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午饭后,丰太太和佩玉照例是要歇中觉的。安娜从新式学堂出来,没那些老式人家的午睡习惯,要么索性就是通宵开派对,第二天睡懒觉睡到中午起身。如今在南货店站柜台,外面的派对戒了,懒觉也不用睡了。中午丰太太佩玉歇觉,安娜乐得一个人照看店面,她一面包着蜜饯三角包,一面朝嘴里扔颗话梅或是桃板,惬意得不得了。几个馋嘴侄儿侄女也喜欢这时候溜到店堂里来找二婶,在他们眼里,二婶比母亲和祖母可亲得多。二婶会把包剩下的零碎蜜饯,碎饼干,隔夜面包均匀地分成三份,嘉森嘉鑫嘉磊一人一份,还告诉他们不要让阿娘看见,这样的日子真是比过年还要开心。
其实佩玉知道安娜经常把店里的东西分给她的三个孩子吃,她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孩子是她佩玉亲生的,岂有不疼的道理,但由安娜这个当二婶的拿东西给孩子吃,就是让婆婆看见,横竖与她佩玉不相干,她可不想落个偷嘴老鼠的名声。一日嘉森口袋里得了吃的去后面弄堂里向邻家孩子显摆,又不肯分出一点来让那些孩子们也甜甜嘴,于是一帮小孩就堵在丰家后门口唱山歌:“‘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太太在亭子间听见了,下楼来翻开森儿的口袋,问他是不是从前面店堂间偷东西来吃,森儿向来惧怕祖母,眼泪汪汪道出实情:“是二婶婶给的。”
晚饭餐桌上丰太太当着全家人说:“森儿是丰家长房长孙,如今人大了,我每天给他一角钱零花。不过拿了钱后要吃自家店里东西,也须得绕到前面店堂间去买,一分一厘算清爽。要是再让我看见偷店里东西吃,不要讲零花钱,连饭都不许吃。”森儿听了一个劲地点头:“阿娘,我记牢了。”一角钱的现钱,远比一口袋吃食让森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动心。丰太太是借着教训孙子,把话说给安娜听的。没想到安娜不愿侄儿替她受过,大包大揽地自个儿出来认罪:“是我拿东西给森儿他们吃的,妈要怪罪的话就怪我好了。”佩玉在一旁假装吃惊地问:“安娜妹妹呀,你啥时候给小孩吃东西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要是让我看见,早就嘴巴子甩上去了。小小年纪哪能这样嘴馋,日后还得了吗?”佩玉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丰太太明知她在做戏,可也拿不到她的把柄。
之樟听得不耐烦了,筷子重重搁在桌上:“好了,好了,不就是小孩子吃掉点东西吗?哪里值得废那么多话。要是怕开南货店蚀本,那就开棺材店好了,不要讲小孩子,就是老鼠也啃不动棺材板的。”丰太太没料到老二会讲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触霉头话来,当即在饭桌边抹开了眼泪:“你们爹爹死得早,所以你这个没良心的又来咒我了。什么开棺材店,你是巴不得我早点躺到棺材里去啊。”之桐对之樟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饭桌,自己绕到母亲身边宽慰道:“妈,你看阿弟几杯黄汤下肚就讲疯话了,等他这个月洋行开了薪,定要叫他出点血,到自家银楼来为妈打副耳环陪罪不可。”丰太太得了这个台阶,顺势也就下来了,说:“他不故意气死我就算孝顺了,哪里还敢受用他的铜钱呢?”
安娜没事人一般看着这幕家庭闹剧,事请原是由她引起的,这会她倒成了观众。没多少日子后,安娜又开始大大方方在“丰记”南货店拿东西吃,因为她有喜了,想吃酸的,最对胃口的就是那些话梅桃板之类的蜜饯。安娜坐在柜台边一歇不歇地朝嘴里扔吃的,有时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会朝她多看几眼。之樟想起上次一家人的不愉快,劝安娜管管自己的嘴巴,就算想吃也好拿了到自己房间里来吃,省得让他母亲见了话多。安娜却不以为然:“你妈见不得我多吃,总该让我肚皮里的孩子多吃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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