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跟着连福当起了跑街先生。这“跑街”原是上海银楼伙计的一种推销手段,跑街先生就有点类似当今的推销员。跑街先生通常拎一只公文包大小的精致皮箱,走街穿巷,有时也与一些熟识的殷实人家小姐太太约定好,将银楼的新款首饰珠宝玉器送上门让客户挑选。丰祥和银楼的跑街先生原是由之桐或连福来充当的,但如今银楼生意日益增多,老板之桐整个白天不得半点空闲,根本抽不出空去跑街。所以之桐就叫连福带了海生出门,海生来丰祥和银楼日子不算短,银楼里面的功课做得差不多了,惟独跑街还是个缺门。
自从迁来市中心,连福跑街总跑不出四马路。四马路是上海滩有名的“红粉街”,单单一条会乐里,二十多幢石库门房子就开了一百多家妓院。那些手头有点积蓄的妓汝最喜欢藏“黄货”,也就是买金首饰。青楼风尘女子本来是靠青春色相吃饭的,趁着年轻貌美时多攒点黄货在身边,将来人老珠黄也可有点依靠。再说日本人已经全面进入租界,时局动荡,市面不稳,连住棚户区的女人都晓得要从嘴巴饭碗里抠出一两只金戒指来防备着,不用说风月场上的女人了。再风光的日子也只是云烟飘过,说散就散了。
连福来四马路跑街从来没有扑过空,运气好的时候,带出去的黄货卖完才回来,还记下人家新订的首饰,第二天特地再送了去。当然跑街先生皮箱拎出去的多是普通黄货珠宝,单件价格在几十块百把块钱上下,真正的大宗生意是不可能在跑街先生手上成交的。一来跑街先生拎了太值钱的东西出门,路上遭遇歹徒抢劫就会血本无归,不幸的时候还得搭上跑街先生性命。二来一般顾客买皮箱里的货心里也不踏实,大笔钞票拿出去,买进假货怎么办,跑街先生来无影去无踪,哪里还找得到人,吃了亏无处叫冤。不像在银楼里买首饰,店家将成色份量一一验证给顾客看,件件饰品都附有保证单。尤其是足赤金首饰,日后只要饰品的品相没有破损,凭保证单还可原价卖给银楼。
这一日四马路会乐里一位名叫秋秋的姑娘从连福手上买了两枚金丝缕花戒,连价都不还,十分爽快银货两讫。连福听说秋秋姑娘近来结识了某位官场要人,颇受宠爱,手头自然就丰裕起来,买只金戒指像买块城隍庙里的梨膏糖,眼睛眨都不眨。秋秋姑娘还向丰祥和银楼订购一只翡翠手镯,连福知道这是笔大买卖,当下里不敢开口接生意,请秋秋姑娘第二天到银楼来与老板亲口商谈。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跑街先生若是在银楼之外的地方敢跟客人敲下一只翡翠手镯的价钱,胆子也太大了点,除非这位跑街先生本人是银楼老板。
第二天下午秋秋姑娘如约而至,之桐亲自出面接待,将丰祥和银楼现成所藏翡翠手镯一一拿出来让秋秋姑娘过目挑选,一只只套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试戴。秋秋姑娘看中一只金镶玉手镯,镯子系18K金衬底,上面镶嵌着六颗碧绿欲滴的上品翡翠,每颗翡翠四周都雕有极为精细的花纹。秋秋姑娘对这只手镯爱不释手,戴上脱下试了好几回,觉得略微有些宽松,便要店家将接口收一收紧。之桐取来一根红丝线,绕在秋秋姑娘手臂上量尺寸,他的手指触到她细洁光滑的皮肤,心头突然猛跳了几下,拿着丝线的手竟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之桐请秋秋姑娘在店堂里坐下,又叫海生沏上龙井香茶来,自己到后面工场间去把手镯接口收收紧。
手镯上留有秋秋姑娘的体香,之桐情不自禁将镯子贴在鼻翼下,似乎要把那女人的香气吸进自己体内去。之桐从来没有留意过佩玉以外的女人,他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天地都局限在丰祥和银楼里,并不感觉有什么不满足,或者说生活里有什么缺陷需要弥补。也许因为眼前这位秋秋姑娘是从四马路会乐里那样一种地方出来的,才会让之桐平静的心里产生出点异样感觉。之桐此时如同被大人一再警告不得去做危险游戏的孩童,明知父母的警告有道理,却又按捺不住尝试危险游戏的欲望。这种欲望对之桐而言只是见识一番青楼里的风尘女子,毕竟像他这样身世清白又当着银楼老板的男人,不可能轻易踏入那种龌龊地方去玩女人,那么在自家银楼里触碰到那种女人的肌肤,是否也算满足了这个欲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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