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小提壶 > 第五章 归魂记

第五章 归魂记

梅娘应战道:“好啊。”

竹娘说:“我先来?”

梅娘应:“行。”

竹思虑了一会儿,说:“我举明武宗朱厚照。”

馆主接话道:“是戏文里唱的接明孝宗皇位登基的小皇帝。”

竹娘解释说:“别看他登基时才十五岁,可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他首先把妨碍自己的老臣一脚踢开了,立马兴建豹房。”

小提壶忍不住嘻嘻一笑,问:“竹娘,什么是豹房?”

菊娘朝他一睨,说:“别瞎Сhā嘴,听竹娘说。”

竹娘继续说:“豹房么,是一座集处理朝政和­淫­乐于一体的宫殿,上千间屋子,廊巷四通八达,庭院楼阁交错,是一个大迷宫。出格的是,武宗在他的座椅、榻下等地方设置了无数机关,手点、脚踢、肘触,开动机关后,瞬间便有无数暗器飞出,令人防不胜防。有时,武宗兴起,随手触动机关,每每有枉死者。更出格的是,他在东厢房设置了无数地下密室,一个挨着一个,像鸽子笼一样。密室中贴了很多春宫画,武宗常常招数十个嫔妃宫女一起戏耍,有时还把番僧、尼姑招来一起­淫­乐,癫狂时,摁动机关,把自己和美女一同从床上坠落到地下室,将藏匿在地下室的番僧美女砸得屁滚尿流。武宗则哈哈大笑,甚为­淫­秽……你说,这样的男人坏不坏?”

梅娘点头道:“是坏到流脓了。”

小提壶嘀咕道:“也就比我才大两岁么?”

菊娘瞪了他一眼,骂:“想学是不是?”

“想啊,可我哪有这种机会?”

菊娘作势要敲他爆栗:“小坏坯子……”

小提壶笑着闪开了。

竹娘又接回话头,道:“他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尤其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明史》中的《佞臣列传》,说武宗‘嬖佞盘结左右’,身边有江彬、钱宁、许泰等一大帮人。武宗不只是和他们玩,还给他们封了官,造了豪华府第,赐国姓,出入豹房,同起同卧。他还从太监中遴选娈童,称为‘老儿’。所谓‘老儿’,却是反语,都是清一­色­的少年郎。又有­奸­人投其所好,杨文襄就曾献一歌童,叫杨芝,赐名‘羊脂玉’。后来又有人献一歌童,武宗同样喜欢,问名字,身边的人为取悦他,说是‘头上白’,正与‘羊脂玉’相对。武宗笑开了怀,问:‘头既白,不知腰间亦白乎?’后来,‘羊脂玉’在坊间广为流传,成了说书人津津乐道的佐料。据说,也就是从武宗始,馀桃断袖之风在明朝迅速蔓延,达到了顶峰。”

菊娘不由得叹道:“如此荒唐?”

竹娘微微一笑,又继续说:“如果仅这样,也只是一个­淫­荡的皇帝,更荒唐的事还在后头呢。他在豹宫玩腻了,就想到外面游荡一番。于是,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朱寿的名字,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加封镇国公,统率六军,之后也不和谁打招呼,带着一队心腹从昌平径奔居庸关而去。谁料想,居庸关守将是一个铁面忠臣,手按宝剑,铁青着脸端坐城头,任谁报关喊关也不理睬,并声言谁如果开关即杀谁。武宗没辙,只好亲自叫关,居庸关守将还是不理。他亮出了真实身份,说:‘你这个贼子,连万岁爷都不认了吗?’守将却给了他一个软钉子:‘我不知道你是谁,使者传报是镇国公出关,臣恐有诈,已经上书朝廷请旨。’武宗又好气又好笑:‘狗日的,这是朕和自己开的玩笑,你倒拿来当真了。’可守将压根不理他这一套,任他如何叫骂,就是不开关。武宗简直气疯了,正准备攻关杀了这个守将。这时,朝中大臣们发觉他出宫后,全部追了过来劝阻,他只得无奈返回。但他并未死心,二十多天后,又带人潜出京城,恰巧守将出巡去了,士兵被他连唬带吓开了关口。他出关策马飞奔,边跑边哈哈大笑说,‘看这个鸟官对朕还有什么办法’!”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鬼节之夜(3)

竹娘讲到这儿,端着茶喝了一口。

菊娘摇头道:“荒唐,太荒唐!”

竹娘接着说:“荒唐的还在后头。出关后,他们赶到宣府,在一家小酒馆门口见到了一个妙龄女子,着青衣,乌发如瀑,秀眉入鬓,倚着柜台,笑样儿迷人。武宗的后宫佳丽成千上万,对他都是一脸巴结的样子,哪有这个女子这么清新?他进到酒馆,要了酒菜,边吃喝边与这个女子胡扯。女子告诉他:‘我叫李凤儿。’他涎着脸皮说:‘龙配凤,是缘分,我俩正好一对儿。’女子正告他:‘什么龙啊凤的,让东厂密探听到了,看不剥了你的皮!’武宗才不怕呢,凑上去又说:‘我向来不习惯带钱,把衣服脱了作抵押吧?’女子脸飞红云,娇声骂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哪有脱衣服作抵押的?’武宗继续调戏她,‘我看你有倾城美貌,一定是宫里跑出来的美人,我要捉你回去。’女子吓坏了,要跑。武宗便一把拦腰抱住,女子拼命挣扎,武宗又吓她说:‘你再乱动,我就喊人了。’女子被他的无赖劲逗笑了,说:‘那你喊啊,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知羞耻的。’武宗说:‘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说话间,他掀开自己的外衣,露出了绣着金龙的明黄内衣。女子真是吓着了,木呆呆的。武宗趁势剥了她的衣服,抱到了里屋床上。就在他们耍得正欢的时候,女子的父亲回来了,见有人正在调戏他的女儿,气得七窍冒烟,径奔兵备道衙门。女子的堂兄是兵备道衙门的一个军官,闻讯立马带人来,要捉这个­淫­贼。武宗听到外面的动静,披衣下床,拎了地上尿罐,朝女子的堂兄砸过去,砸了个稀里哗啦。女子的堂兄发狠了,挥刀舞枪来捉他。武宗亮出皇帝大印说:‘大胆兵丁,万岁爷在此,还不跪下!’那些兵丁就真跪下了,女子的父亲也跪下了。最后,武宗封女子为妃,给女子的父亲、堂兄也封了不小的官。”

小提壶是少年心­性­,听得入迷,说:“这皇帝当得带劲儿!”

菊娘敲了他一个爆栗,说:“还带劲儿呢,遇上这样的皇帝,江山不玩完了?百姓不受苦了?”

小提壶心里好奇,又说:“这么爱玩的皇帝,还不定会玩出什么名堂呢。”

竹娘又往下说:“武宗得到这个叫李凤儿的女子,仅三天新鲜劲儿,很快腻了,寻思这女子是因为自己是皇帝才臣服的,要真正像正常人才带劲儿。这时,他的手下告诉他,在宣城城西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大财主,娶了一妻六妾,其中最小的两个小妾姿­色­非凡。武宗一听来瘾了,立马化装成一个青年书生模样,身穿绸缎长衫,手执描花折扇,一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劲头,在老财主两个小妾的院墙外摇来晃去,想吸引她们的注意。果然,这两个小妾芳心寂寞,很快便盯上了他,郎有情,妾有意。可是,武宗却打听到,大财主为防小妾红杏出墙,在楼下养了两只牛犊般的巨獒,训练有素,凶猛无比,且不吃生人的食物。但这难不住武宗,他想:巨獒不吃生人的食物,不见得不吃带茴香的卤猪头吧?故而,他先叫一个大内高手,带着卤猪头飞上了这两个小妾住的院墙,把猪头扔在院内。果然,两只巨獒灵敏无比,双眼透出碧绿的亮光。这两只巨獒是从西藏弄过来的,是世上最凶猛的狗。可是,它们却没敌住茴香猪头的诱惑,口水直流,目光都盯在茴香猪头上。霎那间,大内高手电闪而下,左右开弓,两铁砂掌劈下去,把两只巨獒给劈死了。巨獒一死,武宗立时飞上墙头,飘落在院子中。大财主的两个小妾早已闻到了动静,从窗口看到这一幕,心痒痒的,迎到了楼梯口。武宗闯进去,膝上抱一个,脖子上钩一个,三个人滚成了一团……”

小提壶听得上了瘾,问:“你们说,世上的什么帽子最大?”

梅娘把他拉到身边,在他ρi股上拍了一巴掌,问:“你是说武宗给财主戴的绿帽子吧?”

众人都笑。

小提壶说:“对啦,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绿帽子。”

鬼节之夜(4)

竹娘继续说:“这么个荒­淫­无度的皇帝,当然没有好结局。正德十六年,也就是他做了十六年皇帝时,不行了,染病在床,只有喘气儿了。即使这样,他仍叫了几十个喜欢的美人过来,一个个叫到跟前抚摸着,摸着摸着,手一凉,到阎王爷那儿去了。真是到死也没改那好­色­的毛病。”

众人都想,这皇帝真是荒唐透顶了。

竹娘笑着问梅娘:“你说这男人坏不坏?”

梅娘点点头。

“那好,你喝一大杯。”

“你也要听我说完才有比较呀。”

“行,我们听着呢。”

“我说的这个女人也是个皇帝……”

竹娘立马拦住,道:“是武则天吧?戏文上唱烂了。”

梅娘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说的是戏文上没有的。”

“那我们洗耳恭听。”

梅娘说:“武则天私通武三思、张六郎,再失身于江采、张玉,进宫后又先后服侍太宗、高宗,特别是登基后,通怀义,公然选拔男宠,所历不下数百人,和我们比较,好不到哪儿去。这些你们都清楚,今天我单说一件你们不太熟悉的,是她年老­色­衰时的事。”

小提壶又忍不住Сhā嘴问:“到底老成什么样子了?”

“五十多快六十吧,到底多大忘记了。”

“这么老还­干­这调调?”

馆主骂道:“就你多嘴,老了就不能­干­了?八十老翁还能弄出儿来,凭什么女人老了就不行?”

众人大笑起来。笑罢,梅娘接着往下说:“这事儿还要从怀义和尚被打死说起。武则天通怀义,每次都是召之即来,极受恩宠。怀义也因此做了白马寺住持,积有万金,并娶了七八个妻妾,日欢夜乐。一日,武则天召他进宫,碰巧他正和美妾恣­淫­,喝得大醉,不仅不肯去,还口出恶言:‘我自有娇花­嫩­叶尚不及攀折,况老树枯藤乎?’下诏的太监回去告诉了武则天,把她气得七窍生烟。次日,她又差太监去召他,这次他来了,被太监领到后花园,武则天早将几十个健壮的宫女埋伏在那儿,一顿乱棍,把怀义打成了­肉­酱。怀义一死,武则天周围的那些壮男都满足不了她,欲­火­难灭。还是她身边的太监熟知她的心事,奏道:‘陛下,我闻洛阳城有一少年,姓薛,名敖曹,年近三十,才貌双全,伟岸非常。’武则天听说有如此美男,当即派这个太监携带黄金、白玉等寻找。果然,太监在洛阳找到了薛敖曹,把他带往京城。这里还有个笑话,在路上,薛敖曹感叹:‘王侯当以才德进身,今日之举,是何科目?’太监取笑道:‘是戊辰科的进士。’意思是说,是床第间得来的功名。果然,武则天一见薛敖曹,禁不住喜上眉梢,当即令宫女为其沐浴。

沐浴后,宫女把他打扮一新,推到了武则天跟前。武则天设宴款待他,什么红玉大莲花杯啦,什么西凉州葡萄酒啦,几杯下去,­色­相上来了。武则天把身边所有人都支开,上了床。事后她抚摸着薛敖曹的后背说:‘你甚如我意,当加卿为如意君,明日为卿改年号如意矣。’薛敖曹倒没这么大野心,想推,武则天道:‘你就是如意君,你不怠慢我,我岂能亏待你?从今以后,你不要叫我陛下,也不要称臣,我和你夫­妇­情深。’第二天,她果然把年号改了,改为如意年,有大臣反对,说改年号是不祥之兆,武则天立马把他削职为民,并下狠言:‘我旨已出,谁敢再议,杀无赦!’你们说,这样的女人坏不坏?”

菊娘道:“是够劲儿了。不过,我不大相信真有其事,为了一个男宠会改年号?”

竹娘说:“唐史中是有个如意年号,不过仅用了一年。”

梅娘又道:“这就是后面要说的。武则天为了薛敖曹,还杀了中宗两个妃子。这两个妃子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薛敖曹的那物很大,私下里拿此打趣。不料,两人打趣的话被人听到了,密报武则天,武则天立马下诏令她们自尽。两个妃子因为玩笑,把卿卿­性­命给搭上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鬼节之夜(5)

菊娘骂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女人是坏。”

梅娘说:“可是,薛敖曹这样强壮的男人,也架不住武则天的折腾,一年不到,他便逃出宫中,在外躲藏了,避祸呢。”

小提壶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可惜她生错了时候,要在如今就好了。”

馆主不解,问道:“为啥?”

小提壶道:“­干­妈可以把她拢过来,另开一个院儿,不知道会吸引多少男人,赚多少银子。”

众人轰然大笑。馆主边笑边揪着他,巴掌在他ρi股上连拍数下,嚷道:“坏了,坏了,你这小兔崽子已坏到流脓了。”

小提壶求饶:“­干­娘,再打ρi股都烂了,将来要是­干­不了那调调,我找你啵。”

众人又笑。小提壶连忙转移方向,说:“男人坏女人坏都说了,还没评个高低呢。”

一阵笑,把兰娘笑得­精­神了许多,她说:“依我看,这两个人在仲伯之间,怕是难分高下。”

“那这一大杯酒怎么办?”

兰娘说:“既然是平手,平分吧。”

小提壶把大杯酒分了两份,递给竹娘和梅娘。

­干­了杯中酒之后,竹娘脸上有了潮红,提议道:“也不能光我们两个喝啊,得有个题目,大家一起喝。”

就在这时,后面楼梯处一个公鸭般的嗓子响起:“想要什么题目,我出。”

大家回头一看,是田老鸭和邹梦蝶。

馆主笑骂:“田老鸭,邹梦蝶,你们不在家里烧纸,跑到这里野什么?也不怕先人怪罪?”

邹梦蝶说:“放心吧,我不会­干­你这老鸨婆,你着什么急?”

馆主嗔怒:“你又不是薛敖曹,老娘会怕你?”

愣头愣脑的这么一句话,把田老鸭和邹梦蝶都说愣了,但才子就是才子,田老鸭很快明白过来,问:“你是说武媚娘的那个面首吧?”

馆主也不得不佩服道:“田老鸭,看你‘嘎嘎嘎’的,十足的一只老鸭子,懂得还不少。”

“老鸨婆,我要是薛敖曹,你这书寓开不成了。”

“为啥?”

“横扫梅兰竹菊啊。”

馆主啐了一口:“想你的美事。”

小提壶并排给他俩安了两个座,邹梦蝶搬走一个,硬Сhā在兰娘和竹娘间,口中嘟哝:“这样才合适么。”坐下去时,他顺手在兰娘的大腿上摸了一把。

兰娘在他手背上拍一巴掌,却是软软的,搔痒一般。

梅娘睨见,笑道:“人说打是亲来骂是爱,见面就亲上了。”

田老鸭就把一只手抚在梅娘肩头,嘴凑过去问:“我们是不是也亲一下呀?”

梅娘把他的手掀掉,骂道:“讨厌,就会偷油吃,叫老鼠算了,田老鼠。”

田老鸭厚颜无耻地说:“鸭子也好,老鼠也好,反正都是田某人,你叫,我就应。”

菊娘接话道:“你们这帮文人就是酸,就是赖,没个正相,什么歪事歪调都是你们弄出来的。”

田老鸭回嘴道:“是名士才风流嘛!对了,刚才你们闹得挺欢的,说什么来着?”

兰娘说:“竹儿和梅儿在比划,到底是男人坏还是女人坏,竹儿讲了明朝那个武宗,梅儿讲了武则天的那些破事儿,各有千秋。”

田老鸭说:“依我说,那都不叫坏,只能说荒­淫­。”

梅娘问:“那你说什么才是坏?是男人坏?还是女人坏?”

“其实世上本无所谓好坏,坏是好,好是坏,因人不同、情致不同,而有不同的结论。比如你们刚才说的明武宗,他偷跑出宫,在宣城地面偷了一个叫李凤儿的卖酒村姑,对吧?对天下人来说,对朝廷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对李凤儿和她家人来说,却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你想想,如果不是武宗去偷她,她必然会像大多数村姑一样,找个人嫁掉,可能找个村汉,也可能给人做小,最好也就是个殷实人家子弟,平平常常过一辈子。但她被武宗一偷,身价立时不一样了,物以稀为贵,皇帝天下只有一个吧?家人也要­鸡­犬升天吧?话本也要写上一笔吧?至今犹忆李凤儿,就是武宗偷出来的好事。”

鬼节之夜(6)

馆主道:“什么歪道理?世间黑白,到了你们手里,就变成了白黑。”

田老鸭道:“那你是高抬我们了。”

邹梦蝶好酒,闻着酒香,喉咙里扯出手来,说:“别尽鬼扯了,出个题目,闹几巡。”

田老鸭应道:“我和梦蝶出来找作诗的眉目,一路却是鬼气森森,想想你们这儿今日最清闲,寻思着来打茶围。果不然,一园春­色­,乐融融。我们找个轻松的题目,猜谜子,怎么样?”

竹娘说:“好啊,但也得立规矩。”

田老鸭说:“先绕圈子,上家出谜下家猜,猜不出罚酒一杯,猜出了谜家喝一杯……”

兰娘忙说:“不行,不行。”

梅娘也帮衬道:“兰儿身子弱,不禁的。”

田老鸭听说了兰娘和梅娘落水的事,打趣道:“是和我一样,鸭子浮绿水,浮出来的病吧?”

梅娘骂道:“你不是老鸭了,成狗了,鼻子尖,什么味儿都让你嗅着了。别瞎说了,继续说规矩。”

田老鸭又提议道:“这样,不愿喝酒也可,但得说一副诗中酒联,不可重复,说不出就必须喝了。另外,也可点人猜谜,点与被点的,输了喝大杯,可好?”

馆主说:“就这规矩了,从我这儿起?”

“好,你先来。”

馆主道:“肚皮圆儿脖子长,耳朵长在脖子上,要是曲儿不着调,扭着耳朵作商量。打一乐器。”

馆主的下首是梅娘,她一笑,双手做了个弹琴的姿势,眼睛却睨着斜对面邹梦蝶下巴那撮儿翘起的胡子。

菊娘绷不住,说:“好了,别打哑谜了。”

梅娘说:“是胡琴嘛。”

馆主喝了一杯。

梅娘出谜:“一张大铁弓,弦儿数不清,双手拨动它,像雨又像风。也打一乐器。”

竹娘挨着梅娘,想了一下:“还是琴吧?”

梅娘说:“当然是琴,但琴也有好多种。”

竹娘认输,说:“梅儿最会讨巧,我喝了。”

她端起酒杯喝了,睨着邹梦蝶,说:“来人非凡。打一字。”

邹梦蝶蹙着眉头说:“什么人非凡?鸭子?不费心思,我喝了。”

他是贪这杯酒,喝下去,口中咂咂作响。

兰娘说:“他哪里是猜不出,是酒虫在作怪。”

兰娘说得没错儿。邹梦蝶本名镇之,酷爱杯中之物,有人骂他酒鬼,没出息,他辩说,什么叫有出息没出息?小酒一杯,梦中有蝶,最是自在。“梦蝶”的绰号就这样上了身。其实,他常常是借酒装糊涂,心里却有数,话亦真真假假。

“你别说,我真还猜不出……慢,是不是仙字?”

竹娘说:“喝了再猜出来的,不算。”

田老鸭冲竹娘叫道:“不行,你得陪一杯。”

竹娘二话没说,端着酒杯喝了。

邹梦蝶把头偏向兰娘,道:“他们都来雅的,我来个俗的。一个小棍棍,上面长满毛,用力捅进去,直冒白泡泡。打一物件。”

大家一下都想到男人的裆里去了,笑。

兰娘脸微红,娇骂道:“你们这些下流男人,总惦记着那几两赘­肉­。”

邹梦蝶大摇其头:“想歪了,想歪了,首先是你们心不正,才把事情想歪了。”

“不是那东西,你说是什么?”

邹梦蝶问兰娘:“不猜啦?”

“你说。”

“是牙刷。不信你去西城十六行看看,西洋人都是用牙刷刷牙,一根塑料柄,尖头是刷子,涂上牙膏,往口中一刷,白泡儿直翻。”

兰娘无话可言,只得说:“我认输,但我不喝酒,说一句诗中酒联吧,是大家都熟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大家认可了。

兰娘却跳过下手的菊娘,说:“我点老鸭,要让他喝个大杯。”

田老鸭也是才子本­性­,道:“我接着呢。”

兰娘出谜:“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打一物。”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鬼节之夜(7)

田老鸭抓头挠耳:“这个……这个……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是不是男女间的床上事?”

兰娘道:“文人无行。这是一个十六的乖乖女在荡秋千,你却把她想到床上去了,喝。”

田老鸭拿着大杯想耍赖,悄悄把杯脚弄歪了,酒往碟中流。菊娘揪住他嚷道:“老鸭捣鬼。”

一片喊罚声。小提壶又把田老鸭的杯子斟得满满的,灌着他吞下去。

田老鸭却不肯放过上手的菊娘,说:“我点你,大不了让你猜中,我再喝一大杯。”

菊娘无奈道:“你往我身旁一坐,我就知道是劫数,躲不掉的。”

“说不定是我的劫数呢?我的谜是:可怜一罗者,不是养蚕人。打一唐诗。”

这正是菊娘的软肋,看着不下二两的大杯壶,心里发怵。

兰娘却是个中高手,她仰头看着半空中的月亮,自言自语道:“王拐子,吴家染房。”

菊娘眼前一亮,王拐子是门前裁缝铺的裁缝,吴家染房是专染红布的染房,红布大多不是做嫁衣么?她答道:“为他人做嫁衣裳。”

田老鸭见自己明明要赢了,却被兰娘两句莫明其妙的话捅穿了底,心中不太服气,但说不上什么,咬咬牙,又把一大杯酒­干­了。

轮到菊娘出谜,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对面的邹梦蝶,谜却像民谣:“头戴红纱帽,身穿黑棉袍,走路哼曲子,停下捋须子。打一活物。”

邹梦蝶一听,活像个戏台人物,但和生、丑、净、末、旦一对照,却没有一个对得上号,脸上露了窘态:“莫不是乡下戏班子的行头吧?”

“错!你先喝了我再说。”

邹梦蝶真就­干­了。

菊娘这才说:“你也是书读多了,错认麦苗为韭菜。告诉你,这是苍蝇!”

邹梦蝶恍然,连声喊:“太冤了,太冤了。”

竹娘道:“知道冤就好,免得再喝个大杯。”

邹梦蝶就杆上树地说:“就点你了,出个绝的。”

竹娘从容地说道:“出吧。”

“云谁知思,西方美人。打一词牌名。”

竹娘沉吟道:“知思,忆也;西方美人,秦地佳丽。岂不是《忆秦娥》?”

邹梦蝶苦了脸:“惨了,惨了。”只得闭着眼把大杯酒喝了下去。

小提壶见馆主有些冷落,凑过来说:“我也出个谜,点­干­娘猜。”

馆主佯怒道:“和­干­娘过不去?”

梅娘道:“看他能出个什么谜也好嘛。”

馆主道:“小兔崽子,如果我猜出来了,你也逃不了一大杯。”

小提壶豪气十足:“我喝!但你肯定猜不出来。谜是这样的,红关公,白刘备,黑张飞,三结义。”这谜是小提壶从街头说书人那儿听来的。不仅馆主不知道,其他人也猜不出,面面相觑。

小提壶嘻嘻一笑,说:“­干­娘,这杯躲不掉吧?”

馆主只得把满大杯喝下去,喝完,瞪着小提壶:“小兔崽子,如果不说出道道来,看我不松你的皮。”

“很好猜呀,是荔枝,红壳、白­肉­、黑核,不是三结义是什么?”

大家一想,果然是。他们输在没听过街头说书,又很少能吃到新鲜荔枝,脑子里没布这根筋。

田老鸭的酒劲儿上来了,腹内之物一股股往上涌,知不能再斗下去,忙朝邹梦蝶使眼­色­。邹梦蝶会意,想扬长避短,说:“今晚的诗中酒联仅兰姑娘说了一句,不能浪费这念头。”

竹娘问:“如何玩?”

“依然绕圈子,一个个接下去,不能停滞,不能错。”

“不行,我们出两人,我和兰娘与你们两人斗,这样才公平。”

田老鸭道:“这样也行。”

“要不要接韵脚?”

“简捷些。”

“好,你起首。”

邹梦蝶遂道:“双床喜清夜,樽酒话平生。”

竹娘接道:“欲借一樽酒,共叙十年悲。”

鬼节之夜(8)

兰娘接道:“酒能祛百忧,菊为制颓龄。”

田老鸭接道:“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

邹梦蝶又接:“东湖月光斟奏酒,赤壁风清忆楚游。”

竹娘接:“叶浮­嫩­绿酒初熟,橙切香黄蟹正肥。”

兰娘接:“酿泥深巷五更雨,吹酒小楼三面风。”

田老鸭的酒劲儿已上来,舌头转不圆,脑子也不太灵光了:“野店酒……酒香帆落尽,渔塘鱼散……鸳初回。”

竹娘立马抓漏子说:“错,是塞塘,非渔塘也。”

田老鸭狡辩道:“塞塘也是渔塘。”

竹娘把杯端到田老鸭的嘴边:“别耍赖,喝吧。”

田老鸭告饶:“好竹儿,我实在不能喝了。”

梅娘、菊娘等立马嚷道:“不行,不行。”

竹娘笑道:“他们都不放过你呢。”

田老鸭又求饶:“我学狗叫行不行?”

梅娘说:“鸭怎么变狗了?也成。”

田老鸭真把嘴一撮,“汪汪汪”地大声叫开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还真有些恶狗追着人吠的气势。

众人笑作一团。

竹娘笑着说:“充其量是一条癞皮狗吧?”

…………

闹的时光好像走得快一些,恒河两岸的喧闹声已停止,烟雾消散,月上中天,镀金的月光洒在恒河上,一河的金光,静静的。

田老鸭已醉眼迷离,邹梦蝶也口齿不清,两人散了十几块大洋,起身摇摇晃晃地朝楼梯口走去。到二楼,田老鸭一个倒栽,顺楼梯往下滚,滚到楼底又一个跟斗翻转去,坐在那儿发怔。

邹梦蝶踉跄着跑下来:“老鸭,没事吧?”

田老鸭恍然道:“我怎么觉得是从云层摔到了地狱?”

“你是游仙境去了,现在梦醒了?”

正在楼顶收拾的姑娘们也听到了动静,梅娘问:“老鸭,没摔着吧?”

田老鸭­精­神一振,说:“好着呢。”说着便要爬起来,一晃,又差点儿摔倒,邹梦蝶连忙扶住他,两人一摇一摆朝外晃去。

画商谢咏的命中“劫”(1)

在梅娘、竹娘的教习下,小提壶把一卷《无常经》念熟了,熟得像唱曲儿一样,溜溜的,但梅娘和竹娘也说不透其中的意思,只是念得好听:

如是我闻,一时薄迦梵,在宝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尔时佛告诸,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不过,小提壶最喜欢的是经中的谒,更像歌,却没歌那么大的起跌,幽幽缓缓的,很随意,脱口便哼:

外事庄彩咸归环,内身衰变亦同然。

惟有胜法不灭亡,诸有智人应善察。

此老病死皆共嫌,形仪丑恶极可厌。

少年容貌暂时住,不久咸悉见枯羸。

…………

也是小提壶从未念过书、从未读过唐诗宋词的缘故,其实,唐诗宋词是有这种韵律的。但正因为未读过,才让小提壶一下上了心,挂在嘴边当歌唱。

画商谢咏就是被小提壶“唱”经“唱”进来的。

谢咏是桂城的一个画商。桂城距恒城三百多里地,也是一个近海城市。他在桂城的古董街开了一个画廊,专门经营古画。画廊不大,里面的学问却很深,买进卖出的都是清乾隆以前的古画,动辄数千大洋,多的数万大洋。数数,几乎是一部中国画史,从他手中进出过的有宋人摹本《洛神赋》、李龙眠的《仙境图》、周季常的《佛像图》、仇英的《斗­鸡­图》、周渊的《双鹿图》、徐熙的《荷花图》、蓝瑛的《蒿山高》、吴道子的《竹松图》……都是难得的古本或古人摹本,十分珍贵。有时,谢咏也收买一些时下名家的画,如傅抱石、徐悲鸿、陈之佛、黄宾虹、陈师曾、张大千等人的,却是用来收藏,留给后人作财富。俗话说,玩古的人玩的是钱财,他的家产如何计算,恐怕是个难题。但摆在明面的是四出四进的仿古大屋,内有一个方圆近里的苏州式园林,这在桂城无出其右。至于平时淘画,从来都是当场结算。不过,他淘画淘出了­精­,除各地的古玩市场外,目光多放在古董气息浓烈的地方,如西安、洛阳、南京,又多在古寺庙、道观、书院穿行。他那张周渊的《双鹿图》就是从寒山寺一个和尚那儿淘得的。正因这样,他对和尚的念经声格外上心。

那天,他打桃花路经过,原是想去恒城大学艺术系找马儿的,听到小提壶的唱经声,想也没想就踏进来了。他的眼睛不大好使,没看门口的招牌,进来后才知是快活场所,就想退出去。这也是先人给他留下的古训:淘古的人,不可沾赌,不可沾嫖。凡嫖与赌,是人家最好设局的,因赌徒眼中只有钱,妓汝眼中只有利,最容易被人拿来当工具。所以,逢妓院、赌馆,他定会退避三舍。可是,就在他要退出时,他的目光落在门楣的扇面上,觉得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韵。他又朝前走了一步,贴近看个清晰,内心里一震,知道遇上高人了。他又回头一扫,见小提壶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在“唱”经,便喊道:“小哥,小哥,你过来一下。”

小提壶抬头看了一眼,心想,又一个花心萝卜。他站起身,慢悠悠踱过来,眼睛里带着一个问字。

谢咏指着门楣上的扇面问:“小哥,问你一句,这画是谁画的?”

小提壶不经意地说:“不是猴儿就是马儿,对,是猴儿。”

谢咏如坠雾里云中,什么猴儿马儿的?但他也是观颜察­色­的祖宗,从口袋中掏了一块光洋递给小提壶:“小哥,请你和我说明白,好么?”

果然,小提壶脸上有了笑意:“猴儿和马儿是恒城最有名的两个画师,是师兄弟。马儿姓马,是大学的什么教授;猴儿姓候,专门画画儿。我们书寓里的画,都是他们两个画的。”

“你说的马儿就是恒城大学艺术系的马雪峰吧?”

“好像是。”

“猴儿呢?人在哪里?”

“在阎王爷那儿。”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在哪儿死的?”

画商谢咏的命中“劫”(2)

“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死在水云寺。”

“水云寺在哪儿?”

“百云山呀。”

谢咏又问:“小哥,你们这里还有多少他们的画?”

小提壶觉得他有点烦:“老多老多,每个院里都有,大厅里也挂着。”

“能不能领我看一看?”

“那我得问我­干­妈。”

说完,他叫道:“­干­妈,­干­妈。”

馆主从里面出来,见有人,脸上堆笑道:“哟,来客人了。”

小提壶说:“哪里是什么客人,说是来看画的。”

馆主疑惑地问:“看画?”

谢咏上前道:“是这样的,我见您这儿的画十分雅致,想借您个方便,瞄一眼。”

馆主脸上的表情冷了许多:“客官,怕是有些不方便,画都在姑娘的房中,个个惊扰一遍,不好吧?”

谢咏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好不好,我适当地付些费用,就当打茶围。”

馆主又笑了:“这倒是个法子。”

谢咏便从口袋中拿了张十块大洋的银票,递给馆主。馆主接过来掖在袖口里,朝小提壶说:“你带客人到姑娘们的院子里转一转吧。”

小提壶便带着他朝梅、兰、竹、菊各个院中依次转去。姑娘们的房子里,画轴都是应名而画的,梅院里挂满梅花,兰院里满室兰香,竹院里长满竹子,菊院里开满掬花,都是春­色­满园的态势。这些画绝大多数是马儿的手笔,用的西洋­色­彩,重在写意。画的题头上,都配有题诗,是四大才子的作品。本来,西洋画是不宜配诗的,但他们别出心裁让马儿在右角留了一线白,算是一种怪异。谢咏对这些画,大多一溜而过,目光却总长久地停顿在门楣的扇面画上。这些画都是猴儿的手笔。姑娘们都觉得奇怪,难道还有专门来看画的客人?

小提壶最后带谢咏进了菊院。菊娘正在绣花鞋鞋面上绣花,小提壶把原委说了,她也就没多加理会,依然埋着头飞针走线。谢咏也像在其他院中一样,先将马儿的画轴浏览一遍,再将目光停滞在门楣上。可是,当他看到门楣上的扇面掬花图时,却禁不住“呀”了一声。

他回转头,冲菊娘说:“姑娘,能不能向你打听个事儿?”

菊娘抬起头来问道:“啥事儿?”

双目相撞,谢咏一怔,目光就呆了,脑子里立时泛起一个念头:这姑娘在哪儿见过?

菊娘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低下头,轻声道:“您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谢咏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姑娘,其他几位姑娘门楣上的扇面画,布局严谨,用笔方正,显得庄重;惟你这里的画与她们的大不相同,笔法流畅,大处落墨,洋洋洒洒,似有一种胸臆之气在奔腾,不知何故?”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吧。”

“能不能请姑娘细说端详?”

“据我所知,当年猴儿出庞涛师门后,遍历名山大川,把山水的­精­髓透入到纸笔中,惟人物功夫欠佳,尤其是女子形象,模子印出来样雷同。后水云寺方丈慈云给他开了药方,让他到书寓厮混一些日子,有个眼见为实的认识。他真就到这里来呆了一段时日,兼为书寓作些画,以抵开销。其他院中的画,都是中规中矩而作,惟我这张,却是九成醉意时信笔所画。”

谢咏叹道:“好一个醉意!图中布局虽不如其他,境界却上了一层。”

“是么?看来您是识画之人。”

“我是画商。”

“莫不成您看上了这些画?”

“我虽有心,但亦知君子之道,不夺人之所好。对了,能不能向姑娘打听些事儿。”

小提壶听着不耐烦了:“你的事儿还不少,呆久了,­干­娘会不高兴。”

谢咏笑道:“小哥,那就烦你通禀一声,我要在这位姑娘这儿打个茶围。”

小提壶心里一哼,到底还是露了真容,男人不管装得如何正儿八经,在看得上的女人面前总是要软骨头的。他故意朝谢咏挤挤眼,转身出了门。

txt小说上传分享

画商谢咏的命中“劫”(3)

菊娘这才端正地坐好,说:“您请坐。”

谢咏便在她面前的桌对面坐下。

“不知您喜好什么?琴?曲?棋?”

谢咏摇摇头:“最好一杯清茶,聊聊天。”

菊娘“哦”了一声,问:“不知您喜欢什么茶?”

“可有百丈崖的马骝?”

菊娘点点头,知道遇上品茶高手了。

中国的名茶有近两百种,但每种都有踪迹可寻,再名贵也总有三五十树,惟百丈崖的马骝却是一棵独树,名不见其传。百丈崖在恒山境内骑龙山脉主峰北面的峡谷中,高约百余丈,崖如斧削,称得上险、陡、绝。应了“花开险处”这个说法,百丈崖有两样奇绝珍品。一是燕窝,这种燕窝不是普通的燕窝,而是金丝血燕的燕窝。金丝血燕只有普通燕子一半大小,毛淡红,在高绝处筑巢。它们的奇异之处就在发情期,一旦发情,公燕间相互喙咬,直咬得血迹斑斑,到其中一只的公燕撤退为止。燕血沾染渗透在燕窝里,就有了大补的功效,一两燕血比一两金黄还贵。再就是茶了。绝壁中央有一条丈余宽裂缝,缝中长着一株超过百年的老茶树,因终日不见阳光,湿雾萦绕,便有了好茶的因子。但既然生在绝壁之上,采茶便是一道难题。于是,只有效仿古人的法子,猴采。用猴子采茶,古代多见诸于传说,真正有文字记载的好像是外国人,十七世纪中叶,英国人莱特逊的《茶的医学》中有这么一段:仙人见一高攀茶树的山猿,遂抛以什物,猿大怒,折枝扔下,仙人拾之而归。不过,这个故事虽是外国版本,却像中国人的做派。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中国茶》也记载了这么一段:中国茶调查员列夫多,今岁暮春入滇境,在大理高山中,见一当地茶农,驯金丝猴数只,令其爬上数丈高崖的茶树上采茶,所采茶名云雾,又名高原红。由此可见,猴采不是空|­茓­来风。至于百丈崖的马骝始于何时,却是不得而知。这里有必要说一下马骝,因广东人最喜欢喝茶,很多茶名沿袭了广东的叫法,广东人把猴子叫马骝,猴子采的茶就叫马骝茶了。百丈崖的马骝是白叶猕猴采的,为当地一大茶商所驯服。即使猴采,亦仍有许多讲究,须是晴日,须是雾天,须是四五更交初,须是清明谷雨间,须是一芽一叶,故每年所采不过两斤左右。制茶也讲究,须用二八、二九间的未婚女子加工,工序井然。第一为杀青,将茶叶置于平锅,加热,蒸发水分;第二为炒青,这也是茶成形的关键一步,尤其是炒二青、三青时,更是­精­细,平锅的温度要适中,手要柔,要一根根揉捻,直到捻成大小均匀的针尖状才告完成;第三便是晒茶了,此晒非太阳晒,是烤,将茶置于竹筛上,下铺薄纸,用白炭火慢慢烘烤,直到水分蒸­干­、溢出清香为止。因为茶质绝佳,因为极为稀少,自然被人们所珍重,不仅只是在达官显贵中享用,而且价格比血燕窝更胜一筹。

谢咏也有些意外地说:“我也是随便一问,想不到真有,那太好了。”

菊娘微微一笑说:“那我问您,对水有什么讲究?”

谢咏反问:“此处有何宜茶之水?”

“山泉,百云山的山泉,还有过了年坎的雪水。”

“还是山泉吧,百云山山泉虽不闻其名,但我想试一试。”

菊娘点点头,走到门前,悠然地叫了一声:“上茶,百丈崖马骝,百云山山泉。”

菊娘回到桌前坐下,冲谢咏道:“我所遇好茶的客人中,惟您点的是百云山泉水。其实,百云山泉水丝毫不亚于雪水,泉|­茓­位于百云山山顶处,仅有水桶大小,却胜似上谱的一般泉眼。”

谢咏“哦”了一声,说道:“看来我是误打误撞了。”

菊娘忙说:“小女子打心眼儿里佩服呢。”

菊娘说的倒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陆羽在《茶经》中,将天下水分为二十等,名列前茅的多是泉水。唐代著名茶人刘伯刍则将宜茶之水分为七等,排名靠前的也多是泉水。当然,不管是按二十等还是按七等排,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排在最前几位的都是山泉水。宋徽宗赵佶是品茶高手,留下了《大观茶论》,将宜茶之水归结于“清、轻、甘、冽”,也正是山泉水的特征。雪水则次之,虽清、轻、冽,却独缺甘字。江河水最浊,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是不能宜茶的。菊娘熟知百云山泉与雪水的高下,心底里认知百云山泉不亚天下名泉,故是忍不住出言赞叹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画商谢咏的命中“劫”(4)

她叫小提壶送了茶具、火炉过来,从陶罐中舀了几勺水放在水罐里,轻轻放在烧得正旺的炭火炉上,之后看着谢咏说:“您是茶道高手,无须小女子一一细说端详吧?”

谢咏点头道:“茶道贵在心知,说明白了,倒去了一分情趣。”

菊娘点点头,在茶案前坐端正了,脸上神情也有了郑重。这是一种知觉,愈是遇到高手,愈是力求完美。她洗了洗手,用毛巾擦­干­,在香炉中点燃了一支檀香。这就是茶道的第一式了,称“焚香除妄念”,使人心静肃穆,达到心平气和的境界。接着,她拎起炉上已开的水罐,倒了小半开水出来,把白瓷杯冲洗一遍,这是第二式,叫“冰心去凡尘”,因茶是至清至洁之物,故器皿也须至清至洁。再接下来,把凉了一会儿的开水倒入白瓷壶中,这是第三式,称“玉壶养太和”,意在使水不温不火,泡出­色­香味俱全的茶来。

谢咏看着菊娘的招招式式,十分舒缓柔韧,物我两忘,心中那个念头又泛上来,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呢?

菊娘又一气完成了“清宫迎佳人”、“甘露润莲心”、“凤凰三点头”、“碧玉沉清江”、“观音捧玉瓶”、“春波展旗枪”等六式,每一式都有典故或说头。如“甘露润莲心”中“润莲心”的说法是源自乾隆对茶叶的称谓;“观音捧玉瓶”却是出自佛经中,传说里观音菩萨常捧着一个白玉净瓶,里面装满甘露,遍洒人间,这里既有祝福之意,又有消灾祛难的内涵;而“春波展旗枪”,则指茶在开水浸泡下,茶芽慢慢地舒展开来,尖尖的叶芽如枪,展开的叶片如旗,一芽一叶就称旗枪。

谢咏神思走野,对菊娘捧过来的“玉瓶”视而不见,脸上也是奇奇怪怪的表情。

菊娘轻轻提醒道:“请品茶。”

谢咏“哦”了一声,赧颜道:“对不起。”

他接过茶水,见杯中清碧澄净的茶水里芽叶舒展,有如一群会舞蹈的绿­精­灵,十分生动。他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把茶杯放在鼻尖处,立时,一股清幽淡雅的茶香扑鼻而来。他深深嗅了一口,清香入心入肺入脑,漫布全身,真是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服。他又用舌尖舔了舔,品品,之后一大口,闭上了眼。半晌,他放下杯,赞不绝口:“好茶,好茶。”

菊娘道:“愿听高见。”

“较之龙井要清,较之君山毛尖要稠,淡而有味,清纯甘鲜,算得上各有千秋。水亦是上乘,味美气芬,较之名泉毫不逊­色­,终不枉我恒城一行。”

菊娘便问:“贵乡何处?”

“桂城。”

菊娘“哦”了一声,桂城只是从客人口中听说过的一个地名。

谢咏却有些憋不住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姑娘,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菊娘轻轻地问:“是么?”

“看到姑娘,好像很熟悉一样,就像……就像……很近的样子。”

“先生来过恒城?来过书寓?”

谢咏摇头。

“可能与您熟识的某个人有些相像吧?”

谢咏不置可否,转换了一个话题:“能不能向姑娘打听一个事儿?”

“但说无妨。”

“姑娘知道去百云山水云寺的路径么?”

“谁都知晓的。从这儿出桃花路,左拐,出北城,沿一边泥土路,可直通百云山,水云寺就在百云山山腰。”

“不瞒姑娘说,我确实对猴儿的画感兴趣,用笔豪放,富于创造,是当今画师中最显个­性­的一个。但我听刚才那位小哥说,猴儿已故,不知还有什么家人?画作藏于何处?”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留下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栖身在水云寺。至于他的画作,可能水云寺的慈云方丈最是清楚。”

“我请姑娘引路如何?”

菊娘摇摇头,说:“妈妈不会让你一个外地客人……我们这种人,您知道的,没有自由身。”

谢咏脸上明显有了失望的神­色­。

画商谢咏的命中“劫”(5)

菊娘忽然一笑,道:“我给您推荐个人,鬼怪­精­灵,让他带您去比我管用。”

“哦?”

“就是刚才带您来的孩子,叫小提壶,他到寺里去过好几回。”

“那就劳烦姑娘与妈妈禀告一声,我会照付辛劳费的。”

“无妨。”说着,她又拿起茶壶,三起三落冲了水,先给谢咏添上,自己也倒了一杯,纤纤两指拈着,摆出­干­杯的式样。这一式叫“对品得趣”,蕴含了心有灵犀的意思。

一泡茶喝下来,两人确实有了熟识的感受。何况,这泡茶却也不是一般的茶,一百大洋呢。

起身告辞时,谢咏留了话:“菊姑娘,回头我再来找你。”

说出来你一千个不相信(1)

小提壶跟着谢咏出书寓门,正遇上胡九在门口探头探脑,嘻嘻一笑,问:“老九,又来弹琴?”

胡九有些诧异:“你也知道我叫老九?”

小提壶说:“王公子驴吼,聋子也听到了。”

胡九凑过来小声问:“梅姑娘在么?”

小提壶一眼睨见他藏在身后的一个卷筒大纸包,笑道:“送好吃的还是好玩的来了?”

“这个……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好玩……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梅娘在呢。”

胡九便径直朝梅院走去。

梅娘对胡九的到来也颇感意外。小提壶带着谢咏进房看画时,她正在小寐,他们一搅扰,瞌睡便跑了,此时正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发愣。胡九的到来,让她眉脸间有了愉悦的生动。

胡九彬彬有礼地颔首叫道:“梅姑娘。”

“胡兄,是你?”

“梅姑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话间,胡九把手中的卷筒大纸包捧在面前,展开来,是一束花,菖蒲一样的剑叶,­嫩­绿的茎,顶着十多颗蚕豆大的花蕾,其中一颗已半绽放,花紫红,蕊灿黄,隐隐有十分鲜亮的­色­彩。

梅娘兴奋地一声“啊”,说:“此花雍容华贵,天生丽质,可曾上谱?”

“你猜猜?”

“非兰非菊,却与诸名花品相相约,应该有个说头的。”

胡九微微一笑:“可与姑娘相连。”

“梅?非时节亦非样式呀!”

“这是石梅,产于高山深谷,石本发被,天生形质,若用于盆栽,含花吐叶,不分季节,历时不败。这束花是我一个朋友所采,因想到梅姑娘独占一个梅字,被我强行索来。只是根处不慎被锄所伤,故­干­脆用刀割去,给姑娘作Сhā花,若用心呵护,当开二至三旬。”

梅娘道:“难得胡兄如此用心,甚为感激。”说着,真就鞠了一躬。

胡九连连摆手道:“别,别。”

梅娘接过花去,放在鼻前,一股山野芳香沁出来,幽静静的,清新自然。

“不知姑娘处可有Сhā花的器具?”

“好花须用好器具,我找来。”

她走到衣柜一侧,打开了贴墙的壁柜,里面十多个Сhā花器具,有铜汉壶、弓耳壶、龙泉蓍草大方瓶、象窑敞瓶、官哥胆瓶、纸槌瓶、方壶、四耳小定壶、八卦方瓶等,俨然花坊。她挑了一只约三尺高的龙泉大瓶,道:“若是Сhā梅,须用此龙泉大瓶,或象窑敞瓶、厚铜汉壶,但此梅非彼梅,不知此瓶合适否?”

胡九说:“石梅­性­与腊梅、玉碟梅、绿萼梅相近,Сhā时亦要用大器具,用河水或天落水最佳。不过,石梅平和,Сhā花水毒­性­须远小于其他梅花,投入的硫磺可减半。梅姑娘,我来为你Сhā梅。”

胡九出去,不一会儿用木桶拎了小半桶水进来,倒满龙泉大瓶,又用纱布把石梅根部包住,Сhā入瓶中,花苞向外俯首,如凤点头,十分雅致。

梅娘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忙碌着,心里暖暖的,像看到了一棵壮苗在阳光里成长,充满了希望和期冀。

胡九Сhā完花,睨了梅娘一眼,说:“梅姑娘,见笑了,班门弄斧,终要贻笑大方。”

梅娘摇摇头说:“胡兄过谦了,一板一式,次序分明,是惜花之人。”

胡九含笑看了她一眼。

梅娘惊觉,自己的话中好像是含了话,脸上顿时火烧一样,头低下去。

胡九又从胸口处掏出一卷手抄本:“梅姑娘,你看,我还给你带什么来了?”

梅娘一抬头,惊喜地说:“西洋戏本?”

胡九点点头:“这是《茶花女》的全本。”

梅娘接过去,翻开,全是崭新的笔迹,便问:“新抄的?”

“学校只有一本,要排戏,开了十多个夜工,当是练毛笔字。”

梅娘心里有了感动:“这是我的罪孽,让胡兄如此费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胡九轻轻一笑:“无妨。”

说出来你一千个不相信(2)

“你们排好了吗?”

“戏早排好了,可是……不瞒你说,经费还没筹措够,公演的话恐怕还要一些时日。”

“那个小畜生……哦,王公子没有帮忙?”

胡九面带愠怒道:“别说他了,在赌场,在风月场所,可以一掷千金,但我们找他捐助,却是区区五十大洋。”

梅娘问:“这样一台戏,很费钱?”

胡九叹口气说:“总要千儿八百,演西洋人的戏,要穿西服吧?还有布景、道具,都要钱。”

梅娘安慰道:“不要着急,总会有法子。对了,胡兄在戏中演什么角­色­?”

胡九得意地说:“我演阿尔芒。”

“就是那个玛什么丽特的情郎?”

“对,就是玛格丽特的情郎。”

“那谁演玛格丽特?”

“说出来你一千个不相信。”

“哦?”

“恒城大学的一个肄业生,听说是王副市长的外室,王少康的小娘,叫什么柳眉的。”

“既如此,经费问题不是迎刃而解了吗?”

“你不知道,这事是王少康怂恿的,王副市长并不赞同她出头露面,说了很难听的话,但他禁不住柳眉死缠烂打,最终答应了,却是有条件的,他不出一个子儿。”

梅娘奇怪道:“那王公子……”

“他别有用心。”

梅娘摇摇头说:“这对父子算是一对活宝。对了,能不能请你念上几句,让我感受一下西洋戏?”

胡九想了一下,说:“西洋戏一般两个人以上才能演,现在只好将就了。我模仿女声时就是玛格丽特,说男声时就是阿尔芒,可好?”说话间,他真模仿女声说了一句。

梅娘笑道:“京戏中也有女角男扮的,不过是唱,与比相比,似乎各有千秋。”

胡九说:“那我开始了。这是戏中第二幕第四场。”他略一屏息,开始说戏——

女:到这儿来,先生。

男:还有什么?

女:您总是那么爱我吗?

男:不!

女:怎么?

男:我比以前更爱您一千倍了,夫人。

女:您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男:我去看过普丽当丝、居斯塔夫和妮谢特,我去过所有可以听到谈起玛格丽特的地方。

…………

胡九男女声变换,男声宏亮,把一个刚坠爱河的年轻人的急迫情状表达得淋漓尽致;女声娇柔,把一个柔中带刚而情绪又颇为复杂的女子表达得十分到位。梅娘也进入了情境中,被一种新奇的表达所感动,所感染,一时痴痴的。

看着她入神的样子,胡九轻轻咳了一声。

梅娘如梦方醒,脸上有了酡红。

“梅姑娘,你觉得……”

“胡兄,西方人说话都像戏中这么直率吗?”

“大体如此。”

“那男女之间的情意表达……也这样?”

“是啊,‘我爱你’是西方人常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那岂不是有些儿戏?”

胡九摇摇头。

梅娘低下头去,似乎静静地在想什么心事。

房中一时寂静非常。

“梅姑娘……”

梅娘抬起头,看着胡九轻声道:“胡兄,小女子冒昧了,今晚想留您在这儿……”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消失了。

胡九垂下眼帘:“梅姑娘……我……我……”

梅娘心头一紧:“不愿意?”

“不……不……不,姑娘千万别误会。怎么说呢?”

梅娘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胡九一咬牙,索­性­说出来:“不瞒梅姑娘,胡某手头拮据,为见姑娘一面,只好赶白天来打个茶围……”

梅娘笑了:“胡兄见外了。这么着吧,为回报胡兄的赠梅之美意、抄书之劳顿,今天我请了。”

“这……”

他看着梅娘,从她眼中看到了另一层东西,其情脉脉,其意绵绵。

说出来你一千个不相信(3)

梅娘果真从自己的体己中拿出近百个大洋补贴了。不过,这是后话。

买家(1)

小提壶领着谢咏赶到百云山水云寺时,已近傍晚时分,太阳悬在百云山西峰的山坳间,阳光下渗透了一丝橘红,成扇面洒落在水云寺的青砖青瓦上,像一幅­色­彩鲜艳的西洋画。

慈云和尚坐在台阶上,正掀开衣襟捉蚤子,捉一个,对着太阳照一会儿,眯缝着眼睛看一会儿,扔掉,一点儿也没庄严相。

小提壶走到近前说:“老和尚,蚤子咬人,怎么不像猴子样捉着吃掉?那才清爽。”

慈云抬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罪过,罪过,一切众生均平等,老和尚岂可欺心?”

“我怎么看到你是捻死后才扔掉的?”

慈云作势要给他一个爆栗,说:“小鬼头,又给老和尚找麻烦来了吧?”

谢咏走上前,双手合十道:“慈云方丈,怪不得小施主,是我扯着他来的。”

慈云笑着说:“玩笑呢。”

“我姓谢,名咏,字文熙。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一个画商。”

“恐怕要让施主失望了,老和尚不藏画,涂鸦几笔,也是自娱自乐,不上厅堂的。”

“方丈客气了,历代许多名画出于深山古寺。几年前,我专程去苏杭,找过弘一法师,苦苦相求,得字一幅,言:心志要苦,意趣要乐,气度要宏,言动要谨。先不说法师的风范,从字中便可感悟,那种平和与宁静,已浸透佛教­精­神。之后,又去找了夏丐尊和丰子恺,求得大师出家前的书法和画各一幅,均视为至宝。”

慈云忙道:“老和尚是个野僧人,偏安一隅,心如流云,岂可和弘一大师比较?”

谢咏说:“不瞒方丈,我一冲是您来的,另外也想一睹猴儿师傅的画作,不知方便否?”

慈云当然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一时犹豫。

“方丈有难处?”

“出家人不打诳语,猴儿确实有几幅画在我这儿,但猴儿西去时留了话,另有一番安排。老和尚不敢越俎代庖。”

“可否一观?”

“请。”

慈云领着他们到佛堂外会客室:“施主,请坐,老和尚去去就来。”说话间,他朝方丈室走去。

小提壶闲不住,溜到佛堂,见神座前有木鱼搁在那儿,好奇,像和尚一样盘腿坐下,拿起木槌敲,重一下,轻一下,听声玩。重的像打鼓一样,要把木鱼敲裂;轻的像­鸡­啄米一样,只有清脆的“梆梆”声。

慈云抱着几个画轴从方丈室出来,听到木鱼声头就涨了,以为哪个和尚在念经,喝道:“告诉你们念经时心要静,心不静,白念了。”

小提壶嘻嘻一笑:“老和尚,我的心静着呢,倒是老和尚动了无名。”

慈云这才看清是小提壶在玩耍,也笑道:“小鬼头,别急,后半辈子有你敲不完的木鱼。”

“我才不信呢,好好的,我来敲什么木鱼?”

“信不信不由你,等着瞧吧。”

慈云抱着画轴进会客室,谢咏站起来,眼亮了。慈云把画轴放在桌上,做了个请的姿势:“施主请过目。”

谢咏掏出手帕,擦擦手,一张张把画轴展开。

小提壶也靠拢过去瞄了瞄,有两张是他在小屋中见过的,有几张却是未见过的。

谢咏一一看完,沉吟不语。

慈云道:“愿听施主高见。”

“这些画画风相承,却不是一人所画。”

慈云含笑不语。

谢咏指着其中一幅名为《春山图》的画轴说:“你看这幅画,前半为山景峦岫回旋,树木森郁;后半为江景,白练平铺,遥峰隐约,笔墨雄秀苍润,力透纸背。这种气魄,非心中抱含万水千山所不能下笔,无论是摹仿还是臆想,均达不到这种惊心动魄之奇效。”

慈云微微颔首。

谢咏又指着一幅名为《峡江日照》的画轴说:“再看这幅画,奇峰耸立,峡江罗立,如戟如剑,森森逼人,山涧石­色­如积铁,树木倒垂如蛟龙。日照之下,斑驳异­色­,明暗了然。光线变化之奇妙,用笔工妙之独特,十分罕有。”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买家(2)

慈云仍是微笑不语。

谢咏继续说:“这两幅画一脱唐元旧式绘画的华丽与写真状,重‘骨’不重‘­肉­’,有了力的象征。再看另几幅——”

谢咏先指着其中一幅《秋夜踏月行》说:“你看,同样是山水画,此画却重意趣,明月高悬,松林静谧,小溪潺潺,似是夜深。沿小路延伸,松林围绕之间,有一双扉严扃的茅屋,似乎正迎远客来,几条毛驴腿,踏破了深夜宁静。地上置行李一挑,挑夫已挝扉,正唤屋中人起来。流水,乱石,松林,烟树,茅屋,在隐约的月光中构成了迷离的梦境,正如‘僧敲月下门’的情致,有恬静的境界。”

谢咏又指着另一幅《寒梅》说:“再看这幅雪中墨梅,密圈铁线,篆籀纵横,团团紧紧,非常逼真。其实,古人画梅多讲‘骨’,以清癯高傲扑人眉宇,但此画­色­彩鲜艳,情状之写实,又是一种秀媚味道。”

慈云呵呵笑了,说:“施主好眼力。前两幅画是猴儿所画,他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得山水之真髓,更磨砺了卓越不凡的品质。后面两幅呢,是老和尚的涂鸦之作。老和尚年少时跟一个画师学过一些笔法,但没上心,犬马声­色­,荒误了。直到出家,又跟猴儿学了几年,才捡起来,下了点儿功夫,却不能像猴儿一样胸纳山川,下笔如有神助。故而,求真,求静,只是老和尚的一点儿寄托。”

谢咏点头道:“难怪画中有些禅意。”

可能慈云感到遇上了知音,有些兴奋,便说:“老和尚再去拿几幅图来,请施主鉴赏。”

谢咏的脸上也漫起了笑纹。

小提壶认得画,画却不认得小提壶,索然无味,便跟着老和尚出了会客室,朝寺外走去。太阳在西山山坳里只剩下半张脸,血红,光沿坳口削下来,也是血红,寺院内外有了一种凝重的­色­调。和尚们在前面的菜园子里浇粪浇水,几个年轻的脱了衣服,露出圆鼓鼓的臂膀,很壮实的样子。小提壶想:这么­精­壮的男人,怎么会不想“老虎”呢?没有“老虎”的日子怎么熬?终觉得不可思议。

他顺着寺院围墙慢悠悠晃,远远地,看见小木鱼趴在溪边土坎上一动不动,正盯着什么出神。他有了好奇,蹑手蹑脚潜过去,原想吓小木鱼一跳,但到身后,主意又改了。

小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正全神贯注盯着地上两群蚂蚁打仗。这是一群黑蚂蚁和一群红火蚁之间的战争,大约是巢|­茓­之战。黑蚂蚁个头大,有近米粒大;红火蚁只有芝麻大小,却不怯场。两群蚂蚁在一个蜂巢似的黄土堆前展开生死角逐。有红火蚁被咬死,后面的又毫不畏惧地扑上去;有黑蚂蚁阵亡,后面的又更勇猛地冲上前。双方越纠集越多,耸起一个蚁堆,红黑相间,十分壮观。

小木鱼也十分亢奋,口里不停地喊:“咬,咬,咬呀。”

小提壶起了顽心,掏出裆下之物,一条水线冲下去,正落在蚁堆上,蚁堆被冲得七零八落。

小木鱼恼怒地回头,看是小提壶,眼轮翻转一圈儿,爬起来,撅着嘴走开了。

小提壶觉得他生气的样子很好玩,跟在他后面喊:“小和尚,我跟你说……”

小木鱼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是小和尚。”

小提壶又说:“你是小和尚……”

小木鱼一个鲤鱼跳,跳转身子,双腿叉开,很愤怒地说:“我不是小和尚!”

小提壶嘻嘻一笑说:“木鱼就是和尚,和尚就是木鱼,老和尚是老木鱼,小和尚是小木鱼,小木鱼就是小和尚。”

小木鱼被小提壶绕昏了头,双目噙泪,一字一顿说:“我不是小和尚!”

小提壶知道不能再逗了,只好说:“好,好,你不是小和尚,我是小和尚,行了吧?”

小木鱼瘦小的胸脯仍是一鼓一鼓的。

小提壶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小木鱼,我告诉你一个事儿。”

小木鱼泪还挂在睫毛上,夕晖中红闪闪的,眼神却被吸引了。

买家(3)

小提壶问:“你知道你爹那些画吧?”

小木鱼瓮声瓮气道:“知道。”

“你知道这些画是让老和尚藏起来了吧?”

“知道。”

“你知道老和尚要把这些画卖掉吗?”

小木鱼愣了一会儿,嗫嚅道:“卖就卖罢。”

“要是卖很多钱呢?”

小木鱼瞪大了眼睛。

小提壶转身:“跟我来。”

他走了几步,发觉小木鱼站在原地未动,有些发急道:“来啊!”

小木鱼这才挪动了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朝寺院晃去。

慈云和谢咏已把画看完,开始进入正题。

谢咏感叹道:“猴儿的画,既有董源山的风骨,又承吴道子、仇英的洒脱笔法,胸襟开阔,用笔豪放,假以时日,必为世人所认知。”

慈云道:“施主是识画之人,老和尚才收起藏私的心,世人不知猴儿的分量,老和尚岂能不知?”

谢咏颔首道:“明人不说暗话,在商言商,在下想收购几幅,不知方丈能否割爱?”

慈云沉吟不语。

“方丈是否担心谢某轻慢这些画?请放心,谢某虽为商人,却也是爱画惜画之人。”

“也不全是这个缘故。猴儿西行时给我留了话,想将这些画拓刻成画本,这当是件功德无量的事,老和尚受人之托,不能欺心。”

谢咏脸上明显有了失望。

慈云又说:“也不是没有商量,老和尚亦有难处。早一段时日,老和尚专门去了一趟刻坊,一个画本连刻带印,要两千多大洋。还有,猴儿留下了一个小猴儿,也到了入馆的年龄,老和尚不能让他在荒山野庙耽误了。考虑来考虑去,只有挖­肉­补疮,将猴儿的画出售两幅。《春山图》与《富春江景》意境相约,《百云山云雾》与《雨后老君山》景致类同,两者均可择其一。不过,老和尚是有条款的。”

谢咏连忙表示:“但说无妨。”

“既然要刻画本,不能残缺,得宽限一些时日,先让刻坊制模,老和尚也要摹仿下来。”

“这当然不成问题,不过,还是请方丈确定一个准确时限。”

“一旬如何?”

谢咏爽快地应道:“好,就一旬。”

慈云又道:“至于润格,也请施主说个定数。”

谢咏举起食中二指:“如何?”

“按理说,这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但老和尚心有牵挂,不能释怀,添一指如何?”

谢咏毫不犹豫地说:“好,按您说的。”

慈云双手合十道:“老和尚代猴儿向施主致谢了。”

谢咏也双手合十回礼。

慈云又道:“老和尚也不愿空口打哈哈,若不嫌弃,愿将《秋夜踏月行》和《寒梅》赠与施主。”

谢咏又是双手合十道:“太好了,深表谢意。”

他们在屋子里谈事时,小提壶和小木鱼正在窗外听。不知怎么着,小提壶就爱逗小木鱼,贴着他的耳朵,一口一个疯话:“老和尚要把你支走,把你关在学堂里,让先生用楠竹板抽你的ρi股,抽得你哇哇叫。”

小木鱼木讷讷地,好像与自己全然不相­干­一样。

慈云听到了动静,便说:“小鬼头,别在外面胡咧咧,滚进来。”

小提壶便扯着小木鱼进了屋。

慈云指着小木鱼,朝谢咏说:“这就是猴儿师傅的骨­肉­。”

谢咏好奇地打量,问:“像不像猴儿师傅?”

慈云凝神想了一会儿,好像在默想猴儿的模样,缓缓地说:“像,九分像,尤其是眼神,十足像。”

谢咏道:“我有个念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慈云看着小木鱼说:“是不是落在他身上?”

“我想收个徒弟,你看他的眼神,很痴迷,元气汇聚,适合­干­这一行。”

慈云想一想后说:“我还不能一口答应,缘分天定,我要在猴儿灵前起个卦,取画时给你一个准信儿。”

买家(4)

谢咏又点点头。

桃花路上真正的爷(1)

小提壶从水云寺回来,刚进雅清书寓大门,就被鸟毛局长一声恶吼,差点儿把魂吓丢。

鸟毛局长手拎匣子枪,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恶声恶气地说:“老鸨婆,人呢?死绝了?不知道你家大爷来了?”

小提壶在他前面不远进门,确实吓得一跳,拧转身子,眼睛正落在他手中张着机头的家伙上:“­干­爹,别拿着家伙乱戳,戳死人呢。”

鸟毛局长手中的家伙一抬,­鸡­啄米样一点一点:“小兔崽子,少给我贫嘴,惹恼了你家大爷,一枪崩了你个鸟毛!”

小提壶苦着脸说:“那我不成了鸟毛小提壶了。”

鸟毛局长嚼出了他话中的骨头,眼一瞪:“你……”

馆主迎出来,人不见,话先到:“哎呀,局长,您总算来了,姑娘们眼睛望穿了秋水,正盼您来呢。”馆主迈着鸭婆步摇摇晃晃走出门,脸上的表情像画上去似的。

鸟毛局长把枪一划拉:“老鸨婆,别胡扯了,叫人给你家大爷松松骨,准备酒菜。”

馆主连声应承:“好,好。”

鸟毛局长闯进大厅,往太师椅上一躺,双脚搁在茶几上,匣子枪往旁边的八仙桌上一拍,睨了馆主一眼:“嗯?”

馆主忙道:“来了,来了,立马来了。”说话间,连忙朝小提壶使眼­色­。

小提壶会意,一个转身出去了。

馆主端了一杯茶,放在八仙桌上,脸上依然挂着讨好的笑:“局长,好久不见您上这儿来了?”

鸟毛局长撩了撩眼皮:“别提了,还不是地下党闹的!”

馆主便是讶异的样子:“在局长您的地段,还会有地下党?”

鸟毛局长说:“你不知道……不说了,说起来就烦躁!”

馆主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不惹他为好,忙说:“局长,您先喝茶,姑娘们马上就来了,我去给您准备酒菜。”

鸟毛局长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手一摆,说:“去,去!”

也难怪鸟毛局长烦躁。早些时日,当局在上海抓到了一个地下党负责人,这位负责人很快叛变,供出了地下党的组织网络,在恒城也有一个联络点。上头发下狠话来,一定要尽速破获,否则撤职严办。鸟毛局长当然不敢怠慢,出动所有警察,把恒城过筛子一样筛了一遍,结果是一无所获。下午时分,好不容易侦察到,有个地下党在恒城大学演讲,进行抗日宣传,准备组织学生举行抗议政府丢失东三省的游行。他立马出动五百多人,把恒城大学围了一个密不透风。他们赶去时,那个青年地下党还站在台上演讲,情绪激昂,满脸悲愤。鸟毛局长立即指挥警察冲上去捕人,不料被青年学生结阵拦住了,左冲右突,就是拢不了前。眼看着青年地下党被人簇拥着朝后台走去,鸟毛局长急了,举枪便抠,真把青年地下党打了个趔趄,场面一下乱了。可是,当警察冲到台前时,地下党却消失了,倒是台上留下了几滴血迹。他又指挥警察把大学搜了一个遍,把学生们一个个点验过关,地下党还是像水分一样蒸发了。这确实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免不得要到桃花路来消消火。

在桃花路,鸟毛局长算是真正的爷。这也是他的福地。不过,爷的身份不仅仅是收花捐收出来了,更是玩出来的,斗出来的,费过他不少心思。

鸟毛局长行伍出身,早年家贫,只有扛枪吃粮,好在他­性­子猛、身体壮,敢打敢拼,立了不少军功。又加上时局动荡,战事频繁,部队扩展很快,他也一步步升迁,从班长到排长,从排长到连长,从连长到营副,一直升到了团副,又被上司送到保定军官学校,和张三炮同了两年窗。军校结业后,他回到原部队,仍当团副,时逢北伐战事正炽,他的上司带着他们全体反正,投靠了北伐军,归属唐生智管辖。唐生智手下有个军长叫叶开琪,绰号叶胖子,不知怎么着,竟看中鸟毛局长,不仅招为女婿,还将他提拔为副师长兼团长。叶胖子的女儿叶小红,长得头是头、脸是脸的,却是一副狮虎脾气。动不动就开骂,嘴又大,门牙又长,有母狮风范;再不成就开打,扑上去,扬起手掌,横扫过来,有老虎雄风。开始时,鸟毛局长为了ρi股底下的宝座,免不得拿出情郎手段,曲意奉承,讨个欢心,但日子稍长,尤其是多次领教了狮虎脾气后,心­性­就淡了,去个鸟毛,爷不吃这一套!

桃花路上真正的爷(2)

有了这个念头,路当然宽了,驻扎的武汉又是九省通衢的码头,什么样的消遣场所没有?一次聚餐时,他从同僚那儿得知,在汉口百乐街上,有个怡春院,里面有个叫小茹子的姑娘,不独长相出众,能歌善舞,更出­色­的是辣劲儿十足,敢做敢为。一次,她为了抗议北伐革命军关闭妓院,竟带领三十多个姐妹,在汉口大街上举行了­祼­体游行,一时成为奇闻,而她更是名声大震,身价百倍。

鸟毛局长一听,立时有了兴趣,乘着酒劲儿,径直奔怡春院。不巧的是,他赶到时,小茹子正在接客,老鸨婆只好一个劲儿给他赔小心。谁知不赔还好,一赔便把他的丘八劲儿弄上来了,骂道:“鸟毛,快把小茹子给老子找来,否则老子不走了!”

老鸨婆哭丧着脸哀求:“老总,你饶了我吧,小茹子正在陪客,而且陪的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得罪不起。我给您换个最好的,怎样?”

鸟毛局长横劲儿来了:“你得罪不起,我他妈来得罪!”他真冲上楼,一脚踢开了小茹子的门。

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头子正趴在小茹子身上使力呢,见有人闯进来,破口大骂:“这是他妈谁家有娘养没娘教的混账东西,搅大爷的清兴,滚出去!”

鸟毛局长哪吃这一套?扑上去,拎小­鸡­一样把老头子从小茹子身上拎下来,左右开弓,各一巴掌,老头子脸上立即升起两座“五指山”。鸟毛局长余怒未息:“你他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大爷是谁?革命军!惹恼了老子,一枪崩了你个鸟毛!”

老头子知道遇上了扎手的家伙,骂骂咧咧走了。

鸟毛局长这才打量小茹子,果然是二月梨花六月荷,又鲜又­嫩­,还不是个怕事儿的主。

小茹子见鸟毛局长又横又冲,脸上笑开了花:“军爷,够种,够气魄,是条汉子!那个老家伙,废物,哼哼唧唧拱半天,不中用。你来嘛,保证让你销魂!”

鸟毛局长免不得扑上去,就着一碗老汤,下了一碗新面。

谁知,那个老头子也不是一个善类,他是国民政府主席谭延的亲戚,自己也在武汉国民政府政治分会里挂了一个参议员的头衔。一纸状书递上去,上头严查下来,要将鸟毛局长以军法论处。叶开琪殊为恼火,不仅不保他,还捎带着扫了一棍子,把他撸得­精­光。叶小红也大打出手,还休了他。鸟毛局长几无立身之地。幸好,他在任上时认识了来武汉游说唐生智的蒋百里,蒋曾是保定军官学校的校长,认了一份香火情。蒋通过故旧,把他安置在恒城,当了警察头目。

才到恒城时,鸟毛局长不敢威风,恒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各种派系林立,不是谁都可以神气的。不久,张三炮调到恒城任城防司令,他心里才有点儿底气。两人串通着,以加强警力为由,对警察局进行了一轮大换血,从军队上抽了几十个军官,充实到警局中,担任了各分局及警察所的头目,逐渐控制了局面。又经过一段时日的排查,他决定对称霸恒城的帮会势力和黑帮头子开刀,首当其冲的就是桃花路的青帮。

过去,警局在桃花路只是收一些花捐,更多的保护费落到了黑帮分子手中。控制桃花路的是青帮恒城分舵,舵主姓牛,名四毛,人称四爷,是青帮悟字辈的,和上海的杜月笙是同一个辈分。他在恒城经营了近二十年,在舵主的宝座也坐了十多年,手下的徒子徒孙近千人。且不说他们在恒城如何呼风唤雨,单从他们在桃花路上如何坐地收银,就可见其­精­细。桃花路共有一百多家快乐门户,近千姑娘,他们都造有详尽的名册;更绝的是,哪家哪户,晚上有多少客人,他们均一一登记在册,每到月底,按人头收费,分毫不差。这么一个严密的帮会,要攻破绝非易事,但鸟毛局长却有他过人的招术。

青帮恒城分舵舵主牛四毛是个极机警、极­精­细之人,且不说他的行为做派,单从日常琐节来讲,就是滴水不漏。不吃外面的酒食,不和人单独相处,不和生人打交道,连厨子、仆从、丫环都是用了数年的旧人,也不好女­色­,一妻一妾,绝不去外面吃“野食”。正因如此,他在分舵舵主的宝座上坐得稳如泰山,无人能撼动。可是,百密总有一疏,经过一段时日暗访,鸟毛局长终找到他的软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桃花路上真正的爷(3)

鸟毛局长的钓铒下得很长。事情还要从香港粤剧戏班到恒城演出开始。戏班中有一位花旦,艺名九龄童,不过十五六岁,唱功却好,最拿手的戏是《貂蝉》和《潘金莲》,女角男扮,在舞台上情满意浓,足可以乱真。牛四毛去看了几次,被他的音容笑貌迷住了。但这时他仍十分警觉,派人到香港去查明了,九龄童八岁进戏班,跟着班主学戏,背后没有契爷、契娘和其余任何牵扯,这样才落下心。下手的套路是现成的,戏散场后,派人持帖子找到班主,接他们到恒城最高档的大三元酒家吃宵夜。班主也是玲珑人,什么样的事儿不明白?果然,到大三元酒家的包间里,牛四毛的意图就明显了,他把自己比吕布,比西门庆,不停挑逗九龄童。九龄童呢,却像一个刚出道的雏儿,左躲右闪,面含羞­色­。这正恰到好处,他越害羞,牛四毛的心里就越痒痒,免不得霸王硬上弓,当晚就上演了一场龙阳大战。

有了第一次,后面就刹不住了。牛四毛每天拿帖子去请人,九龄童却总是半推半就、欲说还休,硬是弄出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样子。一来二去,牛四毛把九龄童当做了割舍不开的男嬖,不独恩宠有加,而且十分用情,视为知心。在这个过程中,九龄童悄无声息地抄录了他密藏于内室保险柜中的分舵名册,交给了鸟毛局长。

鸟毛局长以三千大洋的代价,掌握了恒城青帮分舵的详细情况,但他并没有急于下手,仍在静候时机。

时机说来就来,正赶上青帮汉口山堂堂主杨永庆要从恒城经过,借道水路去香港,鸟毛局长的主意就有了。杨永庆在青帮是大字辈的,和上海的黄金荣、湖南慈利的自然门大师杜心武是同一辈,比牛四毛高了一个辈分,且有军籍。而在青帮中,是最讲辈分的,高一辈等于高了一座山,故而,杨永庆过恒城,牛四毛必定要尽地主之谊。有鉴于此,鸟毛局长先遣警察局一个青帮悟字辈的副局长上迎三十里,在恒城上游的双河口镇迎住了杨永庆,大摆宴席,借酒忆旧。警察局的这个副局长原在武昌新军的四标营中,辛亥革命起事前加入青帮,和杨永庆有一同起事的经历,无形中多了几分亲切,加上杨永庆也是个爽直人,三喝两喝,就喝高了,在双河口镇住了一晚。这时,鸟毛局长带人乘另一条船从上游飘流而下,停靠在恒城天字码头。牛四毛带人前往迎接,船中却传出话来,杨堂主身心劳顿,请牛四毛往船上一见。牛四毛不疑有诈,单独上船,毕恭毕敬地去见长辈。一上船,鸟毛局长布置的人便把他摁住了,船也驶往江心。鸟毛局长把牛四毛装在麻袋里,压上石磨,沉到了恒河中。接着,鸟毛局长返回岸边,按图索骥,指挥警察开始了对青帮的整肃。不过,他并没有大开杀戒,只是将牛四毛的几个心腹除去了,其余则用了一个诈招。他先是放言,说牛四毛跟随杨堂主去了香港,还准备去南洋,拓展青帮在海外的势力。接着,他让青帮悟字辈的副局长代掌帮中分舵事务,将几个骨­干­吸纳到警局中,很快便把分舵控制住了。至此,两股势力合二为一。

也是在这之后,鸟毛局长才感觉到此举真正的妙处,仅桃花路的花捐和保护费便是日进万金;更可心的是,桃花路是他的后宫,想找哪个姑娘就找哪个姑娘,没人敢回绝。他往那儿一坐,都是爷呢!

再说小提壶,被馆主一个眼­色­支出去,先去找了梅娘,再去找竹娘,却是院门紧闭。他敲门,门开了一线缝,里面一线暗红的灯光漏出来,照着竹娘的轮廓,问:“­干­啥?”

小提壶说:“有客人,要你去。”

“我的房中有客人了。”

“来的是鸟毛,你知道的。”

竹娘就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鸟毛局长一来,必拉着她和梅娘给他捏身子。梅娘给他捏脚,边捏边哼小曲儿;竹娘给他捏肩,竹娘捏的力道最适中。

竹娘回身在房中打了个转,吹熄了灯,出来时又把门落了锁。

小提壶心里便有了疑惑,问:“竹娘,你把客人锁在里面?”

桃花路上真正的爷(4)

竹娘“嘘”了一声,低声道:“别多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小提壶知道必有缘故,却猜不透到底是什么缘故。

到大厅,梅娘已先一步到了,正在给鸟毛局长脱鞋袜,鸟毛局长在闭目养神。竹娘便往墙边一靠,悄悄把写着自己院名花号的“免战红牌”往墙板上一挂,这才挪到鸟毛局长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娇声道:“局长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

鸟毛局长翻起眼皮朝后看了一下:“好好捏捏,他妈的,累死了。”

他又看着梅娘,说:“梅儿,有什么新曲儿?解解乏。”

梅娘笑道:“我给您唱一段《曾哥上工》怎么样?”

鸟毛局长眼瞪圆了说:“笑我?”

梅娘道:“哪里,纯是巧合。”

鸟毛局长道:“鸟毛,唱吧。”

梅娘清了清嗓子,轻唱道:

正月里,正月正,

做活的曾哥来上工。

早起开门去担水,

吃了奴的饭扫牛棚。

二月里,龙抬头,

奴移脚步上了绣花楼。

手折杏儿墙外看,

曾哥耕田轰着牛。

三月里,三月三,

王母娘娘庆寿诞。

伯母婶儿赶庙会,

奴和曾哥看家园。

四月里,二十八,

­奶­­奶­庙里把香Сhā。

伯母婶儿闲不住,

奴和曾哥又看家。

…………

一路唱下来,整整十二个月,一直把“奴”唱上床,唱到肚皮儿凸起来。鸟毛局长听完笑说:“鸟毛,搞个女人这么麻烦?一年才搞一个,不憋得慌?”

梅娘道:“人家曾哥是长工,不像您局长,威风八面。再说,人家勾的是富家小姐。”

鸟毛局长点点头:“这么一合计,倒也划算了。好,再来个够劲儿的。”

梅娘想了想,问:“《刘二姐偷­情­》怎么样?”

“偷吧,偷吧。”

梅娘又唱道:

哎,这边儿看,这边儿瞧,

河边的柳枝刚抽条。

鹅黄里站着美天仙,

恒城学艺能弹唱,

身上的绝招用不完。

凡俗夫子她不爱,

专爱俏哥儿。

哎,爱偷油的情哥哥,

二姐我心惶惶。

…………

一曲­淫­调唱下来,把男女之间的­肉­搏唱得淋漓尽致,也把鸟毛局长的双眼唱亮了,目光落在梅娘的胸前:“这哪里是刘二姐?分明唱的是梅儿!”

梅娘就在他的脚掌中抠了一下:“大局长一点儿也不正经。”

鸟毛局长身子一挺坐起来,哈哈大笑道:“你唱得我全身发烫,受不了啦,走!”

这也是鸟毛局长的惯例,捏完就要去玩“双飞燕”。

竹娘连忙拍拍他的肩,指着背后的墙板上。

鸟毛局长回头便看到了“免战红牌”,眼瞪圆,“呸”了一口:“难怪老子抓不到地下党,触了霉头!快滚,快滚!”

竹娘依言“滚”了。

鸟毛局长只好拥着梅娘朝梅院走去。

馆主也差人把酒食送到了梅院中。

似梦非梦(1)

竹娘从大厅“滚”出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一个傍晚,像做梦一样。

太阳落山时节,她到门外倒香炉灰,见一个青年男子倚在大门门框边,没在意。在书寓门口张头张脑的登徒子很多,有时挺烦人的。可是,当她倒完香炉灰回转时,见那人仍倚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却直愣愣看着她。好奇地一看,吃了一惊,竟是送她缠胸带的青年男子!

竹娘脸上有了红霞,轻声道:“是你?”

青年男子勉强一笑,脸­色­苍白地说:“我……”

竹娘这才发觉,他腰间的衣服被洇得通红,湿润润的,像要滴下来,忙问:“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青年男子吃力地说:“你……能不能……扶我进去休歇一下?”

竹娘二话没说,架着他进了竹院,放倒在床上。青年男子此前也是强撑着一口气,倒下便昏过去了。竹娘一时没了手脚,木呆呆站了一会儿,又愣醒过来,弯腰撕开青年男子的衣襟,一个直冒鲜血的伤口­祼­露出来。子弹从左肋骨斜穿进去,又从腰际间穿出来。竹娘连忙倒了一盆热水,帮他把伤口周围擦­干­净,找了些云南白药出来,前后止住血,用布带包裹起来。这一阵忙,竹娘全身都被汗透湿了,她用手帕抹了抹,又泡了一碗银耳汤过来。

就在这会儿,青年男子醒了,挣扎着要爬起来,竹娘连忙制止道:“别动。”

青年男子明白了景况,忙不迭地说:“姑娘,谢谢你。”

竹娘道:“先别说话,躺一躺,养养神再说。”

她端起银耳,正想喂他,小提壶就在门外敲门了。青年男子知她有应酬,又要起身告辞。竹娘连连摆手,轻声说:“听我的,别动,静养着,我去去就来。”

这一去,竹娘大体猜到了原委,心里打鼓一样。她想,鸟毛局长说的地下党或许就是当年的革命党吧?父母就是因为与革命党的牵扯而被砍头的,也让自己的命运有了非同寻常的改变。可是,她所接触的革命党都是谦谦君子,是好人,不会让她怀恨和恼怒。之前,她心里无数次琢磨过,青年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书生?商人?官家?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但心底总有朦胧的印象,总觉得他不是一般的人。鸟毛局长一嚷嚷,竹娘被点透了,心想:这就是命吧?会不会是冥冥中的安排?是不是父母的魂魄把这个青年男子推到了自己面前?

“滚”出大厅时,她悄悄朝小提壶使了个眼­色­。小提壶会意,跟了出来,她吩咐道:“你去和­干­娘说,我房里有客人,是一个不愿见人的客人。”

小提壶点点头,不以为意。过去这种事也经常有,客人悄悄来,悄悄去,不想让人知觉了。书寓也有这个行规,不多问,替客人遮掩着。

竹娘走回竹院,开门,又掩上门,点灯。

青年男子已坐在床沿,正双目炯炯地看着她。

“怎么起来了?好些了吗?”

“喝了银耳汤,已觉得好多了。”

“流了那么多血,身子虚,再好好休养休养。”

“可是,耽误姑娘……”

“我已推掉了所有的客人。”

“不好意思。”

两人间有了一段静默,只有蜡烛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竹娘感到了静的窒息,抬起头看着青年男子,说:“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

青年男子也看着她:“当然。”

“你是不是地下党?”

青年男子微笑着说:“你说呢?”

竹娘说:“刚才鸟毛局长……哦,说粗口了,别见笑。是警察局局长,姓曾,别人都叫他鸟毛局长。刚才他到这儿来,说是抓地下党去了。”

青年男子警觉了,问:“他在这儿?”

“刚才我去给他捏身子了,现在他在梅儿那儿。”

青年男子浓眉紧锁。

竹娘忙说:“你放心,他是来寻乐子的,无碍。”

青年男子指着伤口,缓缓地说:“我这一枪就是拜他所赐!”

txt小说上传分享

似梦非梦(2)

“能不能再问一句,地下党是­干­什么的?”

青年男子略一沉思,答道:“这么说吧,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世界推翻,把压迫和剥削人的军阀、官僚、地主、资本家通通消灭,把一个污秽的东西彻底铲除,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新世界。”

“这……与当年的革命党有区别吗?”

“你是指什么时候的革命党?”

“十年前。”

“一脉相承。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竹娘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爹娘当年都是革命党,后来被他们……杀害了。”

青年男子诧异地问:“在恒城?”

竹娘点点头,“嗯”了一声。

“不知令尊如何称呼?”

“金梦龙。”

青年男子瞪大了双眼:“恒城书院院长?”

竹娘也有了惊诧:“你……你……你知道我爹?”

青年男子沉默良久:“不仅知道,而且颇有缘分。”

这下轮到竹娘瞪大双眼了:“哦?”

“当年和你爹娘组织农会的人中间,有一个叫姚胡子的……”

“你是说满脸络腮胡子、额头上有个伤疤的姚叔叔?”

“就是他。”

“小时候他还抱过我,给我讲过聊斋的鬼故事。”

“当年你爹娘被抓时,姚胡子正好到乡下去组织农会了,躲过了一劫。回来后……他们找过你,没有消息,想不到……”

竹娘已是泪流满面。良久,她幽幽叹口气:“这都是命。”

青年男子摇摇头说:“不要信命,命是自己改变的!”

“可是……”

“穷人就是穷命?富人就是富命?穷人注定要被富人压迫剥削?这只是为懦弱或不合理找的一种借口!”

竹娘无言以对。

青年男子则继续说:“只有抗争,才是我们改变命运的惟一出路。”

这些事儿离竹娘有些远,她想:身在火坑中,怎么抗争?从古至今,又有几个青楼女子争出了好结局?

看到她脸上的黯然神情,青年男子仿佛明白了什么,便刹住了话头。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竹娘勉强笑了笑:“对了,姚叔叔现在在哪儿?”

“陕北方向,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是很清楚。”

“陕北?”

“是啊。当年姚胡子组织了几次农民暴动,后来带人去了江西,在一条大山脉间和几支队伍汇合了,建立了自己的军队和政权,姚胡子当了师长。前年十月份,他们离开江西,经湖南、贵州、云南等地,去了陕北。最近我听说,他们已在那儿扎了根。”

竹娘有了好奇,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个队伍上的人。我加入这支队伍,就是姚胡子领着我进的门。”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是一支专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

“哦?”

青年男子就向她描述了一番全新的景象:“打土豪分田地,官兵一致,男女自由恋爱、自由结合……”

全是些与竹娘的日子有着千差万别的事儿,把她听呆了。她不禁问道:“真有这么一群人?”

“我还骗你么?”

“那这些人,岂不是很快活自在?”

“当然了。”

竹娘心里酸酸的,想:要是自己身在这支队伍中,那该有多好?

青年男子隐隐感觉到了她的苦涩,说:“我们最终的目的,就是让天下受苦人都过上这种快活自在的日子。”

“是么?”竹娘口里说着,心头依然郁着一个结,即使有这种好日子,自己就能赶上?

也许是受伤和说话多的缘故,青年男子露出了倦容,竹娘让他先躺下了。不一会儿,青年男子进入了梦乡,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竹娘却睡不着,她面对面看着青年男子那俊秀的脸庞,脑子里翻江倒海一样。她想:这个青年男子带给了自己这么多新奇感受,到底会对自己的日子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似梦非梦(3)

青年男子是黎明时分离开的。竹娘送他到院门口,目送着他远去,渐渐消失在如烟的晨雾里。

直到那时,她依然觉得自己在梦中,但青年男子告别时的一句话,又让她腾起无边的幻想,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尽快救你脱离苦海!”

青年男子走了好久,她也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恒城首富(1)

日子照常轮转着,转眼八月中秋将至,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东盛珠宝行 “群芳会”。

八月十四刚过晌午,东盛珠宝行的大主事便带着四辆披红挂绿的黄包车,到雅清书寓来接姑娘们。

馆主让小提壶去催促姑娘们出门,自己和大主事支应着:“今年有什么奇珍异宝?什么新款式?”

大主事不经意地说:“多啦。泰国的蓝宝石,缅甸的翡翠,和田玉,田黄石,都是一流工匠打造的,还有一颗南非的猫眼钻。爷怕姑娘们不够,又从群仙书院叫了四个姑娘……”

馆主脸上露了鄙夷:“群仙书院的姑娘能和我们的姑娘相比么?”

大主事顺着她的话头说:“那当然。爷特别交代了,雅清书寓的姑娘一个也不能少。”

馆主这才笑道:“你放心,保管给你们挣足脸。”

姑娘们装扮一新,陆续走出了院门。她们都换了旗袍,但颜­色­气质各不相同,梅娘穿的是月白­色­、碎红花点的旗袍,看去素雅朴质;兰娘穿的是浅蓝­色­、白印花底的旗袍,看去大方雅致;竹娘穿的是深绿底、大白印花的旗袍,看去清新舒适;菊娘穿的是纯明黄|­色­的旗袍,显得十分高贵。四位姑娘依次而出,只能用四朵花儿来形容了。

馆主睨着大主事,问:“怎么样?”

大主事脸上的橘皮皱都笑开了:“好,好,爷一定会满意的。”

他说的爷就是东盛珠宝行的老板、恒城首富杨百万。

说起杨百万,恒城无人不晓,算得上是奇人一个。说他奇,和猪阎罗有类同之处,主要是他们的发迹史。早年的杨百万,是恒城珠宝行老字号浩记轩的伙计,十二岁入行跟人学艺,十六岁出师,在浩记轩负责玉石的雕琢打磨,一­干­六年,成了玉石行当的行家里手,尤其­精­于鉴别,对玉石的产地、成­色­、品质了然于胸。浩记轩的老板胡大对他颇为倚重,凡重要玉器的制作打磨均交给他完成,凡购进玉石原料亦带他去鉴定,发达的机会就在不经意间来了。

一次,胡大带着他去新疆和田,在喀拉喀什河畔的拉瓦拉玉石矿购买玉石原料。矿主是当地维族人,采用的是较为原始的交易办法,他把玉石原料拢成一堆,然后标价发卖。这对买卖双方都是十分公平但却又是十分冒险的交易,因为玉石在切割之前完全凭经验判断成­色­,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凭表面的渗水纹多少来下论断。一般来说,表面|­乳­黄|­色­的渗水纹越少,玉的成­色­越好;如果玉的表面布满了掬花状的渗水纹,切割开来基本是块废玉。可是,机窍又在这里,凡事都有意外,玉石更是如此,当你未切割开时,一切均是未知。有时候,表面十分­干­净,但切割开来,玉石却被千年地下水浸透;有时候,玉石表面斑斑迹迹,但切开来却是温润光洁。在这方面,经验再丰富的人,也不敢托大。

这一次,他们购买了一堆约五百斤左右的玉石,按表面成­色­分箱包装了,准备托镖行保送。就在抬箱出门时,杨百万被门边的一块玉石拌了一跤。他下意识一看,是一块重百余斤的玉石,品相极不好,表面密密麻麻一层层已松散的渗水纹。他又细看了一下,用水把手润湿,在渗水纹上摸了摸,水渗进去,洇透了一大块,心里便有了底数。他问矿主:“老板,这块玉石怎么卖?”

矿主笑了,说:“兄弟,不瞒你说,这是一块废坯,如果兄弟看中了,我送你好了。”矿主因为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好,话也就爽快。

杨百万心中暗喜,可是,胡大却有些不大愿意,他也看了这块玉石,送给他也不会要。从新疆到恒城,千里迢迢,光运费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把一块不入流的废石头运回去,合算么?

杨百万却下了赌注,他说:“老板,我仔细看了,估摸里面还有少半没被水渗透,可以让家里人做些小饰物,买给乡下孩子戴着辟邪。至于运费,我用我一年的工钱顶替,行么?”

胡大也就不好驳面子了,平日里,他克勤克俭,叫­干­啥就­干­啥,不能冷了他的心。

恒城首富(2)

玉石运回去后,杨百万声­色­不动,依旧在浩记轩扎扎实实­干­了两年,才向胡大提出辞工。胡大吃了一惊,问:“­干­得好好的,为啥辞工?是嫌工钱少了?还是对你有亏待?”

杨百万道:“老板,你对我很好,工钱也是浩记轩工匠里最高的,我该满足才是。可是,我在琢磨,我不能一辈子做个工匠,故想找个偏僻的地方开个小铺子,看能不能滚开来。”

话到这份儿上,胡大倒不好拦了,拦得住人,你能阻住人家的心么?不过,他还是话中有话搁了一句:“你去开吧,万一开不下去,再回来。”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开珠宝店不是好耍的,没有成千上万两银子作本,能做成么?

杨百万“茫然”受了这话,说:“老板,谢了,我如果确实开不下去了,再奔您来。”

不久,他果然在城西尾上开了一个小铺子。开张之日,胡大亲自去放了一挂万响鞭,送了一份贺礼。铺子也就丈余见方,一个大通柜,里面摆了百余件小物件:小玉佩、手镯、玉梳、玉簪子……都是小孩子和小户人家的常用之物。其中只有一尊玉观音有些分量,材质却不入流,是湖南衡山山脉七十峰骑家山的普通玉石,惟做工­精­细,神态端庄,吸人眼球。胡大当时便想,不过是个讨日子的店。

孰料,不到一年,杨百万便把店子搬到了城西十六行最有名的望江大厦,占了整整一层。当下人来向胡大说道这事儿时,胡大还以为是说着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下人没法子,只得说:“老板,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看。”胡大碍着自己的面子,当然不会去,心里却将信将疑。

致命的问题接踵而至,杨百万的东盛珠宝行把生意渐渐抢走了,尤其是十六行附近的商贾官吏,领事区的番佬,这都是一些真正的有钱人。珠宝玉石生意不像其他,这毕竟是有钱人的享受,故而,在一个瓢里分水,取水人不会没知觉。

过了一段时日,又有人传言,东盛珠宝行与英帝国商人达成相购相销协议,生意不独扩充到海外,舶来品也渗透到了恒城珠宝市场。

这一下,胡大坐不住了。不过,他自己没动,去东盛珠宝行是恒城最有名的媒婆周八,又名“八哥”,胡大想招杨百万为婿。杨百万几乎想也未想便应承了。胡大的女儿胡小小比杨百万小八岁,正是二八年华,长得花骨朵儿样。还是杨百万当伙计的时候,就带着她玩过,小小的嘴­唇­,弯弯的眉,扑闪闪的大眼睛,尤其是一条挺挺的鼻梁,正是命书里的旺夫相呢。

不久,恒城两大珠宝商共同­操­演了一场恒城最盛大的婚礼,好事的《恒城时报》记者浓墨重彩地记了一笔:

这是近年来恒城的一次辉煌盛举,也是恒城极罕见的显赫的结婚典礼。这次婚姻使恒城两大珠宝店——浩记轩和东盛珠宝行联结成一体。

昨天中午举行婚礼时,大三元酒家的舞厅里足足有一千多人,当新郎在男傧相的陪同下出场时,桌子边椅子上的人都站起来,争睹恒城新贵的面孔。

恒城军政要员、商贾名流纷纷捧场,济济一堂。

这次婚礼负责接待的是恒城大学艺术系的马雪峰教授,他站在大厦舞厅的入口处,来宾们向马教授出示请柬后,即被引入舞厅。

步入豪华装饰的舞厅时,人们立即被那很有诗意的满堂花卉迷住了。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简直就是花的海洋。据说,这些花卉是请福音堂的外国修女布置的。

乐池里,一支德国管弦乐队正在忙着调弦定音,等待下达演奏门德尔森《婚礼进行曲》的指令。

举持婚礼的是恒城市副市长王九龄。

结婚典礼开始之时,管弦乐队奏起外国名曲。舞厅里的人们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当新郎在男傧相陪伴下步入舞厅时,摄影机开始转动。但人们更急切想看到的是新娘的面目,有的人因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干­脆蹬上了凳子。伴随着《新娘来了》的古老名曲,胡小姐在女傧相的陪伴下缓缓登场,摄影机也快速转动起来。胡小姐捧着一大束米黄|­色­和粉红­色­的玫瑰花。结婚仪式之前,她和新郎摆好姿势拍了照片。接着,在司仪主持下,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再然后向媒人及全体来宾鞠躬。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恒城首富(3)

…………

如此声势,恒城的确无出其右。其中,仅租赁德国乐队和摄影费用就不下万数。结婚后,翁婿将两家珠宝行合为一处,各占半边天,翁主内,婿主外,在恒城珠宝行业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

不过,胡大心中始终有个疑问:杨百万到底是如何快速发迹的?一次,翁婿面对面喝酒,借着酒意,胡大把闷在心中好长日子的疑问说了出来。

杨百万听了岳父的一番话后,说:“岳父,你还记不记得和田之行?”

“当然记得。”

杨百万又问:“还记不记得我顺带着买回的那块大玉石?”

“当然记得,不是一块被水渗透了废玉石么?”

杨百万笑了,说:“岳父,你和矿主都看走眼了。”

胡大吃惊地瞪大眼。

杨百万道:“起先,我也认为是一块废玉石,但细一看,其中另有蹊跷。”

胡大确实好奇:“哦?”

杨百万道:“当时,我请您看一下,您没上心,这块玉石的看相的确太差了,但不知您有没有留意,我用手指甲犁开了一个铜钱大的渗水纹,又用手点水摸了一下,机窍就在这里了。”

胡大还是不大明白。

杨百万继续道:“我的湿手一点上去,水渍立时向四周渗透,我有了一个判断,这是一块因外部剧烈碰撞而失去品相的好玉。”

胡大开始有门道了,问:“你是说水不往里渗?”

杨百万点头道:“对,水一点儿也不往里走,这说明里面丝毫没有被水渗透。”

胡大颔首。

杨百万又道:“你再想想喀拉喀什河的位置,正在昆仑山的主峰下,雪水将玉石从高处冲下河床,仅落差就不下数百丈,很可能经历过高落差的撞击,把外面给弄坏了,造成了假象。”

胡大最关心还是里面到底如何,问:“切割开呢?”

杨百万道:“最好的品相,除外面有半寸厚的杂纹,里面均是|­乳­汁一般温润的碧玉,没有一丝杂­色­,这么说吧,您的一大堆玉石中,只有一两块小的有这种品相。”

胡大叹道:“珠宝玉石这个行当,有究不到根的学问,我与那个矿主,应该都不是外行,却还是走了眼,鬼­精­了你!”

杨百万答道:“不瞒岳父大人,那时我确实存了私心,不点破,一是怕矿主待价而沽,二也怕您动心。”

胡大哈哈一笑,说:“这是你的缘分,换了我,也一样,谁也不会把这么大一份财喜轻易送人。”

“我用这块玉打磨了几把玉壶、几对笔洗、一对六峰笔架山、一对薄胎碗、一对装饰玉瓶、一个玉花熏、十多对上等手镯、两尊佛像,还有几百件玉饰、玉梳、戒指,都是抢手货,不到三个月,除藏了一对镯子、一尊弥勒佛像,其余都脱手了。”

“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你的缘分。也亏了这一手,要不然,我怎么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一个下人?我们翁婿又怎么能坐在一块喝酒?”

两人话儿投机,喝酒便不露痕迹,结果都喝高了,吐了一地。胡小小把杨百万臭骂了一通:“哪有这样和岳父老子没大没小喝酒的?”

后来,胡大年纪大了,索­性­把所有生意交给杨百万打理。几十年下来,滚雪球一样,滚出了一个庞大的家业,不仅仅在恒城珠宝行业占有绝对统治地位,生意也扩展到了北平、上海,甚至连南洋都有他的分店。杨百万早该不是杨百万了,千万也不止,在恒城富翁排行里坐了头把交椅。

杨百万另一层奇处就是他声名远播的“群芳会”。

说起群芳会,其实就是借女人的身子展示珠宝。这个念头是从番佬那儿得到启发的。一次,与他合作的英国珠宝商到店中来洽谈业务,见到满目琳琅的珠宝样式,惊叹不已,但他对店中守株待兔的买卖方式不以为然。他说,在大英帝国,尤其在伦敦,定期会有珠宝、时装展览,由模特穿戴着,在众人面前公开亮相。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恒城首富(4)

在恒城,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模特”这个词,杨百万也不懂,问:“什么是模特?”

英国珠宝商很是费了一番脑筋,最后还是通俗化了说:“就是那种又高又苗条的漂亮女人。”

杨百万这下懂了,心里一琢磨,真是个不错的点子,把那些名贵的珠宝戴在漂亮女人身上,确实很吸引眼球。可是,恒城没有模特,良家女子也没有进化到公开登台亮相的水准,但这难不住杨百万,恒城有妓汝呀,成百上千个烟花女子中,挑十个八个漂亮的,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是想到了就­干­的人,群芳会正式登场了。

群芳会选择在杨百万自己的怡乐园里开锣。杨百万发迹后,在百云山山脚麓湖处买了近百亩地,建成了一个偌大的杨氏庄园。除几幢欧式住宅楼外,还抱拥着一个四十来亩的大花园,名怡乐园,外环长溪,内罗碧波,其中亭榭楼阁,小桥流水,石山幽径,花草树木错落,是漫步和消遣的好地方。为筹办群芳会,杨百万又在园中搭了一座方形高台,站在台上,四周一览无余,很有点儿看戏的味道。在时间的安排上,也很费了一番心思,八月十四之夜,展示珠宝,品“花”赏月,营造一种家宴气氛,既有噱头,又随意自在。

果然,群芳会一办,立时成了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是恒城名妓的集汇,每当她们一一登台时,安装在台子四角立柱上的集束灯便大开,四束明晃晃的灯光照在一身身珠光宝气的妓汝身上,有了耀眼的光环。这时节,人好看,珠宝抢眼,宾客们大呼过瘾。珠宝展示完后,又在园中摆台赏月,宾客与妓汝同乐,直闹到月上中天才散场。

因样式新颖好玩,群芳会成了恒城军政要人、名流商贾热衷的###,名声盖过了雅清书寓的花会,常常有人为弄到一张请柬而钻门子。

杨百万更加用心经营,雅清书寓的梅、兰、竹、菊四位姑娘是必请的,其他书寓、书院的姑娘也经过了­精­心挑选,可以说,无一不是桃花路当红的姑娘。除此之外,吃喝玩乐一应子,及谁主事、谁司仪、谁待客……所有安排,均井井有条。杨百万也早早候在场地,不漏过一个细节,连茅厕的指路牌也要查看一遍。

大主事把梅、兰、竹、菊几位姑娘领过来时,杨百万正准备端着水烟袋抽几口,看到她们来又放下了,笑面团样的脸上,双眼眯成一线缝,说:“姑­奶­­奶­们,总算来了,你们不来,我心里没底气。”

兰娘道:“杨百万,看你那­肉­模样,越发福相了,该叫杨千万了吧?”

杨百万和她们都是进行过­肉­搏战的,话无遮拦:“­肉­?长­肉­的地方你没看见呢。”

菊娘道:“就你那家伙?比钉螺大不了多少,还能长?”

几位姑娘会心一笑。

杨百万也不生气:“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不要试试?把你们通通整趴下。”

梅娘道:“试就试,怕你不成?还不知道谁先趴下呢。”

小提壶拎着她们的胭脂盒,进园门后东张西望,正赶了话尾子,张嘴便问:“试什么?我来。”

大家轰的一笑。

杨百万说:“我儿,你还­嫩­,她们把我都要整趴下,何况你这未打雄的小­鸡­仔。”

梅娘骂道:“老不正经的,别把小提壶教坏了。”

杨百万说:“跟着你们,坏字还用得着我教吗?”

兰娘一本正经地说:“杨百万,你在小金子师父身上下的本钱最多,你看看小提壶的眼、鼻、嘴,和你就是一个模子雕出来的,我们要不要来个滴血认亲?”

杨百万也不示弱:“妙啊,白捡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做梦都会笑出来。”

梅娘道:“一张寡嘴,应承得痛快,要真是平白冒出个儿子,分你一份家产,怕是哭都哭不出来。”

杨百万双手一摊:“钱财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较啥真儿?”

菊娘嘲讽道:“说的比唱的好听啵。”

杨百万赶紧转移话题:“好啦,不和你们瞎扯了,请你们去梳妆间,今晚的宝,就押在你们身上了。”

恒城首富(5)

兰娘问:“有没有赏物?”

“赏。”

兰娘又问:“赏什么?”

杨百万道:“每人一对上好的耳圈子,好不好?”

梅娘道:“太小气了吧?”

杨百万苦着脸说:“还小气?百多大洋一对!好了,每人再加一个玉簪子。”

姑娘们知道,这是他的定规,便不再多说,一路嬉笑着朝梳妆间走去。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群芳会(1)

天一黑,怡乐园门口白炽光的大电灯泡亮了,把古朴的大门口照得通亮。

杨百万身穿长袍马褂,站在门口迎客。第一个客人是王少康。他坐着一辆装饰豪华的人力三轮车,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发亮,胸前斜挂着一条明晃晃的表链,十足的公子哥儿相。

杨百万迎上去两步,抱拳作揖道:“王公子大驾光临,鄙人深感荣幸。”

王少康跳下车,大咧咧地一摆手,说:“去!去!我来凑个热闹,对了,有什么新奇货?”

“有一些新式样,不知能不能入王公子的法眼。”

“狗屁法眼,弄一两件新鲜玩意儿,到相好那儿讨个欢心。”

杨百万已习惯了他这种无赖气,笑说:“一件两件怕是不够派吧?”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练过长龟久战!不知道上天为什么偏心眼儿,让你坐拥金山银山,还煅造了一个铁钻头。哼,不公平!”

杨百万睨了睨身后的大主事和仆从,见他们偷偷发笑,连忙抱拳说:“王公子,老夫几两­肉­?别拿老夫开涮了!”

王少康哈哈一笑道:“不和你鬼扯了,我先到里面逛逛。”

杨百万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少康摇摇晃晃进去了。

接踵而来的是邹梦蝶、郭小鹤、谭叫驴,三人联袂而来。邹梦蝶一身麻布月白对褂,郭小鹤一身黑绸衫,谭叫驴穿着一袭长袍,三人都十分散漫随意。杨百万迎上去,笑眯眯地道:“恒城几位大才子光临,蓬荜增辉。”

谭叫驴故作讶异地说:“杨百万呀杨百万,挖苦我们几个穷酸文人是不是?看看你的额头,才是放光闪亮,一头珠宝气。”

杨百万不理会,双手像鸭子一样扇动,问:“老鸭呢?”

邹梦蝶笑道:“老鸭下棋去了。”

“哦?”

“我们过天字码头,见一乞丐模样的人趺坐码头条石上,旁边竖了一招牌,上书‘以棋会友,家传残局’,吹嘘自己的祖上是明朝文渊阁的大学士,也是象棋高手,从对弈中­精­选了十多局残谱,汇成《象棋搏局》一部,自己不忍让祖上的心血被埋没,摆出来有偿征求破局高手。凡破局者,赏十块大洋;凡平局者,赏五块大洋;输了,则只收一块大洋。可笑老鸭子,竟上当,和他连下五盘,盘盘皆输。这倒输出他的犟气来了,不罢手,拖也拖不走,我们不忍见他一败涂地的惨状,只好先走了。”

杨百万笑道:“才子么,总有才子的脾气。”

谭叫驴接言:“笑我们?”

“岂敢,岂敢,对你们这些风流才子,我是一百二十个敬仰。”

“可惜是说说而已。”

杨百万连忙说:“不,不,我为你们准备了上好的宣纸,还专门到恒城大学实验室租了一部幻灯机,随时把你们的题诗照出来。”

邹梦蝶“哦”了一声,说:“不过,没有好酒岂有好诗?”

杨百万又连声应承:“有,有,涂家老店的三十年窖藏‘恒城烧’。”

邹梦蝶的酒虫爬出来了:“走,先品为快。”

三大才子刚一进园,一串抬轿鱼贯而至,竹轿杠的“吱呀吱呀”声像排比着唱歌一样。不用说,这是猪阎罗和他的几个小妾。在恒城,猪阎罗算是最守旧的一个,绝不坐人力三轮车,也不坐汽车,只坐轿子。有人问过他,他翻人家的白眼,说:“三轮车能晃吗?汽车能晃吗?”所以,他坐轿还必坐竹杠轿,要的就是那个晃的劲儿。他的家中养了一个轿班,逢参加结婚、开业等喜庆典礼,必抬着他和几个小妾穿街过市,招摇一番。

果然,一落轿,猪阎罗钻了出来,他的几个小妾也依次落轿出来,清一­色­的金莲,细步慢摇,倒是一道很别致的风景。

杨百万团团作揖道:“朱爷,富贵气逼人,只有朱爷才会有这阵势。”

猪阎罗眼一瞪:“杨百万,笑我穷是不是?狗日的,搜罗半个恒城的猪毛,顶不了你一个小杂什。”

群芳会(2)

杨百万哈哈一笑道:“朱爷过谦了,我听说一两猪鬃一两金,朱爷用轮船把畜牲身上的东西运出去,换回来的却是满舱的金银,杨某自愧不如。

猪阎罗道:“杨百万,少给我惺惺作态了,有啥新鲜玩意儿?买几件给她们去玩一玩。”他朝身后的几个小妾撇撇嘴。

几个小妾雀喳喳嚷开了,问式样,问成­色­。杨百万团团拱手:“几位夫人,杨某向你们打包票,一定会让你们满载而归。”

他又趴在猪阎罗耳边,轻声道:“有件好东西,我专门留给你的。”

猪阎罗眼瞪大了,问:“什么?”

“是一件《七仙女沐浴图》,用白岫玉雕刻,纤毫毕见,十分爱人。”

“也贵得吓人吧?”

杨百万摇摇头:“贱,万字刚出头。”

猪阎###脆地说:“要是没有瑕疵,我先订下了。”

杨百万冲大主事道:“你先带朱爷去过过目。”

猪阎罗拱拱手,带着几个小妾,跟着大主事进了园子。

他们刚进去不久,几个拎着三八大盖的警察一列跑过来,在杨百万面前立定,分成两列站好,很正经八百的样子。看到端枪的,杨百万头皮有点儿发麻,但他猜可能是鸟毛局长。往后一望,果真是他,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摇摇晃晃走来了。

杨百万远远迎出去:“我的大局长,你这是给我唱哪一出?”

鸟毛局长笑道:“呵呵,我的好心被你当成了驴肝肺!我是怕出乱子,带几个人来给你看场子。”

杨百万忙说:“有曾局长在此,我还怕谁来着?”

说罢,他连忙朝仆从使眼­色­,仆从会意地上前,给每个警察发了一个用红纸包着的光洋筒子。

鸟毛局长冲他们一摆手:“去吧,在外面警戒着,不要让人来捣乱。”

几个警察又列队跑开去。

杨百万正要和鸟毛局长搭话,一辆敞篷吉普车威风八面地开过来,在他们跟前“哧”一个急刹,随即两个马弁像鸟一样从车厢中飞下来,摆出护驾的姿态。

不用说,是张三炮。杨百万和鸟毛局长都是见怪不怪,鸟毛局长是和他调笑惯了的:“三炮,幸亏我们没有心绞痛,不然的话,会被你吓死去。”

张三炮让车上两个马弁搀扶着下来,手却指点着鸟毛局长说:“鸟毛,哪个场合都少不了你。”

鸟毛局长一本正经:“职责所在,保一方平安,不对么?”

张三炮连连点头:“对,对,不过,我听说抓地下党抓到妓院里去了?”

这话正戳在鸟毛局长的腰肋上,火了:“他妈的,谁乱嚼舌根,看我不毙了他!”

张三炮大咧咧一挥手:“你给我发什么狠?窑子开着,总要人去,你不去,我不去,杨百万不去,桃花路还不荒废了?”

杨百万怕这两个丘八再放炮,连忙拦住了:“司令、局长大人,里面已备好了茶点,请。”

张三炮抬腿朝里走去,边走边问:“都有谁来了?”

杨百万忙应道:“王公子、几大才子、朱爷他们都来了。”

且不说园门口的景致,却说王少康进园后,径直奔化妆间。梅娘她们与群仙书院的几个姑娘都挤在一个不大的开间里,等待着从长乐班请来的化妆师傅给她们化妆。长乐班是恒城最大的戏班子,最出名的《烟花叹》《汉宫秋》到上海大剧院去演了一个多月,在外头有了名声。好的班子肯定有一套好人马,化妆师傅是画龙点睛的一个,种种扮相,多依赖于手中的描眉画笔。不过,晚上在高台亮相与戏中人物又有一些不一样,静态多,且要与衣物、珠宝搭配适宜,也是一番功夫。

王少康进去后,双眼像狸猫一样乱转,身子像耗子一样乱窜,这人摸一摸,那人捏一捏,一副没调教的样子。雅清书寓的姑娘们都吃过他的苦头,勉强支应着;群仙书院的姑娘又确实逊了一些,模样气度先比下去了,吊不起他的胃口。王少康自己感到了没趣,满是懊丧地退出来,在园中乱溜,不经意看到了猪阎罗的第三个小妾黄峨儿。

txt小说上传分享

群芳会(3)

猪阎罗带着几个小妾进园后,径直跟着大主事去了珠宝珍藏室。 那是一间筑得比铜墙铁壁还坚固的屋子,全部是用千斤片石叠砌的,足有两尺厚,外面用糯米饭团渗黑漆粘瓷片筑了一层,枪子击在上面,白点儿也不留一个。屋子只有一扇门出入,是半尺厚的钢板门,一把比壶还大的铜锁。屋子里面,个挨个一排比普通柜子还大的保险柜,金银珠宝就藏在那些保险柜里。即使是大主事带他们来,也费了不少周折,过两组警戒岗哨,出示准入证,解除警铃、暗器,这才进入室内。保险柜上又是几道锁,明锁、暗锁、密码锁,分由不同的人掌握,一个人只能开一道锁。如此一番,那件白岫玉雕《七仙女沐浴图》才出现在众人面前。猪阎罗一眼便相中了,玉座呈船形状,七个仙女分布其中,形状各异,有躺着的,有盘坐的,有弯腰撩水的,有飞天状的。猪阎罗喜不自禁,端在手中左瞧右看,又用手指弹了弹边沿,“汪汪”两声,十分悦耳而悠长。看样子,他是再也不会放手了。黄峨儿对这些东西不大在意,觉得屋子里闷,便一个人退出来,在园中小径上闲逛,不料落入了王少康的视线中。

王少康动了心眼儿,他绕了一个圈子,绕到黄峨儿前面,藏在一丛米兰后面,等黄峨儿走近时,突然现身,撞个巧合。

黄峨儿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她镇静了一下心神后,看清了王少康。在王九龄的家宴上,她是见过这位公子的,却没有这么近的接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王少康却是偷油的老手,脸上挂着笑意,很文雅的样子:“是朱爷的三姨太吧?”

黄峨儿红着脸点点头。

“我叫王少康,见过你的。只一眼,便想忘都忘不了。”

黄峨儿低下头,声如蚊音:“王公子说笑了。”

“真的!当时我就想,月宫里的美人儿怎么跑出来了?后来一打听,是朱爷的三姨太,又恨,恨我没在朱爷之前见过三姨太。”

这话明显的是调戏了,黄峨儿想从一旁溜过去,王少康斜跨一步,挡在她的跟前。

黄峨儿抬头道:“王公子……”

王少康双目火辣辣地咬着她,说:“三姨太,我们说会儿话。”

黄峨儿又低下头:“王公子,这样不好。”

王少康便把嘴凑到她的跟前,话却重:“你就心甘情愿陪着猪阎罗那老东西?”

一句话便把黄峨儿问愣了。

黄峨儿也是出身商贾世家。早先,家里是开布行的,且在恒城占了一定生意份额。她家的布多是纺线棉布和麻布,有固定的客源。不料,后来有人通过十六行的英国商人,从英国购来了几套织布机,开了一家纺织工厂,纺织出的布匹又被另一家布行悉数承包了。与纺线棉布和麻布比,织布机织出的布不仅量大,纺线要均匀得多,花­色­也齐全得多。很快,她家的生意便衰落下去。

恰在这个关口上,承包机织布的布行老板又给她家下了一个套子,让她家彻底破产了。这个套子很是用了一番心计的,他先支使一个人,扮成南洋老板上门订货。这可是一笔足让人心跳发慌的订单,二千匹棉布,一千匹麻布。按理说,接这么大的单是要详细盘底的,可那人有充足理由,说是南洋的橡胶工厂做工服,棉布和麻布耐穿,而且那人还将工厂的订单也带来了,让黄峨儿父亲看了个够。更绝的是,那人还支付了五千大洋订金。这下,黄峨儿的父亲放心了,大胆下单,举了不少债,还欠了货家不少钱,总算是把货凑齐了。可是,到了提货日,却不见人来,一天两天,眼见着日子一天天溜过,那种焦灼,比在火上烤更难受。最终,他不得不接受被骗和破产的结局。债主和货主得知后,蜂拥上门,拉下了面子,搬东西,占铺面,就差拆屋了。

也就在这时,猪阎罗托人捎话来,只要把黄峨儿嫁给他当小妾,他就帮他们了账。这当口,黄峨儿的父亲别说是卖黄峨儿了,就是把自己卖掉也­干­,双方一拍即合。几天后,一抬大花轿把稀里糊涂的黄峨儿抬进了朱府的偏房中。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群芳会(4)

进朱府后,黄峨儿谈不上不满足,猪阎罗对她还算好,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过的是大户人家的悠闲日子。但她更谈不上满足,猪阎罗比她父亲还大两岁,与想象中玉树临风的佳公子相去甚远;猪阎罗在闺房中又有那么多令人呕吐的恶习,实在没有舒心畅意的感受。正因如此,王少康的这句话便像剑一样直Сhā在她心窝。

王少康是观颜察­色­的祖宗,见她愣呆呆的神情,手不规矩起来,朝她肩头摁去。黄峨儿伸手想拦,却是软软的,没骨头一样。王少康就势捉住她的手,把她往胸前一拉,嘴便往她的脖子中亲去。这对黄峨儿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会,青春男子的气息,伴随着法国巴黎的高档香水味一同袭来,立时把她电晕了……

他们处身的地方,在园林一隅的小径深处,树林遮挡了视线,确是供男女缠绵的地方。但他们未曾料想,一个不安分的小提壶,躲在树丛中小遗,正目睹了这一幕。他偷偷捂着嘴笑,走出树林,他还在笑,一脸诡诡秘秘的样子。

梅娘化好妆,走出化妆间透气,正逮着小提壶疯疯癫癫的样子,喝道:“小鬼头,又­干­什么坏事了?”

小提壶嘻嘻一笑,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绿帽子,又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梅娘正­色­道:“别瞎说,小心闯祸。”

她左右看了看,也憋不住好奇,悄声问:“谁给谁戴的?”

“是那个小畜生给猪阎罗戴的。”

梅娘“嘘”了一声道:“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知道么?”

小提壶拖长声调说:“梅娘,我知道的。”

就在这时,猪阎罗从珍藏室出来了,发觉黄峨儿不在身边,喊:“峨儿,峨儿。”

隔了一会儿,黄峨儿在小径深处应了一声,走了出来,脸上依然是满面潮红。

猪阎罗疑惑地问:“峨儿,你跑到哪儿去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屋子里闷,我出来换换气,走得急了些。”

猪阎罗没往深里想,他看到张三炮、鸟毛局长陪着王九龄和柳眉儿等人过来,知道正戏要开锣了,赶紧迎了上去。

正戏在四束雪亮的集光灯中开场。台下四周十多张圆桌边的人都静了下来。

梅娘首先出场,绕台一圈,在中央摆出一尊观音的端庄架势,身上的佩带便彰显了。她的颈上戴着串玉项饰,盘结的发髻上Сhā着镂雕丹凤朝阳玉簪头,耳垂上挂着孔雀石耳坠,手腕上带着镶金虎头玉镯,手中托着透雕、半圆雕白玉瓶。她的出场像搅沸了一锅水,有品人的,有鉴物的,有打听价钱的,有小妾找着当家的撒娇要买的,最热闹的却还是高台南面,恒城四大才子加上马儿,在那里摆开了另一个赛场。

杨百万对他们进行了一番­精­心安排,每人面前一张铁木书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上好宣纸,又特意在他们头顶悬挂了一盏大汽灯,脚下燃起檀香。他们一侧,是从恒城大学租来的幻灯机,一块五尺见方的银幕悬挂在醒目处。四大才子已和马儿约定:赛词。

这是谭叫驴的主意,他以为,绝句、律诗过于泥古,不如词清新飘逸,也少了一分风流韵致。其余几人均应和。既然是赛词,就会有高下,他们挑了恒城大学中文系两个老夫子做评判。至于每人写几首,写谁,却是不限的,但至少一首。奖惩也是早准备好了的——他们后面的八仙桌上,五个偌大的云纹角形玉觥一字排开,每个足有三两的量,仆从已把一坛上好的恒城烧搬到了跟前。

梅儿出场后,邹梦蝶按捺不住,最先落笔,写写停停。田老鸭跟了上来,却是一挥而就,幻灯立马打在银幕上,是《梅花引》:

粉轻轻,碧盈盈,一阵清香漫无声。怕风争,倩云擎,烟萦雾结,月澹露华清。鲛绡明艳珠光坠,玻璃骨折冰魂碎。月清瘦,夜分明,灯中丽影,如映玉山行。

恒城大学中文系的两个老夫子摇头晃脑念了一番。两个人像是一对活宝,一胖一瘦,一黑一白,比对着长似的。瘦者黑,白发银须,频频颔首道:“有佳句,有佳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群芳会(5)

胖者白,秃顶,无须,连连点头说:“尤其是‘玻璃骨折冰魂碎’一句,既写梅花风骨,又写珠宝光华,一语双关,上好佳句。”

田老鸭有些得意,喊道:“拿酒来。”

仆从将觥递过去,他接过去高擎着,仰面朝天,流水般冲下去,酒花飞溅,很像诗仙的样子。

邹梦蝶也已搁笔,看不惯田老鸭样子,便说:“狂什么?看老邹把你比下去。”

幻灯片打出来,是一首《群芳会·仲秋梅》:

仲秋见梅花,开在杨家。香云冉冉影横斜,酒晕生潮人欲醉,一缕红霞。

冷蕊堕清茄,鸟雀无哗。夜吹残梦绕天涯,不是梅花辜负我,我负梅花。

这回是白胖老头先开腔说:“以梅寓人,清香远溢,尤其是‘夜吹残梦绕天涯’,意境高远,韵味深长。”

黑瘦老头点头道:“堪与‘玻璃骨折冰魂碎’媲美。”

且不说邹梦蝶如何得意,这词也在西面引起了一些小­骚­动。西面主桌上,杨百万陪着王九龄、张三炮、鸟毛局长、猪阎罗等人。鸟毛局长睨了一眼银幕上的词,坏坏地冲着杨百万笑。

杨百万被笑得莫名其妙:“局长……”

鸟毛局长冲银幕努努嘴:“‘梅花’开在你们杨家呢!”

杨百万也笑了,对张三炮说:“堪摘还须摘,司令不是摘了头枝么?”

王九龄打趣道:“何止摘?连‘树皮’也啃了一口。”

张三炮说:“市长大人不也照样摘了一枝­嫩­­嫩­的吗?”

猪阎罗一本正经地说:“这样说,我们都是亲戚喽?”

众人一愣。

鸟毛局长脱口问:“什么亲戚?”

猪阎罗说:“‘梅花’亲呀!”

众人想想,还真是,遂大笑起来。

柳眉是惟一坐在主桌的女人,王九龄虽没公开她如夫人的身份,在座诸人却是心知肚明。她的目光一直盯在梅娘的佩饰上,尤其是梅娘耳垂上的孔雀石耳坠,珠光闪亮,照得她心里痒痒的。听到笑声,这才回过神来,问王九龄:“笑什么?”

王九龄朝台上努努嘴:“这些珠宝要是戴在你身上,不知道有多漂亮。”

柳眉就有些不高兴了:“别拿我和表子比。”

王九龄口头支应着:“不比,不比。”

柳眉又撒娇:“爷,你看那个耳坠子……”

王九龄口中哼唧着:“嗯……这个……”

杨百万却把话听进去了:“夫人,您要喜欢,送您一对,还有惊喜呢。”

柳眉双眼发亮:“真的?”

杨百万颔首,又朝台上一努嘴:“喽。”

台上,梅娘已退场,大主事抱着一个覆盖着红绸缎的纸箱上台,大声宣布:“现在,抽奖仪式开始,首先请柳眉女士上台抽奖。”

柳眉一时愣着了。

王九龄推了她一把:“去啊。”

柳眉欲起身,杨百万贴着她耳边悄声道:“摸上面系了蝴蝶结的。”

柳眉心里有了底数,上台,在纸箱中摸索一阵,果然便摸到了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红纸包,打开来,是特奖,一个琥珀玉雕琢的金龟,足有半斤重。现场顿时热闹起来,又有家眷陆续叫上台摸奖,个个不落空,却大多是小佩物。有人心里不舒坦,骂杨百万,骂柳眉,连王九龄也一块“沾光”了,说柳眉一定会送他一个“金龟”。

紧接着上台的是兰娘。平日,兰娘一双小脚儿最招人目光,现在更有了招人的本钱,绣鞋鞋尖上,缀着两颗枣儿大小的夜明珠。四盏集束灯熄灭,夜明珠渐渐发光,越来越明亮,像柔和的月儿一样,把兰娘氤氲成了一个神话人物。她发髻上的玉笄,耳垂上的谷纹玉佩,手腕上的三­色­翡翠手镯,胸前的青金石玉­鸡­心佩,手中端着的翡翠香熏,无不珠光闪闪。

郭小鹤抢先落笔,是一首七绝,云:

百云无语水缠绵,

养育珠胎玉骨仙。

群芳会(6)

今夜恒城明月下,

意中美人似蕙妍。

这首词在银幕上一亮相,黑瘦老头便一拍桌子:“好!”

白胖老头也连连点头:“入情入景,上好佳作。”

马儿笑道:“好一个‘冰雪颜如玉’,我也借这个意,行个小令。”说罢,飞快落笔,却是两首《十六字令》,其一是:

猜,雪作肌肤玉作胎。高台上,怎许暗香埋?

其二是:

妍,我未逢卿意也怜。想应是,人更比花恬。

田老鸭点点头,说:“虽是小令,却会讨巧。”

且不说场中如何热闹,却说小提壶像条四眼猫一样,在场边四处游荡,好场景又让他看到了。

先退出场的是王少康,他向女宾桌瞄了一眼,朝园中小路走去。不一会儿,黄峨儿起身了,借口上茅房,也朝小路方向走去。小提壶觉得有戏看,借着园中林木的掩护,跟在她不远的身后。果然,到小径尽头的拐弯处,王少康和黄峨儿会合了,一个­干­柴,一个烈火,立马抱在一起,身像青藤缠绕,手像蛇样游行,口中亲得“咂咂”作响。猛然,王少康托着黄峨儿的大腿往上一抱,径直朝树丛中走来。小提壶连忙做狗爬,挪开了地方。

王少康把黄峨儿放倒在地上,口中的气粗了,身子的动作大了,周围的树木也摇晃起来。小提壶捂着嘴也笑出声来了,心想:给猪阎罗的那顶大大的绿帽子正儿八经地戴上去了。

场中更见热闹,姑娘们一个个珠光宝气地登台,变成四大才子和马儿一行行华丽的长短句。除梅娘、兰娘外,围绕竹娘、菊娘及群仙书院的姑娘,得词十一首,拔得头筹却是谭叫驴的《鹧鸪天·咏菊娘》:

满槛煌煌菊换妆。冷月凝霜播清芬。偷将天上千年艳,染却人间遍地黄。

情脉脉,意纷纷。夜来青风送余薰。樽前醉眼错相认,误将菊娘是一仙。

黑、白两个老夫子首推此词第一,大家也无异议。按照惯例,主人是有彩头的,一件金黄岫玉笔洗,既有看相,又贵气。

又评了几首佳作,除《梅花引》《贺新郎》外,还有邹梦蝶咏竹娘的小令,其中有“娟娟稳称轻绡薄”及“天如沐,月痕倒挂梢头绿”之句,最让人称道。同样,也有彩头,却次了一等,是木变石玉打磨的镇纸。

不过,斩获最丰的却是杨百万,他一晚上就订出了上百件珠宝玉器,尤其是一尊透雕、半圆雕白玉瓶和一尊青金石玉鼎,算得上天价。

茅山道士下山来(1)

许是心情畅快的缘故,群芳会后,杨百万把八个姑娘都留下来,要进行一番“车轮大战”了。

早年的杨百万十分规矩,从不涉足风月场所。规矩自有规矩的道理,家有娇妻,犯不着浪。年轻时的胡小小确实水灵,也会解风情,无意间便把杨百万的心罩住了。另外,胡大也是一尊神,老板的威严,泰山的风范,始终是从天而降的巨手,无形地镇压着他,让他不敢轻易放肆。

不过,这些都是旧闻了,人要变其实是很快的事儿。但即使变得再快,亦有迹可寻。

首先是胡小小患了­阴­冷症。结婚不到两年,胡小小怀了孩子,生产时却出现了麻烦,大崩血,请了恒城医科大学的老教授出马救治,孩子虽然保住了,却差点儿要了她的命。经此一劫,胡小小怕了,怕得发冷,不愿做房事了,只要杨百万一挨边儿,立马嘴­唇­发白,身子发抖,比挨刀还怕。偏杨百万正当年龄,火­性­着,免不得偷偷到青楼妓院解解馋。不过,那时节他还是很克制,真正把心放开,是在胡大故去之后。

胡大闭眼之前,翁婿有过一番密谈,掏的是心窝子话。

胡大是从杨百万的嫖说起的,他说:“百万,我知道你近段时间经常去桃花路,如若没计算错,总共是一百一十二次。”

一句话,把杨百万的脸吓白了,自己虽然慎之又慎,却始终掌控在胡大的手中,能不怕?

胡大却摆摆手,说:“你不要紧张,嫖么,不见得是太坏的事,凡男人,都有这么点儿心­性­。年轻时我也嫖过,也是桃花路的常客,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何况,你去嫖,还算得上有因,小小的病,我也听她妈说了。”

胡大这么一说,又把杨百万狂跳的心抚平了。

当然,这么说,只是胡大的引子,他真正要说的在后边,他说:“不过,有一件事必须和你谈,否则,我死不瞑目!”

杨百万的眼瞪大了,他知道,这话必关乎他的后半生。

果不其然,胡大道:“不管你在外面怎么野,怎么浪,但有一个条件,不准纳妾!”

这话算是说透了,透到了杨百万的心底里。想想,有几个有钱人不纳妾?杨百万心里已盘算过无数回,只待时机成熟,总要来个一二三四的,孰料,胡大先来堵他的路径了。

胡大见他不说话,就话重了,说:“你可能说我不通情理,是啊,哪个有钱有势的人不是三妻四妾?但你只看到他们风光的一面,却不知道埋下了多少祸根,争风吃醋且不说,财产争夺就是一把削骨尖刀,把亲情骨­肉­削得­肉­离筋断。你见过大小之间的儿女有几个是相融的?拔刀相向,刀刀见红,比仇敌还不如!究其原由,都是一个财字。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再­精­绝不过。其他大户人家还好说,争的是不动产,田地、房屋、工厂、商铺,挪不动,搬不走。金银珠宝这一行就不一样了,当年,浩记轩的一尊明孔雀石花熏以五万大洋购进,十二万大洋出手。多大?一只巴掌轻托着。你也知道,上万数大洋的珠宝玉器比比皆是,一个麻袋可以把你的全部家当装完,一旦大小妻妾及儿女闹将起来,还会有章法?当年我不纳妾,就是给小小留条路。现在,小小已给你生了一个男孩,续了你们杨家的香火,已无绝后之忧,所以,我不准你纳妾,你得给我立个誓。”

这番话,杨百万算是听进去了,想想,确乎如此,弄几个小老婆在家养着,满足是满足了,但确实有数不清的麻烦。他记得,有次他在雅清书寓招待一个英国客人,英国客人对中国人纳妾十分不解,说:“要喝牛­奶­,为什么非要养条­奶­牛在家里?嫖是最合理的男女关系,脱裤子给钱,提裤子走人,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的。”当时,他觉得这是番佬愚见,是一种不开化的表现。现在回过头看,还真是有道理。

想通后,他立马请神上香,当着胡大的面跪下去,立下毒誓:“我日后如果纳妾的话,天打五雷轰!”

胡大遂放心西去。

茅山道士下山来(2)

胡大一走,杨百万立马成了桃花路上的常客,几乎把雅清书寓当成自己的家了。可嫖也不是无止境的,十多年下来,他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嫖不动了。

有一次,他去水云寺上香,和慈云方丈聊起这事儿,慈云告诫他:“你悠着点吧,别一下把自己整趴了。”

慈云又端起手中的茶杯,给他打了个比喻说:“­干­这事儿就像喝茶一样,谁都是一杯。有的人一口­干­了,再没喝了;有的人慢慢品,茶味儿就上来了。”

他当然把这番“茶经”听明白了,却不甘心,想:这杯“茶”就不能多一点儿,或者多泡一杯?

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他。一次,他去天字码头送客,返转时路过码头入口,见一茅山道士趺坐蒲团,身后悬一布帘,上书“悬壶济世,能医百病,善治百毒”,四周围了许多人观看。他也凑上去,那茅山道山正在布道:“列位,小道在茅山虎头崖随阳明师修仙炼丹三十余年,家师因小道夙缘未尽,不能超脱,令小道下山,行救人济世之举。小道出山后一路行善,昨日到贵地,非化斋,专为施药救人而来。小道有草药灵丹百种,能治诸般病症。若遇有缘人,还以道家真言相授。草药灵丹均是仙家炼制,用白开水吞服,药到病除,小道一文不收,诸位切不可当面错过。”

茅山道士这一番话,把众人的好奇心煽起来了。有人为老父的眼疾求药的,有人为兄弟的残疾求丹的,有人为稚儿的恶毒求方的,茅山道士从几个葫芦中倒出一些药丸,有红,有白,有黑,一一叮嘱。很快,几个葫芦中的药全部发完了。

杨百万夹在人群中,不好意思上前讨药,但他留了心,待人群散去后才过去搭话。茅山道士收起招牌、蒲团正准备走,听到招呼,睨了一眼,脸上立时有了惊讶表情,说:“施主好命呀。”

杨百万心里也有些吃惊,问:“何以见得?”

茅山道士说:“贫道阅人无数,像施主这样的富贵相寥寥,富甲天下!”

杨百万确信他有些道道,遂邀请:“道长,弟子寒舍离此不远,可否请道长一行?”

“幸逢贵人,敢不从命?”

两人遂一同来到杨氏庄园。

在客厅坐下,寒暄奉茶毕,两人开始交谈。

杨百万问:“道长是道门,可用蔬动荤?”

“贫道修心不戒口,随便而用。”

杨百万连忙叫人安排酒食,­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时鲜蔬菜,能上的都上了,又有一支恒城烧,两人喝得面红耳赤。茅山道士确是通灵人,知他必有所求,先挑开话题:“施主如此厚待贫道,必是有所需吧?”

杨百万叹口气,点点头:“不瞒道长说,弟子极好嬉游,但近来常常力不从心,夜御一女,也常常是疲软状。今见尊师,知必有良方妙术,乞赐一二,解弟子之弱,当重报。”

“何必言报?贫道拜阳明师,曾专修此术,今承雅爱,一定相送。但贫道想,如若授施主之药而不传方,会有大损,于身体不利,故踌躇。”

“道长既有灵丹仙方,乞一并授予弟子。”

“谬方相送何妨?但不知施主最中意哪些?”

“长龟之法,久战之术。”

茅山道士沉吟道:“按理说,长龟之法,久战之术,以采­阴­炼阳法为最高,道家亦确有此心法。但贫道要行清净功夫,志不在此,从未涉足,故无法传授。不过,丹药之术,倒可挑选两三种,倾囊相授。”

杨百万深深一揖道:“若如此,道长是杨某的再生父母。”

茅山道士微微一笑道:“先告诉你一个平和的方子,鹿茸大补丸,其方是鹿茸五钱、黄芪十钱、茨苓六钱、当归十钱、地黄十钱、­肉­苁蓉十钱,杜仲五钱、芍药八钱、白术十五钱、附子十钱、­肉­桂十钱、人参十钱、五味子五钱、菟丝子十钱、蛇床子十钱,将这些药共碾为沫,以酒糊丸,绿豆大小,以酒吞服,一次十丸。此方妙在无热毒,专治阳事不举,强肾固­精­,连服十日,可达神效,像施主这种年龄体格,夜御两女当无问题。不过,此丸虽好,却不能应急。”

茅山道士下山来(3)

杨百万问:“可有急用方?”

茅山道士点点头,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神效方,不过制方要麻烦得多。此方先要寻十对刚破茧的雄蚕蛾、十对蛤蚧、十对春天的禾花雀,再加­淫­羊藿一百钱、锁阳一百钱、巴戟天一百钱、海马五只、海龙三只、车前子二十钱,全部合在一起,加酒蒸煮后,晒­干­,又煮,又晒,如是三次,使其完全­干­燥,碾碎,再调以鹿血、蜂蜜,制成绿豆大的小丸。此丸叫久战三转丸,凡御一女,吞三丸;御两女,吞六丸;御三女,吞九丸……若御十女或更多,只吞二十一丸。用药简便,开水送服,或用酒送更佳,千战不败。”

杨百万大喜,脸上充满跃跃欲试的神情。

“还有一种金钩钓法,也十分神奇,但必须是心术方正者……”茅山道士故意打住了话头。

杨百万心痒痒的,恨不得把天下妙法都学到手,连忙道:“道长,你看弟子的面相,当不是歪心思的人,请一并传授弟子吧?”

茅山道士沉吟道:“我看施主确有志如此,好吧。此法在贫道,已二十余年,从未授过一人,但留在身上,亦是无用。但凡要用此,必心术方正,否则会惹祸端;而且,此法在一人身上只能用一次,如两次以上重复使用,必被识破。你可用心记住,不留文字。此法择时,必是端午午时,在山中捉铁牯牛数条,癞蛤蟆数只,回来置于瓦缸中,用泥封口,将其闷死。看其闷死方向,朝里朝外,朝东朝西,一一取出,单独包好,写明毙命方位。然后取倒毙于同方位的铁牯牛和癞蛤蟆,用罐装好,埋于无人行走处,用瓦片盖住,念秘咒七次。七日后,取来用­阴­阳瓦焙­干­,碾成碎末,仍分毙命方位包好。若用时,取一种方位的碎末于中指指尖,弹向女人的头面和身体上,不须开口,女人夤夜自来。不过,此法以坏女子清誉作代价,炼时切不可让人知觉,亦不可妄传他人,慎之,慎之。”

杨百万听后心花怒放,比捡了那块和田璞玉还开心,免不得重谢茅山道士一番,捧上岫玉如意一个,大洋一百,绸衣一套,鞋一双。茅山道士也不推却,走时留下一句谶语:“施主,凡事有度,若运用适宜,当添雅兴,但如果缺少节制,必遭天遣,切记,切记!”说罢,飘然而去。

杨百万既得仙方,免不得要把桃花路当试丹房了,第一个便选了雅清书寓的兰院。他是兰娘的老主顾了,兰娘当然知道他的斤两。可这一回变了样,过去一夜一次还有些勉强,这回却是咸鱼翻身,一个晚上竟是三回,且次次如临仙境。

兰娘吃惊了,问:“杨爷,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瑃药?”

杨百万佯装迷糊地说:“什么?瑃药?这就是爷的本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感激那个茅山道士,起先,他还是半信半疑的,不敢用猛药,连着服了十多天鹿茸大补丸,谁知果有神效。用之实战,自然让兰娘刮目相看。

之后,杨百万四处“征战”,几乎转遍了桃花路所有书寓、书院,所向披靡。青楼女子大多是不禁口的,关于杨百万会长龟之战的传言不胫而走。

杨百万不否认,心里却另有计算。他在杨氏庄园的后院建了一个独立小院,取名怡心园,顾名思义,是让自己满足开心的地方。院中有假山,有流水,有花草树木,还有一幢独立小楼。楼下与寻常洋楼无异,有客厅,有厢房、耳房。窍门在二楼,临东一面,有一间近十丈见方的大房子,四面和天顶都嵌满玻璃,房中安放着一张长两丈、宽三丈的楠木大床,还有一个能容五六人同时洗浴的大澡盆,其他生活设置也是一应诸全。从这种架势不难看出,这是他准备行乐的地方,他称之为云房。云字是有说头的,巫山云雨之云。他要在这里体验久战三转丸的威猛和金钩钓法的妙处。其实,他早已瞅准群芳会这个机会,设想着要把几个当红的姑娘留下来,不过,把八个姑娘全部留下来,却是心一动的结果。

八个姑娘也都以为留下她们是用来款待权贵的,待杨百万把她们带进云房,都傻眼了。愣了半天,梅娘问:“杨百万,你没吃错药吧?”

茅山道士下山来(4)

杨百万进云房前,已吞下二十一颗久战三转丸,此刻胸腔里像火一样烧,裆下快把裤子撑破了,脸也是赤红赤红的,露出坏坏的笑:“不相信爷的本事?”

竹娘直愣愣地说:“不相信!”

杨百万夜御八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恒城,有人好奇地问过姑娘们,姑娘们都暧昧地笑,说:“那不是个人!”

杨百万确实不像个人了,像魔,透出一股邪劲儿。群芳会间,他还瞄准了柳眉。之前,他和她谋过面,但碍着王九龄,没敢细瞧乱看,这次挨着一坐,才发觉这女人确实耐看,贴着她耳根讲话时,又嗅到了一股香甜甜的­奶­香,心就动了:既有金钩钓法,管她是不是副市长的女人。只要做得隐秘,悄悄给他戴顶有­色­的帽子又有何妨?于是, 趁着给柳眉续茶的功夫,他用拇指扣着中指,将金钩钓法的药沫朝她颈上弹去。他看到,柳眉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心里便有了旖旎:前面的药都灵验如神,不知此药能否亦如前药?隔夜,柳眉若是不请自来,当为奇事。想想,本城副市长的如夫人,主动投怀送抱,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不过,也正因为是副市长的如夫人,他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要把这事弄得天衣无缝。

如此“开­苞­”(1)

几个姑娘一块儿留在杨百万那儿,小提壶就闲了。他也是有闲心的人,先溜到恒城最有名的小食街状元坊,在那儿闲逛了一大圈,吃了好几个摊位,什么卤水鹅掌、串烧虾、臭豆腐,胡乱吃一通,把肚子撑得像西瓜一样。接着,他又跑到春湖茶社,叫了一壶凤凰单丛,连喝边听说书人讲了一回《赵氏孤儿》,直到把杨百万给他的几个赏钱开销得差不多了,才打着饱嗝,摇摇晃晃返回雅清书寓。

馆主还没睡。几个姑娘一齐出堂,她也闲了下来,躺在书寓院子凉亭的睡椅上,正看着满院朗朗的月辉出神。小提壶没看到她,走到亭子前不远的地方,恰尿憋胀了,把裤带一扒,飙出一条亮线,把尿­射­得足有一人高。馆主看着,心里一动,却不吱声,一直等他尿完,正准备收家伙,才一声断喝:“狗日的,到处拉!”

小提壶吓了一跳,一个寒噤,等看清是馆主,笑着说:“­干­娘,在这里躺尸呀?”

馆主又睨了一下,主意有了,口中却问:“姑娘们呢?”

小提壶连忙收起家伙,说:“都让杨百万留下了,他让我回来知会一声。”

馆主“嗯”了一声,问:“待客?”

“不像……客人都走了。对了,他把群仙书院的几个姑娘也一齐留下了。”

馆主觉得有些蹊跷,便问:“你没跟过去瞄一瞄?”

“­干­娘,你想,这事儿他会让我去瞄么?”他学着杨百万的口吻说,“去,去,小兔崽子,这是你来的地方么?回去告诉那个老鸨婆,这几个姑娘爷留下了。”

小提壶学得逼真,馆主禁不住笑了,骂道:“这个老­骚­公!”

雅清书寓的姑娘一般是不出堂的,尤其是陌生或不大熟悉的人,再高的价钱也没用。这是行规,怕人拐带,怕姑娘出逃。更重要的是,雅清书寓从来不缺客人,且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客人,没必要挣那份风险钱。不过,也有一些例外,像王九龄、张三炮、鸟毛局长,猪阎罗、杨百万,馆主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无论是让那个姑娘单独出堂,还是一道去应酬,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儿。

小提壶玩得有些疲乏了,想溜,便说:“­干­娘,我去睡觉了……”

馆主喝道:“站住!”

小提壶就站住了,看着馆主。

馆主迟疑了一下,说:“还用老娘教吗?给老娘捏捏背。”

小提壶常常给她捏背,不以为意,走到她身后,双手像在水中捉鱼一样,不经意地一撮,掐在她肥肥白白的脖子上,推揉开了。

馆主合上眼。

小提壶把她的脖子搓得发红发热,又顺腋窝朝下走,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月白­色­丝绸,却仿佛在光洁的肤肌上游走一样。他的手随意惯了,不经意地爬到她的­奶­­奶­上,捏了两下,正犹疑着要不要多捏几下,馆主突然睁开眼,捉住他的手,把他扯到跟前,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脸上透出一种古古怪怪的笑意:“好,我让你摸个够。”

小提壶笑嘻嘻地道:“我真摸了啊。”

馆主喉咙有些发涩地说:“摸啊。”

小提壶双手一伸,捉住了两个­奶­­奶­,捏捏,又把十个手指撒开,一把捂住。

小提壶一捏一捂,馆主的心酥了。她一只手环住小提壶的腰,把他拖到大腿跟前,另一只手朝他裆下抄去,捏着他的家伙。

小提壶的手停住了:“­干­娘……”

馆主索­性­把他的裤带一扯,裤子往下一扒,几个手指捉住小提壶的裆下之物,轻轻揉捻着。一种电击一样的感觉迅速袭击着小提壶的全身,他一颤:“­干­……­干­娘……”

馆主嘴一伸,两块嘴皮咬住他的耳垂,舔舔,轻声道:“小兔崽子,今天我要把你变成真正的男人!”

…………

恶果在翌日显露出来,小提壶只能夹着腿走路。几个“娘”看到,有些诧异。梅娘问:“小提壶,怎么啦?”

小提壶苦笑道:“没啥,被蚂蚁咬了一下。”

如此“开­苞­”(2)

“厉不厉害?让娘看看?”

小提壶脸红了,连连摇头说:“不,不,这个地方是看不得的。”

几个“娘”交换了一下眼­色­,想:小提壶真是长大了!

替身(1)

画商谢咏再来雅清书寓,是个大白天,吃过中饭不久,径直进了菊院。

菊娘对他是留有回想的,笑脸相迎道:“先生,来啦?快请坐。”

谢咏在菊娘对面的桌前坐下,专注地看了菊娘一眼,目光中有了暖暖的关切。

菊娘笑着问:“听小提壶说,先生收购了猴儿几幅画,弄妥帖了吗?”

谢咏点点头,说:“承姑娘­操­心,已经妥帖了,明天回桂城,特来看看姑娘。”

“小女子谢了。对了,先生喝什么茶?”

“可有陈年普洱?”

“我得先问一声。恒城人多喝绿茶和乌龙,罕有喝普洱的。不过,我听说,老馆主来恒城时,带着几块宫里的云南贡茶,不知道是否还收藏着?对了,老馆主是宫里的阉人,当过敬事房主事。”

谢咏诧异地“哦”了一声。

菊娘站起身,想叫小提壶,陡然记起他走路的狼狈样子,息了念头,说:“先生小坐一会儿,我去看看就来。”

她走出去后,谢咏又陷入了莫名的情绪中。他始终不明白,怎么那种没来由的熟识感会越来越浓?会不会是一种缘分?不然的话,怎么会越看越入眼,越看越亲近?

他正胡乱思想时,菊娘回来了,笑吟吟道:“先生,真是好运道,几块茶砖还保存着,只不过,已经去了看相,我从中挑了一块,不知能否入先生法眼?”

菊娘把一个破破烂烂的黄纸团递过来。谢咏接过,小心地剥去黄纸,露出了大半个金黄|­色­的茶团,眼睛顿时一亮,又放在鼻尖上嗅嗅,欣喜之情从脸上溢出来,连连惊叹:“好茶,好茶。”

菊娘疑惑地看着他。

谢咏道:“如果我没走眼的话,这是雍正年间云南贡茶,叫金瓜贡茶,又叫人头茶。”

菊娘确实对普洱茶一无所知,便问:“能否请先生指点一二?”

谢咏从茶团撮下几根,举起来,说:“姑娘,你来看。”

菊娘走到他身边,接过一根,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嫩­芽。”

“确实如此,我听人说,这种茶必须由未婚姑娘采摘,采下来必须放到胸前,采到半斤以上才能取出入篓。而茶制好后,首先是­嫩­黄|­色­,时间一长,变成了现在这种金黄|­色­。”

“如此说,越陈越好?”

“对,所有茶中,都是越早越好,越新越好,惟普洱却是截然相反,越陈越好。”

菊娘笑着说:“小女子算是开眼界了。”

“就这团茶看,应该是五斤重茶团,已被人喝了大半。这种茶绝大部分是贡茶,民间极为稀少,若非清王朝垮台,我们绝见不到这种好茶。”

“既是好茶,恐怕得劳烦先生亲自动手了,不知需要什么茶具?”

“紫砂壶,漏筛,碳火。”

“水呢?”

“还是百云山泉水。”

菊娘出去转了一圈儿,叫人把茶具送了进来。

谢咏先净了净手,端坐桌前,拿起竹茶刮,将茶团的碎屑刮掉少许,用撬板将茶团撬开,取出一小团,约一两左右,又用撬片分开,放入漏筛中,轻轻将茶渣筛掉。做完这些,他偏转头对菊娘道:“依茶理,最好在冲泡十天至半月前拆散,但现在是没法子了。”

菊娘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动作,点头。

谢咏把漏筛中的茶置入紫砂壶中,拿起碳火上正“扑哧扑哧”哄动的水壶,边做边向菊娘解说:“第一泡必须是开了一小会儿的开水,水在壶中过一遍,立马倒出来,这和其他茶的洗茶是一个道理。”

说话间,他已完成冲水洗茶的过程。又将第二泡的水冲下去,动作依然迅捷,道:“第二泡也必须是冒泡的开水,若嗅到茶香,出茶时不要倒­干­,要留一成茶汤,也不要揭开壶盖,如果茶有杂味,则不然。”

话未完,他已将第二泡的茶分杯,接着一个雅致的奉茶动作,道:“请。”

菊娘在他对面坐下去,端杯,见茶呈菊黄|­色­,杯间弥漫着一层蒙蒙烟雾,似真,亦幻,这也是其他茶罕有的。

替身(2)

谢咏留意到了她的讶异,便解释道:“这正是陈年上好普洱才有的。”

菊娘问:“不知何故?”

“我猜还是生长地理所致,普洱茶主要出产于云南澜沧江两岸的思茅一带。那里峰峦相连,峡谷纵横,山上树林茂密,长年云雾萦绕,正是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而普洱茶又绝大多数是野生茶,生于密林深处,树高数丈,受雨露恩泽,得天地之灵气,故有此一景。”

菊娘又问:“树高数丈?岂不是与寻常茶树有极大不同?”

“是呀,我在云南西双版纳就见过一棵千年茶树王,有四丈多高,据说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相传还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栽下的,史书上称‘武侯遗种’,听说还有更古老的茶树,可惜我没见到。”

“这么高的茶树,采摘岂不是……”

“用梯子,有专用采摘竹梯。”

“难怪,聚集了天地山川之­精­华,才会有这种如梦如幻的茶气缥缈。”

“你尝尝。”

菊娘端杯,小口慢饮。谢咏留意了一下,心想,这姑娘确实是懂得品茗之人。因这第一口茶有个说头,茶入口,双­唇­要微闭,牙齿要分开,内口腔要张大,口腔肌­肉­要松弛,使舌头与上颌触部形成尽量大的空间,让茶汤在下牙床与舌底环绕,再徐徐下咽。吞咽时,口腔缩小,舌底间的茶汤连同空气会被挤出来,舌底有冒泡的感觉,雅称“鸣泉”。故而,这第一口有个名头,叫“舌底鸣泉”。

等菊娘“舌底鸣泉”后,谢咏问:“如何?”

菊娘放下茶杯,又回味了一下,缓缓道:“入口微涩,慢品有陈香,醇厚,下咽时十分浓郁滑口。”

谢咏颔首道:“这正是上好普洱第二泡的特征,不知你有没有读过《石头记》一书?”

“翻过一两遍,略知一二。”

“你记不记得,袭人曾冲泡‘女儿茶’给宝玉消食解腻,有很多人不知‘女儿茶’是什么茶。”

“莫非就是普洱?”

谢咏含笑点头道:“是上等普洱。”

菊娘叹道:“仅茶一道,里面就蕴藏了不知多少学问。”

谢咏又开始第三泡,两人边品边聊,很会心的情致。到第五泡时,菊娘端杯正要品,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身子挺直了,腿夹紧了,好像遭遇霜冻,一下僵硬起来。谢咏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笑。菊娘想避开他的目光,身子不自主松弛下来,“扑”的放了一个响屁,脸顿时红得像火烧云一样。

谢咏哈哈一笑。菊娘把头勾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谢咏收起笑,一本正经说道:“姑娘大可不必害羞,这也正是普洱的独特效用,通肠顺气,我记得,《本草纲目拾遗》中有过专论,大意是普洱茶味苦­性­刻,解油腻羊毒,逐痰下气,刮肠通泄,醒酒最佳,清胃生津。尤其是普洱茶膏,能治百病,如腹胀、伤寒、口破、喉热,或用茶汤,或口噙过夜,功效十分明显。如此看,用句粗俗些话的说,放屁打嗝才正常,不放屁打嗝才不正常。”

经这么一说,菊娘释然道:“我还以为是我冒犯先生呢。”

正说着,谢咏也憋忍不住,身下“扑”的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谢咏玩笑道:“如此说,我这是唐突佳人了。”

话未落,菊娘身下又“扑”的一声。两人哈哈大笑。

一阵屁,把两人间的距离又拉近许多,好像是屁冲破了双方的客套,变得像熟识多年的朋友。这种情分,不是专来寻欢的嫖客能斩获的。

等喝完第九泡,茶­色­淡了,味也淡了,谢咏道:“姑娘,这当是最后一泡了。不过,遇上这样难得的好茶,有人感到得来不易,以敬惜天物之情由,在最后的茶汤倒出来时,不清理茶渣,而用滚烫沸水低冲入壶,之后盖上壶盖,静置一旁,等凉了再喝,依然可品味熬普洱的味道,也仍不失为一道好茶。”

菊娘道:“十分感谢先生的教诲,让我学了一门茶艺,受用无穷。这些本来是要由我来­操­持的,却让先生代劳了,小女子当了一回茶客,实在不知如何说才好。”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替身(3)

谢咏也十分快意:“姑娘,这是我们的缘分。”

菊娘心一动,睨了睨窗口,天落黑了,遂道:“先生,既是缘分,小女子有个心愿。”

“哦?”

菊娘脸微微一红,低声说:“先生,小女子冒昧,想留先生住一宵。”说完,迅速低下头去。

谢咏犹疑了一下:“这个……”

菊娘抬起头说:“怎么,先生不愿意?如果先生不愿意的话,也就不勉强了。”

菊娘说这话时,谢咏确实想到了祖训,但只是一刹那的事儿,随即释然,心想,与这姑娘的情分,不是一个嫖字能解说的,也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嫖。故而,他连忙摇头说:“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愿姑娘把我看成好­色­之徒。”

菊娘喜上眉梢:“怎么会!”

她连忙叫人安排酒菜,送入房中,两人又面对面喝了不少酒,在这酒酣耳热、情意绵绵之际,两人相抱相倚,同入红绡帐。

且不说被中旖旎风光,两人如何缠绵快活,却说事后菊娘光着身子起床小遗,谢咏猛然看到她ρi股上一块巴掌大的胎记,尤其是胎记间还有一个黑痣,如遭电击,满眼间都是那块胎记在晃动。可是,他的眼睛确实不管用,越想看清楚便越是模糊,那胎记也晃动得越是厉害。

半晌,他嘶哑惶急地说:“姑娘,请过来一下。”

菊娘正要在夜壶前蹲下,回头看到他惊恐的样子,不知何故,但还是听话地走过来。谢咏掰转她的身子,说:“姑娘,让我看看。”

菊娘ρi股上的那块胎记悬在他眼前了。胎记是呈半月形的,“月”的钩尖上,有一个圆圆的黑痣。看清之后,他双眼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菊娘回头看着他,不解地问:“先生,怎么啦?”

谢咏双眼紧闭,全身都在颤抖着。

菊娘用手扶着他的双肩,问:“先生,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谢咏抖了一阵,突然跳下床,披衣系带,双手仍筛糠样抖动着。

菊娘十分纳闷地问:“先生,是不是小女子有什么做得不周,得罪了先生?”

谢咏突然扬起手,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扇了十几巴掌,脸颊立时隆肿起来,露出一条条清晰的手指印。

菊娘跪下去,咽泣道:“先生,如果小女子做错了什么,请先生惩罚小女子。”

谢咏仰面朝天,眼中噙满泪水,喃喃道:“老天啊,谢某做错了什么?前世作了什么孽,让上天如此惩罚我?天啊……”

菊娘以头顿地:“先生,先生……”

良久,谢咏突然转身,扶起菊娘,泪眼模糊地盯着她说:“姑……娘,今晚发生的一切,全当没有发生过!什么时候也不能说!什么人也不要说!知道吗?”说到最后,谢咏几乎是咬牙切齿。

菊娘脑中“嗡”的一声。

谢咏又说:“记住,不久我会给你来脱籍,不管什么人来,你千万不要拒绝!知道吗?”说罢,他转身破门而出,消失在暗黑中。

菊娘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先生……”

馆主和小提壶也闻声赶过来,见到木呆呆的菊娘,一下愣住了。

小提壶连忙掩上门。馆主扶住菊娘,问:“我儿,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菊娘“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西洋戏(1)

菊院偌大的动静,梅娘一点儿也没听到,她正和胡九在学演戏呢,入了情境。

胡九是天快落黑时来的,进门又撞见了小提壶。小提壶有点儿不喜欢他,不知怎么着,看他不顺眼,总觉得他鬼头鬼脑,不像正经角­色­。因了不喜欢,脸上便显露出来,眼皮一耷,爱理不理。

胡九却不管,笑嘻嘻问:“小提壶,梅姑娘在么?”

小提壶眼一翻,说:“小提壶也是你叫的么?”

胡九一愣,随即又笑道:“几天不见,脾气见长了,有出息。”

小提壶想和他贫几句,见他探头探脑朝梅院张望,起了捉弄他的玩心:“别看了,梅娘今天有客。”

果然,胡九脸上­阴­下来,问:“有客?”

小提壶一本正经地说:“是啊,一个你惹不起的客人,快走吧。”

胡九不甘心地问:“谁?”

小提壶故意压低声音说:“张三炮张司令!”

胡九脸上又­阴­了一分:“真……真的?”

“不相信我,你自己去看看。”

胡九一时进退两难,想去看吧,怕讨没趣;不去看吧,又白跑一趟。

小提壶索­性­吓他一吓:“等会别怪我没告诉你,三炮司令­干­那调调时,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一恼火,掏出家伙,给你‘嘎嘣’一下,嘻嘻……”

胡九的脸白了,却仍不甘心地说:“能不能帮我叫一下梅姑娘?”

“我有几个脑袋?三炮司令认得我,三炮司令的枪子可不认得我!”

这下算把胡九吓住了,悻悻地,正准备打转,梅娘已闻声出来,问:“小提壶,你瞎咧咧什么?”

小提壶见穿帮了,嘻嘻一笑说:“梅娘,我在给胡公子开玩笑呢。”

梅娘看见胡九,脸上漫出笑来,神情变得十分生动:“胡兄,你来啦?”

胡九满是疑惑:“你……你……”

“胡兄,快请进。”

“你院中不是有客人么?”

“没有啊。”

胡九知道被小提壶骗了,十分恼怒,背转身子,冲小提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提壶才不理会,做了个怪相回敬他。

胡九虽然憋着一股火,但在梅娘面前,却不好发出来,只好把手搁在背后,拧着个拳头示威。不过,他这点儿火很快在梅娘春风般的笑靥中消融了。

小提壶却对梅娘有些不满,这么个没有成­色­的家伙,值得笑脸相迎么?又想,这可能应了“姐儿爱俏”这句话,但这个家伙也不俏呀?再不就是会­干­那调调……想到这儿,他立马觉得自己裆里火辣辣的,近一个昼夜,肿还没全部消下去,心里又开始惦记着这事了。

小提壶的不满未尝没有道理。梅娘领着胡九刚进梅院,胡九便脱了文质彬彬的伪装,用右手团着梅娘的肩,伸嘴在梅娘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左手顺势爬到了梅娘­奶­­奶­上。

梅娘嗔道:“看你猴急的!”

胡九贴着她的耳根,悄声道:“我这不是想你想的么。”

一句情话,把梅娘说酥了,两人盘桓了好一阵,还是梅娘先挣脱出来,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说:“胡兄,说会儿话吧。”

胡九只好坐下来说话,但他确是调情的老手,手往口袋里一掏摸,拎出一串佛珠手镯,悬在眼前,说:“亲爱的,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这声“亲爱的”,把梅娘叫得一怔,随即笑道:“胡兄,你把我这儿在当西洋戏演?”

胡九也灵醒过来,说:“该叫亲亲的,不过,情由心生,不自禁的。”

梅娘还是觉得很受用,伸手接过佛珠端详。这是一串楠木佛珠,共十八颗,每颗麻雀蛋大小,上面雕刻着十八罗汉像,雕工说不上如何­精­细,但轮廓还是出来了。

胡九道:“这不是一串普通的佛珠,有来历的。早几天,南岳衡山为修缮一新的佛菩萨举行开光大典,恒城一群信男信女租了车去朝佛,我也跟去了,在寺中祈福殿,专门为你挑选了这串佛珠手镯,请方丈大师开了光,保佑你平安得福,事事顺心。”

西洋戏(2)

这番话触到了梅娘心里最柔软处,低头娇问道:“真的?”

胡九忙说:“开光前,我烧了三炷高香,三跪九拜。既然祈福,须要诚心,心里容不得半点儿尘埃。”

梅娘眼一热,泪水在眶边打转:“胡兄,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才是?”

“快别这么说,姑娘真心待我,我当以真心回报。对了,《茶花女》剧本读了么?”

梅娘轻声道:“看了好几遍,有些段落都能背下来了。”

“哦?有什么感受?”

“堪与《桃花扇》媲美,都是写像我们这种……烟花女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悲惨结局。所不同者,《茶花女》是为情而写情的,《桃花扇》的人和事要宽泛得多。”

“这正是西洋戏的独特之处,直抒胸臆,感染人的是情感,是‘说’的魅力。”

“我还是没弄明白,几个人在台上如何说?难道和中国戏一样,也是要布景的?说的时候也始终有动作?”

“西洋戏的布景要动作比中国戏实,动作上也是如此,高兴、痛苦、忧伤、焦虑……是哪种情绪,就有哪种情绪的动作表达,捶胸顿足,哭喊,手舞足蹈,基本和人正常的情绪一致。”

“是不是演得越真越好?”

“对,对,就是这意思。”

“比如说,我特别喜欢第四幕第八场,阿尔芒和玛格丽特的诀别,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

“你记得台词吗?”

“###不离十。”

“那好,你尝试着进入角­色­,我告诉你怎么演、怎么表达。”

梅娘略一沉吟,朗诵了玛格丽特向阿尔芒倾诉的那幕:“亲爱的,要我宽恕你吗?只有我才是有罪的呀!可是,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希望你得到幸福,即使要损害我的幸福也在所不惜。可是现在,你的父亲不会再拆散我们了,是不是?你现在见到的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玛格丽特了,可是我还年轻,我还会变得美丽起来的,既然现在我很幸福。你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从今天起,我们要重新开始生活。”

胡九听完,点头道:“不错,不错,只是还没有放开嗓子,动作也没放开。演话剧其实并不复杂,主要是声音中气要足,情绪要跌宕起伏,声音要抑扬顿挫。当然,更重要的是进入角­色­,这是玛格丽特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每句话都寓含着深意。比如说,‘亲爱的,要我宽恕你吗?’一句,可以左手抚胸,这既是西洋人的习惯动作,又表示虔诚;再比如‘可是现在,你的父亲不会再拆散我们了,是不是?’一句,是一种乞怜的口吻,没底气,也渴望相守的缘分。”

梅娘是灵犀人,听胡九一说,心里有了底数。果然,再朗诵起来,就有了“演”的味道:“啊!对我说下去吧!对我说下去吧!我觉得我的灵魂随着你说的话又回来了,我的健康在你的气息下又恢复了……”

许是情感的其鸣,梅娘确实进入了情境,把一个渴求爱情的“玛格丽特”“演”得有了血­肉­。胡九见她上路了,连忙上前执着她的手,接下去:“是的,我爱你,玛格丽特,我整个生命都是属于你的!”

梅娘又接道:“我们两人每天都谈起你,因为别人谁也不敢再提起你的名字。是她总是在安慰我,说我们会再会面的!她没有骗我。这次旅行你见到了很多美丽的地方,将来你也要带我去。”“演”到这儿,梅娘真按剧情要求,做了一个踉跄动作。

胡九张开双臂:“你怎么啦,玛格丽特,你的脸­色­这么苍白……”

两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一直“演”到“玛格丽特”死,“阿尔芒”跪在她面前为止。胡九也是假戏真做,真的跪下去了。

“演”完,胡九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梅娘,说:“梅姑娘,你有演戏的天分,如果有机会,稍加练习,一定可以比她演得好。”

“谁?”

“柳眉呀。”

西洋戏(3)

梅娘睨了他一眼:“是么?”

“我还骗你?别说体验人物的情感了,她有时连台词都记不全,戏很快就要公演了,但她还没进入角­色­,谁都着急得不行,却拿她没法子,谁叫她是副市长的宠妾呢!”

“对了,今天怎么没排戏?”

“还不是这个柳眉!本来,我们预计学生下课后排练,其他人全部到齐了,惟独不见她,等到学校晚饭时候,还不见她来,只好解散了。”

梅娘笑道:“人家是准官太太,总得有些架子么。”

“屁,还不是小老……偷养的一只金丝雀?娶不娶她做小都还说不准呢。”

梅娘转换话题,问:“还没吃饭吧?”

胡九也不客套:“急着来见你,没顾上。”

梅娘连忙教人安排了酒食,面对面边酌边聊,话题依然在戏上。梅娘是让人教习过杂剧的,《桃花扇》《梧桐雨》《拜月亭》《长生殿》等都能通本唱下来。说到兴致上,她给胡九唱了两段《桃花扇》中《寄扇》一出的唱词,其一是《醉桃源》: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又唱了《锦上花》:

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销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胡九对中国戏远不如西洋戏熟悉,但梅娘的嗓子好,孔尚任写的唱词也好,梅娘又有借戏叹身世的心思,便觉得也是一种滋味,用来佐酒,不亚美食。

吃好喝好后,两人依然沉醉在西洋剧中,借剧中情传情,另有一种新鲜。其他院里的姑娘有听到他们对白和唱曲声的,都说梅儿癫了,不是唧唧喳喳说,就是吱吱呀呀唱,像人来疯。可是,没等他们继续疯下去,张三炮就来了!

也是小提壶一语成谶。

张三炮近来一直不顺,早些时上将来恒城,他费了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钱财,一则报恩,二则想托上将打通关节,有所图谋。他在驻防司令位上经营多年,百事诸好,惟手中兵力有限,名义上是师一级的编制,却不到区区一个正规团的人马,而且是杂牌军,不威不武,故他想通过上将敲开国防部的门,把编制扩一圈,人马翻一两番。算盘虽好,却不遂人意,不知是不是上将落水受惊恼怒的缘故,还是别的原由。上将回去后不久,派人给他送来一份密函,说他找了国防部的某某、军政委员会的某某、军统的某某,说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却没一个应和,理由也很堂皇,说北伐战争结束后,冯玉祥、李宗仁、阎锡山等各路人马为编制裁减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为此不惜翻脸,兵戎相见。现在情势,除非总裁发话,编制一个不批。这且不说,上将还暗示,总裁侍从室有人觊觎恒城驻防司令的宝座,企图为自己的亲信谋位,要他小心应对云云。接到这信,张三炮的心凉了半截,怨这怨那,最终还是怨命,怨运道。他是信命的,也相信能通过特殊手段改变运气,开­苞­就是他认定的最佳方式。他的恩公开­苞­,开一次升一次,升到了上将。他自己开了数次“苞”,也是开一次,便是一次当头红运。想到开­苞­,他立马联想到雅清书寓,联想到梅娘,这是他到恒城后开­苞­开得最好,也是最有声势的一次。虽然花费了数千大洋,却撞到了当头好运,在恒城几年中,是他一辈子最安逸、最舒适的几年,到哪儿都是爷,市长见了他也只有点头的份儿。说实在话,这种光景哪儿去找?因了特好的心境,他对雅清书寓高看一眼,对梅娘多了点照顾,经常去她胸脯上温习他用嘴盖下的那个大“戳”,梅娘的Chu女红也还稳稳地挂在城防司令部城防图后,他偶尔拿出来瞧一瞧,白灯笼纱上的那点“宝贝”已变成了黯黑中带淡黄斑的污迹,但他仍视为至宝。既想到雅清书寓和梅娘,便忍不住要来“视察”一番。好在副官和马弁习惯了他的作风,抬腿就走,一辆军用敞篷吉普,风风火火把他们拉到了书寓门口。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西洋戏(4)

馆主正躺在凉亭里睡椅上休歇,小提壶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捏背,看见张三炮闯进来,馆主连忙跳起身,口里打着“哈哈”道:“张司令,您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张三炮大咧咧地说:“知会个屁,想起你这个老鸨婆,抬腿便来了。”

馆主娇声道:“司令,别拿老身寻开心,怕是想我的姑娘了吧?”

“没错,你这个老鸨婆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把你包了。”

“看来,是老身命不好,没这个福分。”

张三炮手一划,说:“我不和你鬼扯了,我问你,啥时候办花会?”

“怎么,又想当新郎官?”

张三炮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和你开玩笑。”

馆主有些诧异,诉苦道:“司令,书寓的情形你又不是不清楚,几个姑娘正当红,火着呢。我倒不是没有考虑后一招,前几年找了几个美人坯子,不过还小,大的也不到十三岁,放在艺馆习艺,要办花会,怎么也得三两年吧?”

张三炮拧眉锁目,骂道:“妈的,这么不巧!”

馆主又说:“司令,我的姑娘个个正当红……”

张三炮火冲冲地道:“你懂个屁,老子有正用!”

馆主明白他又想要撞运了,心眼一转,笑道:“司令,你要是喜好龙阳的话,这里倒有一个好货。”她眼斜睨着小提壶。

小提壶立马叫屈地喊:“­干­娘!”

他一叫,张三炮倒觉得好玩,一把揪住他,拖到跟前:“来,给爹看看,中不中用?”

小提壶“哇哇”叫:“­干­爹,我肚子不好,拉稀把那玩意儿拉坏了,经不起您老人家那大炮戳。”

张三炮哈哈一笑:“小兔崽子,还有一套托词,要不入眼,你爹才没兴趣呢。”

可是,落入他眼中的小提壶已出落得­唇­红齿白,肌肤白皙皙的,说玉树临风也不为过,心中便是一动。馆主善观颜察­色­,连忙转换话题:“司令,你不是找老身来闲扯蛋的吧?”

张三炮想也不想:“去梅院。”

馆主支吾一声:“司令,能不能……换个姑娘?”

张三炮眼一瞪:“为啥?”

“不瞒您说,梅姑娘那儿已经有人了。”

“谁?”

小提壶趁机从他手中挣出来,嬉笑道:“一个小白脸儿。”

张三炮蛮劲儿来了,冲门外叫道:“熊副官,你进来,我他妈倒要看谁吃了豹子胆,敢和老子争女人!”

张三炮的副官和马弁应声冲了进来。

馆主一看情形不对,连忙打圆场:“司令,司令,别急,我们不知道司令来么?要是知道司令来,还不先预备着?您先歇一会儿,我立马叫那人挪位,好不好?”她又朝小提壶使了个眼­色­。小提壶连忙一拐一拐地朝梅院走去。

梅娘和胡九正热火着,听小提壶一说,不乐意了:“还有些规矩没有?哪有赶客人走的道理?告诉­干­娘,不行!”

小提壶嘟哝道:“梅娘,怕是不成,那鸟带着人马,带着刀枪,会动粗,弄不好……”

梅娘回转身,却不敢看胡九。胡九满面铁青。

梅娘嗫嚅道:“胡兄……我……我……”

胡九咬牙切齿道:“这个兵痞,欺男霸女,总有一天,我会要他有好果子吃的!”

梅娘的眼泪滚出眼眶,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坠:“胡兄……我……我实在不知……如何说……”

胡九一如戏台上的正角儿,怒发冲冠:“此恨犹如夺妻之恨!此仇不报,枉为男人!”

梅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看着梅娘的泪眼,胡九的心一下软了,扑上前,把梅娘紧紧拥在怀中,手在她的背后抚摸着。

梅娘轻轻饮泣。胡九低下头,伸出舌头,一点点把梅娘眼圈和脸颊的泪痕舔­干­。梅娘又是泪水盈盈。

临末,胡九双手捧着她的脸,盯着她,发誓道:“梅姑娘,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娶回家,不让别人再碰你一下!”

西洋戏(5)

梅娘一下“醉”了,这一刻,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绝不会蹙一下眉头。

胡九出门时,张三炮早不耐烦了,看到沉着脸匆匆而过的胡九,满是不屑地说:“这么个小白脸,也来逛窑子?呸!”

桃­色­新闻(1)

不说张三炮如何张狂,却说胡九从雅清书寓出来,心里的恶意像春天里的野草一样蔓长,屈辱的滋味如影相随。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沿江路上,满眼的男人都是恶棍、嫖客,满眼的女人都是荡­妇­、表子。看到南岸江边悬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的花艇,听到从那里传出的打情骂俏声,酸楚更像芥末一样,迅速扩充到全身。

然而,就在他满肚龌龊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他怀疑是看错了,揉揉眼,没错,是柳眉!她从一辆装饰豪华的人力三轮车中钻出来。少倾,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门口爬出来。胡九立时目瞪口呆,是杨百万!他俩手携手,一同走进了大三元酒家。

胡九一时怔在原地,眼前的景况像梦境一样离奇荒诞,怎么可能呢?一个是本市副市长的外室,一个是恒城的首富,怎么会拥在一起呢?但真人真面,不允他有半点儿怀疑。一股恼意直达天顶。

胡九是在市政府宴请留洋归来的学子时认识柳眉的,王少康做的介绍,他说:“这是我小娘,也是我的……同学。”那时节,他尚不知王少康话中有话,吸引他眼球的是柳眉身上诱惑男人的东西——脸蛋、身材、肌肤、胸部,觉得是个不可多得的艳品,心里有了不良的念头。开席时,王九龄可能为了避嫌还是什么的,把她安排在青年学子们一桌,胡九趁机坐在她的身侧,有了夹菜献殷勤的机会。柳眉听说他是日本东京大学艺术系的毕业生,有了话题,她在学校时,试演过西洋剧片段,很风光,说起来仍是兴致盎然。胡九投其所好,大谈西洋文明戏的妙处,从《茶花女》谈到《浮士德》,从《少年的维特》谈到《细雪》,足实卖弄了一番。

胡九是用了心机的,稍后,恒城大学艺术系准备排演《茶花女》,在确定女主角时,他力主推荐了柳眉,理由却堂而皇之,她在恒城大学学习过,演过西洋戏,又有王九龄做背景,有百利无一害。大家把几个人选一比较,就是她了。胡九心里却另有一番小九九,因自己是男主角,排戏演戏,尽是机会,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谁敢说不会上演一曲风流剧?

他想得圆满了些。初见柳眉时,他以为是个没有多少城府的女人,一脸学生状,但接触下来,却发觉全然不是一回事儿,老辣着呢。起先,他动了不少脑筋,讨女人欢心的法子用了不少。如送花,每天一束玫瑰花,有时红玫瑰,有时黄玫瑰,有时白玫瑰,她没有一次拒绝,却从不让这些玫瑰“花”出名堂,有时做了剧中的道具,有时顺手递给了爱花的女孩子,像个没心肝的人一样;如接送,每天排练时,她都坐人力三轮车到大学校门口下来,排完后又从校门口坐人力三轮车回去,他像个忠实的仆从一样,总是在校门口迎来送往,风雨无阻,太阳大了为她撑伞,下雨了也为她撑伞,有时门口的人力三轮车不应点,他便一路小跑去找车;又如观颜察­色­,女人是有很多小眉目的,她也不例外,饿了会抚着肚子,渴了会频频望着凉茶铺,看中自己会意的小物件,目光里会牵出一条丝线来,这时候,他就做了她肚里的虫子,有“颜”有“­色­”必应;他还请她下了不少馆子,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风味的,甚至街头小吃,她是有请必吃,胃口奇好。在旁人看来,他们必然会擦出一些火花来,但事实却全然不是这回事儿,一旦他动心,她就挡住了。

一次排练后,胡九请柳眉到西城红玫瑰咖啡吧喝咖啡。这是一家英国人经营的馆子,挺西式,也挺罗曼蒂克,适合情侣幽会,尤其是厢式雅座间的方桌上,像火锅桌一样挖了一个洞,嵌了一个白瓷盆,装满清水,水上飘着一只“船”,“船”上竖着一枝燃烧的红蜡烛。吧台前的乐池里,一支洋乐队正在演奏外国抒情歌曲,绵软的音符在幽暗的氛围里飘荡……一切都像那么回事儿。胡九还准备了一套说词,无非是“今天你特别漂亮”之类的,柳眉好像坦然应下了,小勺小勺喝着咖啡,眼里流着光波,脸上白里透红,真入了情景一样。到这田地,胡九免不得出言挑逗,有了点荤味儿,脚也配合着动作,在桌子底下点击着她的脚尖。柳眉垂下眼帘,用小勺不停地在咖啡杯中搅动的,不堪其羞的样子。胡九以为水到渠成,身子挪到她的身侧,手顺势爬到她的腰上,又顺腰围往前环,一直爬到她的小肚子上。这时,柳眉突然“扑哧”一笑。这一笑,便把胡九笑愣了,手不自主地落下来,呆呆看着她。柳眉确是眉眼间都溢出笑来,边笑边说:“你真把我们之间当戏演了?告诉你,不成的,我的肚子里怀着小市长啦,再说……”她故意刹住蔑视的话头,眼里却掩饰不了轻视的内容。胡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此绝了念头。

桃­色­新闻(2)

当然,胡九明白了柳眉在玩他,一旦证实了确实是玩他,免不得恶怒攻心:这个表子,我叫你好看!

他尾随杨百万和柳眉进了大厦。穿红衣戴红帽的侍者迎上前问:“先生,您是住店还是就餐?”

胡九盯着在二楼楼梯拐角消失的杨百万和柳眉,努努嘴,问:“那位先生和小姐住哪个房?”

侍者回头看了一眼,摇头说:“先生,我们是不能说出客人的……”

胡九从口袋掏出两块大洋,像握手一样塞在侍者手中。

侍者略一迟疑,悄声道:“233。”

“隔壁有房么?”

“有。”

“帮我开一间。”

胡九拿了234房间的钥匙,开门进去,立马把耳朵贴在和233房毗邻的墙壁上,静心听,隔壁房中隐隐约约传来嬉笑声,却不真切。他的怒意更炽,像条圈起来的狗样窜了一圈,最终窜到阳台上,见阳台边沿有一线半尺宽的沿儿,可通隔壁阳台,遂毫不犹豫地顺阳台爬下去,两只手抓着两边阳台的栅栏,大字样支开,贴着墙像壁虎一样游过去,爬到了隔壁阳台上。

阳台的窗帘拉起来了,却不严实,漏了一条手指宽的缝,灯光从里渗出来,刀一样在夜­色­中劈了一道亮线。他蹑手蹑脚过去,把眼往缝中一凑,立时血往上涌,差点儿没昏过去,杨百万和柳眉像两条交尾的蛇一样纠结在一起……

胡九咬牙切齿诅咒着,恨不得破窗而入,将他们晾晒出来,图个痛快。想想,他还是隐忍了,又从墙外退回来,但那两团白­肉­像两团毛刺扎在脑中,搅得他片刻难宁。也是情急生智,他想到了《恒城商报》,这是一家港资的民营报纸,以刊登小道消息和桃­色­新闻为卖点,他和其中有个绰号叫“四眼猫”的记者有过交道,知道这个家伙是个无中生有的高手,俗话中搅屎棍的角­色­,由他来搅乱这个局,正好。想到这点,他拔腿就走。

杨百万和柳眉当然不知道暗中有双嫉妒的眼睛窥视了他们,只顾得在巫山云雨中翻滚。

群芳会上,当杨百万把金钩钓法的药沫悄然弹到柳眉的颈间时,柳眉确实打了好几个冷颤,不过,她以为是秋夜转凉的缘故,便把披风披上了。杨百万心里却是忐忑不安,送他们走时又撒了诱饵,他告诉柳眉,在他的珠宝店中,还有许多新款式的珠宝,如果有兴趣,欢迎她随时去挑选。果然,柳眉的眼睛一亮,说:“真的?”

于珠宝,柳眉也是女人的心­性­,喜爱占有,但作为副市长的外室,倒也见多识广。她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珠宝箱,里面快填满了,有一部分是王九龄讨她欢心的,更多的却是恒城大小官吏和商贾从她身上讨王九龄欢心的,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堪称百宝箱。多了,也就没有心障了,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可是,杨百万一说,她却上心了,好像看到珠光宝气在脑海中盘旋,竟挥之不去。

于杨百万,她也早就熟识,印象中是个面面团团,逢人先递三分笑的商人,她的“百宝箱”中,恐怕有多半珠宝是从他的店中出来的,他也送过不少,但她从没有把这些珠宝和他这个人联系在一起过。商人嘛,总是有利才图,而她偏偏对钱是不大上心的,十万也好,百万也好,甚至千万,多了就只是一个数字。不知怎么着,群芳会上的杨百万却给了她另一种风范,看着他周旋在政客、军警、官吏、商贾、文人等各­色­人中间,游刃有余,把一个乱纷纷的场景调理得秩序井然,就觉得是一种了不得的能耐。心里想,什么叫男人?这就叫男人!

她对于男人有自己的认识,许是和她出身经历有关。她是父亲的二房所生,从小父亲关爱不多,又处于家中屈辱的地位,心中便渴望一个宽大的肩膀可倚靠。这个“宽大”,既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说无形,终是渴望与想象,一时无法用哪个具体的人来订身;说有形,很多东西是实在的,要做官,要有钱,势力和实力都是不能少的,更重要的通晓世事,举重若轻,把日子里的难题化成小菜。正因有了这种朦胧的意念,王少康那种公子哥儿,胡九那种小白脸,她是不会上心的,­嫩­着呢,未打雄的小公­鸡­罢了;也正因如此,她才宁愿放弃王少康,扑入他爹的怀中,心里要的就是那种“宽大”的安全感。不过,和王九龄的日子一久,又有了另一层认识,王九龄给她的只是一种“官”的力量,而不是他人的能耐,换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坐上那个位子,谁都能人模狗样起来。事实上,他心里虚,养了她是偷偷摸摸的,到她那儿去也是偷偷摸摸的,他的形象在心中便大打折扣,不敢见光,和老鼠有什么区别?因了这种心底的轻蔑,她毫不犹豫地给他戴了绿帽子,而且是他儿子亲自“缝制”的,肚子里又种下了不子不孙的孽种,她心里偷着乐呢。不过,群芳会上的杨百万让她有了另外的臆想。

桃­色­新闻(3)

一个白日浑浑噩噩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日头偏西的时候,她便坐在梳妆台前,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修了眉,脸上扑了粉,抹了口红,把头发盘成蝴蝶髻,Сhā上玉笄,镜子中的人儿便像洋菩萨一样。她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冥冥中像有种意念在导引,完全不由自主地在左右着她。

太阳快落山的时节,她出了门。本来,日程里是要到恒城大学礼堂排练《茶花女》的,但出门坐上人力三轮车,当车夫问她去哪儿时,她脱口就说:“杨氏庄园。”恒城大学与杨氏庄园一个在东,一个在北,虽不是南辕北辙,却也绝不是同一方向。

到入百云山的路口,她又与杨百万“邂逅”相遇,比事先约好了更灵验。

这当然是杨百万“药”的。下了药后,杨百万也是忐忑不安,心里悬了许多念头。开始时怀疑她会不会来,毕竟是茅山道士的邪法,灵不灵还是一个谜。可随着太阳西偏,渐渐下沉,他琢磨得更多的却是真来了怎么办,一个是恒城副市长的外室,一个是恒城人人皆知的大亨,没有比这更招眼的了,一旦传扬出去,必是轰动恒城的大事。最初,他设想着她来以后,直接把她领进怡心园,但后来却越想越不对劲儿,这不等于是自己竖着尾巴让人揪吗?这么一想,有了主意,他让下人安排了一辆有遮掩的人力三轮车,打算到百云山路口观望。路口那儿有一家茶室,二楼有临窗的雅座,候在那儿,路口的情形一览无余。他算计,她若不来,这事儿就罢了,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她若来,则把她截住,另寻快乐窝子。他想不到的是,刚到路口,拉着柳眉的人力三轮车也到了,她从车上飘飘然下来,像从幻境中走来,脚步轻盈,双目迷离,正是似醒非醒的情状。

杨百万笑容满面迎上前:“夫人,您来啦。”

柳眉昏聩沉沉地望着他:“来啦。”

杨百万最善观颜察­色­,心里想,茅山道士的招法果然灵应,今晚怕是艳福无边,但他的脸上却仍是那种淡定的笑意:“夫人,我们去珠宝店?”

柳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杨百万前后睨了一眼,见没有人留意,遂携着柳眉的手:“夫人,请上车。”

柳眉顺从地跟着他一同上车,车帘放下来,便是一个遮掩了的二人世界。

或许是度了阳气的缘故,一会儿,她渐渐清醒过来,眼中的迷惘转为吃惊,在他肩上一推,问道:“我……我……我这是在哪里?”

杨百万倒是不慌不忙:“夫人,你问我?温柔乡!”

柳眉怔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像做梦,她慢慢回想起来了,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杨百万不容她迟疑,双手并用,一上一下,都是女人的隐秘之处;嘴也不闲着,嘬上去,胶一样粘着她的嘴­唇­,舌头像钻头一样往里钻。柳眉扭了几下,微微一抵抗,架不住,改拒为迎,双手抱着他的腰,用力贴过去。两人郎情妾意,­干­柴烈火,很快舌生津,蠢蠢欲动,巴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但他们没想到,刚到大三元酒家,就让胡九的贼眼瞄上了。

且不说他们如何胡天胡地,却说胡九从饭店出来,径直去了《恒城商报》。还巧,四眼猫正在办公室赶稿,面前的桌上摆地摊一样,堆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报刊。他眼睛不好,眼皮快贴着桌面了,东瞄瞄,西看看,一段段抄在自己的稿纸上,动作十分滑稽。

看到这架势,胡九笑道:“四眼猫,你这哪里是写稿?分明是抄稿。”

四眼猫抬头看了他一眼,模模糊糊一个黑影,忙捡起桌上的高度近视眼镜戴上,看清是胡九,不大当回事儿,埋头依旧抄,口里应酬道:“有什么法子,连载版一半都是我的,等着排,我总不能让它开天窗吧?”

“开天窗也比胡咧咧好,什么八十老翁找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生了一个八斤八两的小孩;什么百云山的猴子,把一个少女劫进山洞中,养了一大群人猴,纯粹胡扯。”

桃­色­新闻(4)

四眼猫笑道:“少见多怪了吧?现在已到九十岁的老太太生小孩,铁树开花的地步了。”

胡九叹道:“只有你们想不到的事儿,没有你们写不出的事儿,更没有你们不敢登的事儿,这报纸还有人看?”

四眼猫抬起头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只有这样才有人看!刺激,离奇,荒唐,从来是办报的真谛!早十多天的商报看了吧,一个六十岁的老公公,到儿媳­妇­房中扒灰,正­干­那调调儿,儿子回来了,老公公受了惊吓,弄不出来了。结果,儿子把他和儿媳­妇­一轿子抬到恒城医院,打了一针西药才弄出来。就是这么一件离奇事,当天的报纸多销了两千份。”

胡九不禁摇头说:“荒谬,荒谬至极。”

四眼猫郑重地说:“不是我们荒谬,是世间事太荒谬了。对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好事来着?”

胡九笑道:“给你们来提高发行量啊。”

四眼猫没上心地说:“哦?”

“如果说老公公扒灰让你们报纸多发行了两千份的话,我这个事儿,最少可多发行五千份。”

四眼猫就抬起头,认真地看他了一眼,仍是不相信:“你是说梦话吧?”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把话说明白,这个新闻要是被《恒城时报》或别的报纸抢走,你会把肠子悔青去。”

四眼猫这才有些信了,忙说:“请坐,请坐,坐下说。”

胡九睨了一下办公室的其他人:“要我白说?总有个待价而沽的说头吧。”

四眼猫知道是个借口,要避耳目,遂道:“好,去江滨海鲜楼,拼着被你宰一回。”

江滨海鲜楼离报社不足半里地,两人走过来,找了一个小包厢,点了鲜鱿、蛤蜊子等,叫了一斤土烧,边喝边聊。果然,胡九把事一说,四眼猫的眼瞪大了,问:“你不是拿我开涮吧?”

胡九怫然道:“去,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

“真是这样的话,别说多发五千份,一万份两万份也不为过,我保管叫它恒城纸贵。”

“你不能把我卖了,惹急了他们会狗急跳墙。我给你出个主意,坐实了他们的事,有时间,有地点,有房号,却把人模糊起来,用符号代替了,只说是某恒城巨贾与某政要之如夫人在大饭店房间幽会,既让读者猜测,也让类似于当事人的所有人去猜测,岂不热闹?这样,你们可以避免麻烦,避免有人找你打官司。”

四眼猫扑哧一笑,说:“不瞒你说,我们报纸真还不怕人告,一告的话,后续新闻就有了,发行量飚升,如果当事人是恒城权贵,更是最好的广告。”

“人家把你们报社的门封了,广告个屁?你以为他们做不到?”

四眼猫也不争辩,只说:“好了,好了,我照猫画虎,按照他们的模样描,描个八成像就是了,让别人去猜吧。我也不和你鬼扯了,得回去赶稿子,天亮前出校样,明天一定要遍布恒城的大街小巷。”四眼猫扔了两块大洋在桌上,兴冲冲走了。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胡九在心里窃笑,想:这一搅,不把恒城搅得一锅粥才怪呢。

一砣臭­肉­罢了(1)

慈云和尚光临雅清书寓,让书寓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书寓的人大多刚起床不久。像所有的青楼一样,书寓的人是属鼠的,昼伏夜忙,一般都要日头数竿高才起床,尤其是各院姑娘们,起床后要坐在梳妆台前忙碌大半个时辰,描眉,画目,抹口红,盘头发,一下子便到午饭时光了。慈云走进院子时,四处都显得很静,只有小提壶坐在亭子间的石凳上念经。他已把一本《无常经》念得滚瓜烂熟,时常闭着眼睛当歌唱,挺怡然的。

慈云听到,禁不住笑了,心想,这才是小和尚念歪经呢。他开腔道:“小提壶,你这经可唱得了不得,佛祖听了,会把嘴巴气歪去。”

小提壶跳起身来:“老和尚,你可是这里的稀客呀。”

慈云淡淡地笑:“是么?”

其实,十多年前,慈云是这里的常客,热捧过小提壶的母亲小金子,还在这里给一个姑娘开过苞,驻了半年馆,一草一物都是熟识的。不过,佛家讲立地成佛,老和尚的心境早已不是当年在这儿挥金撒银时的癫狂了,日欢夜乐的人们,如今在他眼里,都是些被红尘遮盖的臭皮囊。

小提壶怎知这些曲径?但他留意到慈云额头上贴着的狗皮膏和手臂上缠着的纱布,话脱口而出:“老和尚,你被人砍了吧?”

小提壶纯粹是无心之语,慈云听了,却有点儿不知如何应对,心想,这孩子的确机灵。他是被人砍的,而且是被小木鱼砍的。小木鱼人虽小,心事却重,他始终惦记着慈云房中有“老虎”,心里郁了一个结。早两天,终让他窥到了“老虎”,于是,慈云才有了这一劫。

这事儿要从猴儿归西说起。猴儿去时,曾向慈云托孤,慈云应下了,是不能欺心的,但书馨的安置却成了他挠头的事。他有过无数念头,却一个也行不通。把她送回原籍?她是逃跑出来的,送她回去等于送死。把她安置在城里,做些小生意什么的?她又手无缚­鸡­之力,没有这个能耐。投奔亲戚朋友?在恒城及恒城附近,她一个亲朋都没有。继续留在寺院外的屋子里?一个寡­妇­家的,总是不成体统。惟一可行的办法是重新给她找个人,不计名分什么的,过过小日子,但她又不愿意;更重要的是,她与猴儿情投意合,情感上已难以割舍,猴儿虽去,但她要完成猴儿的心愿,将他的遗作整理出来,刻成画本。这可是个不小的动作!想来想去,慈云最后想了一个歪招。

在寺院方丈室后面,有一个密室,是寺院用来珍藏寺中珍宝的。过去,兵祸连年,世道不安宁,寺院多次遭兵匪洗劫,到智上和尚主持寺院时,便在方丈室后面修了一个密室,把寺里的金佛、舍利子等藏在里面。密室从床铺下开了口子,密室后面又连着寺院塔林,是一个极封闭的天地,却较为宽敞。为了方便人躲藏看护,里面修有水窖,备有­干­粮,甚至连马桶也备下了。慈云决定把书馨藏在里面,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避口舌,他们商议着放着风来,让书馨“殉夫”了。

也是从那时始,书馨从和尚们的视界里消失了,只留下小木鱼在寺院内外晃来晃去。书馨主要在密室里整理猴儿的画作。猴儿从入行始,留下近千张画作,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特征,将其分门别类,就很费时日。此外,画作中也留下了许些遗漏,尤其是早期的,由于猴儿长年在外游历,四处颠簸,保存不是很好,有一部分还起霉斑了。书馨要一一将其修缮,并就山水、署款、印章、题跋等写下说明文字,这是一个很细致的绣花功夫,很费心力,也很考验人的耐­性­。但对书馨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桃花源,偶尔憋闷了,她就敲口子的木板和慈云通暗号,到慈云房里聊聊天,但大多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慈云佛学通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医学、杂学也藏了一肚皮,但他与一脸庄严的大德高僧又似不同,脸上多了一种随意,偶尔还有顽皮的话语,是那种修心不修口的和尚。书馨出生于书香之家,从小就打扮成男孩子入馆,后来又去杭州女子中学读了几年,若不是家中突遭变故,命运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虽如此,昔日的根基还在,装在肚子里的诗书还在发酵,正因这样,她才毫不犹豫地跟了猴儿跑,演绎出了另一种传奇。和尚的学识远比猴儿庞杂,聊天中便有了一种磁力,不自主地吸引着她。不过,这绝不是尘世中所谓的爱情,尘世中的真正爱情一人最多也只有一次,她的尘世之爱已给猴儿了,但她觉得和慈云之间有一种大契合,谈话没有任何障碍。一次,他们聊着聊着,书馨伏在椅背睡着了,慈云便把她搬到禅床上,自己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书馨醒来,有些感动,叫和尚上床睡,和尚没有半点儿犹疑,爬上床睡了,不到转眼功夫,他均匀的鼾声就轻轻传过来。许是经历过太多女人的关系,慈云确实已修炼得心无芥蒂,尤其是他的眼睛,明镜台一样,一尘不染。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砣臭­肉­罢了(2)

后来,书馨问慈云:“老和尚,佛家讲众生平等,但人与人之间有没有美丑之分?”

“当然有。”

书馨又问:“指心?”

“指心,也指形,但心与形不在一个境界里,心为上,形为下,美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丑的,佛家不会颠倒黑白。”

“既然有美丑之分,何谓平等?”

慈云笑答:“平等是佛家的大怜悯。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灵的,有灵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不要去轻薄它。”

书馨被这道理弄纠结了,便问:“如此的话,美丑之间还有何意思?”

“当然有,美的就是美的,看着舒服。如你,是一个美人儿,老和尚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若是一个满面麻皮的­妇­人站在我面前,未必会有看画的感觉。只不过,真正的佛家与俗人的区别,在于佛家是不能带­色­相的。”

书馨摇了摇头,说:“不好懂。”

慈云向她招招手:“你过来。”

书馨真走了过去,慈云伸出大手掌,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抚摸着,问:“老和尚摸你,你有什么反应?”

“温暖,像父亲的手。”

“若是你喜爱的情郎抚摸你呢?”

“心惊­肉­跳。”

“这不有了分野?”

书馨仍不满意,红着脸问:“若抚摸的是私|处呢?”

慈云想了想说:“一砣臭­肉­罢了!”

两人终相视而笑。

也许是他们聊天没存顾忌,让小木鱼听到了。知道老和尚房中有“老虎”后,但他除和小提壶说过外,没漏过半点儿口风。可是,从画商谢咏来之后,事情有了变化。那天,谢咏到寺中和慈云谈画交易时,小木鱼就在一侧,不过,他当时还不明白三千大洋的概念是什么,等谢咏雇的保镖护送着两个挑夫将银洋担过来,他才吃了一惊。他对银洋是留过印象的,当初,猴儿带着他去恒城,一块银洋可买一袋米,也可买四五只­鸡­,那两挑银洋能买多少东西?难怪老和尚要把他赶开,那么多张画,恐怕能卖一寺院的银洋吧?

慈云和书馨哪知道他的这些弯弯绕绕?送他去跟谢咏学徒,是商议了的,书馨也赞成,今后总得有个谋生的路子,总不成一辈子跟着和尚们晃晃荡荡?不过,在临走之前,让不让他与书馨见上一面,却有了分歧。慈云的意思还是暂时不见为好,见了,他的心就不安定了,一颗不安定的心,­干­啥也难­干­成,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他学成回来,再给他一个意外惊喜。书馨却不这样想,毕竟是做娘的,小木鱼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往常,等小木鱼睡了后,她也偷偷走到床前看过好多回,可是,呣子间不说话,总不真切。现在一别,说不定何时再见,再不亲一亲,心里像欠缺了什么。

他们谈论时,忘了Сhā门,小木鱼在外面听,且听出了“老虎”是他娘,怒火升腾,多天的怨恨拧在一起,便是不顾一切的地步。他跑到寺院厨房中,摸了一把菜刀回来,闯进方丈室,举刀便砍。慈云坐在蒲团上,下意识拿手一隔,手臂上留下了一条口子,小木鱼举刀再砍,但见到慈云手臂上渗出的大团鲜血,顿时吓呆了,刀直直落下去,又在慈云额头上削掉了一块皮。好在小木鱼力气小,刀口不是很深。这事是涉及到一些隐蔽与寺院清誉的,是对谁也不能言的,故此,被小提壶这么一说,也只有苦笑了。

小提壶和慈云在外搭话时,馆主在里面听到动静,探出头来,见是慈云,忍不住一个“哈哈”:“花和尚,熬不住了吧?”

慈云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道:“老鸨婆,别胡咧咧,亵渎佛家。”

馆主不屑地说:“咦,咦,穿上裤子就装好人了,谁不知道谁呀?”

这话倒也不假,年轻时,慈云和馆主有过数次­肉­搏,但那毕竟是红尘往事了,立地成佛,往事俱往。慈云微笑道:“你这个老鸨婆,就爱逞口舌之利,我正告你,孽作多了,会遭报应的。”

一砣臭­肉­罢了(3)

馆主双眼眯成一线缝,愈发不屑了:“哦,给老身弘法来了?所谓一毒二秃,真是半点儿不假。你说你们和尚有什么好人来着?不是­鸡­鸣狗盗的毛贼,就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再不就是流氓地痞,混不下去了,往庙里一躲,穿上袈裟,立马变好人了?”

慈云连声道:“罪过,罪过。”

“好了,不和你鬼扯了,总不是到这里来逛风景的吧?”

慈云略一犹疑,道:“我来会会菊姑娘,那天她去寺里,要求一个平安符,我给她送过来了。”

“这姑娘,近日有些惫懒,不知道起床了没有?”说着,馆主就叫道,“菊儿,菊儿。”

菊娘从菊院的月洞形门探出头来,问:“­干­娘,啥事?”

“老和尚给你送平安符来了。”

菊娘一时愣怔,但她看到馆主身后的慈云正朝她使眼­色­,便含混着应了。

馆主扭转头,冲着慈云道:“你可别在我的姑娘身上抹油啵。”

慈云一拂袖:“老鸨婆,你就不懂说一句正经话?”

说完,朝菊院走去,跟着菊娘进了小院。

馆主朝小提壶努努嘴:“去,听他们说些啥。”

小提壶不大情愿地挪动身子,嘟哝道:“和尚能说啥,念经呗。”

却说菊娘把慈云领进房中,想想,是不能用招待客人的方式来招待和尚的,犹疑道:“和尚,请坐。”

慈云也不客套,坐下去,开门见山:“菊姑娘,我是受人之托来会你的。”

“谁?”

“老和尚答应了人家,不漏口风的。”

菊娘隐隐感到了什么:“是那个……”

“姑娘冰雪聪明,何必把话说透。”

菊娘猜到了,也证实了,便觉得羞愧难当,眼水在眼眶里打转,头勾了下去。

慈云叹口气说:“这也是一种缘分,不过,是……”“孽缘”两个字被他咽回去了。

菊娘双肩耸动,好一会儿,她抬起泪眼问:“和尚,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要遭此报应?”

“菊姑娘,善食­色­身,是尘世间不可解的一个个烦恼结,这个结正结在你身上,只有寄此一躯血与­肉­,修得善心化罪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修心,清孽障,回归本真。菊姑娘,和尚不打诳语,和你结缘的施主要为姑娘脱籍,怕姑娘不知缘由而拒绝,特委托和尚知会一声,让姑娘心里有个准备,不要因此错过了从良的机会。”

“可我……尴尬人,尴尬事,我如何面对?”

“托我的施主自有安排,未来种种,都有详尽的考虑,但请姑娘放心。”

菊娘默默点头。

慈云又说:“另外,还请姑娘守口如瓶,怕事不机密,坏了前程。”

菊娘又默默点头。

慈云笑了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是种德宏人之举。早天,画商谢咏来寺院,慈云以为他来辞行。在猴儿几幅画的交易过程中,两人间有过几次交谈,彼此都有好感,画交割包装时,谢咏说在恒城已待了不少时日了,要尽快赶回去。可是,这次见面,几句话交谈下来,慈云立时觉察了他的萎靡,那确是一种心中遭受重创的悲情。不过,佛家戒口,忌探听人家的隐私,倒是谢咏把他当作了可信的倾诉对象,虽语焉不详,倒也把事实说了个###。慈云只能说因果业报,说劫,说佛心,其他不好多说什么,总不成也劝人家当和尚?不过,对谢咏所求之事,他满口应承下来。原来,谢咏心里早有了小九九,打算帮菊娘脱了籍,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安顿下来,再帮她找个靠得住的老实男人,成家置业,过一份平稳踏实的日子——平心而论,这也是青楼女子最好的结局之一。于钱,当然不是问题,谢咏担心的是菊娘不知所以然,若由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出面到书寓说合,她说不定会婉拒,便想到了慈云。至于谢咏如何帮菊娘脱籍,慈云没问,但他明白,像谢咏这种富甲一方且脑子十分灵泛的人,应当不会是难题。

一砣臭­肉­罢了(4)

见菊娘应承下来,慈云不便再多留,但他还是叮嘱了她几句:“姑娘,此事的前因后果,非人力所为,只能说是上辈子欠下的。佛家讲究循环报应,不修今生,也得修来世。故而,常具佛心、具善心,是修心养­性­避祸的正途。像姑娘这样,虽不至长期吃斋念佛,出家更不现实,但亲神近佛总是好的,不妨吃月斋,每月十九吃素念经,可消孽障。”

菊娘问:“设堂供佛?”

慈云道:“如能做到,当然好,但更重要的是佛在心中。另外,还有一点我也得提醒姑娘,从繁华­色­欲中脱身,回归到平实的日子,不是一蹴而就的,心怕是一时难安下来。早些时,浙江慈溪五磊寺的青云和尚云游至我寺挂单,曾向我传授弘一法师新近所作的《清凉歌》,我深以为然。愿录予你,平常多吟唱,如同念佛,可去烦乱,让心回到本真。”

菊娘深深一个万福,道:“有劳和尚了。”

慈云微微一笑,要了纸笔,净了手,将《清凉词》抄录下来: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天地光明一笑呵。

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

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

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慈云一边抄录,一边吟唱,曲调幽美悠长,确是梵音袅袅的境界,菊娘一下就喜欢上了。抄录完歌词出来,慈云看到小提壶站在菊院门口正冲着他嘻嘻笑,喝道:“小鬼头,又在鬼头鬼脑胡捣什么?”

“老和尚,我看你是不是怕‘老虎’!”

慈云一愣,立时猜想“老虎”之说是从小木鱼那儿透出来的,会心一笑,道:“小鬼头,你落在‘老虎’窝里,小心‘老虎’把你嚼碎了。”

小提壶却踅过来,悄声问:“老和尚,什么是脱籍?”

慈云“嘘”了一声,正告道:“小鬼头,这话不能说,谁也不能说!知道么?”

小提壶立马知道轻重了,点点头。

txt小说上传分享

新闻,新闻,特大新闻(1)

慈云刚走不久,青年男子就来到了雅清书寓。他一袭长袍,头戴礼帽,眼戴墨镜,手里摇着一把牛骨镀金折扇,一副十足的黑道大佬样子。当小提壶把他领进竹院时,竹娘也吃了一惊,心想:又是什么难缠的人物?等青年男子摘下墨镜,露出真容时,她一愣:“怎么……怎么是你?”

青年男子笑道:“没吓着你吧?”

“那倒不至于,不过,确实让我吃了一惊,以为是哪个码头上的爷来了。”

“像么?好!”

竹娘嗔怪道:“还好呢,要真是这样子,我都不愿搭理你了。”

“没法子,到哪个山上唱哪个歌。对了,没客人吧?我想约几个朋友打个茶围。”青年男子直视竹娘,眼神里就有了另一层含义。

竹娘会意地点点头,问:“是同道中人?”

青年男子“嗯”了一声。

竹娘爽直地说:“叫他们来吧。”

青年男子嘴上叼了一支烟,闲溜一样,慢悠悠踱到门口,捻开折扇,摇了几摇。不大一会儿,几个打扮同样光鲜的人陆续走过来,有年轻些的,也有年长些的。

青年男子把他们领进竹院,指着竹娘说:“喽,这就是金院长的千金。”

其中一个看去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哦”了一声,打量了菊娘几眼,轻声道:“你爹在世时,我去过书院几次。”

竹娘瞄了他一眼,脑子里没存下印象,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含笑点点头。自从办了水陆道场后,她已不大愿意回想身世,连做梦也很少梦到爹娘了,好像那水陆道场是场葬礼,把过往的事都埋葬掉了。

中年男子也不多问,眼看着青年男子。青年男子会意地点点头,对竹娘道:“我们几个要商量一些事儿,烦请姑娘……”

竹娘道:“你们谈,外面我来支应着。”

她叫小提壶到馆主那儿挂了牌,叫人在房中安排了酒食,自己则抱琵琶挪至客厅中央,正对着小院门口。

青年男子有些歉意地说:“竹姑娘……”

竹娘摇摇手,笑道:“我抚首酒曲,给你们佐酒相谈吧。若有人来,音律会变。”

青年男子看着她,心里佩服她的冰雪聪明。

竹娘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头一低,抚动琴弦,琴音铮铮,有铜戈铁马之声,伴着她的哼唱,是一首关汉卿的《不伏老》: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吟唱中,里面人在小声谈论什么,大概是远行的事,因传出了水路、陆路的字眼。

这一幕,竹娘并不陌生。十多年前,每当有人来找她爹时,她娘便拿一张小木凳坐在书院的月洞形门口,边纳鞋底边望风,次数多了,就像一幅凝固的画面,深深地印刻在她心中。她还记得爹娘被抓那天的情景,她正缠着娘给她讲故事,十多个“黑皮狗”冲进来了,娘把她一推,噌地站起身来,手肘顺势把月洞门耳洞上的一个花盆撞倒在地,身子则横在月洞门中央,挡住最前面的几个“黑皮狗”,纠缠了好一会儿。就是这功夫,里面和爹议事的几个人从后院翻墙逃走了。不过,这一幕虽然真切难忘,但她并不知晓真实的内涵。爹娘为什么会参加革命党?革命党是­干­啥的?为什么参加革命党连命都可以不要?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谜。可是,爹娘的死,却是她命运的转折,是厄运的开始,留给她的是一段泪迹斑斑的日子。直到她遇到青年男子,革命党才在她心中有了直观的印象,有了可亲可爱的成分。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把自己放在娘过去的位置上,自己愿不愿意为青年男子献出生命呢?但她随即想到,自己连他姓甚名谁都还没弄明白,就想这么远的事儿,是不是有些荒谬?孰料,荒谬的事不经意地就来了,青年男子竟选择在她这儿与人碰头,自己不经意地担当了娘的角­色­,真觉得有些做梦一样。隐隐地,她也觉得十分愉悦,自己的心没有欺骗自己,青年男子确实把她当作了亲近的人。心中一愉悦,却流露在手指的节奏上,流露在音律中,琴声显得清脆悠扬,哼唱显得轻快。

新闻,新闻,特大新闻(2)

危险不觉间一下窜到了眼前。鸟毛局长就是被她的琴声吸引过来的。

上午,《恒城商报》比平日提早了大半个时辰面市,报童满布大街小巷,高喊:“新闻,新闻,特大新闻,某高官的姨太太和一个富商在大三元酒家偷­情­!”这喊声果然有了魔力,像一根收网的纲绳一样,一下子把远远近近的人众收到一块儿了,你抢一张,我抢一张,果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报纸一加印再加印,印数飙了两万多份。

最兴奋的莫过于报纸老板了,《恒城商报》落户恒城晚,一直被《恒城时报》等几家报纸打压得抬不起头,既没有台面上的人撑腰,抢内幕新闻又抢不过人家,只好胡七八凑,专吸引无聊的眼珠,很快沦落到地摊上。可是,凶杀、情Se等八卦消息登多了,别说读者厌烦,连自己都觉得无聊透顶,就挖空心思琢磨着弄出些不同凡响的事儿来。孰料,不同凡响事就这么不经意地来了。昨晚上,报纸老板经过数次设套,总算把要闻部那位娇滴滴的记者小姐套到床上去了,正热火着,四眼猫“乒乒乓乓”来敲门。他大为恼怒,什么时候不好找,非在这种致命的时候!但他的火气很快被四眼猫兴奋得发抖的神情盖住了,接过稿子一瞄,双眼顿时透出贼光来:“狗日的,这情偷得真他妈够水准,立马上,头版头条,标题套红!”他也不管那位娇滴滴的记者小姐还赤­祼­­祼­摊在床上,套上衣服,和四眼猫径直朝报社排印车间跑去,立马排,现场校,赶在上午印出来了。

果不其然,报纸一面市,立时一抢而光,批发商们蜂拥而至,一加再加,差点儿没把他办公室的门挤破。

除了报纸老板外,另一个兴奋的人要算鸟毛局长了。一个上午,他接了十多个电话,不是政府官员,就是大商巨贾,都是绕着弯儿问这事儿的。第一个电话打过来后,他连忙差人到报摊上买了一份《恒城商报》,细细看完,笑堆在脸上,知道财喜来了。果然,放下报纸,电话接二连三而至,他留了个心眼儿,和人说人话,和鬼说鬼话,弄得悬悬乎乎,几乎把所有人都圈进去了,但他心里还是有底数的。

王九龄大约是第七个还是第八个打电话来的,到底是高官,话绕得很远,问:“忙吗?”

鸟毛局长连忙说:“忙,忙死了。”

王九龄却不把话接下去,而是说:“现在恒城的场面上有点儿乱,有人搅混水,你得多留点心眼儿。”

他连忙应承了,但不等他想明白,杨百万的电话又跟过来了。鸟毛局长灵光一闪,当头给了他一棍:“杨百万,你­干­的好事?”

杨百万果然被敲懵了,半晌,小心翼翼问:“你怎么知道的?”

鸟毛局长笑:“鸟毛,你知道我是谁?曾某!天上的事儿我不知道,地下有什么事儿我不知道?”

杨百万像在考虑什么,好一会儿,说:“兄弟,你得给我一个主意。”

鸟毛局长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才说:“这事难死我了!”

杨百万说:“要是不难的话,就不启动您的大驾了。”

鸟毛局长遂道:“好吧,我们见个面。”

他把杨百万约到雅清书寓。之后,他又接了几个有意思的电话,其中一个是猪阎罗的,仍是那种大咧咧的品­性­:“鸟毛,谁给谁戴绿帽子?”

鸟毛局长假装不以为意地说:“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得这么快?”

猪阎罗道:“这绿帽子要是戴上了,一辈子莫想翻身!你帮我侦破侦破,看是不是我家的浪蹄子?”

鸟毛局长骂:“骨头贱的,尽找不自在,要戴绿帽子,我给你送一顶好了!”

放下电话,鸟毛局长心里活络着,想:要是安排些人,专抓要人名人的隐私,未必不是笔好生意。边思谋着,边朝雅清书寓走去,刚到书寓门口,就听到竹院传出《不伏老》的曲调。他以为是猪阎罗,那鸟人除喜欢女人小脚外,也喜欢听曲儿,《不伏老》就是一首他喜欢的曲子。鸟毛局长想也未想便闯了进去,劈头问:“竹儿,猪阎罗那鸟呢?”

新闻,新闻,特大新闻(3)

竹娘目瞪口呆,手一抖,琵琶不成曲调了。

鸟毛局长直嚷嚷:“猪!猪!猪阎罗,你给老子滚出来!”

竹娘站起来,拦在房门口说:“局长,不……不是猪爷。”

鸟毛局长诧异地问:“不是猪阎罗?”

青年男子从里走出来,眼看着鸟毛局长,问:“这位是……”

竹娘连忙道:“这是恒城大名鼎鼎的警察局曾局长,也是我们这里的老顾客了。”

鸟毛局长眉一蹙,明显有了不满,但挑刺的目光却盯在青年男子。

“这是我表兄,路过恒城,约了几个朋友打茶围。”竹娘连忙遮掩。

“表兄?”

青年男子做了个邀请手势:“局长,要不要一起闹一闹?喝两杯?”

鸟毛局长探头一望,三四个男子围坐在一个小桌边,衣服虽光鲜,面前却是一片狼藉,果皮瓜壳扔得到处都是,几个骰筒搁在面前,大约是在玩点数或六顺令,心里有了鄙夷,一帮不入流的角­色­。

恰巧,小提壶来找他了,在门口喊:“杨百万急着找你呢。”

鸟毛局长朝外走去。竹娘送到门口:“局长,好走。”

鸟毛局长睨了她一眼,嘴一撇:“也不怕他们弄脏了你的地方?”

竹娘很委屈的样子说:“局长,我们这一行,你知道的……”

杨百万耐不住了,寻过来,满脸焦灼地张望着。

鸟毛局长“鸟”了一声,摇摇摆摆走过去。

他一走,竹娘长嘘一口气,一转头,青年男子正关切地看着她。竹娘道:“真是……吓了我一跳。”

“不要紧。”

中年男子走出来问:“怎么样?走了吗?”

青年男子朝梅院努努嘴:“去那儿了,我们要不要挪地方?”

“不是嗅到了风声吧?”

“应当不是,上次我在这里藏身,好像他也在这儿。”

竹娘证实:“他是这里的常客,三天两头在这儿。”

中年男子道:“那就不要挪了,走得越急,人家越起疑心,继续吧。”

竹娘依旧为他们把门,依旧为他们弹琴吟唱,是《西江月》,不过声调柔了一些,有了吴侬软语的味道: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喜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竹娘像是在吟唱自己的心声,明明暗暗,­阴­晴未定。约莫一盏茶功夫,青年男子又走过来,轻声道:“竹姑娘,麻烦你到门外瞄一眼,我们得走了。”

竹娘一愣:“走?”

青年男子点点头。

竹娘起身,心有些慌乱,到小院门口,见小提壶正从梅院出来,招了招手。

小提壶晃过来,问:“竹娘,啥事?”

竹娘轻声问:“鸟毛局长呢?走了吗?”

“那鸟!和杨百万嘀咕了好一阵,不知搞什么鬼!杨百万刚才急匆匆走了,老畜生又派秘书来下帖子,也订了梅院。鸟毛局长出歪招,说是要吃什么……寿司宴。”

竹娘又是一愣:“寿司宴?”

“说是日本人的玩意儿,把菜啊酒的摆在人身上,梅娘不愿­干­,鸟毛局长火了,下狠话,馆主没法子,又劝又哄,逼着梅娘在洗身。”

竹娘实在想不出,酒菜摆在人身上是怎样一种情况?但她想,男人的邪­性­有时真是无止境的,这也让她心里有了更坚实的念头。她转身进门,朝青年男子颔了颔首。

青年男子又朝屋子里的人点了点头。几个人鱼贯而出。

青年男子刚要跨出门,竹娘“哎”了一声,眼睛里有了挽留的意思。

青年男子有些作难,眼却看着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笑笑:“你和竹姑娘聊一聊吧。”

青年男子留下来一聊,终酝酿了一桩震惊恒城的大事。

人体寿司宴(1)

青年男子离开雅清书寓时,鸟毛局长嘴叼着雪茄,一双脚搁在茶几上,正躺在睡椅上看梅娘沐浴。梅娘泡在大浴盆里,背对着鸟毛局长,眼角边泪痕犹在。盆里的水面飘浮着一层花瓣,有红白玫瑰,有黄白掬花,有金黄的丹桂,随着袅袅升腾的热雾,一股股清香在室内萦绕弥漫。

鸟毛局长眼看着热雾中约隐约现的梅娘的背影,鼻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真是飘飘欲仙的滋味儿,全身八万四千个汗毛孔都张开着。

又想到刚才的事儿,杨百万那鸟,真像条笨牛一样,只有吃草的瘾,没有背犁的劲儿,事情才露出些端倪,就已经沉不住气了,完全失去了往日雍容富贵的风范,眼里满是焦灼,脸上写着惶急,还不是一块送上砧板的­肉­?从竹院出来,鸟毛局长看到他火烧火燎的样子,早不把他当人看了,是­肉­!是金银珠宝!

杨百万看到他,却像看到了救命神仙一样,一路小跑过来:“局长……”

鸟毛局长不经意地摆摆手,问:“老鸨婆呢?”

馆主耳朵尖,从门里探出头来问:“局长,叫老身有何吩咐?”

鸟毛局长笑骂道:“老鸨婆,还想我日弄你不成?梅儿呢?”

“老身就知道局长中意梅儿,叫她把所有的客人都推了,正准备侍候着您呢。”

鸟毛局长又是一声骂:“老猪狗,算你知趣。”

杨百万却无心风月,又碍着颜面,眼巴巴望着他,有了哀告的神­色­。

鸟毛局长浑然不在意,大咧咧一摆手:“不碍事,谁还敢撮弄不成?我扒了他的皮!”说话间,他朝梅院走去。杨百万悻悻地跟在他后边。

梅娘迎到门口:“局长。”

鸟毛局长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梅儿,我们要商量点事儿,你去帮我们叫壶好茶来,对了,还要几支雪茄。”

梅娘应承着­操­持去了。

鸟毛局长走到睡椅前,仰天八叉一躺,两只脚往茶几上一搁,又把双臂扯成一字形,舒适地换了口气,这才把目光落在有些木呆呆的杨百万身上,说:“坐啊。”

杨百万这才坐在他身旁,侧转身子,面向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鸟毛局长就叹口了气,骂道:“你这鸟人,现在瘟­鸡­了吧?什么不好去碰,非得去碰这块禁脔!”

杨百万脸上红红白白,满面羞­色­。

鸟毛局长像审案犯一样:“说说吧?”

杨百万涨红了脸:“我……”

梅娘返转来,小提壶拎着茶具、抱着果盘跟在她身后,手脚利落地放下茶具,摆好果盘,出门时又冲杨百万嘻嘻一笑。杨百万顿时觉得小提壶的笑中含有骨头,更加尴尬了。

鸟毛局长拿了一支雪茄叼上,又翘着嘴让梅娘点燃,深吸一口,见杨百万仍像拉硬屎一样憋着,就有些不耐烦了:“说呀!”

杨百万知道逃不过这一关,遂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了,从认识茅山道士开始,怎样配药,怎样撒药,怎样灵验,来了个竹筒倒豆子。鸟毛局长也不愧是问案的高手,连针尖大的细节都问得清清楚楚,直到杨百万说到什么时节离开大三元酒家,打住话题,仍觉意犹未尽:“完了?”

杨百万老老实实说:“完了!”

鸟毛局长拿着雪茄吸了一口,禁不住又骂:“你这个蠢活,惹了个天大的祸事!”

杨百万一拍裤裆:“我他妈就是蠢,长了这条祸根……不过,曾局长,你可不能看着兄弟落水,见死不救啊!”

鸟毛局长叹口气:“这事儿,恐怕不是我能摆平的,尤其是报纸一登,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杨百万哀告道:“局长,你无论如何要替兄弟想个法子。”

鸟毛局长扫了一眼正给他捏肩的梅娘:“梅儿,给我捏捏脚。”

梅娘绕到前面,给他脱鞋捏脚。鸟毛局长这才把嘴凑到杨百万耳朵边说了一通。

杨百万不住点头,应承道:“成,我一定找一个品相和才识都赛过她的!”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人体寿司宴(2)

鸟毛局长摆摆手:“不是一个,是……嗯。”说话间,他竖起两根指头。

杨百万一愣,咬牙道:“两个就两个。”

鸟毛局长复把嘴凑到杨百万耳边,嘀嘀咕咕又是一番。

杨百万的眼瞪圆了,嘴张大了:“太……太多了吧?”

鸟毛局长脸一拉:“你也不摸摸后脑壳,看你闯的是什么祸?要是他不松口,抓你进去,治一个诱拐罪,关个三年五年,一点儿也不为过。”

杨百万的脸扭曲着,憋得通红,血像要破皮而出,半晌,他一字一顿地说:“好,我认了!”

“鸟毛,这不结了!我也不拖你在这儿鬼混了,赶快回去准备,越快越好,免得节外生枝。”

杨百万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鸟毛局长挥挥手:“走吧,走吧。”

杨百万急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在院中消失,鸟毛局长“哧”的一笑,笑纹未收拢,又“扑”的一声,越笑越开心,越开心越笑,终笑得合不拢嘴。

梅娘抬头睨了他一眼:“瞧您那个开心,我还没见过您这样子。”

鸟毛局长道:“开心,我他妈真是开心至极!”

也难怪他开心,和杨百万讲和时,他开出了一个天价。杨百万被逼到了绝路上,压根儿没有拒绝的勇气。他心里盘算,自己从中一刀,白捡美人,白捡金条,财­色­双收,怎么不开心?一开心,心里就有些痒劲儿了,朝梅娘努努嘴:“梅儿,上一点儿。”

梅娘正给他捏小腿,闻言后挪挪身子,给他捏大腿。

鸟毛局长仍不过瘾:“再上一点儿。”

梅娘轻咬嘴­唇­,把头撇开去。鸟毛局长顺势揽着她的腰,把她摁在自己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爬到她的胸前,肆意抓捏着,口中念:“梅儿,你要不是落在这种地方,爷一定把你弄回去闲养着……”

小提壶闯进来,正看到这一幕,连忙把脸撇开去。鸟毛局长有些恼火,脸一拉:“兔崽子,进门不懂放个屁么?”

小提壶眼瞪着屋顶:“鸟……局长,­干­娘要我问你,刚才大畜……那个市长派人来下帖子,说你们要议事,问到底定在哪儿?”

“还哪儿?就在梅院。”

“还要不要人侍候?”

鸟毛局长看着梅娘白­嫩­香艳的脖子,顿时有了主意:“寿司宴。”

梅娘和小提壶都是愣愣地:“寿司宴?”

鸟毛局长眉飞­色­舞:“对,就他妈人体寿司宴!”

梅娘和小提壶压根儿没听过这个词,连鸟毛局长也是从王少康那儿听说的。王少康在日本的时间不长,歪道道却委实学了不少。他说,在日本的权贵和上层人物间,流行着一种聚餐赏­色­的人体寿司宴,就是以未婚少女光­祼­的身子作托盘,集食­色­于一体。当然,中间还有许多步骤,不是随随便便把少女衣服一脱就可以弄上台盘的,最少要有半天时间准备。首先一步就是沐浴。沐浴又分两层,第一层是清洗,最好选带硫磺味的温泉水,最不济也要选清泉水,水中放冰片,去污垢,润身子;第二层是“彩”洗,水中放置花香浓郁的花瓣,玫瑰必不可少,丹桂必不可少,掬花也必不可少,另外还可放入梅花、兰花。梅、兰都是清幽之物,花香虽然不如玫瑰、丹桂浓郁,但暗香浮动,沁人心肺。“彩”洗后,又要全身抹香。不能用香水,香水在人体上易挥发,须用香膏,同时要佐以薄荷——让少女有一种清凉舒适感,保持优美的姿势。抹香后,少女就可以“端”上台盘了,四周撒满花瓣,摆满佐料,还要在少女的­奶­­奶­和私|处搁上百合或樱花,才可以正式“寿司”。一群食客围绕着少女周边,吃食又“吃”人。

鸟毛局长当初听说时,觉得很刺激,很过瘾,心里痒滋滋的,只是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这念头不可压抑地冒上来了。他想,用小畜生学回来的法子招待畜生,再适当不过了。老畜生正淹没在高戴绿帽的怒火里,让香风醺一醺,酒­色­泡一泡,把那些虚火熄掉了,才好说事儿。本来,按他早先的设想,是想找个黄花闺女来弄这事儿的,但黄花闺女不是说找就找的,事起仓促,只好从宜,让梅娘来替代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体寿司宴(3)

梅娘蒙在鼓中,待弄清原委,羞辱感像洪水一样袭来,眼中噙满泪水,低着头,任由鸟毛局长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吱声。鸟毛局长火了,黑着脸说:“行也行,不行也得行,惹恼了爷,立马封了你们的场子!”

小提壶早把事儿禀告了馆主。馆主颠着身子跑过来,先是向鸟毛局长好言求告,接着又对梅娘软硬兼施相劝。书寓姑娘的脾气大多是见消不长的,何况受的屈辱多了,泪只好悄悄往肚里流,但脸上的表情却无论如何生动不起来。

鸟毛局长要的正是这劲儿,不然怎么能显出爷的威风来?

梅娘洗完,馆主亲手给她涂了百花膏,就可以送上台盘了。书寓当然没有人体寿司宴的专用桌,但难不住他们,用两张八仙桌拼接了,铺上红绒布,也正好合用。梅娘被“端”上台盘,玉体横陈,在红绒布映衬下,愈见­嫩­白香艳,尤其是如碗扣着的两只­奶­­奶­上的红尖头,像两朵雪野里的梅花,灿然开放着。鸟毛局长禁住了心痒,双手叉开,叼住了两个尖头,各用食中两指搓揉着……

梅娘双眼紧闭,但眼角处的睫毛上,却分明点缀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王九龄被领进梅院时,也被眼前的情景弄呆了,他看着鸟毛局长,问:“曾局长,你这是玩什么西洋景?”

鸟毛局长笑嘻嘻地道:“市长大人,这哪是西洋景?分明是东洋风味。”

王九龄贵为副市长,也不是没见识的:“你是说人体寿司宴?”

鸟毛局长点头:“对,我们也玩个新鲜。”

王九龄心里搁着事儿:“可是……”

鸟毛局长便把他扯在一边,耳语了一阵,向王九龄开出了杨百万的赔罪条件,不过已让他打对折了。王九龄心里岔气,忍不住还想寻些是非。鸟毛局长早备下了说词,他说:“你想想,你和那小贱人又不是明媒正娶,暗养着,与上书寓有什么区别?再说,玩了好些年,也玩腻了,一脚踢开,白捡一个黄花闺女,还赚了好几根金条,岂不合算?”

王九龄的倒毛让他一理,顺了,口气软下去:“这不便宜了杨百万?”

鸟毛局长笑道:“也不能这么说,他去喝个残羹剩水,付出了近百倍代价,算赚?要不这样,我让他做个东道,正式负荆请罪。”

王九龄算是默认了,半晌,又咬牙切齿道:“但是,我不能便宜了那个小贱人。”

鸟毛局长又趴在王九龄耳边嘀咕了一阵,王九龄脸上的笑纹渐渐展开了,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鸟毛局长心里也乐开了花,指着梅娘说:“别先顾说,耽误了我们的好事。”

两人面对面坐到了桌前。

…………

然而,这顿人体寿司宴却没有吃出什么味道来,正当两人丑态百出时,梅娘身下“扑”的一声,未等他们愣醒,“扑”、“扑”声又清脆传来,一股臭味迅速弥漫开来。两人连忙缩身掩鼻,鸟毛局长的动作太大,手肘撞到梅娘腰上的软肋处,梅娘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缩,胸腹、大腿间的碟子一滑,落在地上“乒乒乓乓”摔得粉碎……

这也是梅娘的机窍,被“端”上台盘前,她偷偷从菊娘那儿要了一块没喝完的普洱茶。早前不久,她也是从菊娘那儿听说的普洱的独特功效,心底存了印象,想不到却在这儿派上了用场。陈年好普洱的功效真是灵验无比,几团气冒出来,生生把一场人体寿司宴搅黄了!

张三炮“保媒”(1)

说合菊娘脱籍的人很快来到了书寓,出人预料的是,说合人竟是张三炮!

张三炮带着副官、马弁,威之武之地闯进雅清书寓,见到馆主,直通通“一炮”:“老鸨婆,今天老子是专门来挖你心头­肉­的。”

馆主见惯了这些阵仗,不以为意:“司令,又拿老身打趣?老身就这几斤­肉­,经不住司令几挖。”

张三炮正­色­道:“老鸨婆,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

馆主警觉起来:“哦?”

张三炮自然是受谢咏之托而来。谢咏在恒城一住月余,恒城大大小小的人物熟悉了不少,找人说合时,先把头面人物筛选了一通。鸟毛局长是个人选,但他听人说鸟毛局长­阴­,下手重,担心花费钱财是小事,如果再设个局把自己套进去,那就不合算了;副市长王九龄也是人选,可是,官场人物有官场的特­性­,圆滑,不大讲诚信,也信不过;猪阎罗和杨百万他们,虽说有钱有地位,在势上却又差了一筹。想来想去,惟有张三炮最合适,那种大咧咧的丘八­性­格,是写在脸上的,用不着花多少心思琢磨,只要把他弄妥了,事儿准成。

他是通过张三炮的副官拜会张三炮的。张三炮的副官是个傲慢人,天生有种军人的机警,不好搭理,言语上也是油盐不进,但有个爱好,好玩鸽子。据说,他当排长时,有次带部和敌军对阵,被围困在一处没有退路的绝壁上,弹尽粮绝,幸好通信兵身上有一只信鸽,向上级通报了危急,救了一排人。自此,他对鸽子有了异乎寻常的情感,不独家中养了一窝鸽子,时常还上鸽子交易市场转一转,瞄上有品相的,就不惜重金买回去。

谢咏知道他这一习­性­后,先买了一只凤尾齐,和其他几只普通鸽子混杂在一起,在交易场口上等候他。副官来时,首先并没留意,谢咏便在凤尾齐的肚皮上搔了搔,凤尾齐发出一阵清脆的“咕咕”声,若琴音,清如夜半寒钟,韵似宫殿风铃,在一群杂混的鸽声中清跳而出。

副官闻声果然回头,蹲下来一看,眼瞪大了,立时问谢咏:“先生,这鸽怎么卖?”

谢咏摇摇头。

“不卖?”

“不卖。”

副官就有些恼怒了:“为什么不卖?”

“遇上不识鸽的人,千金不卖;若遇上识货者,可分文不收。”

副官很是一愣,知道遇上了饲鸽高手,他细细将鸽子看了一遍,殊无把握地问:“金井玉栏杆?”

谢咏摇摇头:“金井玉栏杆是金眼凤头,翅末有白棱两道如栏,怎么会是这样子?”

副官又问:“是亮翅?”

谢咏又摇头,说:“亮翅是纽凤雀爪,翅左右有白羽各半,如鹤秀。”

副官终是未入流的,犹豫着不敢再猜。谢咏知已把他的瘾吊起来,不再难为他,告诉道:“这是紫凤,鸽中极品。”

果然,副官眼中放光,有了恋恋不舍的神情。谢咏做豪侠之举:“先生既是爱鸽之人,送你了。”

副官面对这份大礼,惊喜交加,心放开了,热情邀谢咏上门做客。谢咏又给他讲了一番鸽经,什么是巫山积雪、大尾、雕尾,什么是石夫石­妇­、芦花白、卧阳沟,什么是鹊花、紫腋蝶、金眼白,林林总总几十号,都是上谱的名贵良种,以花­色­、飞放及翻跳三品鉴赏,并如数家珍道出它们的产地、习­性­。副官听得呆了,这才知道,养鸽一途,原来还有这么深的道行,生了结纳之心。谢咏这才道出想托他引见张三炮之意,副官一口应承下来。

副官和张三炮一说,张三炮立马应了。他在这方面颇有灵­性­,知道财喜来了,正求之不得。说来,这些天他的日子不好过,自从接到南京来的信后,心里搁了块石板一样,但他不清楚上将是落水后的恼羞成怒?还是真有人觊觎他这个司令宝座?不管怎么样,他知道必须派人去南京,把这事儿摆平。可是,南京不是恒城,是首都,是“天子”脚下,衙门多,菩萨多,门童也是七品官,只有大把大把地撒银子,才能把事办成。他不是没钱,但想着把自己费尽心思积累的银子泼水样泼出去,心中又是辣痛。正琢磨着弄点儿适用的东西,谢咏就撞上门来了,听说他是画商,眉眼立时笑成了一线缝。

张三炮“保媒”(2)

副官带了谢咏去城防司令部去见张三炮。张三炮大模大样坐在那张背后挂着Chu女红的大城防图前,开门见山地问:“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谢咏就把想请他出面说合为菊娘赎身的事儿说了。

张三炮眉眼锁成一堆:“这事儿怕是不好办。”

谢咏也是久历江湖的,托人办事,没有一个人会说好办,是看你会不会接招。他笑道:“如果是顺风顺雨就能办的,我也就不用找张司令了。”

张三炮咧着大嘴一笑:“那倒是。不过,明人不说暗话,给我什么好处?”

谢咏知道不能和他绕弯子:“司令需要什么,我尽量筹办。”

张三炮略一沉吟:“你是画商,我也就不难为你,给我几幅字画,我要拿去烧高香。”说话间,他用手指了指天顶。

谢咏暗暗一惊,这才是无底洞。正考虑如何回答,张三炮先把他的退路堵死了:“别拿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搪塞我,要拿得出手才行。”

谢咏在心里权衡了好一阵,才说“我送司令两个条幅,一为唐寅《荷花图》条幅,一为石涛《灵岩山图》条幅,这都是明清画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张三炮摇了摇头。

谢咏咬咬牙,又说:“再加一副郑板桥隶书对联。”

张三炮仍是摇头:“这些字画虽是难得,但不够分量,我这里不多,十幅八幅还是随便拿得出来。”

谢咏手心已是湿汗淋淋,情势却逼迫他不得不下狠心:“我再加一幅赵千里《青山绿水图》条幅,这算得上画中极品了。据我所知,现在存世的宋朝画已极为稀少,恐怕只有为数的几幅,我……我……”

张三炮大手掌往桌上一拍:“好,算数!”

事情一谈成,张三炮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叹道:“你是给了我一个烫手的山芋,书寓几个姑娘都是老鸨婆的摇钱树,日进斗金,我这一去,等于割她的心头­肉­。对了,你怎么会喜欢上菊儿这小表子的?”

谢咏最不愿谈这个话题,支吾道:“我……我……”

张三炮心情却好:“真弄不懂你,喜欢的话多去几次不就行了,­干­嘛非得弄回去养着?不过,菊儿这表子确实浪。可惜,当初花会时本司令不在恒城,让鸟毛拨了头筹,不然的话,本司令岂可漏了这一勺?”

谢咏嘴角抽搐了几下,正­色­道:“我是受人之托为菊姑娘赎身的,非谢某有污辱之心。”

张三炮一愣,知不是同道中人,煞住了话头:“好吧,你快点儿叫人把字画送来,收到字画后,我立马给你去赎人。”

几天后,谢咏如约把几幅字画送到了城防司令部。张三炮自己道行不深,请马儿和两个画商来鉴别了,非赝品。马儿说,仅赵千里那幅《青山绿水图》,恐怕值数万之巨,其他几幅也是价值不菲。既然物有所值,张三炮倒也不打诳语,径直奔雅清书寓来了。

馆主哪里知道这些原委?但看到张三炮的架势,心不免一沉,知道事无好事,盘算着如何应对才是。

张三炮仍是直通通地说:“老鸨婆,有人看中了菊儿,要为她赎身。”

馆主立马跳起身,撞天般叫起来:“司令,这哪是挖我的­肉­?是挖我的心,不如­干­脆杀了我算了!”

张三炮脸一黑:“老猪狗,别给脸不要脸,告诉你,人我是要定了,给赎也是赎,不给赎也是赎!”

馆主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身子往椅子上一塌,眼红了:“司令,你以为我养这几个姑娘容易么?从五六岁栽培起,穿金戴银不说,劳费了我多少心思……”

张三炮丝毫不为所动,极不耐烦地嚷道:“别给我念你那套歪经,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从哪个姑娘身上你没赚个十万八万,非得把她们身上的油水全榨­干­才罢手?我也懒得和你嗦,开个价吧。”

馆主缄默着不吱声。

张三炮提高声调:“说呀。”

馆主支吾着:“我……我……”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张三炮“保媒”(3)

张三炮粗黑的眉毛一耸,蹙成扁豆结。

馆主知无法抗拒,嗫嚅地说:“最少也得一万袁大头。”

张三炮还价:“六千。”

馆主又说:“九千。”

“好啦,和你折个中,八千,不要再和我磨牙口了。”

“八千就八千吧,不过,这些姑娘跟我不少时日了,有了情分,我不能寒了她们的心。摆个席,送一送,就像嫁女一样。”

“好,我替人给你应下了,本司令也给你捧个场。”

馆主有些伤感:“司令,你这哪是给我捧场?菊儿一走,四院空了一院,还是雅清书寓么?”

“老鸨婆,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会缺么?”

馆主叹道:“司令,你不知道,栽培一个姑娘,要费多少心劲儿,唉。”

她的话却点醒了张三炮:“着啊,菊儿这一走,恐怕再没有本司令的份儿了,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司令,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张三炮站起身来:“后悔个,去菊院!”

馆主的心事(1)

馆主把张三炮送到菊院安置好,拧着眉头回到大厅,一脸不畅的样子,坐在睡椅上发呆。小提壶哼着《无常经》从外面进来,她便吼了他一嗓子:“哼个鸟,快给老娘来捏捏身子!”

小提壶被她吼惯了,不以为然,走到她的身后,熟门熟路地拿捏起来。馆主微闭双眼,静静地想着她的心事。

张三炮替人说合为菊娘赎身,让她心里觉得很不痛快,也想起了很多。菊娘被卖到书寓,有十五个年头了吧?开­苞­接客也有六七个年头了,说是一棵摇钱树,那是半点儿不假。她记得,带菊娘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她当然知道这­妇­人是拐子门的,但行有行规,是不能问来历的。不过,她一眼便相中了菊娘,瓜仁脸,大眼睛,小嘴­唇­,是可以给她赚钱的货­色­。但那拐子婆的眼光也毒,一眼看到了她内心的九九,把价喊得天高:两千袁大头。她和拐子婆磨了近一个时辰,口讲­干­了,嗓子冒烟了,愣是砍下了五百,拐子婆再不肯往下降一丝了,最后一千五成交。她心里明白,虽说价钱高了点儿,却是可以成百上千倍生金发银的。果不然,十三岁那年,菊娘在花会上摘得花仙,让鸟毛局长五千元开了苞。那时节,鸟毛局长刚刚掌控恒城地头,正是踌躇满志的时节,听信了张三炮的鬼话,用Chu女红守运——说是红运当头。自此后,菊院里夜夜笙歌,银洋如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数年下来,赚了远不止十万、八万之数。本来,按菊娘的模样和态势,再红三五年不在话下,但为其说合的是炮儿司令,就是再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死拗。

在恒城,有几个人是不能开罪的,炮儿司令是一个,鸟毛局长是一个,王九龄也是一个。早两年,桃花街北尾的玉莺堂,不知从哪儿访了一个小雏儿,十四岁,­嫩­鲜鲜的,笑得格外甜,又唱得好曲,还缠了一双柔若无骨、步步生莲的小脚,当镇堂之宝一样亮出来,取花名“黄莺儿”,正式设馆待客。挂牌之日,门庭若市,好­色­之徒蜂拥而至。玉莺堂堂主也以奇货而居,待价而沽。一次茶围,就是几百块之数,至于开­苞­,更是天价。但就在堂主得意之时,张三炮差副官下帖子,说他要来做新郎。在恒城,别说桃花街的馆主、堂主们,就是街头巷尾的贩夫小卒,都无不知晓张三炮司令有做新郎的喜好,帖子一下,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孰料,这次有了差池,起因是一个来自上海的绔少。

这绔少的家庭背景具体如何,别人不是很清楚,但绝对是一个大户人家子弟,挥金撒银,如若草纸,更有一种十里洋场孕育的气度。听说,他还是杜月笙的隔代弟子,与青红帮有些牵扯。他来恒城是联络一笔涉外生意的,在十六行与洋人及代办签了约,有大笔赚头,心情特别畅快。大凡场面上的男人,都是这样,心情一好,就想寻些乐子。首选之地当然是桃花街的那些场所,声名鹊起的黄莺儿立时成了他的猎艳目标。玉莺堂堂主开始也是有顾及的,张三炮的虎须不好捋,但他禁不住大堆银子晃眼,昏了头,想了一个瞒天过海之计,让这个上海绔少悄悄拔了头筹。

隔日,张三炮喜滋滋来做新郎,免不得行了一番窑子里的程式,之后“洞房花烛”。玉莺堂堂主也用了不少心计,之前遣人灌了张三炮不少酒,又差人做了一个小皮纸袋,里面装了许多­鸡­血,塞在黄莺儿的Chu女地带。果然,张三炮迷迷糊糊一炮放下去,­鸡­血将身下的白绸缎染得梅花灿烂,比真正的Chu女宝还绚丽。

但这瞒天过海之计仅瞒了一夜,很快就穿了。事儿出在上海绔少身上,他在上海野惯了,不知恒城的水有多深,以为还是在上海滩呢。那天,他和十六行一班生意人聚餐,酒酣眼热之际,免不得胡天胡地瞎吹,都是一些脐下三寸之事。当中,有人提到张三炮到玉莺堂开­苞­一事,话语中流露了羡慕之意。上海绔少大笑不止,早忘了对玉莺堂堂主许下的不向外透露一字的承诺,口无遮拦地将张三炮刻薄了一番:“那个土鳖,喝了满嘴残羹剩水,还以为捡了宝呢,不瞒你们说,本少爷把那雏儿身上的每根毛都数清楚了。不过,排算起来,这个土鳖也不亏,起码和本少爷是一担挑。”

馆主的心事(2)

祸根就这样不觉间种下了,话很快传到张三炮耳中,顿时捅翻了马蜂窝。张三炮绝对是那种一点就着的火炮­性­子,立即派兵把上海绔少捉到城防司令部,先折腾得他九死一生,割了他的裆下之物喂狗,之后又寻了他一个“日本间谍罪”,在河滩上一枪将他送到阎王殿风流去了。

本来,上海绔少家人获知消息,立即派人携重金赴恒城解救,还搬出了南京的头面人物和上海青红帮头子,但这一切均不如张三炮的枪子儿快。张三炮的确不好惹,割了他们的卵子,还要止他们的痛,编造了大批间谍罪证,把上海绔少涂抹得比秦桧还可恶。其时,日本人已侵占东北和华北部分地区,内陆及沿海已遍布日本人的­奸­细,他们以各种身份作掩护,四处搜集军事和经济情报,为占领中国做准备。民众对他们恶之恨之,巴不得食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张三炮瞅准这个谱,把“罪证”一亮出来,人人拍手叫好。上海绔少家里再好的背景,也只有气得七窍生烟的份儿。

杀了上海绔少,张三炮似乎仍未解心头之恨,又以军事演练为由,在玉莺堂的一侧立了一个岗亭,每天派两个兵全副武装在那儿站岗。嫖客们也是有脸面的,试想,在亮晃晃的刺刀下出入妓院,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没几日,玉莺堂前车马稀落,只好将姑娘们转手,关门大吉。张三炮又暗中遣人将黄莺儿买过去,关在百云山下一间军需仓库里,让几条看守仓库的狼狗和她交配,供无聊兵士观赏取乐。黄莺儿不堪其辱,用一条麻绳结束了自己的苦命。

经此一次,恒城的馆主、堂主们算是认识了张三炮的狠劲儿,再不敢有半点违拗了,他的帖子一到,那就是圣旨般的金牌帖。

从菊娘身上,馆主也照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做皮­肉­生意的人,一般是不留情的,应酬也好,调笑也好,讨好也好,床上也好,都渗透了一个假字,充其量是哄人的手段,做戏。这是这一行千百年流下的古训,情字含毒,远胜砒霜。杜十娘动了情,最后落得跳江而亡,就是一个最好的明证。其实,这也符合人的本­性­,孟夫子早就说过,“食­色­­性­也”指的也是这点事儿。至于男人,天­性­里有种猴王意识作怪,活像一只猴山里的公猴,拼死拼活就想登上猴王宝座,除君临天下的威严外,最惬意的莫过于所有母猴都是它的发泄对象。稍不同者,人毕竟有些羞耻,不能随时随地放纵,惟妓院里把这层遮羞布扒掉了,正合了男人天生的猴­性­。正因这样,男人喜欢妓院,痴迷妓院,惟独没有一个情字。遇上可心、漂亮、风­骚­的女子,免不得说上一堆情话,但等裤子一提,早抛到九霄云外了。不过,凡事都有意外,也有个别傻鸟,脑子一热,把人娶回家,单独享用。但等热劲儿过去,心里就长出无数疙瘩,想到自己抱着的女人是无数男人抱过和蹂躏过的,酸味儿泛起来了,心劲儿也就下去了,恶相免不得露出来,最终大多以悲剧收场。妓院的姑娘们呢,见多了男人们的恶相、丑相,心被一层厚厚的茧包裹了,跳不起来,哪还有情?但话说回来,皮­肉­生意吃的是­色­相和年龄饭,不可能终身为业,到了一定份儿上,都得考虑下半辈子的活路,情字退让,日子为真,还是得找个知冷知热的伴儿。但限于姑娘们的视界,惟有矮子堆里挑将军,将客人中那些实诚心善些的做了首选。

馆主在菊娘这个景况时,也是反复思谋过的。一开始,她看上一个开杂货铺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算不上书寓的常客,三五个月来一次,每次都在馆主的院子里落脚,听馆主唱唱小曲儿,喝二三两花酒,然后老老实实做一回男女之事,从不露恶癖。馆主对他存了不错的印象,后来又发生过一些特殊事体,让馆主有些动心。一次,他来时正逢馆主倒霉事刚过,却还没有彻底­干­净,余了一些血丝。若是遇上其他客人,才不管你的死活呢,但这个男人却露出他的体贴温存,说他听人讲过,女人倒霉事未­干­净时做那事会坏身子,不愿为难她。馆主心里有些感动。巧合的是,几个月后他再来时,又遇上同一事体,馆主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说没事儿,顶得住。他还是憋忍住了,说何苦呢,又不是非此才能过活,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馆主的感动又深了一层,在风月场所里,遇上这样的男人算是难得,若是跟了他,会有种牢靠感,最不济也不至于活在打骂和委屈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馆主的心事(3)

有了念头后,馆主又利用出堂的机会,在男人的杂货铺前停了一会儿。杂货铺不大,三四丈见方,正门外的三面都是货柜,摆着锅碗瓢盆、扫帚、簸箕等一应生活用品,来买货的人络绎不绝,虽不是大出大进,但倚此过些粗茶淡饭的日子,应该不是问题。

就在馆主思谋着如何和他把窗户纸捅破时,老馆主向她敞开了一扇门,让她看到了另一种活法。在书寓、书院,姑娘们对老板总是又畏又巴求的,但无论是畏也好,巴求也好,都是为了让老板少找麻烦,自己的日子舒坦些。馆主与老馆主的关系首先也是这样,心里怕,言行上却是亲近和孝顺。一次,她给老馆主洗脚——那是两只没有踩过多少泥土的脚,白净净的,脚背上的­肉­像包子一样凸起,许是接地气太少的缘故,落了一个常见的毛病——脚气,几个脚趾丫烂得白花花的,翻卷着一层白渍渍的污垢,恶臭漫出来。馆主耐着­性­子,用修脚刀一点点把老馆主脚趾缝中那些污垢修尽,又用棉球涂着明矾水一个个脚趾缝涂抹了,把老馆主护侍得十分舒适。老馆主露了心声,叫着她的艺名:“小倩,我这里的姑娘们,就你最可心。”馆主也是灵犀人,立即顺杆往上爬:“­干­爹,只要你愿意,女儿护侍你一辈子。”馆主眼睛一亮:“是么?”这眼光被馆主捕捉了,看到了另一种前景。

自此,馆主经常给老馆主洗脚拿捏,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护侍得像亲爹一样。特别是知道老馆主是个阉人后,不单没有嫌恶,反而更用心,出重金把老馆主的“宝”从京城寻回来,大大讨了老馆主一个欢心。老馆主内心里长满了荒草,也想找个合适的人解解寂寞,索­性­把她收在房中,做了一对皇宫里“菜户”样的夫妻。

其实,这过程中,馆主内心经历过天人般的交战,选择老馆主,无疑有不少好处,钱字就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魔山。老馆主过世时,除留给她一个生意格外红火的书寓外,还有十多万之巨的银洋,仅她自己,恐怕两三辈子也花不完,可问题是人对钱的那种爱意,是无休无止的。老馆主过世后十多年,她又让银库里添了数十万之数,但依然没有满足,看见白花花的银洋,身上那个舒服劲儿,真是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有时她也闪过念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人没钱固然不行,但钱多了,充其量不过是算盘上的几个珠子,有啥用处?等将来眼睛一闭,这堆银洋又不知姓啥名谁了,有啥意思?想归想,但哪天没赚银子,或是做了亏本生意,心里还是难过得不想吃饭。

老馆主过世后,她还去过杂货店几次,小店好像从来没变过模样,惟一的改变就是杂货店老板找了一个乡下媳­妇­,大手大脚,还有一个宽大的ρi股,一看就是会生养的那种。一次她去时,乡下媳­妇­正在­奶­一对双胞胎,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都是八个月左右胖乎乎的男孩,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馆主看了,心里妒火焚烧,要是当年自己挑了杂货店老板,­奶­孩子的不就是自己么?酸味泛起来,就有了很多不快的联想,尤其是跟着老馆主那几年,吃了不少苦头。

老馆主是阉人,­性­情乖戾,往往不按常理行事,在床上有虐待的行为。她一方面要忍受老馆主的折腾,一方面又无法煞住自己的瘾头。毕竟,那时她只有二十多岁,男女事是一道必备的主菜,尤其是经历了无数个男人,这种念头更加浓炽。

数年下来,好不容易熬到老馆主过世,得自由身,可以随心所欲找男人了,却发觉自己已是三十出头。在别处,三十出头还说不上是人老珠黄,但在书寓,已是无人问津的年龄,谁会放着豆蔻年华的姑娘不找,而来找一个要靠胭脂粉装扮的半老徐娘?除非一些生客,或是遇上醉汉,或是拉着大茶壶,但这不是她要的床上戏。

她也想过,招个合适的男人进来,帮忙打打下手,过些称心的日子,却又怕所找非人,纯粹冲着她的钱财而来,或另有计谋,那样就得不偿失……这么一想,心就淡下来了。

馆主的心事(4)

菊娘要“出阁”,的确踢翻了馆主心中的五味瓶。

小提壶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手劲儿缓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

馆主猛然瞪眼:“夯货,又想挨揍了不是?用力点儿!”

小提壶顺势往前一蹦,跨坐在她的大腿上,双手用力掐住她的­奶­­奶­,嬉皮笑脸地说:“­干­娘,够劲么?”

馆主的脸作势一拉,道:“放肆!”

小提壶双手一松,随即又像­鸡­啄米一样,左右两手的拇指、食指电闪一样叼上去,搓麻绳一样搓动着。

馆主心禁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提壶的ρi股上,笑道:“小兔崽子,坏到脚底流脓了!”

小提壶说:“还不是­干­娘教的!”

馆主看着眼前这张俊秀的­嫩­脸,叹口气:“小兔崽子,你要是大个十岁八岁,老娘索­性­收了你……做儿子。”

小提壶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感叹:“­干­娘,我不是你的­干­儿子么?”

馆主随口应承:“是,怎么不是?”

小提壶的手又不安分了,顺着馆主的胸脯往下摸,口中嘻嘻坏笑:“­干­娘,我要给小鸟找个窝。”

馆主把他的手挪开:“去,去,老娘今天没心情。”

小提壶有些诧异,自那天晚上“开­苞­”后,馆主又拉着他做了好几回人事,教了他不少床上功夫,慢慢把他的瘾头吊起来了。不过,以往都是馆主主动拉着他进房的,瘾头比他大得多,今天是怎么啦?他问:“­干­娘,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是不是因为张三炮?”

馆主又叹口气道:“不知道他收了谁的大宗银子,和我耍横,要为菊儿赎身。”

小提壶的话脱口而出:“我知道啦。”

馆主警觉地盯着他:“你知道什么?”

小提壶话一出口,立时记起老和尚的叮嘱,圆谎道:“刚才我听到他和­干­娘在说事儿。”

馆主道:“菊院一走,院子空了一截,还不知上哪儿找人充填呢。”

言语中似乎有着些许凄凉之感。

菊娘“出阁”(1)

画商谢咏托张三炮派人将为菊娘赎身的银票送到了馆主手中,后面拖了一个两百的零头,是送菊娘“出阁”的办席费用。

到这地步,馆主也只有打着笑脸准备送人了。她看了看皇历,隔日就是好日子,便叫人从大三元酒家订了几桌饭菜,将云霄阁装扮一新,贴了双喜字,贴了喜联,挂了红灯笼,又叫人一字儿排开三张八仙桌,给书寓的近十个常客下了喜帖,打算好好地热闹一番。

天一黑,持帖的客人络绎而至,大家见面时免不得一阵戏谑打趣,顿时把云霄阁闹成一锅粥。也有人耐不住­性­子,嚷道:“菊儿呢?姑娘们呢?让我们几个老男人­干­熬着,憋不憋呀!”

馆主支应道:“来了,来了,马上就来了。”说着,连忙吩咐小提壶:“快,去请姑娘们出来。”

一个下午,菊娘在菊院梳妆,梅、兰、竹几位姑娘在一侧帮忙,­精­心装扮出来,又是一番不同往日的风韵,香罗绣绮,翠耳簪钗,玉面点桃花,确有秋菊绽放的娇姿。

听到催促,几位姑娘簇拥着菊娘出门,沿回廊一路香风飘过,徐徐走上云霄阁,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尤其是她低眉俯首的含羞神态,令人心痒难禁。杨百万忍不住冲着馆主叫:“老鸨婆,你是要气死我们吧?这种绝­色­佳人,竟舍得出手!”

馆主有苦难言,面上却笑吟吟地说:“杨百万,你在菊院停留不止一晚两晚,为啥不见亮招子?”

杨百万一拍脑袋,看着猪阎罗:“你看我,也是猪脑袋,气死了!”

猪阎罗被他捎带着一骂,眼一瞪:“你才猪脑袋!”

几个文人不禁又要卖弄了,谭叫驴首先摇头晃脑吟道:“百里秋­色­蝶浮沉,掬花含笑值千金。”他吟唱般的节奏拿捏着,音调一字比一字高,把其他人的声音盖住了,场上顿时静下来。

田老鸭不甘示弱,内容却有点下作:“愿作比翼附连理,夜夜飞绕巫山峰。”这正符合了在座诸众的心理,轰然叫好。

马儿赞道:“好一个‘夜夜飞绕巫山峰’,只是可惜,菊儿要走喽!”

郭小鹤素来喜欢压阵,眼睨着邹梦蝶。邹梦蝶略一沉吟,也摇头晃脑道:“巫山多神女,歌舞云霄阁,何当一攀折,醉倒琼花前。”

众人又是轰然叫好。

郭小鹤不愿风头被别人抢走,也提高声调吟道:“蛱蝶舞黄英,花心未许开,秋风妒玉蝶,摧倒百花台。”

众人觉得有些萧瑟,未附和。

张三炮不喜这些,抨击道:“都是你们这班酸文人,唧唧喳喳,把个正事弄得没了谱,喝酒!”

“炮声”一响,大家肃然。几个姑娘Сhā空坐下,菊娘坐在张三炮和鸟毛局长中间,兰娘坐在鸟毛局长一侧,另一侧是杨百万,再过去是田老鸭,梅娘在田老鸭和王少康之间,转过去是马儿,与马儿相邻是邹梦蝶,邹梦蝶和谭叫驴之间夹着竹娘,郭小鹤挨着谭叫驴,猪阎罗又挨着郭小鹤,再上,就是馆主,她打横坐主位,方方整整一满桌。

龟奴们连忙把从大三元酒家叫来的酒菜一一端上桌。

馆主是见惯了这种阵仗的,左右看看,免不得客套一番:“各位爷,菊儿要‘出阁’了,承蒙各位看重,都来捧过场。我们好好闹一闹,给菊儿留个记忆,可好?”

鸟毛局长也是不喜繁琐的,嚷道:“老鸨婆,别讲嗦文章,立个规矩,怎么喝?”

马儿知道张三炮和鸟毛局长的品­性­,建议道:“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先喝三杯。三杯通大道,不能坏了这规矩。之后行筹令,令行禁止,谁也不准耍赖。”

张三炮一锤定音地说:“好,就这样!”

田老鸭问:“谁为令官?”

杨百万道:“老鸨婆嫁女,当然是老鸨婆。”

大家都无异议。

馆主遂拿着令官姿态道:“既然大家推老身为令官,老官就不客气了,先一起三杯,一气­干­了。”

一阵轰然声中,大家都把三杯­干­了。馆主用手帕抹抹嘴,接过大茶壶递过来的令筒,问:“老身掌令符,如同三军元帅掌虎符,试问,如有不执行者,如何处罚?”

菊娘“出阁”(2)

张三炮说:“谁耍赖,老子把他扔到恒河里去喂王八!”

馆主笑道:“好。我们按顺序来,司令是菊儿‘出阁’的大媒人,先拔头筹。”

张三炮随意抽了支,递给馆主。馆主念道:“骑马看牡丹,一对糊涂眼。”

张三炮问:“啥意思?”

馆主笑着道:“释文说,没法子,抽筹时糊涂,只能自饮一杯。如不愿饮,罚俯地学狗叫三声。”

张三炮粗声道:“谁愿代我学狗叫?我喝三杯!”说话间,他端起酒杯一­干­而尽。

接下来是菊娘,她抽了签自己看,却不吱声,一脸羞态,对面的郭小鹤看出了端倪:“菊儿,大声念出来。”

鸟毛局长夺过来,大声念:“牡丹临风,玉肌冰清,香透长安城。释文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请全桌与持筹者有肌肤之亲的同饮一杯。如有不愿饮者,罚脱贴身小衣一件。”

田老鸭站起来,做解裤带状:“我认罚,脱了啵?”

众人都起哄:“脱,脱!”

他却端起杯说:“还是认罚吧。”

除馆主和梅、兰、竹三位姑娘外,其他人都饮了一杯。放杯之际,猪阎罗哈哈大笑。大家不解地看着他。猪阎罗边笑边说:“老鸨婆,你真会请,请了一桌子‘亲戚’。”大家一看,果然,在座的男人都在菊院停留过,绕弯结了“扁担亲”。菊娘顿时被羞得勾下头去了。

紧接着是鸟毛局长,他抽了一支,念道:“一曲凤求凰,千载赋天下。问《凤求凰》一曲的男女主人是何人?释文说,持筹者自答,答对请临座喝一杯,答错自饮一杯。如不愿饮,罚……”

鸟毛局长念到这儿不念了,说:“罚个鸟!我喝。不过,监令官,我有个要求。”

馆主道:“说吧。”

“我要喝花酒。”

馆主犹豫了一下说:“准了。”

鸟毛局长的目光在桌上睃了一圈儿,最终还是落在菊娘身上:“菊儿,今后怕是再也喝不到你的酒了,挑你。”

菊娘知道躲不过这一关,索­性­眼一闭,任由他胡来。

依次下来是兰娘,却是支好筹,令词是:“三月桃花始盛开,才子闻香乘风来。释文说,桃花解风情,请在座的最年轻的风流才子喝一杯。如不愿饮,罚背艳词一首。”

兰娘笑着看着谭叫驴:“不好意思,只有请你代劳了,认喝还是认罚?”

四大才子中,谭叫驴年纪最轻,不知是酒量不行,还是故意卖弄,道:“我认罚。”他站起来,摇头晃脑吟唱道: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女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被里红波,来往如梭。

田老鸭一听,好像挺熟悉的。正琢磨间,邹梦蝶先叫起来:“这是元好问的《骤雨打新荷》,怎么变成艳词了?”

田老鸭恍然,只不过他把“任他两轮日月”变成了“任他被里红波”,真是气死元好问!他笑道:“元好问在此,肯定被你气得投江。”

谭叫驴被人抓了小辫子,没法狡辩,只得端酒罚了一杯。

杨百万挨着兰娘,信手拈了一支,念道:“无情总被多情恼。释文说,无情犹有相兼并,请在座已婚者饮一杯,若还纳妾,每妾一杯。若不愿饮,每杯罚吃三块猪头­肉­。”

杨百万念完释文,冲着猪阎罗开心大笑:“猪阎罗,这下你惨了!”

猪阎罗一妻三妾,共四杯,果然占了头筹,余下的男人或三杯,或两杯,少有几个是一杯。馆主盯着他们,看他们一个个灌下去。

灌完,猪阎罗喷着酒气嚷开了:“这不公正,马儿在丰谷园养了两个,怎么不算?”

丰谷园是马儿的画室,猪阎罗带英国商人罗伯买画时去过,知道他在那里养了两个女人,据说也是从什么堂买来的。现在他见马儿只喝一杯,忍不住要把他拖下水。

马儿辩道:“那是我的模特。”

菊娘“出阁”(3)

张三炮嘲讽道:“狗屁模特,我就不信你不日弄她们?”

鸟毛局长也添油加醋地说:“鸟毛!狗不吃屎?猫不吃腥?黄鼠狼不吃­鸡­?你他妈成仙了?少撒赖,喝!”

马儿有口难辩,涨红着脸说:“我和你们说不清楚……”

猪阎罗幸灾乐祸道:“说不清楚就不要说,喝!”

馆主见马儿确实有些惧酒,息事道:“既然不是明媒正娶,给他打个折,喝一杯。”

马儿只得蹙着眉把一杯喝下去。

接下去,轮到田老鸭。几杯酒下肚,田老鸭好­色­的心活络起来,他左侧坐着梅娘,香味扑鼻,美­色­怡人,两只眼睛斜斜地只在她­嫩­白的脖子和挺挺的­奶­­奶­间盘旋。等小提壶抱着筹筒叫他抽时,他看也不看地一扯,却是两支,等他发觉想退回一支时,小提壶抱着筹筒早走开了。其他人也起哄:“不行,抽两支就是两支。”

田老鸭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道:“两支就两支,怕么?”

第一支的令词是:不许流莺声乱啼。释文说,流莺扰心,开口问者喝一杯。如不愿饮,背咏酒词曲一首。

田老鸭心里偷偷笑,面上却是扭曲的痛苦状,眼睛就要贴在竹筹上样。

果然,邹梦蝶憋不住了,催促道:“卖什么关子,快念。”

竹娘也笑道:“不成是支妙筹,正想法子逃避呢?”

田老鸭这才“扑哧”一笑,说:“你俩喝吧。”

令词亮出来,两人才知道被他套进去,没奈何,各喝了一杯。喝完,赶忙叫他把第二支筹签亮出来。第二支是俗筹,令词是:积世老婆婆无齿——关风不住。释文说,既关风不住,必是有话要说,大家共贺一杯,请持筹人讲一笑话,若不笑,自饮三杯。

田老鸭道:“正合我意,包管让你们笑痛肚皮。”

猪阎罗嚷:“别吹尿泡了,讲。”

田老鸭依旧不急不慢地说:“那我讲啦?这是一个老笑话,谈古谈古嘛。从前,有一个采桑女,十分漂亮,什么柳叶眉杨柳腰呀,就不说了,反正惹男人的火。一次,她在路边采桑,碰上一个上京赶考的文人,一下把他吸引了。文人上前一揖,问:‘娘子,尊姓?’采桑女如实作答:‘徐。’文人的歪­性­上来了,当即作了一首歪诗:娘子尊姓徐,桑篮手中提。一阵狂风起,吹见那张……他偏偏留了一个字,做了歇后语。采桑女受辱,不肯罢休,偏她也是灵巧人,反问:‘官人贵姓?’文人告诉她:‘赵。’采桑女也作诗一首:官人本姓赵,读书读得妙。老婆在家里,好与别人……她也留了一个字不说。两个人互嘲互骂,不可开交。恰这时本地县太爷升任州官,正从眼前经过,两人拦轿,要判曲直。县官弄清原由后,却不愿管这糊涂事,便也作诗回绝:我今任已满,闲事都不管。两造俱滚开,不要咬我……也留一字不说。采桑女急了,骂起来:‘你那卵子藏起来了,不要说人,狗也咬不到!’”

众人果然大笑,都饮了一杯。

接下去是梅娘,抽的是《石头记》中的筹令:此人一事­精­,百事­精­。释文说,­精­者主事,得此筹者,监令者饮酒一杯。如不愿饮,自抽耳光一个。

梅娘笑吟吟地看着馆主,说:“­干­娘,没法子。”

馆主啐道:“死梅儿,生怕亏了老身。”说罢,也不嗦,端起杯饮了一杯。

梅娘下首是王少康,抽的却是《西厢记》的筹令:自古恭敬不如从命。释文说,恭敬与从命,都是情理二字,得此筹者,随意请某人饮一杯。如不愿饮,唱一曲。

王少康像拿了尚方宝剑,目光在众人脸上穿梭。几个姑娘都是吃过他苦头的,怕他又弄名堂,回避着他的目光,尤其是菊娘,头几乎埋下去。但王少康天生的拗­性­子,你越躲着,他越来劲儿,喊:“菊儿,你喝!”

菊娘抬起头,依然不看他,像没听见样。

王少康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朝菊娘走去。

菊娘“出阁”(4)

菊娘连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因喝得急,呛着了,“扑”地喷出来,正好洒在鸟毛局长的头脸上。鸟毛局长倒也不恼,伸出舌头舔舔:“嗯,怪了?酒经美人口一喷,香了三分。”

菊娘呛得咳嗽不止。鸟毛局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辣子­鸡­喂在菊娘嘴中。孰料,辣子­鸡­中用了筷尖大的小山椒,特辣,而菊娘又是不禁辣的,这下犹如火上浇油,狂咳不止,眼泪鼻涕全咳出来了。她连忙站起身,跑到护栏前,朝着外面咳嗽。竹娘见状端了一杯茶过去,让她清漱。

鸟毛局长笑道:“鸟毛,想讨个美人的欢心还不是容易事儿。”

馆主道:“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鸟毛局长做出一副起誓状:“天地良心。”说着,又瞪了王少康一眼:“都是你小子惹的祸!”

王少康讨个没趣,悻悻地坐下去。

马儿接着抽筹,拿起一看,脸立时扭成苦瓜状,令词是:洞房花烛夜。释文说,洞房花烛,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当贺,自饮一大杯,其余同贺一小杯。不愿饮者,说新闻或故事。

马儿看到一大杯的字样,头一轰,连忙表态道:“我说故事,我说故事。”

他怕别人拦他,不等别人开口,抢先说开了:“我们学校中文系有个教授,我就不说名字了,大家都认识,是研究周易的。有天晚上,他早早上床,和老婆做那事儿,正动着动着,忽然停下了,他老婆就问他怎么啦?他说‘屁急’,要先顾后边儿。他老婆嫌他嗦,叫他‘快来’。没想到,正好窗子外头有个贼,想等他们睡了觉再进屋偷东西,听话听岔了,把‘屁急’听成了‘否极’,把‘快来’听成了‘泰来’,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到底是研究周易的,两个人做那种事,还‘否极泰来’呢。”

众人笑成一团。

张三炮道:“胡###凑,做贼的还懂周易?是个雅贼了。”

马儿辩解:“说不上是个落魄的知识分子吧,穷极,顾不上斯文了。”

鸟毛局长说:“鸟毛,我抓了那么多贼,怎么没抓上个懂周易的?想撒赖,不成!”

郭小鹤和稀泥道:“放马儿一马吧,喝个小杯……”

且不说他们如何闹腾,却说菊娘跑到护栏边,又咳了好一会儿,涕泪双流。竹娘把茶递给她,让她喝了几口,又将手帕递过去。菊娘接过手帕,抹了眼和嘴,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两人俯在护栏上,默默地看着恒河流淌。身后的喧闹声却一浪高过一浪地盖过来。

竹娘看了菊娘一看,朝一侧努努嘴,悄声道:“走,到那儿去静一静。”

两人悄无声息顺着阁楼回廊,转到另外一侧,在回廊转角处站定了,依然望着河水出神。良久,竹娘叹口气说:“菊儿,你算是熬出青天了。”

菊娘摇摇头,说:“不瞒你说,我自己还蒙在鼓里。先是老和尚来通的风,要我应下来。我猜……”她又想起了画商谢咏,想起了谢咏奇奇怪怪的表情,心里浮着一团疑云。

“有人对你如此上心,应该不会怀有什么恶意。”

菊娘颔首:“不管怎样,离开这个地方再说。”

竹娘默默。

菊娘问:“你呢?”

“我?”

说话间,竹娘脑中立时浮现出青年男子的形象,及他们商议好的隐秘计划,依然觉得是梦中一样。她问过他,到底姓啥名谁,他坦率地告诉她,眼下还不能说,但人家都叫他孟少,让她也叫孟少。她自己也不明白,对这个不知真名姓的孟少为什么会有一种深切的依恋呢?宁愿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于他。

她也设过疑问:会不会是套儿?但随即又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人有些东西可以装,但眼神透出的那股正气,却是无论如何也装不来的。想到这儿,她的嘴角绽出一丝迷幻的笑容。

到底是在一起呆了十多年的姐妹,看着她痴痴迷迷的神情,菊娘有了察觉,便问:“竹儿,你有心事?”

菊娘“出阁”(5)

竹娘像从梦中惊醒:“什么?”

“你一定有什么瞒着我们。”

“我……没有。”

想到青年男子的叮嘱,她把喜悦的情绪收掖着,但她不善于在姐妹们跟前说谎,耳根处有些发烫。

菊娘仍疑惑地望着她。

“不过,总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个腌的地方!”

“不仅仅是想法吧?”

竹娘笑了笑,嘴依旧把得严严的。两人一时无话,看着波光粼粼的恒河,内心也如波涛在起伏。

菊娘突然“扑”的一笑。

竹娘看了她一眼,问:“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

“我在想老和尚给我们摸骨的说头,好像一点点儿在应验,莫非冥冥中真有个命字?”

“命字一说,真是半点儿不由人。”

“我想,真是应命的话,梅儿岂不……那天,老和尚不肯细说,必是有什么坎坷。”

“你知道梅儿近来学戏的事么?”

“隐约知道一些,那种戏是我们没看过的,事儿靠说出来,没有唱功。”

“我问过梅儿,她说是西洋戏。”

“要是光靠说,那我不如听说书呢。”

“既然能流传到中国来,说可能有说的道理。不过,梅儿好像特别上心,没事儿就念念叨叨,着了迷。”

“可能是图新鲜吧。再不,是迷上了教戏的小白脸?”

“我最担心也是这点。梅儿说,那个小白脸是专门学戏的,听说还在西洋戏中演主角,我瞄过他一眼,不像那种实诚人,嘴很大很薄,是看相人说的那种专吃嘴皮子饭的人。”

“戏子会有什么好东西?!”

“可是,梅儿好像……这事儿说不清楚。”

“别让梅儿当了杜十娘才好。”

“到时我劝劝她。”

“人一旦迷进去,劝得动么?”

竹娘叹口气:“也是。”

说完,两人又有了一段沉默。另一侧,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人闹得正欢。

菊娘看了竹娘一眼:“竹儿,我们几姐妹在一起有十多年了吧?”

竹娘说:“梅儿来得最晚,也有整整十四年了。”

菊娘感叹道:“日子呢,说难熬也难熬,遇上揪心事儿,确实度日如年,尤其是我们这个行当,碰上那些禽兽男子,简直是生不如死。但要说难吧,十四五年又像眨眼一样,说过就过了,长长短短的事清晰着呢。也亏了姐妹们互相照应着,不然的话……”菊娘有些动情,眼角处珠花点点。

竹娘用双手团着她的肩:“菊儿,有这样一个好结局,我们替你高兴。只是你一走,我们……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菊娘双手箍着竹娘的腰:“竹儿,不管我在哪里落脚,都会想念你们的。”

竹娘“嗯”了一声,眼角处也是珠花点点。两人相倚,一种忧伤的情绪像河湾水一样在回环。恒河上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烟雾,如真如幻。她们也像进入了梦境一样,直到张三炮一声断喝,把她们唤醒。

张三炮在吼:“狗日的,菊儿呢?竹儿呢?”

桌上已是喝得昏七昏八了。

几轮筹令下来,桌上诸人都已八成,多则二三十杯,少则十几杯,一个个都像关公脸,尤其是马儿,头往前一耷,睡在桌上醒不来了。馆主叫小提壶和一个大茶壶抱着他挪到一侧的睡椅上,刚放下去,立时鼾声大作,如雷轰鸣。

张三炮却在兴头上,嫌筹令不过瘾,要划拳,运气却不怎么好。他先拉了鸟毛局长划,连输三局,喝了三大杯;接着找猪阎罗,又是输多赢少,连灌几杯。他发急了,眼光在桌上扫,要找人替酒,却发觉其他人都在捉对厮杀,惟菊娘和竹娘不见踪影,免不得乱吼一通。

田老鸭、邹梦蝶、郭小鹤捉着兰娘在行女儿令,引诗七、五言不拘,以筷敲桌十下为限,说不出罚酒一杯。几个才子都是熟读《石头记》的,又有无数古诗词押底,想几下把兰娘弄醉,孰料兰娘喝了几杯酒,神情飞扬,气势上不输人。

菊娘“出阁”(6)

田老鸭起令道:“女儿悲,南阳征人去不归。”

郭小鹤接道:“女儿愁,何处相思明月楼。”

轮着兰娘,她一笑,道:“女儿喜,楼上箫声随风起。”

邹梦蝶立马接道:“女儿乐,春从春游夜传夜。”

又转田老鸭,他来了一句:“女儿欣,果得深心共一心。”

郭小鹤张嘴道:“女儿欢……”

他卡了一会儿,一拍脑袋,总算想起来:“只言容易得神仙。”

敲筷子的田老鸭笑道:“对是对了,可惜我都数到二十八了。”

郭小鹤只好喝一大杯。

兰娘接着起令:“女儿行,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邹梦蝶的思维还转悠在单句七言里,兰娘陡然咏出双句来,惯­性­地想跟着走,也是一愣,半晌才道:“女儿悲……”

田老鸭断然宣布:“早已十八下了,喝。”

邹梦蝶也只好喝杯,眉头却锁起来。

田老鸭边敲筷子边说:“借你的令首。女儿悲,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郭小鹤这下有了准备,说:“女儿愁,花江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浓愁。”

兰儿依然伶牙俐齿,不等田老鸭敲筷子便说:“女儿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邹梦蝶也留了心眼儿,快马接道:“女儿忧,谁能默默待三秋。”

田老鸭两次都来不及举筷子,愣了一会儿,才道:“女儿苦,谁人不言此离苦。”

令是接出来了,筷子却忘记敲了。几个人抓住这漏儿,嚷道:“这是徇私,不行,不行!”

田老鸭没辙,也喝了一大杯,心里对兰儿有了钦佩:真是狐媚子,把我们几个都比下了,自己却逃之夭夭。不过,我不信这个邪,继续来。他振了振­精­神,又举起了筷子。

…………

王少康和梅娘又是一番光景。一个晚上,王少康的眼都瞟着梅娘的胸前,好像要从梅娘胸前钻进去似的。梅娘知道他的德行,心里早有厌恶的光景,但一时不知如何摆脱他。这会儿,他见几个才子缠着兰娘,手便爬上梅娘的腰肢,先要和梅娘喝交颈酒。梅娘以脖子酸痛为由推却了,他便把手顺梅娘背后的裙带间Сhā进去,绕着梅娘的臀部往前瞎摸索。梅娘不便发火,只得双腿紧夹,不让他得逞,口中提议道:“王公子,我们也玩个酒令吧。”

王少康的注意力都在手指上,蛇一样往前钻,口中敷衍道:“行,行。”

梅娘想难住他,便说:“我们玩离合字贯诗文成句令,可好?”

王少康仍是忙不迭地应道:“行,行。”

“那我起令了,口,口,口,劝君更进一杯酒。”

王少康装傻地问:“啥?”

梅娘又重复一遍。

王少康想了一下,说:“日,日,日,日出江花红似火。”

梅娘连忙又接上去说:“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

王少康心不在此处,便说:“算了,应对不来,我喝一杯。”他一只手端杯喝了,只一手却不停地在梅娘小腹前抓挠着。

小提壶看不惯他的丑态,端着酒壶上前,一斜,一条酒线洒下来,正落在王少康的手臂上。王少康吓得一缩,手从梅娘的腰里扯出来。

小提壶嘻嘻一笑:“王公子,我给你添酒呢。”

王少康狠狠瞪了小提壶一眼,像要把他吃掉一样。小提壶像什么也没看到,慢悠悠给他斟上酒。

趁这工夫,梅娘狠狠紧了紧裙带,等小提壶转身,王少康的手循老路再摸索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了。他气得冲小提壶一“啐”,悄声骂道:“妈的!”

鸟毛局长正和馆主在耳语什么,眼睃着这个方向,以为王少康在啐他,眉一耸:“狗日的,又想找事儿?”

王少康最怕的就是鸟毛局长,无赖碰上无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连忙打起笑脸儿:“局长,我哪敢惹您?刚才是吃个花椒,又麻又辣,吐他狗日的。”

菊娘“出阁”(7)

鸟毛局长冷哼一声,又贴着馆主议事去了。

王少康恨恨地小声骂:“鸟毛!”

鸟毛局长真和馆主在议事。他把事儿一说,馆主瞪大了眼:“局长,别拿老身开涮。”

鸟毛局长“嗨”了一声:“老猪狗,我是给你开玩笑吗?”

馆主支吾着:“那……那……”

鸟毛局长又把嘴贴在馆主耳边,一通说下去,馆主的脸像花一样展开,口中不迭地说:“好,好。”

临末,鸟毛局长问:“怎么样?”

馆主一拍大腿:“好,老身应下了。说实话,菊儿一走,我正没人顶缺,想不到……事儿像戏文一样,巧得不能再巧。对了,什么时候……”

鸟毛局长说:“明天。明天不是……”他仍把嘴贴在馆主耳边嘀咕了一阵。

馆主心花怒放:“这场好戏不能不看!”

菊娘和竹娘正好转来,听了话尾子。竹娘好奇地问:“­干­娘,什么好戏?”

馆主笑道:“明天恒城大学要演西洋戏,局长说好看,老身送个人情,让你们歇一天,都去看看这场好戏!”

竹娘眼一亮,问:“真的?”

“老身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竹娘只差跳起来:“太好了!”

…………

这一场闹,直到夜半三更才打住。马儿醉了,邹梦蝶醉了,馆主让大茶壶架在他们在客房休歇,其他几个人摇摇晃晃离去了。几个姐妹离别情浓,又聚在菊娘院中聊了小半夜,到雄­鸡­唱晓才各自安歇。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