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佩玉说:“妈你以后不要再劳神替森儿打毛衣了。我空闲着也会打的,还有连福嫂相帮呢。”姚太太笑了:“佩玉,你和外孙都是我的心头肉,妈做这点事算啥,再讲妈今天来也有事求你呢。”佩玉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没有出声,静等着让母亲说下去。姚太太吞吞吐吐道出原委:“佩玉啊,你兄弟下个月要订婚了,我做娘的本来准备了一只红宝石戒,但你兄弟讲女方爷娘开出条件来,聘礼中须得有一枚大翡翠戒。你想我们开南货店的小本生意,哪里见过那样的东西,真真难煞我了。说起来这事也同你有关,谁叫你命好嫁了开银楼的,人家这时不敲我们姚家的竹杠才怪呢。”佩玉听母亲说完,心里有点后悔那天儿子生日酒席上,一松口将婆婆给了森儿两只翡翠戒的事情告诉了母亲,不然母亲就是再为难,也不至于亲自跑来讨戒指吧。佩玉倒不是舍不得翡翠戒指,自己娘家兄弟她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只不过婆婆横竖关照她要替森儿收好戒指,将来给森儿娶妻时作聘礼。佩玉担心一旦让婆婆知道她把这么贵重的首饰送给娘家兄弟,恐怕日后再也不会给她一粒金屑屑,至少她应该先跟之桐商量一下。
姚太太看出女儿的心思说:“婆婆东西给了你就是你的,你自然作得了主,你还是森儿的娘不是?我看你也根本用不到对之桐讲。要是你婆婆真问起来,就说我想打戒指,借了这枚戒指去画样,你婆婆和之桐难道还要来问我追讨不成?”佩玉听母亲讲得也有道理,便拿出那锦盒,由母亲挑了其中一枚翡翠戒。送母亲出门的时候佩玉胸口突突直跳,好在婆婆和之桐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一个劲儿地挽留姚太太吃了晚饭再去。姚太太拿了丰家的东西多少有点心虚,只推说南货店今日盘货,她得早点回去照应。
《上海银楼》第二章(五)(1)
从“七·七”事变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这期间,丰祥和银楼真是发了大财。由于日本人尚未进入上海租界,江浙一带的有钱人纷纷携带金银细软来上海躲避战乱。他们首先得将金银细软跟银楼兑换成现钱,再用钱去买来柴米油盐生活用品过日子。而上海一些小康人家,家里有点积余,却买不起银行里的整块金条,也都上银楼来买上几只足赤金戒指金耳环。这场战争暂时还看不到结束的日子,藏上几克几两黄货,也是小老百姓一种自我心理安慰方式。在这样买进卖出之间,白白地让银楼发了财。
嘉森四岁时,佩玉又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男孩叫丰嘉鑫,女孩取名丰嘉磊。此时丰家老二之樟也从中华职校毕业,经苏小姐父亲推荐进了永懋洋行做职员,同年即迎娶了苏安娜小姐。这是丰太太一生中最心满意足的日子,银楼生意兴隆,丰家人丁兴旺,丰太太儿孙满堂。日子过到这份上,丰太太始终相信是她常年累月吃斋念佛的缘故,菩萨要保佑她这个早早守了寡的女人。
银楼生意好,店堂就显得逼仄起来。来银楼的主顾不比买包香烟拷瓶酱油,来银楼的顾客得由店家招呼入座,捧上茶水,然后托着首饰盒连同放大镜交到客人手上,待客人细细看了做工款式后,才有可能成交生意。丰祥和银楼原先备有一对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个小圆茶几,茶几上的细颈车料玻璃花瓶内Сhā着一支玫瑰或是康乃馨,这样的店堂环境才符合银楼身价,顾客感觉好了,掏出钱来买首饰也爽快许多。然而现今几乎天天有前后脚进门的顾客,先来者坐在沙发上,后到的只好坐在连福嫂临时搬出来的方凳上。一样出钱买东西,坐方凳的心里自然不会太舒服。某日一位阔太太来丰祥和银楼挑手镯,一看让她坐方凳,薄薄的嘴唇一裂:“喔哟,到丰祥和不像来银楼买首饰,倒像是荐头店里等东家雇去做娘姨呢。”店堂间的每一处细节其实早就在丰太太的掌握之中,她清楚丰祥和银楼若是想做大,有朝一日挤进裘天宝老凤祥这样的上海滩老牌银楼档次中去,就不能卷缩在南市这个角落里,得往市中心大马路上靠靠。
之桐亦早有扩大银楼门面之心。他十岁出头就在银楼学生意,没读过几天书,也不太了解银楼以外的世界。他人生的全部理想就是把丰祥和银楼做大做强,上可告慰父母,下可为儿女留下丰衣足食的生活。某个夜晚之桐路过南京路上的裘天宝银楼,那红黄两色闪烁的霓虹灯引得他不由得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心里真是十分羡慕裘天宝的气派。而自家坐落在南市那个角落里的丰祥和银楼,白天尚可让行人目睹风采,入夜后还不是跟南货店酱油店一样早早打烊,附近都是漆黑一片的小街小巷,独有银楼亮灯营业的话,不等于招强盗起歹心么。再说现在之桐自己有三个孩子,佩玉一个人带不过来,又请了个小大姐阿桂相帮料理,连阁楼也搭了铺住人。之樟婚后不久安娜就怀孕了,很快也要生孩子。丰太太宁波老家远房亲戚又送来一个小学徒海生,因为没地方睡觉,银楼打烊后海生就睡在店堂里,权当替银楼值夜班。
丰太太跟之桐商量去市中心顶下一处三开间的店面房子,最理想的地段是在大马路到四马路之间。那地方虽说寸地寸金,顶费不会少,但丰祥和银楼生意势头正旺,若能开到市中心去,不怕赚不回老本来。这件事丰太太只同之桐商量,连点口风都不曾透给老二之樟。在丰太太眼里,之樟是吃洋行饭的,横竖同银楼没关系。之樟每月薪水只够他们小夫妻二人吃饭,丰太太免了老二的家用,由他们夫妇在丰家白吃白住,当然丰祥和银楼的一切进出账目,也就轮不到之樟来过目了。
之桐托了朋友,自己也带着连福跑了一个多月,腿都跑细了,才看中虞洽卿路四马路一处三开店面房子。这处店面房底层足有六十多平方米,前门朝着跑马厅,市口再热闹不过的了,在这样的地方开店卖什么都不会亏本。可是等之桐连福打听到房主开出的顶金数额,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似的。这处店面房的顶金,也就是房屋使用权,得付整整二百八十两黄金,少一两免谈。而且房主只给丰家三天时间考虑,过时不候。想在这里开店的人有的是,房子不愁租不出去。
《上海银楼》第二章(五)(2)
丰太太也被二百八十两黄金的顶金吓了一跳。说起来丰家开银楼年头不算短,银楼里本来就是流金淌银的买卖,再贵重的珠宝玉器丰太太也没少见。只不过二百八十两黄金买了个新店面的使用权,日后究竟何时能赚回这笔老本,谁也不敢说满话,生意场上的事情大概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房主给丰家考虑期限的最后一天,丰太太把之桐叫到她房里,之桐看到母亲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铁皮盒子,盒盖开着,里头整整齐齐摞着二十八锭俗称大黄鱼的金条,每锭十两。金条用细纹牛皮纸包着,封口处的红蜡印还不曾开启过。之桐虽然日日在店堂里手进手出金银,但整锭的金条向来是由母亲独自保管的,其他任何人不得过问,因而之桐至今不知丰祥和银楼到底藏有多少大黄鱼,也从未向母亲打听过。平日里不要说二百八十两黄金,就是拿出去一只一两重的金元宝,想要瞒过母亲也是很难的,好在之桐从没想过私挪丰祥和银楼的钱财。
丰太太眼睛看着铁盒对之桐说:“这点本钱还是从前你爹爹留下来的,拿出去做了顶金,丰祥和的底子就抽空一大半。昨夜睡梦里又看到你爹爹,想来这些金条用在丰祥和银楼扩大店面上,你爹爹是应允的,要不然也不会托梦来。”之桐知道母亲是个极有主张的要强女人,该出手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只是二百八十两黄金于丰家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母亲才会搬出爹爹托梦之类的话来,强调她做出这一决定的正确性。之桐轻轻盖上盒子说:“妈你放心,等丰祥和银楼迁到市中心上,我保证三年内把这些本钱翻倍还给你。”丰太太点了点头,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了擦眼睛道:“妈是相信你的,丰祥和银楼只有落到你手里才会有兴旺发达的一天。要是换了你阿弟,二百八十两黄金让他败光也不过是眼睛眨几眨的工夫。”丰太太又关照之桐雇两部黄包车,叫上佩玉连福一道去交顶金,带了女人出门不引人注目,左右邻居见了只说去走亲眷好了。之桐一一应声照办。
佩玉找出一只簇新的斜纹花格细帆布女式拎包,包体是帆布做的,拎攀却是两弯木柄,上面精工细刻着喜雀登梅图案,供女人出客时用来装点零碎东西。二十八锭金条装在拎包里沉甸甸的,佩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更不要说拿在手里了。此时佩玉人坐在黄包车里,将拎包贴着小腹放在腿上,双手紧紧捏着拎包木柄攀,连牙根都咬紧了,惟恐有一丝松懈,金条会从手里脱落出去。到了房主指定的交顶金处,佩玉依旧把拎包抱在胸前,手心里汗水洇湿了木柄攀,顺着拎攀渗到帆布面上。佩玉只觉得浑身肌肉都在这一个多钟头里变得麻木起来,脑子里除了金条什么都不去想。要是金条有半点闪失,佩玉知道就等于她和之桐还有三个孩子的身家性命都丢了。
之桐和房主在公证人的监督下谈妥了租赁双方的所有条款,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等到验看金条的时候,佩玉站起身子想把拎包放在桌上,拎包的木柄攀突然断裂开来,金条散落在地上,有两锭砸在佩玉的绣花鞋上,佩玉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之桐很吃惊,冥冥之中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竟当着众人面呵斥佩玉为何不挑个结实点的包来装金条。佩玉自出家门到现在一门心思放在拎包上,大气都没敢出一口,末了还遭丈夫训斥,委屈得当着房主面抹起眼泪来。连福将地上的金条一一捡起归拢,待当事人双方及公证人清点完毕后,之桐又对连福和佩玉关照道:“拎包攀断脱一事回家千万不要对我娘讲,她老人家吃斋念佛特别迷信,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又该多少天睡不着觉呢。”
《上海银楼》第二章(六)
丰祥和银楼迁址市中心后重新开张第一天,上海滩几家老牌银楼裘天宝、老凤祥、方九霞、杨庆和都派人送来花篮贺幛,这让丰太太和之桐之樟兄弟内心十分感动。丰祥和由南市迁到市中心,多少要分掉其它银楼一些生意,常理会遭到同行排挤,事实却正相反,这些老牌银楼摆出宽容姿态来欢迎丰祥和迁入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区。丰太太是懂规矩的,开张之喜三日后,让之桐带了之樟连福去那些银楼道谢,谢礼是一份丰祥和银楼经营的珠宝首饰目录。丰太太身为银楼二十多年的实际当家人,岂有不知同行是冤家的道理,她让之桐带去的这份目录,意在告知同行中的老牌银楼,丰祥和只不过经营些小门小户人家的低级首饰生意,决无可能去同行锅里分一杯羹。丰祥和日后在首饰的工艺款式,金价行情信息方面,还蒙同行老前辈关照呢。
丰太太的另外一招也让之桐有点看不懂。丰祥和银楼专门印制了不少名片,正面是丰祥和的广告,背面则是其它老牌银楼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遇上外埠来沪的顾客,所订首饰又是丰祥和无力承接的生意,丰祥和银楼就让顾客持了名片去其它银楼试试,这样既满足了客人要求,又在同行圈里做了个顺水人情。丰祥和银楼迁址不足三个月,之桐几乎已经结识了从大马路到四马路方圆十来家银楼的老板或小开,同行中不但没人挤兑丰祥和,反倒在金价涨落略有风吹草动之时,想着先给丰祥和银楼打个电话,关照一番这个银楼小阿弟。之桐此时方明白母亲当初印制名片的用意,心底里对母亲佩服到了极点,这样的学问真够他学上一辈子。
四马路虞洽卿路这个拐弯角正对着跑马厅侧门,之桐当初来看店面时,根本没想到跑马厅与银楼有任何关连。倒是母亲提醒过他一句,跑马厅四周客流量大,市口热闹,银楼生意肯定不会错。开店做生意门前客流量越大,钞票自然赚得越快越多。那些赌马赢了钱的主,大多因为钱来得太容易,头脑一发昏,立时三刻便来个花天酒地。四马路上有数不清的饭庄妓院,日日期盼这些赢了钱的赌客来消遣,连带着让丰祥和银楼也沾了光。
一日上午银楼才开门,通常这个时候店堂里总显得较为清静,很少有人会刚刚吃完早饭就赶来买金银首饰的。偏巧有一赌客前一天中了大奖,跑到四马路会乐里去吃花酒,之后躺在温柔乡中兴口开河,答应送给当晚陪伴过他的三个烟花姑娘每人一只嵌宝戒指。天亮后赌客酒醒了,三个女子叫来三辆黄包车,一溜停在丰祥和银楼门前,要赌客立马兑现承诺。这赌客喝得烂醉时只说送嵌宝戒指,却不曾想到翡翠戒和宝石粉戒面的宝石戒都可叫做嵌宝戒,价格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风尘女子有几个会对嫖客动真情,况且是三个女人挟着一个冤大头,不掏尽他的口袋岂肯作罢。第一辆黄包车上下来的女人年纪略长,看得出是识货的,不等连福捧出锦盒来,那女人涂着血红蔻丹的长指甲已经点中了那枚最大的翡翠嵌宝戒。后面两个女人也不示弱,一个看中枚钻石戒,另一个惟恐自己吃亏,顾不得计较款式,只让之桐把同类价格的嵌宝戒指拿一枚给她便是。那冤大头男人看到连福递过来的账单,惊得抽动着嘴角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去擦额头汗珠,却又不愿在银楼店家跟前露出狼狈相。三枚戒指一千多块钱,冤大头男人付完账后,口袋里所剩下的零碎钱连叫黄包车都不够。
之桐等那三个女人走后,让学徒海生去马路上叫来一部黄包车,给了拉车的三块大洋,问都没问那男人住在哪儿,想来三块大洋拉到上海任何一个角落都足够了。冤大头男人垂头丧气走出银楼,像只踢破的皮球蹩塌塌瘫在黄包车上,车子朝南京路方向拉去了。一早做了笔大生意,之桐心里十分愉悦,巴不得天天有这种冤大头上门才好。
晚上吃饭时,丰太太听海生描述了这一幕,叹息道:“那三枚戒指都是上好货色,原该让好人家女子戴了去,可惜跌进了四马路那种地方,真正糟蹋了好东西。”佩玉在一旁Сhā话道:“我们开银楼的只管把首饰卖出去,谁买了去戴不一样呢。”丰太太不悦地瞪了一眼佩玉:“你晓得什么,这金玉首饰成色再好,也须得伴靠人气。借了好人的阴德气息,金银玉器愈显贵重,反之则是废铜烂铁一般不值钱。”之桐听了收起脸上的得意神情,悄悄瞟了一眼妻子,佩玉识相地闭上嘴。
《上海银楼》第二章(七)
每日晚上银楼打烊后,海生就会去拉上大铁门。他看见一个印度巡捕走过门前,那巡捕头上裹着厚重的红头巾,如同顶着一只大南瓜。海生每每见到印度巡捕时,总会联想到宁波乡下秋天里堆在屋檐下的南瓜。那巡捕大概四十多岁了吧,当巡捕的都留有大胡子,让人猜不出他们的确切年纪。四十多岁在海生眼里是很老的人了,这样的年纪还跑到中国来当巡捕,日日夜夜风里雨里在马路上走,吃这碗饭实在太辛苦。海生认定这些当巡捕的人定是年轻时没有好好学一门手艺,所以只好吃一口辛苦饭。海生这样对自己解释,也有点勉励自己在银楼里好好学手艺的意思。
“打烊啦。”那印度巡捕朝海生笑了笑,海生认出这巡捕前些日子来丰祥和银楼讨水喝,之桐叫海生端了碗决明子茶给他喝。此后这几天,每逢这巡捕当班,不再像从前那样径直走过银楼,而是要在银楼门前打几个来回,大概是为了对得起那碗茶,给银楼增添几分安全感。海生朝印度巡捕摇摇手:“明早再会。”便很快关上了里面的店堂门。其实那巡捕已经会讲不少上海话,但海生不敢跟他多说话,进银楼第一天丰太太就给海生立下过规矩:不准同陌生人搭讪。丰太太专门给海生讲了许多上海滩银楼遭窃的事例,件件都是跟银楼里下人或是学徒不慎结交陌生人有关,结果引狼入室,所以海生决不敢破了丰太太的规矩去跟印度巡捕聊天。
晚饭后海生要跟着师傅连福洗银元。丰祥和银楼每日进出银元数百枚,凡是收进来的银元都要在药水里洗一番之后才能再度流通出去。海生起先不解,天底下钞票都是脏兮兮的,千人摸万人用,银元也是钞票,费神劳力地洗它做啥?但是海生从来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来,当学徒要多动脑子多动手,少动嘴巴才好,师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洗银元的药水由连福配制,气味酸酸的,海生不知道药水里放了什么,师傅总是背着他配药水,海生也就没敢张嘴问。
连福教海生将收进的银元放入药水中浸泡,过个把钟头再用镊子钳将药水里的银元一枚枚挟出来,放到自来水龙头下冲掉药水味,擦干后用牛皮纸十枚一卷包起来,洗银元的过程就算结束了。那些洗过澡的银元银光锃亮,像刚从造币厂出来的新币一样。每隔三五天,连福会倒掉旧药水换上新药水,那只盛药水的陶罐底部已沉淀着一层银皮。连福把银皮刮下来,日积月累,洗银元洗下来的银皮又可打成银手镯银项圈卖出去。用过银元的人都知道一枚银元的标准重量为七钱三分银子,可是再谨慎的人也多半把心思放在辨别银元的真假上。最常见的鉴别方法是吹一口气后将银元贴在耳边,有嗡嗡的振动声就是真银元,谁会料到从丰祥和银楼流出去的银元已经被刮掉一层皮,不足七钱三分了。反正没有人会真的用金银天平秤去称每一块银元的份量,这样的银元也决不影响它在流通过程中的实际面值。
丰祥和银楼迁至市中心后,上门来做首饰清洗保养的客户日益增多。有些老货戒指耳环年头长了,嵌进了不少污垢,影响饰品的美观,或是做母亲的要将首饰传给女儿之前,都会送到银楼来整整容。只不过黄金首饰清洗工作都由之桐或连福来做,海生连看都看不到一眼。但他知道这些送来整容的金器十有###也会被刮下一层皮来,丰祥和多少年来大概都是这样做的,当然别的银楼也不例外。有时顾客来取首饰,天平秤上称出的份量少了几分,顾客脸色就不好看了。这种时候之桐或连福会神情坦然地陪着笑脸道:“太太,小姐,陈年老垢洗掉了,份量自然要轻掉些。就像我们常人寒冬腊月里捂着老棉袄不觉得什么,开了春洗个澡浑身筋骨也会轻掉不少,就是老垢洗掉了呀,一样的道理。”一番话,让那些太太小姐“卜哧”一声掩嘴笑了起来,就不好意思再多计较首饰份量究竟轻掉了多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上海银楼》第二章(八)(1)
丰祥和银楼迁至市中心后,南市的房子底层空了出来。丰太太一遍遍向两个儿子和两房儿媳提起,当年他们父亲好歹也是花了五十几两黄金才顶下这房子的。听婆婆说的次数多了,大儿媳佩玉就对丈夫说:“街面房子不开店只住人家,倒是蛮可惜的,要是你们丰家不嫌档次低,开爿南货店的生意我倒是懂的。”佩玉说这话自然有她的算计,嫁入丰家这些年来,银楼里的事她根本Сhā不上一句嘴,婆婆作着一大家的主。佩玉除了吃穿用度,略想有几个体己小钱活络一下手头,多半只能关起房门来问之桐要,还得借着孩子的名义,以防婆婆知道了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上回她将婆婆给森儿的那枚翡翠戒指给了娘家兄弟当聘礼,此后日夜悬着心,惟恐婆婆询问起来她拿不出原物,落得个吃里扒外暗贴娘家的话柄。要是能再开一家南货店,佩玉就很有希望出任老板娘,毕竟婆婆年纪大了,之桐掌管着银楼,老二之樟在洋行里谋差事,苏安娜又是个只喜欢吃喝玩乐的女人,不见得肯日日坐在南货店里望街景,南货店不交给佩玉交给谁去。这样的话佩玉就不能算是白吃丰家饭了,日后想往娘家拎点吃的东西或帮衬些家用开销,总要比现在伸手问丈夫要钱容易得多。
丰太太赞成佩玉的主张再开家南货店。佩玉虽说生了三个孩子,但家中诸事有连福嫂和小大姐阿桂在帮佣,佩玉这个劳动力实际上是浪费掉了。要是开家南货店,兼带着卖些面包汽水之类的旅行食品,做做南火车站上下旅客的生意,赚头一定不会太差。再加佩玉娘家是开南货店的,若有生意经方面的问题咨询也可近水楼台。总之住街面房子一定要开店,不然就等于白扔钞票,自己住的房子何必一定要朝着马路呢?丰太太还有意让二媳妇苏安娜也到南货店里看柜台,安娜读过中华职校,管管店里进出账目也是可以胜任的。
安娜婚后闲在家里,又不像佩玉那样早早就当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安娜是抱定主意要同之樟好好玩上几年的,多享受享受两人世界的轻松生活。不过日日在外交际玩乐,只有钱出去没有钱进来,婆婆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不过碍着安娜是个结婚不久的新媳妇,当婆婆的才让着她三分,日子长了自然不可能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她。安娜听说家里要开南货店,还有意让她和大嫂一起当店员,顿时起了兴致,眉飞色舞地向婆婆建议:“妈,我看不如开个咖啡馆吧,兼带着卖西式糕点布丁,那样多少洋气。开南货店太老式,名声也不好听。”丰太太冷冷一笑截住安娜的话头:“我们丰家开店是要赚铜钱的,不在乎什么名声好听洋派。南车站一带不比法租界霞飞路福熙路,有多少人喜欢吃咖啡赶时髦,还是开爿南货店顶顶实惠。”
佩玉听了安娜的话早就一肚皮不自在,这时立刻接口替婆婆帮腔:“是啊,妈说得对,开南货店顶实惠,上下火车的旅客要吃要带东西,生意一定好做。要真是开家咖啡馆,怕是只有安娜妹妹的朋友天天来开派对吃咖啡,那样的话岂不成了蜻蜓吃尾巴自吃自了吗?”佩玉说完自己带头仰脸大笑起来,又拍拍安娜的肩膀,好像只是开了个玩笑。其实佩玉深知自己这几句话的厉害,怕安娜不高兴翻脸,妯娌间住在一起,相处得好坏可是门学问。但佩玉又非得点穿安娜的用意不可,让她死了开什么咖啡馆的心,这南货店丰家开定了。
苏安娜跟姚佩玉,这两个女人最大的不同是,安娜没有佩玉那样的心眼。安娜从小在宽松随便无拘无束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爱吃好玩有话实说,朋友圈里都不设防的,别说在家里。佩玉这几句话若遇上个气量小的妯娌,嫌隙没准就生下了。可安娜不会,安娜还真把佩玉的话当成了玩笑。既然不开咖啡馆,开爿南货店也不错。南货店里好吃东西多,那些炒货蜜饯零嘴小吃,安娜最喜欢了。逢上不出门的日子,摊开一堆瓜子泡上杯茶,再拿本鸳鸯蝴蝶派小说读读,不是神仙过的日子么。
“丰记”南货店开张了,除了经营传统的桂圆红枣,金针木耳,粉丝花生之类的干货外,店堂另一侧则是面包饼干蜜饯汽水等食品的柜台。安娜自告奋勇担当食品柜台售货员,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和诱人的香味,使得安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往外跑,专心致志地呆在南货店里,她显然很喜欢自己的新角色。之樟见安娜在南货店里干得有模有样,让他在母亲兄长跟前说话口气也硬朗了不少,他们夫妇至少不能再算蹭丰家的饭,而且丰家日后积累的财富中,也有了他们夫妇的一份贡献。
《上海银楼》第二章(八)(2)
每日午饭后,丰太太和佩玉照例是要歇中觉的。安娜从新式学堂出来,没那些老式人家的午睡习惯,要么索性就是通宵开派对,第二天睡懒觉睡到中午起身。如今在南货店站柜台,外面的派对戒了,懒觉也不用睡了。中午丰太太佩玉歇觉,安娜乐得一个人照看店面,她一面包着蜜饯三角包,一面朝嘴里扔颗话梅或是桃板,惬意得不得了。几个馋嘴侄儿侄女也喜欢这时候溜到店堂里来找二婶,在他们眼里,二婶比母亲和祖母可亲得多。二婶会把包剩下的零碎蜜饯,碎饼干,隔夜面包均匀地分成三份,嘉森嘉鑫嘉磊一人一份,还告诉他们不要让阿娘看见,这样的日子真是比过年还要开心。
其实佩玉知道安娜经常把店里的东西分给她的三个孩子吃,她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孩子是她佩玉亲生的,岂有不疼的道理,但由安娜这个当二婶的拿东西给孩子吃,就是让婆婆看见,横竖与她佩玉不相干,她可不想落个偷嘴老鼠的名声。一日嘉森口袋里得了吃的去后面弄堂里向邻家孩子显摆,又不肯分出一点来让那些孩子们也甜甜嘴,于是一帮小孩就堵在丰家后门口唱山歌:“‘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太太在亭子间听见了,下楼来翻开森儿的口袋,问他是不是从前面店堂间偷东西来吃,森儿向来惧怕祖母,眼泪汪汪道出实情:“是二婶婶给的。”
晚饭餐桌上丰太太当着全家人说:“森儿是丰家长房长孙,如今人大了,我每天给他一角钱零花。不过拿了钱后要吃自家店里东西,也须得绕到前面店堂间去买,一分一厘算清爽。要是再让我看见偷店里东西吃,不要讲零花钱,连饭都不许吃。”森儿听了一个劲地点头:“阿娘,我记牢了。”一角钱的现钱,远比一口袋吃食让森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动心。丰太太是借着教训孙子,把话说给安娜听的。没想到安娜不愿侄儿替她受过,大包大揽地自个儿出来认罪:“是我拿东西给森儿他们吃的,妈要怪罪的话就怪我好了。”佩玉在一旁假装吃惊地问:“安娜妹妹呀,你啥时候给小孩吃东西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要是让我看见,早就嘴巴子甩上去了。小小年纪哪能这样嘴馋,日后还得了吗?”佩玉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丰太太明知她在做戏,可也拿不到她的把柄。
之樟听得不耐烦了,筷子重重搁在桌上:“好了,好了,不就是小孩子吃掉点东西吗?哪里值得废那么多话。要是怕开南货店蚀本,那就开棺材店好了,不要讲小孩子,就是老鼠也啃不动棺材板的。”丰太太没料到老二会讲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触霉头话来,当即在饭桌边抹开了眼泪:“你们爹爹死得早,所以你这个没良心的又来咒我了。什么开棺材店,你是巴不得我早点躺到棺材里去啊。”之桐对之樟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饭桌,自己绕到母亲身边宽慰道:“妈,你看阿弟几杯黄汤下肚就讲疯话了,等他这个月洋行开了薪,定要叫他出点血,到自家银楼来为妈打副耳环陪罪不可。”丰太太得了这个台阶,顺势也就下来了,说:“他不故意气死我就算孝顺了,哪里还敢受用他的铜钱呢?”
安娜没事人一般看着这幕家庭闹剧,事请原是由她引起的,这会她倒成了观众。没多少日子后,安娜又开始大大方方在“丰记”南货店拿东西吃,因为她有喜了,想吃酸的,最对胃口的就是那些话梅桃板之类的蜜饯。安娜坐在柜台边一歇不歇地朝嘴里扔吃的,有时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会朝她多看几眼。之樟想起上次一家人的不愉快,劝安娜管管自己的嘴巴,就算想吃也好拿了到自己房间里来吃,省得让他母亲见了话多。安娜却不以为然:“你妈见不得我多吃,总该让我肚皮里的孩子多吃点吧。”
《上海银楼》第二章(九)(1)
海生跟着连福当起了跑街先生。这“跑街”原是上海银楼伙计的一种推销手段,跑街先生就有点类似当今的推销员。跑街先生通常拎一只公文包大小的精致皮箱,走街穿巷,有时也与一些熟识的殷实人家小姐太太约定好,将银楼的新款首饰珠宝玉器送上门让客户挑选。丰祥和银楼的跑街先生原是由之桐或连福来充当的,但如今银楼生意日益增多,老板之桐整个白天不得半点空闲,根本抽不出空去跑街。所以之桐就叫连福带了海生出门,海生来丰祥和银楼日子不算短,银楼里面的功课做得差不多了,惟独跑街还是个缺门。
自从迁来市中心,连福跑街总跑不出四马路。四马路是上海滩有名的“红粉街”,单单一条会乐里,二十多幢石库门房子就开了一百多家妓院。那些手头有点积蓄的妓汝最喜欢藏“黄货”,也就是买金首饰。青楼风尘女子本来是靠青春色相吃饭的,趁着年轻貌美时多攒点黄货在身边,将来人老珠黄也可有点依靠。再说日本人已经全面进入租界,时局动荡,市面不稳,连住棚户区的女人都晓得要从嘴巴饭碗里抠出一两只金戒指来防备着,不用说风月场上的女人了。再风光的日子也只是云烟飘过,说散就散了。
连福来四马路跑街从来没有扑过空,运气好的时候,带出去的黄货卖完才回来,还记下人家新订的首饰,第二天特地再送了去。当然跑街先生皮箱拎出去的多是普通黄货珠宝,单件价格在几十块百把块钱上下,真正的大宗生意是不可能在跑街先生手上成交的。一来跑街先生拎了太值钱的东西出门,路上遭遇歹徒抢劫就会血本无归,不幸的时候还得搭上跑街先生性命。二来一般顾客买皮箱里的货心里也不踏实,大笔钞票拿出去,买进假货怎么办,跑街先生来无影去无踪,哪里还找得到人,吃了亏无处叫冤。不像在银楼里买首饰,店家将成色份量一一验证给顾客看,件件饰品都附有保证单。尤其是足赤金首饰,日后只要饰品的品相没有破损,凭保证单还可原价卖给银楼。
这一日四马路会乐里一位名叫秋秋的姑娘从连福手上买了两枚金丝缕花戒,连价都不还,十分爽快银货两讫。连福听说秋秋姑娘近来结识了某位官场要人,颇受宠爱,手头自然就丰裕起来,买只金戒指像买块城隍庙里的梨膏糖,眼睛眨都不眨。秋秋姑娘还向丰祥和银楼订购一只翡翠手镯,连福知道这是笔大买卖,当下里不敢开口接生意,请秋秋姑娘第二天到银楼来与老板亲口商谈。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跑街先生若是在银楼之外的地方敢跟客人敲下一只翡翠手镯的价钱,胆子也太大了点,除非这位跑街先生本人是银楼老板。
第二天下午秋秋姑娘如约而至,之桐亲自出面接待,将丰祥和银楼现成所藏翡翠手镯一一拿出来让秋秋姑娘过目挑选,一只只套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试戴。秋秋姑娘看中一只金镶玉手镯,镯子系18K金衬底,上面镶嵌着六颗碧绿欲滴的上品翡翠,每颗翡翠四周都雕有极为精细的花纹。秋秋姑娘对这只手镯爱不释手,戴上脱下试了好几回,觉得略微有些宽松,便要店家将接口收一收紧。之桐取来一根红丝线,绕在秋秋姑娘手臂上量尺寸,他的手指触到她细洁光滑的皮肤,心头突然猛跳了几下,拿着丝线的手竟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之桐请秋秋姑娘在店堂里坐下,又叫海生沏上龙井香茶来,自己到后面工场间去把手镯接口收收紧。
手镯上留有秋秋姑娘的体香,之桐情不自禁将镯子贴在鼻翼下,似乎要把那女人的香气吸进自己体内去。之桐从来没有留意过佩玉以外的女人,他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天地都局限在丰祥和银楼里,并不感觉有什么不满足,或者说生活里有什么缺陷需要弥补。也许因为眼前这位秋秋姑娘是从四马路会乐里那样一种地方出来的,才会让之桐平静的心里产生出点异样感觉。之桐此时如同被大人一再警告不得去做危险游戏的孩童,明知父母的警告有道理,却又按捺不住尝试危险游戏的欲望。这种欲望对之桐而言只是见识一番青楼里的风尘女子,毕竟像他这样身世清白又当着银楼老板的男人,不可能轻易踏入那种龌龊地方去玩女人,那么在自家银楼里触碰到那种女人的肌肤,是否也算满足了这个欲望呢?
《上海银楼》第二章(九)(2)
这只手镯标价三百五十块大洋,秋秋姑娘价都不还,爽快地付了现钱后将手镯戴上,又赏了海生一块钱小费。之桐将饰品保证单发票等一并放入锦盒,递给秋秋姑娘说:“小姐,要是手镯戴得不舒服,请随时过来校正好了。”说完之桐又叫海生去门口叫来一部黄包车,将这位大主顾送出银楼。秋秋姑娘刚离开丰祥和银楼,丰太太也坐了黄包车从后门进来。如今丰太太的主要精力放在南市那边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身上,还得帮着佩玉安娜料理一部分南货店的杂事,很少到银楼来。海生因为得了秋秋姑娘的赏钱,兴奋得不得了,见了丰太太就快嘴快舌报告了这宗大生意。丰太太脸上没露出一丝高兴神色,淡淡地说:“好端端的金镶玉手镯,跌进青楼去伴风尘女,可惜了。”海生吐了下舌头,觉出自己嘴太快。之桐却无缘无故红了脸,好像让母亲点穿了心思。
会乐里姑娘接二连三订购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大约是秋秋姑娘回去作了广告宣传,那只金镶玉手镯又让姐妹们人见人爱,有点私房钱都先后成全了丰祥和银楼的生意。会乐里出来的姑娘终究与普通人家女孩不同,她们不只衣着光鲜时髦,笑语欢声里也透出些许不安分,没有一般女孩子家的羞涩与拘谨。她们有时三五个一群来到银楼,叽叽喳喳拥向玻璃柜台,倒把那些好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吓跑了。有时某个姑娘看中一件饰品,当下里拿不出钱来,隔天定会押着个相好的冤大头来付钱替她买了去。冤大头男人满足了姑娘的愿望,又不肯就此乖乖离开那女子,银楼店堂就成了他们打情骂俏的地方,让之桐和连福这样结过婚的男人都常常红耳根。
偏偏海生是个快嘴伙计,又处在性朦胧的好奇年龄,跑街时或在银楼里听了些什么新鲜话,熬不住要去搬给丰太太和佩玉安娜连福嫂那几个女人听。丰太太明知自家银楼生意红火一大半是因为靠近四马路,赚了不少青楼女子的钱。然而同为女人,丰太太从心底鄙视风尘女子。丰太太想她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却咬紧牙关拉扯大两个儿子,还娶了两房媳妇添了孙辈,最令丰太太骄傲的是她一个女人撑住了丰祥和银楼的招牌。如今丰祥和银楼迁到市中心,不说能同裘天宝老凤祥比肩,也挤得进二流银楼了。所以丰太太认定沦落风尘的女子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料,只想用色相来骗男人钞票,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卖到这种女人手里,多少有点糟蹋了好东西。
每回从海生嘴里得知有会乐里女人来丰祥和银楼买首饰,这一日晚饭桌上丰太太定要甩几句硬话给之桐听,好像要给儿子打预防针。跟那样的女人接触多了,再清白的人家也会被玷污掉。之桐起先还申辩几句,说是开银楼的哪里管得了顾客身份,人家拿出钱来你就得卖首饰给她。没见过卖货的还盘查买家来路,银楼倒像开成警察局了。丰太太一时语塞,只好迁怒连福海生两个跑街:“脚头懒得出奇,好人家不去跑,日日贪图就近四马路那几条弄堂,引得一班下贱女人围牢丰祥和银楼,丰家名声生生被你们败坏了。”海生自然不敢与丰太太回嘴,连福就不同了,他会陪着笑脸接口道:“丰太太说得极是,明日起请之桐大少爷亲自去跑街,不会像我们这班下人没眼色,香的臭的统统往丰祥和银楼拉过来。”连福的话是说给丰家所有女人听的,要是之桐去跑街,佩玉第一个便会急疯。只怕跑街没跑成,银楼老板跌进会乐里温柔乡爬不出来了呢。
果然佩玉一听便急了,对连福说:“亏你想得出来,哪有银楼店主自个儿当跑街的,还不让人笑掉牙呢。”丰太太跟佩玉想到一块去了,也对连福正色道:“不过是让你和海生跑街时多放点心思,少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银楼。你倒想得好,叫老板去跑街,是不是要让你这个跑街先生倒过来当老板啊。”连福知道丰太太这番话是在替她自己找台阶下,便不再出声。
安娜看着婆婆与大嫂这副着急样,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她男人之樟是吃洋行饭的,不存在之桐那样被风尘女子勾引的危险,所以这日晚饭桌上安娜成了看戏的,好不快意。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