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福来讨丰太太示下,能否将亭子间腾出点地方来堆银器。丰家住着两幢街面房子,底层两开间门面做店堂,后客堂分别是连福夫妇的卧室和银楼工场间。楼上除了之桐夫妇丰太太和之樟的房间外,亭子间是不住人的,用来堆放杂物。每逢初一十五,丰太太也会在亭子间里点柱香,拜拜观音娘娘。丰太太相信观音娘娘会保佑她一个守寡女人,保佑丰祥和银楼太太平平开下去。
自从日本人占领了沪宁线一带,涌入上海的难民日益增多。逃难的人带不了多少家产,携带最多的便是金银细软。难民到上海后首先得找房子栖身,买大米裹腹,这就不得不把老家带来的黄金白银换成现钱。而银行里只能兑换份量成色标准的足赤金条,不收黄金首饰或银制器具。于是上海的大小银楼就成了难民们的救命菩萨,只消拿出金银首饰让银楼老板过目,双方谈妥价钱,卖家立刻能拿到现钱。虽说这种时候银楼大多会压低收购价格,颇有点乘人之危发国难财的味道,不过对于难民来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总不能戴着金银首饰饿死吧。丰祥和银楼靠近南车站,不少难民一下火车就到处找银楼,顾不得多喊价,只求早点拿到现金好安下身来。这些日子丰祥和银楼门前从早到晚有人排队等着卖掉首饰,十来天工夫银楼收进一屋子银制器具,金戒指金耳环也多得能用淘米箩盛。
之桐跟连福两个人在店堂里忙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时局之下已没什么人再有闲心闲钱来买进首饰,银楼里的顾客十有###是要卖掉首饰急等钱用的主。之桐每收进一件饰物,按常价先在心里打个对折,嘴上喊价的时候脸朝着连福,连福就在账台后面点好钞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桐故意不去看卖主的表情,他知道这样的价格喊出来,卖掉首饰的人先是吃惊,继而心疼,再后来便是由心疼转为气愤,嘴上跟老板讨价还价,心里骂银楼心黑。可之桐对自己说银楼不是难民救济所,发不得慈悲,不骗不抢由卖家自个儿踏进门来,买卖成交也全凭双方自愿,他心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开店不都是为了赚钱么。
丰太太看之桐和连福两个人忙不过来,想叫老二之樟去学校告几天假相帮他兄长。之樟向来讨厌站柜台,却又不能不管家事,就找出个很高尚的理由,称银楼是在发国难财,打劫难民,而他一个正直青年不屑参与这种交易之中。之樟的话传到佩玉耳朵里,佩玉就不肯罢休了。某日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佩玉问之樟什么时候去投二十九军,之樟被大嫂问得莫名其妙,佩玉道:“二弟这样的热血青年怎好蹲在银楼里吃龌龊饭,应该去精忠报国,至少也要手臂套块红袖章,到教堂门口给难民们分粥吃才是。”之樟明白自己先前那些话得罪了兄嫂,大哥是血亲骨肉,不会跟他计较,大嫂就不一样了。此后之樟见了佩玉总有点不自在,丰家两个儿子,一个撑着银楼养家,一个却在心安理得吃白食,怎么也有点讲不过去。因而之樟再去舞厅酒吧要用钱时,就悄悄向账台里的连福要。他给连福签字画押,由连福去向之桐和丰太太报账。
之樟帮不了银楼的忙,之桐和连福通常在店堂里一站就是十多个钟头,中午吃饭都要轮班。佩玉倒想帮丈夫一把,无奈婆婆不同意。丰太太只说这是从前之桐阿爹传下来的老规矩,女人站柜台卖金银首饰顾客不放心的,似乎贵重东西让男人经手才显得可靠。佩玉知道这是婆婆的借口,说穿了是信不过她这个儿媳妇。每天收进那么多漂亮戒指,手镯耳环,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难免会动心。婆婆是怕佩玉会偷偷藏掖下一件两件,所以才不让她进店堂间。至于连福,虽是外姓人,但到底在丰家做了二十来年,丰太太心里有数,金山银山堆在面前连福也不敢起贪心。
每日夜晚银楼打烊之后,之桐连福二人面对面轧平账目,须将当日收进的金银首饰一件件交由丰太太过目,一粒金屑屑都错不得。丰太太亲自挑出款式新,品相好,加工精致的首饰来,关照之桐用药水清洗,凿去原来店名,刻上丰祥和标记,然后配上丝绒或织锦缎首饰盒,过些日子就能放进柜台重新出售。而那些已经断裂或有缺损的饰物,只好熔作金材,再加工成首饰。中国人历来有穷玩金子富玩表的习俗,再穷的人家也会藏上一两件金戒指或金耳环作急需时的依靠,有些戒指传了几代人,品相依旧完好,可见穷人是惜金如命的,这点跟富人们玩表不同。富人玩表是玩心情款式,凡有新款表上市,有钱人兴致起来便会喜新厌旧,一换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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