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银楼里来了个娘姨模样的女人,一手牵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娘姨身上的大襟单衫是自家织的土布,下摆及袖口都有些发毛了,但浆洗得干净平整,看得出是个勤快女人。那小姑娘剪了个童花头,眼睛溜溜地朝面前的陌生人转动。才刚过秋分节气,小姑娘上身着单褂,下面却是条臃肿不堪的老棉裤。那娘姨扫了一眼银楼店堂间,悄悄凑近之桐问:“先生,请问你可是老板?你家老板娘在不在?”之桐点了下头,娘姨笑起来道:“我有事情要同女人家讲。”之桐心里纳闷,这儿是银楼,又不是妇产科医院,啥样事情非得女人同女人讲。不过之桐不敢让佩玉出来,吩咐连福去请出母亲。
丰太太来到店堂里,没等那娘姨开口,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江浙一带稍有些家底的人家逃难来上海,主人自个儿拉不下脸面来银楼卖掉首饰,就由娘姨或下人出面。又因逃难途中为安全起见,这些金银细软多半藏在女人身上的隐秘处,到了银楼自然不好当众拿出来,所以非得由银楼老板娘出面做这笔生意才行。丰太太将娘姨和小姑娘领到亭子间,关上门后说:“这位阿嫂,此地只有你我和小妹妹三个人,有话只管讲。”娘姨冲着丰太太鞠了个躬,拉过小姑娘来替她脱下棉裤,一把撕开裤裆,从棉花絮里摸出两枚嵌宝戒指来。
“太太请过目,这两只戒指是小姑娘她妈的陪嫁,要不是逃难来上海,她妈又病倒在床上,哪能肯卖掉陪嫁东西。”娘姨说着双手将戒指捧到丰太太面前。丰太太并不伸手来接,这是银楼的规矩,只有验货色的人才可在未成交前触碰卖家的首饰,而其他人一则不识货,二则若是卖家有心想诈银楼,当你伸手之际故意将首饰跌落在地,然后强行要将原本可能就已经破碎的首饰按原先谈妥的价格卖给银楼,银楼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了。丰太太虽为女流之辈,毕竟在银楼里耳濡目染几十年,眼光一点都不比之桐连福差的。丰太太只盯了那两枚戒指几秒钟,已经判断出戒面镶嵌的翡翠属难得一见极品好货色,碧绿滴翠,不带一丝杂纹。不过丰太太依旧保持着平和神态,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欣喜说:“这位阿嫂你先请坐,东西成色好差我老太婆不识货,作不得主,等老板上来看过再讲,他才是银楼的当家人。”丰太太下楼去了,不一会之桐来到亭子间。
之桐将两枚翡翠戒指托在手心里,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这位阿嫂,两枚戒指算你三百块钱。”那娘姨一听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三百块呀?老板先生你再好好看看,我们东家太太讲一只顶少好喊价五百块呢。”之桐裂嘴一笑:“这位阿嫂,银楼里不比南货店皮鞋店,新货旧货价钱相差再大也有限,银楼里东西买进卖出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价。再讲现在逃难来的人天天排队等着卖掉金银首饰,我放出去的都是现钞,你的翡翠戒指再值钱,总不能吞进肚皮里当饭吃吧。丰祥和在银楼圈里也不过是小阿弟,我自己也有一家老小要养,要是你觉得我开出的价钱不称心,不妨去裘天宝老凤祥银楼撞撞运气。”之桐的话讲得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乘人之危强行压价的意思。娘姨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小姑娘瞪大惊恐的双眼:“周妈妈,人家不要戒指么?那娘就没钱看病了呀。”娘姨眼圈红了,哽咽着说:“老板,你看我跟这一家人从杭州逃到上海,南车站一出门就寻银楼,好不容易摸到这儿,哪里还会去找天啊宝啊的大银楼。我们东家太太等钱看病,你多少再加两个钱吧。”之桐叹了口气:“听你这样讲我不收戒指倒是为难你了,看在小妹妹面上,我再加二十块钱,阿嫂你等一会好带小妹妹去吃客上海小笼包子。”娘姨千恩万谢跟在之桐身后到账台领钱,开票据的时候娘姨叫连福票据上只需开三百块钱。之桐很清楚这些做下人的心机,这种时候不揩东家油的几乎没有。反正丰祥和银楼做成一桩不错的生意,至于那娘姨和她东家太太谁便宜谁吃亏就轮不到之桐来操心,之桐只是有点替那个躺在病床上等着用翡翠戒换钱看病的女人难过。那娘姨领着小姑娘出门时,丰太太过来朝小姑娘手心里塞了个黄糙纸包成的三角包,三角包里有几颗玫瑰粽子糖。丰太太是吃斋念佛之人,晓得这笔生意银楼占了大便宜,弄点小恩小惠给卖家,与其说是为了让卖家留下个好印象,还不如说为自己找到点心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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