就算三毛钱一斤五花,肋骨可要叫他刚下。"
肉摊上零零落落的挂着些板油,肋条,饭司务大条的秤去,五块钞票付出后就没找进多少。我在摊旁站了歇,搭讪着问今天的肉价,肉摊主人可说出句惊人的话来:明天起要断肉了。
"妈的,啥个年头会太平,"他愤愤地说下去,"一只猎银要捐上十来元,装猪的轮船还要常常勒住,偌大的上海就该吃不着猪肉吃人肉了!这次什么牲畜市场还要来扣牢硬夺,我们就拚着这条命不要把肉店关门,肉摊收掉拉倒,我也赚不着钱,你也抽不着捐,这样倒好!"
"明天要断肉了!"我无可奈何地从怀中掏出一元钞票来,只换到市秤一斤二两五花。他替我把肋骨斩成一截的,但决不肯把它剔掉。
孩子们油过了嘴使天天嚷着要吃肉,可是爷爷面前的白切肉也不见了,却换了碗微微有些发臭的液肉。爷爷吃饭时总不说话,每次坐上桌后先把眼珠向寥寥的几碗小菜一扫,然后低下头来大口扒饭,扒了两口再夹些盐莱尝尝。他时常叹息,后悔自己不该逃到上海来,在这里活着受罪还不如死在乡下好!故乡目下有的是鲜蚕豆,大鲍鱼,腰花汤,竹笋烧肉……
我知道他是在怨恨我们的不孝,但在这有什么办法呢?八十元一月的进款大都花到房租上去了,米价每石十七元多,每天就拿食盐拌饭也自支持不住了,哪里还能够嗟叹"食无肉";不过我也没有对他明说,假如给他知道了上海猪挣的身价比乡下大姑娘还贵,而且还要担心无货应市的话,他就会连夜摒挡行李,挨回故乡去拚老命去了。
可是意外地,前天晚上他终于对我说了:"刚才我拉了寿儿上街去,家家肉店都空着柜台没有肉;他们告诉我,他们宁愿断肉,拚着饿肚子也不让人家收什么妈妈的捐!他们还告诉我从前太平时上海每天要宰四千猪,打仗后住的人多了,反而只宰一半数目,这就是因为横捐竖税的把价钱捐得高狠了,一般人家都吃不起肉,他们生意也就倒霉起来了。这次又出新花样弄什么畜生市场,以后的日子总归更会过不去,倒不如趁早收了市好……我看这些人倒是有志气的,怪不得这几天你们只给我吃胞肉;但是你们为什么把这事瞒着不告诉我?"
我猜不透爷爷的意思,只含糊地劝慰他不久定会转好,那时货色多了,价钱总也会便宜些,爷爷只摇了摇头。
我没法替他弄些鲜肉,只得跑到三姑家去商量。昨天下午三姑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里的是一大块腿肉。我们都忙着问她哪里办来,她得意地偏着头笑:"你们猜猜这块该卖多少钱?——市秤三斤多,合天平也有二斤半光景呢。"
不等我们作答,她又自己说了起来;"只费国币一元,你看便宜不便宜?——是一个汉子上门来兜售的。"
一个黑影在我的心中掠过。但是孩子们拍着手儿高兴得怪叫,三妨把肉郑重地送到爷爷面前。
爷爷谁个也不理,回转头来吩咐我:"把这些肉都丢到垃圾箱去!"
我们都不禁愕然,爷爷板着面孔催促,"快些把它丢了——人家在忍痛停市,我们还买私肉?"
今天早晨小菜场显得格外热闹:所有肉摊上都有了肉,说是租界当局为"维持民食起见",再三劝他们复业,先把存猪秤售,再行等商解决办法,好了,大家有肉吃了。
我想:存猪不比私肉,爷爷总该乐予接受。于是又买了三角,回家后做碗竹笋烧肉。
爷爷问明了来历,把这些肉全分给小馋油嘴了;他自己却理好了衣服,决定回乡,他说:"没事住在上海做什么?多一个人就多给人家一份税收,我看断肉还不够,得要断食才好!"
.t
海上的月亮
_
海上的月亮
茫无边际的黑海,轻漾着一轮大月亮。我的哥哥站在海面上,背着双手,态度温文而汾酒。周围静悄悄地,一些声音也没有;滚滚的月色弥漫着整个的人心,整个的世界。
忽然间,他笑了,笑着向我招手。天空中起了阵微风,冷冷地,飘飘然,我飞到了他的身旁。于是整个的宇宙变动起来:下面是波涛汹涌,一条浪飞上来,一条浪滚下去,有规律地,飞滚着无数条的流;上面的天空似乎也凑热闹,东面一个月亮,西面一个月亮,三五个月亮争着在云堆中露出脸来了。
"我要那个大月亮,哥哥!"我心中忽然起了追求光明的念头,热情地喊。一面拉起哥哥的手,想同他一齐飞上天去捉,但发觉哥哥的手指是阴凉的。"怎么啦,哥哥?"我诧异地问。回过头去,则见他的脸色也阴沉沉地。
"没有什么,"他幽幽回答,眼睛望着云天远处另一钩淡黄月,说道:"那个有意思,钩也似的淡黄月。"
于是我茫然了,一钩淡黄月,故乡屋顶上常见的淡黄月哪!我的母亲常对它垂泪,年轻美丽的弃妇,夜夜哭泣,终于变成疯婆子了。我的心只会往下沉,往下沉,身子也不由的沉下去了,摔开哥哥的阴凉的手,只觉得整个宇宙在晃动,天空月光凌乱,海面波涛翻滚。
"哎喀!"我恐怖地喊了一声,惊醒过来,海上的月亮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一身冷汗,还有痛,病在右腹角上,自己正患着盲肠炎,天哪!
生病不是好事,病中做恶梦,尤其有些那个。因此平日虽不讲究迷信,今夜也不免要来详梦一番了。心想,哥哥死去已多年,梦中与我携手同飞,难道我也要选亡了吗?至于捉月亮…
月亮似乎是代表光明的,见了大光明东西便想去捉住,这是人类一般的梦想。但是梦想总成梦想而且,世上究竟有没有所谓真的光明,尚在不可知之间,因此当作存心要去捉,或是开始去捉时,心里已自怀疑起来,终于茫然无所适从,身心往下沉,往下沉,堕入茫茫大海而后已。即使真有勇往直前的人飞上去把月亮真个捉住了,那又有什么好处?人还是要老,要病,要痛苦烦恼,要做啥哩啰嗦事情的,以至于死,那捞什子月亮于他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说得具体一些,就说我自己了吧。在幼小的时候,牺牲许多游戏的光阴,拚命读书,写字,操体操,据说是为了将来的幸福,那是一种光明的理想。后来长大了,嫁了人,养了孩子,规规矩矩的做妻子,做母亲,天天压抑着罗曼蒂克的幻想,把青春消逝在无聊岁月中,据说那是为了道德,为了名誉,也是一种光明的理想。后来看着光是靠道德与名管没有用了,人家不爱你,虐待你,遗弃你,吃饭成了问题,于是想到了独立奋斗。但是要独立先要有自由,要有自由先要摆脱婚姻的束缚,要摆脱婚姻的束缚先要舍弃亲生的子女——亲生的子女呀!那时所谓光明的理想,已经像一钩淡黄月了,淡黄月就淡黄月吧,终于我的事业开始了:写文章,编杂志,天天奔波,写信,到处向人拉稿,向人献殷勤。人家到了吃晚饭时光了,我空着肚子跑排字房;及至拿了校样稿赶回家中,饭已冰冷,菜也差不多给佣人吃光了,但是饥不择食,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校清样,在甘五烛光的电灯下,我一直校到午夜。户四米内掺杂着大量的砂粒、尘垢,我终于囫囵吞了下去,终于入了盲肠,盲肠溃烂了。
我清楚地记着发病的一天,是中午,在一处宴会席上,主人殷勤地劝着酒,我喝了,先是一口一口,继而一杯一杯的吞下。我只觉得腹部绞痛,但是说出来似乎不礼貌,也有些欠雅,只得死进着一声不响。主人举杯了,我也举杯,先是人家央我多喝些,我推却,后来连推却的力气也没有了,腹中痛得紧,心想还是喝些酒下去透透热吧。于是酒一杯杯吞下去,汗却一阵阵渗出来了,主人又是怪贴的,吩咐开电扇。一个发寒热,急着剧烈腹痛的人在电扇高速度的旋转下坐着吃,喝,谈笑应酬,究竟是怎样味儿我实在形容不出来,我只记得自己坐不到三五分钟就继续不下去,跑到窗口瞧大出丧了。但是大出丧的灵柩还没抬过,我已经病倒沙发上。
"她醉了!"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接着我又听见主人替我雇了车,在途中我清醒过来,便叫车夫向x医院开去。
医生说是吃坏了东西,得服污剂。
服了泻药,我躺在床上,到了夜里,使痛得满床乱滚起来。于是我哭着喊,喊了又哭。我喊妈妈,在健康的时候我忘记了她,到了苦难中想起来就只有她了。但是妈妈没有回答,她是在故乡家中,瞧着一钩淡黄月流泪哪!我感到伤心与恐怖,前南对天起誓,以后再不遗忘她,再不没良心遗忘她了。
腹痛是一阵阵的,痛得紧的时候,肚子像要破裂了,我只拚命抓自己的发。但在松下来痛苦减轻的时候,却又觉得伤心,自己是孤零零的,叫天不应,喊地无灵,这间屋子里再也找不出一个亲人。我为什么离开了我的母亲?她是这样老迈了,神经衰弱,行动不便,在一个愚蠢无知的仆妇照料下生活着。我又为什么离开我的孩子?他们都是弱小的可怜,孤苦无告地给他们的继母欺凌着,虐待着。
想到这里,我似乎瞧见几张愁苦的小脸,在涨的尽头晃动着齐喊:"妈妈/他们的声音是微弱的,给海风吹散的,我听不清楚。我也瞧见在腰肌的月光下,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妇在举目四瞩的找我,但是找不到。
"妈妈2"我高声哭喊了起来,痛在我的腹中,更痛的在我心上;"妈妈呀!"
一个年青年的姑娘站在床前了,是妹妹,一张慌张的脸。"肚子痛呀,妈妈!"我更加大哭起来,撒娇似的。
她也拍拍嘻嘻的哭了,口中连声喊"哎哟!"显得是没有主意。我想:我可糟了,一个刚到上海来的女孩子,半夜里是叫不来车子,送不来病人上医院的,急坏了她,还是治不了我的腹痛哪!于是自己拭了泪,反而连连安慰她道:"别奖哪,我不痛,此刻不痛了。"
"你骗我,"她拍隆得肩膀上下耸:"怎么办呢?妈妈呀。"
"快别哭,我真的不痛。"
"你骗我。"
"真的一些也不痛。"
"怎么办呢?"她更加拍噎不停,我恼了,说:
"你要哭,我就要痛。一一快出去!"
她出去了,站在房门口。我只捧住肚子,把身体缩做一团,牙齿紧咬。
我觉得一个作家,一个勇敢的女性,一个未来的最伟大的人物,现在快要完了。痛苦地,孤独地,躺在床上,做那个海上的月亮的梦。海上的月亮是捉不到的,即使捉到了也没有用,结果还是一场失望。我知道一切光明的理想都是骗子,它骗去了我的青春,骗去了我的生命,如今我就是后海也嫌迟了。
在海的尽头,在一钩淡黄月下的母亲与我的孩子们呀,只要我能够再活着见你们一面,便永沉海底也愿意,便粉身碎骨也愿意的呀!
盲肠炎,可怕的盲肠炎,我痛得又晕了过去。
..
自己的房间
!txt!
自己的房间
现在,我希望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我就把旗袍脱去,换上套睡衣睡裤。睡衣裤是条子绒做的,宽大,温暖,柔软,兼而有之。于是我再甩掉高跟鞋,剥下丝袜,让赤脚曳着双红纹皮拖鞋,平平滑滑,怪舒服的。
身体方面舒服之后,心里也就舒服起来了。索性舒服个痛快吧,于是我把窗子也关好,放下窗帘,静悄悄地。房间里光线显得暗了些,但是我的心底却光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的房间,也许是狭小得很: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便再也放不下什么了。但是那也没有什么,我可以坐在椅上看书,伏在桌上写文章,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我的房间,也许是龌龊得很,墙上点点斑斑,黑迹,具虫血迹,以及墙角漏洞流下来的水迹等等,触目皆是。然而那也没有什么,我的眼睛多的正好是幻觉能力,我可以把这堆斑点看做古希腊美术,同时又把另一堆斑点算是夏夜里,满天的繁星。
我的房间的周围,也许并不十分清静:楼上开着无线电,唱京戏,有人跟着哼;楼下孩子哭声,妇人责骂声;而外面弄堂里,喊卖声,呼唤声,争吵声,皮鞋足声,铁轮车推过的声音,各式各样,玻璃隔不住,窗帘遮不住的嘈杂声音,不断传送我的耳膜里来。但是那也没有什么,我只把它们当作田里的群蛙阁阁,帐外的蚊子嗡嗡,事不平已,决不烦躁。有时候高兴起来,还带着几分好奇心侧耳静听,听他们所哼的腔调如何,所写的语句怎样.喊卖什么,呼唤那个,争吵何事,皮鞋足声是否太重,铁轮车推过时有否碾伤地上的水门汀等等,一切都可以供给我幻想的资料。
让我独个子关在自己的房里听着,看着,幻想着吧!全世界的人都不注意我的存在,我便可以自由工作,娱乐,与休息了。
然而,这样下去,我难道不会感到寂寞吗?
当然——
在寂寞的时候,我希望有只小猫伴着我。它是懒惰而贫睡的,不捉鼠,不抓破我的旧书,整天到晚,只是蜷伏在我的脚旁,咕哈咕哈发着鼾声。
于是我赤着的脚从红纹皮拖鞋里没出来,放在它的背上,暖烘烘地。书看得疲倦了,便把它提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它的眼皮略睁一下。眼珠是绿的,瞳孔像条线,慢慢的,它又闯上眼皮咕嗜咕啥的睡熟了。
我对它喃喃诉说自己的悲愤;
它的回答是:咕啥咕喀。
我对它前南诉说自己的孤寂;
它的回答是:咕哈咕咯。
我对它轻轻叹息着;
咕喀咕喀。
我对它流下泪来。
眼泪落在它的眼皮上,它倏地睁开眼来,眼珠是绿的,瞳孔像条线,慢慢的,它又闭上眼皮咕喀咕哈的睡熟了。
我的心中茫茫然,一些感觉也没有。
我手抚着它的脸孔睡熟了。
于是我做着梦,梦见自己像飞鸟般,翱翔着,在真的善的美的世界。
自己的房间呀!
但是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是寄住在亲戚家里,同亲戚的女儿白天在一起坐,晚上在一起睡。
她是个好絮话的姑娘,整天到晚同我谈电影明星。
"xxx很健美吧?"
"晤。"我的心中想着自己的悲愤。
"凸凸凸的歌喉可不错哪!"
""晤。"我的心中想着自己的孤寂。
"你说呀,你到底是欢喜xxx呢?还是凸凸凸呢?"
"…"我说不出来,想叹息,又不敢叹息,只得阖上眼皮装睡。
"唉,你睡熟了!"她这才无可奈何地关熄灯,呼呼睡去。
我独自望着一片黑暗,眼泪流了下来。
这时候,我再也不想装睡,只想坐在椅上看书,伏在桌上写文章。
然而,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呀!拘束,不自由。
长夜漫漫,我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头很重,颊上发烧,心里怪烦躁。
莫不是病了吗?病在亲戚家里,可怎么办呢?睡吧!睡吧!睡吧!我只想做片刻自由好梦,然而我所梦见的是,自己仿佛像伤翅的鸟,给关在笼里,痛苦地呻吟着,呻吟着。
. .
我的手
小说^t-
我的手
晚饭后,我拿出一只干净玻璃杯,浓浓的泡上一林绿茶。我一面啜着茶,一面苦苦思索要做的文章。忽然,我瞥见自己端着茶杯的手,纤白的指头,与绿的茶叶辉然相映,看上去像五枚细长的象牙。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于是我慢慢放下茶杯,把手接在膝上,自己仔细端详着:长长的指头,薄薄的掌心,一些血色都没有看上去实在有些怕人。
我想,这是左手,右手也许好一些吧。于是把右手放在膝上,这么一比,那么一比,看看差不多,实在说不出什么不同来。就只是右手的食指尖端多蓝墨水迹一瓣,那可是写稿时偶然不当心把它玷污的,只要用肥皂一擦,就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真是一双苍白瘦削的手呵!我不愿再看它们,只默然捧起茶杯,轻轻呷着茶。心里想,她们是应该休息休息了,再不然,凭这种没血色的手,怎能写得出有血有肉的文章?
据说有许多西洋大文豪,他们在写作的时候,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他们只要闲适地靠坐在沙发上,只衔雪茄,一面喷烟一面念,旁边自有人替他打字或速记下来。这样做文章舒服是舒服的,但是我的地位同他们比较起来相去不知几千万里,只好当作神话想想,想过之后还得辛苦自己的手,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茶杯拿过稿纸来写。
写呀,写呀,我的手写得麻木了,指头僵硬了。见了它们,我就把脑中准备好的快乐语句一齐忘掉,剩下来只有无限辛酸,不能用字表达出来,不能用句表达出来,对着空白的稿纸,我只是呆呆出神。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左手放在稿纸上,右手拿铅笔依着它画去,不多时,一只瘦削的手的轮廓,就清楚地留在纸上了。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以前可决不是这样:十根粗粗的指头,指甲修得很短;手掌又肥又厚,颜色是红润的。
以幼小的时候,它们整天援泥丸,捉炸据,给妈妈技小鸡革
在学校里,它们忙着抄笔记,打网球,还能够把钢琴得叮当作响…
后来,他来了,把钻戒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吻着它,说道:"多能干呀,你的手!"
我用我的手替他们做了许多事情…
油垢,灰尘,一齐嵌进了我的手心里,剧不尽,洗不掉,我的手终于变得龌龊而且粗糙了。
但是,我并不怪我自己的手,因为它工作着,能够使别人快乐与幸福。
在冬天,我的手背上都龟裂了。但是我仍旧忍住痛,在灯下管孩子们缝花缓的棉施。
粗糙的手触着花缎,毅奉有声。
孩子们都奇怪起来,问我道:"妈妈,你的手怎么会有声响?"
我笑了:瞧瞧他的脸,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皱着眉头,用憎厌的口吻对我说道:"瞧你这只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宝贵的钻戒?"
我悄然无语,第二天,便把宝贵的钻戒还了他。
但是法律,经济,都不允许我携带孩子:我是什么也没有,只凭着龟裂了的手,孤零零地自谋生活。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们把尿换屎,搞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写,写,写……
浓的茶,滋味是苦的。我一面缓着,一面暗暗思索文章。但是什么字,什么句,才能表达我的意思呢?而且,即使表达出来,又将希望哪个知道?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那张画着手的稿纸寄给我的孩子们去吧,让他们知道:我的手一一瘦了。
/.
苏青散文归宿
。t!xt
归宿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母亲忽然到上海来了。陪她走进我房间的是我的堂妹夫时人,接着车夫又拎进许多大大小小的网篮包裹,出乎我意外地,我不禁揉着眼睛说:"咦,母亲?"
她在笑,不,又像在哭着。
时人便替她回答道:"婶婶因为很惦记你们,所以决定跟我来上海一趟,临行匆匆的,也来不及通知你们。——姐姐,你同孩子们都好吗?"
我这才想到从未见过外婆的面的菱菱与元元,连忙走近床前喊:"快起来呀,外婆来了!"
菱菱笑吟吟地看了母亲一眼,只不言语,一回儿又带差问我:"妈,她…她就要外婆吗?"我说:"是呀。"她这才低低喊了一声"外婆",母亲再也顾不得时人在旁,快步过来捧着她的面孔尽瞧,一面又问:"还有我的元元呢?元元的头钻在被底下,本来略掀开被头一角在窥视的,经母亲这么一说,他就迅速地钻进被窝去了,再喊他也不肯伸头来,母亲也就不勉强,只对着他在被中一拱一拱的身子说:"元元,别害羞呀,外婆给你们带了许多乡下吃食来呢!"说毕,只见被头的一角又掀了起来,元元的乌灼灼眼珠在转动着,母亲瞧着不禁微笑起来了。
笑,充满了这小小的房间。
时人告辞走了,我们也不挽留他。于是母亲忙着解包裹,取出桃酥,百果糕,酱油瓜子之类,孩子们嚷着就要吃,我叫女佣替他们穿衣服,但是母亲说:唱着起来吧,在被窝里面先吃些糕也一样的。"我不禁想起他们尚未漱口哩,然而母亲已经把百果糕撕开分给他们了,他们也急急往往嘴里送,我还多说些什么呢?
百果糕是精米做的,嵌着胡桃肉,又甜又软,菱菱把它粘在棉被上了,扯不下来,只好用牙去咬取,元元则是整块塞进嘴里了,贪心不足,仍旧抢着要去舔菱菱粘在棉被上的糕,两人就此吵起架来了。
母亲连忙喊他们说:"菱菱元元别闹呀,外婆还有好东西哩!"一面说,一面在网篮底里捧出只小碗来,碗口有厚纸覆着,母亲把它揭去,伸手入内掏摸半晌,这才高兴地说道:"算好,蛋连一只也没有碎。"说着便拿出二只光鲜可爱的小爱来给我观看,元元嚷着也要瞧,母亲说:"这鸡蛋是生的,要煮过才好吃,元元同姐姐快些起床,叫你们的妈妈给你们烧几只吧。"
我心里暗想鸡蛋是顶普通的东西,母亲把它们盛在碗里,排好慷屑,不远千里带到上海来,不怕多麻烦吗?但是母亲却不肯这样想,她说今年买了四只小鸡,到养大来只剩两只了,都是雌的,本想这次带到上海来给我们吃,但是它们实在会生蛋,天天一个,从来不偷懒的。"我把这些蛋一个一个抬起来,积到如今,已经有百把个了,多有趣。"她一面说一面把碗里的蛋陆续换取出来,放在桌上,又恐怕要滚下去打碎了,叫我去取一只空面盆来。都是小小巧巧的椭圆形东西,蛋壳偕得很干净,只有一个是涂着血,据母亲说那是黑母鸡的初生蛋,吃了很滋补,再三叮嘱我要煮给男孩元元吃。
她又夸奖那两只鸡,一只是黑的,毛羽乌得发光,连脚爪都没有例外。其他一只则是黄白黑三色夹杂的,她就叫它"花背心",意思说它的身上仿佛披着花背心一般。她对它们很爱惜,因此舍不得带来给我们吃掉,把它们寄养在隔壁六嫁妹家里。"我对她说过这次出来至多一个月就要回去,所以就交给她一个月的糠与米。"
我说:"母亲,你在乡下也不过是一个人,还是长住在这里吧,也可以替我照管菱美与元元。"
母亲似乎也很高兴,便对正走下床的孩子们说:"这样也好,外婆从此不养黑母鸡与花背心,帮你妈妈照管菱菱与元元了。"
女拥捧三碗蛋糊来,母亲是吃长带的,只微微笑着瞧元元猴急喝下去的样子。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