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手镯标价三百五十块大洋,秋秋姑娘价都不还,爽快地付了现钱后将手镯戴上,又赏了海生一块钱小费。之桐将饰品保证单发票等一并放入锦盒,递给秋秋姑娘说:“小姐,要是手镯戴得不舒服,请随时过来校正好了。”说完之桐又叫海生去门口叫来一部黄包车,将这位大主顾送出银楼。秋秋姑娘刚离开丰祥和银楼,丰太太也坐了黄包车从后门进来。如今丰太太的主要精力放在南市那边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身上,还得帮着佩玉安娜料理一部分南货店的杂事,很少到银楼来。海生因为得了秋秋姑娘的赏钱,兴奋得不得了,见了丰太太就快嘴快舌报告了这宗大生意。丰太太脸上没露出一丝高兴神色,淡淡地说:“好端端的金镶玉手镯,跌进青楼去伴风尘女,可惜了。”海生吐了下舌头,觉出自己嘴太快。之桐却无缘无故红了脸,好像让母亲点穿了心思。
会乐里姑娘接二连三订购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大约是秋秋姑娘回去作了广告宣传,那只金镶玉手镯又让姐妹们人见人爱,有点私房钱都先后成全了丰祥和银楼的生意。会乐里出来的姑娘终究与普通人家女孩不同,她们不只衣着光鲜时髦,笑语欢声里也透出些许不安分,没有一般女孩子家的羞涩与拘谨。她们有时三五个一群来到银楼,叽叽喳喳拥向玻璃柜台,倒把那些好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吓跑了。有时某个姑娘看中一件饰品,当下里拿不出钱来,隔天定会押着个相好的冤大头来付钱替她买了去。冤大头男人满足了姑娘的愿望,又不肯就此乖乖离开那女子,银楼店堂就成了他们打情骂俏的地方,让之桐和连福这样结过婚的男人都常常红耳根。
偏偏海生是个快嘴伙计,又处在性朦胧的好奇年龄,跑街时或在银楼里听了些什么新鲜话,熬不住要去搬给丰太太和佩玉安娜连福嫂那几个女人听。丰太太明知自家银楼生意红火一大半是因为靠近四马路,赚了不少青楼女子的钱。然而同为女人,丰太太从心底鄙视风尘女子。丰太太想她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却咬紧牙关拉扯大两个儿子,还娶了两房媳妇添了孙辈,最令丰太太骄傲的是她一个女人撑住了丰祥和银楼的招牌。如今丰祥和银楼迁到市中心,不说能同裘天宝老凤祥比肩,也挤得进二流银楼了。所以丰太太认定沦落风尘的女子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料,只想用色相来骗男人钞票,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卖到这种女人手里,多少有点糟蹋了好东西。
每回从海生嘴里得知有会乐里女人来丰祥和银楼买首饰,这一日晚饭桌上丰太太定要甩几句硬话给之桐听,好像要给儿子打预防针。跟那样的女人接触多了,再清白的人家也会被玷污掉。之桐起先还申辩几句,说是开银楼的哪里管得了顾客身份,人家拿出钱来你就得卖首饰给她。没见过卖货的还盘查买家来路,银楼倒像开成警察局了。丰太太一时语塞,只好迁怒连福海生两个跑街:“脚头懒得出奇,好人家不去跑,日日贪图就近四马路那几条弄堂,引得一班下贱女人围牢丰祥和银楼,丰家名声生生被你们败坏了。”海生自然不敢与丰太太回嘴,连福就不同了,他会陪着笑脸接口道:“丰太太说得极是,明日起请之桐大少爷亲自去跑街,不会像我们这班下人没眼色,香的臭的统统往丰祥和银楼拉过来。”连福的话是说给丰家所有女人听的,要是之桐去跑街,佩玉第一个便会急疯。只怕跑街没跑成,银楼老板跌进会乐里温柔乡爬不出来了呢。
果然佩玉一听便急了,对连福说:“亏你想得出来,哪有银楼店主自个儿当跑街的,还不让人笑掉牙呢。”丰太太跟佩玉想到一块去了,也对连福正色道:“不过是让你和海生跑街时多放点心思,少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银楼。你倒想得好,叫老板去跑街,是不是要让你这个跑街先生倒过来当老板啊。”连福知道丰太太这番话是在替她自己找台阶下,便不再出声。
安娜看着婆婆与大嫂这副着急样,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她男人之樟是吃洋行饭的,不存在之桐那样被风尘女子勾引的危险,所以这日晚饭桌上安娜成了看戏的,好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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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一章(一)(1)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丰祥和银楼的招牌上,白晃晃耀得人睁不开眼来。这块招牌不像一般店铺那样老老实实贴在自家门口,丰祥和银楼自开张那天起,招牌就跨街横着,如同一座雕金镶银的拱形牌坊。太阳好的日子,来往行人几十米开外就得眯起眼来,这样才不至于叫银楼招牌的折光刺痛双目。其实丰祥和银楼门面并不见得有多气派,普普通通两开间店面,只不过银楼里的买卖非那些南货店绸缎庄可比。做生意原本为了赚钱,那么直截了当买卖金饰银器的,自然会让那些小店主另眼相看。丰祥和银楼坐镇在这条不大不小的商业街上,正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似乎看到有银楼矗着,其它店铺才能开得安心。
这样的时候多半是安静的,没有顾客会心急慌忙趁吃饭时间来挑金银首饰。丰太太就让连福去厨房吃饭,她自己坐到了银楼柜台跟前照看生意。连福是丰祥和银楼的店员兼账房先生,跟了丰家二十来年。自从老板丰祥和去世后,是连福帮着丰太太把银楼撑了下来,所以丰太太与连福虽有主仆之分,连福倒也不必太过客气的。况且连福最清楚丰太太此刻的心思,她是借着站柜台好张望街上的动静,盼望大儿子丰之桐早点接回孙子来。三天前大儿媳姚佩玉在法国医院生下个七斤重的男孩,这是丰家的长房长孙,丰太太喜得在亡夫遗像前淌了半夜眼泪,真想一步跨到医院去抱孙子,不过后来丰太太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急切心情。尽管佩玉替丰家生了个胖孙子,算得上是功臣,丰太太照样要稳住当家婆婆的架势,不肯让儿媳太过得意,所以只吩咐连福嫂跟了之桐去医院接回产妇和新生儿。
店门外有点动静,丰太太心跳都加速了,快步绕过柜台向门外伸出头去。一个头发雪白的乞丐婆子坐在银楼门口,她的头垂在胸前,身边的要饭篮子上横着根棍子。丰太太猜想这乞丐婆子多半是刚逃来上海的难民,而往日常来这条街上要饭的都知道,银楼门口是停留不得的,毕竟银楼不比饭馆,饭馆有些个残羹剩饭,会往讨饭的篮子里倒,银楼再慈悲总也不肯将金银送给乞丐吧。然而今日丰太太心里藏着喜事,不但没嫌弃这乞丐婆子,倒想替还未曾见面的孙子积点德。她转身回到柜台后面摸出一块银元来,亲自出门放到那婆子手心里。乞丐婆子两手紧紧攥住银元,浑身上下一阵哆嗦,反倒说不出话来,最终朝丰祥和银楼磕了三个响头离去了。
丰之桐夫妇和连福嫂分乘的两部黄包车停在银楼门口,连福嫂怀中抱着个西洋红织锦缎蜡烛包,她三步并两步把蜡烛包举到丰太太跟前:“恭喜恭喜,孙少爷回来了。”丰太太抽出腋下的白手绢擦了擦眼角,接过孙子来不及细瞧一眼,捧着蜡烛包就去给亡夫磕头。丰太太知道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她的,一个女人家撑着爿银楼不算,还养大了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娶妻生子,把丰祥和银楼的香火都续了下来。丈夫生前在这世上的心愿,丰太太都替他了却掉了。
街面上传来几下零星的鞭炮声,不一会儿两侧大马路上也像被点燃了似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不过年不过节的大伏天,通常也没有人家会挑这种热得喘不过气来的时节办喜事,那还有什么值得如此张扬的理由。连福吃完饭去南车站那边逛了一圈,回来说是二十九路军在丰台一线打了胜仗,教训了小日本鬼子,也算替中国人出掉口气。这消息刚传到上海,市民各界就纷纷放起鞭炮,鞭炮声持续了三个多钟头。丰太太心想,今日孙子回家,原本就是件大喜事,权当这鞭炮是替自家孙子放的吧,没准是个好兆头,孙子日后命大福大呢。
姚佩玉喝完连福嫂送上楼的鸡汤,倚在床头给儿子喂奶。回家老半天了,婆婆还没有很正式地来向她道喜呢。宁波人向来看重添男丁续香火,佩玉头胎生的男孩又是丰家长房长孙,那么她自然算是为丰家立了大功。躺在产房里的时候,佩玉就一遍遍猜想婆婆会送给她什么样的贺礼,也半真半假地探过丈夫之桐口风,之桐每回都是同样的回答:“放心好了,娘不会亏待你的。”话虽这么说,亏待不亏待还得等东西拿出来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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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一章(一)(2)
傍晚时分佩玉的母亲姚太太带了个娘姨来看女儿外孙,丰太太这才陪同亲家母上楼来到儿媳妇床前。女儿临产前,姚太太日夜忧心睡不着觉,惟恐女儿头胎生不出个男孩,在婆家的日子就不会好过。如今天遂人愿,丰家有了孙子,不但女儿可以在丰家挺直腰板做媳妇,连姚太太脸上也倍觉光彩。姚太太抱了好一会外孙,又从手绢包里小心翼翼摸出个系了红丝线的金铃铛对女儿说:“这是我做外婆的一点小意思,你收好,满月时给宝宝戴在手腕上添点喜气。”佩玉心里一阵发烫,想着到底是自家亲娘,凡事才会想得这般周到。
丰太太在一旁仅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那颗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的金铃铛,便料定顶多不过是14K金的,没准还只有12K呢。外婆送外孙东西向来都是意思意思,佩玉娘家开了爿小南货店,哪里就拿得出真正的硬货来。当初佩玉嫁到丰家来时,没有哪样黄货满一两重的。于是丰太太笑道:“亲家母你真是太客气了,佩玉头胎为丰家养了大胖孙子,我做婆婆的自然要重重谢她。不要说孙子满月的金铃铛,连做周岁的金锁片也打好了,件件都是四个九的足赤金。另外我再送佩玉一只翡翠嵌宝戒,一对翡翠耳环。我们丰家虽是孤儿寡母,这点小意思还是拿得出来的。”丰太太说完看了一眼早已等候在她身边的儿子之桐,之桐立刻打开一个香烟盒大小的漆皮匣子,里面黄澄澄一片。佩玉接过匣子看呆了眼,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对丰太太说:“谢谢妈,也替宝宝谢谢阿娘。”“宝宝大名叫丰嘉森,是他阿爷从前关照好的,已经刻在金锁片上,家里就叫他森儿好了。”丰太太一副不容旁人争辩的口气,之桐佩玉夫妇只有点头的份。
房间里顶尴尬的要数姚太太。本来女儿生了个男孩,她做外婆的又出手大方送了外孙金铃铛,全都是有面子的事。可她怎么偏偏就忘了亲家是开银楼的,银楼里有的是金银首饰,她这样当着众人面兴冲冲摸出来的12K金铃铛,真真叫作饭店门口摆粥摊,白白送上门去让女儿婆家取笑。姚太太有点坐不住了,借口屋子里人多会招产妇心烦,讪讪地拉着娘姨起身告辞,丰太太就让之桐去叫部黄包车送他丈母娘回家。
丰太太如同打了胜仗般心满意足,她感觉自己虽然守寡多年,但丰祥和银楼照样开着,丰家的日子不比别人过得差,全因为有她这个能干女人。丰太太时常这样寻找一切机会自己鼓励自己,让自己满怀信心向那些习惯于夫唱妇随的女人挑战。丰太太从来没有守寡女人的自卑心理,因为她还没有输给过别的女人,至少在心理上一直保持着优势。亲家母走后丰太太又特地上楼来到佩玉房间,一脸关切地叮嘱儿媳:“你娘送来的金铃铛虽讲份量轻了点,成色也不足,到底也是做外婆的一片心意,你得好生收着才是。森儿满月时,我送的东西不戴不要紧,外婆送的金铃铛是一定要露露眼的。”佩玉知道婆婆刚才在她母亲跟前争足了面子还不够,还要在她这个做儿媳妇的面前再享受一番胜利者的快乐。佩玉本来打算一声不吭,可当她视线触到那个漆皮盒子,便不由得向婆婆低下头来,轻声答道:“我晓得了。”丰太太满足地昂着头走了,佩玉眼中溢出泪水来。
《上海银楼》第一章(二)(1)
佩玉初为人母,不太会带孩子,森儿哭闹了一夜,丰太太也被吵得合不拢眼。不过丰太太睡不着觉,不能全怪小毛头,丰太太一半也是因为牵挂着老二丰之樟,这个花天酒地的二公子又是一夜不归。
丰太太有时真怀疑老大之桐和老二之樟怎么都会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那样的话兄弟二人何以一个天一个地。之桐十岁出头就在银楼里学生意,萝卜干饭一直吃到父亲丰祥和去世,他才在母亲眼皮下当上了少掌柜。之桐有一身首饰匠本事,挑着丰祥和银楼大梁,且已结婚生子,但银楼的大小事情还由不得他来作主。譬如佩玉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之桐想都没敢想过从银楼工场间里弄点金银粒屑来奖赏妻子,一切全凭母亲意愿办事。要是母亲不张嘴,之桐决不肯开口替妻子讨赏。然而二公子之樟生来是当银楼小开的,不像之桐那样身份虽是少掌柜,实际上不过是丰祥和银楼出劳动力最多的伙计而已。
之樟不满十岁父亲就去世了,幸好他还来不及跟着父亲在银楼里学手艺,要不然也得整天戴着独眼放大镜,坐在首饰台前镶戒指敲手镯。丰太太念老二年幼丧父,再加老大之桐差不多成了个半文盲首饰匠,丰太太就决定让之樟多读几年书,日后要是吃不成银楼这碗饭,能找份坐写字楼的差事也不错。之樟如今念的是中华职业学校,一所不算出色也不太跌份的中等专科。可他书没读进多少,倒交上几个家里开洋行的小开朋友,学来的洋腔洋派一点不比从圣约翰大学出来的逊色。从那时起之樟长衫是再也不肯上身了,逼着母亲拿出钱来替他做西装,不然就以退学要挟。进而是衬衫件件要烫,领带日日须换,十夜有八夜在外面开派对喝洋酒,反正家里是开银楼的,银楼里断得了银子么?至于这银子是怎样辛苦挣来的,不是他丰之樟要考虑的事情。
半夜时分小毛头哭累了,整幢房子总算安静下来,丰太太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不一会儿,楼下店面外的铁栅门被人摇得咣咣作响,夹杂着之樟嘶哑的叫喊声:“连福,开门呀,睡死啦。”这样的叫门声夜深人静时听来十分震耳,似乎要将一条街上的人都叫起来。丰太太听到楼下店堂间后面连福夫妇房里有了点动静,多半是连福要起来开门。从前银楼老板丰祥和在世时就立下过规矩,银楼前门店面只准白天营业时让顾客进出,住在楼上及后客堂的丰家老小及连福夫妇,一律走弄堂后门。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样子,丰祥和虽比不上裘天宝老凤祥这样的上海滩老牌银楼,到底也算上等体面商家,不能和剃头店酱油店之类的小铺子混为一谈。所以此刻丰太太下床走到楼梯口,叫住了连福,不准他去给之樟开前面店铺门。丰太太感觉自己对老二迁就得太过份,丰祥和银楼老规矩是丈夫生前定下的,不能叫这不知长进的东西破掉。
之樟确实是喝了太多的酒,好不容易半夜三更叫到部黄包车回来,并非有意要走前门,只是他这会头晕腿软辨不清东南西北,哪里还摸得到弄堂后门呢。连福没有出来开门,之樟也没有耐心再喊叫,他无意中摸到口袋里的银元银角子,便不顾一切地抓在手里,后退几步站到街中间,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钱币朝自家二楼玻璃窗甩上去。玻璃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碎声,惊得小毛头森儿再次哭闹起来。
之桐夫妇也被吵醒了,佩玉抱起儿子拍着哄着,一面低声向丈夫嘀咕:“你兄弟现在越发派头大了,甩银洋钿敲门,真当丰家有金山银山好尽他糟蹋呀。”之桐不出声,套上布衫走到丰太太房门前低声道:“妈,我去叫阿弟进来吧,不然让邻舍隔壁听了当是银楼半夜遭强盗抢呢。”丰太太在房里没答腔,之桐知道母亲应允了,急匆匆跑下楼梯。这边连福早已拿了铁门钥匙跟过来,相帮之桐把之樟拖进店堂间。之樟酒后吹着冷风,吐了自己一身,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气,生生作贱了那身凡立丁西装。之桐叫连福将之樟的西装剥下来,等天亮后送到洗衣店去,自己打了个手电筒去门外人行道上拾银元角子。之樟刚才甩出的银元银角子足有十几枚,之桐弯腰一枚枚捡起来,吹干净上面的灰尘,揣进自己口袋。他每捡起一枚钱币,心里就骂一声“败家子”,他真想不通丰祥和银楼怎么会养出这么个活宝来,而且还是他丰之桐的亲弟弟。
《上海银楼》第一章(二)(2)
之桐知道二弟在什么地方喝酒。前几年二弟也曾硬拖着他这个不领市面的阿哥出去开过眼界。记得有一回在“百乐门”舞厅,之樟轮番买下那几个当红舞女的舞票,白花花的银元水一样流出去。之桐不会跳舞,之樟找来个俗称“玻璃杯”的陪酒女郎,坐在之桐对面劝酒,一杯接一杯地劝他猛喝。后来结账时,服务生递上的账单把之桐的酒吓醒了,心疼得不得了,但又不敢在“玻璃杯”面前露怯,更不可能赖账,狠狠心出手掉一根“小黄鱼”金条。“玻璃杯”喜得扑过来抱着之桐的头一阵狂吻狂叫:“丰老板你真有派头,真像男人。”可之桐走出“百乐门”,就将满心懊悔和刚才喝下去的酒统统吐在人行道上,从此他再也没跟二弟出去胡闹过。
之樟让连福弄到他自己房里睡去了,之桐走过母亲房间,见门虚掩着,透出些许灯光。之桐知道每逢二弟深夜不归,母亲必定是开着灯睡不稳觉的。之桐把门口捡回的钱放在母亲床头柜上,说:“妈你睡吧,阿弟年轻,又喝了点酒,耍耍小人脾气,不必跟他顶真,钱我都捡回来了,窗玻璃明天叫连福到五金店去配一块就是。”
丰太太抹了一下眼角:“之桐啊,都怪我做娘的不好,总想着你阿爹死得早,生怕委屈了小儿子,样样迁就之樟。现在倒好,二十来岁的人了,赚钞票本事没有,糟蹋起钞票来眼睛眨都不眨。要是你阿爹活着,只怕也要让他气得吐血了,照此下去丰祥和银楼早晚要败光的。”
之桐伸手在母亲胸口抚了几下,让她平息一下火气,然后宽慰道:“妈你不要总把阿弟往坏里想,待他明年中华职校毕业,寻份写字楼里的差事,再讨个老婆,有人管住自然也就收心了,不会再出去放野马。”之桐原是凭空找话宽慰母亲的,丰太太倒真真切切把儿子后面一句话听进心里去了,说:“我是想早点让你阿弟结婚,上次我托你丈母娘代为物色相当人家的小姐,之樟晓得了还朝我发脾气,说是婚姻大事由他自己做主,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我做娘的要是不拿出钱来,他能讨得起老婆呀?”之桐后悔多了这句嘴,又把母亲的精神吊起来了,他知道一谈起二弟的婚事,母亲就不会再想睡觉了,谈到天亮只怕还没完呢。于是之桐故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妈,这事以后再讲吧,明天一早连福约了人家来打结婚戒指图样,听说那个新娘子挑剔得不得了,我要早作准备的。”丰太太咽下了后面的话,之桐替母亲关掉床头灯转身要走,丰太太在他身后又叮嘱道:“你去关照佩玉,不要小毛头一哭就抱他,抱惯了,将来大人脱不开身子做事情的。”之桐应声回答:“晓得了,我关照佩玉去。”
第二天一早,之樟还在蒙头大睡,丰太太已经叫连福嫂拿了他吐脏的西服送洗衣店。连福嫂出去不一会儿又回转来,原来洗衣店嫌这件衣服污渍太重,要收两块钱洗衣费,连福嫂不敢擅自作主,宁可再来回多跑一趟讨丰太太的话。丰太太昨夜里的气还未消,说道:“真作孽,洗件衣服要两块钱,重新做一件也不过十几块。”连福嫂一听心里不对劲了,她多少年来对东家忠心耿耿,在丰家做事像做自己的家事,哪里该吃进丰太太这句话。于是连福嫂笑嘻嘻将衣服包袱递过来:“丰太太你讲得是,我这个女人笨嘴笨舌,讨价还价占不到便宜,要不我陪着太太一起走一趟。”丰太太何等精明,立时听出了连福嫂的话中话,自觉失言。连福嫂说起来是乡下人,可她多少年来对丰家从无二心,再加她丈夫连福也是丰祥和银楼的老法师,少了他们夫妇二人,丰太太再能干,丰之桐再孝顺也撑不牢丰祥和银楼的。丰太太换了副口气说:“连福嫂你不要多心,我真是让老二气糊涂了,要是我送衣服去洗,只怕人家要敲我四块钱竹杠呢,还是辛苦你再跑一趟吧。”
丰太太和连福嫂说话的时候,之樟睡醒起床了,因找不见那件宝贝西装,过来问母亲和连福嫂,丰太太没好气地说:“还想穿西装呢,你这样下去早晚有赤膊光ρi股的一天。”之樟根本想不起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情,莫名其妙地瞧着母亲,连福嫂“卜哧”一声笑起来,夹了衣服重新出门去。
《上海银楼》第一章(三)(1)
连福来讨丰太太示下,能否将亭子间腾出点地方来堆银器。丰家住着两幢街面房子,底层两开间门面做店堂,后客堂分别是连福夫妇的卧室和银楼工场间。楼上除了之桐夫妇丰太太和之樟的房间外,亭子间是不住人的,用来堆放杂物。每逢初一十五,丰太太也会在亭子间里点柱香,拜拜观音娘娘。丰太太相信观音娘娘会保佑她一个守寡女人,保佑丰祥和银楼太太平平开下去。
自从日本人占领了沪宁线一带,涌入上海的难民日益增多。逃难的人带不了多少家产,携带最多的便是金银细软。难民到上海后首先得找房子栖身,买大米裹腹,这就不得不把老家带来的黄金白银换成现钱。而银行里只能兑换份量成色标准的足赤金条,不收黄金首饰或银制器具。于是上海的大小银楼就成了难民们的救命菩萨,只消拿出金银首饰让银楼老板过目,双方谈妥价钱,卖家立刻能拿到现钱。虽说这种时候银楼大多会压低收购价格,颇有点乘人之危发国难财的味道,不过对于难民来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总不能戴着金银首饰饿死吧。丰祥和银楼靠近南车站,不少难民一下火车就到处找银楼,顾不得多喊价,只求早点拿到现金好安下身来。这些日子丰祥和银楼门前从早到晚有人排队等着卖掉首饰,十来天工夫银楼收进一屋子银制器具,金戒指金耳环也多得能用淘米箩盛。
之桐跟连福两个人在店堂里忙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时局之下已没什么人再有闲心闲钱来买进首饰,银楼里的顾客十有###是要卖掉首饰急等钱用的主。之桐每收进一件饰物,按常价先在心里打个对折,嘴上喊价的时候脸朝着连福,连福就在账台后面点好钞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桐故意不去看卖主的表情,他知道这样的价格喊出来,卖掉首饰的人先是吃惊,继而心疼,再后来便是由心疼转为气愤,嘴上跟老板讨价还价,心里骂银楼心黑。可之桐对自己说银楼不是难民救济所,发不得慈悲,不骗不抢由卖家自个儿踏进门来,买卖成交也全凭双方自愿,他心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开店不都是为了赚钱么。
丰太太看之桐和连福两个人忙不过来,想叫老二之樟去学校告几天假相帮他兄长。之樟向来讨厌站柜台,却又不能不管家事,就找出个很高尚的理由,称银楼是在发国难财,打劫难民,而他一个正直青年不屑参与这种交易之中。之樟的话传到佩玉耳朵里,佩玉就不肯罢休了。某日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佩玉问之樟什么时候去投二十九军,之樟被大嫂问得莫名其妙,佩玉道:“二弟这样的热血青年怎好蹲在银楼里吃龌龊饭,应该去精忠报国,至少也要手臂套块红袖章,到教堂门口给难民们分粥吃才是。”之樟明白自己先前那些话得罪了兄嫂,大哥是血亲骨肉,不会跟他计较,大嫂就不一样了。此后之樟见了佩玉总有点不自在,丰家两个儿子,一个撑着银楼养家,一个却在心安理得吃白食,怎么也有点讲不过去。因而之樟再去舞厅酒吧要用钱时,就悄悄向账台里的连福要。他给连福签字画押,由连福去向之桐和丰太太报账。
之樟帮不了银楼的忙,之桐和连福通常在店堂里一站就是十多个钟头,中午吃饭都要轮班。佩玉倒想帮丈夫一把,无奈婆婆不同意。丰太太只说这是从前之桐阿爹传下来的老规矩,女人站柜台卖金银首饰顾客不放心的,似乎贵重东西让男人经手才显得可靠。佩玉知道这是婆婆的借口,说穿了是信不过她这个儿媳妇。每天收进那么多漂亮戒指,手镯耳环,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难免会动心。婆婆是怕佩玉会偷偷藏掖下一件两件,所以才不让她进店堂间。至于连福,虽是外姓人,但到底在丰家做了二十来年,丰太太心里有数,金山银山堆在面前连福也不敢起贪心。
每日夜晚银楼打烊之后,之桐连福二人面对面轧平账目,须将当日收进的金银首饰一件件交由丰太太过目,一粒金屑屑都错不得。丰太太亲自挑出款式新,品相好,加工精致的首饰来,关照之桐用药水清洗,凿去原来店名,刻上丰祥和标记,然后配上丝绒或织锦缎首饰盒,过些日子就能放进柜台重新出售。而那些已经断裂或有缺损的饰物,只好熔作金材,再加工成首饰。中国人历来有穷玩金子富玩表的习俗,再穷的人家也会藏上一两件金戒指或金耳环作急需时的依靠,有些戒指传了几代人,品相依旧完好,可见穷人是惜金如命的,这点跟富人们玩表不同。富人玩表是玩心情款式,凡有新款表上市,有钱人兴致起来便会喜新厌旧,一换再换。
《上海银楼》第一章(三)(2)
这日银楼里来了个娘姨模样的女人,一手牵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娘姨身上的大襟单衫是自家织的土布,下摆及袖口都有些发毛了,但浆洗得干净平整,看得出是个勤快女人。那小姑娘剪了个童花头,眼睛溜溜地朝面前的陌生人转动。才刚过秋分节气,小姑娘上身着单褂,下面却是条臃肿不堪的老棉裤。那娘姨扫了一眼银楼店堂间,悄悄凑近之桐问:“先生,请问你可是老板?你家老板娘在不在?”之桐点了下头,娘姨笑起来道:“我有事情要同女人家讲。”之桐心里纳闷,这儿是银楼,又不是妇产科医院,啥样事情非得女人同女人讲。不过之桐不敢让佩玉出来,吩咐连福去请出母亲。
丰太太来到店堂里,没等那娘姨开口,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江浙一带稍有些家底的人家逃难来上海,主人自个儿拉不下脸面来银楼卖掉首饰,就由娘姨或下人出面。又因逃难途中为安全起见,这些金银细软多半藏在女人身上的隐秘处,到了银楼自然不好当众拿出来,所以非得由银楼老板娘出面做这笔生意才行。丰太太将娘姨和小姑娘领到亭子间,关上门后说:“这位阿嫂,此地只有你我和小妹妹三个人,有话只管讲。”娘姨冲着丰太太鞠了个躬,拉过小姑娘来替她脱下棉裤,一把撕开裤裆,从棉花絮里摸出两枚嵌宝戒指来。
“太太请过目,这两只戒指是小姑娘她妈的陪嫁,要不是逃难来上海,她妈又病倒在床上,哪能肯卖掉陪嫁东西。”娘姨说着双手将戒指捧到丰太太面前。丰太太并不伸手来接,这是银楼的规矩,只有验货色的人才可在未成交前触碰卖家的首饰,而其他人一则不识货,二则若是卖家有心想诈银楼,当你伸手之际故意将首饰跌落在地,然后强行要将原本可能就已经破碎的首饰按原先谈妥的价格卖给银楼,银楼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了。丰太太虽为女流之辈,毕竟在银楼里耳濡目染几十年,眼光一点都不比之桐连福差的。丰太太只盯了那两枚戒指几秒钟,已经判断出戒面镶嵌的翡翠属难得一见极品好货色,碧绿滴翠,不带一丝杂纹。不过丰太太依旧保持着平和神态,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欣喜说:“这位阿嫂你先请坐,东西成色好差我老太婆不识货,作不得主,等老板上来看过再讲,他才是银楼的当家人。”丰太太下楼去了,不一会之桐来到亭子间。
之桐将两枚翡翠戒指托在手心里,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这位阿嫂,两枚戒指算你三百块钱。”那娘姨一听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三百块呀?老板先生你再好好看看,我们东家太太讲一只顶少好喊价五百块呢。”之桐裂嘴一笑:“这位阿嫂,银楼里不比南货店皮鞋店,新货旧货价钱相差再大也有限,银楼里东西买进卖出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价。再讲现在逃难来的人天天排队等着卖掉金银首饰,我放出去的都是现钞,你的翡翠戒指再值钱,总不能吞进肚皮里当饭吃吧。丰祥和在银楼圈里也不过是小阿弟,我自己也有一家老小要养,要是你觉得我开出的价钱不称心,不妨去裘天宝老凤祥银楼撞撞运气。”之桐的话讲得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乘人之危强行压价的意思。娘姨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小姑娘瞪大惊恐的双眼:“周妈妈,人家不要戒指么?那娘就没钱看病了呀。”娘姨眼圈红了,哽咽着说:“老板,你看我跟这一家人从杭州逃到上海,南车站一出门就寻银楼,好不容易摸到这儿,哪里还会去找天啊宝啊的大银楼。我们东家太太等钱看病,你多少再加两个钱吧。”之桐叹了口气:“听你这样讲我不收戒指倒是为难你了,看在小妹妹面上,我再加二十块钱,阿嫂你等一会好带小妹妹去吃客上海小笼包子。”娘姨千恩万谢跟在之桐身后到账台领钱,开票据的时候娘姨叫连福票据上只需开三百块钱。之桐很清楚这些做下人的心机,这种时候不揩东家油的几乎没有。反正丰祥和银楼做成一桩不错的生意,至于那娘姨和她东家太太谁便宜谁吃亏就轮不到之桐来操心,之桐只是有点替那个躺在病床上等着用翡翠戒换钱看病的女人难过。那娘姨领着小姑娘出门时,丰太太过来朝小姑娘手心里塞了个黄糙纸包成的三角包,三角包里有几颗玫瑰粽子糖。丰太太是吃斋念佛之人,晓得这笔生意银楼占了大便宜,弄点小恩小惠给卖家,与其说是为了让卖家留下个好印象,还不如说为自己找到点心理平衡。
《上海银楼》第一章(四)(1)
森儿满周岁了,丰太太决定要好好摆几桌酒席。这一年来丰祥和银楼的生意如同炭火里倒进煤油,火苗直窜,按都按不下来。丰太太相信是菩萨在保佑丰家,森儿没准就是个送财童子托生的。丰太太守寡这么多年,一个妇道人家撑着爿银楼,千真万确是靠一粒金屑一粒银屑积累起来的。当然丰太太生性节俭并不意味着处处会显得小气吝啬,说起来那种一个铜板分两半花,小菜场里多捞人家一根葱也会沾沾自喜的女人,绝对积不起大家当。丰太太只要认为该花钱的地方,金子银子扔出去面色都不变的。比如把钱花在孙子嘉森身上,丰太太就非常舍得。嘉森是丰家长房长孙,是丰家的香火,这把香火烧红烧旺,丰家的血脉才能源远流长。
替嘉森办周岁酒前一天晚上,丰太太将之桐佩玉叫到跟前,拿出一只锦盒来。之桐一看就认出锦盒里的两枚翡翠戒指正是那娘姨模样的女人领着个小女孩来卖掉的。丰太太说:“这两只戒指啥价钱之桐你心里有数,就算我送给森儿做周岁贺礼。”之桐说:“森儿已经拿了阿娘的金锁片,小孩子家哪里还受得起这样的重礼,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佩玉附和着丈夫:“是啊是啊,妈自己留着。”她眼光却一刻都没移开那个锦盒。丰太太笑了:“我老太婆要这些东西做啥,像慈禧太后一样做陪葬啊?森儿眼下人小,将来总要讨老婆的。佩玉你好好替森儿收着,这样的聘礼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拿出去都不会失面子。”佩玉没有再客气,双手捧起锦盒:“谢谢妈,也替森儿谢谢阿娘。”“慢,我还有一句话要关照。”丰太太按住锦盒对之桐道:“这两只戒指是杭州钱元银楼的,做工虽好,但让丰祥和买进来自然要调招牌,你把‘钱元’去掉,刻上‘丰祥和’,弄好后再让我看一眼。”“是,我明天就作点改动,改好后请妈过目。”之桐谦恭地点着头。
丰嘉森的周岁酒席摆在四马路上杏花楼酒家,气气派派八只圆台面,丰家和佩玉娘家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差不多都请到了。姚太太因为女儿替丰家生了男孩,一时也挺扬眉吐气,光姚家亲戚就占了四只圆台面,半壁江山。酒席上老二之樟带来几个男男女女同学,又是要唱生日歌,又要帮小寿星吹蜡烛切蛋糕,生日宴会开成了西洋式派对,连长寿面都没工夫吃。往日里这种场合每道菜都得由丰太太亲自来点布,无论如何由不得之樟等一帮男女胡闹,但今日丰太太知道苏小姐也要来,做娘的就对小儿子迁就了三分。
苏小姐是之樟中华职业学校的同学,有个十分洋气的名字叫苏安娜。苏小姐的父亲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如今是上海滩名气很响的永懋洋行副总经理。苏先生替洋人做买办时间长了,自家也成了半个外国人,这点从他女儿苏安娜身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之樟对开店当老板没有兴趣,在他眼里银楼老板和酱油店老板毫无区别,都是像大哥那样没读过多少书学徒出身的人才会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而他之樟的理想是将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把他这个广阔世界具体化,就是毕业后吃洋行饭帮洋人做生意,这样的选择在当下年轻人中很流行。之樟喜欢一切流行的东西,就像喜欢天热时穿白西装配白皮鞋一样。
丰太太对之樟与苏小姐交朋友持赞成态度,但并非同样出于追赶流行。丰太太已经看清楚丰祥和银楼只有让老大之桐继承才最为可靠,要是把老二之樟留在银楼里,照他的公子哥脾气,三年五载就能把家当败光。所以丰太太寄希望之樟毕业后去洋行里寻份体面差事,最好能进永懋这样的大洋行,然后搬出去另立门户。之樟跟永懋洋行副总经理的千金交上朋友,日后靠着苏小姐父亲的关系,进永懋的可能性就大了,这也是丰太太今日酒席上迁就老二,又频频向苏小姐劝酒劝菜的原因。
小寿星嘉森在酒席上让人塞下不少奶油蛋糕,回到家里便拉个不停,折腾了大半夜不肯睡觉。丰太太顶见不得人吃完饭立刻出恭,那刚刚吃下肚子的东西不都糟蹋了吗?丰太太对孙子喊:“小祖宗哎,给你过周岁阿娘我用掉两根小黄鱼呢,那么多好东西吃进肚皮马上拉掉真真罪过啊,不长肉了呀。”森儿才满周岁,自然听不懂阿娘的话,丰太太这番理论是在教训儿媳妇佩玉。佩玉替儿子擦干净ρi股,接着婆婆的话头:“妈,森儿人太小,不懂规矩,哪里晓得一顿酒席要吃掉两根小黄鱼。就是吃掉一座金山,小毛头还不是要吃就吃要拉就拉。”丰太太听出佩玉在顶嘴,生起气来,索性放开小毛头,直接教导起大人来,说:“小毛头是不懂规矩,你为娘的要给他做规矩呀,哪能好由着他性子来,吃完就拉。”
《上海银楼》第一章(四)(2)
之桐原本已经躺在床上想睡了,听妻子母亲嗓门都高起来,惟恐引燃了导火线,陪着笑脸从房里出来对母亲说:“妈你放心,森儿拉的是隔宿便,刚才在杏花楼吃的好东西还鲠在喉咙口没下去呢,哪里会这样快拉掉。”丰太太有了台阶下,佩玉也抱着森儿回房,小寿星的周岁好日子才没招人生气。
佩玉回到房里哄儿子睡下,仍旧一脸委屈对之桐说:“你妈也管得太多了,连小毛头拉屎也要管,好像我有意叫森儿作贱她钞票一样,话讲得这样难听。”之桐说:“森儿过周岁,妈拿出那么多钱来办酒席,就是多讲几句话你也用不着多心么。”佩玉想起婆婆前一天晚上给的那两枚翡翠戒指,心气平息掉不少,但还是要嘀咕:“酒席又不是白吃的,我娘家人都送了礼。”之桐有点不耐烦:“送给森儿的礼不就是送给你我的吗?森儿又不会用钞票。”佩玉这时侧过身体躺在床上,背对之桐说:“吃好饭不准拉屎,这种规矩也只有你们丰家人想得出来。”话虽这么说,佩玉此后一早起来就把森儿按到痰盂上坐着,省得吃了东西再拉屎让婆婆心疼。森儿这个习惯以后几十年里都始终保持着。
森儿周岁生日过了没几天,佩玉母亲姚太太挟了个绸包袱,连娘姨也不带,独自坐了黄包车来看女儿外孙。姚太太见了亲家母就打开包袱皮,说是天气转凉了,替森儿结了两套绒线衫裤,特地送过来。丰太太说:“亲家母你真是做外婆做到家了,几件小人衣裳嘛,叫娘姨送来就是,还难为你亲自跑一趟。”姚太太笑道:“今朝天气好,路又不远,这几件绒线衫结得大了点,怕森儿穿了不合身,试过后好拿回去改的。”丰太太是何等精明一个女人,知道亲家太太决不会真的为两件毛衣跑到丰家来,定是有话要同她女儿讲,于是稍稍寒暄几句后就将姚太太引到佩玉房中。
佩玉见母亲特地来送小孩毛衣也颇觉意外,正好森儿睡醒了,母女俩便替他试穿绒线衫裤。这两套衣裤倒挺合身,只不过绒线毛绒绒扎在身上痒兮兮的,森儿感觉不舒服,挣扎着哭叫起来。佩玉忙替孩子脱下衣服,叠好后寻出两颗樟脑丸来塞入包袱收进衣柜里去,姚太太也把森儿哄得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