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丰太太清点完铁皮箱中十两一根的大金条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焚香一炷,供奉在亡夫遗像前。丈夫离去那么多年,不论日子好过还是艰难,自己心头是喜是忧,丰太太都要向丈夫细细诉说,让丈夫分享她的快乐,也让自己从丈夫的遗容中得到支撑银楼的那股精神力量。丰太太此时要告慰丈夫的是,自丰祥和银楼顶下市中心店面以来,生意越做越顺畅,短短几年里不仅赚回了当初二百八十两黄金的顶房金,丰太太房中专放大条子的铁皮箱已增加了三只,只只装满“大黄鱼”。有这些金条托底,丰祥和银楼连同丰家子孙后代都有了依靠。
日本人尚未进驻租界那几年里,因战事吃紧,国民政府财政部曾几次三番发布公告,督促商人市民以家中所藏黄金去兑换法币,支持政府抗日。中国货币不是硬通货,政府要到国际上去买枪买炮,非得拥有黄金才行。那时候法币一度也很坚挺,再加黄金可自由兑换,之桐之樟便与母亲商量,兑换掉家中一部分黄金,权当响应政府号召,支援抗日。可是丰太太却以毫无商量余地的严厉态度,让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儿子断了这份念头。丰太太说:“捏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赤金,哪能好去掉换花花绿绿的纸头,不要说兑换国民政府的法币,就是兑换美国人的绿纸头,也终究不牢靠。这世界上没有比金子捏在手里更让人放心的事情了。你们看看江浙一带有千顷良田几进庭院的财主,日本人炮弹一扔,不也只好裤腰里缠些金银逃难吗?那些田产房子又带不走,紧要关头能救命的还是黄金。”
丰太太说这番话基于几十年来对黄金这样东西有着异常深刻的认识和感情,黄金烧不化,沤不烂,世道再变黄金价格不变,要变也只会涨不会跌。短短三四年工夫,黄金价格已上涨了二十倍。俗话说,太平盛世纸价升,兵慌马乱古董贱。眼下上海这座城市里,你提了幅唐宋名家真迹墨宝未必立时三刻能换回米面,但拿出去一只小金元宝,倒能填饱一家老小肚皮。丰太太向来把每一粒金屑都当作救命稻草抓在手里,银楼每月从银行里兑换来的平价金条,她总要扣克下一部分充实家里的小金库,其余才用来加工成黄金饰品在银楼里出售。丰祥和银楼的黄金饰品历来以加工精巧在同行业中闻名,看上去品相极好的一枚足金戒指,其实份量很轻不过三五钱。贵妇人多买几枚翻翻手指头上花样,贫寒女也能从牙缝里省下钱来买一两枚当作生活中的托底依靠。丰祥和银楼摸清了女人的心思,一进一出赚取的加工费,往往超过金戒指本身的黄金价值。当然这样的戒指只有之桐连福做得出来,海生连上加工台的资格还没有,这碗萝卜干饭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吃出头的。
要说丰太太完全彻底不顾国家利益倒也不是。太平盛世三皇五帝都知道藏金于民的道理,如今国家遭难,政府要老百姓从自家缝缝隙隙里抠出黄金来兑换给国家,一定是国库出现了亏空。跟日本人打仗,枪炮弹药士兵军饷都要从政府国库里拿出来,国难当头老百姓不帮自家政府帮谁去,总不能眼见着日本人把中国都搬到东洋去。所以丰太太虽不肯用黄金兑法币,但隔三差五也叫佩玉安娜两个儿媳妇把南货店里积存的红枣桂圆花生黄豆打成包,用红纸写上“慰劳抗日将士”字样,送到劳军站去。家中大人小孩多余的旧棉袄旧棉被,也常常拿去送给南车站门口的难民,至于乞丐路过丰家门前,多半能吃饱了肚皮离开。只要不将黄金拿出去,丰太太在其它方面并不吝啬,她常年累月烧香拜菩萨,相信积德行善总会有好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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