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樟和安娜的女儿嘉卉生下来身子就弱,三天两头要坐了黄包车去看郎中,看病回来就得熬药,楼上楼下日日飘散着中药味。来“丰记”南货店买东西的顾客闻到中药味,只当是跑错了店家,退出店堂重新抬头看看招牌才放心踏进店门来。于是丰太太就叫安娜把小风炉端到三楼晒台上去煎药,省得顾客把南货店错当成中药房。这样一来,安娜就以照看女儿及煎药为名,理所当然不再照看店堂。剩下佩玉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她不敢怨婆婆偏心,却将心底与安娜那点芥蒂结牢了。
这一日嘉卉止住了腹泻,胃口开了。安娜想给女儿熬点肉松皮蛋粥,可是家里没有好米,丰太太就给连福嫂五块钱,叫她去米行买两升西贡大米回来。连福嫂去了老半天,依旧拎着个空米袋,灰头土脸回来了。原来这几日米价涨得厉害,有点余钱的人家纷纷抢购西贡米,连福嫂排在队伍末尾的时候,五块钱还能买两升西贡米,等她排到柜台跟前,这点钱只好买两升碎米了。连福嫂不敢擅作主张,空手而返。安娜熬不成粥,责怪连福嫂道:“五块钱不够买两升西贡米,难道买一升也不够吗?脑子怎么一点不转弯的。”连福嫂排队排得腰酸腿软,还落了个不是,心里也挺窝火,说:“二少奶,五块钱买一升米呀,这我可不敢作主,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吃过五块钱一升的米呢。”佩玉在厨房里听到安娜跟连福嫂的对话,Сhā话道:“小孩吃点粥,要什么西贡米呀,碎米熬得时间长一点,吃口一点不比西贡米差。”安娜一听佩玉说这话,原本想出在连福嫂头上的气一古脑儿移向了她的妯娌:“是呀,我们卉儿天生是吃碎米的命,哪像你们森儿鑫儿,是要替丰家传香火的,不要说西贡米,就是金米也吃得起。”说起来安娜原不是这样容易动气的性格,心疼起女儿来就顾不上情面了。
安娜没想到这日午后,弄堂里静悄悄的,对面米行老板亲自拎了两升西贡米来敲丰家后门。他把米袋交给安娜:“听连福嫂讲你家卉小姐想吃西贡米粥,上午排队人多,不好破例,这是我自家留着的好米,给卉小姐熬粥吧。”安娜不知这米是收下好还是不收好,米行老板虽说也是街对面住着的熟人,但亲自上门送米恐怕还是头一遭,这份人情日后用什么来还呢。果然,米行老板放下米袋,随即问安娜她婆婆是否在家,原来送米不过是个幌子,找丰家当家人才是米行老板上门的真正目的。
安娜得了好米去给女儿熬粥,丰太太将米行老板引进后客堂间,两人谈生意居然谈了一个多钟头。晚饭后丰太太又将之桐叫进她房内,呣子二人一直商谈到深更半夜。佩玉在丈夫上床前细细盘问他在婆婆房里究竟商量什么事情,可之桐咬紧口没有告诉妻子,因为丰太太向来主张丰家要紧的事情,最好不要让外姓人媳妇知道。
原来米行老板想乘目前米价飞涨之际囤积点好米,但资金周转不过来,便想兑换掉几根大金条。自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租界后,强行规定每日黄金市价须按日本正金银行牌价。日本人控制的汪伪政府也早已三令五申,不准银楼业私购黄金,若查出市民私售黄金,可判罪甚至枪毙。然而政府这一法令却难以强迫老百姓都来照办,日子过得去谁也不会愿意把家底子卖掉,藏金子最保险已成为战乱时期的全民共识。真遇上紧要关口想卖掉黄金的,也大多暗地里卖给银楼,银楼收购价比政府官办银行高出不少。为赚这中间差价不惜违抗政府法令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没被抓住而已。
米行老板打算出手二十根大条子,整整二百两黄金。每根十两制的“大黄鱼”要价两千五百元,而银行收购价最高为两千元,所以他才想私下里卖给银楼。丰太太想到日本人和汪伪政府对黄金买卖控制日益严紧,像丰祥和这样小规模的银楼,每月最多可从银行买到平价黄金二百两,加工后刚够应付店堂销售,自己想藏下点积余都不容易。现在米行老板把金条送上门来,要价是高了点,但总比黑市上的金价低,黑市上每根大条子已突破两千八百元大关。米行老板肯把金条卖给丰祥和银楼,图的是个安全。街对面住了几十年,怎么说也是老邻居。况且银楼业不准私购黄金,政府早有明文规定,丰家同意做这笔交易,表明买卖双方愿意共担风险,这就要比卖到黑市上去牢靠得多。黑市上那些黄牛都是不怕杀头的货,哪天被政府逮住或是黄牛圈子里狗咬狗,供出卖家来,米行老板一家性命就算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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