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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坠落

我离那捆手榴弹几乎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只要一爆炸我立即会被炸成­肉­泥。这种木柄手榴弹对多只有六秒的缓冲时间,说不好什么时候就炸了,这么短的时间,别说在钢缆上,在平地上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但我还是瞬间作出了一个反应,一下把脚伸上了钢缆,然后用力往那捆手榴弹踹去,手榴弹是用皮带捆在钢缆上的,肯定不会太牢固。

连踹了两脚,手榴弹没被踹出去,只是顺着钢缆被我踹得往下滑了一点,还卡在那双粘在钢缆上的断脚上。

我一看,知道自己死定了,翻身开始往裴青的方向狂爬,生死关头竟然还让我爬出去两三米,然后只听身后一声巨响,几乎是瞬间身下的钢缆蛇一样的扭了起来,力气之大好比一条钢鞭。

我整个身体一震,两条腿和后背同时感觉被打桩机敲了一下,接着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拍。

几乎没有时间感觉到疼,再反应过来我已经被炸了出去。

整个过程极快,接下来我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直接摔到雾气中。瞬间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往我的脸扑面而来。

接着我直接磕了上去,脑子一下撞在地上嗡嗡直响。

怎么一下摔倒底了?我诧异起来,随即一股剧烈的眩晕冲了过来。

几分钟后,我竟然发现自己还有知觉没有昏过去,浑身开始疯狂地疼痛,用力爬起来,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一摸头灯,已经完全摔扁了。

我觉得不可想象,这么近距离的爆炸,不仅没把我炸死,我摔到深渊里竟然也没有摔死?

还是说我已经死了现在到了隐藏地府?不对,我能摸到我身上几乎碎成一片一片的石棉服。

我翻出武装带,一动就觉得浑身到处都疼,忍住了把手电拔出来打亮,发现防毒面具的镜片也碎了几道缝。

四周是个碎石滩,全是那种黑­色­的带孔的石头,雾气很浓。

我照了照身上,石棉大衣和裤靴几乎全都是洞,里面隐隐有血渗出来,集中在腿上,我按了几下,疼得几乎要晕过去。

看来这厚得要命的石棉服是我没被炸死的主要功臣,不过为什么撑下来也没事?

我咳嗽了几声,感觉喉咙里带血,即使现在还活着,也不知道具体伤得如何,还是要快点想个办法。

不过裴青的分析完全正确,这下面的温度还是很高,但显然已经降了下来。

我想起裴青意识到刚才他肯定也够呛,不知道钢缆最终有没有被炸断,或者他有没有被炸下来。

拼命忍住剧痛,我捂着伤口在四周找了一下,忽然看到前面也出现了手电光,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果然是裴青的缆车架,头盔掉在一边,人却不在。

我喘着气走着叫了几声,碎石不稳下摔了一跤,看到裴青倒在一块石头后面,防毒面具也掉了,满头是血。

我爬过去,用布先蒙住他的口鼻,帮他把防毒面具戴回去。

他比我的位置高,摔得不轻,被我摇了几下才清醒过来,疼得直皱眉,看见我白了一眼,问道:“你他娘­干­了什么,那死人怎么会炸了?”

我把经过说了一遍,他骂了一声:“看来他是想把钢缆炸断,不让上面再派人下来,但还没成功就牺牲了,你完成了他未竟的事业。”

我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头顶,心中苦笑,这下上头该疯了,不仅人没上去,反而把钢缆也炸断了。

裴青拔拔出备用的手电四处照了照,我看到边上不到十米的地方是那只连着钢缆的铁坨子。

看样子,刚才我们遇到尸体的地方离地面已经非常近了,只是因为雾气太浓了,我们还一直以为在半空里,否则解开皮带跳下来说不定都比现在要好。

想想也真是可笑,一叶障目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

四周没有人影,其他几个人或者尸体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有人幸存还是个疑问。

我问裴青感觉如何,他只说不知道,看了四周一圈,笑了起来:“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是我推测的环境。”

“你牛,这个我衷心佩服你,不过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我道,“上头课不知道我们还活着吗,如果不通知他们,等一下他们以为你失败了,直接开闸放水,我们就死得冤了。”

“你说得对。”他也苦笑。

我把他扶起来,感觉他的情况比我要好得多,定了定神,摸出武装带拿出信号枪打开枪管,把信号弹倒出来看情况,一看就发现不对,整棵信号弹像在水里泡过一样,引药全湿了。

和之前我们预料的一样,把备用的和裴青的倒出来一看,全部报废了,这里太潮湿了。

我不甘心,把信号弹塞回去,对着天上打了一枪。

哑火。

他娘的,我骂了一声,抖了抖枪管,把信号弹一颗一颗缓过来,一颗一颗开枪。全部哑火。

我们的军工科研还要加强啊,我一边心凉一边说,看裴青倒是毫不在意,捡起手电打着亮往浓雾的深处走去了。

我一瘸一拐地跟上,问他怎么办,他道:“他们最起码还要开几天的会,我们得找一个能隔绝水汽的地方,吧信号弹­阴­­干­。你看,这里肯定以前有人来过。”

他用手电照着我们脚下的碎石滩,这些碎石头有大有小,大的有八仙桌那么大,小的比何汝平带上去的还小。“这些石头都是这个要塞的工程的工程废料,被倾倒进深渊,这里很平整了,应该是条路,顺着走可能又发现。”

我的腿已经疼的站不直了,咬牙跟在他身后,看他一点也没有要来管我的样子,不由得有点心凉,只得竭力忍住痛。

走了没几分钟,我们发现雾气里出现了一个非常模糊的­阴­影,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座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三层水泥塔。

-第三十五章 真正的边缘

日本鬼子果然在这里也进行了工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一直以为我还不敢相信这个推论,现在被真切地证实了。

不过,也仅止于此。这座塔完全破败了,在这种无比潮湿的环境下,水泥根本没法­干­透。

我们走近,看着已经倾斜开裂的塔身,觉得只要我们进入塔很可能会倒塌,用手电照了照里面,底层什么都没有,有一道梯子通到上方。

我用眼神示意裴青是不是就不进去了,塔里的空间不大,看着也不会有神东西,而且很危险。

裴青用手电照了地下,我看到那里有零乱的脚步,还是新鲜的,没等我作出判断,他已经快步走了进去,往第二层爬去。

第二层非常局促而且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间阁楼的大小,上去用手电一照,我们立即看到里面有三个人挤在一起。

是我们的战士,我叹了口气,看着他们闭着眼睛,露出的地方完全都严重烫伤了。裴青上去挨个推了推摸了摸,就回头对我摇头。

“如果当时老田能早点听我的,也许还能救他们。”裴青道,“他们一定是顺着那条黑­色­石头路找到了这座塔,塔是封闭的,他们在里面派何汝平上去报信。”

我默默看着这几个年轻的工程兵,裴青转身就让我跟他走。绕过塔再往后,又是什么都没有,碎石的道路到这里戛然而止,变成了非常狰狞的利齿一样的乱石,根本没法走。

乱石和乱石之间的缝隙很深,这些应该是这个洞|­茓­形成的时候,从洞|­茓­的顶部坍塌下来的。

前面好像是不可能再有鬼子的建筑了,这座破败的石塔好像是鬼子在这里的唯一的成绩。

裴青却不死心,他小心翼翼地爬到那些碎石上,间隔着走去。

我只能跟上,已经知道自己要受罪了,脚上的剧痛使得我举步维艰,只得让他停下来等我。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是觉得很麻烦,勉强回来搀扶起我往前,我道:“老田说这里往外延伸最多一千米,外面就是悬崖,这种地形下什么都不可能修造,那边肯定什么都没有。”

“不,一定有。”他道,用手电指了指一边的乱石深处,我看到有一条电缆从塔的位置一路延伸过来,贴在乱石的缝隙里,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如果这里没有价值,鬼子不会建那个塔。”裴青道,“前面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必须建在那里。”

我看他说得不像在等什么东西出现,而是在找什么,心中感觉他一定有自己的判断,问道:“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是一座信号塔。”他道。

“为什么?”我不解。

“没有为什么,显然应该是这东西。”他喘着气道,“跟着电缆走,一定会有发现,到时候在告诉你。”

裴青喘着气,他很是急切,但是体力不够,本来他体力就不行,如今还要扶着我,体力消耗得非常大。

他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两个人走走停停,忽然雾气稀薄起来,前面开始有风吹过来。

这是靠近边缘的狂风,前面一片漆黑,手电光是照不出深渊的深邃的,但是在这里,竟然可以看到大坝上方探照灯朦胧的反­射­光。

在反­射­光中,我看到一座足有十层楼那么高的铁塔的影子,矗立在那里。

真的是一座信号塔。

裴青大笑起来:“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甚于惊恐,忽然意识到不对,“难道,你来过这里?”

“当然不是,我说过,这里肯定有一座信号塔。”他看着那巨大的黑影,“和我想象的特征几乎一样。”

他用手电照了照四周,除了信号塔,四周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平静了一些,转头对我道:“你还记得那个来自深渊的信号吗?老田说可能是这里发出去的,但这里离大坝那么近,还有电缆连着,为什么要使用电报通信,用电话不就好了?”他指了指身后的大雾,“你再想想,这里的环境特征,常年被含有重金属的浓雾笼罩,大坝又处在一个狭窄的区域里,不利于信号的接受。鬼子一定希望有一个能够很好地接收来自深渊内信号的接收点或者中转站,这个地方是最好的选择。”

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如果是这样,等于证明了有鬼子进入了深渊的更深处。

老田在会上直接否定掉了这个可能­性­,觉得这种说法,太惊悚也不现实,当时裴青没有反驳,但显然他不是这么想的。

我在听老田分析之前,觉得那深渊里的信号只能这么解释,但老田一说我也觉得老田很有道理,如今裴青这么分析又觉得他说的更有道理,不由得心中暗骂。

“他们一定已经下去了。”裴青道,“而且,当时他们一定还活着,才能从下面发回电报。”

我听着发现裴青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忽然间非常奇怪,但这时也没法多想。我们继续往前,一直走到信号塔底下,裴青立即抬头往上看去,在这一瞬间,那种不对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下到深渊以来,我总觉得他非常开心,本来他一直给我一种苦大仇深的感觉,开心这种感情如此浓烈地被他表现出来,一时让人感觉非常的诡异。

但我有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完胜的老田?我只能这么想着。

信号塔是一座铁塔,塔架表面糊了一层水泥,从剥落的地方可以看到水泥里还有好几层东西,显然都是为防锈而准备的。

这样的信号塔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完全称不上高,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已经可以称得上壮观了。

电缆通到塔上,旁边有可以爬到塔上去的铁丝梯,和大坝上的一样,但肯定没法爬,我们绕过铁塔的水泥基座,看见再往外十米,是万丈深渊。

这里是比大坝更边缘的地方,四周的怪石犬牙一样对着黑暗刺出,好比是防御用的尖利钉墙。

再往外,是那片诡异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但我总觉得,这片黑暗比在大巴上看,要更黑,更深邃了。

我们把信号弹放在边缘,试图让­干­燥的狂风吹­干­引药,裴青安静了下来,恢复了他一贯的模样,一直看着那黑暗。

身体在石棉服里很难受,在强烈的风下,衣服慢慢­干­了,我感觉自己不再流血,但石棉服是渗出的血块大得吓人,也就不敢乱动,坐在那里陪他发呆。

火药的­干­燥程度我们没法把握,只好尽量多吹一会儿,裴青发了一会儿愣,转头问我道:“你有没有听过狐仙的传说?”

我摇头,他道:“那是说,有一个书生,在一个洞|­茓­里避雨,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带他来到了洞的深处,发现里面深得要命,竟然是陷阱一样的世界,他在里面饮酒作了,非常开心。第二天,那个姑娘让他别走,留在洞里,他却又舍不得人世的繁华,还是走了出来,结果出洞以后,却发现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在世上走了一圈,又回到那个洞里,想回到仙境里去,却发现那个洞|­茓­只是一个丑陋的石头洞而已,里面什么也没有。好像是《聊斋志异》的故事。”

“你想说明什么?”我问道。

“我想说的是,如果那个读书的人从一开始选择不再出洞,结果会怎样?”

这个故事里的姑娘是一个妖狐,那么读书人如果不出洞,也许能和狐仙产生白娘子和许仙这样的感情,但是读书人必然有很多不可逆转的心结,比如说自己的父母和功名,所以即使过的再久,他还是会出洞。

“那,如果一个人抱着不出来的心情,到了这个洞里,即使本来知道那是个丑陋的石头洞,他是否能生活下去?”他问道。

“除非他有一个非常强大的信念。”我道,我看着他,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你觉得下面回事怎样的一个世界?”他顿了顿,指了指那片深渊。

我想起了在胶片中看到的景象,我想以我的想象力,我是无法想象出来的,于是摇头。

“如果让你一辈子生活在那种地方,你会愿意吗?”他问道。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有点恼火。

他道:“我是在想,那些在深渊里的日本人,他们现在可不可能还活着,正如你说的,他们又着一个强大的信念。”

我看着黑暗,这还真不好说,毕竟才过去二十多年,假如下面有生存的条件,以人的生存能力,什么都有可能。

他说完,走到我身边,捡了信号弹塞入了信号枪里。抬头看了看,发现信号塔会挡住信号弹的弹道,往边上走了点,然后朝天打了一枪。

瞬间一刻橙­色­的信号弹直飞入上空,然后被风吹出一条弧线,往大坝吹去。

我心中一安,终于打着了,裴青有填入一颗,继续­射­入空中,这一颗是绿­色­的。

两种光线叠加在一起,产生一种奇异的颜­色­,把我们四周的区域全部照亮了,我惊奇的发现,在附近的黑暗里,还隐藏着非常多的东西。

那些事大量搭建在乱石的铁架子,东一个西一个,上面放着很多东西,有的是帐篷,有的是盖着帆布的机械一样的物体。

我招呼裴青走过去,翻开帆布,看到了很多说不出名字的机械部件,可惜都锈成废铁熔化成一团了。

我们往铁架子的后面走去,发现这样的架子足足有几十个,裴青爬到一块比较高的石头尖上看了一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有意思。”他道,说着让我把手电往一个方向照。

“­干­什么?”我问。

他道:“等下再告诉你,你保持你手电光线的方向往那边。”说着,他把自己的手电照向同一个方向。我们两个手电的方向平行,然后他往边上走去。

我第一觉得理论基础太差是一种对自己的羞辱,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裴青在­干­吗。他走到一个位置,把手电转来转去,最后对我道:“咱们这一次不光让老天颜面扫地,而且可能真的立了一个大功。”

我不解地看着他,不想再提问表现自己的无能,他跳下来:“我发现了日本人隐藏在这里的一个秘密。”

三十六、大秘密

我心中一动,问道:“那是什么?”

裴青指了指一个地方:“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他手电的光线照出一条直线,全是那种日本人放置仪器的铁架子,数量极其多。看着凌乱,但用手电的光线作为标尺一对,就发现这些架子其实非常的整齐。

所有的铁架子以一个角度排成了一条直线,在怪石下不用什么对比还真看不出来。

我又看了看刚才我照出来的情况,也是一样,那边的铁架子也是排成了一条直线。

两条直线相交形成了一对平行线。

但是,除了这些铁架子之外,在这两条平行线外的区域里,还有一些零散的铁架子。

“这有什么用意吗?”我问。

“这是一条飞机的跑道。”裴青道。

我看了看平行线之间的乱石:“是飞机自杀的跑道吗?”

“只是没有修建完成而已。”他照了照那些铁架子上的仪器,“这些是大功率的信号灯基座,整条跑道是斜的,因为这个地方的长度还不够,只能斜过来获得同样面积下能降落的最大跑道。”

“那些是什么?”我指了指跑道外的那几只铁架子。

“你没在晚上坐过军用飞机吗?这些是辅助信号灯。”他道,“我在克拉玛依看过。”

这小子因为理论基础好,经常和专家组到处飞,做的项目级别比我们高多了。在克拉玛依的油田遇到地质上的问题,经常需要专家组检查,所以他到大西北戈壁的机会非常多,出入那里只有靠军用机场。

这好像是种炫耀,但我知道其实应该不是,他继续道:“大坝后头空间太小,看来他们是想建一条能够顺利降落使用的常规跑道。”

“这是日本人的秘密?”我问,心说这最多只是一个常规的发现而已。

裴青摇头:“这种信号灯的灯光需要穿透浓雾,需要非常强力的电力供应。”他蹲下去,从铁架子后面拽起一条黑­色­的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电缆,这条电缆连通着一排铁架子,“这和我们之前的想法产生了一个矛盾。”

我不耐烦的做了个快说的手势,他继续道:“如果我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这要大坝开闸,这里就会被地下河水和高温蒸汽覆盖。如果这里要建立长久机场,那水力发电势必要停止,否则飞机就会被泡在水里。”

“而且地下河水在雨季一定会暴涨,大坝开闸泄洪后这里的情况一定更严重,所以,这个地方不可能建成可以重复使用的机场。”他道,“这条跑道修建起来,只能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使用。”

“但是,上面大坝上供飞机起飞的铁轨和飞机的残骸表示,飞机已经起飞并且飞了回来,这条跑道还没有修建完成,甚至只是刚刚开始,有人会先把飞机飞起来,然后再修建回程跑道吗?在这种环境下就算有大兵团也不可能在飞机巡航的时间里修建一条跑道。”

我点头,这确实很矛盾。

“这是个第二阶段的工程,上面的起飞铁轨和缓冲沙包表明,第一架飞机原来是准备在降落的时候坠毁的,但是飞一次损失一架飞机显然太浪费了,他们就要建第二阶段工程,用来应付以后的探索。”他转头道,“既然有第二阶段的探索,那这里一定还有一架飞机。”

我皱起了眉头,这么多话听过来一头雾水,等听到结论的部分,我意识到他说得非常合理。

看了看那些铁架子,刚才看到这东西的时候,他竟然能立即想到这些,这并不是一个书呆子能做到的。

“这架飞机应该还在上面的大坝的仓库里。”裴青道,“也许,还不止一架,这算不算是鬼子的秘密?”

“算,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劳吧。”我道,如果是我们来说的话,其实是件挺风光的事情,但裴青作为石油勘探的骨­干­,他身上的荣誉已经很多了,几架飞机并不能和他石油方面的贡献相比。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裴青压了压防毒面具,说着让我起身,“很多东西,平时不重要,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它会比任何时候都要珍贵。如果我的发现被证实了,那么,这个项目里最大最难的一个问题,就轻松解决掉了,我言而有信,这个功劳你也有一份。”

“你别瞎吹啊。”我说道。

他笑笑:“吹牛不是我的强项,我们往回走吧,去看看上面会想什么办法把我们弄上去。”

三十七、回归

我们回到悬崖边上,往上是绝壁,有细小的水流溅落下来,这样的高度,真是让人汗颜。

在悬崖边徘徊了两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一条长绳从上面垂了下来,裴青和我回去,把塔里那些战士的尸体一具一具背出来,一起系上绳子,然后自己扣上保险扣,开始往上爬,不久卷扬机启动,我们被缓缓提了上去。

刚爬上大坝,我看见所有的领导几乎都等在了上面,我们在下面悠哉悠哉,但他们一定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在所有人的掌声中我被人扶了上来,王四川给我一个熊抱,剧痛下我差点昏了过去,牺牲战士的尸体也被解了下来,一字排开躺在大坝顶端。

看着惨不忍睹的尸体,很多人都哭了,军官们都摘下了帽子,有人开始确认他们的身份。

忽然,有一个小兵叫了起来,他站起来报告:“首长,有些不对。”

“怎么了?”我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他道:“人数不对。”

“不对?怎么不对?”

“多了一个人。”

我们面面相觑,我心里突然有什么闪过,一下知道哪里有问题了。果然小兵道:“我们下去了四个人,裴工说有个人死在了钢缆上,另外有一个被救了上来,其他在地下的应该是个两个人,但这里有三个人,多了一个人啊。”

“没算错?”

那小兵摇头,这时另一个小兵蹲在一具尸体边上,忽然又叫道:“不对,首长,这个人有问题。”

我们走过去,就看到他在一具完全看不清脸的尸体旁,在看他的牙齿。

“什么问题。”

“这人是何汝平。”小兵道。

“何汝平?”几个人都愣了愣,不对啊,何汝平不是在医疗帐篷里?

“怎么可能?”王四川道。

“是何汝平。”那个小战士道,“我认得他的牙齿,他少了三颗牙。”

刚才的小兵凑过去看,也点头:“是,何汝平是少了三颗牙,这人确实是何汝平。”

我们面面相觑,我猛地看向医疗帐篷,开始出冷汗:“这个是何汝平,那我们救上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那家伙!”裴青突然道,“我们救上来的是我们遇到的那个敌特,钢缆上那个战士的尸体绑了手榴弹,应该是阻止这家伙爬上去。”

顺着他的话一想,我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这家伙一定是趁夜顺着钢缆下去的。”裴青继续道。

一边的军官抬头让裴青别说话,之后和身边的警卫员说了声,警卫就急急忙忙跑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假“何汝平”马上被控制了,但他已经深度昏迷,即使知道他是敌特也没有用,其他人的身份已经全部确认了。

我当时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敌特要冒着生命危险下到深渊里去?在我看来深渊下完全没有价值,难道我们遗漏了什么东西?

我被几个中级­干­部送去医疗帐篷,裴青直接去述职,我没有看到老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看看他这时的表情。

我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手术,体内被去除二十四块弹片,木柄手榴弹的杀伤力主要反映在四个方向,骂我单纯处在手榴弹的直线上,这才是我没有被炸死的主要原因。但即使如此,我的左脚也有截肢的危险,需要继续观察。

我在医疗帐篷里又待了很多天,和上次不同,期间有无数人来探望,但当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总是想到,袁喜乐在我的帐篷外几步的地方。

这种距离让我的心情很复杂。

有几次我想去看看她,但有一种奇怪的情绪阻止了我。我好像已经放掉了,又仍然在意着什么。

当你不知道一盆火是否熄灭的时候,最好是再等一等,再等一段时间,它说不定真的灭了,但是如果你浇入一盆油,也许会烧的比之前更旺。

几乎是又过了两个星期后,我回到自己的帐篷区,发现物是人非,好多帐篷已经不见了。而且整个大坝区域,不知道为什么被一块巨大的幕布围了起来。外沿也设置了警卫,不让任何人靠近。

王四川他们给我搞了个欢迎会,我太久没有放松地和别人说话,这一个晚上很是开心。

打牌的时候,我问了他们最近基地里有什么动向,为什么那边围起了幕布。

话刚问完,王四川他们的表情都变了变,几个人的神­色­都有点闪烁。

我心中奇怪,难道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又追问了一下,王四川看了看帐篷外,压低声音道:“你们上来以后,这里出了怪事。”

首先是伙食这段时间一直持续着高等级,这一方面让他们暗爽,另一方面,疑惑也渐渐多了。

到月底的时候,事情更加让人看不透,一边的工地里,架起了巨大的幕布,所有人都不得入内。

从幕布的内部,时不时传出机械吊装的大型噪声,而另一边被帆布遮盖的装备,也开始准备集中搬运。

那时候距离我从下面上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也是裴青完成述职以后,说起来,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看到他。

其他人尚且可以忍耐心中的疑问,王四川却早就忍不住,连白痴都能看出,这里在进行一个非常大的工程吊装。而且,上头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吊装是什么东西,并且接二连三撤走的人也让他们更加不安。

一方面,王四川分析他们之所以被留下,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技术编制,组织部往往最后才会搭理他们:另一方面,越来越好的伙食待遇又让他们觉得,他们会不会撤不走了。

如果撤走,那这里的一切肯定和他们没有关系了,这就会导致心有不甘,特别是那幕布后的东西,让人揪心。而不撤走的话,他们又不知道,最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王四川在这段时间做了件蠢事,他在上厕所的时候想偷偷溜去看幕布后是什么东西,但被巡逻的发现了,关了三天的禁闭,写了检讨。

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他拍大腿挠头说只扫到一眼看见大量的巨大设备,我想了想,说按照这里的情况推断,他们也许在安装新型的苏联雷达。

王四川就摇头,道:“不太可能,我觉得幕布后,很可能在组装一架大型的飞机。”

三十八、新的会议

王四川的猜测让我毛骨悚然,但我内心觉得那不太可能。飞机部队属于空军,在我们的概念里非常神秘,一九四九年开国大典的时候,一共才几架飞机还都是从******手里缴获的,从此中国的飞机工业完全是绝密的。

现在再看,当时的中国完全没有工业基础,造飞机几乎是不可能的。到了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们部队的大部分伤亡都来自于空中打击,飞机一直是中国军队的痛处。我后来查访当年的资料,看到彭德怀在朝鲜问毛泽东:“我们的飞机呢?”内心非常感慨。

那个年代中国获得飞机技术的唯一途径是苏联,但即使有苏联的帮助,我相信在当年也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吊装能力,那个时候很多工程兵连­精­密吊车都没见过。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自己有多保守。

在四川提出他想法的第四天,我们被通知参加一次特别会议,我当时心跳骤然加快,知道这次会议,可能决定我们的去留。

这是个小型会议,比我们到佳木斯以来的所有会议规模都小。我们在这个小帐篷里,一共也就十来个人,没有放映机,但一看坐在前头的几位,全都是饭里有­鸡­腿的主儿。一个是之前认识的程师长,但他却不坐在正位,坐正位的人,穿着深­色­的中山装,大约六十岁,双目炯炯有神­精­光四­射­,一眼看去很不一般。

等程师长开始一一介绍,我们都站起来握手,才意识到此人的价值。在这里照例我不能说,不过当年中科院没多少人,在系统里的人也许能猜到他是何方神圣。此人有个外号,比本名更广为人知。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我并不意外,这么大规模的工程加上这里的机密度,有一位朝野大员亲自把握,其实一点也不过分。

落座以后,由中山装老人带头,我们再一次宣誓保密。

我在这个故事里,一共宣誓了三次,这就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认为我之前的事情已经算是匪夷所思的话,那之后的故事,会更让你无法接受。

从这篇文章开始以来,我之所以选择平铺直叙,就是为了能让大家在我讲到这里的时候,可以接受后面的故事。

当时与会的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六个领导外,剩下五个包括我们都是被选中参加任务的人员。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当时的名单。事实上,不用再看我也能背的出来。

他们是我,王四川,田小会、朱强和阿卜买买提。我和王四川属于基层的地质勘探员,田小会和朱强都是院里的。田小会就是老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李四光麾下的学生,当时已经是主人级别,说小会,实际也比我们大了很多岁。

阿卜买买提是什么身份我不知道,看样子可能是在后方指挥工作。

朱强是摄影师,以前没见过,但我被救上来以后开的第一次赶鸭子会,摄影机是他安装的。

整个会议过程非常短,其实那只是一次非常简短但是不可抗拒的任务安排。

他们告诉我们,我们将要进入到深渊中去。这一次,不是使用钢缆,而是飞进去。

说完这个,王四川就看了我一眼,表示他的未卜先知,但他脸上并不是得意的表情,反而是一种严肃下的悲切。

程师长汇报,这本来是既定的计划,在老猫第一次幸存回去通报了洞里的情况之后,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计划。计划一共有两个方案,第一是准备从苏联进口一家大型飞机,但是和苏联交恶后,很难再进行这样的活动;第二是使用中国现有的飞机,但这个需要很长的时间,他们现在运到了吊装设备等零件运进来还要很长时间。

后来裴青发现了吊装仓库里还有日本人的轰炸机零件,因为这里的起飞铁轨都是根据日本的规格来设计的,所以,他们决定使用那些零件,再组装出一架“深山”轰炸机。

经过工程师们不分昼夜的工作,这架飞机即将完成最后的组装。

三十九、起飞

起飞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会议结束第二天,王四川找卫兵要了一张信纸,把一些事情交代了下去,他怕有事牺牲,不能只言片语也留不下。我受到感染,也给家里留了条子,封在信封里,托组织部带出去。

组织部的几个女兵都向我投来了异样的光芒,我不敢说那是崇拜,但至少是一种炙热的光。我心中想着前途不定,各种滋味涌上心头,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胡思乱想根本没法停止,转眼又过去了一个礼拜,白天训练,晚上开小会,有人一次又一次对我们重复着“无产阶级勇气”,倒也没有太大的恐慌。不久后,这一天终于来了。

前一夜我出乎意料地休息得很好,早早去了集合地,发现已经来了不少工程兵,负责发­射­任务的人已经连夜测试了很多次。

我一个人在集合地等到所有人到位,包括我不太愿意共事的飞行员伊万,然后列队走进了飞机里。

基地里给我们每人都配了一套飞行服,全是小日本的航空服配置,应该是从仓库里淘出来的。我们几个还好,王四川和伊万都是大个子,穿上那些衣服戴上头盔后显得特别的寒碜。

我们早早坐上了自己的位置,系上了保险带,听着驾驶舱里传来无线电的声音,外面有无数的声响,叫喝声和机械敲击的声音掺杂着,所有人都僵硬得要命。

不是紧张,只是无奈和麻木。

机身的固定卡架使用非常牢固的铁夹钳停在铁轨上,起落架被加上了这种铁夹钳,一共六个,每个有六十公斤重,用巨大的螺栓收紧。现在飞机即将起飞,需要把这些铁夹钳松开,得用很长的时间。

另一边所有的探照灯都在定位,风向非常重要,因为现在不是常规起飞,如果风压向下,我们会被压得下降过快,可能来不及提速就直接撞上深渊底部了。

我不知道外面忙碌的所有部分,但显然只要一处出问题,我们就小命难保。

应该是搬掉铁夹钳使得飞机震动,动荡中王四川递给我们每个人一根烟,有人拿了,有人没拿。王四川又问在机舱里为我们做最后检查的三个战士,是哪里人。

三个战士一个是甘肃的,一个是山西的,一个是哈尔滨的。

王四川就稀罕地道:“怎么都是天南地北的兵。”

其中一个年长的道,他们是贺龙手下的兵,虽然年纪不大,但参加革命都很早,是真正上过战场的那批,十一二岁在部队里当勤务员,没几年就全国解放了。都是苦孩子出身,除了部队没地方待。

我见一个是我老乡,和他用家乡话说了几句,小兵很高兴,但看得出他的高兴中透着紧张。

我苦笑,心想你紧张什么,等下飞的是我们。

他们检查完了之后挨个向我们敬礼,然后下了飞机,我看着就像遗体告别一样,突然特别难受。

裴青什么话也不说,在机舱里不能抽烟,那根烟被他把玩得不成样子。王四川拍了一下他:“别板着个脸,这次任务危险不大,鬼子坠机才死了一个,轮不到咱们。”

裴青白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怕死,我不像你们有家里人。”

王四川道:“那好,你既然有这觉悟,回头如果飞机要减重,先把你扔下去。”

裴青没反驳也没不理会,而是反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飞机并不是探索这个深渊最好的办法。”

“不飞怎么下去?”王四川道。

“对于这种空间最好的探索方法是使用飞艇。”一边的朱强道,“其实指挥部也有过这个想法,但听说建造飞艇的技术暂时还没有。”

“事实上什么技术也没用,如果没有这架飞机,工程兵也能直接修栈道下去。”裴青道,“为什么一定要用飞机?”

“也对,那未必不是办法。”老田道,“人多力量大嘛。”

我听得出裴青话中有话,但这种事也不能多问,正想转移话题,听到驾驶舱传来声音:“地面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们要准备起飞了。”

顿时鸦雀无声,谁也不说话了。王四川把烟夹到耳朵上,对我们道:“我们那里人的习惯,这样能带来好运。”

我们互相看了看,耳朵上也都夹了烟,只有裴青把烟叼到了嘴里,靠近了舱壁。接着是无声的十多分钟,我听见发动机开始预热起来,机身开始抖动。

我无法回忆起飞的最初过程,那段记忆对于我来说,是无比清晰而又模糊的,但我可以记起启动几秒后的事情。

因为铁轨是有弹­性­的,飞机起飞的时候震动非常剧烈,剧烈到我一度以为它会脱轨,在废弃之前撞上大坝。

在这种震动中飞机急速加速,在第一秒,我们耳朵上所有的烟都掉了,裴青冷笑着叼烟看着我们,眼神很是不屑。

但是我没多少时间恼怒,随之而来的是头晕目眩,老田立即叫出了声音。

我死死贴住舱壁,觉得肠子直往喉咙上冲,几乎是咬着牙关才能把呕吐感压住。随着速度的迅速加快,我的喉咙整个发紧,难受到了极限,心里想着,不管是起飞还是撞毁,都他娘的给我快一点。

终于在我几乎晕眩而死的一瞬间,颠簸消失了,连飞机震动的巨大噪声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气流和发动机的声音。我刚松了一口气,机身猛地一沉,飞机倾斜,机头朝下急速下降。

我知道我们已经飞出了大坝,失重感让老田终于吐了出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抓住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缓缓的失重感慢慢消失,一切都平缓下来,我一身冷汗看向裴青和王四川,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了,只听无线电里伊万道:“已经进入平飞,可以解开安全带开始工作了。”

我很想大口呼吸一下,无奈没有了任何力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解开保险带,跟王四川对视,看了看已经休克的老田。王四川也吐了。

骑马和坐飞机完全不一样,我心中苦笑,见裴青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到了舱口。

没有打开照明,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我招呼伊万把挂在飞机外面的所有照明打开。很快白光亮起,照出了一片洞壁。外面布满了巨大的黑­色­花岗岩层,在白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深渊,我来了。我心道。

四十、飞行日志

最早的一个小时,我们是在惊叹、恐惧、虚弱中度过的。老田醒过来花了十五分钟,朱强后来也吐了,但他还是开启了摄像,让我们能观察飞机下的情形。更多的人都注视着摄像机。

那是如此幽深的景象,现在我夜间坐飞机的时候,看着舷窗外的黑暗,有时候还会惊醒,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刻。

“黑云母花岗岩。”缓过来的老田清理完吐得一塌糊涂的头罩,来到我们后面,一边咳嗽一边道,“第三纪时候形成的,真想去敲一块下来当样本。”

一边的洞壁只被探照灯照亮了一小部分,黑­色­的岩壁凹凸不平非常狰狞,老田看着那些因为常年压力形成的岩石纹路,开始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理论知识。

这些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我们也就由得他讲。

慢慢地,两边的洞壁同时远去,我们飞出了喇叭嘴,往巨大的空间深处飞去。黑暗侵入,探照灯渐渐什么都照­射­不到了。

在这里气流变得平稳,只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飞机飞得很慢,我们来到中间机舱,翻开舱盖,开始观察洞顶的情形。

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无限的,只有洞顶一定是有限。

然而飞机缓缓爬高,我们看到洞项越来越近,却有一股泰山压顶之感。孙悟空被如来翻掌压下的那一瞬间,估计看到的情形和这个差不多。靠近了看,这个洞|­茓­的顶部犬牙交错,断裂的巨石形成无数凸起的岩锥往下刺来,就像倒悬在头顶的无数险峰,随便蹭一下我们都会立即粉身碎骨。

飞机不再升高,在这种视角和速度上,我有一种错觉,我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上面的岩石。离开飞机以后,我会吊在上面,看着身下满是云层的深渊直到死去。

很快,我们平息了兴奋,一方面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了,另一方面,极度的紧张过后,人终归会陷入平静。

到这时裴青站了起来,一个人去了投弹舱。

我和王四川对视了一眼,王四川说真是傻鸟多作怪,装什么苦大仇深。我苦笑,心说这种人我不是第一次见到,确实很难相处,不过裴青确实是不合群,这可能是因为他过于聪明造成的。

试想如果你和一群明显比你幸福但又比你笨的人在一起,你也很难摆正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轮番做着观察笔记,基本都在说废话。在这片空间里,能观察的东西确实不多,很快变得无事可做。

三个小时后,我们开始下降,向深渊的底部降去。

飞机平缓地下降,我们全部拥到舷窗位置,帮助日记观察。

从朱强的位置向下望,下面的迷雾犹如云层,看得不是很清楚,那些棉絮一般的雾,在这个距离看去像是一整片柔软的固体,飞机可以直接降到上面。

但高度真正降低以后,这片雾气的真实情况就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种灰­色­的气体,因为其中的“汞”概念让我觉得喉咙发紧。我发现虽然雾气看上去是凝固的,但表层其实还在缓慢地流动,不知道是被飞机的气流带动,还是因为深渊里有微弱的风。

这时王四川和裴青打出了大量的曳光弹,刺入浓雾以后,爆出大量光斑,瞬间把雾气下的情形照亮。

什么都没有,迷雾中没有任何光影变化,好像这深渊远没有到底。有重金属的雾气挡住了雷达,这下面到底有多深恐怕只有降下去才能知道。

“全体戴上氧气罩,准备切入云雾层。”耳机里传来声音。

我们几个吃过亏的立即戴上了头罩,另一边的红灯亮起,开始闪动,飞机猛地一震,开始加速下降。我们用­肉­眼看着,四周开始迷蒙起来。

能见度急剧下降,很快便降到什么都看不到,从舷窗看出去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样能看什么东西?”王四川道,“雾里看花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办法把这些雾清开?”

耳机里的声音道:“没办法,我们现在看看能不能穿透雾层,到下层去,在这期间只能是这样。”

开会的时候,老田曾经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一层雾气应该和地面上的云层一样,把这片虚无的黑暗分成了上下两个部分,问题是这片云层到底有多厚我们并不知道。

这其实相当危险,因为如果浓雾太厚,我们很容易在里面偏离航线,一头撞上一边的洞壁。如果老田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云雾下可能是深渊的底部,那我们同样没法看到下面的情况,甚至直接坠毁。

所有人都充当了飞机的眼睛,我们用尽一切眼力看着自己的方向,一旦出现情况就立即知会伊万。曳光弹不停地发­射­出去,看它会不会在下面撞到障傅物。

非常安静,谁也没有说话。飞机一直在下降,但是怎么也没有降出云层。

王四川终于问道:“老田,你是不是搞错了?再降我们就到底了,哪有那么厚的云?”

老田道:“你忘了这是汞雾吗,本来就不是云,这地方的深度本来就不好估计,我们只有冒险。”这时的他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王四川拍了拍耳机问伊万:“我们现在的深度是多少?”

“三千一百米。”伊万道,“老田,再降我们要撞到底了。”

裴青这时好像有些意外,问我道:“降了多少米?”

“三公里多。”我道。他看了看温度计疑惑起来:“奇怪,温度在下降。”

“这有什么奇怪的,罗森殿当然寒气逼人。”王四川道,但是说完面­色­忽然变了,“我靠,是不对。”

朱强不懂,问我们道:“什么意思?”

王四川就对他解释了一番,听完后,朱强还是很担心:“那为什么温度会下降,难道理论是错误的。”

“不是,我觉得应该是这里的雾气有强大的隔热作用,而且非常厚,所以雾气的内部温度会比外面低。”

“那你们慌什么?”朱强莫名其妙。

“汞蒸汽比水蒸汽更重,隔热­性­更好,温度降低,说明我们进入了汞蒸汽更厚的地方,也是这层雾的下方。但是汞只有加热才会转化成蒸汽,所以产生汞的地方应该温度比较高,我们之前认为下面可能有很多的汞矿或汞湖,就是基于这样的判断。但现在温度降低了,那说明可能出现了第三种情况——汞在地脉的更下层,加热以后从深渊下的裂缝里蒸腾出来,然后形成了汞雾。

那样的话,汞层和地面之间的间隔是很小的。“

一边的裴青补充道:“温度降低意味着,我们已经非常靠近深渊的底部了。”

朱强看向老田,老田道:“裴青你这只是猜测。”

裴青道:“温度降低是事实,很可能我们离地面已经只有一千米。如果深渊底部有山脊,我们死定了。”

王四川马上提起耳机提醒伊万,还没说几句,旁边看着外面的朱强大叫了一声。我赶紧跑到窗边,猛地见到浓雾里出现了一块黑­色­的山峰,飞机几乎贴着石头飞了过去。

我一身冷汗,和王四川对视,王四川立即大叫道:“拉起来!我们要撞底了!”

耳机那边的伊万还没明白,我冲上炮塔看向山峰,几乎是一瞬间,原本一片灰蒙的浓雾里出现了无数狰狞的黑影,看形状都是山一样巨大的岩石。

这些一定是我们在洞顶看到的那些裂缝的一部分,它们在空洞坍塌,之后从上面掉下来堆积在深渊的底部。我们降到了一定高度,这些岩山的顶穹现在全部刺了出来。

王四川冲进驾驶室,这时伊万早已经看到了这幅可怕的景象,拉起了飞机头,飞离了这些黑影。我往下看去,真是一身冷汗,刚才只要有一点误差,我们就直接挂掉了。

还没舒口气,忽然听驾驶室里大骂了一声,我抬头往前看,飞机前头猛地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黑影。

那影子的形状酷似一只巨大的马头,大得无法形容,而飞机的能见度极低,那种距离等于一辆时速三百迈的快车,突然在它面前一百米处出现了一堵墙。

伊万本能地作出了反应,飞机立即侧拉,机身一下子侧成了七十度,我立刻倒在机舱一侧,看到飞机以可怕的弧线朝黑影冲了过去。黑影非常快速地靠近,最后从雾气中“冲”了出去,几乎在机腹三米,最多不过十米处蹭了过去。我看着那清晰无比的黑­色­岩石从机身下掠过,完全蒙了。

那时的心跳已经不是加速,而是完全停止,血液在那一刻好像是不流动的。

我的脑海里记下机腹掠过岩石表面的过程,每个细节都十分的清晰,那最多不超过三十秒,我却感觉有三十分钟那么漫长。

而飞机掠过以后,机身几乎侧成了九十度,轰炸机是没法做翻滚的,只要翻过了头会像乌龟一样再也翻不过来,直接摔下去,所以飞机立即被强行往上平拉。

我听见伊万大叫,知道这时他已经不是在驾驶飞机,而是在靠本能了,不由得也跟着大叫。恍惚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看到自己的头顶有什么东西掠过。

抬头一看,一个山影直接出现在顶上,还没等我惊讶,忽然雾气里冲出了一只岩角,撞在炮塔上的铁架子上,那一刻炮塔的所有玻璃都碎了。

我几乎在巨响响起的一刹那缩了下脖子,迎面冲来狂风,几乎把我刮出去。我拉着保险,再看四周,忽地眼前一亮,没有了玻璃,我几乎是露在炮塔外,但这样一来反而视野变得非常大。我迎着大风转了一圈,看向深渊的底部,惊呆了。

在深渊下犬牙交错的黑影深处,我看到了一片迷蒙的灯光。

四十一、深渊之下

飞机迅速翻转,角度一下没了。

灯光转瞬即逝,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剧烈的颠簸中是否把曳光弹看错了,但是转念一想,好像不可能看错,那片灯光非常远而且在那些黑影的更下方。

飞机连续几个侧飞,我探头使劲看,但再也没有那个角度。心急之下,我解下保险绳,猛然间几乎是从炮塔摔到了机舱里。

机舱里一片狼藉,朱强也撞破了头,所有的东西都在乱砸。我刚想站起来被一支弹过来的手电砸到了下巴,疼得直流泪。王四川跟过来说道:“你没事吧?”“刚才什么动静?”

我没心思理他,疯了一样冲到另一边的舷窗边往外看去,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飞机又是一个急侧飞,我抓着一边的钢骨,差点翻了出去。王四川对我大叫:“系上保险!”我乱抓着系上,他问我:“你看到什么了?”“灯光!”我道,“下面有灯!”

“灯?”他诧异得瞪大了眼睛,“你没看错吧?”

“看错你是我祖宗!”我大骂,他立即去看,其他人也马上看下面,王四川大叫:“哪里有?”

我道:“角度不对了,刚才能看到。”

王四川再换了一个舷窗看,还是一样看不到,来回几次,他看了看我,好像是表示怀疑。

我知道怎么说也没用,刚才打了那么多曳光弹,自己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了。

飞机这时趋于平稳,下面的黑影已经远了很多,我一边想着再看看,就听裴青在他的窗口拍手示意我们过去。

我们冲过去,看到了一大片灯光,只见飞机转过一处黑岩,灯光的规模远比我想的大得多,连绵一片,肯定不可能是曳光弹。

我们呆呆地看着那片怪石之下幽远深处的灯光,缓缓地消失在雾气中,四周的黑影也逐渐退去,灰­色­的雾气重新笼罩了整个机身。

飞机爬升,伊万在耳机里道:“捡回一条命!”然后副驾驶爬出驾驶舱,爬上炮塔检查破损的情况。

我们从舷窗边退下来,一个个瘫坐在地,刚才的景象让我们从恐惧惊讶转为五味杂陈。

“那他娘的真的是灯光吗?”朱强面­色­土­色­,“谁在下面?”

“难道是小日本,他们真的下去了?”王四川用头撞了撞舷窗。

“会不会是什么自然现象?”朱强问,“磷光?大气发电?”

我们相视摇头,至少我记忆中没有看到过那么大片的自然发光现象,主要是那些灯光非常稳定,没有闪烁,自然发光想象不太可能那样。我的心中,几乎肯定了那些是灯光。

底下那些巨型岩石每一块都有一千米高,那些灯光印在岩山底部的深远处,让我想起了《聊斋志异》中的罗刹海市。浓雾之下,深渊之底,如果真有一处隐秘着鬼魅的世外桃源,那也太魔幻了。

我想到了基地仓库中的那些设备物资以及从深渊发回的那串不断重复的电报,之前的推断是否过于低估了日本人的能力?也许,他们真的已经在深渊之下建立了前哨战,空降下了第一批人?

大家又开会讨论,王四川、我和裴青都是实在人,知道知识分子那套东西已经行不通了。裴青抓起话筒提醒让伊万记一下方位,回来的时候再注意一下。忽然,在炮塔检查的副驾驶大叫:“左边,左边下方有情况!”

老田他们惊魂未定,完全是下意识地冲到了左边,我心说舷窗那里怎么看得清楚,冲上炮塔,对副驾驶问道在哪里?有什么情况?

“那些灯光!”副驾驶道,“那些灯光跟着我们升上来了!”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浓雾中,在我们飞机的左下方,果然出现了几盏迷蒙的灯,离我们的飞机至多四百米的距离。

我一开始还真以为是底下的灯光浮了上来。这时一看却肯定不是,因为那只有三四盏灯,而且灯光不亮,忽明忽暗。

那是什么?难道是什么生物?但是那灯光显示,这东西应该是人造的。

飞机继续上升,那灯光紧紧跟着我们,距离拿捏得非常好,从我们的位置看,几乎是静止的,几次伊万加速和减速,对方都会立即调整速度。

瞬间大家都进入了临战状态,我心中的恐惧逐渐浓重了。这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是我们从深渊下引上来的。

王四川说得对,这一定不是什么生物,因为从那灯光的闪灭看一定是人工的机械,但是浓雾阻隔下,我看不清楚它的真面目。而最有可能的,副驾驶分析,那应该也是一架飞机。

我当时有个荒唐的想法,会不会是小日本在深渊里建了机场,现在派战斗机来跟踪我们?但如果是这样,那个飞行员一定已经七老八十了。

反正一切猜测都很荒唐,唯一的办法是飞出雾层,看它会不会跟出来,谨慎起见,伊万拉升得很慢,保持着这样的速度,我们可以从容地随机应变。一路无语,所有人都看着等着。四周的雾气终于越来越薄,缓缓地我们浮出了雾层,那东西却还是死死地紧跟着。

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看那灯光越来越清楚,接着雾层一抖,一架巨大的飞机在我们的­肉­眼之中,也破雾而出。

那确实是一架日本的飞机,而且非常大,不是战斗机,竟然和我们一样也是轰炸机。

“准备战斗!”我立即朝炮塔下大喊,所有人都有些慌乱,我咬了咬牙,心说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王四川他们换掉曳光弹,上了真枪实弹,飞机的指挥权易手了,伊万开始打灯语,向下面的飞机问话。

我不懂这种语言,但和一般的旗语一样,这是国际通用的语言,飞机机尾的灯开始闪烁,我不知道伊万说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好话。

不一会儿,下面的飞机上也闪起了灯语,竟然回复了我们。我问副驾驶什么意思?副驾驶看着默想了一下,疑惑道:“这不是回答,和我们打过去的灯语一模一样。”

“什么意思?”

“是问对方的番号和国籍。”副驾驶道,我们的飞机又开始闪起了灯语。

下面的飞机安静地飞着,不久后,又是灯语闪起。我再看向副驾驶,他一脸困惑地说:“又是一样,该不是对方看不懂吧。”

“你这灯语是哪年被使用的?”我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道。

“该不会是新的灯语,所以那群小日本不懂?”

伊万在耳机里用他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那倒不会,他在德国战场上就是使用这种语言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四川说道:“管那么多­干­吗?打下来再说。”

“中日已经停战了,理论上我们不能首先攻击他们。”伊万道,“要遵守国际公约。”

“在南京的时候国际公约哪里去了?”王四川道,“和小日本讲什么道理?”

“把他们打下来,我们什么也得不到。”我说道,“而且最后也不知道会是谁把谁打下来。”看着下面那架飞机,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继续灯语交流,我看着我们的飞机灯光闪烁,又看着下面的飞机一下一下地重复,心中的异常更甚。

为什么这么相似。无论是闪动的频率和速度,还是这架飞机的外形,越看越让人感觉哪里不对,我对着舱内叫道:“谁有望远镜:”

王四川递上来,我冲那架飞机看去,身体立刻僵住了。我看到下面那架飞机的炮塔玻璃也碎了。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也是一架和我们一模一样的“深山”。

“难道那是我们自己?”我对所有人道,“这是个镜像?”

四十二、看到了自己

我走下炮塔,告诉了他们我的推论。王四川立即反对,让我拿出理论依据来。我怎么可能拿得出,我只懂事实。

老田让我别慌,对我道,这其实不稀奇,因为可能是折­射­效应。密度不同的空气加上特定角度的光线会有这种空气镜像现象,和海市蜃楼是一个道理。

说完我们还是半信半疑,这乍一看很有道理,但是之前老田的权威言论差点让我们送命,对他的话我们都有了保留看法。

王四川道:“有这么清晰的海市蜃楼吗?”

“地下有那么大的空洞都可以,海市蜃楼清晰点有什么不可以呢?”老田道,“我们要相信事实嘛。”

王四川想了想,道:“不对,那为什么这海市蜃楼会延迟?我们的灯亮,那东西应该同样亮起来,和镜子一样。”

伊万打了信号灯再做试验,果然是一模一样,但是延迟了二十秒。

“老田同志,请你解释!”王四川逼问道。

老田可能是回答不出来,面­色­顿时铁青:“这个……”

“其实要知道是不是我们很简单,我们打出曳光弹,他们的飞机上肯定没有这种子弹,有的话颜­色­也不可能一样。”裴青道,说完使了个眼­色­。

机枪手换上曳光弹,朝空放了十几枪,曳光弹带着尾巴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道光线。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架诡异的飞机,二十秒后,同样的十几个光斑从下面的飞机上­射­了出来,飞入黑暗里。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频率。”老田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一定是一种还没被发现的自然现象。可能和汞雾有很大的关系,我们知道汞是用来做镜子的原料……”

我松了口气,至少知道那不是日本人的飞机了,不由得对刚才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这地方真他娘邪门。”王四川愤然道,但看得出,他不爽的原因更多是因为老田。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飞机,心中却隐约感觉还是有哪里不对。这种隐忧让我很不舒服,但事后证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

那架飞机有很大的问题,然而等察觉到已经太迟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场虚惊,所有人都渐渐冷静了下来。如果可以脱下头罩,我一定想用冷水冲冲脸。

朱强要把这种不一般的现象拍下来,我看了看表,从起飞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就进入到驾驶舱和伊万商量以后的行程。

伊万看我进来,道:“正要找你。”

我看他面­色­有些不妥,问道有什么问题?

他看了看我身后没有谁跟进来,关掉了内部通信的按钮,说道:“你坐到这里来。”指了指副驾驶位。

我狐疑地爬过去,他指了指几个表:“第一,我们刚才从浓雾里突击出来时,消耗了太多的汽油。”

我看不懂仪表,问道:“太多是多少?”

“太多是,我们可能只能再巡航三到四个小时,就要掉下去了。”

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也不尽然,我可以关掉两个引擎,慢慢地磨回去,运气好的话,应该能正好到达,最后的降落靠滑翔。我想靠我的技术没问题。只是,咱们可能没日本人飞得那么远,完不成任务了。”

我心说就算完成了,东西带不回去也是白搭,想到刚才他的口气,又问:“你说第一,那第二呢?第二又是什么?”

他道:“你看左边。”我从驾驶舱看出去,发现左边的黑暗深处,探照灯照到了东西,是岩壁。

“你在靠边飞?”我奇怪道。

“不是,我看到这个也很奇怪,这里的地形和我们预估的不一样,我一下来就发现,刚才我们在浓雾下飞的时候,经过了几个非常大的转弯。那时候我们的速度很快,是不是有可能,在那个时候飞进了什么岔道,我们现在已经在另外一个空洞里,而且这空洞在收窄,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空间掉头。”

我不是完全明白,问他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伊万的中文实在是不太灵光,他想了想道:“你还记得日本人那套胶卷最后的部分吗?”

我点头,他道:“我是飞行员,所以我注意到的细节可能和你们不一样。在摄影机拍摄那个……”他顿了顿,显然找不到词来指代那个巨大的人影。

我道:“东西,你可以称为东西。”

“那个东西的时候。”他舔了舔嘴­唇­,用手做了个飞机的形状,然后把“飞机”斜了过来,在我面前演示,“飞机的运行轨迹是一个高弧度的回转,所以摄影机才能拍到那东西的多个角度。当时我想提出一个疑问,但因为胶片非常模糊,我并不肯定,所以就没提。现在我发现我当时的疑问变成了实际的问题。你看两边的间距,我目测和胶片上那架飞机急转的间距差不多,但我们的飞机太大了,我们做不了回转,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这里掉头,那么就会一头撞上岩壁。”

“那为什么日本人可以转?”

“那是我当时的疑问。”伊万道,“我当时感觉无论是速度还是回旋的弧度,都不是轰炸机能做到的,当时摄像机所在的飞机很像是小型的飞机。”

“不可能。”我摇头,我们都亲眼见过那架飞机的残骸,上面也找到了固定摄影机的位置。

“那就有第二种可能­性­,胶片上的空间感和速度感与现实不同,也是说胶片上的地方不是这里,走错路了。”

四十三、大翻滚

说实话,这时我还是半懂不懂,不过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

怎么会走错?难道这空洞里还会有岔路不成?不过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错愕这个了。两个问题放在一起,表示我们有大麻烦。

“那你有什么办法?你是功勋飞行员,如果你没办法,你不会和我说这些。”

“不,对于飞行员来说,告知战友我们正要牺牲也是义务之一。”他镇定地道,“不过,确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只不过那样的话,成功的概率很小很小。”

“说!”我拍了他一下。

他道:“左右的距离不够,但是上下的距离是足够的。我可以做一个大翻滚。”

“用轰炸机可以吗?”

“你忘了我是­干­了什么被开除的吗?那样是很难,但是这一架体形小了很多,我想成功的概率会大些。”

“怎么个大翻滚法?需要我们做什么?念经吗?”我问道。

伊万显然听不懂我的玩笑,继续用手演示:“翻到反位,也是飞机肚子在上的状态以后,飞机会失控,然后沉下去,这个时候如果能控制好飞机的姿态,我可以借惯­性­把飞机翻过来,同时马力全开重新把飞机拉起来。

飞机没法往前翻跟头,因为我们这么翻直接是坠毁的姿态,高度不够我做拉升,所以我们只能往上做空翻。为了争取足够的高度,我们得重新降到雾里去,我需要你们所有人帮我目测。“

我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看了看油表:“最多还有十分钟时间给你考虑和准备。”

我心中暗骂这个死苏联佬太慢­性­了,也不早说,立即拍椅子退回后舱,对那些还在辩论的人大吼:“都他娘的系好安全带,抓住能抓到的任何东西,每人负责一个窗口,我们要沉到雾里去。”

所有人都哗然,王四川道:“你疯了?”

“没时间再解释了。”我道,“如果不听我的,那我们只能自己走回去了!”我上去拍他们让他们马上照做,然后自己重新回到炮塔上,把副驾驶拉下来:“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上,这里我来。”

这时伊万打开了话筒,在里面说:“无论看到什么都要叫出来,飞机翻过来的时候我什么也看不到。”

“翻?什么翻?”王四川问,话没说完,飞机已经整个往下急降而去。

我在炮塔上差点被扔下去,一边稳住自己,把住两边,一边咬牙,狂风吹得我感觉头都要被吹裂了。

“吴工,你最好能解释得通,否则我一定打你小报告。”王四川在下面大叫。

我心说你大爷的,随便你打我什么,只要能活下来,打我******都行。

飞机几乎是一头扎进了雾里,能见度极速下降。比起上次,这一次简直可以称为野蛮,伊万在耳机里不停地叫着高度。

我是露天的,视野最大,那种经历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五分钟后,我已经看到了雾气深处的黑影,对伊万大叫道:“可以了没?”

“这里比刚才那里浅,我们还需要再降一点。”伊万的声音很平静。

我几乎是迎面看着浓雾深处的黑影越来越清晰,那感觉几乎像是要马上坠机,就在我们感觉要完蛋的那一刹那,机头忽然拉起,开始爬升,里头的伊万开始念起一句俄文。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叫道。

“我上次的求婚词。上次翻成功就因为念了这个,希望这次也能走运。”他道,“真希望喜乐能听到。”说话间飞机的机头已经拉起,机身开始旋转,飞机失去速度,我在炮塔上天旋地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飞机几乎是竖立着冲出了雾层,我死死地抓住一边的边缘,眼看着自己开始头朝下,不由得大叫出声。伊万这时还牢牢地控制着飞机的姿态,飞机往一个地方侧翻,如果顺利,飞机会在坠落的过程中重新翻过来。

这叫做泰格尔空翻,是战斗机才能做的特技动作,这位前苏联空军的教官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这时的声音竟然还是相对冷静的——至少和耳机里王四川的叫骂、老田的呕吐声比起来,他的声音更像一个旁观者,而不是诡异动作的控制者。

在飞机失控与非失控的临界点上,我反而变得非常平静,这超出了­肉­体的控制。你知道,那时,你下一秒钟能不能控制着庞然大物完全取决于你身外的东西,这时你会感觉到命运、神、信念,无论你用什么词形容和称呼,只有在那种时刻,你才能看到它们真实存在的痕迹。

飞机缓缓地扭了过来,我们重新坠进雾里的时候,飞机已经几乎能成功地翻过来了,这时,裴青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岩山!”同时我立即看见,飞机下方左侧的雾里,出现了一个狰狞的黑影。

那一刻的飞机处于失控状态,根本没有办法做动作,我看着那黑影朝飞机扑面而来,一眼看去距离几乎在毫厘之间,不知道能不能避过。

我闭上了眼睛,完全明白了伊万那番话。我们这一代人真的经历了太多大是大非的东西,往往感叹蹉跎的命运,但是命运到底是什么,谁又能说清楚。但在那时候,那一刹那最多十秒的时间里,我能告诉别人什么是命运。

等我再睁开眼睛,就直直地看着那座岩山贴着我的脑门掠了过去,瞬间我们飞过了那道岩山,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王四川又是大叫,“啊!下面!左边有障碍物!”

我一看,只见飞机靠左的方向,边上的岩山上有很多嶙峋的凸起,刚说完飞机翅膀就撞上了一块,飞机立即剧烈震动,火星四溅。还好只是擦过,但前面还是有很多凸起的牙齿一样的石锥,一看肯定躲不过了。

我心念一转,大叫:“把那些玩意儿打掉!”说完自己先上弹,对着前面的凸起开始扫­射­。机炮的威力很大,前面瞬间碎石飞崩,后面也开火了。从飞机各个部位­射­出的子弹拖着尾巴­射­向前方的凸起,瞬间第一根石锥被连根打断。还没等我缓过来,后面成片的石锥就又出现了。

“完蛋了!”王四川在耳机里大吼,我没工夫思考他说得对不对,只能用尽全力大吼:“不要停!”此时顾不了害怕,也管不了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前面凸起的岩石就是我们最凶恶的仇敌,所有的子弹就像瀑布一样倾泻了过去。

乱石飞溅中我也不知道前面破坏得如何,瞬间飞机就已经撞上了那些凸起的岩石,我在巨震中摔翻在地,接着就听到了几道岩石同时划过机腹的声音。

几秒钟后,飞机已经撞了过去,以一个非常小的偏差角度开始转动,机身渐渐远离岩山,往上飞去。

我爬起来看着身后,只看到后面岩石松动,大块的石头被我们撞得往下滚落。

看来我们的扫­射­起了作用,如果没被子弹那么密集地破坏,这种花岗岩绝对不可能轻易被撞碎,现在从山体上滚落的就换成了这架飞机的残骸。

伊万在耳机里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放肆。“我爱你们!”他大笑着道。

我是第一次听到伊万发出这种笑声,在那个年代,需要多么开心才敢发出这种笑声。

我虚脱一般,靠保险绳挂着才没有倒下,这瞬间想到了袁喜乐——她答应伊万以后,这个苏联毛子肯定也曾经发出过这种能穿透天际的笑声。

这是个属于天空的男人,袁喜乐怎么可能拒绝这种男人呢?

“老吴,你下来解释一下,你们唱的是哪出?”王四川在下面骂道。

“等下。”我道,实在没了力气,闭上了眼睛。

四十四、人影

我在炮塔上发呆,看着四周的黑暗,一生中,从没有哪个时刻那么想抽一根烟。我不是很能思考刚才发生的事情,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个月前我们在佳木斯集合时的情景。当时我能想到会有这样的未来吗?又想几个月后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能分清现在的这些经历是真实的,还是梦境吗?我几乎能肯定,只要有人坚持现在是梦,我一定会怀疑自己,虽然现在抬头看四周,一切都真得不能再真了。

王四川又在耳机里催促,说再不下来,就上来把我拖下去,我才懒洋洋地下去,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

老田吐得不成|人样了,竟然还对我说他也是负责人之一,这种情况为什么不和他商量,没经过他的同意,这要是他报上去,我就犯了严重的错误。

我心说驴日的,怎么没把他给吐死。我之前对老田的印象并不坏,他是老派的,我们自己培养起来的知识分子,一本正经,凡事都遵守着他习惯的那套等级制度。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在当时的单位里,有点知识的人都是这样子。有些人是真心把这套东西当成纲领的,另一些人只是披着皮而已。

不过这时我真的懒得和他扯皮了,不去理会,自顾自走开。老田本身也不善于应付我这种人,嘟哝了几声看没人帮腔也就不说话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就是这一下默默地走开,改变了很多东西,我以后的人生,也因为这个发生了我完全想不到的变化。这在以后的故事中,我会陆续提到,和这个故事无关。

之后我们便踏上了归途,为了节约燃料,我们关掉了一些探照灯,以后的三个小时,是相对平静的。

就在这三个小时里,我萌生了把这件事情记述下来的念头,那是突如其来的冲动,像是有人把这个念头塞进我的脑子里一样。对于文化课并不出­色­的我来说,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

在这架已经残破的飞机里,我们已经连续七个小时不吃不喝,小便都是尽快解决。这些还不是最难熬的,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难熬的,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烟瘾都犯了,抓心挠肝,几乎生不如死。

王四川想着办法隔着头罩抽,打发了一些时间,我和裴青一直在闭目养神。

平静只持续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多一点,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飞机的一声异动,接着飞机里的灯全灭了。

起初我们很紧张,但是副驾驶出来招呼了一下,说只是照明的电路坏了,然后开始检查起来。

我看了看窗外,这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

我走进驾驶舱,这一次老田也非要跟我进来,我看到飞机前方也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盏绿­色­的仪表灯亮着,把伊万照得­阴­森森的。

“有麻烦吗?”我问。

“暂时没有,油料消耗在我控制的范围内,其他的在上帝手里。”他对我道。我指了指前面的黑暗:“你这么开害怕吗?”

“这是飞机,又不是汽车,在夜空里我们一般都只靠导航。”他道,“而且照明线路又不复杂。”刚说完前面的灯亮了几下,又灭了,好像很快就能修好。

我放下心来,刚想走,忽然就感到,刚才灯光闪过的那一刹那,外侧几十米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我看向那个方向,现在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本想算了,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对。

这时不可以有任何差错,我跑回去对王四川大叫,让他打几发曳光弹看看右前方有什么。

王四川惊魂未定,以为又有什么情况,骂了几声立即跑了上去,很快曳光弹开始打向飞机的前方。

瞬间飞机右前方被照亮,我在驾驶室凑到舷窗边看,在片状光源里,我看到黑暗里果然有东西,我竭力去看,立即就腿软了,我发现那竟然是一对巨大的凹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们。

那对眼睛无比的巨大,深凹在眼窝里,那种大小,只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听到王四川在耳机喃喃自语:“天哪,什么东西?”

飞机越开越近,我们很快看到了那眼睛之外的部分,那是一张巨大的黑­色­怪脸,眼窝深陷,脸奇长无比,目测了一下,足有五层楼那么高。

这时飞机飞得很平稳,就这么看着,有一种它缓缓从黑暗里探向我们的感觉,那瞬间的感受用语言完全没法形容。

“看来这就是胶片里那个影子。”伊万淡淡地说道,“没想到居然这么大。”

“曳光弹增加照明。”我对后面喊了一声,另一杆机炮也开始发­射­,无数曳光弹­射­向那张脸的前方。

光亮增强之后,这张巨脸的身体也显现了出来,我立即确定了,那的确是我们在胶卷里看到的那个巨大的影子。它呈现着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站立在浓雾里。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耳边只剩下机炮打出曳光弹的声音,而我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张脸上。随着巨大的人影越来越近,我看到整个巨人身上竟然满是细小的黑孔,密密麻麻的,好像被虫蛀过了一样。

说那些黑孔细小,那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事实上那些孔洞应该会非常大。我静静地看着,浑身冰凉,想起了在那条完全被封闭的隧道里看见的尸体,那些尸体腐烂完了之后,也是完全变成黑­色­,上面充满了孔洞。

不过我已经肯定,那是一座巨大的石质雕像,因为它身上的光泽和四周岩壁的石头光泽一模一样。这是被人雕刻出来的。看到这奇怪的石雕的脸,那不是佛像,也不是我能想到的任何时代雕塑的脸。这张脸看上去非常的粗糙简陋,我想不出它是什么,它好像只是一个“巨人”而已。

飞机安静地飞着,我发现自己没法思考,这东西是怎么产生的?难道真的有古人进入过这片深渊?而且在这里的巨石上雕刻出这么巨大的一座人形雕像?那是谁?即使依靠现在的科技,我们也不可能如此深入到深渊里,到底是什么古人有这种力量,能做出这种奇迹。

四十五、裴青

“这是远古时期的雕像。”沉默了一会儿,老田在耳机里喃喃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能是从上面坍塌下来的。”裴青道,“这个‘夸父’也许是在地面上雕刻出来的,然后因为地质灾害沉入地下,最后洞|­茓­坍塌又掉入了这个深渊里。”

“可能吗?”

“比古人进入到这个深渊去雕刻的可能­性­大很多。”裴青道。

真的是这样吗?我无法肯定,但我意识到这个深渊里,一定还隐藏着大量的秘密,是我们永远没法触及的。

飞机缓缓地从“巨人”身边飞了过去,甚至一度我们距离那“巨人”才十多米的距离,我们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孔洞,竟然每个都是能容纳一人的大小。我看着,总觉得那些孔洞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可惜,飞机几乎是一瞬间就飞了过去。我们来不及细看,“巨人”已经在我们身后,消失在了黑暗里。

“可惜,我们不能停下来看看。”王四川道,“谁要是发明个能停下来的飞机,我一定给他颁个奖。”

“也未必需要停下来。”裴青说道。

“拍下来了吗?”老田问朱强,朱强道:“拍下来了。”

“好,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老田叹了口气,好像一桩心事放下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连串声音,飞机外部的照明又恢复了,探照灯又亮了起来。

“奇怪?”伊万说了一声。我拍了拍脸,让自己放松下来,刚才我看到的情况,可能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诡异的情形,这种诡异实在太怪,使得我现在反而非常安静,只是有点难以思考。

伊万看了看我,摇头笑了笑,好像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玩。

我问道:“你不觉得惊讶吗?”

“我们现在还活着,这才是最令人惊讶的事情。”他想了想又道,“对了,我需要减轻飞机的重量方便最大程度节省汽油,你让他们清点一下,我们需要把能扔的东西都尽量扔下去,这要尽快做,你先去准备,等下我打开投弹舱。”

说起这个,我脑子里首先出现的竟然是王四川,不由得好笑,退回去和他们说。其他人都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被我拍着手才一个个反应过来,但动作还是很迟钝。

我只有自己来,这里比较重的东西是机炮和子弹,于是开始拆卸。王四川很是舍不得这些武器,对于从小用铁铳打猎的人来说,他们对于枪的感情是很难理解的。

投弹口打开,东西搬到了投弹舱,里面的气流非常猛烈,我把整理出来的重物推到轨道上,然后推了下去,看着它们飞滑入黑暗之中。我又把子弹打成捆也推了下去,另外还扔了一些本来不是很有用的物资。

从投弹口看,下面连浓雾都看不到,也不知道那个巨大的影子还在不在,我有些发怔,但还是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这时听到后面有声音,原来是裴青走了下来。他提着一个帆布包,好像是他找出来要丢的东西,之后,他反手关上投弹舱的门,走了过来,突然点起了一根烟。

我看他的表情有点奇怪,问他­干­吗?他朝我笑笑:“和你说点事情。”

我看他的样子,更加奇怪,这小子­干­吗,难道又有什么企图?“我听说过你的背景,你也算是个黑五类。你也知道你老爹要花多大力气,才能脱掉这层皮。”他道,“我从小没有父母,在养父母身边长大,他们没有虐待我,也没有真正关心过我,院里的人都对我的母亲避讳不提,连她的名字都不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懂事以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很不公平,自己比别人低了一等,而那些都是我的母亲带给我的。”

那是这个时代的固有特征,我心里明白。但他忽然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是日本人的孩子。”他道,“你知道一个一直接受抗日教育的孩子,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后是什么感受吗?”

1945年日本军队从中国撤离后,留下了很多遗孤,这些大部分都是战时日本侨商的孩子。我没有回答裴青,只是突然有些同情他。

“如果我是日本人的孩子,为什么要把我留在中国?如果我是中国人养大的,为什么要给我一个日本人的血统?”裴青冷冷地道,这些话一定在他心里说过很多遍。他不是愤怒地说出来,而是把他心中淬炼过的东西慢慢地拿出来。

“成年以后,我开始寻找我父母的下落,我需要一个答案,要么告诉我他们死了,要么让我找到他们。我查了很多资料,回访了很多地方,最后在老资料里找到了我父母的名字。我发现他们是一对日本地质工程师,参加了一个内蒙古考察项目后,失踪了。我被寄养到了我父母的朋友家,在三岁的时候,他们离开了中国,把我丢在了这里。因为知道了这个,我才会进入到这个体系里来。”我看了看投弹舱下的深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父母难道是——”他笑了笑,侧脸看了看窗边的黑暗,眼中既有茫然,又有一种热切的希望。

我看着他,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在胶片里看到的那个日本军官身边的女人。当时就觉得看到的时候很不对劲,难道,她是裴青的——想着,我看见他把带来的帆布包背到身上,我才意识到,那竟然是降落伞。

“我相信,他们最后一定是下去了。”他道。

他转身再次朝向我:“机舱里有我的背包,里头有我存下来的全国粮票,你交给我的养父母,我下去以后,你帮我争取一下烈士的待遇,我的弟弟可以靠这个上大学。”

“你疯了,这么多年了,就算他们真的下去,在下面也肯定死了。”我叫道。

“对于我来说,死了还是活着又有什么关系?”他道。

“你的食物太少,下面那么大,你可能在找到他们之前就死了。”我道。

“我有七十个小时。”他道,“你记得那片灯光吗,我想,应该在那里。”我无言以对。

“我下去之后,别人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情况,如果你把我的话说出去,你知道你一定会被审查怀疑,不如你说我中毒疯了,这样谁也不受牵连。”

我坚决地摇头朝他走去,忽然他掏出了一把小手枪,在我朝他扑过去时一枪打在了我身上,我一阵剧痛摔倒在地,同时就看他跳出了投弹口。

裴青瞬间消失在了黑暗里,我连他的降落伞打没打开都没看到。

我发了一会儿呆,回到上面,把其他人一个个解开,胸口的剧痛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四川赶忙检查我的伤口,我不敢让他动,因为这里的毒气不知道会不会侵入我的伤口。不过裴青显然没有对准我的要害,否则打向我的脑门我必死无疑。但即便如此,这也是我第一次受枪伤,我从没想过会这么痛。电影里那些果然是骗人的。

王四川问我事情的经过,我大致说了几个重点,但没有把裴青的话说出来,他最后那套说辞我深以为然。

在那时候我心中的震惊远远大于任何感情,甚至对于他打伤我我也无所谓,我只是想他能落到哪里去?下面的巨大岩石之下,可能是深达数十里的地下峡谷,他只有最多七十个小时来寻找那个信号,而且没有了任何归途。值得吗?说实在的,我无法评判裴青,我知道那种被称为黑二代的孩提遭遇。

无论在哪个时代,人们对于战争创伤的愤怒都会在这些不幸的孩子身上延续。对于幼年的裴青来说,“你妈妈是日本人”这句话一定有如巨大的诅咒,使他夜夜在梦中惊醒。石块、口水更是家常便饭。所以,他一定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从来没见过亲生母亲,对于母爱的渴望和那“诅咒”所带来的憎恶,使得他在查到那支队伍神秘地进入深渊消失了以后,一定想知道更多。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那个细节——裴青看到那具女兵尸体的时候哭了。我想他一定是想到了他母亲可能也有类似的遭遇,而对于尸体的亵渎,很可能让他想到了他童年遭遇到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裴青在那个时候跳入那片深渊已经成为了事实,对于他来说,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他自己的故事开始产生,而我们还得继续。

继续下去,直到回家。

【大漠苍狼2绝密飞行第四十六章 黑暗的寂静】之后的过程乏善可陈,三个小时后,伊万告诉我们,我们接近了大坝。

用­肉­眼还没法看到迎接我们的灯光,但是四周的黑云母花岗岩洞壁告诉我们,我们回来了。油箱已经见底,不可能再有什么改变。

我被王四川扶到座位上绑好,所有人都归位,经历了那么多,我对伊万的信心非常强。对于一个能用轰炸机翻跟斗的男人来说,降落在地下河的跑道上好像不值一提。

飞机平缓地靠近,我闭上眼睛,想着脚踩上地面的感觉,我们终归是大地上的土鳖,只有回到地上才会安心。这时却听到了伊万在耳机里说了一句:“不对劲。”

“怎么了?”我问。

“我收到了返航的信号,我们已经很靠近了,但我没有看到导航灯。”

我不是很明白,解下保险,跌跌撞撞地走向驾驶舱。伊万指了指飞机的前方,那里一片漆黑。 “还有多远?”

“最多三公里,本来应该能看到灯了。”他道。 但是前头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你飞的方向对吗?”我道,“别搞了那么多事,最后我们自己摆了自己一道。”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方向可以供我弄错,而且导航信号绝对不会错。”

这时飞机前方的探照灯光晕里,出现了大坝的影像。

我看到了灰白的水泥,大坝矗立在前方,然后,好像一切都有些异样,因为所有的灯都灭了,那里是一片黑暗的寂静。

这情景太不寻常了,因为以我们离开时的阵势,无论是怎样的故障都不可能使得所有的灯都灭了。这个样子,竟然好像他们撤离了一样。

我心中涌起极大的不祥,但没有时间再推测了,我们正在急速靠近大坝。

“没灯也得降了,否则撞山了。”伊万拍了拍我,让我回去坐好。

我回去后飞机开始下降,王四川和老田问我事情怎么样了,我实在不想解释。

伊万在耳机里道:“不要再站起来了,我们准备降落,不过好像没有人迎接我们。”我转头,看着岩壁急速收拢,然后大坝在一边闪过,我松了口气,心说成了。

忽然伊万少见地大吼了一声:“上帝!为什么没有跑道?!”

“什么?”我大惊。

伊万大叫了一声:“抓好!”飞机猛烈地震动着,接着以难以置信的角度降落。

我看到整个机舱在瞬间扭曲了起来,所有人在那一刹那都弹了起来。

接着我的头以极大的力量撞到了金属梁上,眼前一黑,立即失去了知觉。

走运的是,很快我醒了过来,剧烈的脑震荡让我呕吐,有那么几秒我觉得自己已经晕了很长时间了,但当我睁开眼睛,发现飞机还在不停地震动。

其他人好像也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爆出的火花作为照明。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解开保险带,踉跄着爬过去,看到王四川和老田摔在一起满头是血,摇了几下根本没用。

我忍住随时要昏过去的目眩,咬牙把他们一个个拖出下沉的飞机,上帝保佑,这么剧烈的坠毁,飞机竟然没有爆炸,也许是那些缓冲袋和地下河水救飞机几乎已经完全变形,我的大腿血流如注,逐渐开始失去知觉,但我知道更多是被这里冰冷的地下河水给冻麻的。

几个人死尸一样躺在一边的铁网桥上,我暂时筋疲力尽,靠在上面喘了几口气,手上沾满了锈水,乍一看还以为是血,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时驾驶舱朝天的玻璃处传来了砸玻璃的声音。我咬牙站起来,帮着里面的人把玻璃片砸掉,拉他出来,发现是副驾驶一他脸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嘴里也全是血,左耳朵挂在脖子上只剩下一张皮连着。

我扶他下到地上,他对我说:“老伊,去看看老伊。”

我赶紧爬上去,跳进驾驶舱,看到伊万坐在那里,解开了自己的头罩,满脸都是血,好像刚才被卡住了。

我爬过去,想去扶他,他却朝我摆了摆手让我别过去。我发现他的胸口上全是血。

“机舱受到了正面的冲击,我在最后关头抬起了机头,但是拉不起来,日本人造的东西果然靠不住。”他躺在座位上,说话断断续续。

我失笑:“你是在为你的坠机找借口吗?”

“我没被人打下来,也没在降落的时候有什么漏洞,事实是这里没有跑道,你们中国人也很靠不住,讲话不守信用。”

我朝下看去,这里的水面上什么都没有,来之前那么多的吊装设备都型有了,四周一片寂静,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好了,别废话,我等下会弄清楚这里的情况。”我道,“你是自己爬出来还是我来扶你?”

伊万没理我,只问我道:“如果查出谁拆了铁轨,替我揍他一顿。现在你别理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看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看我不动,接着道:“让苏联人一个人待着,中国人去­干­活。苏联人要想些事情。”

我点头,心中已经感觉到什么,但还是退了出去。跳下飞机的时候,他最后喊了一句,我没听清那句话的意思。

三十分钟后,王四川再去看他,他已经永远睡过去了,在他最熟悉和热爱的驾驶舱上。他胸口的伤是致命的,折断的肋骨刺穿了他的胸口。

伊万诺维奇,三十七岁,牺牲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并没有什么大义,单纯追随着他那份沉默同时又炽热的爱来到了这里。

他还是保持着他一贯冷静的表情,疯狂的伊万在死前,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成功了,那么我拥有了她,如果我失败了,至少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我了。”没有人能忘记一个为了自己敢拿轰炸机做泰格尔空翻的男人,我想不仅是袁喜乐,我也无法忘记。

我们没有移动他,事实上也无法移动,我们没有过多地悲伤,我总觉得伊万这样的男人不会领情,而且伊万也不是唯一的牺牲者,朱强、副驾驶后来也牺牲了。

事实上,朱强可能在被拖出飞机残骸的时候已经死了,只不过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很可能是内伤死亡。副驾驶一开始还很­精­神,等我处理完老田,他已经浑身冰凉了,估计也是内伤。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坐在那里,等待可能的救援。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四川恢复体力后,找了一圈,回来后面­色­苍白,对我道:“这里非常不对劲,所有的东西都被拆掉拿走了”

我很佩服王四川的抗压能力,如果不是他过于强调个人喜好,这个领队应该是他最合适,而我已经接近了极限,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

在他的催促下我才站起来,和他去巡视了一圈,立即发现,这里的变化,不仅仅是不对劲。

如果只是这里的人莫名其妙地撤走了,我倒能抗压想出很好的理由来,不管正确与否,先说服了自己再说,但是这里四周的情况太不寻常了。

我不仅没有在四周看到任何遗留下来的设备和废弃物,甚至连之前记忆里很清楚的一些焊接痕迹都找不到了。

四十七、所有的地方都一层浓锈,没有任何修理或者是被加固过的痕迹。

这里看上去,不是没有人,而是好像从来没有人到来过。

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完全消除痕迹,而且是在这么大的一片区域里。

“你怎么想?”王四川点上烟问我,“狗日的这地方究竟是怎么了?”

我想他心中早有了和我一样的判断,但是,他无法从这判断中得出结论。

事实上结论可能只有一个,但是说出来实在太难让人接受。

不管怎么说,我只能自己说出来了。我道:“看样子,我们降落错地方了,这地方不是我们出发的地方……日本人在深渊附近造了不止一个大坝。”

“你是认真的?”王四川问。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道,但心里还是不信的。大坝四周的各种附属建筑看上去如此眼熟,还有水下的尸袋,我无法­精­确地记忆这些凌乱的细节,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是我们来时的地方,除非小日本偏执地把所有的基地都造成一样的,否则实在太奇怪了。

“跟我来。”王四川想到了什么,他把烟头一丢,往边上跑去,那里有一座水泥塔。

“你­干­什么?”我问。

“我在那座塔里关了三天禁闭,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墙上一些隐蔽的地方刻了些东西,他们不可能知道。”他道。

我们一路冲进了关他的禁闭室里,那是个很小的房间,他跑到墙边,挖出了一块砖看。“没有!”他面­色­苍白,“真的没有!这里真的不是……但是这房间,和关我禁闭的那间一模一样!”

我看着禁闭室的墙壁,上面有日文标语和很多的霉斑,另一边是透气窗,能看到下面的水面和我们坠机的现场。边上有一个探照灯,但是没有任何的光,我只能借着飞机上没有完全熄灭的火焰,看到坠毁现场的全貌。

一看之下,我就愣住了。

看着还在燃烧着的飞机残骸,我忽然觉得整个场面非常熟悉,好像眼前的坠毁现场,我之前也看到过。

这种熟悉感非常强烈,我知道不是错觉,等我仔细回忆,就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剧烈的毛骨悚然顿时让我如坠冰屋。我发现,刚才我们坠毁的那架飞机残骸在水中的位置和姿态,非常的眼熟,那突出水面上的翅膀,烧焦的机身,和之前在水下看到的那架二十多年前坠毁的深山,竟然一模一样。

我无法理解,我以为我看错了,又以为我在做梦。

但我冷静了一下,再去看,确实是一模一样。不管是机头还是翻起的机翼的角度,都和我记忆中那架二十多年前的残骸吻合。甚至飞机坠毁的大概位置,我都觉得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我立即走回到飞机边上,希望我面前的景象是幻觉。但走到下面,相似的感觉反而更加的强烈,唯一感觉不对的地方,是机侧贴住的部分。

飞机来不及喷漆,本来用胶布把日本人的标志都贴住了,现在因为坠毁,几块胶布已经烧掉,露出了下面的太阳涂斑,像一只瞪大的血红眼睛。还有一块胶布也被烧掉了一半,后面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我走过去看,发现,那是一个“7”字。

我僵在那里,看着那个“7”字,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王四川莫名其妙地问。

“我们刚才乘的是这架飞机吗?”我已经语无伦次。

“你疯了?当然是啊。”

“那原来在这里的那架飞机残骸呢?”我问,“日本人那架深山的残骸呢?”

“肯定在附近,我记得那架烂飞机也沉在了这个地方的水里,不会离我们太远,他们总不会把那架烂飞机也搬走。”

“真的在这附近?”我喃喃道,王四川去找了一圈,回来时脸也绿了:“奇怪,它不见了。哪里去了?难道真被搬走了?或者在我们坠毁的时候被压扁了?”

我摇头,指了指我们眼前还在燃烧的飞机残骸:“它在这里。”

我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也无法看透其中的猫腻,但是,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之前看到的沉在地下河里的日本“深山”,和刚才坠毁的轰炸机,是同一架飞机。

如果是这样,这里就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怎么会在飞机坠毁之前,看到了飞机坠毁后的残骸?对当时的我来说,我的知识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其中的缘由。

我感觉,一定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我们可能在深渊里飞行的时候,还是吸入了不少毒气,我们已经疯了。这是唯一的解释,汞中毒会产生神经病变,这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疯子看出来的事总是毫无理由的。

“那不用担心了,也许我们现在已经被抢救躺在了帐篷里。”王四川道,“伊万也没死。”

“也许其实还没降落。”我冷冷道,“裴青也没跳伞。”

“我们睡一觉醒过来,也许都好了。”跟过来的老田竟然当真了。

“那你可能要面临更多的问题,我们其实从进洞开始就暴露在了这种毒气之下,那么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疯的?也许我们在找到袁喜乐的时候已经发疯了,甚至是吊在洞口的时候就疯了。”我道,“那表示我们身边的人全疯了,你一觉醒来还是疯的。”

“再往回想,你怎么能保证你原来不是疯的?既然这么真实的感觉都可能是假的,那么还有什么不可能?你可能是个老疯子,躺在床上,我们和这里都是你疯想出来的。”我继续道,“认为这一切都是整个故事,往往是真正变疯的开始。”

“那这里怎么解释?”王四川道。

“如果是无法解释的东西,我们不强行解释。”我道,“我老爹告诉我,想不通别想,做该做的事情。我们应该冷静下来,想一下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我们应该做什么?”?说完我们所有人都看向了地下河的上游。

“我想看天。我们多久没看到天了?”王四川说道,“我恨死这个洞了。”

“那么走吧。”我道,“也许他们会在洞口等我们,会像上次一样拉住我们的手。”

“然后给我们一个解释?”?我心说可能­性­不大,但是,我不想去想这些事。

我们收拾起东西,飞机上本来没有准备多少­干­粮,有的也基本甩下飞机了,所有人都轻装上阵。

顺着铁丝往回走,这里的水位非常低,我们踩着没膝的地下河水,往上游走去。

“这里不是我们来时的道路。”王四川道,“我是在一号川下来的。”他用手电照了照洞的顶部,“我们最好能回到上面去。”

“从上面走我们得最后爬一百多米的悬崖,他们说,从这条零号川走,会好走一些,最后会从一个涵洞里出去。”我道。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但是我不相信我能爬上那么高的悬崖。

一路进去,沿途看到了大量的标语,两天后,在我们又饿又冷的时候,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道诡异的颜­色­。

有一刹那我没认出什么来,但是王四川大叫了一声,狂吼起来,我才想起来,那是阳光。

我冲了过去,然后一阵目眩,刺眼的­色­彩扑面而来。

四十八、人间

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刀切口一样的山洞,被隐蔽网绳掩盖,但网已经腐烂,有几个巨大的口子。网绳上挂满了藤蔓,阳光从那里照下来,美得让人无所适从。

我们一个一个爬了出去,外面是满目的森林和山。一瞬间,各种各样的­色­彩扑面而来,在一个黑暗压抑的洞|­茓­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接触到的颜­色­只有无尽的黑暗、晦涩的灰黄,以及灯光的惨白,再次看到大自然所有的­色­彩,金黄的阳光、宽阔的蓝天、墨绿的树木,我无法形容那些颜­色­的炫目和饱满,几乎晕眩了过去。

王四川放声大吼,对着蓝天跪倒,我们都瘫倒在他身边,让阳光肆意地照在我们身上,把几个月的­阴­冷潮湿除去。

我从来没有觉得,晒到太阳会是如此的舒服和幸福。原来我们早已经拥有了那么美好的东西,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往往因为习惯而不被人注意。

休息了一会几,我的眼睛才逐渐适应了这个世界,这些我曾经认为无比枯燥的树木和蓝天,如今无比的鲜活。

我爬起来开始打量四周。这个山洞处在一个山谷腰的阳面,我不清楚这里距离我们进入的那个口子有多远,但根据我们走的时间,直线距离不会太远。地面上的后勤部队营地应该就在附近。

零号川是地下河的主­干­,但出来的洞口却是这么小,真是让人想不到。

王四川第一个招呼了一声,指着一边的悬崖,那里有一条小瀑布流下,后面还有一道缓坡,我们在那里洗了脸,然后往山上走去。

山并不高,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足够眺望四周的高度,老田筋疲力尽地坐下来休息,我踏上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头,看向远方。

四周没有军营,没有炊烟,只有一望无际的树木。

北方的林子没有南方雨林那种遮天蔽日的茂密,但这里的树木都异常高大,显得凛然而不可侵犯。

我心中刚刚涌起的力量又微弱了下去,我们坐车进这个森林用了几天时问,如果想徒步走出去,恐怕此后的辛苦危险不会比我在洞里的时候差。

森林里不能抽烟,可我这时什么都不在乎,点上狠狠吸了两口,感觉总算有股力量从肺里弥漫开来。

不过,无论如何,蓝天让我感到无比的神清气爽,天是如此广阔,难怪王四川认为天是神明之主。

重新在天空下行走,感觉是从地狱返回了人间。

当晚我们就在山上露营休整,之后一共休息了三天时间。

我们先是挖了一些野菜煮汤充饥,到了晚上就挤在篝火边上,看着漫天星空进入睡眠。

第二天王四川又用树枝做了几只布鲁,打了几只野­鸡­回来烤了吃,我们逐渐恢复了体力。

三天后,我们开始寻找出去的道路。

为了避免迷路,我们留下老田看守篝火,在山顶燃烟作为标志,我们每天出去寻找,傍晚以燃烟作为目标返回。

两天后,我们找到了那座废弃的日本军营。 它已经完全被荒草淹没,整个营地里的杂草有齐腰深,屋顶的落叶几乎要把房子压垮了。

铁丝网上全是藤蔓,和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大不相同。 营地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无法相信地拨开杂草走进去,看着四周的一切,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我们大部队驻扎在这里,四周的杂草几乎全部被清光,屋顶的落叶也被清理­干­净了。现在怎么会这样?

我不相信仅仅几个月时间这里会重新变成这样,这里看样子最少有几十年没人到过了,我们是到这里的第一批人。

那一刹那,我甚至以为这是另外一个被废弃的营地。

“为什么好像之前的一切,我们来过的痕迹都消失了?”王四川道。

我低头不语,走迸军营进到那些木房里,看到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上都积满了灰尘,木板的缝隙里也全是小虫。

那种程度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正如王四川说,我们来过这里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

这简直像是一场梦,在梦里我们­干­了很多事情,但醒来以后发现那些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也就真当是梦了,可惜我们有这么多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真的进入到一种疯狂当中了吗?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老田低声抽泣起来,我们无法解释这一切,我们连提出假设的办法都没有。

王四川并不信邪,说也许是这里的草长得快,他拉着我们到四周探索,然而越找越不对劲,不仅四周没有我们活动过的痕迹,来的时候工程兵开路砍出来的车道也没了。

那些被砍掉的树,是不可能这么快长出来的。

“我们疯了,我们都疯了。”来到军营的木屋里休息,老田一直喃喃自语,忽然笑了起来,“你们都是疯子,没救了,我还知道自己疯了,我还有救。”

我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老田是一个死脑筋,思想僵化,遇到这种事情,他有点倒不过来,我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

在老田的笑声下,气氛更加的诡异,我感觉再这么下去,不仅是他,我也非疯了不可。

我决定不去想这些奇怪的事情了,比起这里难以解释的现象,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我们该怎么办。

原本我想着即使找不到部队,找到车道我们也可以出去,但看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几乎是被困在这里,一切只能****重来,而且得更加小心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进来的路本来是对我们保密的,我们不仅不知道自己在这片原始丛林的什么位置,连这个丛林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是在国境线外,那我们就算走出去也可能会被抓起来。

事情开始严峻起来。

四十九、不太对劲

无论如何,首先要确定自己的位置,王四川说:“如果我们在蒙古,万一走错了方向也许会走到苏联去,而且不管是哪个方向,离有人烟的地方都很远,在森林里太容易迷路了,看来我们得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理论上只要一路向南走,一定能出去。”我道,在蓝天下多走点路我现在并不抗拒,“咱们以前摸林子的时候来回是好几个月,时间倒不是问题。”

“问题是你受了枪伤。我们没药,你的伤口不可能自己好起来,­肉­会从子弹周围开始发臭。”王四川道,“除非把子弹挖出来,但处理不好伤口会发炎,死得更快。而且,我们没有食物,饿肚子走不了多远。”

“你有什么主意?”我问道,我看他好像也不是特别担心。

“这里离林区肯定很远,你看这里的树这么茂盛,往远看哪里都一样。说明几十年内这里都没有被砍伐过,这地方的偏远程度肯定比我们自己想的还要厉害。我们都知道这种山路有多难走,你受了伤,老田又是这副样子,我们应该就地休养一段时间,以静制动。”王四川接着道,“烧点湿柴,附近如果有猎人或者护林的,看到烟会以为森林着火然后赶过来,同时,我们打打猎,晒晒­干­果,储备足够的食物。”

我想了想,王四川没说错,我们现在确实不太适合长途跋涉。

以前我们走林子,虽然会在林子里待很长时间,但离最近的补给点都会保持在三到四天的路程内,还有骡子和驴帮忙运输物资。

这一次­性­质不同,没有枪,王四川只能打一些山­鸡­野兔之类的东西,每次都要消耗大半天时间,这样边打猎边赶路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出去,他要是在路途上生病或者受伤,我们就死定了。

我们是在深秋进入丛林里的,休整了一个多月,当时的天气已经非常冷,又在洞|­茓­里熬了几个月时间,前后算算,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1963年的春天。

我相信按照王四川的计划做,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我们把露营点移到了军营里,毕竟这里有房顶,当晚王四川烧出了一些草木灰,尝试拔出我的子弹,可没成功,只能用皮带扣把子弹挖了出来。那比中弹的时候还疼,用文字绝对形容不出那种痛。

之后,王四川便开始实行他的计划,先是他自己一个人打猎,我伤好了一些后,他也开始教我。

和王四川打猎还是很有意思的,投掷布鲁是从小就需要锻炼的技术,而且需要天赋,我不可能学会,只学了一些制作陷阱的方法。

我们每天收获的猎物除了当天的伙食,剩下的都用烟熏­干­处理。

这个时期的北方,林子里的野生动物还是很多的,基本上每天都有收获。

我们的进展很顺利,很快房梁上的熏­肉­都快挂满了。

老田没有参与我们的行动,他一直在想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们打猎的时候,他就在附近转悠,想找出什么线索。但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经常半夜跳起来和我们说一些匪夷所思的假设,慢慢人就变得一惊一乍,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觉得他真的有点不正常起来,给他做思想工作也没有用,只能让他看家。

打猎的时候,我们有几次经过了一个区域,我觉得很像当时我们下去的那片垂直洞口。但是,我们在那附近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那个天坑洞的入口,整片区域不知道怎么回事全是落叶。

我记得当时开会时说过,那个洞口是被落叶埋住的,我不知道是自己认错了,还是那个洞口确实被埋在了落叶下面。

更让我奇怪的是,我发现,在这段时间里,这里的天气开始明显地变暖。

在我的计算里,我们现在处于春天,但是,猛烈的日头却告诉我不太对劲。

王四川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北方其实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四季,春天和冬天没有太大区别,夏天倒还很凉快,入秋之后就会很快变冷,10月就开始下雪,现在这种温度明显已经是夏天了。如果现在是初春,只可能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遇到了暖春。

王四川分析,我们现在也许在靠近海边的地方,被太平洋暖气流影响。

如此一来,我们便错误地估计了我们的时间,北方的暖春是少见的天气。天气一热草木生长,这种地方会有狼群,我们没有武器,会比较棘手。

当时我们算了一下,熏好的­肉­只能支撑一个多月,我们原本打算准备两个月的食物,现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已经有的熏­肉­,再加上路上顺手打点东西的话,我想出去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于是决定提早出发,趁狼群还在草原上的时候出去。

没有想到,就在准备出发的前两天,这个节骨眼上,天却开始下起冷雨。

雨一下就没完没了,总是停一下就又继续,外面顿时泥泞不堪,根本无法行走。我们只能整天待在那些木屋里避雨,那种潮湿­阴­冷让我后来发了烧,迷迷糊糊的几次都以为自己还在洞里。

那几天,我们逐渐冷静了下来,感觉形势会越来越好,倒不用着急。老田不魔怔的时候,也说了一些靠谱的话,他说以他在北方的经验,北方本来就­干­,这雨下透了会有很长时间的好天气,也不会下太长的时间,与其冒雨出去,不如等雨停了再说。

我们一直祈祷等待雨停,王四川每天看云­色­,总说还有五六天好下。可五六天又五六天,雨倒没停,却等来了其他东西。

大概在第三周的第二天半夜,我们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我迷糊了一会儿,就发现那是木板被敲击的声音。我第一反应是起风了,心中就一凛,然而等我再听了几声,才意识到不是,但这么一来却更加惊讶了。

因为那竟然是敲门声。我看了看躺在身边的两个人,他们全部都在,就出了一身冷汗,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怎么会有人敲门?

五十、森林中的来客

我惊醒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王四川睡眠浅,也坐了起来,轻声问:“谁他娘的半夜出去了?”

“没人。”我看了看老田道,“所有人都在屋里。”

我们看着门板,紧接着又“砰砰砰”响了几声,很明显是有人在敲门,这种本来普通的动静,在这种场合下听起来非常诡异。

我们面面相觑,“难道是狗熊在敲门?”王四川道。

“狗熊没这么有礼貌。”我道。

敲门的声音并不重,而且有些迟疑,听起来­阴­森森的。

王四川对我使了个眼­色­,抓起一边篝火里的木­棒­当火把摸了过去,我们一个左一个右,来到了门边。

王四川一把拉开门,火把一下捅了过去,紧接着发现门外什么都没有。

我探出头,看到门口地面上有两只巨大的泥脚印,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说话,王四川阻止了我。他走出门外,把柴火往前探,顺着火光,我看到了有几团站立着的“泥巴”站在远处的大雨里。

我也走了出去,就发现这些竟然都是一个个满身泥浆的人,人数还不少,正在奇怪,一边的一个“泥巴”叫了我一声:“吴用?是你?”

我一愣,吴用是我的一个外号,凡是姓吴的人全都有这种麻烦,无论自己的名字有多威风,一旦摊上这个姓就会玩完。而且十有八九会被安一个“吴用”的外号。因为《水浒传》是当时很少有的几本小说。

不过自从我成为正连以后很少有人这么叫了,我们的组织结构很松散,我的上级管的事太多,估计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王四川他们都没太多文化,所以这个外号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现在被叫出来我相当吃惊。

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名字从“泥巴”嘴里说了出来,接着所有的泥巴都动了,他们卸下雨篷,一个个人头露了出来。

我看着那些脸,上面沾满了泥浆简直看不清五官,我把头转向刚刚叫我的那个,突然一下我僵住了,我看着她的脸,脑子一片空白。

我竟然看到了袁喜乐。

虽然她也一脸泥,但我一看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她没有疯,她笑着朝我走过来。

我呆住了,王四川看见也呆住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人都凑了过来,有几个手里还端着冲锋枪,袁喜乐对他们道:“是自己人。”

他们才把枪放下来,其中有人对着我们身后的木屋就道:“老天保佑,终于有个­干­爽的地方了。”

目瞪口呆中,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一行满身是泥的人让进屋里,眼睛还是一直看着袁喜乐。

这些人脱下雨披,我看着他们的装备就知道他们全是地质队的,我不是很熟,但所有人看到老田都非常惊讶,老田也看着他们,那一刻我脑子很混乱,总觉得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他们脱掉衣服,立刻围到火边取暖,王四川看着我,他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拿出最近打猎剩下的­肉­,他们接过吃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有一个人问,我一看他,又愣住了。

这个人我也不认识,但我却见过,我记得他的名字叫苏振华,他是特派员,我们在大坝的仓库里找到了他。当时他已经疯了,怎么现在也是好好的?而且还和袁喜乐在一起?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用力捏了捏脸,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接着我又被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力,他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个,正在咳嗽,袁喜乐递给他毛巾,他擦去脸上的脏泥。

我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老专家,一直传说他在苏联,但我惊讶的是,我也见过他,那是在落水洞下,我发现了他的尸体。

接着,我看到了第四个我能认出来的人,我看到老猫在人群中不起眼地抽着烟,那张老脸一如我看到的那样世故。

“毛五月。”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老猫惊讶地看向我,就问道:“您是哪位,我们见过?”

我皱着眉头看他,看着他的表情,我无法分辨他的疑惑是真是假,但这已经无所谓了,如果说单纯看到袁喜乐和特派员还可以想办法解释,但看到了那个老专家,就没有办法逃避了。

虽然我打死我没法相信,但我还是意识到了,我眼前的这帮人,是七二三工程的第一支勘探队伍。

在那一刹那,我好像摸到了事情的关键。

根据以前老猫告诉我的情况,当时我们进入洞|­茓­之前,还有一支队伍进过洞|­茓­。这支队伍由袁喜乐带队,苏振华是特派员,老专家是协助,总共九个人在洞里遭遇了各种危险,几乎全军覆没,老猫是唯一一个回到地面上的。此外,只剩下袁喜乐和苏振华还待在洞里,但他们两个都吸了太多的汞蒸汽以致神志异常。可是现在,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面前。而且,比我知道的人数要多得多,这是什么情况?老猫没有对我说实话吗?而且,看他们的装备,他们正在这里进行地质勘探活动,应该就是在寻找那个洞|­茓­。

我们和这支队伍见面的可能­性­存在吗?我们是他们的后备,老猫把洞|­茓­的信息带出来之后,才会有后面的计划,我们才会被调入七二三工程,我们怎么可能和他们在这种地方相遇?

如果不是我们真的疯了,那难道,我们回到了大半年前?我想到了我们遇到的一切,我们降落的时候,原本假设好的缓冲跑道不见了,大坝里所有的人和设备都消失了,而我们回到地面上之后,也发现所有我们到过的痕迹都没有了。

如果我们真的回到了从前,那这一切倒是说得通了。如果我们回到了我们还没有来过的时间,当然就不会看到我们来过的痕迹。

这么说来,我们在深渊里飞行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出了什么问题?但是,这可能吗?这是怎么做到的?要让我相信这些,我觉得还是老田说的,还不如我们都疯了好接受一些。

我忽然想起了之前我师傅和我讲的一件事情,他说他在塔克拉玛­干­找石油的时候,听当地人说,那里的沙漠有一块奇怪的区域,人经常在里面失踪,然后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出现。两边的距离有可能超过几百公里,但相隔的时间不过一个晚上,不靠飞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那样的情况的。而当事人自己并不知道,只是说自己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沙漠里迷了路,走了几天几夜才被发现——而他的几天几夜,却实实在在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医生都说那是因为缺水引起的错觉,但我师傅说肯定不是。他们在那个区域勘探的时候,他们勘探队后来有人失踪,后来发现了尸体,也是离营地有几百公里远,除非那个人自杀,否则他如果发现不对劲,原地待着等天亮,也比乱走几百公里要保险。

难道,我们在那片深渊里,也遇到了差不多的事情?

五十一、套话

我一边想,一边出冷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着总觉得不对劲,这其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哪里有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我看着那些人的脸,但是,我从面前这么多张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如果这是真的,那袁喜乐的队伍应该在我们到来之前不长时间来到这里,我们并没有错开“太远”或者说“太久”。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出现在这里是非常奇怪的事情,而我也不可能和她说这些我们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

这么一来事情就会非常尴尬,因为他们执行的是秘密任务,我们莫名其妙出现在秘密任务的区域,弄不好,我们的处境会很麻烦。

现在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应该怎么办怎么说,也不知道王四川有没有想明白什么,这时应该做的是先糊弄过去,再从长计议。我看向王四川,就发现他表情正常,我看他,他也看向了我,我知道他至少也准备先混过去再说,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时我反倒很怕有点糊涂的老田会说出奇怪的话。但是老田居然很在乎机密,他看着那些人,本身就有点神志不清,如今更是迷惑,他缩在一边,只是对着那些人不停地点头。

特派员看我目瞪口呆、无法反应的表情,就露出了奇怪的神­色­,转头去问王四川同样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王四川是个机灵人,不可能把情况交底,胡乱找了个理由,说我们是哪个大队下的临时任务,后来迷路了,具体内容也是机密,不能透露。

听完王四川的话,那个特派员用一种很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我们,面­色­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放松。

袁喜乐显然没有想那么多,洗掉脸上的泥浆,又冲洗了头发,对我们道:“这么深的林子居然会出现个房子,房子里还有火光,我还以为遇到什么妖怪了。太巧了,说出来谁都不会信,在这种地方会碰到同行。”

“我们是这几天往冒着烟的方向找到这里的。”有一个年轻人说道。

王四川照实说我们困在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东西都丢了云云,说完他就问道:“你们来了太好了,我们有救了。这里离城区到底有多远?”

这个问题本来很简单,一问却发现袁喜乐的表情很尴尬,也没人回答我们。

“不会吧?你们也是迷路到这里的?”我问。

袁喜乐摇头:“这倒不是,只不过这个地方的位置很机密。你们无意中到了这里虽然没问题,但我们没法告诉你们这里的位置。”

王四川和我对视了一眼,袁喜乐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经意地看了“特派员”一眼。我意识到,这种保密一定是这个特派员强调下的结果。

老田是老资格,这时就道:“至少也要想个办法吧?我们要治病,我们已经疯了。”

其他人都以为是个玩笑,都笑了起来,一个年轻人道:“他娘的雨一下这么多天,谁不疯。我也快疯了。”

我看向特派员,看他如何反应。

“这事情我们做不了主,我们要请示总部,让他们作决定。”特派员道,“别担心,最多我让小聪明送你们出去,等天气好转,我们就发电报。”

小聪明是个很面­嫩­的小伙子,眼神很坚定,和其他人的气质很不相同,一看是个当兵的。他背着一只电报机,对我们笑了笑。

特派员接着问道:“你们困在这里多久了?”

“从发觉不对到现在,怎么也有一个月了。”王四川回答道。“那你们在这附近都走过了?”他递上来一根烟问道,他的眼神很平静,好像只是随便问问。

四周的气氛很热烈,长途跋涉的袁喜乐他们找到了相对­干­燥可以烤火的地方,又有­肉­可以吃,很是放松,老田在这里重新受到了尊重,我们也找到了出去的希望。

在这种情况下,特派员递烟给我们,很是正常,但是他的问题,白痴都知道他在试探什么。

我了解这种人,怀疑一切是他们的习惯。

“我们往东西两边走得比较多,其他的地方有悬崖。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王四川滴水不漏地说着,反问道。

“我也不懂,没学过这些,只懂跟着他们乱走,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特派员笑道,“你们在这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王四川嘿嘿一笑:“哪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除了树还是树,能找到现在这个小日本修的房子就不错了。你信不信,附近肯定还有这样的地方。这些房子都是本地的木头造的,左边的几间是仓库,我想他们在这里肯定有什么大计划,否则不用盖房子,我感觉最起码他们是准备在这里待半年以上。”

我本来还担心王四川应付不来,但是看他的谈吐,很是自然,东一句西一句,没被“特派员”控制住,心里就安定下来,暗想这小子真是个人才,不当官实在太浪费了。

人多口杂,我自问没王四川那么会忽悠,就起身到房间的角落里去,一边给他们准备床铺,一边琢磨接下来怎么应付。

看样子王四川能把第一波扛下来,他除了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外,其他都说了实话,这样我们就算不对口供也不会被戳穿。

老田因为保密条例,肯定不会乱说话,他这种把条例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倒最不需要担心。反而我得特别小心,因为我一看就是部队里不守纪律、心思活泛的人。

我刚才肯定表现得很可疑,特派员和王四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但总是看我就是证据,他清楚地知道我刚才的反应是不正常的。

我现在要避开他的观察,然后想办法让他觉得我的反常另有原因。

当年我的想法还是不够成熟,现在思考那个特派员之所以会对我们起疑,理由很简单,很可能真的因为那个地方的地理位置,绝不可能出现其他勘探队,我们真的很可能已经过了当时有争议的边境线。而之所以其他队员没有怀疑,很可能是因为袁喜乐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没有被告知这件事情。

不管是什么原因,后来也无所谓了,因为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情比这个重要多了。

当夜无话,袁喜乐他们非常疲惫,后来都陆续休息了。我们本来休养得非常好,这么一来很兴奋,我看着屋顶到天亮才睡了一会儿。

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支队伍中的一个情况,说明我的脑子还不够清醒,但是我透过王四川的臭脚看到一边火光下袁喜乐的睡脸,她的头发还没有在洞里见到的那么长,我脑子思绪万千,但看着她的脸,心里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只要能见到她,就不是一件坏事,虽然,我总觉得这一定是个梦。

五十二、最好的历史

第二天天亮,雨终于停了。

我醒过来,看到满地的人,才终于相信昨晚的事情并不是梦。

有些人已经起床了,王四川不在,袁喜乐也不在,我爬起来,来到室外,又看到了久违的太阳。

我舒展了一下筋骨,去找王四川,他一般不会这么早起来,早起一定是想找机会和我商量事情。

地上还非常泥泞,我找了个比较清澈的泥坑洗了脸,看到有比我起得更早的人在森林里摇树,树叶可以被摇下来收集当柴,比地上浸湿的更容易晒­干­。

此时我却希望那是袁喜乐,我很想看到她,和她单独说说话,同时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可惜我走过去发现那是小聪明,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身上已经背了一大堆柴。摇树、捆柴,做得很熟练,另一边还有人在吆喝什么。

我听到是老猫的声音,但是看不到人。

“东北人?”我问他,南方人对付不了这种树,南方人烧稻草。他朝我笑笑,并不回答,我表示要帮他背一部分柴火,他摇头,小小的身子背着大得和他不成比例的柴堆往回走。

“别理他,他个子小,可是脾气倔得很。”我听到一个声音传来,同时我看到袁喜乐从一边的林子里出来,正在擦头发。她的脸上有水珠,头发也是湿的,好像是刚洗完脸,女人一搞地质,都不会讲究到哪里去,但也不会像我这样随便找个泥坑凑合了。

她走到我边上,看到我的脸就笑了,对我道:“那边有大点的水坑,你要不要去洗洗,我看你这几年都没好好洗脸。”

“反正这辈子也没指望找对象了,不浪费那个时间。”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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