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晚上银楼打烊后,海生就会去拉上大铁门。他看见一个印度巡捕走过门前,那巡捕头上裹着厚重的红头巾,如同顶着一只大南瓜。海生每每见到印度巡捕时,总会联想到宁波乡下秋天里堆在屋檐下的南瓜。那巡捕大概四十多岁了吧,当巡捕的都留有大胡子,让人猜不出他们的确切年纪。四十多岁在海生眼里是很老的人了,这样的年纪还跑到中国来当巡捕,日日夜夜风里雨里在马路上走,吃这碗饭实在太辛苦。海生认定这些当巡捕的人定是年轻时没有好好学一门手艺,所以只好吃一口辛苦饭。海生这样对自己解释,也有点勉励自己在银楼里好好学手艺的意思。
“打烊啦。”那印度巡捕朝海生笑了笑,海生认出这巡捕前些日子来丰祥和银楼讨水喝,之桐叫海生端了碗决明子茶给他喝。此后这几天,每逢这巡捕当班,不再像从前那样径直走过银楼,而是要在银楼门前打几个来回,大概是为了对得起那碗茶,给银楼增添几分安全感。海生朝印度巡捕摇摇手:“明早再会。”便很快关上了里面的店堂门。其实那巡捕已经会讲不少上海话,但海生不敢跟他多说话,进银楼第一天丰太太就给海生立下过规矩:不准同陌生人搭讪。丰太太专门给海生讲了许多上海滩银楼遭窃的事例,件件都是跟银楼里下人或是学徒不慎结交陌生人有关,结果引狼入室,所以海生决不敢破了丰太太的规矩去跟印度巡捕聊天。
晚饭后海生要跟着师傅连福洗银元。丰祥和银楼每日进出银元数百枚,凡是收进来的银元都要在药水里洗一番之后才能再度流通出去。海生起先不解,天底下钞票都是脏兮兮的,千人摸万人用,银元也是钞票,费神劳力地洗它做啥?但是海生从来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来,当学徒要多动脑子多动手,少动嘴巴才好,师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洗银元的药水由连福配制,气味酸酸的,海生不知道药水里放了什么,师傅总是背着他配药水,海生也就没敢张嘴问。
连福教海生将收进的银元放入药水中浸泡,过个把钟头再用镊子钳将药水里的银元一枚枚挟出来,放到自来水龙头下冲掉药水味,擦干后用牛皮纸十枚一卷包起来,洗银元的过程就算结束了。那些洗过澡的银元银光锃亮,像刚从造币厂出来的新币一样。每隔三五天,连福会倒掉旧药水换上新药水,那只盛药水的陶罐底部已沉淀着一层银皮。连福把银皮刮下来,日积月累,洗银元洗下来的银皮又可打成银手镯银项圈卖出去。用过银元的人都知道一枚银元的标准重量为七钱三分银子,可是再谨慎的人也多半把心思放在辨别银元的真假上。最常见的鉴别方法是吹一口气后将银元贴在耳边,有嗡嗡的振动声就是真银元,谁会料到从丰祥和银楼流出去的银元已经被刮掉一层皮,不足七钱三分了。反正没有人会真的用金银天平秤去称每一块银元的份量,这样的银元也决不影响它在流通过程中的实际面值。
丰祥和银楼迁至市中心后,上门来做首饰清洗保养的客户日益增多。有些老货戒指耳环年头长了,嵌进了不少污垢,影响饰品的美观,或是做母亲的要将首饰传给女儿之前,都会送到银楼来整整容。只不过黄金首饰清洗工作都由之桐或连福来做,海生连看都看不到一眼。但他知道这些送来整容的金器十有###也会被刮下一层皮来,丰祥和多少年来大概都是这样做的,当然别的银楼也不例外。有时顾客来取首饰,天平秤上称出的份量少了几分,顾客脸色就不好看了。这种时候之桐或连福会神情坦然地陪着笑脸道:“太太,小姐,陈年老垢洗掉了,份量自然要轻掉些。就像我们常人寒冬腊月里捂着老棉袄不觉得什么,开了春洗个澡浑身筋骨也会轻掉不少,就是老垢洗掉了呀,一样的道理。”一番话,让那些太太小姐“卜哧”一声掩嘴笑了起来,就不好意思再多计较首饰份量究竟轻掉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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