晔雅在姬氏山庄仆人的引路下朝里面走去。
四日前,晔雅还在雅芳楼里,突然收到林青的飞鸢传书,说姬月重伤,并且要他立刻赶去岭南。
看到姬月受伤的消息,当时晔雅心里一惊之后,便平静下来。他相信林青一定不会看着姬月出事,所以惊过之后其实并没有怎么担心。对于立刻要他去岭南的意思,晔雅知道自己虽于医术上一窍不通,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林青这么说总是有她的用意,于是匆匆吩咐下去自己要出门。
“公子要去岭南姬氏山庄?”冬桐一句无心的话,让晔雅瞬间明白了过来。
姬氏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只托赖着这“医药”一词,姬氏族人在江湖上地位就超然起来。晔雅知道林青打姬氏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因为知道姬月不肯就任家主之位,所以林青没有提起过。现在有这个机会,林青一定不会放过。
想通了这层,晔雅催促冬桐动作快些,却在看见冬桐把惯常穿的那些衣服放进包裹的时候,下意识地出声阻拦。冬桐奇怪地看着他,晔雅解释说天冷了,穿得暖和些。
对,只是因为冷了。
晔雅转过头看窗外,不看冬桐疑惑的眼睛。
引路的仆人说:“公子,前面……”
“晔雅?”突然一道惊奇中含着淡淡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
晔雅转身过去,是姬明翰。他微笑,然后裣衽一礼。抬头说话的时候眼睛里还是带着些许暖意,道:“姬小姐。”
“你来找我?”姬明翰的声音隐隐的期待和喜悦。
“明辉小姐受伤,晔雅特来探望。”晔雅回答,果然看到预期的失望。
如此澄澈透明的人啊。
姬明翰也不笨。如果晔雅真的如前所说,只是承情治了脚伤,今天岂会从遥远的双木镇赶到这里特地探病?何况,明辉六天前受伤,自己知道也还是昨夜的事,他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伎子,又是从哪里知道?虽知道晔雅肯定是瞒了些什么,但是姬明翰只是当作不知,说:“明辉尚在昏睡中,要到明日日落才会清醒。”
“那,林青可在?”
姬明翰一怔。那日在雅芳楼,突然闯进来的女子和晔雅所说的“青”,她知道说的是林家堡大小姐。只是没想到,昨天夜里送明辉回来的林青,就是那位传闻中的林家大小姐。其实也对,能在那种年纪就有那样气度风华的,除了林家堡的林青,还能有谁?
不期然的,姬明翰想到了林青与晔雅的关系。那日的谈话里,似乎说到晔雅是林青的……侍宠。不着痕迹地看了晔雅一眼,姬明翰觉得心里微微一重。
“青妹在,我带你去。”
虽然想问问到底与林青是什么关系,姬明翰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忍住了没问,只说:“青妹连夜送明辉回来,近黎明才休息,此刻大约还没起。”
晔雅随口接道:“不会的。”
晔雅话里轻松的肯定,令姬明翰心里微微一酸,淡淡的希望更淡薄了几分,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
走在姬明翰身边的晔雅自然察觉到,心里第一次对自己的一时口快懊悔了。
两人一直默默地走路,直到林青住的客房前。
敲门入房,林青果然如晔雅所说,穿戴整齐,连床上都是不见丝毫凌乱,可见是早已起身了。
“明翰姐姐。”林青正在桌边写着什么,见两人进来,站起来先向姬明翰行礼。然后,她目光转到晔雅身上,只简单问了句:“才到的?”
晔雅走到她身边,凑近她的脸一看,笑她:“没人侍候就不会过日子了?”
姬明翰看着两人。
林青还是像昨夜一无华饰,身上青色丝衣在阳光下泛出淡淡光华。精致美丽得毫无缺点的面容,因着连日劳累苍白了几分的肤色,竟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般,似乎呼吸间就会消失。
晔雅穿着件米黄的窄袖衣服,领口袖口都镶了雪白的毛边,十分温暖淡雅,冰肌玉肤,与雅芳楼里艳色无双的样子迥然相异。一双凤眼微眯,唇角勾起浅淡的笑,眼角眉梢虽然都带着戏谑,看在姬明翰眼里,听在耳里却是异常的亲昵。
那一瞬间,眼前两人的眼里只有对方的存在。姬明翰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无意间看见一对神仙眷侣。那无语相契的画面是自己怎么也走不进去的。
突然觉得,连窗外照射在书桌上的阳光都那么明晃晃地让人不舒服。
林青抬眼看向姬明翰,想问问姬月的情况,却看见她的怔忡。林青说:“月华如何了?”
姬明翰的目光落在晔雅身上,愣了愣神才明白过来林青在跟她说话。收回视线,姬明翰垂眼,再抬眼的时候恢复成一片平静,说:“昨夜,母亲和姨母给明辉打通经脉后,又服药,已经无大碍了,现在睡着。”
昨夜救治明辉的时候,姬明翰也在场。明辉身上用的金创药受到母亲的极力赞赏,说“药方配置上乘,炼制更是完美”。姬明翰知道母亲要求严格,姐妹俩从小学医,得她称赞的次数也不多。当下就留心着,果然见到林青的时候闻到淡淡的药味,只有常年接触药物才会留下来的味道。
林青点点头,表示明白。她自然看见了姬明翰视线的焦点落在哪里,却只做未见。
情况与她预想地差不多。姬月内伤甚重,偏逞强硬撑了几天,其实精力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加上服用的药里面,一定有安神的成份,所以她一定会睡上十几个时辰。
林青让座,三人都朝里走去。
晔雅不慎,衣带被书桌沿勾住,一个趔趄,人朝前扑,姬明翰赶忙上前一拉。晔雅原本已经站住,却因为姬明翰这一拉,一个收势不住,竟然整个人倒进姬明翰的怀里。
姬明翰退了一步才站稳,手扶在晔雅的腰上让他站好,一边紧张得上下直看,问:“有没有撞到哪里?”
晔雅只觉得自己倒进女子的怀里,然后一只手扶住他的腰,暖暖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晔雅即使这几年不再接客,青楼应付场面时乘机揩油吃豆腐的还是不少,所以他对身体接触甚为敏感。但是眼前这个扶住他的女子,眼里明明白白地只有担心,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的手还扶在他的腰上吧?
晔雅不由得淡淡一笑,却在抬眼的瞬间,落进一双清幽的黑眸里。他看见林青眼光扫过那只放在他腰间的手,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和她,面无表情地,平静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晔雅身子一僵,淡笑凝固在唇边。
姬明翰见晔雅转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扶在晔雅腰上,瞬间脸大红,彷佛碰到什么火烫的东西一般立刻放手,倒退两步。语无伦次地说:“对,对不起……我先出去了,你们慢慢聊。”
说着她就朝外面走去。临跨出房门的时候,又转头偷眼看看晔雅,只见晔雅似乎对她的离开听若未闻,心里不由一黯。
林青微笑着说:“有劳明翰姐姐。”送她到门口,看见姬明翰临走时的黯然。
姬明翰走后,房间里一片安静。
林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书桌前,坐下,继续之前在写的东西。
晔雅看着林青平静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种很荒谬的感觉。
晔雅知道她看见了。他情愿她生气,情愿她问他,或者就像是平时一样只是跟他说话也好,都好过这样漠视他。她的平淡,就像在讽刺他刚才下意识的僵硬,讽刺他的自作多情。
晔雅深呼吸。吸气,吐气,再吸气,吐气。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平静了,走到林青背后,开口道:“青,你不问吗?”声音里,还是隐藏着不平稳的波动。
林青手一顿,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笔。转身,抬头看着晔雅。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平静的护盾后面那隐隐约约的轻颤。
“她不适合你。晔雅,你心高才卓,不适合姬明翰那么甘于平淡的人。”顿了顿,彷佛为了说话的完整性又加了一句:“如果没有夜鸦,或许十年后的你们可以合得来。”
林青的话,彷佛一盆水浇下来,晔雅顿时心里凉了一片。
林青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一直平静又冷静地看着周围的人。他在期待她说什么?说她介意,说他不可以?他明知道的不是吗,那双眼睛里的清冷幽深,只能映照出他的动心是多么可笑。今天他跨过那条界限,以后只怕是连她给予陌生人的淡笑和温柔都没有了。
晔雅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黯淡了下来,明明还是上午,明明阳光还是那么明亮。
林青看着晔雅,他的神色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看着晔雅明显黯然的神色,林青心里也跟着轻轻一痛。
“晔雅,不准再对别人动心了。”说完,又转回去写字。
什么意思?
晔雅抬头,看见林青侧对着他的脸,耳朵比平时红了一点点。
瞬间,世界恢复成一片鲜明。
“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晔雅低下头,贴近林青的耳朵轻问。
林青转过头,鼻子几乎碰上他的鼻子,她看着他,神色一如平常,平静地说:“你既然选了我,就没有机会再选第二次了。”
林青说得隐讳,晔雅却听懂了,心里平静下来,涌起淡淡的甜意。“你,”晔雅皱眉,“什么地方学来这么硬邦邦的表情。”
手滑进她的衣服里,贴上她心脏的位置,他说:“一直想试试看,你的心是不是也会跳。”
说完,低头贴上她的唇,舌灵巧地分开她的唇,伸进去,与她的一起纠缠,共舞。柔腻的舌,划过贝齿,舔过齿龈,再复缠上她的舌。
好半晌,才放开她的唇,再舔舔她的唇,才勾起唇角笑道:“还好,心还是会跳的。”
结盟
“心要是不会跳的,你还敢做这种事?”林青手指敲敲晔雅还停留在她衣服里面的手,似笑非笑的。
晔雅放开她的唇,手仍然贴着林青的温暖光滑的皮肤,感受皮肤下她平稳的心跳。听她玩笑,唇角不怀好意地一勾。手在衣服里滑动,抚到她的颈后,指甲轻搭在颈部动脉上,说:“或者,再让我试试看?”说着,左脚一跨,双腿分开坐上林青的腿,低头又是轻轻一啄。
林青环住他的腰,将手垫在他的腰和桌沿之间,支撑住他的体重,说:“晔雅,我想与姬氏结盟,你看好不好?”
“说说看,”感受到林青动作的晔雅一笑,索性人往前扑,将全身的重量全压在林青身上,低头凑近林青的耳朵,吹气。“我觉得没什么大好处。” 说完,看着林青粉红色柔软的耳垂,晔雅一口含住她的耳垂,轻舔起来。
“晴济和时济到底根基还浅,我虽有些银子,全靠自己这局面很……晔雅!”平静无波的叙述突然中断,林青呼吸一乱,抬眼微微瞪了他一眼。
晔雅放开她的耳朵,纤长凤眼无辜一眨,笑得满是风情。转开话题,软了声音依旧贴着她的耳朵说:“你那些事我管不着。倒是你说过要训练一批懂医术的人出来怎么办?姬氏肯白做这种好人?”
林青瞪眼未果,拿他没办法,只能无奈一叹。
晔雅笑得更是得意。
林青回答说:“无妨,她们会同意的。”说话间自信非常,脸上平静清淡的笑复现。
“你打算在姬月那里做文章?”晔雅想了想,立刻明白过来,“她被你诓回来,小心她醒了找你算账。”林青虽然没提过姬月怎么会同意,但是晔雅也猜得到林青会说什么话。
林青却微笑,灼灼地看着晔雅:“还就怕她不来。”
林青抬起下巴,一脸正大光明地算计别人样子,与往常清淡平和的微笑不同,露出丝丝并非纯善的本性,看迷了晔雅的眼。
晔雅顺势低下头,舔舔她的唇角说:“奸笑。”
林青知道晔雅是同意了,继续说道:“就这么定了。还有件事,最近我,去了趟慕容尚书府……那里医毒。”林青的话因为晔雅的动作断断续续。
晔雅用自己的唇轻碰林青的唇,放开,再轻轻摩挲。他不自知地笑着,青的唇,好软。
“晔雅,”林青突然碰住晔雅的脸,“晔雅,说完正事再玩好不好?”
晔雅眨眼,道:“那事我听说了。怎么还是扯进去了?”
林青微皱眉,摇头说:“不小心。反正你以前在阳安那里用的心思也不少,索性再仔细些。今后麻烦会更多,兵部尚书和秦王,我想想就觉得头痛。”
林青此话一说,晔雅心里突然一紧,做了坏事又被窥破的感觉让他身子微微一僵。
“青,你一直知道?”晔雅轻问,声音发虚,底气不足。
夜鸦虽说是晔雅具体操控运转,但是真正的主人应该算是林青。林青曾经说过不想与官府纠缠过多,尤其不能牵扯进皇室继位之争里面,所以夜鸦收集消息主要是在商业和武林这里,应该。
但是晔雅因为他自己的关系,对京城里的消息不仅一直留心,而且各处渗进去的人也不在少数。晔雅知道林青不喜欢,所以一直瞒着,他一直想着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完全放手。但是,他想做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晔雅坐在林青腿上,他的的动作,林青自然立即发现了。林青双手收紧,紧紧搂住晔雅的腰,晔雅把脸埋进她的肩膀。林青说:“是,我早就知道了。不与官府扯上关系,是我的想法。你想做的事,你愿意告诉我当然好,如果不愿意,瞒着我也可以。晔雅,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做任何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晔雅抬头,看着林青平静的眼睛,心里一松。
隐讳的表白之后,晔雅满心的柔软,但是心思被她说破之后,晔雅满心的旖旎消散得一干二净。看着她什么都知道样子,想想以前自己的挣扎,想他曾经犹豫,曾经的惶恐,突然觉得眼前带着淡笑的脸可恨,咬咬牙齿问:“正事说完了?”
林青不解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点头。
晔雅微挑起眉毛,又说道:“不管什么事,只要我想做就可以做?”
林青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知道他没在打什么好主意,奈何刚刚出口的话,只得又点头。
晔雅突然拉开她的衣襟,露出肩膀,用力一口咬下去。
林青苦笑。疼痛中,一股温热的感觉蜿蜒而下,流进衣服里面。
晔雅抬起头,灼灼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青,衬着他因为沾着血而更形艳红的唇,目光流转之间,竟然无比的艳媚惑人。
林青竟然也看得一怔。好一会,她才伸手把书桌上的茶杯递到晔雅手里,说:“漱漱口,别吞下去。”
晔雅接过茶杯,漱了一口。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一个中年女子站在那里。她眉目之间与明翰明辉姐妹十分相象,只是神态更为沉着稳重。
林青神态自然,拍拍背对着门口的晔雅,示意有人来了。
晔雅回头一看,不慌不忙地替林青拉好衣襟,站起来。
“见过姬前辈。”林青和晔雅分别见礼。
“知道我是谁?”姬璩走进来,还礼后问道。她之前并未自我介绍。
林青只是简单道:“姬前辈与令嫒很相似。”然后转而介绍:“这是晔雅,与月华也是好友,此次听闻她受伤,故此特来探望。”(小叉:姬明辉,字月华。不过林青和晔雅叫她姬月,省略一个华字。怕各位大人忘了……)
姬璩点头,显然是因为看到两人之前的情形,把他当作普通男宠一流。
晔雅不以为意,寻了个借口就出去了。
两人分别落座,寒喧之后。
“小女蒙林大小姐出手援救之恩,先行谢过。”姬璩说得极是客气,“今后若有要求,姬氏一定鼎力相助。”
林青顺手为姬璩倒了茶,接道:“不敢当。不过这次林青倒真是有所求。”
“哦?”姬璩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眼里却是清明一片。想能调制得出那种金创药的人,却急急地将明辉送回来,显见是有所图谋。只是没想到林青竟然毫无掩饰,顺着她的话一开口就直接要求。
林青问道:“不知前辈可知道一间小铺子,名叫晴济的?”
姬璩拿起茶杯,说:“略有耳闻。”
其实姬明辉当时会离开姬氏,是因为姬璩意欲将族长之位传给嫡出的她,而不是长女姬明翰。当时姬璩这样决定,不过是长女明翰性子与世无争,实在不适合做族长。明辉却误以为嫡庶的原因,还出走了。姬璩当时发了好大脾气,说当没生过她云云。其实到底是亲生女儿,暗地里一直护着,否则以姬明辉不通俗事的性子,岂能一直平安?
后来,明辉在外面开了晴济药铺,通达干连了许多。而明翰也因为四周奔走寻找妹妹,终于从丧夫之痛里走出来。所以她是知道林青的,也所以她一开口称呼就是林“大小姐”。
不过有恩是一回事,林青的要求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当了族长那么多年,首先想到的是一族的利益。
姬璩答得简单,也模棱两可,却是掐断了林青顺着往下说的可能。
林青一怔,明白姬璩能做上族长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立刻笑说:“姬氏果非寻常,连这种小药铺也听说过。”略一顿,索性也不再绕圈。林青说:“其实,晴济也算是我的产业。不过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出了点本钱,这几年全是月华在打理。”
姬璩抿一口茶,又是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是吗?小女多承照顾了。”
林青见她如此沉着,毫无所动的样子,说:“青所求的,是晴济和姬氏的结盟。”
“结盟?”姬璩放下茶杯,“是与你,还是与林家堡?”
“先前也说过,晴济只是我个人产业,与林家堡无关,所以是我林青的晴济与姬氏结盟。”林青微笑着答道。
姬璩突然一声冷笑,放下茶杯,不轻不重地敲在桌子上,说:“你?如果说林家堡,那或许尚有资格,一个小小的晴济药铺凭什么与我姬氏结盟?”
“结盟,或许该说是合作更贴切些。”林青一笑,在姬璩的冷笑面前若无所觉,软语娇声,彷若对待自家长辈般说:“我以为该看的厉害利害关系,资格什么的并非那么重要。姬前辈您说呢?”
如果姬明辉在场,一定当场目瞪口呆。须知姬璩乃是姬氏族长,即使不求医治,也要防她用毒,谁敢在她面前那么放肆?连明辉那性子的人也只敢出走,林青初次见面竟然胆大至此,才说了有什么资格,她竟然回一句资格不重要。
姬璩却蓦地一笑。
因明辉的关系,不可避免地也知道了林青。这个女孩子天赋聪明,于医道方面即大胆又严谨,而且明里暗里处处维护着明辉,给姬璩的印象极好。姬璩刚才这样说,也不过想试试看她的胆色,果然不同凡响,更是喜欢几分,脸上线条也软了几分。
林青见她一笑,便继续说道:“医术一道,最重经验。没有实践,即使医术虽强,也不过是闭门造车。是以,青想与姬氏定下这样的约定,姬氏派门人坐镇晴济看诊。一来免了到处奔波,二来有人照应,姬前辈到底也放心些。您说呢?”
此刻姬璩真正放下架子,想了想,说:“这么做于我姬氏好处不大,不过可有可无。”银子,姬氏是不缺的。而安全和照顾,托赖于“姬氏”二字,江湖上少有人敢得罪。真的合作了,不过是门人出门在外舒服便利些。
而晴济则可以只凭借着姬氏的名头,一举成名。
话听上去像否定,林青听出来她有些心动了。
于是继续说:“姬前辈也不可小看了这‘便利’二字。青若能专心一致在经商上面,将来要找到西域北疆的医书,东海南荒的奇药自非难事。这事若是有姬氏自己来做,劳心劳力不说,还浪费宝贵时间。而出门在外的便利,衣食饱暖人才好做事,这些全靠自己张罗,不也是虚耗?”
林青卖力说动姬璩,姬璩却只是笑了笑。林青说得动听,姬璩也非耳根软的人,天花乱坠地就觉得好。
林青见说动未果,只得说道:“空口白话地说合作,青知道也难让姬前辈相信。不如这样,青奉上一份见面礼,如果姬前辈满意,就请考虑青的提议。可否?”
“什么见面礼?”被林青这样一说,姬璩顿时起了兴趣。
“让月华安心继承族长之位。”林青微笑。
“好。如果你可以做到,那我姬璩以族长的名义决定与你晴济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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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上一章的留言还真多……拉出晔雅来抱抱,亲~~两只眼睛笑成两朵花:“都是你的功劳。”
不过呢,(奸笑)小叉我不是良善分子。吼一句:晔雅与林青现在的顺利是为以后的剧情起伏做铺垫的!!(然后,左看右看,顶着锅子逃走。)
说服
姬璩以姬氏家主的身份答应了林青的要求之后,两人绝口不提结盟的事情,转而闲聊起来。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医术上面。姬氏以医术存身立世,门人代代修习医术,自然出色。而林青虽从未正式拜师学医,但是胜在前世医学昌明,中医西医并盛,她自己也是久病成医,所以也有独到之处。
起初不过是林青乘机请教平时积存的疑难,姬璩虽然喜欢林青这个晚辈,但是碍于门第之见,答起话来还是露一半藏一半的。只是到后来越说越投入,全顾不得什么该不该可不可以了。两人各执己见,毫不相让。
晔雅在外面随便走走,估计她们应该谈完的时候折回去,还没进房门就听见她们谈兴正浓,丝毫没要停下来的样子。晔雅嫌闷,又想走出去,临出房门的时候看了眼林青。林青脸上倦色愈显,轻敲敲眉心。晔雅挑眉,林青看着他微微一笑,又扫了眼放在床上的厚重披风。晔雅会意,笑着摇摇头,出去了。
晔雅知道姬氏山庄里不是可以乱走的地方,就独自一人朝花园里踱去。
姬氏花园里种的花草晔雅能认得出的不多,冬天竟然还是姹紫嫣红一片。晔雅虽然不敢随便靠近采摘,看看却是赏心悦目。
“晔雅……公子。”姬明翰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过来。
晔雅回头。冬日淡薄的夕阳里,姬明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这个眼神温柔的女子不论什么时候看见,都能给他带来安心的感觉。错过她,不是不遗憾的。许是心境的不同,前一次见到她也不过才一两个时辰之前,晔雅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了。之前的忐忑和动摇,变成了淡淡的可惜。
心情平稳下来的晔雅不得不承认青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没有青的存在,如果晚了十年,或者他完成了他的心愿,也许他会接受姬明翰。但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如果说用酒来比方,林青像装在玉碗里的汾酒,姬明翰则更像是装在土罐里的米酒,器具虽不起眼,味道也清淡,却是普通人家可以常常喝的酒,于身体也有益。他的意思不是说两人有高下之分,不过各花入各眼,人与人总有合适与不合适的问题。
突然之间一个想法闪过脑海,如果他用情不专,同时与这两个女子交好会怎样?
姬明翰,定是黯然神伤。而青……晔雅撇撇嘴角,却一定是带着可恶的淡笑纵容他,若是影响到了什么,就立刻绑他回去。想到这里,晔雅不由一笑。
晔雅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留下带着冰凉的清新留在身体里,对姬明翰行礼。
姬明翰不知道她从出声唤晔雅,到她跨步走到他面前这一两步的距离里,晔雅脑子里竟转了那么多念头。
姬明翰走到晔雅面前,一时间有些尴尬,联想起之前从客房里落荒而逃的原因,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晔雅看出来只柔软一笑,说:“先前的事,晔雅谢过大小姐了。”声音低沉,彷若耳语。
晔雅不过是自然地说话,并没有刻意怎样,却好像羽毛轻轻刷过姬明翰的心里一样,她怔怔地答了句“无妨,应该的。”后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晔雅在青楼见多了这种神色,此刻见到心里不由一叹。若是青楼里买欢客,场面上的话甜来腻去,打发了也就打发了,反正谁也没有半分真心。而姬明翰,晔雅却是不想敷衍,只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之前因为不知大小姐来历,姬月的事有所隐瞒,是晔雅的不是,尚请大小姐原宥。
姬明翰想了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雅芳楼时候的事,道:“晔雅公子言重了,小心些也是应该的。”两人极自然地一起沿着花园小径朝前走去。
“小姐唤晔雅就是,公子什么的太客气了。”
“那么,晔雅也叫我明翰即可。”
晔雅看着小径旁栽种的白花,笑道:“也是。明翰是姬月的姐姐,自然也是晔雅的朋友,朋友之间叫小姐是过于客套了。”
姬明翰脚步一顿。
“林家高门大院的,我一个青楼伎子想见青还真是不容易,幸亏有姬月在。常常借她的名字带我才进得去林家……”
晔雅的语气轻松简单,姬明翰脚步却是停了下来。晔雅看着小径旁边的花,彷佛没有注意到一样,继续向前踱去。
花园里顿时一片宁静。
“大,大小姐……”一个仆人匆匆赶跑到花园。她看着花园里的两个人,相距五六步距离远,不远不近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不过这也不是她一个下人该问的事情,继续说:“二小姐醒了,吵着要走。刚才林小姐先去了。”
姬明翰本来预计明辉会在两个时辰后才醒过来,所以出来散步。这时听仆人这么一说,心里也是有些着急,虽然明辉伤势未愈,但是她脾气一上来,连母亲都敢顶撞。好不容易才回了家,可不能刚醒了,又吵一通。于是急忙带路,和晔雅一起去了姬明辉的房间。
还没走到,远远的就可以看见姬明辉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小厮,姬明翰一眼认出是明辉房里侍候的,却不知怎么被赶了出来。靠近门口,才想开口问,里面突然传来姬明辉的声音:“你骗我!”声音虽然中气不足,气愤倒是十足十。
晔雅转向姬明翰说:“请稍待片刻,此时你进去,反而不好劝她。”
姬明翰一怔。晔雅不等她回答,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下走进房间。姬明翰也不知道晔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一步没跟上,只好先依言在厅堂离等着。
晔雅走进房间。
姬明辉靠在床上,面色苍白,倒竖着眉毛,身体轻轻抖着,也不知道是病,还是气。
林青坐在床边凳子上,看着她。脸色也有些偏白,脸上少见得没带着微笑,沉着脸,一副山雨欲来的表情。
两人见晔雅进来,都是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哟,这是怎么了?”晔雅不由失笑。林青素常是浅笑着的,姬月则是埋头在药理里面,两个人都不是喜欢生气的,今天竟然给晔雅看见准备要吵架的样子,也算是一奇景。
“哼。”姬月这一声算是回答。
林青眉毛一皱,旋即松开,转向晔雅说道:“你说这人今年都二十了,还像个两岁的孩子一样到处撒娇!”
“谁撒娇……”姬月立刻反驳。
晔雅看了眼姬月的脸色,有些担心地对着林青微摇头。
林青略颌首,又说:“这么大人了,还不知体谅母姐,成天只知道自己怎么怎么的。她母亲是只看嫡庶的迂腐之人吗?她姐姐那性子适不适合做族长,她会不知道?”
“你!……”
林青冷笑,打断她说:“怎么,我说错了?你还是知体谅的?那么疼你的姐夫,他过世那会儿你在哪里?你姐姐伤心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姬明辉语塞,面上一阵白一阵青的。
晔雅看着她似乎支持不住,就快昏倒的样子,担心地使了个眼色给林青。
林青从凳子上站起来,将手伸到姬明辉面前。姬明辉疑惑着,还是搭住了林青的脉。半晌,道:“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自己的身体?”姬月把过林青的脉,脸色一沉。因刚才还气着,脸有些拉不下来,话里却是明显的担心。
林青见她担心,却是一笑:“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我可是快马两天赶过来的,亏你好意思对我发脾气。”
林青说得玩笑,姬月一窘之后,想想,有些赧然。
从阳安赶到这里,快马也要三天,两天到就是除了吃饭,连睡觉时间也没有了。普通人两天不睡或许没什么,但姬月知道林青前段时间在绿杏确实辛苦,再加上骑马本来就消耗巨大,所以现在林青竟然是疲累过度的脉象。心里顿时泛起歉疚,到底是为了她才弄成这样,刚才她却对着她发脾气。
“姬月,你到底固执什么呢?”林青看着她,软下声音,“你姐姐性子平淡与世无争。就算她做了族长,也是一个她不开心,姬氏也无法受益的结局,你就忍心?况且你姐妹关系一向好,她想不想做族长,你应该知道吧?真逆了她的心意,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就真的是对她好吗?”林青抚着额头,手指轻扣。
“还是你怕限制了自由?真要是做了族长,把手边的事分派下去,自有人替你做好。晴济你都能做得那么好,为什么姬氏反倒不可以?到时候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番话,说得姬月没了声音,只定定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时气难平。不过你的伤也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你仔细考虑考虑,我和她先出去了。”一直旁边站着的晔雅突然Сhā话。
“青,你没事吧?”姬月看林青脸色不对问道。她的怒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没什么。”林青如常地微笑,然后被晔雅拉着走出房间。
外厅里,姬明翰有些担心地看着里面。她们在里面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林青见她担心的样子,淡淡一笑说:“明翰姐姐还是多陪陪姬月。不过,如果她问起姐姐的心意,还请姐姐直说。”告辞后,晔雅拉着林青的手,一起离开了姬明辉的房间。
晔雅和她回到了客房后,直接脱了她的鞋袜,然后把林青按到床上。
林青失笑,说:“晔雅,你做什么?”
“晚饭时间还早,你先睡一会。”
“还不是睡觉时辰。”林青要坐起来。
“你自己睡,还是我陪着你一起?”晔雅索性也脱了外衣鞋袜,坐到床上。
林青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地笑,一脸温柔,顺着他的意思躺下,然后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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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申明:下章开始,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开始玩林青了。
变
之后,林青在姬氏山庄又盘桓了一日。待姬月亲口答应继承族长之位后,林青与姬氏订下大略的合作协议,然后留了晔雅和小侯商谈细节,独自踏上回阳安的路。
林青再回到阳安城门口的时候,已经是第九天的上午。看着天色尚早,林青打算先回自己的住处,稍事梳洗再去兵部尚书府上践十日之约。
林青跨进小院的时候,没想到院子里除了雪荏,还有一个不速之客,绿杏居的采买厉忠。
厉忠似乎正在求雪荏,而雪荏一脸为难的样子。听见推门的声音,两人一起向林青这里看来。雪荏的脸上是单纯的喜悦和淡淡的如释重负,而厉忠的眼睛里却是闪动着不明原因的兴奋。
雪荏立刻走到她身边,接过手里的包袱,顺便问起姬明辉的情况。林青一边回答着一边看向在场的另外一个人。
厉忠站在原地畏畏缩缩,眼神漂移不定,满脸的惶急忧虑,看见林青看她,连忙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来。只是这谄媚的笑,实在是比哭还难看。她向林青跑过来,在离林青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带着想讨好又不敢走近的表情看着林青。
林青心里一阵厌恶。
因为欧萏去了林家堡述职,所以林青与厉忠的接触反倒更多些。她虽没对林青太过恶声恶气,但是此人惯会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事情做得也不少。林青在绿杏居的时候,听到的闲言碎语里就没有一个人赞她好的,可见并非什么良善角色,所以对她实在没几分好感。
“厉采买找我有事?”林青纵然心里不喜此人,但是恶言相向也做不出来,于是主动询问,能早些打发走也好。
“求大小姐救救厉忠。”厉忠“扑通”一声扑到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林青皱眉,她素来不喜欢这种话还没说清楚,先跪下逼得人不答应不行的做法。
林青些微的犹豫,厉忠在地上磕头已经是把额头都磕红了。
雪荏看着不忍心,上前拉住厉忠,对林青说:“小姐,厉管事这几天一直等着你,你就帮帮她吧。”厉忠顺势站了起来,乞求地看着林青。
雪荏不过是看厉忠可怜,才开口帮着说话。林青因为不喜欢在人后说是非,所以绿杏居的人和事雪荏几乎是一无所知。这厉忠连着几日上门来等林青,神色凄苦,雪荏早就心软,今天碰巧林青回来,就忍不住帮忙一起求林青。
林青根本不愿意理她。这厉忠指不定是惹了什么事,这时候突然想起她来。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雪荏这一开口,林青倒不好婉拒,只能先听听她说什么。
“厉采买不必行此大礼。你先起来,到屋里说话。荏,看茶。”说完,林青当先朝屋子里走去,没看见她背后的厉忠露出奸计得逞的阴笑。
雪荏看出来林青的不悦,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知道林青素不喜欢这些,今天他等于是帮着外人为难了林青,心里不由后悔起来。但是做也已经做了,雪荏想着,还是等人走了后去道歉,一边走去厨房沏茶。
林青和厉忠两人进了屋子。
厉忠关上门,突然又跪倒在地,说:“求大小姐救救我。欧萏要告我到官府!”
林青一眨眼。欧萏要告厉忠?
“厉采买怎么又跪了,大冬天的,地上凉,先起来说话。”林青嘴里劝得客气,却没有去扶的意思。
厉忠膝行几步,在林青的目光下停在了离她有好几步远的地方,声音里满是惶急,说:“是我猪油蒙了心,不该起念头动公家的钱。欧萏抓住了把柄,她威胁我什么事都要听她的。以前对大小姐无礼也是她授意的,现在竟然出这种阴招,我就再不是人,也做不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
厉忠这话说得极有技巧,乍一听,她先承认自己不好,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什么起念头,什么把柄,不过虚话而已。
不过,厉忠挪用采买的钱,林青之前就有所察觉。林青这时倒是被她挑起了兴趣,想了想,还是问道:“她要你做什么?”
“欧萏那个天杀的,要,要我去……奸污雪荏公子。”厉忠似乎鼓起勇气,才终于把话说了出来,“我不肯做,她就威胁要把我的事抖出来——”
奸污,雪荏?
林青皱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没有愤怒,没有疑惑,却是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的确,太阴朝里男子贞洁重要,她随身只有雪荏一人侍候难免让人误会。但是真要这么做了也不过下下她林青的面子,谈不上什么实质的伤害。再说,依照林青的感觉,欧萏虽说看她不顺眼,但是却不是一个会用下流招数的人。
林青看了眼厉忠。
她,在打什么主意?
厉忠看林青沉吟着不说话,知道她不相信,不由得着急,朝前爬了几步,大声说:“真的!大小姐知道欧萏为什么那么恨你吗?她妹妹以前在堡里做管事,后来因为开罪了大小姐被赶出去!”
管事?得罪她?
过了好一会,林青的脑子里才浮出一个淡薄的印象。
是了。
那还是她刚搬到临月的时候,一次回去父亲那里,发现小厮们服侍得极不上心,难得发了次脾气。当时那个赶来为小厮说情的管事好像就是姓欧的,她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说了什么……对了,“小厮做不像样,就是你管教不力的错!亏你还有脸跑来为他说情。”总管大约误会了她的意思,把那个管事人赶了出去。
那个管事是欧萏的妹妹?怪不得初见欧萏的时候,总有种在哪里见到过的感觉。
厉忠的话,林青信了几分。
厉忠察言观色,知道林青有些相信了,又膝行了几步,贴在林青身边。
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
跪在地上的厉忠突然面色一喜。
林青看见厉忠神色突然改变,心里一跳。
厉忠从靴子里突然抽出一把匕首,跳起来就朝林青冲过来。
林青一惊,站起来,蓦地后退。但是房间狭小,根本退无可退。
厉忠狞笑一声,匕首用力朝自己的手臂上划下去。顿时,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肤,血液立刻染红了棉衣。
厉忠把匕首朝林青脚下一丢,凄厉地尖叫:“救命啊,杀人啦——”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打开门跑出去。
门外,欧萏带着一群官差打扮的人和雪荏正说着话。
房门突然打开,厉忠尖叫着逃出来,手臂上满是鲜血,脸色惊惶。跑到一个官差面前,死死抓住她的衣襟,大叫:“救命,有人要杀我——”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滞。眼睛像死鱼一样凸出来,脸色变青,一口一口不断地呕出黑色的血,人慢慢地朝地上滑去。
被她抓住衣襟的官差赶忙扶住她,问:“你怎么了?怎么了?”
厉忠滑到地上,脖子僵硬地转过去,眼睛死瞪着欧萏,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血不停地从嘴里流出来。
欧萏扑过去扶起她,声音里满是焦急,说:“阿忠,你怎么了?阿忠——”
厉忠用力拽住欧萏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只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突然浑身一阵抽搐,断气了。
旁边的官差拉住她说:“欧掌柜请节哀,她已经过世了。”
“谁!是谁杀了阿忠!”欧萏充满痛苦的声音高声嘶吼着。
众人的目光看向房间。
房门里,林青脸色发白,带着古怪的微笑看着门外的一切,她的脚边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
归案
刑部衙役王二在很多年以后,对她的孙女说:“你们这些小丫头碰到些小事就炸毛,哪里知道什么叫冷静?想当年,那位大人当年的风范才真的是没话说。什么?跟你们说说?
嗯,让我想想。当年,对了,是有家酒楼掌柜报案,说有伙计偷了店里的钱逃走,我跟着头儿一起去……别打断我,后来当然知道她是冤枉的,不过那时她还没有认祖归宗……”
王二回忆起当年的事。
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快班三等衙役,压根儿没搞清楚什么事情,就跟着快班司长一起去了长寿坊里抓犯人。刚到就听见有人喊救命,然后一个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揪着王二的衣服喊救命,然后吐黑血,立时就死在她们这群衙役面前。
那时王二才刚当上衙役,第一次见到死人,当下就愣了。
王二抬头一看,房间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脸上一片雪白,没有一丝血色,但是却不像是被吓到。她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在众人的目光下慢慢蹲下身子拾起带血的匕首,放在鼻子下轻轻嗅闻。然后伸出雪白纤长的手指,沾了些毒血放进嘴里尝了尝。
片刻之后,那年轻女子突然露出一抹妖艳的笑。那笑,虽然明知道不是对着在场的任何人,却让王二不由得想起清明时在坟地里看到的引魂花。那一片艳红色的妖异,虽然美得动人心魄,但是越看越让人觉得心里发凉,年轻女子的笑甚至比那引魂花更艳上几分,也妖上几分。
“你,你是谁?”不知谁喝了那么一声王二这才回过神来。
那女子敛了笑,脸色复归平静。她抬起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扫,院子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王二与她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感觉好像跌进了冰窖一样,心里一阵发寒,不由得就避开眼。
“是你!你为什么要杀她,阿忠,你死得好惨啊……”欧萏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安静。
司长被提醒了似的拔出刀对着她,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还不束手就擒……”
那女子取出手巾,将匕首包了起来,雪白的手指,动作优雅至极,然后慢慢地走出来。她停在司长面前,将包好的匕首递给司长。
司长被她的举动搞糊涂了,接过匕首。自来抓捕犯人,要么挣扎逃走,要么吓软了腿,或者跪地喊怨,哪有像她这样,平平静静地来递凶器的?
“晚生林青,见过大人。”林青抱拳行礼。
司长眼中一闪。要知道并非什么人都可以自称“晚生”,只有各学馆出身,或者是通过县试的人才有这种资格。自称“晚生”的人过了常科考试就可以到各地节度使那里做幕僚,若是再过吏部的选试就直接入仕做官了,到时候比她们这些不过流外五等的衙役不知道要高多少级。
当下一回礼,口称“不敢”。
司长刚想开口问话,欧萏见情势不对,眼珠子一转,立刻哭嚷道:“阿忠,你死得好惨啊。你这一去,家里的老父弱子可怎么办啊……”
她这一哭喊,却是提醒了司长。
京官不比外官,万事都要小心,她虽只是刑部快班衙役的司长,却也深知个中三昧,当下整肃了神色,说:“林小姐虽有功名在身,但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是与在下等走一趟吧。”
听她这么一说,周围几个衙役立刻暗暗移动,形成合围之势,防她逃走。
林青看了眼周围的人,双手一摊,示意自己不会逃走,说:“这事不是我做的。”
略一顿,林青看了眼周围人的神色继续说:“但是我也明白各位职责所在,就与各位一同回去,总不会让各位为难就是。不过既然我是自愿,这刑具就不用上了吧?”
司长听她否认犯罪,眼神一紧。随后听说愿意跟她们走,心里一喜。这女子什么来历虽不知道,但是年纪轻轻已经如此沉着镇定,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听她要求不上刑具,沉吟了下,给手下人使了眼色,防止她耍诈逃走,围成一圈,然后说:“那是当然,请。”
雪荏本来在一旁默不作声,这时见林青要被带走,突然冲过去拉住林青的手。旁边围着的衙役本来要喝阻,但是看到他的神色也明白几分,就放了他过去。
雪荏脸色刷白,嘴唇还在轻轻颤抖着,握着林青的手像冰一样没有温度。
林青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是把错揽到自己身上,譬如他不放厉忠进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之类。心里叹口气,大庭广众之下林青也不好劝说什么,只伸手轻拍拍他的脸说:“别乱想,我去几天就回来了。还有,记得去尚书府告诉二公子一声,免得让他等急了。”说完,对着雪荏一笑,跟着衙役们走了。
路上,司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林小姐说的尚书府是哪位大人府上?”
林青走在司长身边,笑着也用随便的口吻回答说:“是慕容尚书府上。前些日子离府的时候,与二公子约好今日再去的,总要知会一声,免得他等着急了。”
“林小姐与慕容二公子相熟吗?”司长又问了一句,似乎只是随便聊聊。
“因为一些缘故,前些日子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林青回答得更是简单,嘴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司长“啊”了声,点点头表示知道。心里却是多瞄了身边的女子几眼。能在尚书府住半个月的人……司长脸上的笑又客气了几分。
开审
林青跟随刑部衙役一起去了刑部,因为不是当日,所以先进了刑部大牢关押,等候次日开堂审理。
刑部大牢里牢房很多,大约满了一半,林青跟着牢头走到位于末尾的一间小牢房前。牢头打开牢门,林青走了进去。
一阵锁链声过去后,牢头离开了。
林青打量了一下牢房。
牢房墙上有一只拳头大小的洞,权充作窗子,冷风嗖嗖地从这个小洞里往牢房里灌,冷得让人直打哆嗦,不过也因此空气还算干净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除此之外,由光滑冰凉的青黑色石头组成的牢房里不仅没有桌椅床褥,连根稻草也没有。
林青靠墙坐下。墙和地面冰冷的触感让她反射性地想要站起来,但是她立刻又靠了回去,身体最大程度地贴紧墙壁,让寒凉的感觉渗透到身体每一个细胞里。
刚才走进牢房的时候,林青很“好心”地为牢头捡起她掉在地上的东西: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然后才有了一个单人牢房。
她现在需要冷静一下。
很明显的,就时间上来看,厉忠和欧萏串通好的。她们原先的计划里,应该先造成和她单独在房间里谈话的机会,然后厉忠划伤自己,乘欧萏带人来的时候跑出去呼救,最后一口咬死林青企图杀人。只是厉忠不知道她的刀上有毒,原先以为演戏,却真的要了她的命。
如果说第一重陷害是用厉忠的命来完成,那连环的第二重就是匕首上的毒。那种毒名叫“迅雷”,除了见效快之外并没什么特别好处,唯独有两个特点,其一是保存期短,其二就是配方难找。因为其中最主要的药是景蛇涎,而景蛇是苗疆特产,中原地区极为少见。
但是很“不巧”的,林青的离蓝,就是景蛇。
这个陷阱设计得很好,林青设身处地,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现在,问题是那个“对方”是谁呢?
欧萏是肯定的。但是她应该没有恨她到想要杀了她的地步吧?厉忠所说的,林青相信应该不假。而且,林青不以为以欧萏的能力可以完成这个陷阱。她没有那么婉转的心思和深沉的城府来设计这个陷阱,否则她不会用那种态度来对待她。
她的同盟者是谁?
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她没有发现。是什么呢?林青沉吟着。
除此之外,姬明辉受伤与这件事有关吗?时机太过凑巧,令林青不得不怀疑两者有什么关联。
长夜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衙役来提审犯人的时候,林青已经站在牢门后等着了。她一夜没合过眼,脸色苍白得吓人,但是整个人精神却很好,眼睛亦是奕奕生辉。衙役看了眼似乎对自己的未来丝毫不担心的少女,想着今日的主审官,暗里摇摇头,然后带着林青一起上了堂。
主审的乃是刑部侍郎沈晏,此人向来严整,为官清明廉洁,虽不好说疾恶如仇,但是对犯人从不手软。
林青走进公堂,抬头一看堂上主审之人,微微一愣后,不由微笑,然后躬身一揖。
沈晏皱眉,道:“堂下所站何人?上了刑部公堂竟不下跪。来人,给我压她跪下。”
话音才落,林青淡笑着说:“慢。太阴律历有载,有功名在身者,未定罪前不跪不刑。”
沈晏一怔,转向卷宗。见卷宗上写着:檀山双木镇人士,十六岁,无功名。当下一拍惊堂木说:“休要胡说。冒认生徒乡贡,以期逃罚,罪加一等,先打十大板……”
“大人且慢,林青并非冒认。八年前林青过了科考的,不知大人有否印象?”这番话,说得连堂上站的衙役也朝她看来。
八年前这林青只有八岁吧?
等等,她想起来了。
那时,阳安的确曾经出过一件轰动全京城的事。
那一年春闱开了制科,把每年一次的常科没考的几科都放出来。有人连报两科,一科明经,一科明算。此人明经的成绩差强人意,勉强及第,明算却是高居第二,得了榜眼。
当时沈晏还是刑部比司的员外郎,阅卷的时候也去吏部帮了忙,所以外面的轰动是一概不知。那张明算榜眼的卷子她看过,对答卷人甚有好感。当时刑部比司人手紧张,沈晏当时就存了心,即使此人通不过吏部选试,也要想办法上书陛下求个破格录取,再选进刑部比司做事。
那时一贯心无旁骛的沈晏大约知道京城里出了件轰动的事,只不过一心在想如何把那个人要过来,具体什么事没有去关心。
直到上了殿,才知道那个明算榜眼,明经及第的竟然是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当时在殿上,那孩子行礼如仪,进退得当,陛下答应她等她成年再来为朝廷效力。
一晃八年过去,当时上殿的幼童如今已经长大,样貌变化得很多,所以沈晏一时也没有认出来。
也因此如今林青的档案归属于吏部,算是无职的官员,难怪在乡贡那里找不到她的名字。
“既然如此,就无须跪里,站着回话。”
林青抱拳道:“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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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对林青用个刑的,但是上网查了以后 -_-!实在下不了那个毒手……
只好想办法让她有个身份免了刑罚,然后……就陷入查资料死循环里面。查完刑法、刑部、律法再查科举……我昏了。
不甘心查了那么多没用处,解释如下:(嘿嘿)
1. 刑部比司:古代国家审计机构
2. 考试流程:先通过州县考试,成为生徒(由学院出来的),或者是乡贡(自学)
再到有50多科,但不是每科每次都开的科举考试。分常科(含常考普通科目)和制科(非常考科目,皇帝下诏才有),及格的叫及第,一二三名就是状元榜眼探花。
最后还要通过吏部考试才能正是成为朝廷官员。
审理
刑部公堂之上,林青申明自己的身份后,当即开始案情。
首先传唤报案者上堂。
欧萏在衙役的带领下走上公堂,叩首道:“草民绿杏居掌柜欧萏叩见大人。”
沈晏问:“欧萏,当日你来报案,称有人盗窃绿杏居钱财后逃走,是也不是?”
欧萏抬头看了眼林青,见她可以站立着不用跪倒很是吃惊,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林青恰好也转过来看她,虽然脸上一片平静,但是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欧萏还是被她眼里的寒意冻得浑身一颤。所以沈晏的问话,欧萏怔了怔才回答道:“是。本店最近一次查账时候,发现无端少了近千两银子。草民叫了采买厉忠来问话,厉忠说是有人逼她这样做,再问下去她就不肯说了。厉忠离开店里后草民派伙计偷偷跟踪,发现她进了长寿坊一个小院子里,这才来报了案。谁知与众位衙役大人一起到那里的时候,阿忠,厉忠她竟然……”说到后来,语意哽咽,悲伤到难以为继。
欧萏这番话,听者无意,却是极有技巧。虽没有明指着林青是指使厉忠偷窃钱物的主谋,然而话里的意思却全指向林青。末了一句听似口误的“阿忠”更是给人平素与厉忠关系极好的印象。
然后是昨日在场的衙役快班司长。
她上来先一抱拳,然后说:“卑职当时与欧萏一起到了长寿坊那里,才刚开始向小厮问话,突然厉忠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叫着‘杀人,救命’,跑到屋外没几步路就断气了。屋内当时只有林青一人,她捡起匕首验看后将匕首交给卑职,然后就与卑职一起回来了。卑职与属下等检查过,房间内没有打斗痕迹,门窗均关好,当时屋内应该是只有林青和厉忠两人在。”
沈晏想了想,继续问道:“匕首是她捡起来的?”
“是。”快班司长说得很确定,“门开时,匕首是掉在地上,林青在目睹厉忠死亡后,才走到匕首旁捡起来,然后用手巾包好递给我的。”
“事发后林青没有试图逃走?”
“是。林青否认自己杀人,但是没有试图逃走。只要求不上刑具,卑职看在她非常合作的情况下答应了她的要求。”
沈晏转向林青说:“照此看来,确有教唆偷盗后杀人灭口的嫌疑。你有何话说?”
沈晏声音平直毫无感情,问得也很正常。但是堂上诸人除了素不相熟的欧萏,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要知道沈晏平时审案时,可不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
林青听沈晏这样问,心里一松,但是脸上没有露出分毫,恭敬地回答说:“晚生前几日离开阳安,昨天上午才回来。那时厉忠说是有要事相告,于是晚生就与厉忠两人进了屋子。进屋后,厉忠突然跪下来磕头说她是被人逼的,求我看在她对绿杏居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照顾她的家人,那她就死而无憾了。晚生当时听不懂她说什么,见她突然就拔刀出来朝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然后冲出去喊救命。之后的事情就如适才的大人所说。”
堂上瞬间一片寂静。照林青的意思,反而是有人要厉忠陷害她了。
“你胡说!明明是你——”欧萏突然提高了嗓音喊。
“肃静!”沈晏一拍惊堂木,立刻制止了欧萏的高喊,说:“这只是你一面之词,你如何证明?”
“如之前所说,晚生无法证明。”林青此话一出,欧萏明显面露得色,落在沈晏和林青眼里。沈晏若有所思,而林青心里一声冷笑。
“但是晚生相信,有两点可以证明晚生的清白。”林青一顿,见沈晏未加阻止,继续说,“第一,厉忠昨日既然是自己划伤自己,那么伤口的形状必与被人划伤有所不同。第二,匕首上所用的毒较为特别,中原地区极难配制,查明毒的来历,应该也可证明晚生的清白。”
沈晏说:“本案待仵作验尸有了结果再行审理,嫌犯还押大牢。退堂。”
欧萏想要再开口说话,但是沈晏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表示审理已结束,于是她只得从地上站起来。林青在衙役的押解下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略停了停。
欧萏看向她,眼里满是挑衅。林青视若未见般,似笑非笑地在她耳边轻说:“欧掌柜真是情深义重,厉采买死得不冤了。”
欧萏想要说话,但是林青已经跟着衙役走了。
林青跟着衙役回了牢房。下午有人来探望,是慕容逸。
因为十日期将满,慕容逸本来在府中等候林青,没想到林青没有来,却有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来求见。
来人自称雪荏,是林青的小厮。雪荏见到慕容逸之后将大略的情况告诉慕容逸,然后恳求慕容逸去牢里看望林青。
慕容逸犹豫了一夜,他素知自己母亲疾恶如仇的性子,这事一旦告诉她,即使真如那个小厮所说林青是遭人陷害,在结案之前她都不会允许再与林青接触。原本是无所谓,但是羽儿的身体拖不了那么久。根据太医的意思,林青用以毒攻毒的法子虽然有效,但是这余毒却是不好清理,尤其不能拖过十日。
犹豫的结果,慕容逸于次日的下午瞒着母亲去了刑部大牢,总要先见见林青再说。
慕容逸在衙役的带领下走进牢房。他一个年轻公子,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牢房里到处弥漫着中人欲呕的恶臭,不要说犯人个个面相凶恶,身上伤残地方暴露在空气里,看得慕容逸心惊肉跳,不禁想到那个笑容清冷的女子是不是也变成这个样子。
走到牢房门前,慕容逸看见林青席地而坐,听见有人来,抬起头,瞬间四目相交。慕容逸以为自己会看到慌乱、惶恐和混浊,又或者会像溺水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的神情,但是林青的眼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淡淡的喜悦都没有,彷佛她知道他一定会在这个时间来牢里一样。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她与十日前没有丝毫差别。
林青见慕容逸来了,一笑,站起来行礼。慕容逸连忙还礼。
“二公子,青此番遭人诬陷,为了自救,说不得要用些不好看的招数了。还请二公子不要见怪。”林青郑重地一揖,说。
慕容逸不是很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先点了点头。
“听说太医院有位杜御医,青想请她去刑部与仵作一同查验凶器上所附的毒。”
“这……杜御医我并不相熟……”
林青打断他继续说:“二公子请稍候,待林青说完。第二件事,想请二公子上堂作证,我的离蓝这十日内都在府上,我没有带离开。第三件事,请将林青保出大牢。”
慕容逸想了想,说:“抱歉,杜太医我可以去求见,离蓝一直在我家我也可以证明。但是保你出来做不到,家慈……”
太阴律法,若长时间未能定案,疑犯可由从三品以上官员承担保释。慕容逸的母亲慕容史乃是兵部尚书,位列正三品,正好够资格。
林青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笃定,说:“二公子可知道‘本命蛊’是什么?”
慕容逸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疑惑地摇了摇头。要说蛊,慕容逸大约还知道指的是毒虫,但是本命蛊就不知道了。
“本命蛊,是苗疆人饲养的一种最特别的蛊,最大的特点就是与主人毒性相反,互为解药。除此以外,无解。”
慕容逸一怔,立刻明白过来,看向林青。
“离蓝正是我的本命蛊。”然后,林青确认一般地解释。
然后,两人谁也没有开口,一片宁静。林青仍然维持着微笑的表情,而慕容逸带着些许的不敢置信。
她,在要挟我。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慕容逸的脑海。意识到这一点的他,除了错愕之外,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
“家慈为人甚严,我可以努力劝说,但是实在不能保证成功。”回过神来的慕容逸寻思着说,口吻不恼不怒,纯然地商量。
“那就请秦王殿下出面保释我,杜太医那里也可以请秦王殿下代为商请。”林青说得轻松简单。
“秦王殿下?”慕容逸微眯起眼睛。
她知道什么?
慕容逸的神色没有逃过林青的眼睛,她温和地笑说:“那日见殿下深夜还留在尚书府,可见甚为宠爱三公子,所以青大胆揣测此事请求秦王殿下也是一样。不是吗?”
慕容逸释然,再次确认道:“羽儿的毒一定可以解开?”
“青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林青再度微笑。之后,她行礼躬送慕容逸离开刑部大牢。
出狱
数日后,绿杏居采买厉忠被杀一案二度开审。
林青再次被带到公堂上。饶是她脸上依然是镇定若昔,也受不过牢的清苦,脸色白里泛出青来,几日未能漱洗衣衫也有几分凌乱脏污。
“晚生林青见过大人。”纵然林青行礼的姿势依然完美如仪,却因她的脸色透出几分柔弱的意味。
林青扫了眼,大堂上除了她之外,还有慕容逸和一个官差打扮的女子,慕容逸坐在大堂一侧,而那女子站在衙役之前。林青见了慕容逸,颌首致意。慕容逸还礼,却因为见林青在大堂之上不用叩跪感到奇怪,听林青自称“晚生”微挑了挑眉毛。
沈晏坐在堂上,说道:“根据调查,凶器上所用毒名为‘迅雷’,乃是出产于苗疆的一种剧毒。此毒有两大特点:第一,配制完成后必须在两天之内使用。第二,需用到景蛇毒。林青,本官问你,你可养有景蛇?”
林青恭敬地答道:“是。晚生饲养了一条景蛇。但是此蛇寄养在慕容尚书府中,至今尚未取回。”虽没有提到杜太医的名字,但是沈晏既这样说,就代表林青所求,慕容逸做到了。
沈晏问:“慕容公子,此事是否属实?”眼睛转向慕容逸。
慕容逸站起来,躬身回答:“是。林青十多日前离开府中时,将蛇留在府中。我可以保证直到今日为止,景蛇一直留在我尚书府中没有离开。”
“多谢慕容公子。”沈晏一顿,继续说道,“仵作。”
“卑职在。”堂上官差打扮的女子开口应答。这人面容冷硬,说话声音也像是敲打铁杵,一点人气也无。
“验尸结果如何?”
“是。尸体上除了膝盖的淤青和左臂的刀伤外没有其它外伤,死因为毒发。”
“膝盖上有淤青?”
“是。轻度淤青,卑职推测死者临死前曾大力跪倒在地造成。”
“手臂伤口如何?”
“是。左臂伤口长三寸深二分,由外侧开始渐轻,应为死者自己划伤。”
“确实是她本人划伤,而不是由其它人造成?”
“是。除非死者被人绑起不能移动,经计算后切割也可造成此等伤口。”
沈晏看了眼林青,林青站在堂上,虽然有些憔悴,但是沈晏却丝毫感觉步到任何焦躁或是愤怒不甘之类的感情。沈晏做了审案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犯人,像林青这般镇定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
为什么太医院的医正会突然来刑部帮助破案?为什么慕容逸肯为她作证?据沈晏所知,慕容世家对族人教训甚严,即使只是出堂作证,也需要得到族长的同意。那么,慕容逸的行为是不是代表林青身后有慕容世家支持?是林青有这样的影响力,还是此案别有内情?
“由此二点,林青杀人罪名不能成立,当即释放。但鉴于与本案仍有牵连,故于本案审结之前,不得离开阳安。退堂。”
林青见沈晏轻易就放了自己出去,虽然有些诧异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没有欠下秦王那份人情当然最好。林青本就不喜欢与官府里的人打交道,特别是那个秦王,虽然外面风传她吃喝玩乐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正经事,但是那一夜之后总是给林青一种很难缠的感觉,最好有多远离多远。
沈晏当然不是轻易放林青离开。照沈晏看,此案颇有些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意味。既然表面上线索已断,找不到继续扣押她的理由,与其拖着,还不如就放林青出去,说不定会有转机。
走出刑部大堂,林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微闭上眼睛,与牢房里同样冰冷的空气在阳光下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林青……”
“青——”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林青睁开眼睛,看向其中一个,脸上不禁带出淡淡笑意。
愉之带起一阵凉风,直扑进林青的怀里,脸埋进林青的胸口,用力地吸口气,让林青独有的带着草药的味道把自己包围起来。然后,他抬头,笑得一脸温柔地说:“青,我回来了。”
慕容逸离开刑部大堂后,就去刑部对面茶楼,选了个靠近门口的座位要杯茶,等林青。他从刑部里走出来的时候,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少年。少年低垂着眼,听到脚步声抬头朝他看上一眼后又低了头,似乎在等人的样子。
那一瞬间的目光相错,令慕容逸不由赞叹少年的好相貌。此刻落座,眼睛不由还是朝那里飘了过去。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容精致细腻里带着淡淡的灵巧,浅褐色的双瞳里闪过着狡黠的光芒。慕容逸不禁拿少年与自己的弟弟作比较。两人虽都十分貌美,但是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如果说羽儿像清晨带着露珠的柔嫩花朵,让人满心地小心呵护;那少年就是最极品瓷器,玉润通透让人不敢轻易靠近。花瓣零落成泥,但是瓷器即便是碎了也能划破人的手。
很像一个人……慕容逸正这样想的时候,林青从刑部里走了出来。他跨出店门刚开口招呼,就见那少年飞扑进林青的怀里,林青淡笑着搂住他的腰。两人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天经地义,在这民风保守的太阴阳安的街上,不知看直了多少双眼。慕容逸心里泛起淡淡的羡慕。
林青顺势扶住愉之的腰,抬起头看向慕容逸,微笑道:“有劳二公子久候。”
有了之前的淡笑做对比,慕容逸突然觉得林青对他的微笑是十足的客套,那声“二公子”也是完全的疏离,心下顿时一阵轻微的不悦,虽然这不悦淡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但是他脸上却没有露出来,只用一贯地蔼然回答:“无妨。”才想要她与他一起回慕容府中,看到她精神不振,话到嘴边变成了:“逸先行一步,在府中等候。”说罢一抱拳,先行离开,行动间如行云流水,飘逸出尘。
愉之放开林青,林青极其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雇了马车,两人一同回到长寿坊。
愉之归来
林青牵着愉之的手走进小院。
雪荏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回头看见林青,喜出望外。但是他的惊喜如闪电一样转瞬消失,脸上现出闷痛般的表情。然后微垂了眼,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他裣衽一礼,说:“小姐,您回来了。”
愉之刚想说话,林青一捏他的手。愉之抬头看看林青,她平静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说:“荏,备水,我要沐浴。”说完,拉着愉之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愉之立刻问道:“青,刚才雪荏他……”
“我为什么会进刑部大牢,你都知道了?”见愉之点头,林青说,“雪荏认为都是他的错。”
“但是,这根本不关他的事……”愉之瞠目。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连林青也没有预计到的事情,雪荏怎么可以认为是他的错。
林青扯起带着涩意的笑,说:“我跟他说过,但是你看他的样子。”
他甚至以为她在生他的气。好不容易,他的称呼渐渐从小姐改成了青,这一次回来,竟然又变成了端端正正的“小姐”。
“不说他了,”林青呼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愉之,笑得柔软,“你怎么过来了?”
“想你了。”愉之抱住她的手,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这三个字瞬间温暖了她的微笑。
响起敲门声后,雪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水备好了。”
林青回答“知道了”后开始脱衣服,愉之顺手接过来放在一起,然后送出去给雪荏。等他再进屋子的时候,林青已经去了她卧室旁隔出来专门浴房了。
愉之站在通向浴房的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水的声音,慢慢走过去。浴房里水气蒸腾,一只硕大的椭圆形浴桶放在屋子中间,林青坐在里面,正慢慢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只露出头颈下面一点,却在深褐色木桶的映衬下显得肤白如玉。
愉之轻轻地走到她身后,看着她雪白光滑的后颈,突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如果你想帮我擦背,澡豆在你左边。如果你想和我一起洗,现在可以进来了。”林青背对着愉之,看不见他的表情,话里还带着一丝调笑。
愉之伸出双手抱住她的脖子,默默地不说话。
林青原先让愉之跟着晔雅去,只是觉得他一直在她身边不会有长进,还是出去开阔一下眼界的好。虽然没有计划让他去很长时间,但是也没想过他一个月就回来了。林青知道愉之应该是发生了些什么事。想到此,敛去了声音里的调笑问:“发生什么事了?”
林青湿漉漉的手抚上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在她的温暖的手里一片冰凉。回头看他,见他身上只穿了贴身的亵衣,于是说:“去把衣服穿起来,还是进来暖暖身子?”
愉之跨进浴桶。椭圆形的浴桶虽说很大,但只是给一个人用的,林青坐在里面刚好,就挪不出地方来给愉之。愉之双腿分开,膝盖跪在桶底,坐在她的大腿上,身上的衣服立刻全部浸湿了。愉之搂住她的腰,还是不说话。
林青让愉之跟着晔雅一段时间的用意,愉之知道得很清楚。做该做的事,或者说林青希望他做的事,日子过得很快。
但是,自从晔雅从姬氏山庄回来以后,愉之就一直心绪不宁。他明显感觉到晔雅变了,虽然他说不出来具体变在哪里。不仅如此,他还觉得晔雅的变化和林青有很大的关系,越想越是心慌。虽然他拼命压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胡思乱想。但是,那个念头日日夜夜在他脑子里打转,不肯离开。
然后,传来林青惹上麻烦的消息。
消息传来后,愉之乘机告诉晔雅,要回来看看林青。在晔雅彷佛知道些什么的笑容下,他离开了雅芳楼。
到了阳安,在刑部府衙前等了一上午,看到林青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就扑过去。林青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淡笑着纵容他这些不合时宜的举动,很自然地承受住他的体重。林青并不算温柔,却是温暖的。她那一丝丝淡淡的暖意会慢慢地沁入身体,在她身边的时候不容易发现,但是一旦离开,就会开始想念开始渴望。
“到底怎么了?”林青伸手圈住愉之,再次问道。
在林青温暖的气息里,愉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那只是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要怎么说这种毫无根据的事?
“不,没什——”愉之放开她的腰,坐直了身体,目光却落在她的肩膀上,瞬间定格。
一个淡淡的牙印,已经快要消失了,却在热水的作用下,变得清晰可见。
“轰”地一声,愉之脑中闪过一道惊雷。
她不容陌生人近身,所以,只有晔雅。愉之心里还没有消散干净的不安又翻腾起来。
她和晔雅做了什么?
她说了喜欢晔雅了?
愉之想起她以前曾经说过的“一心一意”,心里一阵绞痛。
林青见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止,只直勾勾地瞪着她的肩,脸色刷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才明白过来。
“抱我。”愉之的声音低沉,隐隐透着恐惧。他怕她会拒绝,怕她说她有了晔雅就不再要他了。一阵心急之下,愉之用力俯身吻住她,让林青的头撞在浴桶沿上,发出一声闷响。舌头撬开她的唇,伸进去。
林青只觉后脑一痛,愉之带着绝望味道的吻就迎过来。她拉开他,摇头。
愉之的眼睛又是一黯。林青伸出手勾住他的后颈将带到她面前:“亲吻、拥抱,甚至上床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不可以拿来当作什么事情的证明。”
“我吻你,”林青贴上他的唇,轻轻舔过,说,“是因为我想吻你。所以,真的想我抱你的时候再告诉我,但是别赌气了,好不好?”说完,又是一下轻吻。
“但是,我怕,”两次亲吻之后,愉之的表情明显柔软了很多,“青不要我了……”
林青凝视着他的眼,用了什么法子遮去原来的颜色的眼珠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不能说不好看,林青却更喜欢原来的颜色。
“想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林青轻问。
愉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
“你是我的,”林青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手抚上他的脸,“愉之,你是只属于我的私有。”
愉之眨眼。
林青又把愉之搂进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声音却一直一直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和你一样是弃儿,不过运气好些,被林家堡的公子捡到。”林青第一次说出自己的过往,愉之身子一震。
“所以,林家堡不是我的家。夜鸦和晴济你知道对吧?”感觉愉之点头,林青继续说,“夜鸦是晔雅一手创立管理,晴济也一直是姬月在忙,虽然她们一直说我是老板。其实我也不过是在初期出了钱,那些钱还是林家堡的。”
愉之想要说话,被林青阻止了,她说:“那时候,我曾经想过,如果姬月和晔雅把我甩了,我会怎么样?”
林青松开手,然后捧起愉之的脸,说:“那时候,我想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不要紧。愉之,只有你是不会离开我的。知道吗?我从来不觉得蓝色或是紫色的眼睛特别好看。但是我庆幸你的眼睛是异色,因为你的眼睛让你离不开我。你知不知道,只要你威胁说要离开我,我一定立刻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愉之怔怔地看着她。
“愉之,”林青轻啄他的唇,一下又一下,“我就是这么自私和恶劣,但是今生今世我不会放你走,谁都可以离开我,就是你不可以。”
愉之怔怔地看着林青,双眸渐渐明亮起来,眼中的光芒璀璨无比。
愉之的脸上满是明艳的笑容,无比甜蜜:“不止今生今世,直到喝下孟婆汤之前,只要我记得你是谁我都一直陪着你身边。”
林青被他话里的意思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
“如果我死在你前面,我变成鬼魂陪着你。如果反过来,我就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从心底里浮出来的笑蔓延到她的脸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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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示:
小叉在前一章里说的新年礼物的番外竟然真被第一个留言的大人看到了,这下非写不可了。
番外写晔雅和林青后来的事情,不过,里面的H部分我看还是不要期待的比较好。
最晚明天晚上放出来。
番外2(上)
汤山这里是出了名的温泉胜地,温泉水温适宜,清澈透明,特别适合长时间浸泡。夏天时被某位从阳安来的大人一眼看中买下后建了别庄,专门预备冬天到这里来避寒的。
别庄前不久才造好。刚下过今年第一场雪,那位大人就携着家眷一起来了。
汤山别庄的某个房间里,巨大的甚至可以让人游泳的水池里,热气腾腾袅袅。水带着浅浅的碧色,清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
用来雕砌池壁的特产青玉是墨绿色,为了防滑特地雕刻了牡丹在池底,栩栩如生。水池为了方便人长时间浸泡,特地用青玉做了牡丹花瓣形状的台阶方便浸泡者躺卧。
水里有一个人,看起来大约超过二十五,不到三十的样子。
她面容极是美丽,黑发简单地绾在头上,墨绿色的青玉衬得水中的人身体纤秾合度,雪白的皮肤晶莹剔透得透明一般,因为透出淡淡粉色。她半趴在池壁上,双目半睁半闭,掩去一片清幽。
门忽然开启,又关闭,带进一阵寒风,然后是一阵拍打声。
她皱了皱眉,微睁开眼,抬眼看走进来的人。
他一身毛皮大氅上积了层薄薄的雪珠,正在拍打。
她抬眼看他,笑:“拍它做什么?”
他手上一顿,说:“也是。”脱了衣服,随地一扔。
男子看来比女子年长些,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他身材纤长丰盈细致,尚不到丰腴的地步,皮肤也是保养得极好,依然光洁细腻,只腹部的皮肤颜色稍有不同,不过那是生育过后的痕迹,哪家夫郎也免不了的。
然后,他慢慢顺着台阶走到水池里,坐下,让水直漫到他脖子下面,然后捧起水泼在脸上。好一会,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也和她一样放松了身体,舒展开来。
“现在不心疼那些钱了?”她瞄了他一眼,话里带着淡淡的慵懒,这一睁眼,竟是清幽一片。
“我不看紧些,那钱还禁得住你们用?这一大家子人,你怎么养?”说起话来,他丝毫不相让,瞟了她一眼。话里虽带着嗔意,凤眼里却带着笑,这一瞟,刹那间风情无限。
她却毫无所动,看惯了的样子。
他顺手扯下果盘里的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好甜。”
她挑了挑眉毛,说:“是吗?”
“嗯。”他极自然地站起,俯身贴住她的唇,将含在嘴里的葡萄用舌头推到她的嘴里。然后顺便把她唇上沾着的汁水舔干净了之后又回去扯了颗葡萄放进嘴里。
“是不错。”她吐出葡萄籽说。
他问:“这次你竟然谁也没带?”
“一个说走不开,一个爹说产后要静养不放人,还有一个说留在家里看孩子,竟没有一个肯陪我来的。”那清冷的眼睛里竟然染上一丝丝不甘和哀怨的神色。
他轻笑。
她转了个方向,仰躺在水池里,闭上眼睛放松身体,让身体最大限度地与水接触。
清澈无比的水,让她的身体在他面前一览无余,舒展开来的身体看得他眼神一紧。
他站在她面前,贴近她的耳朵,说:“青,帮你按摩好不好?”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轻轻拢过她的身子,双手在她背部按摩,从脖颈开始,渐渐向下。双手灵巧,力度合适,按揉下身体酸酸麻麻的,极为受用,她不禁轻轻呻吟出来。
他双手渐行渐下,却在她后腰部一段不甚光滑的皮肤上停住。
原本微闭着眼睛的她突然睁开,一个转身将他压在身下,“晔雅,”她低头吻上他的唇,“我们说好,”轻轻摩挲着,然后慢慢移动到他的耳朵上,舔吻,轻咬,“忘了那件事的。”
他微仰起头,身子一颤,只觉得一股热流冲向下身。
她的吻顺着他光滑的皮肤而下,直落到他胸前的樱红上,用嘴唇摩挲,然后含住。
他呼吸急促起来,却还是挤出两个字:“但是……”
她见他竟然还分心,重重地一口咬下去,他一声惊呼。她略抬起头,说:“没有但是。”
他呼吸越发急促,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她见他还要说,放开后站起来,手却贴着他的小腹向下一直滑到他的两腿之间,轻轻握住那已经粗大的灼热。
他气息一窒,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双眸子水淋淋地只能瞪着她。
她揽住他的腰,把他压向自己,然后引导着他的灼热填满她的空虚,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骤然的紧窒,带给他一阵快感直冲脑际。
她沉腰,律动。
然后不停地在耳边叫他的名字:“晔雅,晔雅,晔雅,晔雅,晔雅……”
最后,热流射出的一瞬间,她在他耳边轻述:“我爱你。”
刹那间他勾起唇,笑得无比艳丽,这句话果然是听不厌。
那是我的幸福的开始,所以我不会忘记。他在心里继续说。
好半晌,当情事的余韵渐渐消退后,他看向带着丝得逞微笑的她,突然微眯了凤眼,刻意酥软了嗓音说:“帮你洗洗?”
她又“嗯”了一声,复又懒懒地靠在池壁上,却没见他脸上一丝别有含义的笑。
他将手探向她两腿之间,伸出两指探进她的柔软,手指勾勾搔搔,或轻或重,仗着对她身体的熟悉,大行清洗之名,做勾引之实。
她突然圆睁了眼睛看向他,他一脸的窃笑。
她眉毛一挑,复又吻回去,直吻得他也呼吸不稳。
“换个地方?”她在离他的唇只有几分远的地方建议。
他点头,牵着她的手出了浴池。
所幸隔室就是卧室,侍从早已收拾好了房间,铺好柔软的大床。
他吻她,就势倒进床里,压在她身上。
他分开她的腿,刚想要做的时候,突然之间门打开,两人均是一怔,有些错愕地看向门口。
一个四岁大的男孩儿,穿着雪白的睡衣,揉揉眼睛,看向床上两人说:“娘,烨儿和你一起睡好吗?咦,爹爹也在?”声音软软嫩嫩的,极是悦耳。
她和他对看了一眼。
男孩也不等两人答应,就噔噔噔几步小跑过来,用力向床上爬。她怕他跌着,伸手一捞把他抱在怀里。
男孩笑呵呵地搂住她,用力亲地她一脸口水,粉雪可爱的圆脸蹭蹭她的脸,就勾住她的脖子不肯放了。
两人又对视一眼,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瞪她,说:“你的好儿子。”
她一笑,说:“奇怪,前面一个怎么没这么粘人的?难道因为是女儿?”
瞪了她一会儿,他叹气,开始整理枕头被子。
男孩知道爹爹准了他一起睡,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用力亲得他也一脸口水后将两人的枕头并拢,躺下,拉好被子,闭上眼睛。
“要不然,我们继续?”她的笑里面带着几分故意。
他听到后脸不禁微微一红,瞪了她一眼,背对着她躺下,盖好被子。
她无声地一笑,低头亲亲儿子嫩乎乎的脸颊,也躺下来。她的手在被子下面穿行,寻到他的手,握住。
安眠的夜,开始了。
第二天,烨儿很高兴地跟他姐姐炫耀,自己昨天晚上跟娘和爹一起睡的。只是末了很困惑地说:“为什么娘和爹爹睡觉都不穿衣服的?”
再入尚书府
林青湿漉漉的手指拍拍愉之红扑扑的脸颊。
还好搬进来的时候特地在浴桶下面挖了炉灶,虽然那时候被姬明辉嘲笑说奢侈浪费,但是现在却很是庆幸。这么大冷的天,说完这一番话,水早就冰凉了。
热腾腾的水里,愉之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因为林青喜欢,所以身边人也穿得很好。丝绸的亵衣触体凉滑舒适,虽极好只是一沾了水就变成半透明。衣服薄薄地贴在愉之身上,露出肌肤的淡淡粉色,若隐若现的。
林青眨眼,视线飞快地扫过,提高了声音喊道:“荏,再送身衣服进来。”然后对愉之说:“先从浴桶里出去。”
林青说话时神态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愉之却是看出她眼神有些躲闪,一笑。
有了林青之前的话,愉之心里安定下来,突然之间起了玩笑的心思。他扭扭身子,说:“腿麻了。”
要知道他以双腿分开的姿势坐在林青的大腿上,身体从臀开始到膝盖全与林青的身体贴合在一起。轻微的移动,肌肤柔软滑腻的感觉就通过薄薄的衣料传到林青这里,林青瞬时身体一僵。
愉之感觉到了,呵呵轻笑。
林青当然明白他是故意,勾起唇角,说:“麻了?”说罢,右手拉松他的裤带,滑进去,连抚带摸,在他的臀部轻轻打起圈来。
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全身,愉之身子一软,林青顺势揽住他的腰,左手从衣服和裤子的缝隙间滑进去,贴着他的背游走向上。愉之一双猫眼似嗔似笑地瞟了林青一眼。这一眼,端的是柔媚入骨。林青左手从他衣领从伸出,扶着他的后颈,贴上他软嫩的双唇……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两声敲门的声音后,不待两人回答雪荏推门而入。
雪荏以为林青快要洗好了,才唤他送衣服进来。谁知,门一开,他看到竟然是愉之衣衫半敞,坐在林青怀里拥吻的画面。林青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神色,但是愉之却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双眼含春,满面红晕。
雪荏一怔,心里一阵闷痛。虽然满室都是热腾腾的水气,但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
林青放开愉之的唇,转过头看了雪荏一眼。
雪荏这才如梦初醒,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放下衣服后转身走了出去,却不知身后两双眼睛都看着他。
“乖,先穿好衣服出去。”林青拍拍愉之的腰,示意他先出去,对雪荏的事,什么也没说。
林青沐浴更衣时,算了算时日。她是第九日回来阳安,此后在刑部大牢里住了三夜,因此今天就是她离开慕容府的第十二天。眼见天色已完,想着慕容羽虽有余毒未除,但是也不差这半日,即使歇过一个晚上再去不迟。正打算吩咐雪荏再做些菜,却见愉之带一个仆妇打扮的人进来,此人面生得很,看衣着应是慕容尚书府上的人。
“老奴慕容尚书府下属管事见过林小姐。二公子遣老奴来传话,三公子病情有变,请林小姐尽快赶到。”
“病情有变?”林青奇道。
慕容羽身份娇贵,容不得差错,所以林青开方用药都是慎之又慎。在牢里虽然曾经用慕容羽威胁慕容逸,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林青用的以毒攻毒之法,离蓝的毒大部分已经化解,残余的部分即使不加理睬,也会在人体代谢下慢慢排出体外,所以当时如果慕容逸犹豫几天,林青就只能另谋脱身之法了。
当下跟来人一起去了慕容尚书府。还没到大门的时候,就有仆人在门口张望,远远地见林青来了,立刻跑回去打开门。林青心里一沉,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仆人们都用很急切和期待的眼光看着她,她一路走到慕容羽的房间门口。
林青在门外提高了声音说:“林青求见。”也不待里面回答,立刻走了进去。
外室没有人,内室传出慕容逸的声音说:“快进来。”
林青走进内室。
慕容羽躺在床上,慕容逸坐在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他,见林青进来,急道:“这是怎么回事!羽儿怎么会那么痛苦?”话里是难得的疾言厉色,平时优雅风流的贵公子,此时的气势竟有些咄咄逼人了。
慕容羽痛苦地呻吟着,全身发颤。
林青欠身为礼,也不多话,直接走到床边切脉。
放开手时,林青有了结论,明显是被离蓝咬伤的症状,而且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林青皱眉,转而问道:“离蓝在何处?”前些日子离开慕容尚书府时,因为慕容羽喜欢离蓝,就留下了它。本来无心为之,林青却因此在审案时得益,倒是意料之喜。
慕容逸顺手指了指桌子。
桌子上是一只盂,下面铺了厚厚的棉布,离蓝正躺在上面睡着。林青用指甲弹了弹,离蓝睁开眼睛然后朝林青爬过来。林青伸出左手,离蓝卷到她手腕上,正想朝袖子里爬的时候,被林青一把拉住离蓝的头,掰开嘴巴。离蓝嘴里尖长的毒牙的尖端上一个小孔,林青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孔里储满了晶亮的液体。
毒液是满的,意味着这不是离蓝的毒,那么……
“林青——”慕容逸突然提高了声音。
林青转身,顺手把离蓝挂到脖子上,离蓝心满意足地爬到林青的衣领里面继续睡觉去了。
慕容羽神色痛苦,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尖声喊着:“痛!好痛!青你在哪里……”
林青知道慕容羽神智不是很清醒,所以他应该没发现自己就在他的身边。这么无意识地喊着,他就那么相信自己的医术?
心里虽然疑惑着,手上却不慢。林青在桌子上拿了只杯子,用茶壶里的水洗干净后,走到慕容逸身边,说:“二公子可否寻把利器给我?”
“匕首可以吗?”见过林青放毒血的慕容逸知道林青的要求必与救治有关,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林青。匕首原来是Сhā在腰带里,柄做得极是精巧细致,Сhā在腰带上时好像是饰物一样,完全看不出是匕首。
林青拿在手里,匕身简洁锋利,宛如一泓寒光,知道该是有来历的东西,连一向不喜欢利器的林青也有些爱不释手。不过,此刻只要好用就行。
林青让慕容逸拿着茶杯,然后伸出左手悬在茶杯上,右手一挥匕首,瞬间在她手上开了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慕容逸以为林青还是像上次一样放毒血,却没想到她手起匕落,朝自己手上割了下去。林青的手雪白纤长骨肉匀称,在殷红的血液映衬下现出一种妖艳的美丽。慕容逸抬头看了看林青,见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茶杯,彷佛那不是她流的不是她的血,只是茶水一样。
慕容逸知道林青不通武艺。寻常人碰到这种情况在动手之前总是会有一瞬间的犹豫,受伤之后或者皱眉,或是呼痛,至少会有一些反应。但是林青没有,从头开始什么表情也没有。
做该做的事,不要让多余的情绪影响你。慕容逸的耳边突然回荡起这句话来,他又看了眼林青。
“可以了。”茶杯满了的时候,伤口也渐渐停止了流血。林青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挖了点药膏出来抹在伤口上。
“这个……”慕容逸问,态度又恢复成一贯的平和温润,眼睛却看着茶杯。装着血液的杯子透出一点点暖意传到慕容逸的指尖。
林青的体温……
“给三公子喝下去。”林青回答得轻巧。
她接过茶杯,示意慕容逸把慕容羽扶抱起来。
慕容逸坐到慕容羽身后,支撑起他的身体,然后紧紧抱住他,不让他身体继续颤抖。
林青也在床沿坐下,伸手拍拍慕容羽的脸颊:“羽儿,羽儿,我是青。”
“青——”好一会儿,慕容羽才认出林青,眼神还是涣散。
“我来了。知道你不舒服,先把药喝了好吗?”林青轻声细语地说。
“嗯——”
林青把茶杯送到慕容羽嘴边。他不是非常清醒,甚至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不过好歹还是全喝了下去。
“乖,羽儿喝完药先睡一会儿。”接着,指了指慕容羽睡|茓的位置,示意慕容逸为他按摩。
“青……不要……陪……”林青的血和慕容逸的按摩见效很快,不多时慕容羽就安静了下来,只是迟迟不肯入睡,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含混不清地说。
慕容逸刚想代他解释,就听见林青说:“我不走,留下来陪着你,等你醒过来一定可以看到我。”
慕容羽听见她的话,终于放了心,沉入睡眠。
“二公子,又要叨扰几日了。”林青的笑里似乎有着淡淡的歉意。
慕容逸下意识点头。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林青说留下来的那一刻,他嘴角的微笑和他平时惯常的微笑有了些许不同。
原因
慕容逸留在房间里陪着慕容羽,林青独自走了出来。
天色尚未全黑,林青漫步在游廊上,心思还转在慕容羽那里。
林青相信自己的医术。第一次出手诊治病人,效果甚为理想。慕容羽虽然中毒颇深,但是胜在有两大优势。首先是年轻身体底子极好。然后,加上有兵部尚书的财势支持,让林青开药方时也少了后顾之忧。所以,林青离开尚书府之前其实治疗已近尾声,剩余的毒素靠他自身的恢复力也可以排除,林青很放心地离开了。再接下来不过就是慢慢调养的问题,凭慕容家就绝对没有问题。
但是慕容羽为何突然之间病势开始反复?看他的症状倒有些像是被离蓝咬伤的样子,但是离蓝毒牙未空,而且即使空了再满也需半天时间。
咬伤……
脑中灵光一闪,林青突然停下脚步。慕容羽的症状与其说是被毒蛇咬伤,不如说与自己当时炼蛊时的症状更像些。刚开始与离蓝融合炼制本命蛊的时候,体内五脏六腑无一不痛,全身肌肉简直不像自己的东西,不住地发颤。只不过当时林青早有准备,所以日常并看不出什么来,连雪荏也不过以为她是感染风寒而已。这么一想,慕容羽的症状果然相似,却要严重得多。
眼角瞥见有人靠近,林青转身,是庄单。
这人,林青眉头微蹙,会有关吗?
“庄单见过林小姐。”庄单走到林青身边,一揖。
林青略打量了一下。庄单的并未穿着尚书府下人服饰,青布衣衫,倒是极为简单朴素。她相貌极具苗疆特点,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哪里人士,眼略细耳垂厚,从面相的角度来说此人意志力和忍耐力都颇强,有事交托给她应该可以放心。但是林青很不喜欢这种人,因为意志力太强往往流于顽固不知变通。
林青侧身让过,抱手还礼道:“不敢。林青只是一介药师身份,不敢当礼。”
庄单看向林青的手,她的左手背上两道又深又长的新伤。
“这个?”林青见她注意她的手,客气地笑笑,眼睛却看着她,“小伤口,过几天就好。”
果然……庄单的眼睛里露出释然的神色,然后松了口气。
林青微眯了下眼。她和庄单有熟悉到这种地步,她受了些小伤庄单也会担心?
林青仔细地观察着庄单的神色,试探地说:“羽儿的伤势看似凶险,其实却没有大碍。”
“是啊,”庄单点头,声音里透出神经紧绷后骤然的松驰,“蛊人之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东西,庄单突然住口,看了看林青。
“果然是你。”林青脸上淡淡的微笑顿时消失。带着疏离感的微笑一旦消失,林青看上去再不只是个有教养的普通人,那美丽的脸上竟然透出一种可以称为威严和气势的东西。
林青的话,不过是简单的判断,却令庄单心里着慌,连忙开口辩解道:“不,不……”剩余的话却在看见林青幽深纯黑的眼睛后突然消失。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怀疑,只是试探,那庄单的口不择言就是坐实了她的所为。
蛊人!
林青只觉得一股怒火升起来,她眼睛微微眯起,嘴唇一抿,现出一种危险的表情,连来自素被看作彪悍不驯之地苗疆的庄单身子都微微一晃,竟是下意识想要朝后退半步的样子。
庄单这一晃,却是让林青一惊,她立刻收敛了怒气。
蛊之一物其实并不像无知者所揣测的那么诡幻莫测,而运用本命蛊的方法里经常需要蛊主的血液,为避免失血过多,蛊主一般都会炼制专门的蛊人。除了血液的作用相同外,蛊人其实与常人相比并没有很大不同。
蛊人最初只是应需而生,后来逐渐演变成确认从属关系的一种方法。因为能炼出本命蛊的蛊师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以能力为重的苗疆地位极高。看苗疆三十六峒十万余人口,能炼出本命蛊的不是一峒之主,就是长老。所以,成为蛊人其实也相当于成为蛊师的所属,地位会在普通人之上。
但是如果是男子成为蛊人,就会有另一层意思。因为蛊人男子的身体发肤均含有毒质,连Jing液也不能例外,男子在交合时She精入女子体内,如果对方是蛊师,因为体质相同不会有问题,若是普通人则会立刻中毒,多半当场陨命。
庄单的行为就是逼慕容羽非嫁给林青不可了。
“说出你的理由。”林青虽然收敛了怒气,却依然沉着脸,她简单而直接地命令,“或许我可以考虑放过你。”林青她话里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庄单那人人避忌三分的苗疆蛊术在她面前不值一晒。
“你……”庄单微微吃惊,没想到林青会用这么强硬的口吻跟她说话,之前林青散发出危险气息后转瞬消失,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见庄单只是看着她,林青不悦地皱了下眉,说:“怎么,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略一顿,林青突然问:“据我所知,你没有本命蛊吧?”
庄单不甚情愿地回答说:“是。”难道……
“苗疆的规矩,见到本命蛊师如见峒主,不得违抗。可有此事?”林青声音平地一丝波动也无,却让庄单脸色越来越白,但是又不能否认,只得重重地点了下头。
林青说:“学艺未精跑出来丢人现眼就算了,竟然还一次两次地给我找麻烦。我看在同是炼蛊之人的份上救你也罢了,现在你竟然反过来害我?”林青向来说话温文,连提高了声音都没有,遑论疾言厉色了,这次也是真被庄单气到了。
“什么害你?我是好心——”庄单又想辩解。
林青冷笑着截断她的话:“你以为是你们那种小地方,有点本事谁的儿子都可以娶?慕容史是什么样人,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只要一句话,立刻就是一个图谋不轨毒害官家子弟的罪名。到时候你死得是不冤,可怜我林家堡上下几百口人都得糊里糊涂给你陪葬。”
“这……”庄单一时被说懵了,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有这种可能,一时讷讷起来,“是三公子叫我这么做的……”
“慕容羽叫你这么做的?”林青不相信。那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也不见得会懂蛊人术这么繁复晦涩的东西。
“是。”庄单立刻点头,“我偷听到二公子谈话,知道林小姐的请托,但是二公子犹豫着不肯答应。我回去告诉三公子后,三公子问我有没有对身体没什么伤害,但是看起来又很痛苦的法子,说要帮你。我就问他为什么要帮你,三公子回答说他很喜欢你。所以,我才用了蛊人之术。”被林青所说的可能吓到,庄单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过程全都说了出来。
天,这人……
林青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微瞪着庄单。
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林青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蛊人的事,你有没有跟羽儿,或者是跟谁说过?”
“还没有。”
林青松了口气,说:“蛊人之事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起到你回到苗疆为止,不准用任何方式向任何人提起蛊人的事。知道吗?”
见庄单迟疑着不点头,林青加上一句:“否则我立刻废了你蛊术,然后送你回苗疆。免得再给我找麻烦。”
林青威胁一出,庄单忙不迭地答应。苗疆人说得出口就一定做得到,况且以林青的身份即使废了她,她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林青见她点头,终于松了口气。
转念一想,问道:“你到中原来有什么任务?我帮你。”为了防止庄单再生出什么事端,还是帮她把要做的事情做好,早点让她回去吧。
庄单却是一喜。她知道林家堡人面极广,有林青帮忙一定事半功倍。
当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庄单是苗疆三十六峒中石玑峒主之子朱颜的侍从。
“石玑峒?朱颜?”林青突然Сhā口问道,“令少峒主父亲的尊姓可是燕子的‘燕’字?”林青隐约记得她的祖父燕氏有一个兄弟嫁到苗疆去了。
“是。”庄单答道,“我家少峒主与令尊大人是表兄弟。”
林青点头,示意她继续。怪不得第一次见到庄单,她听到自己是林青的时候,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有些亲戚关系。
二十年前朱颜出游时与一位女子倾心相恋,恋情遭到峒主的反对后,朱颜不顾一切与那女子私奔了。两年多后朱颜被峒主带回并定下赌约,只要女子寻来,峒主就承认两人的关系。但是朱颜等了二十年,那女子还是没有出现。朱颜虽然表面说已经忘了那个负心女,但是庄单知道他还是在等她,所以每隔几年就会找机会出来寻找那个女子。
庄单说完,看着林青。她说话时并无遮掩,虽然知道中原人所谓的礼教最是看不起私奔之类的人,但是她对于自家少峒主追求爱情的事情并没有觉得有一丝不妥。她以前也曾向中原人求助过,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人很不方便,然后听完故事后都是一脸鄙夷,甩手而去的人。连她都有些灰心,渐渐地也就不再试图求助了。
林青果然没有露出任何看不起的神色,寻思了一会,说:“二十年可有些难了。有些什么特征吗?”
“有,有。”也许是林青没有表现出鄙夷让庄单觉得很高兴,她一叠声地说,“那女子名字里带个‘绮’字,大约是二十岁,京畿口音,穿官靴。”
林青略想了想,开始提出问题:“只有名字,没有姓吗?”
“……是。”庄单点点头。
“那这名字可能也是假的。”林青立刻得出结论,又问,“在哪里遇见的?”
“锦州北大街上。”
“有这些线索可以先查查,但是你别抱太大希望……”林青话说到一半,看见慕容逸向她走来,立刻停了口,“二公子有事吗?”看他的神色,似乎才刚来,应该没听到什么。
“羽儿醒了,说想见你。”慕容逸有些尴尬地说。他的弟弟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要见林青,他这个做哥哥的虽不好意思也要开口。
林青微微一笑,似乎觉得慕容羽的要求再正常也不过,略一欠身,当先去了慕容羽的房间,留下慕容逸与庄单二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尚书府
“你醒了。”林青走进慕容羽的卧房。
慕容羽坐在床上,脸色虽然有些发白,但是精神却是很好,一双眼睛熠熠有神地看着林青。
林青走到床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青。”慕容羽露出笑容,放了心似的,“二哥没有骗我,真的是你。”
庄单的手法稍微霸道了些,但是炼制蛊人对身体并没有很大的伤害,所以那一阵药力过去之后,慕容羽稍事休息就清醒了过来。
林青看着慕容羽单纯而安心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刚才庄单的话。
……三公子叫我这么做的……
……他很喜欢你……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窗外金红色的太阳光并不像白天那么明亮,林青的脸一半淹没在黑暗里,另一半白皙的肤色呈现出少见的淡红。她脸上的淡淡微笑消失不见,那冰雕玉琢的脸上只有认真,认真得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她面前嘻笑和放松。
“我就知道一定瞒不过你。”慕容羽的微笑依然如春花般娇柔,却没有被林青的认真影响,“青并没有要求很过份的事情,所以二哥应该答应。”
“那些事情你知道?”林青心里有些诧异,但是脸上却是一点没有变。她很少把表情表现在脸上,没有人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她到底是什么心情。
照慕容羽的口吻,似乎对林青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慕容羽一直就给她的印象就是深养闺中的娇弱公子,何况他一直病着,睡多醒少。
慕容羽摇了摇头,说:“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
然后他歪头想了想,补充道:“虽然真实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青即使杀人,也不会用这么愚蠢的办法。”
完全正确。
林青看向躺在床上的少年。与慕容逸相似的面庞因为少了那股隐隐的傲气,看上去娇娇柔柔的,惹人怜爱。但是,那双眼睛却迥然不同。清明无比的眼睛似乎可以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人都被他的外表所吸引,忽略了他的眼睛,连林青也是。说完这句话,才让林青第一次发现这个相处了近一月的少年竟然是如此剔透。世人只知道一个慕容二公子,却不知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公子,比起他哥哥也是不遑多让。
“青,你也不要怪二哥。二哥他考虑的各方面的利益,不能不小心。”慕容羽见林青不说话,又说。话里却是笃定,彷佛知道林青肯定不会责怪一样。
这些林青当然知道。兵部尚书虽然只是正三品,却是掌握着兵权的要紧职位,不知多少双眼睛日夜不停地看着,绝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牵一发动全身,朝廷之内盘根错节,没影的事还能说得绘声绘色,何况是牵涉着人命的案子?真被有心人攥在手里,搅得朝局一片混乱也不是难事。
“既然你也知道,为什么就不顺着你二哥的意思?”林青问,声音却是柔了几分。
“二哥只是犹豫,我要给他一个非帮你不可的理由而已。”慕容羽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而且我也只是帮你。慕容府有不该做的事,也有非做不可的事。忘恩负义于并不是个好名声。”
“那你知道庄单用在你身上的是什么吗?”林青淡淡一笑,脸上的笑又回复到了平时的样子。
慕容羽见林青笑了,也跟着笑道:“庄单没说,反正我知道了也不过是记个名字。我说只要看上去很严重,而且时间不用很长,药效只要支持到哥哥去求秦王殿下的时候就可以了。”
看林青要开口说话的样子,慕容羽有些怕林青责备似地补充说:“庄单跟我保证过这药绝对不会伤身体嘛,虽然很痛……”说完还皱皱鼻子。
慕容羽抬头见林青眼里闪动笑意,娇声道:“青你不生气了?”
林青却是一怔,反问:“生气?”
“是啊。”慕容羽说,“到了房间里还站地那么远,进来以后也没有叫过羽儿,不是生羽儿的气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难得青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替羽儿调养身子。”
林青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慕容逸不让他出府了,走到他床边坐下,说:“小傻瓜,难得这么聪明剔透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整天‘青啊青’地叫……”
慕容羽笑呵呵地环住林青的手,说:“青这么好的人,有什么关系?”
这么“好”的人?
慕容羽看到林青眼里的怔然,又笑道:“青不喜欢跟朝廷命官扯上关系吧?但是天天为羽儿的事伤脑筋,方子十遍二十遍地改,药亲自挑亲自熬,连羽儿每日吃进肚里的菜也一起费心。这样的青不是好人,谁才是?”慕容羽的神情好像发现了一件只有他才知道的宝物一样。
那天真娇憨的样子和满心的信任直印进林青的心里,微微一愣后,林青淡笑着说:“好,随你。”
其实慕容羽虽然聪明,但是到底年龄尚幼,出生在富贵人家从小在呵护宠爱中长大,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所以也不知道凭“名节”一个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杀人,更不知道林青应的这个“好”字有多重的份量。
听林青说好,慕容羽笑得更是开怀。
慕容逸走进房间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景象。慕容羽坐在床上环着林青的手,林青看着慕容羽。两人脸上均是带着淡淡微笑,画面和谐地让人不忍心破坏,慕容逸脚步不由一顿,直到两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抬起头看他,他才想起自己的目的。
慕容逸走向床边,林青很自觉地站起来,让开位置给他。他担心地拍拍慕容羽的脸,说:“怎么,好一点没有?能去前厅用夜饭吗?还是叫人送过来?”
“我没什么事,更了衣就去前厅。”慕容羽答道。
林青听他们这样说,立刻起身告辞,慕容逸把林青送到房门口,说:“庄单寻人的事,我这里有些眉目,还请放心交给我。”
林青略一挑眉,知道慕容逸是听见她之前和庄单的对话了。
而且,林青明白若真只是有些“眉目”,慕容逸断不会这样早就说出来,其中的一定是有些什么牵连。不过对方既然表明了不想说,林青自然不会不识趣地追问。对她来说,有人揽了这档子麻烦事再好不过。当下点点头,告辞离开了慕容尚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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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双手合拢,低头认错)上章留言都没回,而且也没更新。
我昨天本来打算更的,但是一时心痒去玩故事接龙,那里2K多字写完了,这里就没时间写了……
(女尊文的故事接龙哦!)
我知道我很不务正业的,一定改正(一脸谄媚地笑)
商容与欧萏
下午,因为已经过了午市,所以绿杏居的客人也渐渐稀落。
林青姗姗而来。
门口洒扫的小厮余舟懒懒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扫帚。她停下对着手哈了口热气搓搓,看了看天,再拿起扫帚准备扫的时候,猛地抬头瞪着林青,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青之前曾经在绿杏居待了不短的时间,所以绿杏居上下都很熟悉她。她总是笑得很亲切和善,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连衣着打扮方面都是简单朴素,甚至比不上采买厉忠。小厮们一个个都懂得明哲保身,所以对管事们刻意排斥林青的举动虽然看得清楚,但是也只能是看着。毕竟小人物一个,上头斗来斗去的,牵连到自己就是丢饭碗的事情了,谁家里没老没小的?不过,真要说到心里话,大约还是偏向林青多些。不管如何,欧萏欺上瞒下的事情做得太多,林青虽然年轻些,但是看起来却像是邻家的小妹妹,总比欧萏可信些。
但是,今天的林青看起来却很不一样。一身淡青色的衣服看似平常,却是用成一衣需千金的青皎缎缝制,余舟虽然身份不高,但是见识得不少,轻易认了出来。
林青经过门口时脚步未停,只对着余舟略点了点头就走了进去。余舟立刻深深鞠了一躬,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看看扫帚,又看看林青走进去的背影。
刚才,林青脸上惯常的那种亲切的笑容消失,虽然只是平淡着什么表情也没有,却无端生出一份让人不敢靠近的高贵来。并不是林青看不起余舟,只是在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间,林青目光里蕴含的力量让余舟有了种不敢平视的感觉。
林家堡大小姐,余舟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词的意义。
林青走进绿杏居,环视一周。大堂里没几个人在。
“这里是雅间……”欧萏身边带着一个人从雅间里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解说,语气亲切。刚下楼梯,一转眼竟然看见林青站在大堂的中间,正抬头看着她。欧萏心里不由一惊:竟然让她从刑部大牢出来了?不过,到底是做了多年掌柜,心里虽惊,脸上却毫无所动,彷佛没看见似的。
直到下了楼来,快要撞上林青的时候,欧萏才突然发现似地停了脚步,脸上做出吃惊的样子。跟在她身后的人见状,也是脚步一顿,像是下属一样停在欧萏右后方一步半远的地方。
欧萏抱拳道:“见过大小姐。”虽然欧萏心里不想,但是脸上却是十分吃惊的样子。
林青目光闪动,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她转向站在欧萏身边的人,问道:“这位是?”
欧萏转向身边的人,此人面容清丽,穿着素雅,看着极是舒服。虽然比不上林青,但是站在隐隐有对恃意味的两人之间竟然毫无逊色的感觉。
欧萏说:“采买的位置总要替补,这位原来是陇西通州分店的采买,名叫商容。商采买,这位是林家大小姐。”
商容跨前一步,躬身一揖道:“商容见林过大小姐。”
林青拱手回礼,但是眼睛却瞪着欧萏,显然只不过是敷衍。
林青的回礼虽然简单,但是因为她为主商容居下的身份,所以并不算什么。只是这一来,愈加显得林青之前对欧萏行礼以点头作应不仅轻慢,而且还透出一股不屑的味道来。
“大小姐放出来了吗?”欧萏突然跨前一步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说,“牢房的滋味不错吧?”话里哪有半分尊敬,满满的都是挑衅。
林青一听这话,勃然变色道:“欧萏,不要以为你耍了点诡计就能把我怎么样!实话告诉你,当年把你妹妹赶出林家堡就是我的话。如果给我过了这关,你就给我小心着!”说罢,一甩袖子,走了。
欧萏冷笑一声。
转向商容的时候变成了之前亲切的样子,说:“商管事,这边走。”
两人一边走,一边继续谈话。
商容带着些惋惜的意思问:“刚才那位是林家大小姐?”
欧萏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动。
欧萏虽然是掌柜,但是在绿杏居里孤掌难鸣。以前厉忠虽然可以称为心腹,但是她知道得太多,为人又不够安分,所以把她的命当成棋子用了欧萏一点也不可惜。只是这厉忠一去,欧萏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帐房和厨房那两个人是没指望了,却不知道如今这个商容怎样。
欧萏一边想着,拢在袖子里的手在一块玉佩上滑动,这块玉佩是商容刚刚送给她的。通透青润的玉佩雕工精良,玉佩上凤凰纹的尾羽里还嵌着一个篆字“欧”,看得出来商容花的心思不小。
“是,林家堡大小姐。”
商容当然听不到欧萏心里的声音,皱眉说:“怎么有些……”话虽未竟,意思却是很清楚了。
“大小姐年纪尚幼,盛气凌人也是有些的,到底是太阴首富的继承人。”欧萏为了试探商容,反倒是说起林青的好话来了。
商容转地极快,微笑着说:“是啊,的确是还小,今年也才十六吧?想来燕老太爷也是放心欧掌柜,特意放到欧掌柜身边历练的。”商容这话说得极是自然,语气里还带着些突然发现事实的恍然,听起来就好像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欧萏明知道商容是在奉承,却也不由地眉头一舒,说:“哪里,哪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十多天过去了。愈是靠近年底,天气就越是寒冷。
林青自那日以来,就再也没有去过绿杏居。她每日里晚出早归都是到晴济去,隔日还去次慕容尚书府为慕容羽诊脉,日子过得极是逍遥自在。
绿杏居,欧萏的房间内。
房间内生着炭火的暖盆,温暖如春。但是欧萏却是一脸怔然无奈地看着一张纸。
欧萏一直连同厉忠两人借着采买的便利弄钱。欧萏本来收入不菲,再加上这么肥厚的一笔,差不多也知足了。但是厉忠却是不同,她素来好赌,银钱常常是左手进右手出。当着绿杏居采买的肥差,竟然还会有入不敷出的日子。常常大笔银钱过手的厉忠就打起了贳贷(注:古代高利贷)的主意。欧萏知道不妥,所以一直压制着她。谁知这厉忠竟然乘着欧萏去林家堡述职的时候,不仅开始贳贷,而且还挪用了几乎所有的现银。前些日子忙乱所以没有注意到,欧萏看明天就是每月一次食商上门收款的日子,却没有想到银子找着,倒是找到一张贳贷的字据。字据上写明的银钱数额与绿杏居里短少的金额相吻合,而还款的日期是在三天后。
本来厉忠已死,但是却不可以直接报案推到厉忠头上。这样一查,容易把欧萏的底子也一起勾出来不说,还等于是帮林青洗脱了罪名。字据订立之日林青并不在阳安,而且任谁也不会相信堂堂林家堡大小姐林青会把这么点钱放在眼里,还拿去做贳贷。所以,抖搂出去是绝对不可以的。
眼看着明日就要付钱,要怎么办?欧萏一边恨恨地想,这厉忠还真是死有余辜,一边却是担心地看着。这么短时间,要她怎么弄这么一大笔钱来?
门上传来一阵轻扣声。
欧萏正心烦着,扬声喊:“谁?”语气甚是不耐。
“掌柜,是商容。商容想与掌柜的核对下银钱,明日就该收账了。”门外的声音温和若水,正是商容。
欧萏听是商容,眉头一皱,但知道确实是瞒不过此人,只好开了门让进来。
欧萏让商容进来后也不说话,直接就把单据递给商容,然后一副痛心的样子说:“唉,是我律下无方啊!竟然做出这等事,是我对不起老板……”话里好像在忏悔,眼里却仔细盯着商容的反应。
“这……”商容见到这单据也是一时无语。看这银子的数额就知道绿杏居现在肯定是没有现银可以给了。
“掌柜,现在如何是好?”商容想了好一会,才抬头看着欧萏。
欧萏装出一副打击过重,不能自已的样子,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摇头。欧萏这样子倒也不是全部伪装,她确实心里一团乱。
商容看到欧萏这样子,说:“掌柜,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欧萏略想了想,说:“不足一百。”
商容又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也许可以拖过四天。只要到了这第四天,把银子拿回来就可以了。”
欧萏抬头看着商容,商容淡笑,慢慢将计划讲出来。
半晌,欧萏叹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次日过了午市,一班食商果然依例前来收款。众人被小厮请到后厅,关上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往都是各自到帐房对了账,取了银子就走的。前些日子厉忠殒命她们也有所耳闻,不过想绿杏居那么大买卖,绝对不至于因为一个人而有什么差错,故而仍然照例来了。
欧萏带着商容出现在后厅里。
欧萏先是一礼,各食商纷纷回礼。
欧萏说:“今天请各位过来,主要是有事宣布,耽搁各位些时候。采买厉忠的事,各位应该都有所耳闻。今后我绿杏居的新采买就是这位,商容。”说罢,向后退了一步。
商容向前一步行礼作揖,说:“在下商容,忝为绿杏新任采买,今后请各位多多指教。”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介绍后任,当下一阵寒暄。看商容甚是年轻,也不管是第一次见面,什么“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全说了出来。
商容笑容盈盈,客套话应付得从容得体,连一边旁观着的欧萏也暗暗点头。
话题,说着说着就到了每月的银子上。
商容说:“每月的银子,商容想今日暂时先不给了。”
商容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人站起来说:“什么意思!绿杏居向来每月给的银子,怎么可以赖账?”
商容看了看那名女子,笑说:“朱老板,请少安毋躁,容在下把事情解释清楚。”
那姓朱的是卖畜肉给绿杏居的肉商,见商容才短短几句话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说话间态度温和,反显得自己沉不住气,只好先坐下听商容说。
商容拍了两下手掌,门外小厮搬进来一只木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箱子里装满了银锭子,满满一箱大约总有一千多两。
商容拿起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让房间内的各人都看清楚:“每月的银子是早已备好,请各位不用担心。绿杏居从前没有赊欠的习惯,今后也不会有。”
众人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心里一定。
“但是,”商容话题突然一转,说,“商容初来乍到,有些事情却是有些不明白。”
“朱老板,”商容转向适才发话的女子说,“上月各色猪肉的价钱一共是四百二十三两。其中五花肉一斤是十文,蹄膀一只二十文钱。对吗?”见对方点头,商容继续说:“可是商容原来那地方是五花肉是六文一斤,蹄膀一只是十二文钱。”见对方想要说什么似的,商容又说:“商容当然明白京畿价高,只是前几日到东西两市的时候,看见的那肉只七文一斤,蹄膀倒要二十二文一只,这价钱倒是让商容不知如何计算了。所以,商容想先暂缓了这付钱的日子,待弄明白了价钱,该涨的涨,该减的减,另行订契。这世道做生意不容易,我们绿杏居想着要赚钱,也不能让各位吃亏了不是?”
“要几日?”售卖水果鲜花的郭老板在一旁问。
“只需要三日即可。”商容微笑着说。
“那我要是不肯呢?”送蔬菜的蔡老板在一旁,语带挑衅地问。
商容带着微笑看向她说:“那当然是立刻结帐。不过……”
蔡老板一挑眉,“不过?”
“今后蔡老板的东西也不用再送过来了。”商容的微笑一成不变。
“你!”蔡老板一时语塞,她看向商容,商容虽然笑得自然和顺,但是眼睛却坚定无比地看着她。蔡老板再看看一旁站立着默默不语的欧萏,明显是纵容着商容,一时之间倒不知道如何开口。这绿杏居也是一笔大生意,着实少不得。但是要这么开口向后生服软,她却也是开不了这个口,一时竟然僵硬当场,不知道怎么下台好。
“蔡老板的性子爽利,想什么就说什么,商容是极是敬佩。商容初到京畿万事不熟,虽然小心没错,但总是有违规矩,蔡老板就当给商容个面子之后定然登门致谢。”
商容这番服软的话给足了蔡老板面子,蔡老板也不蠢,顺势而下一笑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其他几个老板见状也明白这个商容恐怕是为了防止在厉忠之后难做,特地来给个下马威的。反正有单据在手,也不怕绿杏居不给钱,当下纷纷同意拖延三日后,告辞离去。
所有人离开后,欧萏不由舒心大笑,拍了拍商容的肩膀说:“真有的你的。我看着都一把冷汗,亏你那么镇定。”说着伸手在箱子里一拨。这箱子的上层铺满银锭子,但是拨开第一层,下面垫着的竟然只是砖石。这第一层,满打满算的,不过才五六十两银子。
商容微笑仍是一丝不变,回说:“这都是亏得掌柜在一旁站着,不然哪里压得住她们。”
欧萏点头,脸上虽没什么,但是听着商容不居功的话,心里却是开始觉得这个商容的确不错,比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厉忠实在是好上太多了。
商容2
一天,绿杏居里。
“商姐,上次你给我的金创药很好用,我菜刀切到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小商,你不要老是这么辛苦,一个人在阳安要多顾着自己的身子,病倒了谁心疼?”
“商容……”
商容一路从大门口走进绿杏居里面。看见商容的人都主动打招呼,一边走一边微笑着作答。
商容的长相绝对不好看,只能算是顺眼的类型,但是偏偏这种相貌配上温和的笑容却有着巨大的感染力。不笑的时候散发着一种让人很想靠近的气息,而笑的时候,商容的亲和力几乎可以渗透每一个人。绝对不Сhā手职权之外的事情,和颜悦色,加上一点点的小恩小惠,商容凭着这些简单的事情,很轻易地就收伏了绿杏居一片人心。
这一点是林青也做不到的。并非说林青曾经颐指气使,林青良好的教养和前世的经历让她做不出对人呼呼喝喝的事情。但是,正是“教养”成了她和那些小厮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林青可以和小厮一起坐在脏污的地方吃饭,却没有办法像她们一样狼吞虎咽;林青可以和小厮一起聊天,却没有办法和她们一样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这些,商容做到了。
其实,绿杏居的小厮们并非讨厌林青,应该说她们对她抱有明显的好感,但是林青与商容相比,前者适合仰视,而后者才是活生生地和她们一起生活的人。所以,即使林青和商容在绿杏居所做的事情相同,林青的冷遇,不仅是因为欧萏的命令,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无能为力的袖手。而商容,如果处于同样的境况下,虽然不能帮忙,却一定可以获得私下的安慰。
商容停在一扇房门前,轻扣。
“谁?进来。”欧萏在门里答道。
商容推门而入。
欧萏见到商容,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说:“阿容,你来了。”短短的时间内,由商采买转成商容,进而变成像称呼心腹一样的“阿容”,这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是欧萏的笼络。但是,同时也证明,能让欧萏这么快就开始的笼络的商容也颇为不凡。
“掌柜。”商容行礼,并没有因为欧萏的客气而荒废基本的礼仪。
商容守礼让欧萏满意地点点头,但是转身倒茶的时候却皱了下眉头。
有礼貌是一件好事,但是在欧萏刻意的礼遇下还能不卑不亢的人,让欧萏生出一种很难掌握的感觉。
“有你在,我轻松很多。”
欧萏的话,倒不是完全刻意拉拢。欧萏的长处在于交际,所谓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欧萏的专长。而对于具体的管理,欧萏却只是差强人意。所以绿杏居现在总店口碑甚好收益一般,各分店也如散沙一般不听指挥,和欧萏本人的能力不无关系。商容来了以后,表面上虽然绝对不越职权一步,私下给了欧萏不少意见,所以欧萏即使觉得商容不好控制,也要极力拉拢,否则一定视为潜在威胁动手铲除。
“哪里,应该的。”商容笑着,不居功。
欧萏对商容的反应十分满意,又说:“三日后,梅田要来这里摆她孙女的满月酒。”
商容皱眉,说:“是张铭钧大人定了宴客的那日?”
欧萏点头。
梅田是中书舍人,位居正五品上。她职位虽不高,不过进进奏章、撰写个诏诰等等,到底是可以面圣的人,绝对不能得罪。
而张铭钧则是银青光禄大夫,虽然是从三品,但却是散官。只是这个散官的职衔却是因为她文声卓著,桃李遍京官,由陛下亲手御赐的,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一群京官。
原本是没什么,两人同时宴客而已,绿杏居地方大,绝对容得下。
但是,此二人向来不合,所以欧萏才犯难。常年在阳安的她,自然明白,现在连拒绝都不可以。
“梅大人和张大人同时?”商容惊奇。沉吟着,再抬头时,已有决定,商容说:“两方面都不能得罪。也许可以错开地方?”
“错开地方?”欧萏不解,绿杏居地方虽不小,但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何错开?
“听说张大人对芦雪小筑颇为称道,不如就租了那个地方,掌柜你看如何?”
“芦雪……”欧萏一时语塞。
芦雪小筑也是有名的风尘之地。青楼楚馆的花销本就比一般酒楼要高出很多,何况是出了名的芦雪小筑?没有家财万贯都不好意思在门口走过。
芦雪小筑所费不菲,张铭钧的宴本来所赚的就不多,如果租了那个地方,费用还得绿杏居出,那简直就是倒贴进去了,还是一大笔银子。
商容看欧萏的神色立刻明白过来,心里一声冷笑。这种关头只求能顺利过去,两边都不得罪就好,还计较银子?
不过,商容脸上却一分也没有露出来,反倒是说:“不过芦雪的主人听说是不在阳安,要想借到地方也不这么容易。”
欧萏脸色一平,左右为难似的叹了声说:“再说吧……”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
“阿容,你觉得大小姐这人怎么样?”欧萏看似随意地问。
商容心里一动,皱眉,然后发觉不甚妥当似地说:“大小姐啊,看上去很年轻。”
欧萏看到商容的表情,心里一喜,笑说:“才十六岁,能不年轻吗?我也不过私底下随便说说,用不着说这种话来敷衍我。”
商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真的,那位我才见过一面,不过拉拉杂杂的倒听了不少。”
喝了口茶,商容继续说:“大小姐这个人,教养无疑是好的。不过为人极是怠惰,事不临头不着急。”
商容的意思,是指欧萏诸多为难而林青毫无所动,直到用出杀人构陷的伎俩,林青才想起反击。如果林青一开始就对欧萏痛下杀手,哪里会有那几天的牢狱之灾?这话,即使林青在场,也不能反驳。欧萏却误以为商容指的是她自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来过绿杏居的事。
欧萏听着点点头,商容明知道她误会,自然不会去纠正。
“听说,失散多年的翔雨小姐已经找了回来,现在管着绸缎庄那里。”商容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她应该比大小姐好些吧?毕竟是吃过苦的人,容易明白底下人的辛苦。”
欧萏一笑,喝尽了杯子里的茶,放下,说:“阿容,我替你引见个人吧?”
中局
商容在绿杏居里日渐忙碌的时候,林青却在晴济药铺里过着悠哉游哉的日子。
相较于在绿杏居时的左右掣肘,林青在晴济的生活可以用轻松惬意来形容。虽然要做的事情更多,承担的责任也更重,但是心境上的变化和对环境的认同感,工作也可以让人兴致勃勃。
晴济药铺后面的小房间,原来一直是姬明辉使用,林青开始使用后房间里原本的凌乱一扫而空,宽敞的房间被布置成书房的样子。除了书桌、文房四宝和一只巨大的书架之外,还有一张寝床。所有的器具全部重新购买,不一定华丽,却一定舒适合用。因为是冬天,所以寝床上,椅子上,甚至是地上,都铺满了厚厚的毛皮,令人一看就生出温暖的感觉。
林青依旧穿着家常那些舒适却素淡的衣服。她坐在椅子上,将一块小酥饼放进嘴里,浓郁的奶香、微微的甜味和柔软的口感让林青满意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敲门后不待答应就风风火火走进房间的小侯,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美丽的少女坐在椅子上,虽然慵懒却依然优雅,那双黑得彷佛子夜一般的眼睛闪着专注和满意的光芒,连身为女子的小侯心跳也不禁乱了一拍,虽然那足以让任何一个闺中男儿脸红心跳的目光只是对着一碟子点心。
看着那一脸舒适的女子,小侯心里不舒服。虽然是自己在看账簿和运送药材里选了后者,但是外面凄风苦雨,自己一身武功也是冷得够呛,回来第一眼就看到林青舒舒服服的样子,心里着实不爽快。
“老板——”诉苦的声音,小侯的目标却是林青面前的碟子。她苦着脸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块酥饼就朝嘴里塞。却不想她一时吃急了被噎到,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在桌子上摸索着茶壶。连林青看了也不由得笑了出来,倒水递到她手里。
“怎么?”林青看着小侯,手拍上她右手边的一厚沓书册,“是谁说情愿冻死,也不看账册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悠闲。新铺的事情呢?”好不容易顺了气的小侯歪了歪嘴,心有不甘地继续问。
晴济药铺自月前有了姬氏一族相助,林青就计划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增三家。如此一来除了苗疆以外,太阴王余下的八道里都会有晴济的分铺。
林青拿出三本册子,每本都有手指那么厚,递给小侯。
小侯不明所以,还是接过翻开。一看,书册上每一页上都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虽然浓淡不同,用的笔也不同,但都是林青极为端正工整的字迹。从所选地址的常住人口,到交通便利程度和竞争者的多少,甚至于官吏能力的好坏,巨细靡遗地罗列出来。
这些,绝对不是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可以做出来的。小侯一想就明白过来,这些都是林青在离开林家堡之后到阳安之前的那段日子做的。
那么厚,那么多字……
小侯挢舌不下,好半晌,才挤出来说:“银子呢?也没有问题吗?”
知道小侯是故意转移话题,林青也不去拆穿,说:“我抽了三千六百两出来,不会影响到这里的生意。”
三千六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大约抵得上晴济总铺三四个月的利润。
小侯点点头。即使在阳安,购买一个新的铺面、到官府报备再加上雇人,花销也不会超过五百两。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根据以前五家铺子的经验,真要平安无事地开业,各处看不见的地方差不多也要五百,林青每家铺子给一千二百两,只能说是略有宽松而已。
林青突然站起来,走到寝床边上,坐下。
小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却见林青掀开床上毯子的一角,赫然露出一张的脸来,是石愉之。
林青拍拍那个睡得一脸舒服的人,轻声唤道:“愉之,起床了。”
愉之眨眼,然后慢慢坐起来,一脸的惺忪。他细致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潮,即使头发有些凌乱地披着,也只是衬得皮肤愈加白嫩。因为只是白天小睡,他并未脱掉衣衫,只是领口有些松散,衣服上多了褶皱。长长的衣袖遮住了整只手掌,愉之打了个呵欠。小猫似的动作,平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林青笑着帮他整整衣服,一边说:“昨儿半夜里精神那么好来闹我,怎么白天就不行了?”
小侯听了林青话里,不由在一旁窃笑。
愉之之前睡眼惺忪的,也没注意什么时间房间里多了个人,这时候听到闷笑的声音,立刻冷冷的一眼扫过去。
小侯只觉得那眼光甚至比外面十二月的北风还要冷,像冰块擦过心脏一样的感觉,让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两人之间的那细小的互动自然落入了林青的眼睛,她只是笑了笑,未置一词。小侯练过十年的武功,真要和愉之打起来,自然不会输。但是愉之生活的前八年见识了太多的黑暗,那积淀下来的阴冷,不是小侯这种生活顺遂的人可以抵挡的。
小侯虽然心里一凉,却不会存了芥蒂。在某些方面特别迟钝的小侯突然想起,愉之怎么算也是林青的人,即使她与愉之相识时间不短,但是毫无忌讳地盯着老板的男人看,非常不合礼数,于是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脸。
愉之却因为看见林青的促狭的微笑,微瞪了她一眼,完全没有阴冷感觉的眼神却只让林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有事跟你说。”成功地解除了房间内的安静,林青站起来,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对小侯说。
“三家新铺的掌柜不适合你”林青略一顿,毫无意外地在小侯脸上没有发现任何不满的神色,“这里的掌柜和时济的主事,你想做哪边?”
姬明辉回归姬氏一族,新开三家分铺的掌柜都由晴济的京畿总铺里指派出去,现在这里的人手严重不足。小侯从一开始就跟着林青,算是心腹之一,但是性子有些跳脱,而且虽然晴济和时济都有涉手,但是却没有明确的司职。
小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青,“老板,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小侯知道自己不够沉稳,所以从来没想过做掌柜什么的。
“别跟我说你不可以什么的,”林青阻止了小侯接下来的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留在晴济这边做掌柜。你虽然武功好,但是心不够狠,时济那边给愉之做比较好。”
小侯想了想,点头。她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林青有信心,既然林青说了她没有问题,那她应该就可以胜任。
“愉之,你呢?”林青转向尚坐在床上的愉之,“暂时先帮我看着时济好吗?”
愉之当然不会反对,也是答“好”。
时济的事情虽然复杂,首重忠心,其它的不是很重要。愉之暂代林青的位置,当然最为合适。
小侯转念一想,突然问道:“他去时济,我在晴济,那老板你做什么?”
林青目前在晴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柜台后面,也就是顶替姬明辉做掌柜,每日剩余的时间来做就有这样的效率,小侯瞟了眼厚厚的账册和三本新铺计划,绝对不是时间不够用。她想做什么?
林青举杯喝茶,轻描淡写地说:“接下来我会忙一点。两边的事不会完全放手,不过可能有些顾不上。”
“忙?”小侯不解。
“那么无趣的游戏,我不想再玩下去了。”林青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解释。
要求
已是入夜时分,巨大的药房里灯火通明,四周寂静无声。林青独自一人在药房里配制一味新药。
晴济药铺地方虽大,但是很快不敷使用,所以林青又买下了左右两边的院舍。考虑到今后可能长住阳安,左边的屋舍稍事改建后,林青自用,前几日已搬了进去。此处地方宽大,不仅厅堂楼阁一应俱全,还有个很小的园子,住下十来个人也不成问题,比姬明辉买的那个小院子从容上许多。而晴济右边的房舍,就是林青现在所在的地方,改建成了药房。药物从购买、炼制到贮存都在这里进行,而晴济自然有了更宽敞的空间可以容纳日益增多的客人。
林青正在配的药是时济新接的任务。愉之前些日子接手时济后成效卓著,原先一个月进账一二万两已经极好,现在不过才半个月时间就已经翻倍。愉之胆大心细,加之幼年时候的经历使然,做起时济的生意来简直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林青定下时济的原则是不伤百姓,除此之外,林青也不会多加干涉。而愉之不过是应林青的要求,顺便再寻点事来做打发时间,自然不会违反。
林青做完了要做的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又想到欧萏的事情。
陷害林青入狱的人里一定有欧萏,但是欧萏也一定不是主谋。她能做到的程度,也不过就是在绿杏居里为难林青不给好脸色,或者是安排个不能住人的地方。这些也不过是让林青心里不舒服,最多也就感染风寒病一场而已。杀人嫁祸,且不说欧萏对林青有没有恨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林青不以为她有那么大胆子可以杀人,更遑论她没有巧计嫁祸的婉转心思和制毒害人的高明技术。
所以,欧萏身后是有人的。这个人,林青也是心里有数。毕竟林青如果被按上杀人的罪名,得益的人不多。数来数去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林青不相信那个心思全在研究医药上的姬明辉会为了区区的几万两银子就陷害至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那个不久前才出现但是已经露出敌意的那个人。
林翔雨。
欧萏很简单,林青手里上没有停,将所有的工具都收拾好。不过跳梁小丑一个,没空理她,还真以为自己成气候了。林青勾起一抹冷笑,但是笑容转瞬即逝。
问题的确不在欧萏,而在林翔雨身上。欧萏不过是棋子,怎么处理都可以,而林翔雨是林家堡唯一的女子。只除掉欧萏是无济于事,因为欧萏这样的棋子,在林家堡里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林翔雨……林青看看自己的手,长长地叹一口气,确实是让她为难了。因为林家堡的关系,林青不想做出太决绝的事情,但是依照现在的情势,恐怕无法善罢干休的是林翔雨而不是她自己。
有什么安全的法子,可以剪除林翔雨的野心,又不伤了她的性命?林青沉吟着,停顿了一下。也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把欧萏解决了再说。
林青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摊开放在桌子上。
一张勾销了的贳贷单据,放贷人的名字是厉忠,而收款的则是欧萏私印。
一张被揉捏得一团皱的纸,上面抄写着迅雷的配方。
三四张厉忠按手印的欠条。
东西是齐备了,但是要怎么找个机会……
林青正想着,突然轻扣门之后,一个人走进来。“老板。”她恭敬地行礼后将一封信放在林青面前的桌子上,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厚厚的信封上写着“林青亲启”几个字。
打开信,林青抽出三张纸。
第一张上没头没尾的两句话,不是信不是文章,墨迹尚湿润,应该是刚刚写的:“所附为迅雷药方,配成后涂抹于匕首之上交给厉忠。此毒见血封喉,令其至林青处自伤即可。”
第二张纸手感光滑轻软,印着淡青色的兰花,正是林青觉得好玩自制的青兰笺,只剩了几张留在林家堡临月小筑的书房里。青兰笺上面抄着一个迅雷的药方,却不是林青的字迹,而且看起来已是有一段时间了。
第三张纸,却是一副画。画中有两棵树,其中一棵上结着一串果子,树下有人站着伸长了右手要去摘果子,左手还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画只寥寥几笔,却把人物和景色勾勒得栩栩如生。
画里的人离树上的果实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只是站着,是绝对摘不到的。那人是那么努力,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只是努力地要摘到那串果实。
送信来的人是谁,不问也知道。
林青闭上眼睛,耳边又开始回响起夜雨淅沥的轻响和那个用悦耳的嗓音说“不惜一切代价”的人。
对啊,不惜一切代价。
林青长长地吸气,然后吐气,顿时一片轻松。
让笑意从心底漫溢出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起一片悦耳的轻笑:“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收下这样的礼物……”
“来人。”林青扬声唤道。
门外送信来的人进门,躬身行礼,然后静静地听候吩咐。
“送信的走了没?”林青见她摇头,拿起桌上几只小瓶子看了看,抛过去一只,说:“给送信的带回去。”
那人接住,道声“是”后,离开了房间。
探监
刑部大堂上。
刑部侍郎沈晏坐在堂上,看着堂下跪着的人。
半晌,终于说道:“犯人欧萏为报私仇,设计毒杀绿杏居采买厉忠并嫁祸他人。杀人、陷害二罪并行,供认不讳,定于秋后处斩。”
堂下,欧萏木然地跪着,听到“处斩”却连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
欧萏年仅四十五岁,身材颇为高大,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所以平时给人的印象就是身体强壮精神好的女子。但是现在堂下所跪的这个人,面色死白,两只眼睛布满红血丝,目光呆滞,头发衣衫凌乱不堪。哪里像是绿杏居八面玲珑的欧掌柜,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恐怕连路边的乞丐样子都比她齐整些。
沈晏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欧萏突然浑身一震,大梦初醒般看看四周,似乎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刑部大堂,然后目光落在向她走过来的两个衙役身上。
“你,你们要干什么……”话没说完,两个衙役朝她走过来。欧萏挣扎着要站起来,奈何带着刑具,而且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两个衙役架起来带走。
两个衙役见欧萏的表现奇怪也没说什么,毕竟刚刚被判了斩首的犯人,不要说表现奇怪,当场失心疯的也有,见怪不怪了。
“匡当”一声,牢头锁上死牢的门。
死牢是判了斩刑等待死亡的地方。除了罪大恶极需要斩立决的犯人,一般判了死刑的犯人都是先关押,然后集中在每年三月或者九月处斩。现在是十二月,牢房里空无一人。无论太阴政治有多么清明,这都不正常。但是欧萏摇晃着身体,贴着墙坐了下来。她脑子里还是一片模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为什么会在刑部,为什么会被带进大牢。甚至连她进了死牢也没有发现。
到底发生了什么?欧萏摇晃着头,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欧萏从十日前开始做恶梦。每一夜都是先梦见厉忠凄厉的喊声:“欧萏,我恨你,欧萏,我要杀了你……”
然后欧萏便发现自己在地狱里不停地受刑。有时是上刀山,有时下油锅,有时是滚钉板,每次都是不同的刑具,痛彻心肺之余全身鲜血淋漓,别说没一块好的皮肉,连骨头都露出来,偏偏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每天早晨总是一身冷汗,大叫着醒过来。
如此接连数夜,欧萏晚上不敢睡觉,又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做梦的内容,于是白天精神变得很差。虽然她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是那几天却不由得怀疑起来,想了想,还是去给厉忠扫墓祭拜。也不知道是不是祭扫的时候说了“不要怪我,要恨就去恨林青”,又或者祭品不够丰厚,当夜恶梦变本加厉起来。然后,白天不仅精神不济,还经常恍恍忽忽地,欧萏好几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厉忠生前经常去的几家赌场里面赌钱。
欧萏也偷偷摸摸地看过大夫,但是三四个大夫都异口同声地说是累着了,好好休息即可,然后开些宁神安心的药物,丝毫不起作用。
难道,自己这次发楞竟然到刑部?
欧萏心里一寒,努力回忆刚才的事情,虽然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是自己好像确实跪在大堂上说了些什么。后来怎么了,为什么自己会被带进大牢?
越想越奇怪,突然跳起来,拉住牢门大喊:“来人啊,快点来人啊——”
须臾,果然传来脚步声,欧萏心里一喜,却在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沉下脸来。
“你来做什么?”欧萏看着跟在牢头身后的林青,一脸阴郁地说。虽然她内心十分慌张,但是在林青面前不得不装出沉着的样子。
林青穿着典雅精致,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日子过得顺遂,所以整个人看来容光焕发,与牢里的欧萏简直有天渊之别。
林青顺手塞了一锭碎银给带路的牢头,淡笑着说:“有劳大人了。可以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吗?”
牢头接下银子,说:“无妨的无妨的,要我开锁让大人进去吗?”一边说着,一边用嫌恶的眼光扫了眼欧萏。林青和欧萏之间的事情,她也知道,以为林青是来出气的,所以有这样一问。反正都已经判了死刑,多点伤有什么关系?一边想着,脸上笑得更是谄媚。
林青笑着一抱拳说:“不用了,有劳。”
牢头识趣地退了出去。
“不要那么凶地看着我。”林青转过脸,看到欧萏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微笑着说。
“你——”
“啊,对了,”林青彷佛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吧?我先把大致情况说给你听。你呢,今天到刑部大堂自首认罪,说你为了陷害我,给了厉忠一把带毒的匕首,然后骗厉忠要她自伤。然后刚才堂上你已经签字画押,沈大人判了你斩首之刑。”
欧萏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还是瞪着她。
“你不相信?”林青指了指欧萏手上的镣铐,说,“你自己看看,死囚的镣铐上都刻了个‘死’字。”
欧萏虽然不信,但是还是举起手上的镣铐,一看,霎时脸色一片惨白,“你……骗我……那不是事实……”嘴里虽说着不信,但是欧萏在阳安住了多年,死牢是什么样子自然听说过一些。
“我知道那不是事实。”林青突然说。
欧萏“霍”地抬头看着她。
林青突然靠近铁栅栏,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你会这样,都是因为我下了毒。”
欧萏瞪大眼睛,目眦尽裂,“你——”
林青微微一笑,眨眨眼,带着非常无辜的眼神继续轻轻地耳语:“知道你为什么会做恶梦吗?知道你为什么会精神恍惚吗?全都是因为那个关系了。”
欧萏恨极,伸手想抓住林青。林青微一晃让开她的手,然后狠狠一脚踢出,穿过栅栏的缝隙踢在欧萏的膝盖上。
欧萏吃痛,半跪了下来。
“计是林翔雨定的,药方也是林翔雨给你的。”林青蹲下来与欧萏平视,“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林翔雨要你做棋子,你就乖乖地给她利用?现在出了事情,她可以逍遥法外,你就可怜了。”一边说,还一边惋惜似的摇摇头。
“谁要你到这里来假惺惺!”
“假惺惺?”林青微侧侧头笑得很甜,彷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说,“你似乎搞错一件事情了。我今天来是想提醒你,不要太早放弃希望。”
欧萏一时不明白林青为什么这么说,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林青一笑说:“陛下的生日在三月初。如果赶得上陛下大赦天下,也许你就可以改成流刑。”
流刑,也就是流放,欧萏若是减刑,就会改成流刑中最重的随军流放三千里。不管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好。而且有银子在,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
林青看欧萏眼里光芒一闪,彷佛想起什么似的说:“忘了告诉你,你家里那些钱是从绿杏居的账上贪出来的,所以我已经向刑部申请抄了你的家。大致算算,给你家里人留身衣服大概还可以,要是脱光了丢出去,的确难看了些。”
欧萏脸色一白,脚一软彻底软倒在地。
林青蹲下来,再一次靠近欧萏说:“其实,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来的。”
欧萏咬牙,不相信似的抬头看着林青。
林青敛去了笑,以一贯的声音说:“因为到时候,我可以让你见见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青说话时的样子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欧萏却被话里的寒意冻得一颤,抬头看见一双比冰更寒冷的眼睛。欧萏第一次发现,也许自己真的是做错了一件事。
“好了。”林青站起身,轻轻拢了拢头发,“该说的话说完了,我走了。”
走了两步,林青停下来,转身。
“放心。你要是死了,我不会去对付你家里人的。不过,”林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也许根本就不用任何人出手。毕竟是死刑犯的家人啊——”
说完,林青离开了牢房,留下欧萏呆坐在冰冷的牢房里。
出题
次日,林青的新居里。
正对着小花园的房间被林青写了匾额“养性”挂着。养性居与做正事的书房不同,是专门用做玩乐的地方。房间里除了有琴外,还有一整套的煮茶用具,虽然比不上林家堡梅院里的那一套,却也是价值不菲。
商容走进房间的时候,林青刚刚在茶具边坐下。
虽然天气晴朗,想着到底还是冬天,商容顺手关上了门,却见林青一身轻薄,才发现房间里温暖如春。环视一周,见房间的窗户都是略开着没有紧闭,也没有升炭盆,商容有些奇怪,却守礼地没有多问。
林青依然是淡笑的样子,那双清亮无比的黑色眼睛看见商容细微的动作,说道:“炕。”
商容当然都知道炕是什么,虽然没看到有任何像炕一样的东西,商容还是在眨眼间就明白这整间房就是利用了炕的原理,才能如此温暖。
但,林青这是在解释?
商容看看林青和平时似乎稍有不同的温润表情和闲适动作,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她心情很好。
是因为欧萏入狱的关系吗?商容虽然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恭敬地想要行礼,才一抬手,林青突然说:“别做那么无趣的事情,坐。” 林青把山泉水倒进茶炉里,小心地看着,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商容一顿。向来伶俐通透的人,自然一点就明,收了要行礼的样子,径直走到林青身侧,坐下。
“极品的景镇瓷器,大……林青喜欢喝茶?”快要出口的大小姐,堪堪赶在林青抬眼之前改成了她的名字。既然不要行礼,当然也不需要尊称的“大小姐”。林青面前,商容不得不用上全部心思小心应对。
“孺子可教也。”林青笑了一下,清淡闲适得如三月里软暖的春风,然后点了炭火,拿起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茶炉。
带着一分慵懒,九分放松的笑容没有影响商容,却是那个词让商容心里一跳。
孺子可教……
虽然不敢自称学富五车,但也是饱读诗书的商容自信从没有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好像成语的词汇。特别令商容在意的,是那个“子”字……
商容偷眼看了林青一眼,她低垂眼睛意态阑珊,似乎只是随口说话而已。她,难道发现了什么吗?
商容之前猜的没错,林青心情真的很好。
究其原因,欧萏固然算是其中一部份,但林青一向把欧萏视作老鼠一般的存在。老鼠虽然碍眼,但是还不足以放在心上,即使欧萏栽赃嫁祸,也不过是从一只老鼠上升成一群老鼠的等级。真正让林青舒了口气的是,随着欧萏入狱此案告终,刑部也终于撤回了日夜跟在林青身边的暗探,可以送走那些打不得还要装没看见的苍蝇,甚至让林青觉得身边的空气也清新许多。况且,尚书府三公子的治疗也正式宣告结束,虽然林青对慕容两兄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且还帮了不小的忙,但是林青下意识排斥官场中人的习惯还是改不了,特别是那个令林青特别在意的人,虽然只在慕容府里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但是林青总是有种微妙的感觉,在想明白为什么之前,还是离得远些的好。
林青看见商容偷瞟的一眼,心里一动,兴起一股玩笑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带出一抹笑。
正看着林青的商容看见了那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往日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鲜少将情绪外露的林青,即使带着淡笑也仍然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那样的她纵然美丽,却不真实。而现在,只是在一向的浅笑里加了一点点来自真心的笑意,即使笑得不怀好意,即使商容知道那不怀好意十有八九与自己有关,还是不由赞叹,她的笑竟然可以变得如此艳丽和惑人……
林青突然伸出手,因为靠得近,小指的指甲轻易刮过商容脖颈处看来凹凸不平的皮肤,问道:“怎么弄的?”
商容脖颈处皮肤的颜色和形状看上去像是陈年的疤痕,所以即使商容一直穿领子很高的衣服,也被人当成是为了遮掩脖子上的疤痕,自然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而林青因为学过医,即使专精于毒术,也是一眼看出那只不过是贴的假皮,一触之下,发现手感与真的皮肤很相似。
隔着一层假皮,没有与商容的肌肤直接接触,但是细微的磨擦感还是传到了商容这里。那轻轻的触感,好像涟漪一般,在商容的心里轻轻漾开,散去。
商容一怔。
虽然林青的举止过于亲昵,但是让商容怔愣的,却是发现一向避免与人有肢体接触的自己竟然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接触。
过了好一会,商容才抬起手,摸摸刚才林青指尖擦过的地方,又是一顿。说道:“小时候受的伤。”
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怔愣落入林青的眼里,让林青陡然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妥。想起商容来访的目的,林青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说:“欧萏的案子是怎么结的,你知道吗?”
商容心里一沉,暗道:来了。
欧萏所以可以定罪,当然首先是因为欧萏的自首,其次还有刑部搜集到的一些证据。欧萏会去自首,商容知道是那份偷下在欧萏的饮食里的药起了作用,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果说之前商容认为非那封信不能解决林青的困境,所以才开口要求,那么现在的商容可以说是一点优势也没有。
商容张开嘴,刚要说话,就被林青截断道:“绿杏问题太多,我不想要了。”
商容准备好的说辞因为林青的一句话失去了作用。
林青看着商容明显变亮的眼睛,说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其一,你做绿杏的掌柜。其二,我把绿杏卖给你。”
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是第一个选择好过第二个选择,但是商容知道林青不会平白市惠,想了一想,问道:“什么条件?”
林青一笑,说:“绿杏在我眼里可说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商容听着不由苦笑。绿杏的确问题重重,以林家堡的角度来看,如果重整需要花费很大财力,而完全放弃却因为好歹也算可以赚点钱,又有点可惜。明知道林青说的是事实,只不过如此无味的东西,却是商容孜孜以求的目标,实在不能不说是种讽刺。
林青继续说道:“我会做点自己的生意。”
如果说之前商容对林青轻言放弃绿杏居的言词还有些怀疑的话,此刻却是深信不疑了。
世家女眼高于顶,不屑于祖辈的成就,想要别有突破吗……
心里带着些许了然和冷笑的商容在一瞬间,脑筋就转到自己能否从中获益,或者说,怎样才能从中获益了。
商容表情的变化落在林青眼里,不由抿唇而笑,果然是有趣。
“商容,我中意你,”林青话题一转,然后不意外地在商容的脸上看见一抹不自在,“所以,我想试试你的水准。绿杏居掌柜算是我给你的题目。”
虽然“中意”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词汇,商容的心却突然轻轻一荡。而之后“试试”所带来的震荡,让之前感觉如晨雾般消散。
商容压抑下心里的波动,试探着问:“如果,不行呢?”成功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听到商容的话,林青略一挑眉,然后微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说:“你说呢?”
弃之如敝屡。
商容心里立刻闪现出这个念头。不用深究,商容知道,自己一旦通不过林青的试验,这个坐在面前的女子会毫不留情地把他给丢弃,甚至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他清除出记忆。
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商容又问:“那么买下绿杏居呢?”
“这个就简单多了。”林青笑着,放下手上的扇子,“三年内只要你拿得出五万两银子来,我就把绿杏居十三家店一起卖给你。”
商容一时无语。
五万两银子十三家店,绝对不能算贵。但是,三年五万两,如果以商容现在每月月俸二十两来计算,当然是做不到的。即使按照欧萏在绿杏三十年,查抄欧萏家里所得七万多两来算,也是远远不够。
两个选择,哪一个都不简单。而商容也明白,所谓的“你有两个选择”就是意味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林青不会给出一个可能让商容投靠林翔雨的选择。这,算是某种程度上对他的肯定吗?商容一贯温和悦目的笑带上了苦涩的味道。
“不用着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会启程回林家堡过年,走之前给我答复就可以了。”看着商容明显为难的表情,林青给出三天的考虑时间。
之后,林青目送商容离开后,取出茶饼,开始烹茶。
看看窗外,阳光明媚,一室温暖,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临行
“青,该起——”清晨,愉之站在林青的床边,俯下身子伸手轻拍她的脸。本想叫她起床的,谁知才碰到她的脸,好梦正酣的少女突然伸出右手搭在他的腰上用力一带。愉之顺势跌进床里,趴在林青身上。林青双手一收,继续睡觉。
“青,起床了……”愉之压在林青身上,双手却称职地再度抚上那张美丽的脸,想要完成预定的工作:唤她起床。
林青皱了皱眉,一双眼睛不甚清醒地睁开了几分,突然掀开被子伸手抱住愉之,接着一翻身压在愉之身上,然后让被子把两个人都裹起来。成功地把愉之压制在身下后,林青满意地蹭了蹭,带着淡笑闭上眼睛继续被打断的睡眠。
愉之突然被带进一片温暖里,林青身上特有的草药香味伴随着温暖又柔软的身体压在他身上,不由轻笑。谁能想到清醒时总是冷静沉着的林青,在半梦半醒时会是这么黏人的样子?
不过,是真的该起床了,预定今日出发回林家堡,起晚了的话,晚上会赶不到投宿的地方。而且,外面还有人等着她。
既然手没办法自由使用,那么换一种方法也是一样。愉之露出带着三四分邪气的微笑,竟是与林青的淡笑有些神似。
被抱住上臂的双手不能拍到她的脸,却轻易地搂住她的腰,从衣服的缝隙里滑进去,流连在她光滑温暖的皮肤上。愉之微微侧头将林青的耳垂轻轻含进嘴里,她粉软的耳垂彷佛是极品的美味,愉之轻舔慢咬,仔细品尝。
湿软的舌头缠上更加柔软的耳垂,轻麻的感觉一阵阵传来,林青叹息似的一声,只能如愉之所愿睁开了眼睛。
林青清澈如山间清泉的眼睛里露出埋怨似的神情,让愉之不由轻笑出声,轻啄了下她的唇,说:“早。”
林青的目光在愉之的唇上流连了一会,在看见那笑的时候停住,呻吟道:“自作孽……”一边把脸埋进愉之的胸膛。
好象是林青剖白心迹的话切断了束缚愉之行为尺度的丝线,如果说之前因为不确定林青的心意而忐忑不安的愉之表现得好像一只柔顺得没有脾气的小猫,现在则因为确定了林青的心意而把深藏的本性显露了出来。
林青当然一开始就察觉到愉之的本性,对现在的样子也更为喜欢,只是有时候还是有点适应不良。想想以前被她拉到床上只会喵呜一声乖乖让她压着的小猫,现在却会用这种“办法”驱走她的睡意,真不知道是该郁闷还是偷笑。
“太晚了。”知道林青的话是什么意思,愉之翻身下床,把衣服拿到床边递给她,说:“快起来吧,有人等在外面。”
“商容?”林青坐起身子,立刻猜到。
“嗯。”愉之低头整理着衣服。
发现愉之的声音一冷,林青伸出手将愉之揽进怀里,左手食指抬起他的下巴,对上他异色的双眸,问:“不喜欢他?”
“狐狸。”愉之难以理解林青为什么想要吸纳商容作为助力。在他眼里,商容就像一只狐狸。没有狼的攻击力也没有狗的忠诚,无比的狡猾的狐狸只选择利益。对于独来独往的狐狸来说,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在愉之眼里,选择狐狸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狐狸就会为了利益背叛和出卖主人。
形容得真是准确。林青轻笑,明白了愉之不喜欢他的原因,心里一暖。于是手上用力,勾过他的下巴在唇上轻轻一触。
“狐狸也有狐狸的养法,不一定就是坏事。”林青开始解释道,“前阵子,是我怠惰了。有只狐狸在身边,也好时刻警醒一下。”
愉之一挑眉,说:“不是因为对他有兴趣?”一双猫眼微微瞪圆,侧侧头,表情里带着些许无辜,话里的意思却是相当尖锐。
林青一怔,仔细想了想后确认似地说:“的确,我是觉得他很有趣。”
“好了,快点起床打发他走,”愉之拿起衣服塞到林青手里,“别耽误了出发的时辰,我晚上不想睡在野地里。”
等林青穿戴梳洗妥当后,商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续茶,雪荏露出些微抱歉的神情,而商容却似乎并不着急,至少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焦急的表情。
“大小姐,早晨好。”看见林青走进来,商容主动站起来行礼问好。
“早晨好。可有决定了?”林青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
之前的三天商容一直没有出现,今天一早却来了。
“商容想跟随大小姐回林家堡,不知大小姐可否遂了商容的心愿?”商容一揖到底,执礼甚恭。
去林家堡……
不选择,而是要去林家堡。
想要先见过林翔雨再做决定吗?
林青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因为俯着身子而看不见表情的商容,眼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狡猾是好事,但是在狡猾之上加上大胆……
这个商容,有趣得过头了。
“林家堡吗——”林青拖长了声音说。
作揖后一直保持俯身姿势的商容一身冷汗。商容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当面挑衅,但是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机会。林青的两个选择,无论哪一个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但是得到的东西却都不够理想。所以就算是冒险,商容也要试一试。虽然选择林翔雨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商容还是希望自己亲眼看过之后再行决定。苦心经营多年的结果放弃的确可惜,但是经过欧萏的事情,商容觉得还是生命重要些。
虽然是这样计划着,也确实在林青面前说出了口,但是商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林青平缓但是拖长了的声音里渐渐消融。在绿杏居多年的人自然知道林家堡的家训是不得触犯律法,但是商容也知道林青有着什么样的手段,那个仅仅凭着一瓶子药就可以扭转乾坤的少女有着不触犯律法也可以取人性命的本事。
“也好,那就跟我一起上路。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准备吗?”林青带着惯常的淡笑问,看了眼商容凳子边的包袱。
商容松了口气,直起身来的时候脸上也是平常温和亲切的笑容说:“多谢大小姐。”
回林家堡
下午,当马车经过一路晃动,终于到了林家堡大门口的时候,下了马车的商容忍不住松了口气。
从阳安出发的时候,因为临时添了一个人,打乱了原来一辆车坐人,一辆车载东西的计划。四人两辆马车,商容原以为自己会和林青同车,不论实际如何,至少自己表面上是一个女子,男眷自然要分开避嫌。但是,林青却吩咐商容和雪荏同车。下意识想拒绝的商容,却在看到林青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忍耐了下来,总觉得如果问了,会听到一些不怎么好听的话。
然而这一路上,却闷坏了商容。雪荏真是恪守夫道的典范,即使同处在一辆马车里,商容也没有见过他抬起眼睛主动看自己。如非必要绝不说话,一旦开口,也是尽量少说。即使面对商容这样长于寻找对方喜欢的话题,令聊天更为顺利的人也无能为力。所以商容这一路上,好像是独自坐马车一样,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实在难受。
两辆马车停稳后,雪荏当先下了马车,商容也跟着一起下来。脚才一沾地,商容就被林家堡的大门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号称太阴第一富商的林家堡是什么样子,商容已经在脑海里描绘了无数个样子,但是面前那扇有些斑驳的木质大门,初看之下简直朴素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虽然里面是什么样子暂时还看不到,但是却给商容留下非常深刻的第一印象。
大门紧闭,周围一片安静。商容隐隐听到一阵沙沙轻响,不知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是什么,就在商容以为自己听错的时候,大门突然打开,现出左右两排长长的队伍,左边是男子,右边是女子,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衣服,排列整齐。长长的队伍一片安静,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说话。
雪荏走到四轮马车边上,轻扣车门,说:“小姐,到家了。”
位于车身一侧门打开,林青从里面走下来,一身看来很轻薄的青缎窄袖高领衣。
那身衣服让商容想起前日雪荏难得一次开口说的话。绸缎之类的织物对北方的冬天来说并不够保暖。那日商容看雪荏拿着件缎子的衣服,忍不住好奇曾经问过。雪荏当时只是一笑,将手里正在缝补的衣服递给商容,原来两层青缎之间夹着极厚的毛皮。而且,衣服拿在手上,入手绵软不凉,竟然与普通的缎子手感完全不同。阳光照射下,衣料的光泽彷佛水一样流动不止。雪荏解释说:“青丝缎比普通缎子更厚实些,也还软,不然包不住里面的皮子。别看愉之身上戴得热闹,加起来还比不上这件衣服的一只袖子。”
林青下了车,然后又向车内伸出手。一只雪白的手握住她的手,然后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林青的身边,不惊点尘。彷佛幼童嬉闹似的动作却因为那种称为“武功”的东西变得曼妙无比。他看着她,笑意盈盈,眼里除了她之外再放不下第二个人。
正是愉之。
愉之穿的黑色半臂上金线绣着腊梅的花样,旁边裹了层灰色的狐毛。脖子上戴的黄金缨珞上镶嵌着五块颜色不同的宝石,手上的绞丝金镯上镶嵌的珍珠有拇指大小。
林青牵着愉之的手,身后跟着雪荏走向门口。列队的众人躬身行礼,齐声道:“恭迎大小姐。”动作整齐划一得彷佛是一个人一样。
回到久违的家,林青也不禁露出温暖的笑,说:“我回来了。”
众人列首的官家林关跨前一步,笑道:“恭迎大小姐回家。太君和公子都等着呢,大小姐是先回自己屋子,还是到太君屋里?”
“先回临月吧,看我这一身灰头土脸的。”
林关躬身答应了。
“这个,”林青回头看了眼商容,“是绿杏居的新任掌柜商容。顺便跟我一起回来给太君磕头的,劳烦关姐姐给安排个地方住下。”
商容站在林青身后不远的地方,却在众人低首的那一刹那间,心里热血汹涌。
权势!
也许见惯了的林青没有感觉,但是商容看到这样的画面却是深深为之震撼。追求权势的人,所希冀的不就是众人皆拜服于我的脚下的场面吗?甘甜得让人激动不已的果实……
被林青那双幽深的黑眼一看,商容瞬间从迷离中清醒过来,向官家林关一揖:“商容见过林管家。”
林关略点头,还了半礼。
根据林家堡初代主人的意思,林家堡不仅是林氏族人的居留地,更重要的是作为林氏产业的首脑而存在。林氏产业内所有的管事都要到林家堡内接受训练,认可之后才能回去担任管事。而训练期间,准管事也要负担起林家堡内一部分的杂务。只管理林家堡内部事务的林关同时也兼任着监管各管事品行的工作,所以即使对林氏产业没有管理权,林关的地位还是很高。也所以商容对林关所用的是以下对上的礼仪。
“尽量缩短时间,绿杏那里等不了。”林青直接向林关吩咐。
林青之所以会答应商容的要求与他一同返回林家堡,主要也是因为那条规定的存在。虽然商容来林家堡参加训练由大小姐亲自带回来实在小题大做,但是因为现在绿杏归属林青管辖,又是顺便,所以一般人眼里,也算不了多大的事情,绝对想不到其中的关窍。而这一点,商容开始在林家堡的训练以后才想通。
请安非安
向来少在人前露出情绪波动的林青,在跨进临月小筑的门时也不禁露出放松的表情。
“小姐回家了。”临月里都是林青自己用熟了的人,知道林青不喜欢那些浮于表面的虚礼。看到林青回来了,纷纷笑着行礼。出自真心的微笑自然比繁文缛节亲切许多,林青脸上的笑意不禁更浓了几分。
跨进临月大门后,雪荏似乎解除了身上规行矩步少言少行的限制一样,和愉之一起忙前忙后指挥着一干小厮仆妇搬运清扫起来。
林青朝自己房间走去。房门口正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大小,看见林青向他走过来,未语脸先红,手忙脚乱地朝后退想让开地方,没想踏空了步子,脚下一滑朝后跌去。所幸后面是一从竹子,堪堪支撑住他的体重。
周围几个人见状都笑了出来,连林青也有些忍俊不禁,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问:“摔着了没有?”
小厮脸更红,结巴着说:“谢……谢谢,我没事……”说完,偷偷瞄了林青一眼。
这抬头的一眨眼工夫,让林青看清了他的脸。小厮的样貌颇为清秀,略圆的脸上最为突出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底隐隐地有异样的光彩流动。
小厮一边慌不叠地把手从林青的手里抽出来,一边朝后面退。
林青笑笑,推开门,却在走进房间只一步后停了下来。
“小姐——”差点撞上林青后背的雪荏急忙停住,抬头一看,不由轻呼一声,“哎呀……”
林青的前世因为心疾的原因,一直保持着严格的作息习惯。这份半强制性的严格不仅对她前世的生活影响颇深,甚至也带了一些到林青的身上。所以林青不仅生活作息规律严谨,连带着身边物品的放置也十分规律,尤其是一些常用的东西轻易不会改变位置。这点,替林青整理房间的雪荏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雪荏在跨进房门的时候,便立刻明白林青站在门口的原因了。
房间里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林青和雪荏都一眼看出房间几乎每个角落都被翻动过,几乎每件东西都移动过位置。
雪荏发现后,立刻担心地看了林青一眼。
林青脸上轻松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又变成那种无喜无怒毫无表情的样子。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却降了下来,冰冷一片。
“荏,麻烦你。”林青说。
林青没有明说,雪荏也知道是要重新整理房间。答应了“好”之后,雪荏又张了张嘴,想劝劝林青却不知道话要从何说起,只得进了房间开始整理。
林青走出房间,回来时的好心情已是荡然无存。
看着天色不早,于是先去家大宅后院的正屋,向燕氏请安。
林青跨进燕氏的屋子的时候,林翔雨赫然在座。燕氏似乎与林翔雨正说着话,见林青进来,燕氏脸上的笑立刻隐去,拉下脸来。
“青儿回来了,向爷爷请安。”林青说完磕头行礼,然后站起来后向林翔雨一揖,笑容可掬地问好道:“姐姐好。”
燕氏不像平常一样,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林翔雨听到林青回来的消息,所以抢在前面赶到燕氏这里,就是怕她说些什么出来。谁知道林青进来竟然笑呵呵地打招呼,倒让林翔雨有些不知所措了。
林翔雨正在犹豫的时候,站在她身后的男子跨了一步向林青行礼说:“老奴见过大小姐。”
林青见此人做佣仆打扮年约四十,之前站在林翔雨身后似乎是老家人的样子,面目甚是平凡,只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隐地有刀刃一般锋利的光芒闪动。
林青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才想开口问,燕氏突然说:“什么大小姐,现在有了雨儿,青儿自然不是叫大小姐了。吩咐下去,以后改口叫二小姐。”
刹那间,房间里一片安静。
林青与林翔雨两人一个占嫡,一个占长,本来大小难定。但是大小姐的称呼不仅仅是一个姐妹间大小的问题,同时也代表着将来继承家业的可能。燕氏此话一出,不仅直接认可了林翔雨继承家业的资格,更重要的是她的资格还在林青之前。
林青乍听到这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地一愣。倒不是因为介意长幼序齿,或者是继承家业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如何反应。燕氏话里的意思,林青当然听懂了。而且林青也知道燕氏的本意并不是要将家业送给林翔雨继承,多半是因为听林翔雨说了自己在阳安的事后做出的警告。所以燕氏这样说,大抵是希望她承认错误然后指天誓日痛改前非。
而林翔雨眼里闪动着的希冀光芒,则是希望她因为偌大的家业顷刻间被人拿走,立刻表现出愤懑不平,最好是与燕氏大吵一架甚至干脆拂袖而去。
但是林青看着屋内三人,或试探、或幸灾乐祸的视线,或期待的表情,那一刹那间心里却只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犹豫之后,林青还是没有办法应观众的要求表演,彷佛一无所觉地笑着点头说:“是该改了。青儿做妹妹的,怎么可以叫‘大’小姐呢。”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房间里陷入冷场。
林翔雨本想林青会大发脾气,这样她借着劝说的机会乘机离间,谁知林青就那么一句不咸不淡地打发了过去。心有不甘,于是急着想把绿杏居的事情说出来,扳回局面。
林青看见林翔雨目光闪动的样子,就猜到她想说什么话,抢先一步说道,“爷爷,青儿这次在阳安碰上官司的事情,还得多谢慕容尚书。”
燕氏听到后脸一沉,“啪”的一下把茶杯扣在桌上,说:“这事我还没问你呢!怎么就搞出那么大的事情。”
林翔雨在一旁暗自得意。林青在阳安的辛苦她很清楚,之前燕氏会写那封也是她明劝暗贬的结果。普通人谁受得了冤屈,还是一个年轻女子被自己的亲人误会?而燕氏此人刚愎自用,最受不了当面驳斥,林青只要一开口辩解,林翔雨便可以顺势落井下石。
林青说:“这事,青儿也没弄明白。先是采买厉忠死了,后来欧掌柜去刑部说是她杀的人。青儿也不明白,欧掌柜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去杀人呢?”说完,还叹息似的摇摇头。
林翔雨瞪眼,怎么也理解不了林青为什么肯暗自吃下这个闷亏,原本准备好的话也彻底失去了作用。
林青又说,“慕容尚书府那里可能会有所要求,爷爷看应该怎么办?”
林翔雨再度瞠目。
慕容逸肯在刑部大堂上作证的理由林翔雨当然知道,当时林翔雨因为不能让慕容尚书成为林青的后盾而刻意切断了消息,所以燕氏对林青救治慕容羽一节是完全不知情。
燕氏略一沉吟,说:“到时候你看着办就好。”
林氏从商为业,燕氏的考量也是从商而起。慕容一族在太阴的仕族中也是有数的名门,族长慕容史又是兵部尚书甚得圣宠,既不是一朝得势的权贵,也不会直接牵涉到皇位争夺里去,确是理想的合作对象。
燕氏此话不仅认可了林氏与慕容氏联合的可能,也等于将这件事全权交给林青来处理。
林翔雨没想到自己一时隐瞒反帮了林青的忙,一时脸上表情差点挂不住,落进林青的眼里,林青说:“青儿什么也不懂,哪里能看着办。还是要听爷爷的,姐姐你说对吗?”
林翔雨没想到林青突然点名,猝不及防下连忙拿了茶杯喝水掩饰,一时喝急了呛到,一边咳嗽,一边还要急着说:“是……”
似乎是因为林青的消息带给燕氏好心情,之后的闲谈气氛一直很是融洽。
不久,林青告辞出去,林翔雨也跟着一起告辞。
走在门外的小路上,林翔雨突然对林青说:“妹妹好本事,找到慕容府这个靠山。”
“哪里,不过是比一些小卒子要有用。”林青笑得平和,话里却讽刺林翔雨只能找欧萏这种帮手。
“你!”林翔雨之前屡屡被打乱计划,已是窝了一肚子火,听到林青这么隐隐一刺,立刻反击,“不过就是卖点毒——”
“小姐!”跟在林翔雨身后的男子突然厉声喝止。
林翔雨一怔,脸色突然刷白。
林青心里一动,看了看有些惧怕表情的林翔雨,又看了看她身后出声的男子,突然说:“青还要向爹爹请安,先告辞了。”说完,抱拳行礼后,当先离开。
半明半昧
“爹爹——”林青走到梅院门口的时候,林云泉正倚门而待,看见林青走过来露出温暖的微笑。那样的风华,那样的美丽,虽然靠着门却没有一丝粗俗懒散的感觉。
林青也不由加快脚步走到林云泉身边,拉起他的手。手上的冰凉让林青皱起眉说:“怎么冻得这么凉。”说着推着他进了屋子。
“在屋子里等我就可以了。着了凉怎么办?”林青让云泉坐到椅子上,倒了杯热茶放到云泉手里让他暖着,然后再从衣服的前襟里翻出怀炉,换了炭捂热了再塞回去。
云泉看着林青忙碌,温柔地笑着。
林青碰了碰云泉的手,关切地问道:“还冷不冷?”
“傻丫头,知道心疼爹就多回来看看。这一出去就是几个月,连信也没几封。”伸出手指在林青额头上一戳。
林青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额头。
索性拿了脚凳坐在云泉的脚边,趴在云泉的脚上。
“多大的孩子了,还那么爱撒娇。”云泉拍拍林青的脸颊,说,“案子的事情都妥当了?”
林青闭上眼睛,浑不在意似地说:“嗯,没关系了。”
“就你这丫头懒,话也不说清楚。什么‘无碍勿念’,天底下有哪个做爹的知道宝贝女儿进大牢了还可以不念的?”说着不解气,云泉一把拧住女儿的脸颊。他手劲不小,立刻捏出一道红印子。
“爹爹!”林青努力把自己的脸救出来,说,“真不是什么大事。就凭那么个东西想要算计我?也不想想那是什么蠢主意,竟然说我贪钱。”
“还嘴硬,看来大牢是没待够了。”林云泉取笑女儿,想了想又问道,“这事就可以了结了?”言下之意却是清楚明白,虽不必落井下石,但是麻烦还是要清个干净的好。
林青抬起头,说:“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她也很可怜……”父女两说话时虽都省略了名字,但是对方都知道是谁,也就不必宣之于口。
“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林云泉捧起女儿精致的脸,说,“我只要你过得好,其他人一概不用理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云泉的宠溺从他认真的话里一直传到林青的心里。林青觉得心里一暖,但是转念一想,还是说道:“爷爷会伤心的。”
林云泉目光闪动,终于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了。”
林青是他一手带大的女儿,她说话的意思他怎会不明白?燕氏的为人两人都是深知的,向来是有己无人的性子。若林青是林云泉的女儿,那么林翔雨的存在就会变成林青的一大威胁,不用林青做什么,燕氏会想尽办法赶走林翔雨。换言之,以现在燕氏如此亲近林翔雨的行为,虽然与林翔雨刻意逢迎有一部分关系,最主要的还是对林青的身世有了怀疑。
而林青会这样说,自然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并非林云泉亲生,所以才说燕氏会伤心。
林云泉知道这一天总会有来临,本来想着等林青十八岁再说的,但是没想到林青自己发现了。其实现在想想,这孩子打小就没问过娘的事情,换作其他孩子一定是要缠着问的了。
林云泉低头,看着女儿担心地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一松。
这是他的女儿啊,自小捧在手心里长大,她是什么脾气又岂会不知道?对着外人不说,自己人总是疼到心里去。什么找到亲生母亲,不要自己这个爹爹什么的,凭那个亲娘就是富贵到天上去,他的青儿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青见林云泉宽心的样子,也回以一笑,说:“爹爹虽然没了守宫的印痕,但是身上并没有育过子嗣的痕迹。”
原来如此,林云泉挑了挑形状完美的眉毛,恍然。林青小时候特别黏他,一直到四五岁的时候都是一起洗澡的。及至长大了以后,开始对医道有兴趣,两相对应很简单地就可以知道了他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了。
林云泉从脖子里拉出一条银链子,上面吊着块玉佩,递给林青。林青接过,不解地看着他。
林云泉解释道:“天开三年腊月二十三日傍晚,我在桑州城外一个峭壁上把你救下来的。当时你挂在树枝上,伤得很重。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只余下这块玉佩,你今后若要找亲生母父,也只有靠这个了。”
林青做出恍然的表情,说:“怪不得爹爹老带我朝桑州去呢,原来是为了这个。”当年的事情,林青只记得自己被林云泉所救。因为当时伤重昏睡的时间远多过清醒的时间,所以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幼年时跟着林云泉游历天下,桑州附近倒是经过了几次,但是林云泉当时并未多说什么,所以也无从知道。
“我这些年来叫人查,也没什么消息。你亲身母父大约不是桑州人士,当年许是碰巧经过那里的。”林云泉虽然从心里疼爱这个女儿,但是找起人来也是不遗余力。只是穷林家堡之力也无法找到的人,恐怕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林青也明白这个道理,低头看看玉佩。玉佩色泽淡青,玉质温润剔透,雕刻的凤凰文印精美细致,即使在挑剔的林家人眼里看来也是一块上等的好玉。只是这玉虽雕工精细,除了凤凰外,从上到下竟然没个字、印什么可做凭证的东西,等于唯一可查的线索也断了。
林青把链子勾在手里,一甩一甩地转着玩。林云泉一把抢过来说:“这东西也玩?弄砸了还怎么找你娘?”
“我有爹爹就好了。”林青抱住林云泉的腿。
林云泉明知道林青有些撒娇似的口吻是在安慰他,心里还是一暖。把玉佩挂到她脖子上,林云泉说:“别光顾着讨我喜欢,到底也是亲生的,寻……总是该寻的。”言下之意,竟是与林青出奇地相似。
林青静静地趴在林云泉的腿上,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一个人,说:“爹爹记得庄单吗?”
“庄单?”林云泉隐隐地有些熟悉的感觉,却想不起来是谁。
“据说是朱颜表叔的家人。”林青提醒。
“哦,是她。什么地方见到她的?”林云泉很是意外。
于是,林青把遇见庄单和庄单所说朱颜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林云泉皱眉。
“当年,你爷爷逼我找人成亲。我一路向西南走,到了你朱颜表叔家里。许是年龄相近,我们虽然初次见面,却极为投契。有一次我和他偷偷到镇上去看灯会,遇见了两……一个女子。你朱颜表叔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家里反对跟了那个女子走了。后来我听说婶母带人要把他抢回来,我想赶在前面通知他,却没找到她们,倒是把你救回来了。”
“表叔和那人当时也住在桑州?”
林云泉点头。
“那爹爹知道那人是谁吗?”林青趴在林云泉腿上,懒懒地问。
“那个人我只远远见过一面,又是夜里,隔了那么多年了……”
林青听出林云泉话里有所隐瞒,抬头看了一眼。
林云泉也的确是有事没说,却与那女子没有多大干系,说不记得也是真的。见林青这个眼神,知道瞒不过她,看看快到晚饭时间,便催促她回去换了衣服再过来说话。
林青自然知道林云泉是不想说,顺着他的意思告辞出来。
纷乱
黄昏时刻,书房在窗口照射进来的光下呈现出一片昏黄|色。
林青再次回到临月小筑的时候,她去了自己的书房,点燃了灯,拿出玉佩仔细查看。
在林云泉房间里的时候,林青明白父亲的心情。林云泉在知道应该寻找她亲身母父的同时,也强烈地希望不要找到,毕竟林青不仅是他心爱的女儿,也是他生活唯一的重心。
所以,林青不能表现出很大的在意。
但是,这并不表示她真的不在意,毕竟那是血缘相连的亲人。
照林青推想,大多数情况下她的亲生母父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太阴是一个女子为尊的王朝,所以因为性别遭到遗弃的只会是男孩。以峭壁离桑州的距离,一个周岁的孩子不可能凭着自己就爬到那里去。要去,也只有被人带了去。
如果是被掳走后丢下悬崖,并不合情理。因为峭壁下面是一条山路,林云泉就是在那里发现并救了林青。那条路上如果有婴孩的尸体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既然要让人发现,还不如直接就在城里杀了,何必浪费那个力气爬到峭壁上?
可能性较大的情况是有人带着那个孩子经过那里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被迫放下孩子,然后那孩子爬着自己掉了下来。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很显然的那个放下孩子的人没能再回来,因为林青当时在峭壁上吊了很长时间了。
被迫放下孩子,能让人产生的联想也就是追杀之类的事情。好人追坏人,或者坏人追好人,不论是哪种情况在林青想来都不是好事。林青既不想因为素未谋面的亲人而被律法株连锒铛入狱,也不想遇到莫名其妙的追杀,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没有改变的欲望。
不过……
虽然不一定要找到亲生母父,但是林青也并不喜欢有在她的生活里添加一个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林青仔细地查看起玉佩。与之前一样,除了名贵外,林青并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
林青向后一靠,把玉佩拿在手里把玩。
不对,还是遗漏了一点。
这块玉佩的手感相当润滑。
玉,与金银器不同,讲究的是“养”。越是好的玉越是需要经常佩戴在人的身上,经常抚摸把玩。林青手里的玉佩手感光滑,抚摸时几乎是没有什么棱角的感觉。这不仅是雕工上乘,同时也说明这块玉佩是前任主人的心爱之物,经常戴在身上。
有闲心,并且可以经常抚摸玉佩的人非富则贵。
这下子,林青更是头痛。富贵富贵,并非一件太好的事情。看看眼前的林翔雨,为了林氏的家财活得有多辛苦。
想想或许因为一块玉佩而牵涉进更多的麻烦里,林青甚至产生把玉砸得粉碎的冲动。
犹豫了半晌,林青还是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还是等证实了再说,若真是有那么麻烦,到时候再砸也不晚。
林青把玉佩挂回脖子上,不知道这个动作会让她在不久的将来第一次体验什么叫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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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家堡的另一个房间里。
林翔雨和适才跟在她身边的中年男子在一起,但是情况却与刚才截然相反。
男子坐在椅子上,而林翔雨站在他面前,诚惶诚恐。
男子开口说话,声音却是不像是中年人,倒极是青嫩,仿若少年人一般,“你这个蠢货。真不知道当年拣你回来做什么!”
林翔雨一抖,竟然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谁知林翔雨的动作让男子更为生气,说:“站起来!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倘若被人看见了,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翔雨一震,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男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怒色一闪而过。他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放软了声音对林翔雨说:“你好好做,只要赶走了林青,这偌大的家业就是你一个人的东西。想想看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这些你不要从林家要回来吗?”
林翔雨听他这样说,眼中光芒闪动。“当然!”突然发现男子那双比刀刃还要锋利的眼睛看着她,突然转口说,“不敢忘记宫主救命之恩。若能,不,翔雨一定把林氏家业夺回,到时才能报答宫主的大恩大德。”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先休息会儿。”说着离开了房间。
房门口,男子轻蔑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哼,如果不是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他走到角落里,在脸上剥下一层皮似的东西,再抬头时,赫然是那个在林青面前无比慌张的年幼小厮。
雅离雅芳
入夜,华灯初上。
林青简单交待了一声就离开林家堡,去了双木镇上。
双木镇虽只是一个小镇,到底是林家堡发展而来,相当繁华。天已经黑了,没有几个行人,街边的店铺也纷纷关了门。
林青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在燕氏房里,那血脉不相连的祖孙两个,行为却出奇的一致。心在不经意的时候,被猜忌和怀疑,像有毒的藤蔓一样缠住。虽然林青从来没说出来过,林家堡在她眼里是家,而不是一份金光闪闪的财产。
那紧紧缠绕得胸口发闷的不快却被林云泉几句话轻轻抹去。
她的父亲,林云泉是爱着她的。林青深深地吸气,让寒冷的空气进入自己的身体里,精神为之一爽。
走着走着,林青发现自己走到了花街。
远远看去,雅芳楼前热闹无比。林青并不太喜欢太热闹的地方。但是,那个地方却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特别,林青勾起了唇角,暖暖地笑着。
门口迎客的小厮认出林青以前来过,彷佛熟人一般笑着说:“您来了,里面请。”林青点点头,走了进去。
大堂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上次来时根本没有几个人,现在却站着很多。所有人围成一圈不时起哄,不知围着什么人。
去晔雅的房间一定要从人群中穿过,林青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停下,犹豫着到底是穿过去好,还是干脆绕路走好。
人群松散的缝隙间,可以看见那个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
竟然是晔雅。
他站在桌子边,微低头看不清楚表情,左手被拽在那女子手里,右手扶着桌沿有些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体重。
晔雅上身穿的黑色绸缎水袖衣衫只遮到胸腹间,下面同色的紧身长裤从胯部开始到膝处收紧,然后突然蓬松。中间露出一截曲线玲珑的腰,雪白中带着粉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绸缎形成强烈对比。下身虽然全包在衣服里面,但是过于良好的剪裁完全地勾勒出他的臀部和大腿的形状。
这个晔雅,真是会打扮自己。林青看着,也不禁摇头一叹。看看在场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用如饥似渴的眼光看着他?怪不得这么多人围着他了。看得到吃不到,逛青楼的女人有几个是清心寡欲的?
“好,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做得到我一笔勾销,做不到,”一个女人拉住晔雅的手,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欲念和恶意说,“就给我把衣服全脱了。我倒要看看,一个青楼伎子装什么清高!”
此话一出,围观的众女子当场叫起好来。
林青皱眉。
晔雅抬头,脸色酡红,该是喝了不少酒。
他浑似不在意地伸出纤长雪白的手,将一丝碎发勾到耳后。
林青却发现,他停留在耳后的手指,轻轻一颤。林青微眯起眼,晔雅在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这种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
对了,林青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与晔雅合作开始前,林青也用了点方法去查晔雅的底细,就是那时候知道了一件事情。据说晔雅沦为官伎后的第一次,在青楼的大堂里众人的围观下,被好几个女人轮番上场。那次原是下了药的,当时他浑身无力任人摆布,神智却很清醒。等能动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抢了把剪刀朝心口扎。
所以,才会在人群的包围下觉得不安吗?
“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喂你喝口酒。”女子带了丝得意的眼光,手却指着人群外的林青。
围观的众人这才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不知谁轻呼一声:“林青……”刹那间一片安静。
林青微一挑眉,再看向那出声的女子。那人眉眼陌生得很,林青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
但是,很明显的,她认识林青。
林家堡家规甚严,谈公事去青楼是无妨的,但是绝对不能去青楼狎伎,更不能留宿。林家虽说只是一介商人,但是双木镇上有谁不仰赖林家堡鼻息过活?晔雅胆子再大,也不敢求林青违反家里的规矩。况且瞒着家人私下进青楼的林青,应该也不会想要把事情闹大。那女子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把目标指向林青。
晔雅听有人轻呼林青的名字,终于抬起头,看向林青的方向。
那个穿着素淡的女子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外,惯常清冷的眼神里带上几分淡淡的忧色。
林青微挑眉,晔雅几不可见地点头。两人在目光相交的刹那交换了意见。
林青走过来,围观的众人立刻推开让出一条路。
她走到晔雅面前,看着这个站在人群中,艳色无双的男子,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众人还在等着晔雅说些什么,只见林青拿起晔雅手边的酒杯含了一口酒。然后一只手伸到晔雅后颈扶住,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压向自己,直接就将自己的唇压了上去。
围观者一片轻呼。没想到林青竟然不等晔雅开口,就主动哺酒。
将酒全部送到晔雅口里,放开晔雅的唇。林青伸出无名指擦擦晔雅溢出嘴角的琥珀色酒液,两人间的亲昵不言而喻。
然后,林青转向周围人,带起毫无笑意的脸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她的声音平淡得丝毫没有起伏,但是周围的人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看了看没有出声的人群,林青牵起晔雅的手离开了大堂。
穿过花园,后面就是晔雅的绣楼,林青牵着晔雅的手一直进了绣楼内。
绣楼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满室的粉红轻纱、甜腻的香味和一张铺满红色绸缎的大床。
“今天来找我,有事吗?”晔雅当先在床边坐下,低垂着头,声音里带着不稳定的波动。
林青浅笑着摇头,慢慢走近晔雅身边。
晔雅只觉得身体里有把火在烧,每一寸皮肤都热烫起来,疯狂地渴求着什么。晔雅并非人事不知的少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之前那人不停地灌他酒,只怕还是因为她下在酒里面的瑃药。晔雅苦笑,没想到这药性这么烈,还好林青救了他出来,不然别说是脱光衣服,恐怕到时候叫他表演春宫也行了。
林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事。走到这里,就进来看看你。”
别过来……晔雅想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晔雅,我想你。”林青捧起晔雅的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轰”地一下,这轻轻的一触摧毁了他辛苦建立的防线。
晔雅用力一拉,将林青压在身下,然后用力地吻上去。
灵巧的舌头在她的唇上稍事流连就探进她的口里,划过她的贝齿,绕着她的舌尖律动般的缠绕、舔吻。
林青眉眼带着轻笑,放松了身体。然后抱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晔雅得到鼓励似的,一边轻咬着她的唇,双手伸到她的腰间,解开她的衣带,然后滑了进去,林青微微一怔。
微凉的皮肤柔软光滑,晔雅手一挑,从里面拉松了衣服,前襟大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林青想拉好衣服,却被晔雅握住双手,固定在身体的一侧。
晔雅的吻渐行渐下,落到她的锁骨上,一阵舔咬,林青身体一阵轻颤。
晔雅的手滑进林青的衣服里,沿着胸到腹,一直滑进两腿之间,伸出手指轻轻挤进去。
林青身子一震,“晔雅!”
林青的声音唤回了晔雅的几分神智。他迷离地看着林青,彷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突然用力一咬了下唇,咬出血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的瞬间清醒过来。
晔雅突然收回自己的手,脸上显出些无措的表情。看看林青几乎全部敞开的衣衫,晔雅几乎都不敢看林青的眼睛。
“晔雅,怎么了?”林青躺在床上,待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开口问道。
“对不起……”几乎是轻不可闻的道歉从他嘴里逸出。
林青看着他纷乱的呼吸,潮红的皮肤和高涨的欲望,立刻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药?”
晔雅还是低垂着眼睛不看她,却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药解是可以解的。”林青拔下发簪在手背上一划,血立刻流出来。林青将送到晔雅唇边,问:“要不要?”
晔雅贴上去,将流出来的血全舔进嘴里。林青的血没有腥味,反倒是像草药一样的味道。晔雅低了头,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林青轻叹一声,突然伸出手,把晔雅搂进怀里。
晔雅僵硬着身子,倒是没有拒绝她的拥抱。
晔雅身在青楼,但是有些事情却永远没有办法习惯。在没有遇见林青之前,每一次被人买下过夜之后,晔雅都会有两三天不吃东西。不是他不想,只不过是吃什么都会吐出来。每一次,他都努力地说服自己,“娘的仇还没有报,娘在地下死不瞑目”,才勉强自己把目光刀上移开。结识林青后,她接纳他到她身边,甚至为了他开了雅芳楼,但是从来没有碰过他。即使在姬氏山庄表明了心意之后,她喜欢他的亲近,却从没有主动越过雷池一步。
晔雅知道林青在等他,等他可以真正放开胸怀,打开心结的那一天。
但是,他现在又做了什么?强迫她,就算是乘着药性。以林青的性格,怎么会原谅……
“又在乱想什么?”林青的声音打断了晔雅的思绪,“我刚才只是有点紧张……而已。”
晔雅知道林青是在告诉他,她的毫不在意。本是玲珑剔透的人晔雅自然一点既明,虽然心里还是放不下,但是脸上还是装成没事的样子。
林青自然看出来。她眼睛一眨,突然轻凑到晔雅的耳边笑说:“我还真希望你不要的。”
饶是晔雅,也不由脸微微一红,似嗔似怨地瞟了这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子一眼,心情却真的放松下来。
“对了,要不要去阳安?”
“阳安?”林青的血渐渐在晔雅的身体里起效。身体异样的感觉慢慢消失后,之前因为肌肉紧绷而消耗完了力气的结果逐渐显露出来。晔雅觉得眼皮子沉重起来。
“以后,我在阳安时间长些。你也一起去?”
“好……”
“晔雅?”
“青,陪我……”
“放心睡吧。”林青把一边的被子拉过来,盖在自己和晔雅的身上,说,“我陪着你。”
“好……”晔雅搂住林青的腰,慢慢闭上眼睛。
荏心
清晨,林青的卧房里。
雪荏站在林青的床边,手指划过没有余温的床铺和整齐的被子,眼里露出一抹苦涩。
她昨晚果然是没有回来。
雪荏将手里准备好的替换衣衫放下来。坐下来,手无意识地在柔软的床单上来回摩挲。
小姐……青,是一个很温柔,对身边人很好的人。
当年,雪荏为了替母亲还赌债而答应卖身的时候,已经准备了一把匕首。踏进青楼之前,他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既然不可以干净地活着,那么至少他还可以干净地死。
就在他抓紧了匕首的时候,才十二岁的林青突然出现在雪荏的面前,用几句话和一百多两银子把他救了回来。虽说用的是五年为奴的卖身契,但同样是卖身,为奴却好过为伎太多太多。按照一般的规矩,她替他起了个新名字,于是原来的薛任,变成了雪荏。
知道他对自己的母亲心有怨怼,所以叫他的时候,省略了那个和薛字同音的“雪”,一直叫他“荏”。
知道他彻夜为她缝制腰带,她接过手的时候,淡笑着说“谢谢”。然后悄悄吩咐别人分担了他要做的事情,让他可以休息。
知道他想念父亲,她支使他去买些零碎的小东西。其实她贵为林家堡少主,吃穿用度哪里就会缺少到要贴身小厮去买的份上?何况每次都是在他家的附近,每次都是一整天的时间。
这样的人,天天相见日日相处,喜欢上……也在情理之中吧。
青她虽然没有通房的小厮,但是中意的人肯定是有的。且不说愉之那孩子,长得极好又是她一手调教出来,就是对那位慕容公子她恐怕也不是无意的,否则出了事怎么会什么人不想,单想起他来。而且据雪荏所知,她外面还养着一个青楼的伎子,偶尔进来时他也瞧见过几眼,那样的身姿容色,饶他身为男子也看直了眼睛,又有多少女子可以视而不见的?更何况,青向来是不喜欢的人容不得近身的性子,如今都在那里留宿了,恐怕迎娶进门的那天也不远了。
看看自己,雪荏自嘲地一笑,凭什么留在她身边?论相貌没相貌,论家世没家世,更不要提才艺本事。雪荏有的不过就是一点点细心。但是这细心谁会没有?哪家的男儿,凭他原本是什么脾性,遇见心仪的女子还能有不细心的?
本来就只因卖身契才可以勉强留在青的身边,如今这五年的时候也快到头了,她要是真说放出去。雪荏想到这里,心里一凉。寒意从脚底升起来,渐渐包围全身,压得他浑身一片冰凉,连气也透不过来。
“青——”愉之突然推门走进来,没看见预期的人,倒是见到雪荏坐在床上,一双猫似的眼珠一转便明白过来,“还没回来?”
雪荏见有人进来,勉强收拾起自己散乱的心思。听愉之开口问,便点了点头。
愉之挑了挑眉,转身要出去时突然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了头,看着雪荏,说:“真喜欢她,就去告诉她。”
雪荏一时没弄明白愉之在说什么。然后,顺着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上。
他的手正抚在林青的床铺上。
雪荏瞬间脸涨得通红,好像他摸的是烧红的铁板而不是一张床铺一样,闪电般地收手,站起来跳开一步。
雪荏慌张的样子令愉之一笑。
这一笑,却让雪荏更觉得自己的心事无所遁形,更是手足无措。
“喜欢她,想留在她身边就去对她说。”愉之的表情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认真说。
雪荏一怔,低下头。好长时间,才缓缓地,声音极低地说:“说了,她就会留我在身边吗?”
愉之原本见雪荏没有反应,已经拉了门要出去的,却在听到了雪荏的话后停下动作。愉之觉得奇异似的眨了眨眼睛,说:“你也会说这种话?”
“说了,她就会留我在身边吗?”雪荏突然间像冲破了桎梏了一样提高了声音,把心里最想问,最想知道的话说出来。
愉之收回手,关上门,转身看着雪荏。
“你知道青这个人的。你开口要求,她就一定会答应。但是,雪荏,你有没有想过你适合在她身边吗?”
愉之静静地看着脸色渐渐发白,明显是误解了自己意思的雪荏,说:“你太喜欢把话闷在心里,又因为那些无聊的自尊、无谓的矜持,这样子的你即使留在她身边也不会开心。”
“无谓的矜持……”雪荏因为愉之的话懵了。他的坚持,他唯一值得自满的地方,竟然被叫做无谓?
愉之看到雪荏的诧异,静静地一笑:“我曾经想过,青如果不要我,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意思了。”
雪荏一震。
愉之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异常平静。雪荏明白他没有夸大,没有不满,没有威胁,他真的曾经这样想过,所以才可以这么镇静地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
门突然打开,林青走进房间,看着房间里的两个人,一个人脸色苍白,另一个人却十分平静,却是什么也没问。只是微笑着说:“早安。”
雪荏看林青进来,神色古怪地看着她,直到林青发现他的视线,他才反应过来,低头走出了房间。
林青转向愉之,问道:“跟他说什么了,怎么那个样子?”
“喜欢你就直说,不要在那里装矜持。”愉之眨了一下眼,十分的无辜,“还有,当时你要是不要我了,我打算去死。”
林青一叹,伸出手指在他额上一弹,说:“别吓他了。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可以放弃的东西也就不同。”
“你是说雪荏觉得他的矜持和习惯比你重要?”愉之突然眼睛一亮。
“今后,别再拿死啊活的那些话刺激他了,本来就是个死心眼的。”林青走到床边,开始换衣服,身上的衣服都皱了。
愉之跟着过去,说:“青,那边有生意。”
林青想了想,说:“大过年的……算了,随便你。”
“那我今天就走了。”
“嗯,一切小心。”
关心不乱
林关带着商容,走在去临月小筑的路上。虽是年节前的寒冬,太阳却是极好。身上暖洋洋的,周围又是一片安静,林关就想到了一些久远到平时不会想起的琐碎事情。
林关算是林家的远亲。俗话说一表三千里,林关与林家前任堡主的关系,真要仔细算起来,可能连三万里都不止,堪堪地吊在亲戚和非亲戚的边沿上。
林关十岁时家乡遭了灾,于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投奔林家堡的。林家堡虽然没有将林关拒之门外,当然也没有义务把她当小姐来养。十岁的林关,在跨进林家堡大门的那一天成为了一个洒扫下仆。
想起幼年的事情,已年届四十的林关不由挺直了腰杆。
三十年里,林关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晋升,终于在前年坐上林家堡内总管的位置。对此,她很是自豪。这三十年里,心思当然是用的,但是却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与林家堡主淡薄到几乎没有的血缘联系也没有帮上忙。她今日的成就靠的是她自己。
林关慢慢走着,回想起这三十年来的日子,心情甚好。
与林青、林翔雨两个不同,林关从正统方式晋升到总管职位。她从洒扫的下仆开始,于十五岁时晋升低级管事。又三年,成为中级管事后外放到林家商号里。之后林氏米铺低级管事三年,绿杏居分店掌柜四年,林氏珠宝玉器堂分店掌柜三年,商队管事五年。林关于三十三岁时调回林家堡成为六名内副总管之一。前年年中,林关去掉了那个“副”字,成为林家堡“一内三外”四位总管里的内总管。
“总管,临月小筑之前的管事是哪位?”商容靠近一步,在林关身侧靠后的地方与她保持一样的速度前进。
林关看了眼商容。
商容无论是谈吐或是穿着,都极为得体,即使出言询问,也保持着相对于林关略为偏后的位置。在称呼上,用了最是微妙的“总管”。
“总管”,咋一听不过是个省略了姓氏的称呼,其实深想下去,却殊不简单。林家堡四位总管地位相平。叫着“总管”,不仅有隐隐中略高于其他三人的意思,而且还有服管服教比其他总管亲近上几分的含义。不过去掉一个字就能传达出这样的内容。这份心思,林关自认在商容这个年纪她是做不到的。
“临月是青小姐的居处,自六年前就没有管事。”林关简单地回答了商容的问题,既没有因为商容是林青亲自带回来的人而刻意亲切,也没有摆出总管的架子。
言下之意,林关知道商容听得懂。所谓六年前开始没有,就意味着六年前是有的。就连燕氏的院子里也有管事,而临月没有。短短一句话,代表的是林青在林家堡的地位。
商容果然点头,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后复归于平淡。
走近临月门口,守门的仆妇见是林关,不待她开口就开了门,然后提高了声音说:“见过林总管。”这是提醒里面的意思,林关点点头,走进去。
商容是第一次来临月,不免有些好奇。到林家堡已经有四五日,各处地方都由人带着认过了,连林氏祠堂也到了门口,唯独这临月只远远看了一眼,只认了个方向。
临月里人不多,守门的一个,还有一个就是正房前守着的小厮了。
林关带着商容一路朝正房走去,门口那小厮见是林关,微微一怔后害羞似的低头朝后退了一步。
林关认识林家堡的每一个人,却觉得这张脸很是陌生,所以微微一愣。林关本来想问小厮的身份,转念间开口时却变成:“青小姐在吗?林关求见。”
那小厮慌不迭地说:“在,在……”连忙推开门。
门开时,林青和雪荏正站在房间里。两人身子挨地极近,雪荏的右手还搁在林青肩上,绕到林青脑后去。
没人看见小厮眼中光芒一闪,他立刻退到后面去。
林关和商容视若未见般地抱拳行礼跨进房门后,商容顺手关了门。
林青见有人突然进来神色自若,倒是雪荏见有人进来脸涨得通红。
“关姐姐来了。”林关虽比林云泉都大着几岁,但是仔细算起亲戚关系来与林青同辈。所以这样称呼并不过份。
林青伸手把发簪拔下来,一头青丝如瀑而下,雪荏这才收回手。原来之前不过是雪荏替林青戴项链时,手镯勾住了林青的头发,因嫌重新盘发麻烦所以才想慢慢解开。现在有人来了,自然不能再磨蹭,所以林青立刻解开了头发。林青随手拿了发带随便束了头发,轻松随意的样子倒是另有风情。
“关姐姐坐。”林青微笑着招呼,然后对一旁尤自脸红的雪荏说,“荏,奉茶。”
雪荏得了命令,飞也似的出了房间。
林关谦谢辞座,林青也不坚持,自坐了下来。
“关姐姐今天来有什么事?”林青笑得亲切。连对着林翔雨都带着客套,对林关却没有。
林关恪守着总管的身份地位,恭谨回道:“商容管事既然要在堡里待一段时间,关以为还是在青小姐这里好,所以今天就先带过来。青小姐以为如何?”林关会这样安排,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林青想了想,说:“也好。”她示意商容先出去后,又说:“关姐姐以为翔雨姐姐如何?”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令林关心里咯噔一下。不过林关是何等人物?她几乎是立刻回答:“关不敢妄议主子的事。”
林青早知道林关不会直说,一笑,说:“关姐姐说的什么客套话?如今的局面,林家堡有没有我们姓林的几个,还不一样是林家堡?”说话时神态轻松,话却极是大胆。
林关心里震动。
林青说的当然是事实,事实归事实,说出来就完全不一样了。林关对林家堡虽也有感激,却不是昏聩死忠的人,听林青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关回答道:“不,林家堡还是需要几位主子的。”
“还是需要……吗?”林青玩味着林关的话,然后略一挑眉,笑说,“关姐姐的意思我知道了。
林关自知说得隐讳,本不指望林青听懂。林青却说知道,林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青明白林关的意思,主动解释说:“关姐姐放心。林家堡不是只有姓林的几个,有些事情我会尽量不影响旁人。这样说,关姐姐可放心了?”
林关看着笑得轻松自信的林青,心里微微感动。好半晌长叹一声,长揖道:“林关代她们多谢小姐。”
话既说完,林关也不等雪荏把茶端来,便告辞离开了。
走出离开临月小筑大门的时候,林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林关自认为自己看人还有几分眼光,但是对于林青,以前却总觉得看不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凡官商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不论败家或是精明,最着紧的就是家业。本来也难怪,由奢入俭难是人之常情,完全不在乎权势富贵的大约也只有出尘离世的人了。
而林青却对林氏偌大的家业视若无睹。看她平时的样子,对林氏产业何止是不问不闻,简直有些划清界限与她无干的意思。
林关当然知道,林青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迁进临月时,一句话临月就没了管事;为了林云泉,又令欧氏副总管被驱离林家堡。这两件事或许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林青当年未曾哭闹苦求过。况且这在是林家堡,在那位向来刚愎的燕氏太君面前,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做到,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这样的事情,让林关觉得林青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明晰的界限,在内她是主宰,超过便与她完全无关。
林青成为林家堡主,原本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却因为林翔雨的出现而产生变数。对林关而言,林翔雨比林青简单多了。不过是个挟怨回来抢家产的黄口小儿罢了,人倒是不蠢,只不过没什么气度城府而已。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主子,林关心里是这样评价的。
林翔雨虽比不上林青,但是真要林关说,林家堡主或许林翔雨还更适合些。从前任堡主到现在的燕氏太君,林关认为两人其实都没有统领林氏产业的器量。林家堡到现在还没散,靠的是前几代堡主的制度。
制度好虽然避免了堡主的无能带来的损害,但是也造就了一批阳奉阴违自主其事的管事。林翔雨与燕氏是一样的人,由她继承堡主不过保持现状,并无坏处。而林青不同。一旦她把林家堡划进她的“界限”内,必定不容许现况持续下去。她的手段,看看现在牢狱里等待斩首的欧萏就可以明白。虽然从长远看是好的,但是林家堡只怕是要元气大伤了。
虽说林关在两人中倾向于林翔雨,但是她并无意介入两人争抢林家堡主的战争里去。或者,应该说林关时刻计划着该如何才能让更少的人被牵涉进去才对。所以,林关即使对商容颇为欣赏有意栽培,也因为林青亲自将他带回来而熄了这个念头。
对于无谓的损失,林关认为能免则免,今天林青既然开了这个口,那她至少可以安下一半的心。至于那些主动往里凑的,只能怪她们自己咎由自取了。
稍安
商容从林青的房间里出来后,就等在不远的地方。商容习惯性地算好了距离,所站的位置既听不到房间内的谈话,也可以让从房间内走出来的人第一眼就看到自己。
既不能走远,也不能随处张望。站在暖暖的阳光下并不会觉得冷,商容的回想起进林家堡以来的事情。
除了比想象中更大,也更富有之外,商容也发现了更多的有关林青的事。
绿杏分店里雨夜的相处,总店的匆匆一瞥,房间内的沏茶交谈和回林家堡途中的同行。仔细算下来,商容与林青的接触并不算很多,但是有时候商容却觉得自己很能理解林青的做法,比如她对欧萏的隐忍和突然爆发。
几日里,商容在林家堡内四处走动的时候,恰好经过临月小筑附近,便想进去看看。才走几步,就被同行的人拉住,说那里是大小姐的居所,没有通传不得靠近。
商容止步,心里却开始好奇,玩笑似地问道:“这是规矩?若有人违了,有什么处罚没有?”
那人却是微微惊讶地看着商容,好半晌才说:“忘了你是新来的了。”
然后解释说,林青搬进临月的第一天,召集了各处的管事后只说了一句:“所有管事除了总管,没有传唤和通传不可进出临月。”
“从那天以后,没有一个人违反过这个规矩。”那人颇有些骄傲地说。
商容却是心里一震。
说一不二,原本是一件小事,身为未来的林家堡主,林青有这样的威信是应该的。但是,当年的林青只有十岁。况且并没有威胁过违反之后会怎样的话,更没有人被处罚而以儆效尤。
然后,还有其他点滴琐碎的小事,林青主动提起的事情并不多。但是她所说的话,还没有人违背过。林家堡是什么样的地方?随便一个普通管事,出去就是哪里的掌柜。林青能做到这样的事,也不单是用厉害就能形容的。
于是,商容对自己的感觉不确定起来了。联想起雨夜里那落寞的表情,绿杏总店里愤怒表情的一瞥,庄园里极度自信的样子。这样的人……商容所看到的,是真正的林青,还是只不过是林青让他看到的?
“商容。”林关离开后,林青也走出房间。看见商容所在的位置,眼神里透出几分暖意。
商容心里一紧,紧紧握拳提醒自己不能下意识地去碰脖颈上假皮,这个在林青的碰触后才形成的小习惯,商容下意识地不想在林青面前表现出来。
商容走近。
林青美丽精致的脸第一次在阳光下向商容完全展示。她的神情与在林家堡外有着些微的不同,似乎变得更为柔软,温暖。商容不知道怎么形容,虽然仔细辨认下连自己都觉得是一种错觉,但是林青确实有了细微的不同。
如果那个叫愉之的男孩在,一定会伸手抱住她,这个想法突然跳进商容的脑海里。
抱……商容低头看台阶的目光在林青的腰上停留了一瞬间。
站在比林青低一个台阶的地方,商容微笑着作揖行礼,“小姐。”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吩咐。
“没想到你会被送到这里来。”林青说。她知道林关只不过表明自己不参予的态度,所以才把她亲自带回来的人送到她身边。
商容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有说。还是没有决定要怎么做的商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临月不需要管事。”林青不知道她的话让商容的心脏剧烈收缩,继续道,“暂时,先跟着雪荏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好做。”
林青略略一顿,看了眼雪荏房间的方向,转口道:“我先带你看看。”
商容点头,随后跟上。
看着林青松松的发髻,商容又想起门开时的画面。那一刹那,商容一直看着她的眼睛。那暧昧得令人遐想的姿势,林青在房门突然被打开的时候,眼睛里竟然一丝晃动也没有。
商容见过燕氏,初见面的刹那便知道那只是一个疲惫的老人。想想便知,他为了妻主的家业勉强了自己几十年。曾经属于男儿的柔软都被磨去,如今可以剩下的自然只有刚愎坚硬。
而林翔雨,谈话时言之有物,亦颇知笼络人心。可一旦提到商容是由林青带回,眼里那浓重的妒忌就难以掩饰,连说话也带上酸味,带着上天亏欠于她的意思。商容自己也是有几分过去的人。相似的感情也曾有过,但是这样将自己的感情赤祼外露,在商容看来就是没有气度。
而林青与那两人相比,却是不同。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虽然时有不同,但却是时刻从容的。这份特别的从容,让林青这个人身上有了种不一样的气质。商容想,也许林青的这种气质,对她能在林家堡内有这样的地位不无助益。
“这里是药房。”林青走到药房门口,推开门,突然浓烈的药味毫无征兆地扑了出来,“里面没什么补药,不要随便乱碰。”林青的告诫的意味颇为明显。
这点不用林青特别说明,商容也知道。仅仅是一颗药丸就让欧萏变成那个样子,而且不论多少大夫都诊不出来异状。有这样药丸的林青,她的药房,谁敢擅动?
林青原来想关上门,低头的时候彷佛看见了什么。她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门槛下靠内的一侧地面碰了碰,然后举起手指。她的手指上沾上了一些青白的粉末。
林青站起身,跨进药房。
商容也蹲下来看了看。
原来这门槛上与门合缝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凹槽,凹槽里面还余了一点暗红色的粉末,不待门完全打开并且蹲下来就完全看不见。商容试了试,门果然与凹槽合缝严密。如果有人在凹槽里放些什么东西,那么就可以知道有没有人开过这扇门了。商容朝地面上看去,那里虽没有奇怪的颜色和味道,但是落在那里的粉末有的却变成了青白色。或许地面上涂着什么药物,这红色的粉末碰上就变成了青白的颜色,商容猜测道。
也就是说,有人在林青不在的时候进过这个房间了。
商容站起来,看向林青。
林青走到书架旁,却把手伸到书靠墙的一面去摸。然后她拿起一叠书,露出一根极细的墨色线躺在书册的后面。
这个商容倒是一看就明白了。林青一定是把细线的一头夹在书里,另一头勾在书架上。不知道的人随手一抽,夹在书里的细线便松开落在书册的背后,不会被发现。即使拿了整叠下来也不过是看见有段订书用的断线而已。
只不过如此一来,更加可以确定这里有人进来过了。
商容看着林青。
想也知道,看见自己东西被人翻动过,总是不高兴的。看林青设置这样的机关,这药房里恐怕是有些要紧东西了。
会做这样的事,林家堡里不做第二人想。
林青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商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因为突发事件是一个人内心最真实的反应。
“我又疏忽了——”林青突然一叹。只是语气里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疏忽的惶然无措或是急怒,虽然那犹如镜面般平滑的语调里少了适才那分暖意。
林青纤细雪白的手指搭在深蓝色的书面上,将那叠书册放回原位。然后示意商容跟她一起走出药房,关上门。
林青走向药房的对面,说:“这是我的书房……”
林青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看了商容一眼。
阳光下,落在商容眼里的表情竟然与走出卧房那时一样,轻暖的,从容的。
商容微笑,一直摇摆的心定了下来。
如果只能二选一,那么……
林氏家宴
年三十的傍晚,开始下雪。原本天黑得早,现在更是阴暗一片。渐渐冷得刺骨起来,不过漫天的雪花纷扬飘落,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林青手里提着琉璃灯,带着雪荏向正屋那边走去。地上的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所以两人走得并不快。
腊月二十,恰好就是商容到临月的那一天开始,临月小筑就为着过年的事情忙碌起来了。
虽说只是清点换洗,但是临月小筑里正、偏房,水阁花园样样不少,平时虽也一直清扫着不至于太过麻烦,但是新年时还要将各处的帐幔流苏、桌围布巾,所有能拆下来的全部清洗缝补后换上新的。临月里平时人手就是能少则少,这种各处都忙的时候,也寻不到人来帮忙,所以忙得人仰马翻也在情理之中。
连一向悠闲从容的林青也着实忙了好几天,雪荏和商容当然不能例外。雪荏固然忙,好歹也经历过几回,虽忙也还不至于乱。但是商容就不同了,临月的事情,加上绿杏的事情不断地从外面传进来,商容简直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
好容易等到年三十,临月的下人可以歇下喘口气的时候,却正是林家堡里例行的一连串新年习俗的开始。
年三十晚上是林氏家宴。
年初一清早要开祠堂,祭林氏先祖,晚上大宴林氏族人。
初二到初四,连着三日大宴,分着级别请林家堡下各位管事。
初五到初七三日的“同乐宴”,请的是双木镇上的人。也不只是镇民,凡那几日里在双木镇范围内的人,都在邀请之列。
不久,林青和雪荏两人就到了林家堡的正屋。
正屋因为林家堡没有堡主,平时是关着的。燕氏原本该在林月蓉,也就是云泉的母亲过世后就从这个院落里搬出去。不过林家现在是他来管家,为着方便些才没挪出去。但即使是这样,主屋循例还是是空关着不住人的。
如今,也只有这种年节的时候,才会开了主屋来用。
一张四方桌子,四把椅子,在使宽敞的屋子显得空荡荡。
林青进了屋子,脱掉外面的大氅,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家常袍子,只发髻上一根珊瑚簪算是见了点喜色,脸上更是素净未见脂粉。
林青干净清爽,一副不着意的样子,反倒衬出刻意打扮过的林翔雨俗气了起来。
原来向来不满林青疏于打扮的燕氏,两相比较之下竟也无话可说。
林青笑意盈盈地,先是叩见燕氏和林云泉,然后又与林翔雨见礼。
于是,四人便向桌子边的座位走去。
然后,林青脚步一顿。
椅子,或者说座位,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件微妙的事情。
燕氏坐主位是无疑的了。往年只有三个人,林青坐在燕氏右边,林云泉坐在左边。林青虽是林云泉的女儿,但是身为林家堡唯一继承人,座位排次比父亲高也属正常。
但是,今年却多了一个人。
本来座位怎么坐,就算是有什么含义,也不过是个象征而已。林青并不在意这些虚浮的表面文章,走向原来那个座位,更多的是出于一种习惯。
但是,在看见林翔雨有意争抢似的动作后,林青脚步一顿。她转而走到林云泉身边,一伸手扶住他落座在原来的位置上。等林云泉坐下时,林翔雨已经在燕氏的右边坐下。
林翔雨对着还站着的林青露出微微的得色。
林青却根本没看她,只是向看着她的林云泉回以微笑。
四人安座后,随身带来侍候的四人也纷纷站到各自主人的身后。燕氏的紫雀,林云泉的墨竹都是常见的,林翔雨身后跟着的小厮却是第一次见到。
这小厮大约二十多岁,长相颇为普通,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隐隐有异样的光彩流动。那光彩竟衬得他的脸散发出淡淡的,却是很干净纯粹的野性,仿若在荒野里突然看见一头野兽一样的感觉。
这样的眼睛,不是一个小厮该有的。
林青不禁又多看了一眼。
小厮注意到林青的视线后下巴微微抬起,锐利的眼睛里地散发着主动挑衅的意味。
林青温润一笑,将目光移开,对他的挑衅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自然产生各种联想,不过却是没有人说话。
然后,紫雀在燕氏示意下吩咐上菜。
林家积富几代,早过了三代看吃的时候。这时候做起文章来,自然讲究极多。食不言自是最基本的礼仪。进食的时候,也不能样样亲力亲为。菜端上来之后,身边侍候的小厮要先用筷子将食物夹到面前的碗里,碰上带刺的鱼肉,当然还要先把鱼刺剔出来。这是考验小厮手上工夫的时候,雪荏他们三个自是得心应手,但是林翔雨身后的小厮显然是手生得很,好几次仗着手脚灵活才免了杯盘落地的窘境。饶是如此,林翔雨面前的杯盘也是狼藉一片。
不过相比小厮的沉着反应,林翔雨表现出的无措却让林青很在意。燕氏和林云泉以为林翔雨是因为吃得狼狈才会不安,而林青却认为她的表现与她身后的小厮有莫大的关系,尤其是在两人视线相交时,林翔雨明显的瑟缩时。
好容易等到燕氏放下筷子,林翔雨也立刻跟着放下。这如释重负的表情落入林青眼里,唇角一勾,露出几分笑意来。本就没吃进多少东西,林翔雨的表情让林青觉得她根本不是赴宴,而是上刑。
林青不想刻意给林翔雨难看,所以只是一笑就立刻放开。却落在林云泉眼里,好笑地看了女儿一眼,竟然也帮着故意为难似的又吃了点东西,才放下筷子。
林翔雨一窘,眼里不由露出一丝怨愤的神色。
林青目光一闪,笑意瞬间消散,她眼睛微微眯起,表情变得危险起来。
林翔雨尚未发现,还是看着林云泉,突然她身后的小厮一声轻咳,唤起了林翔雨的注意。林翔雨一回头,见到小厮凌厉的眼神瑟缩了一下,方才注意到不妥收敛了表情。
林青皱眉,然后闪电般地又恢复成平时淡笑着的无谓表情。
饭桌撤下去之后,林青又略坐了坐,便告辞走了。
走出门口,踏上雪地的那一刹那,寒气扑面而来,才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也忍不住一阵瑟缩。
林青跨上雪地,慢慢转身,想着什么似的看着灯火通明的屋子,面色凝重。
“小姐……”雪荏担心地看着林青,只知道林青在为着什么事情烦心,根本无从相劝,只能担心地看着林青。
林青看见雪荏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只道:“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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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小叉为这两天非常低的更新速度忏悔一下,我卡住了……
然后,继续为接下来依然不能很快的速度道歉一下下。顶着锅子,飞走——
寒夜亦暖
林青对雪荏说:“我们回去吧。”
林青说完后便朝院外走去,雪荏连忙跟上。
天已是完全黑了下来,雪积得更厚了。一脚踩下去,发出轻轻的“咯吱”声。鞋子整个地没进雪里,初时不觉得什么,几步之后,雪化成水渗进鞋子里,更是寒冷刺骨。
林青和雪荏都没有说话。一来是因为冷,二来也没有开口说话的心情。两人仗着手里提着灯笼和对路径的熟悉,走得很快。
悄无声息的夜里,只有脚下的积雪因为踩压轻轻作响。又一阵寒风刮来,雪荏忍不住一阵发抖,伸手将衣服拉得更紧些。谁知手一滑,灯笼脱手而出掉落在地,呼地一下就烧了起来。雪荏心里想着林青的事情,一时吓着,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哪知偏有那么巧的事情,雪下竟有块凸出的石头。雪荏脚踝一扭,人就向后坐倒在雪地上。
林青正想着事,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见雪荏坐倒在雪地里,身边不远灯笼已经烧得只剩了一半,在雪地上落下点点黑色残烬。
看着雪荏微微窘迫的脸,原是有些狼狈的画面,却没来由地让林青心里突然一松。
“摔着了?”林青笑着伸出手去。
雪荏看着林青刹那间拨云见日的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烦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放开,却单纯地,只为她的开颜而高兴。雪荏回以一笑,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回答道:“我没事。”
雪积得厚,应该没有摔伤,这样想着的雪荏,刚想站起来,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雪荏轻呼一声,又跌坐了回去。
林青见状,走到他身边,先架着他站起来。
“哪里疼?”林青关切地看着他,手仍是扶着没有放松。
雪荏好容易站起来,右脚脚踝一着力,又是一阵疼。他疼得脸色发白,身子一晃又向前扑。林青手一带,索性让雪荏靠在自己身上。
一阵阵的疼,让雪荏额头上渗出了薄汗,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便乖乖地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林青身上,说:“脚好像扭了。”
“能走吗?”林青问。她看见雪荏身后沾了一大片雪,也没多想,就顺手把雪全拍走。
林青不知她只是无心的动作却让雪荏身子一僵,脸慢慢涨红。
雪荏知道林青只是把雪从他衣服上拍掉而已,但是她的手从后背拍到腰,再往下——
她,她在拍哪里啊……
林青看不见雪荏的脸,自然不知道他脸红。还以为他脚疼地说不出话,才说:“要不——”
“这是在干吗呢?”一声拖长的声音里,盛着满满嘲讽的声音传过来。
林青一手扶稳雪荏,然后侧身看向走过来的两人,林翔雨和她身边的小厮。
“就算不是大白天的,妹妹还是回房——”情知这冰天雪地里也做不出什么事情的林翔雨,却因为刚才用饭的时候窝了一肚子火,所以说话刻薄难听。她言下之意,直指林青和雪荏行为不检。
只是林翔雨说话时漫不经心地扫过雪荏,却在看到雪荏的脸时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林翔雨知道雪荏相貌只能算是中上,又是小厮身份,所以平时一直视而不见。但是这黑夜的雪地里,雪荏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半侧着脸,眼神似避非避。在灯笼暧昧不清又昏黄的光线下,竟然带上了几分娇怯难言的妩媚。
林翔雨的心,一跳。
突然被踢了一脚,林翔雨抬头,看见一双比冰更冷的眼睛,心里一凛。她抬头一看,见林青的注意力放在她身后没发现她的失态,心里松了口气。林翔雨收摄了心神,正想继续之前的话,却看见雪荏目光幽幽,顿时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青记挂着雪荏的脚伤,见林翔雨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虽不知道理由,也不高兴与她废话,直说:“天冷,姐姐还是早些回房歇着。青告退了。”说着伸手抱起雪荏,便当先离开了。
雪荏轻呼一声,当着外人面前也不好拒绝,虽然脸上一阵阵发烫,只好伸手勾住林青的脖子,靠在她的肩膀上。心里,却是慢悠悠地,随着她的脚步的晃动泛上一丝丝甜意。
林青抱着雪荏,一路走回临月,雪荏的房间。
她先将他安置在床上。然后,林青点灯脱大氅后,点起了炭盆。
随后,林青便坐到雪荏床上,很自然地伸手要脱了他的袜子看伤处。
雪荏下意识地脚一缩。
林青眉毛一挑,竟是有些好笑地看着雪荏。
别人不知道她的脾气,难道雪荏还不知道?她要做的事情,是他那么缩一缩脚可以躲过去的?
雪荏看见林青的笑,突然想起愉之的话,咬咬牙将脚伸了过去。
林青知道这已是雪荏的极限,这时候再说些调笑的话,定是又缩回壳子里去,怎么也不会再出来了。所以她只装作没有看见他壮士断腕般的表情,托起雪荏的小腿轻轻放在自己腿上,然后仔细地褪下袜子。
雪荏雪白的脚上红肿了一圈,灯光下甚是吓人。
林青手指贴上轻按,半晌轻呼口气,朝雪荏笑道:“没伤到骨头,休息个几日就好。”
轻放下雪荏的脚,林青拿了雪荏房里的水盆,到屋外去盛了一盆雪进来。然后林青坐回雪荏身边,将他受伤的脚搁在自己腿上,拉了被子盖住。随后用帕子包了一团雪,伸进被子里敷在伤处。
林青忙着的时候,雪荏坐在床上,视线须臾也没有离开过林青身上。
她的认真仔细的动作,就好像他是一件需要细心呵护的宝贝。淡淡的暖意从她柔软的指尖上传来,蔓延到心里,包围住全身。
雪荏自己看不到,他现在笑得有多温柔。
灯光照在林青的侧脸上,勾画出完美的弧线,殷红的唇,散发着柔软光芒的皮肤,耳朵,然后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珊瑚簪子。
这么规整严肃的发髻,不适合青……
雪荏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伸手抽下了那根珊瑚簪,林青的长发立刻飞泄而下,散落在肩膀上。
林青抬眼,看着雪荏。
雪荏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间脸又是一片大红,嘴皮子动动,嗫喏着不知解释什么才好。
意外的,林青却只是将头发轻拢到耳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将湿了的帕子拿出来绞干,换了雪继续冷敷。
那柔软的能融化人心的笑,将淡淡的温柔弥散到空气里,让这个寒冷的冬夜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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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章说过要加新年番外的,没想到第一位留言的miaomiao大人真的没看见,所以也就代表我番外可以不写了。
哈哈,果然经常奸笑会比较有福气,天遂叉愿啊——
所以,番外的事情就看我心情吧,不过基本上是不会有H了。
以上。
宴无好宴
正月初一清晨,鸡鸣第一声时开祠堂祭祖,晚上宴请林氏族人。这一整日里均是林氏的家务事。所以林青和林翔雨虽都是女子,也只是末座相陪的身份。
而到了正月初二,情况正好颠倒了过来。燕氏虽然做主,到底只是代掌,不方便出现。根据林家堡不成文的传统,初二到初四的三天里是各继承人展示自己实力的时机。若能在此时力克对手,那么离堡主的座位也不会太过遥远了。
林青站在自己房间里的镜子前面,左右转身,检查自己的装束。雪荏年三十夜里扭伤了脚,到现在还没起来。所以林青更是刻意小心,即使无心于堡主,她也不容许自己在人前失仪。
林青现在一身新做的钗钿深衣,浅蓝色碎叶纹直裾外是金织锦镶边的宝蓝色织锦曲裾,蓝黑色外袍上镶金色缠枝牡丹花样。头上的百花文样镶珍珠金栉Сhā在发髻正面,牡丹碎叶型紫水晶华胜贴额,左右各三根嵌蓝色宝石展翅金凤钗,发髻后面是百宝发钿。
虽然林青向来讨厌繁复的衣饰,但是将这蓝色的一身穿戴整齐之后,连她自己也不由得承认这蓝色的华衣确实衬得人沉稳了几分。
林青离开临月,向正房走去。
林家堡三日宴按总管、副总管和高级管事、中级管事分开宴请。今日是初二,按照预先拟定的名单,参加者是四位总管。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只是里面换了张大桌子。
见林青推门而入,房里的人齐齐地转向她。
除了林关和林翔雨,还有三个人在。一个衣着富丽相貌平实,但是极为精干的样子;另一个打扮成读书人的样子,却满面沟壑黑黄,好似一个老农;第三个人生得颇为壮实,别人到室内都宽了厚衣服,她却依旧捂得严实,黑色包头巾下是一张历经风霜坚忍沉毅的脸。
屋内气氛沉浸在诡异的安静里,见林青进来,都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各位好。”林青走进门口,环视一周后先是一笑,然后一揖到底。
其他几人不荒不忙地站起来回礼。
衣着富丽的女子从林青进来时就一直笑呵呵地,彷佛没什么事情都顺心遂意似的。她说:“米冰见过青小姐。”
捂得严实的女子站起来“霍”地一抱拳,又复坐下。动作之间极是干脆利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得很。
满面沧桑的女子神色间似乎有些担忧,简单地拱手回礼道:“大小姐。”
此话一出,在场的林翔雨脸色一沉,“哼”了一声。
那女子身子陡地一僵,背对着林翔雨的她皱眉,然后慢慢地坐了回去。
林青看出气氛诡异,不解地看向林关。林关却只是欠身示意,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听说伍总管刚从西域回来?这次收获如何?”林青打破沉默,一边极是熟捻地拿了茶壶替几人续茶。
听林青问,那之前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人回答道:“尚可。”她的声音低沉并不特出,却是极度的惜言如金,别人以为她是不屑开口,认识的人却知道她只是习惯如此。
林青自是知道,也不以为意,一笑道:“听说那里的匕首刀具都做得极好,还有些奇异香料也是特别。伍总管这次回来,最高兴的该是米总管了吧?”这伍总管是林家堡商队的总管,她自己带领其中最庞大的一支,刚从西域回来。
而米冰则是林家堡下专门与富贵人家做生意的“富”商。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奇珍异器都是在她辖下出售的东西。
被突然点到名的米冰笑得更是开心,答道:“是啊是啊,阿芝回来就是便宜我了。”
“西戎哪里能有什么好东西。”林翔雨不满地Сhā话。
突然冷场。
伍芝皱眉,毫不掩饰她的不快。米冰倒是神色不变,处变不惊的样子。
林青一笑,没听到似的说:“萧总管这一年可是辛苦了,南边发大水,好多地方的米收成不好吧?明年的米价会涨多少?”
那书卷气很重的女子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扫沉郁压抑的表情,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说:“今年各地的收成都不怎么好……”
“萧总管总是好心肠,”林青笑道,“大过年的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横竖米价要是涨得太高就叫那些节度使开仓好了,总有办法解决的。”
“小姐说得是。”萧总管也非常人,自然不拘泥于俗法,一笑放开。
“如何,我们这就开席吧?”林青说得自然,这话她每年都这样说。
“这个……”米冰眼珠一转,问林翔雨,“大小姐以为如何?”
大小姐三个字一出口,房间内再次陷入微妙的气氛里。
一直没说话的林关看了眼林青,见林青的笑容没有一丝缝隙,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的时候看见林翔雨眼里得意的神色转而一叹。
“我倒是想今天换个花样。难得几位总管辛苦一年,硬拧在一起吃东西也不舒服,不如各自分了开来。每人面前一张小几,摆了各自的吃食,坐得也随意。姐姐,和几位意下如何?”林青神色轻松,问的是如何,却没待回答便击掌示意。外面仆人进来将大桌子撤了下去,换了高几进来。
“这个……恐怕不合规矩吧?”林翔雨慢悠悠地说,“你说是吗,米总管?”话里是对她将有的回答十分笃定。
米冰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然后道:“当然当然,小姐的心意是好,大小姐说得也是。规矩总是重要的。”
听米冰这样回答,林翔雨有些不满,转向萧皂又说:“萧总管的意思呢?”
萧皂一咬牙,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接触到林翔雨的目光,颓然无力地说:“是。”
“那……”
林翔雨正想说话,却被林青截断:“这倒是青疏忽了,我满心地以为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吩咐下去了。这回是青擅专了,下次定和姐姐商量。”一边说一边还赔着笑。
久未开口的伍芝嗤地一声轻笑,听在林翔雨耳朵里自然特别刺耳,刚说:“你……”
林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上菜。”
仆人应声鱼贯而入,将几人的菜式纷纷端上来。
四人的菜色各不相同。林关的是滋补药膳,米冰的是极清淡的素食,萧皂的是江南风味,而放在伍芝的面前的竟是一整只烤羊腿。
这菜色上齐,连一直微笑的米冰也不禁动容。以她们四人今时今日的地位,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东西又吃不起?难得的却是林青的那份心思。
“怎么了?不合口味吗?”林青笑问。
林关看了眼林翔雨,又看了眼林青,忍不住摇了摇头。
***************
那个,新年番外的事情定下来了,是慕容逸的H(miao你害我……)年三十晚上写,大约年初一发。
另外年三十前后的正文部分会比较刺激那么针尖大的一点点,我先预告一下。免得到时候pia飞叉子就米下文好看了。
转
初三的晚上,盛装的林青跨着疲惫的步子走回临月小筑。
初二的总管宴气氛确实诡异。想米、萧、伍三位总管虽平日与林青交往不多,但是可以想见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但是昨天这三人,尤其以萧皂为最,对林翔雨的态度已经完全超出了必要的礼貌。
而今天更是明晰。对林翔雨,那种混杂着谄媚和顾忌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房间。
六位副总管和二十六位高级管事。这三十二人,原本也不是什么平庸角色,即使历练上不及几位总管,即使心机城府上差了不少,也还是不能小觑。林青整晚周旋其间,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称赞恭维和试验打探,一边小心计算着每个人的亲疏关系、聪明程度、得失成就,应对时或褒或贬,或亲近或暗示。一边还要仔细观察神色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与林翔雨之间的关系。同时还要注意着林翔雨的一举一动。
所以宴会结束的时候,林青虽然在林关的眼睛里看到了赞许的神色,但是她已经连开口说些客套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拱手为礼便独自离开,走回自己的临月小筑。
一路寒风。
林青站在临月门口停下,回身看看主屋,那个隐没在树丛后面已经看不见的房子。
然后静静地转回身。
指尖碰到临月大门的一刹那间,林青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
闭上眼睛,忘了这种感觉,林青走进临月。临月里已是一片宁静黑暗,只雪荏的屋子里还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林青看了看自己黑成一片的屋子,还是走向了雪荏的房间。
叩门得到回应后,林青推门而入。
雪荏坐在床上正在做针线,见林青进来也不意外,只是柔柔地一笑。他受伤的脚包得厚实,乍看似乎受了多重的伤一样。其实只是林青不准他勉强自己,特意包了限制他的行动。
那笑让林青心里勉强压抑住的疲惫蔓延到全身。她伸手,把身上沉重的钗环配饰一件一件卸下来,放在桌子上。
雪荏看着她,什么也没说。陪在她身边这几年,雪荏不仅知道她不喜欢繁复的衣饰,自然也知道她并非像她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彷佛任何事都不能让她有微笑之外的表情。林青只不过是忍耐力很好而已。但是,一旦她疲倦的时候,她的忍耐力就会松散,微微地露出一点本性。
这一点,除了自己之外,恐怕也只有愉之那孩子有所察觉了吧。雪荏这样想着,露出微笑。知道她的事情,而且是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让雪荏有一种淡淡的幸福的感觉。
“今天觉得怎么样?”去掉了所有的配饰,林青松散着乌油油的头发,走到床边坐下。然后极是顺手地将雪荏的脚抬放到自己的腿上,拆了纱布检查伤处。
“叩、叩”又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没待里面人答应,敲门的人便推门而入。
林青和雪荏同时抬头,是那个小厮。
他推门而入,见林青披散着头发坐在雪荏床上一惊,眼里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
小厮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与那日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林青眨眼,突然淡笑着说:“小霍,你来得正好,去那个柜子里拿药酒给我。”林青指了指离床不远的一只柜子。
林青的声音里抹掉了所有的疲惫,沉着地一如平时。她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淡笑,那双黑色的眼睛也与平时一样幽深难测。
但是雪荏觉得不对,虽然哪里不对他还没有看出来。
小厮很是惊讶林青竟然会让他做事,却依言到柜子里取了药酒然后送到林青手里。
林青的眼睛须臾也没有离开过小厮的脸。
那张脸,与林青记忆里的脸没有不同,一样的清秀稚嫩。不同的是那双眼睛,那双隐隐有异彩流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给林青的印象实在深刻,而眼前这个人的眼睛没有那种神采。
那样的眼睛——
林青想起了跟在林翔雨身后的人。两个人,却有着相同的眼睛。
答案,呼之欲出。
林青接过药酒,很客气地道谢,小厮告退离开了雪荏的房间,他离开雪荏的房间以后,脚步声随之消失。
林青冷笑一声。
雪荏担心地看着小厮离去的方向。
林青的样子,他知道这小厮大约是有些不妥。只是到底是管事的儿子,希望林青不要弄僵了与管事的关系,毕竟现在堡里现在有个林翔雨。如果触怒了燕氏,对林青非常不利。
林青看见雪荏露出担忧的目光。半晌,轻叹了一声。
在雪荏疑惑的目光里,林青拿走他手里的针线,说:“夜了,早些休息吧。这种时间做针线对眼睛不好。”
看着雪荏睡下后,林青替他吹了灯,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里。
不久,一只鸟静静地从林青的房间里飞出来,扑扇了几下翅膀,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反击
几天后的上午,阳光明媚,竟然让这连元宵节都没到的正月里,有了些春天的气息。
林青一身嫩黄,独自向马厩的方向走去,在回廊上的遇见了要去帐房的林关。
林关停下脚步,抱拳行礼道:“青小姐好。”说话时,行礼极为周正一丝不苟,语气却颇为疏远。
林青如往常一般淡笑着,回礼答说:“关姐姐好。”
林关说:“关去帐房,先行一步。”说完便略致意后当先离开。
“关姐姐,”林青待林关走了几步,突然出声,“有件事忘了说。”
林青语气轻松,所以林关也没多想什么,以为林青只是想起了什么小事,停下来说:“小姐请说。”
“那十来个人,关姐姐要是心软,青就自己动手了。”林青说得极是轻松,语气里一丝波动也没有,好像只是天气很好一样的口吻。
林关心里一凛。
林翔雨从外面回林家堡的时候除了个小厮并没有带着什么人,只是后来林家堡里莫名地多了十几个人。林关作为内总管,自然知道。那些人与林翔雨行迹亲密,且并没有生过事。林关本着不介入林青和林翔雨之间的想法,所以没有多加过问。林青虽没有明说,但林关知道说的就是林翔雨带来的人。
听着林青的口吻似乎有责怪她没有尽职的意思,林关声音沉了几分说:“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林青见林关不悦,只是微侧头,挑眉,依然是那种清淡的口吻说:“关姐姐可以看着萧总管的家人被掳走无动于衷,青没那么好脾气放着自己的地方让人换着脸皮,像园子那般地随便逛。”
林关心里一震。林青的语气虽没什么,话里的意思却不可谓不重。萧皂的家人,也算是林家堡属下之一,所以如果萧皂外出工作,林关作为内总管有义务代为照拂。虽然是有些日子没他们的消息了,但是一来年节时太忙,一时顾不上,二来萧皂她自己也已经回来,所以林关也就没往心里去。今天听林青这么一说,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她心里还是不相信。刚想开口,突然想起来林青房门前探头张望的小厮,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
“也没什么大事,就这个。关姐姐虽说过不会Сhā手闲事,但是好歹是内总管,我做什么总得知会一声。再过个三四日,等我闲了,有些碍眼的就能清一清了。”说完,便继续向马厩走去。
林关留在原地,不一会快步折回远路去了。
林青去马厩牵了马出了林家堡,去了镇上玉器店:林氏玉器行。
林氏玉器行是林家堡属下玉器行的总店,属于米冰管辖。
林青跨进店门,掌柜认出来,急忙进内间请了米冰出来。
米冰走出来的时候,笑得极是温和,说:“小姐今日怎么有空来?快请里面坐。来人,奉茶。”一边忙着将林青让进里面。
这里布置极是清雅干净,是专门预备了给客人坐下来慢慢挑选玉器的房间。
林青走进房间,一笑。
两人落座之后,林青浅笑着说:“有事要麻烦米总管。”说着,拿出一块玉来。
正是林云泉当日给林青的那块玉。
米冰没想到林青特地来找她,竟然是为了一块玉,顿时好奇心起,小心地接了过来,仔细查看起来。一边摇头,一边不由啧啧称奇。
林青微一挑眉,问道:“前些日子得的,竟然看不出什么来历,米总管可看出些什么?”
米冰又仔细地看了看,半晌,将玉交回林青手里。想了想,说:“这玉无论玉质雕工都是极品,可惜没有丝毫印记,所以米冰也推测不出来。”
林青点头,并没有失望的样子。
“不过,”米冰突然一转,“倒是有个说法,可能与这块玉石有些关系,小姐可有兴趣?”
林青挑眉,说:“请说。”
“看这玉,该是西北赫甸出产的玉。据说四十年前曾经挖出过一块极品的玉石,当时的匠人不敢私占,便上交给当地的府衙。”
“米总管的意思,这就是当时那块玉石?”林青皱眉,看向手上的玉石。
“这个就说不准了。我看这玉石该是没入过土的,年头也不会太远,估摸着是有些像那块玉石。不过那件事情我也是道听途说,到底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米冰知道这块玉石不会简单,否则林青也不会特地一个人拿到林家堡外来问她。不过,不关自己的事不要多问多打听,与富贵人家做惯了生意的米冰自然知道分寸。
林青闻言,知道米冰也没有办法,当下道谢道:“多谢米总管。”
“小姐客气了,只是小事情而已。”米冰谦谢。
米冰又陪着喝了会茶,看林青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她也不说话,只是等着她的下文。
林青说:“前几日见米总管气色不佳,青心里甚是担心,能不能让青把把脉?”说着,伸出了手。
米冰倒是一愣,看看林青的手,一直微笑的脸上出现迟滞的反应。
林青的手也不收回,只是看着她。
半晌,米冰放弃似的将手伸到林青面前。
林青伸出三根手指搭在米冰的脉上,神色开始郑重,然后慢慢皱起了眉。米冰有些紧张地看着林青的脸。
林青收回手,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轻松淡然的微笑:“果然。”
米冰心里一跳,勉强镇静了下心神,开口问道:“果然……我真的病了吗?”
林青说:“俗话说,病从口入。米总管这虽然不是病,却也是从口而入。不过幸亏不是病,青于这方面还有几分自信,过两日配剂药过来,米总管服了就没有大碍了。”
米冰目光闪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林青转转眼珠,笑道:“这药不值什么,钱让青来出就可以了,算是……这个的谢礼。”林青晃了晃手里的玉。
米冰一愣,立刻了然。她说:“如此,先谢过小姐。”
“不用。”林青笑答,“虽然日常是无碍的,但总是不自在,还是去掉的好。反正有没有,还不是一张嘴,一句话的事儿?”
米冰连连说:“是,是。”
随后林青告辞离开。
米冰送她到门口,待林青走远了,才轻轻地叹了一声。
番外3
“公子,你还是上床歇歇吧。”少年担心的眼睛看着他。
“……也好。”
他在少年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卧房,躺到床上。少年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关上房门,顿时一片安静。
他缩在床里,浑身上下就没一处舒服的地方。一阵阵的酸疼阴冷在肌肉关节里游走,虽然不到让他忍受不了的地步,却似附骨之蛆一般不离不散,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
这是……从她身上带来的毒。
成了亲之后,顺理成章地有了孕。
但是没想到她早年服的药让她的身体带上了毒质,从她身体里落出来的胎珠,也一样带上了毒性。起初发现的时候,那双一直如古井般巍然不动的眼睛里第一次盛满了的惊痛,那一刻,他心里泛起的只是甜蜜和幸福的感觉。
所幸那毒只是发作时难熬,对身体损害倒不大。尤其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下来,日常只要注意着,便如常人一般什么事也没有。她也说过,再有个一年半载,这毒就可以完全清除了。
这几日是他自己不好,先着凉再连夜没睡。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开始发作了。
如果被她知道,又是一顿数落。
想起那个不在家里的人时,他突然觉得盖在身上的被子不够暖了。
房间里因为他身子着不得凉,所以一直暖着。当年她说炭盆多用伤身,特地花了很大的工夫把这房间弄得很暖和。
床和被子也是一样,备着他随时要用,也一直是暖着的。
只是,还是缺了点什么,这床上,这被子里。
她的身体,一直是暖暖的,她暖软柔腻的皮肤,还有她身上那淡淡的药香……
愈想,那阴冷酸疼的感觉愈是明显。
“青……”房间里没有别人,所以他让那个名字轻轻地逸出唇间。
“吵着你了?”她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真的是她。不相信似的眨眼,还是她,坐在床边。
她皱眉,伸手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把脉。好一会,才放开说:“偏你不知道爱惜身体……”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多留几日的?”他想要坐起来,却被她按住。
“只我一个还泡什么温泉,神仙泉也没兴趣了。还不如回来。”一边说着,一边三下两下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
“干什么……”虽然快入夜了,却还不是就寝的时候。见她脱衣服上床,他下意识地阻止。嘴里虽然反对,但是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躺在他身边,说:“这样就不用掀开被子了,怕你冷。”
然后,突然翻身压在他身上,唇慢慢移近,贴上。
她的舌探进他口里,果然是一片凉。她的舌慢慢划过他的牙齿,划过他的牙龈,然后缠上他的舌,温柔地交缠,直到他的舌也暖起来,才恋恋不舍地退了出来。
她皱眉,伸手抱住他的腰,慢慢地交换位置,然后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她伸手去脱他的衣服,他按住她的手,一双带着些许湿润的眼睛看着她,说:“干什么?”
“帮你揉揉,你趴着别动。”一边说着一边很快地把他的衣服全脱了下来,丢到床外地上。
贴着她薄薄一层的衣料,他身上的凉意传了过来。她皱眉,扣了他的腰,让他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然后另一只手伸手在他背上按揉起来。
按的时候酸痛难当,只是放松的时候暖意便涌了上来,渐渐地浑身舒泰起来。冰凉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暖和起来,身体里到处流窜的阴冷也在她的按摩下渐渐地消失不见。
酸疼消失后,就开始觉得困倦。
他轻轻地动动了身体,衣料的轻滑触感传了过来。
放松了身体,有些昏沉的他直觉地皱眉,想:这衣服,很讨厌……
然后他就伸手去拉扯。
“好了好了,我自己脱。”看着有些昏昏欲睡的他下意识的动作,彷佛有仇似的拉扯着她的衣服,好笑之余,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先脱了再说。
呼——他轻舒了口气,蹭蹭,好舒服……
他伸手搂住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嘴唇不经意间贴上她的脖子,好嫩好滑的皮肤……舔一舔,咬一口,然后唇压上去,可以感觉到心跳……
她呼吸一窒,他在做什么?
她的身体好舒服,他趴在她身上,蹭蹭,再蹭蹭。肌肤轻轻摩擦时传来的感觉让似睡非睡的他弯起了嘴角。
“逸——”她一声轻呼。
完全没发现自己点火的行为,他又蹭了蹭她,翻身从她身上下来,然后闭上酸涩的眼睛。
她看着他,竟是一副勾引得人火上来,自己打算睡觉的样子。她一咬牙。
她伸手到他腿间,握住,然后轻轻掏弄起来。
他一惊,睁开眼睛看着她。
“青——”才说了一句,却见她双眼幽深难测,一愣神的时候,双唇又被她封住。
这次的吻却没有那么温软细腻,勾起他的唇共舞,用力舔过牙龈,引起他的轻颤。
她放开的他的唇时,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适才想问的话,早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只有自己在她手里的感受。她的手轻轻一动,就是一道热流直冲脑际,全身的感觉都集中那个地方。
感觉他在她的手里慢慢坚挺,她手上更是卖力。她放开他的唇,然后湿湿热热的吻从唇移到他的耳朵,含住他的耳垂轻咬后放开,与舌嬉戏后。又是放开,吻一路而下,直到他胸前的嫣红。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勾起无比的情潮向一个地方疯涌而去。
他在她手里变硬,发烫。
气喘连连的他,只能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她。
她无辜地一笑,说:“是你先勾出来的火。”声音里却是暗哑干涩,一双眼睛里隐隐有什么东西闪动。
他不甘受制,用力翻身,轻易地把她压在身下。
他分开她的腿将自己的欲望抵在她的|茓口,轻轻摩擦着,浅浅地探入,然后再收回。每次都是浅浅地进入,然后马上退出来。勾得身下的她有些急不可耐起来。
他虽忍得辛苦,却不肯轻易让她得手。伸手将她的手压住,继续他的动作。
每次都是越进越深,他的欲望在她的柔软里摩擦着,抽送着。
直到他再也忍不住的时候,终于在她的身体里释放了出来。
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退出她的身体,放松下身子,静静地趴在她身上。
两人都出了一身汗,粘腻地贴在一起很不舒服。
她起身披上衣服,然后替他塞好被子,出门吩咐了些什么又回来。
激|情之后,他只觉得浑身发软,累得只想睡觉。
不一会,隐约听见有人进来,搬了什么东西,他只是眼皮略动一下,不想睁开眼睛。
她俯身在他耳边说:“先去洗了再睡,捂着汗多不舒服。”
他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却仍是不动。
她轻笑,掀开被子将他抱起来。
他顺势靠在她身上,双手极自然地环上她的脖子。
她把他抱进浴桶,说:“实在累了就闭着眼睛,我帮你。”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澡豆,压成粉就着水帮他洗澡。
洗完,替他擦干身子,又抱回床上,床上被褥已经换了干净的。
她也去洗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碗热腾腾的杜仲药粥,本想让他稍微喝点,好过空着肚子睡觉,却见他却已经睡沉了。
她吹了灯,也上了床。
睡梦中的他自然地靠过来,搂着她。
看着他一脸安然,知道他全身不适已去,勾起唇角道:“这个法子果然见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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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各位猪年诸事顺利,财运亨通——
这个,就是那个说好的新年番外了。
反击
“蠢货!”
一声饱含着怒气的低喝在耳边响起,林翔雨不禁瑟缩了一下。瞥了眼侍立在身边的小厮,林翔雨心里一颤。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却在对方那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下,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任谁进了房间,看到的也不过是主子喝茶,身边陪侍着一个小厮的景象。
林翔雨低下头。
“真是见过蠢的,没见蠢成你这样的。我是叫你去收买人心!。狗急了还跳墙呢,你当林家堡的总管一个个都是吃素的?下毒,还绑架!哼,你要是搞砸了……”
话里未竟的意思让林翔雨忍不住浑身一抖。
“我再三说过,米冰野心勃勃,在她面前只要把你的蠢样表现出来就可以了。你下什么毒?萧皂本是碌碌,却最看重家人。你倒好,把她家里人绑起来,还怕她不知道似的威胁她。赤雪宫这么些年真是白养你了……”
小厮的声音越说越轻越平静,但林翔雨却是越听越害怕,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要真惹恼了这个人,恐怕是想死也难了。
回想起她在赤雪宫的日子,有一次她去打扫牢房。进到牢房里后,满墙满屋顶都是红色,地板上到处都是浸泡在血里的尸体碎块。他站屋子中间,浑身上下被血浸透,看不出一点皮肤衣衫原来的颜色。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浓烈的红色中竟然还在笑。那笑和浓烈的血腥味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里,想忘也忘不了。
“宫主……”林翔雨才一开口,就被对方瞪了一眼,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口道:“若兰,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被叫作若兰的小厮看了林翔雨一眼:“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不论做什么都要经过我的同意。”
“是,是。”林翔雨答应得极快。
见林翔雨答应下来,若兰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看着她,脸上还带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笑容与林翔雨记忆里牢房里的笑重叠起来,不由得浑身发寒,勉强挤出些声音道:“若……”
“你,喜欢雪荏那个小子?”还没等林翔雨回答,他继续说,“你听好……”
“爷爷,您叫我?”林青跨进燕氏的房门。见林翔雨也在,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表情,温和地见礼。
“青儿,坐。”燕氏笑容可掬地对林青说,然后转向贴身小厮说,“紫雀,还不给小姐上茶?”
林青坐下,看了眼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林翔雨,借着低头喝茶的机会微皱了一下眉。
这几日里,林青一直忙着。林翔雨太过放肆的行为让林青忍无可忍,巧言逼得林关帮手之后,林青才发现林翔雨暗地里威胁利诱的事情做得真不少。一一解决下来,竟然连着忙了好几日。这才刚出去送药回来,还没有回临月换过衣裳,已经被叫过来了。
茶换过几回,话题也从吃食转到衣裳,再到了元宵灯会上。燕氏突然说:“青儿,有个事情跟你商量。”
林青心道,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燕氏平日代领林家堡,哪像平常的男子一般整日只知道些吃穿玩乐的事情。像这样闲聊,多半是因为有了什么事情不好开口做铺垫的。
“你姐姐也老大不小的了。我寻思着,也该给你姐姐娶亲了。”燕氏说话时语气轻松,只是里面竟隐隐地有些试探的味道。
林翔雨有二十多岁了,这话倒也是人之常情。林青顺口接道:“的确是。可是相中了哪家的公子?”
“正夫君倒是不着急,慢慢地再看。我说,倒是房里的该有了。”
林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点头称是。
燕氏继续说:“房里的人到外面去找也不放心,还是家里的平时看着知道根底的好些。”
林青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青儿,你那个雪荏我看着脾气好,爷爷就做主许给你姐姐了。”竟然是已经做下决定,临了知会一声的口吻。
房间里突然一片安静。紫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
燕氏自觉说话已经放低了姿态,林家堡的事情当然是他说了算,叫过来知会一声已经是很给林青面子了。
而从燕氏一提起这话题就没开过口的林翔雨有些紧张地看着林青,等待着她的回答。
被两人注视着的林青却只看着茶杯,彷佛里面有什么稀奇东西一样,心里却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这算什么?
长长的静默过去后,燕氏等得不耐烦,突然重重地把杯子朝桌子上一丢,发出一声重响。“怎么,是不愿意了?”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的气息。
“的确是不愿意。”林青放下杯子,不冷不淡地回了那么一句。
燕氏一愣。
林青一向乖顺,所以燕氏以为只要他一开口,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没想到林青这次先是像没听见似的一声不答。于是燕氏故意一砸杯子,满以为林青会像往常一样,陪着笑脸,过来拉着自己的手说不要生气,然后立刻允了的,没想到竟然用这种打发外人的口吻说不愿意。这下,把燕氏气得不轻。
“你……翅膀还没长硬了就敢跟我回嘴!我不过是知会你一声。这林家堡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说个不字。”
林青微眯了下眼睛,在嘴角将要形成冷笑的弧度时,险险收住,说:“雪荏的卖身契上写的是‘林青’,不是林家堡。他的事情只有我说了算。”林青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与燕氏故作轻松的话相比,她的话虽只是简单的句子,却散发出一种不容开口反驳的威严。
说完,林青看了看两人,房间里的两人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林青站起来,依照规矩行礼告辞:“爷爷好好休息,青儿告退。”便掀了门帘子走出去。
放下门帘的那一刹那,房间里传来一声“忤逆女”的大吼和茶碗砸到地上的脆响,随后是另一个劝说的声音。
林青在门口站了一会,仰头闭了下眼睛,微叹口气,举步回临月去了。
芳逝
一日傍晚,林青带着倦色,跨进临月的大门。
鞋子底与石头摩擦,发出细微的声音。周围静得出奇,除了林青的脚步,竟连一丝细微的风声没有。平时极是好静的林青不由皱了下眉,隐隐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她以为只是自己过于敏感,摇了摇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进了房间,林青见自己床边已经放好了替换衣裳,知道是雪荏替她准备的。平时也不见得时时跟在身边的雪荏,看不见他的林青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满屋子不见他人,林青走到房门口,看了看雪荏的房间。那里门窗紧闭,显然雪荏也不在他自己房里。
此时,恰好商容正陪着刚来的墨竹说话,见林青站在房门口,两人行礼问好。
“小姐,公子差我来请您过去用晚膳。”墨竹是林云泉贴身的小厮,经常派过来传话递东西,所以与临月上下十分熟捻。
“好,我换了衣裳就过去。”林青点头,然后顺口问道,“商容,看见雪荏没?”
“雪荏?我看见他被太君屋里的紫雀叫去了。”
“紫雀哥哥不是回家去了?听说他奶奶不行了,太君特地开恩放他回去的。该是昨日走的,商管事看错了吧?”
“这……”商容见墨竹言之凿凿的样子,皱起眉。两人面面相觑后,一起看向林青。
林青心里突然一沉。商容于这方面向来用心,况且紫雀是燕氏身边的人,断没有认错的道理。墨竹也向来剔透,这些消息也断不会弄错。
林青心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他走了多长时间了?”林青沉下脸。
“大约有一个半时辰了。”商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到林青凝重的脸色,也紧张起来。
林青心里又是一沉。她也不说话,立刻朝临月外快步走去,两人连忙跟上。
两人跟着林青,一路走到林翔雨的住处。
守门的仆妇远远地见是林青,不知怎么的就慌乱起来,手足无措不知是拦好是不拦好。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林青已经走进了门口。
林翔雨正好从自己的卧房推门出来,满面的飨足表情却在看见林青的那一刹那凝固,眼里的心虚一闪过后,便是强自镇定。
“你来做什么?”林翔雨说,该是质问的话尾音却变成了轻颤,泄漏了她真实的心情。
林翔雨脸色潮红,衣衫不整,身上还飘散着一股子混杂着血腥和熏香的气味。
林青心里不祥的预感更甚,脸上扯出一抹笑,道:“姐姐搬进新居,做妹妹的还没来过。今日特来看看,姐姐还有什么缺的没?”一边说一边快速欺近她身边。
林翔雨一时不防,忍不住退了一步。
林青乘她后退一步的机会,推开她身后的房门,一步跨入。
房间里一片昏暗,血腥味和熏香的味道更是浓烈。林青擅制毒药,一闻便知房里点的是有催|情作用的香。
林青胸口一闷,快步朝里屋走去。
林翔雨一把没有拉住,也只好跟着一起跑了进去。
林青走到里屋的床边。她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呆立当场。
雪荏浑身赤祼,不着寸缕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无神呆滞地看着上方,他双手被绑起,双脚分开绑在床架子上,露出私|处一览无遗。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到处都是啃咬拧打的淤痕和挣扎的擦伤。雪荏身下还有鲜血不断流出来,濡湿了雪白的床单,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他身边散落着几样东西,夹子、绳子上无一不沾着血红色,还有一只牛角,几乎是被血浸透了。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林青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林青心脏紧紧一缩,痛得她眼前一阵发白。
“你……”林翔雨跑到她身边,还想拉她出去,见她已经看到,也只得罢手。
听见林翔雨的声音,林青回头一巴掌重重地扇在林翔雨的脸上,怒喝:“畜生!”
林青手劲极大,林翔雨倒退了几步,撞倒了椅子,跌坐在地上。她捂住脸,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还嚷道:“怎么着,心疼了?爷爷给了我,就是我的,随我怎么玩……”
剩余的话,还没出口,却被林青刀锋一般的眼神吓住,倒退了一步。
林青狂怒的眼神渐渐平复下来,只是其中的寒意不减反增,“这么说,你是不后悔了?”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近林翔雨。
林翔雨那嘴硬的“是”字还没有出口,却见林青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匕首。
“你,你要干什么……”林翔雨瞪着缓缓把匕首拔出鞘的林青,声音开始发抖。她抬头一看,林青眼神里冰寒一片,却丝毫没有失去理智的狂乱。
林翔雨慌了手脚。在赤雪宫那么些年,林翔雨别的没学到什么,但一个人是要杀人亦或只是恐吓,林翔雨可以从眼神里轻易地分辨出来。所以她知道,林青是认真的。
商容跟在林青身后,也看到了一切。在临月这些日子,商容对雪荏也颇有几分好感。所以即使看到林青动手打人,商容也只是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但是林青拔出匕首来,商容却感到不妙了。
商容冲进去,一把抱住拿着匕首正一步一步朝林翔雨走过去的林青。
林青回头见是商容,只是用非常冰冷的口吻说:“放开我,你出去。”
商容倒是一怔,以为林青愤怒到失去理智,却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还那么冷静。心里急智一起,说:“雪荏的样子不太好,先去看看他,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林青静静地看着抱住自己的人,半晌才挣开商容的手,收起匕首走到床边。
林青见雪荏的衣服全部被撕碎,只好先用床单勉强裹住他的身体,然后想轻轻地抱起来。
也许是触动了伤口,雪荏眨了眨眼,慢慢恢复了神智。看见眼前的人竟然是林青,雪荏剧烈挣扎起来,只能发出嘶哑破败的声音:“不,不要看我——”
林青被雪荏的动作一惊,连忙收手。软语道:“荏,乖了,我带你回去。回去后洗澡上药,再睡一觉,我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好不好?”
雪荏挣扎着不看林青,却意外地看见了林青Сhā在腰带上的匕首。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用力抢过匕首,然后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脖子Сhā了下去。
鲜红色,带着暖意的血飞溅而出。
林青只觉得脸上落到几滴暖暖的液体,只一眨眼的时间,匕首的刀刃没进了雪荏的纤细脖子里。
“青……对……”刺破喉管的雪荏看见林青眼里的惊痛,神色却安静了下来,嘴角甚至带上淡淡的微笑。他举手想碰林青的脸,却只是举到一半便又落了回去。
房间里另外两人也惊呆了。
林青保持着那个姿势,好久,才慢慢转身。
她上半身到处都是点点血迹,那殷红的颜色衬得她绝美的容貌多了几分妖气。她竟然对着林翔雨微微笑着。
那笑如此甘甜美好,在鲜血的映衬下却让林翔雨不寒而栗,忍不住倒退了几步,后背贴在墙上,两腿开始打颤。
“你没有机会了。”林青保持着那个微笑,朝林翔雨慢慢靠近。
这一次,连商容也被震在当场,看着满身鲜血,一步一步朝林翔雨靠近的林青,竟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住……住手!”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喝,燕氏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墨竹。两人看了眼床上雪荏的尸体均是一震,然后一起看向林青。
林青微侧头看着突然走进来的两人。她漆黑幽深的眼睛扫过墨竹的时候,墨竹竟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林青没有停下来,继续朝林翔雨走去。
“林青,我命令你停下来!停下来——”被林青那幽寒的一眼扫过,燕氏竟然定在当地不能再朝前走一步,看见林青继续朝林翔雨走去,燕氏一咬牙,喊道:“那是林家堡唯一的血脉……”
屋子里其他几人,包括林翔雨都难易置信地看着燕氏。林青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燕氏话既已出口,就豁出去了:“林家堡养你那么多年,你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小厮连最后一点血脉也要除掉。”
林青定定地立在当场,好半天才转身看着燕氏说:“爷爷那么多年宠着青儿,都是假的吗?”
燕氏一时语塞,没有说话。
“今天林翔雨做了错事,爷爷你护着她?十几年的爷孙情分难道还比不上才见面几个月的人?”
燕氏转过头不看林青,竟然默认。
林青幽幽轻叹。
她走到床边,拔下Сhā在雪荏脖子上的匕首,然后用床单裹好雪荏的尸体,抱起后大步离开了房间。商容朝燕氏行礼致意后,也快步跟了出去。
殇离
雪荏的事情发生后,临月,或者该说整个林家堡都沉浸在压抑的气氛里。临月向来不喜人来人往,此番更是闭门谢客,连四位总管也一律拒之门外。
燕氏和林翔雨一如往常,但是两人对此事绝口不提。
三日后的上午,林青遣人请来林关。
林关来到临月门口,是商容开门请她进去。一边走商容一边轻声对林关说:“总管,小姐她三日没合过眼了,您劝劝她吧。这样下去她身子受不住。”
林关皱眉。
身为林家堡内总管,当然知道林青因为幼年受过重伤,所以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几乎可以用严苛来形容。想来雪荏的事情真的对她打击很大。
雪荏那孩子……想起他来,林关心里又一阵叹息。那孩子样貌虽然普通了些,却温柔体贴,平日行事也正,堡里上下都以为林青定会收了他,却没想到遇上这样的事情。
林青虽对别人始终保持着距离,但是雪荏到底陪在身边那么多年,亲眼见他被人污辱,又亲眼见他自尽,任谁也会受不了的吧?
况且,之后太君又明说了她的身份,摆明了护着做错事情的林翔雨。
“十几年的爷孙情分难道还比不上才见面几个月的人?”
这句话传到林关耳里时,她也是心里一酸。能让一向内敛的林青说出这样的话来,足以证明当时的林青确实是伤心了。
商容叩门,得到回应后推门告知林关到,然后轻轻说:“拜托总管了。”见林关点头,便退了出去。
房间内干净整齐,未见凌乱,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林青见林关来了,便道:“林总管,请坐。”
林青还是和往常一样穿着素淡整齐,浑身上下只发髻上Сhā着支白玉簪。她一脸平静无波,惯常的微笑虽已消失,见到林关时还是微勾了下唇角。
林青看上去疲惫无力,她浸沐在晨光里的样子就好像琉璃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碎裂开来,洒了满地碎片消失不见。
“今天请林总管来是有些事情要商量。”林青样子虽疲惫,但是说话还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只是声音略低了几分,显得有气无力。
林关突然意识到她的称呼从“关姐姐”变成了“林总管”。
这……林关心里一沉。
“小姐请说。”知是有重要事要说,林关肃容。
“我借了堡里内帐房的银子出去开药铺,这件事林总管知道?”见林关点头,林青继续说,“那几笔银子我已经全部还清了,这一点烦林总管再确认后,给我个字据。”
林关点头。心里一闪,难道……
“我身边常用的东西,要带走的我会列个单子出来。林总管看看哪些是从堡里公账上出的,一并折算成银子,报个数给我。”
“小姐的意思是,要走?”
“是。”林青回答得一脸平静,无可置疑。
“其实……”林关想劝,却不知如何劝起。如今这局面,林青就算是勉强留在林家堡也只没意思。燕氏虽不会赶她走,但是林翔雨却不是安生的主。原先多次挑衅,现在知道了她不是林家的人更没有留下她的道理。林青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当时该是因为燕氏拦在前面才勉强放过林翔雨,真要被她把脾气引逗出来,到时候可虑的是林翔雨了。
现在想来林青肯主动走当然最好。只不过,这样走也委实太过凄凉。
林青知道林关的意思,却只当没听到那出口的两个字,继续说:“临月里的人……近几日里就可以安排到其他地方了。”
“小姐一个都不带走?”林关问道。
“不会有几个人跟着我。”
“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林青突然站起来,一揖到底。
林关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行大礼,站起来侧身,示意不敢受礼。
“爷爷和爹爹就拜托林总管了。”林青神色郑重。
林关没想到林青会说这些。原以为她会恨燕氏,却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将两人托付给她的话。“您,就不怨太君吗?”
“爷爷不过是拦着我,我为什么要怨。”林青一笑,复如往日般清淡平和,“这些年来,爷爷是不是真心宠我,我当然知道。他的辛苦我既然没有办法帮,也只有请林总管你多照应着些。爹爹那边,只要别让什么闲人去打扰他就好。”
“那——”林翔雨呢?林关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出这个名字。
“至于另外那个人……”林青嘴角一勾,露出冷笑。只是那冷笑如水面的涟漪般,眨眼便消失,彷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林关心里一寒,心知林青是不会轻易放过那人,却是连劝也不知如何劝,或者,该不该劝。
说了这一番话后,林青倦色更浓,林关劝她好好休息后便告辞离开。
房间里又剩下林青一个人。她慢慢地走到窗边,倚靠在窗沿上,身体无力地靠着,一双幽黑的眼睛似闭非闭地,毫无神采地看着窗外。
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
闻讯后兼程赶回来的愉之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彷佛随时会融化在阳光里的样子,让愉之心里一痛。他疾步走到林青身边,轻轻揽住她,“青。”
“愉之……”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林青伸手回抱着愉之,身子一倾,整个压在愉之身上,脸埋进他的肩膀。
愉之站住不动,支撑着她的体重,只是搂住她。
“我好累……”林青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但是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满身都是血的样子……”
愉之只是更紧地搂住她。
“雪荏是看见我才自尽的……”那幽幽地,低地好像只是错觉的耳语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愉之的耳里。
他身子一震。
“青,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愉之突然双手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林青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愉之的眼睛,久久地,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然后又搂紧他。
过了一会,愉之说:“青,你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全办妥了……青?”伏在愉之肩头的林青呼吸沉稳,竟然已经陷入沉睡。
愉之抱起她,将她安置在床上,轻说:“好好睡,等你醒了我们离开这里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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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章就是下卷内容开始了。
8过!因为我目前都是踩西瓜皮,所以需要去查点资料,重新列个大纲什么的。中卷写的时候还没关系,下卷牵涉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边写边查会比较恐怖,先系统地整理一下好了。
所以要停个2、3……或者4天……反正3月1日之前肯定会有消息……
还有,就是我4月15日要考试。所以这段时间,更新放缓,对不起。不过,弃坑是不可能的!(小叉作指天誓日状)
承启
时光匆匆,又是一年春来到,如今已是太阴朝天开二十年了。
天开十九年对任何一个太阴人来说都是艰难的。
去年春天,天开皇喜得麟儿。皇帝登基二十年,皇位后继终于有着落,自然举国欢庆。但是这件似乎依着福祸相依的老话,预示着接下来一连串的灾难。
欢喜的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从小公主降生的第二天开始,太阴南部普降暴雨。暴雨持续了三十多日,将号称太阴粮仓——江南一整年的作物毁于大半后,终于不情不愿地歇了下来。但是笼罩在太阴的阴云并没有散去,一连串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正当每个人才因为雨停松了半口气的时候,又传来骊江多处决堤的消息。连日下雨,河水暴涨决堤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对于太阴又是一个沉重打击。不仅毁了余下的庄稼,更不知毁了多少人家。一时间哀鸿遍野,寻找到的尸体数以万计,在大水中消失不见踪影的人更是难以计数。
十日后,天开皇于太庙祭天,求告上天垂怜,并愿带领皇族以身代受,以期百姓安康。也许是祭天真的起了作用,洪水果然在祭天的三日势缓,并逐渐开始消退。正当盘踞在所有人心里的阴霾开始稀薄的时候,天开皇以身相代的话却应验了。她的女儿,太阴唯一的公主,那出生未满三月,连名字都没有起的婴儿就这样夭折了。
而上天连伤痛的时间也没有留给天开皇。洪水过后才一个月,瘟疫开始了。天气转热更是让疫情雪上加霜。
灾民遍地,朝廷难以兼顾,不得已向民间求助。有一家新开没几年的药铺拿出三十万两白银协助朝廷救灾,更联合林家堡和姬氏山庄不断向受灾地方送出大夫和急需药物。因于救灾有功受朝廷褒奖,短短一年里一跃成为太阴的第一药铺,风头压过几家百年老铺。
好容易捱过夏秋两季,到了冬季天气转凉,瘟疫渐渐消退时饥荒又起。好在托赖于太阴向来富庶,只需开了官仓赈济饥民即可,倒没有出现饿殍遍野的惨景。
除了天灾之外,还发生了不少事。
商中翘楚的林家堡,燕太君于年中急病过世后,新任堡主却没有几分本事,三总管各自为政,不受节制。短短半年里号称首富的林家堡现出分离崩析的颓势。
而武林里,于三十年前出现于江湖上,行事最为神秘诡异的赤雪宫竟然在一场大火里化为灰烬,宫众虽死伤不多但武功均被废除。这股拥有几百人的势力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不复存在。让人不由唏嘘,所谓成王败寇,所谓骊江后浪推前浪。
与此同时,江湖上又崛起两股新势力,乃是时济和夜鸦。
时济卖的是见不得光的毒药,信誉却极好。该说是犯忌讳损阴德的事,却也不见有人喊打喊杀。这其中的奥妙,想来明白人心里通透。
而夜鸦则以买卖消息为主,各地都有分堂,堂众极多。据说只有出不起的价钱,没有夜鸦打探不到的消息。
不过,这些当然只和江湖人有关。普通的百姓哪会去关心这些虚无缥缈,也不知真有假有的事情。只看着满目郁郁葱葱,到处生机勃勃。多少人舒口气,叹声这艰难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风起
春光灿烂,万里晴空湛蓝。
官道上行人稀少,只有一队车马在缓缓行进着。虽说是官道,离苗域道的英州已经不远,不过这附近到处都是山,也没什么人家。连供人歇脚的茶亭里也只是放了一只木桶和几只勺子供人自用,无人看管。
车队并不大,共有马车二辆,马车前二后六八人八骑。两辆马车一无装饰,但是在车轴关节处均用厚铁包裹,拉车的马也是上等货色,一看便知是适合长途跋涉的马车。
后面跟着的一骑,突然走快到第二辆马车旁并行,低沉着声音道:“公子,前面再有十里便是英州。”
马车的窗子里伸出一只纤长的手,带出一点描银线的白色袖子,抬起纱帘的一角道:“去找家干净些的客栈。”然后手又收了回去,纱帘落回原位。
“是。”骑在马上的女子答应得干净利落,然后又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她答应的同时,当先领路的一骑突然策马,绝尘而去。
车队继续行进,果然不出十里便看见了一座城门,城门上硕大的英州两字。进城后,车队直奔城南英华客栈。
“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掌柜年约四十,之前已经有人过来打点,看出这车队主人定非泛泛,便亲自迎了出来。
第二辆马车帘子一掀,走下来一个年青男子。他看来有二十来岁,却垂着发做未出嫁男子的打扮。他眼若点漆面如玉,未语先淡笑,行为优雅举止风流。一身只是简单的白色衣裤,穿在他身上硬是多了几分飘逸的儒雅之气。
却是阳安城里,号称无双公子的慕容尚书府家二公子,慕容逸。
这远在苗域的客栈掌柜自然不认识慕容逸。只是她见多了人来人往的,也有几分见识,不由心里打了个突。这显然是哪里大户人家的公子,这种人侍候好了赏钱是多,不过挑剔忌讳更多,掌柜心里有些不情愿,不过脸上还是不敢怠慢陪笑着。
慕容逸打量了一眼英华客栈,虽然只能看到大堂但是确实干净,便道:“住店。”他笑得温润。
“有,有。几位里面请。”掌柜连忙点头。说是里面请,却还是候在一边不敢先走。
男子走到第一辆车边,问道:“师尊,今日就此住下可好?”
车帘掀开,走下一个女子来,掌柜又是一叹。
这女子三十多岁,面容极是精致细腻,尤其是那黑得幽深无底的一双眼睛和微微翘起似笑非笑的唇,顾盼之间流露出来的贵气和优雅竟然比之前慕容逸更胜一筹。
她扫了眼,点点头。
慕容逸见她点头,便回到第二辆车边,掀开车帘,对里面说:“羽儿,下来吧。”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慢慢挪到车边,慕容逸伸手轻易地将他抱了出来。少年与男子面貌很是相似,十分美丽。只是那细密的羽睫和白得有些没血色的脸色让他添了几分娇弱的气息,让人看着不禁心生怜爱。
这少年,就是慕容逸的弟弟,慕容羽。
掌柜不敢多看怕犯了什么忌讳,连忙唤了小二送马匹进院子,自己带了人朝里面走。
一行人穿过大堂走过回廊,到了后边上房里各自安顿下来。
兄弟两同用一间。
“羽儿,觉得怎么样?”慕容逸将弟弟抱到床上,拍拍他略显得苍白的脸,担心地说。
慕容羽晕车。走平地时还好些,开始走山路的时候他吐得一张小脸都发白了。慕容逸开始有些后悔把他一起带出来了。
“没事,我歇歇就好。”慕容羽笑着,将被子盖上身,“哥哥一整日在车里陪着我也闷了,出去走走。我躺一躺就好。”
慕容逸陪着看他睡着,轻手轻脚地出门。
门口,之前那女子候着,见慕容逸出来,问道:“公子,是明日就走?”
“师尊怎么说?”
“主人说交给公子安排。”
“那就多歇一日。车子该修的地方修,该添置的干粮和药材也去买一些。”
“是。”女子躬身行礼告退。
慕容逸没有走远,就在英华客栈的庭院里随便走走。
云淡风软,空气里是淡淡的凉意和青草的香味,扑面而来使人精神为之一爽。
慕容逸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旁人看来是翩翩公子踏青赏芳,却不知他心里杂乱纷呈思绪如潮,根本无心在花草上。
别看师尊位极人臣,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外面风光里面辛苦。原该是人人敬畏的师尊,却因为掌握着暗卫不得不潜藏在暗处,整日装出吊儿郎当的样子。为朝廷做些事也是偷偷摸摸好似做贼。外人只知道秦王李齐游手好闲,哪里知道她才干卓越?被人暗地里笑话,那些风言风语落进师尊的耳朵里,却从没见她在任何人面前抱怨过,连在至交好友的母亲面前,也只是一笑而过。那笑,是如此通透明朗,彷佛什么事都不会滞碍于心。
这样的师尊,是他的骄傲。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师尊也会有惶急的一天。
朱颜……这个人真会是师尊寻觅了十多年的夫君?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会流露出怎样的失望。师尊从没向人提起过,只是这十多年里,师尊的府里被人塞进多少侍宠小侍,却没有一个能为师尊生下女儿。
堂堂秦王正君的位置不知多少人觊觎,就那样空着十几年。如果不是母亲不经意时提起,连他也要以为师尊是为了配合好美色的名头故意做出来的事情。
十几年……
这样的感情,天下间有哪个男儿能不羡慕……
走着走着,慕容逸发现自己竟是停在一个院子的门口。
院门大开,庭院里只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满树满枝都是雪白的花朵,开得如此灿烂如此繁盛,足以在瞬间吸引住任何人的目光。一阵风吹过,雪白的花瓣离开枝头,半空里飞扬。顿时,漫天雪舞。
雪白纷飞中,慕容逸的目光被一个绛红色的影子吸引过去。
那抹绛红色,立在一片雪白的花瓣雨里,竟是如此浓艳夺目。
连慕容逸也是看得一呆。
雪白娇柔的花瓣在空中无声地飞舞着,然后轻轻地,一片一片地落在那人乌黑的发上,绛红的衣服上,和微微仰起的脸上。
女子似乎发现有人在看她,转过脸来看向慕容逸。
那精致的容貌,细腻的肌肤和黑若子夜的眼睛。
林青……
说书
“林……”一个字轻轻地逸出来,这只有慕容逸自己才听见的声音却让他心下一怔,下意识地将另一个字藏了起来。
隔着半个庭院,那人脸上的表情却那么清晰。
依旧是平静无波的面容,只是其中带上了淡淡的喜悦。
她看着他的刹那,慕容逸不禁挺直了脊背。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做。
林青的目光带着喜悦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周围低低的风声突然消失不见。一切悄然无声,他的眼里只剩下那双乌黑的眼睛。
她挑眉,似乎对自己看到的人有些惊讶的样子,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后,又转过头去看樱花。那淡然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就好像只不过在意外那里什么时候竟站了一个人。
她转开眼的那一刹那,慕容逸只觉得气息一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轻轻骚动。
慕容逸抬脚,却在没有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收回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皱眉。
这是要做什么?
慕容逸冷笑一声,只是一声冷笑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收回视线,又用来时一样的速度,慢慢踱着步子走了。
院子里。
“主人,他走了。”樱花树下,一个低低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人站在那里,她面容平常,穿着灰色的衣服,站在树的阴影里。樱花纷扬本就遮蔽视线,那人站的位置更让人不容易看清,所以目力甚好的慕容逸也只看见林青一个人。
“嗯。”林青似乎沉醉在眼前无边的美景里,只是轻轻答了声。
“云栈,我要出去走走。换浅尘跟着,你休息去吧。”
树后的人躬身,无声地答应后,走出树阴。她这一动,落在身上的花瓣扑簌簌地往下掉,地上竟现出一双清晰的脚印来。脚印里一片花瓣也没有,可见这人从风起时,竟然就没动过。
林青朝外走去。
踏出院门时,林青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来。同样的灰色衣衫,同样也是面容平凡,只是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湛然有神,她悄无声息地跟在林青身后,脚下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青漫步走着,不觉已是走到客栈临街的小厅里。
原本只是客栈特意开出来,供打尖客人的下人们歇脚的房间,这几日却借了给人说书。远远看去,房间里摆满了小方桌子,几可称为座无虚席,而且在座的竟然有不少男子。即使在苗域民风开放,不如其它地方保守,但是如此盛况却也是一奇。
林青觉得有趣,便举步走到门口。
立在窗口说书的女子大约二十岁年纪,细长的凤眼,面容清隽。她长身玉立,说书时雪白纤长的手指搭在墨玉骨的折扇上,看来颇为儒雅的一个人。
她正好说到“那小公子想起白日里那女子,这心里啊——”的时候话音突然一顿,朝离她最近的年轻男子飞了一眼过去,然后又是轻轻一笑。
那听客脸上一红,却也不以为意仍然是坐着听她说。
这一来一往落在林青眼里,只觉得有趣,便举步走了进去。
说书女子拿杯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越想越觉得不妥,连忙拿了那玉出来看……”
林青四顾之下,发现只剩余了一张空桌子,走过去离着还剩一步远的时候,突然有人抢先坐下。那人坐下才注意到有人也走到桌旁,一边说“抱歉”一边站起来。
林青道声“无妨”,与那人四目相交,竟然是慕容逸。
慕容逸也是一愣,没想到又碰上林青。二人面面相觑,惊讶都只在一瞬间便平复如初。
“慕公子,真是巧。”林青主动开口说,极是温和有礼的口吻。
林青这声慕公子一出口,慕容逸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不禁暗暗点头。看着站在林青身后的灰衣女子。那女子面容平凡衣着普通,却隐隐然宛然磐石的坚定气息,让他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慕容逸看看四周,知道自己几人站着委实突兀,于是也是一样谦和有礼地说:“真是巧遇。一起坐?”那态度,彷佛林青也不过是个点头之交,语调温和举止优雅,两人竟然一模一样。
林青看着慕容逸。她早就知道秦王和慕容逸带人到了此地,她也知道秦王该在皇陵里为去年夭折的小皇女祈福,而慕容逸称病多日,很久没有出现在尚书府外了。
如此行事,自然有不可告人之秘。所以林青称呼慕容逸为慕公子,就是因为知道对方不能暴露名姓。对于慕容逸给林青的印象,应该归类到“不错”里。毕竟他不仅貌美聪明,玲珑剔透,而且行事里带着几分女子的爽利。只不过这不错也只是不错而已,尚没上升到好感,更遑论其它。
林青也不客气,道谢后落座,浅尘侍立在身后。
林青的一声“慕公子”之后,慕容逸突然明白了之前林青为什么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回头去,心里暗赞她一声通透后便释然。林青坐下后,慕容逸也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林青一番。之前只远远的一眼,到底不如坐在身边那么清楚。一年不见,林青的脸更是精致了几分。一身绛红色衣衫,照例是极好的绸缎。只是,慕容逸觉得林青身上似乎有些什么变化,一种言语说不清的不同。如果说以前的林青仿若清晨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如今却是站在水晶屏风之后的人。
二人分别坐下后,自有小二拿了茶过来供挑选,泡了之后又送过来。两人一边喝着一边听着堂上说的书。
堂上在说的是几代前一位出了名的凤后。那凤后才识卓越,身为男子却站在朝堂上辅佐当时的皇帝治理天下。此刻说的却是他闺阁时,初次遇见未来妻主的事情。原本就是个精彩故事,又被这女子旁征博引,添了许多的细节和描绘,说得极是引人入胜。
堂上说着故事,林青和慕容逸则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两人均是见广学富,又都是着意地风花雪月,过来就是为了放松休息,自然说得畅快适意。
“今天就到此为止,范醒谢过各位捧场。”说书的女子扇子一收,站起来行礼。众多客人见书说完,便也纷纷离座。
林青和慕容逸茶还喝完,也不急着走,继续闲聊着。
“慕公子很喜欢这位凤后?”林青问道。
“生为男子,当以他为榜样,也能为着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慕容逸一贯平稳的话里有着一丝隐隐的激动。
林青眉毛一挑,倒是有些意外第一次看见慕容逸这个样子,“只是这样,却会有些辛苦了。”想当然尔,太阴女子为尊,男人家不过就是用来生养孩子操持家务,慕容逸说出这话来,被那些老道学听到,便是一番数落。
慕容逸话才出口才就有些后悔,但是听林青话里的意思,竟然不像普通女子那样反对。竟是有些呆呆地看着她,心里涌起感动。
“二位,可容范醒叨扰些茶水?”
林青发现慕容逸有些灼灼的目光,正不知如何应对,听人说话便抬头,见本应离开的说书人站在桌子旁,笑容可掬。
林青道:“无妨,请坐。”
自称范醒的说书人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茶水,一口饮尽叹声“好茶”。
然后,才慢悠悠地对林青说:“不知如何称呼小姐?”
“在下姓林。”林青顺口答道。
“林小姐好福气。夫君如花美貌,一表人才。”
这话直指着慕容逸是林青的夫君了。慕容逸虽是常年在外面行走,到底还是男子,听范醒这么一说,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偷瞄了林青一眼。
“范姐姐休要口快,这位慕公子尚在闺中。”林青立刻否认。
虽然林青说的是事实,但是听她否认得那么快,慕容逸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是吗?”范醒看看林青,又看看慕容逸,“也快了。”
“范姐姐好口才,那故事听过那么多遍,还属姐姐说得最是有趣。”
范醒一笑,指了指墙角立的布幡,说:“说书不过是嘴皮子功夫,不足为奇。我还有另一项本事倒是真的。”林青和慕容逸看过去,那布幡上面写着“铁口直……”最后一字遮住,不过想来也是个“断”字。
林青和慕容逸对看了一眼。
“算命?”慕容逸奇道。
范醒点头,见两人似有些不信的样子,说道:“卜课算卦,原本就看信或不信。”
范醒略一顿,看了林青一眼道:“林小姐曾有非常经历,然否?”
林青一转眼,说:“有些意思。姐姐还能看出些什么?”林青不知这范醒是何来意,原本只是过来听听说书,过来坐下喝茶已不寻常,姑且看看她想要做什么。
慕容逸看看林青,什么话也没说。
范醒看了看林青的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龟壳,拿了三枚铜钱装进去晃了晃,再倒出来,“近几日会有‘土厄’。”
“土厄?”林青不解,“何谓土厄?”
“这个……”范醒又看看铜钱,然后抬头看看另两人,视线在转到慕容逸脸上停下,确认似的又看了看卦后说,“说是土厄,其实……小姐也不必太过担心。”
“不必担心?既然言‘厄’,为何不需担心?”一旁的慕容逸问道。
“这……”范醒又看了看慕容逸,说,“福祸相依,此厄虽是厄,但也能算是好事。”
看着范醒明显是隐瞒了什么话没说的样子,林青一皱眉。
“在下的卦是准是不准,待下次见面时再说。”范醒说,“范醒告辞。”
“下次见面?”林青才想问,那范醒竟如来时一样,丢下话如一阵风般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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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说明:本章出现的范醒,是按照写文的那位范醒大人的要求度身定制的。
范大的文推荐一下,看着很舒服很好看的。
特别是《妄爱》那篇,里面的主角名字旁边那括号里的小叉就是我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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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痕
慕容逸发现自己坐在床上,身上穿着艳丽的红色嫁衣,头上戴着沉甸甸的首饰。
门外传来一阵隐约的乐曲声。
慕容逸手抚过那华丽的纹饰,恍恍惚惚地想着。对了,今天是他出嫁的日子。
房间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慕容逸心里紧张,紧张里夹着甜蜜。一会盼人早些来,一会儿又希望可以晚些进来。
喧闹的声音过了一阵,终于渐渐低下去,然后是推门的声音。
慕容逸觉得心越跳越快,平时对着师尊的属下也是指挥若定,今日却慌乱起来。
一双缎面鞋子停在慕容逸的面前,然后是带着笑意的声音:“低着头做什么?”
那声音,很熟悉。
慕容逸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想抬头看,但是身体却不合作,还是一迳低着头,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
那人伸手拿走他的发冠,他的头发立刻滑了下来。新夫的嫁衣虽然看着繁复,却是为了方便妻主好脱而设计。
她捧起他的脸,让他抬起头。
林青!
“逸,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林青的唇慢慢靠近。然后,她的唇贴上他的,轻轻摩挲后,她的舌分开他的唇滑了进去,极尽温柔地吻他。
喜欢,慕容逸只觉得心被涨得满满的。
青,我也喜欢你好久了……
慕容逸突然睁开眼睛。
满室漆黑一片,狭小房间里空气清新里带着春夜的寒意。床顶就是一块半新不旧的白布,黑夜里看来成了模糊的灰色。身上的被子散发着太阳的味道,却很粗糙,周围一片宁寂无声。
慕容逸一时之间却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转头看看身侧慕容羽在黑暗里安静的睡脸,慕容逸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在英州的客栈里。
没有婚礼,没有婚房。当然,也没有林青。
那是一个梦。
慕容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那温热的感觉还那么清晰,却原来,只是一个梦。
慕容逸轻轻地起床,走到窗边,推开窗。
虽不是满月,天气却好,满院清辉将一切笼罩在宁静祥和的气氛里。
青,我也喜欢你好久了……
这句话是那么的清晰明白,让慕容逸连一点否认的借口都找不到。
慕容逸知道自己并非容易动心的人。身为男子,却不愿意困在闺阁。诗舍武场,俊才秀士见多了,自然也有几分眼光。
林青的外表的确让人在第一眼里就可以生出好感。慕容逸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那日不禁失笑。
只是这一点当然不够。
入尚书府疗毒只是惊叹了她的博学和手腕,让他对她生出几分感激和好感,却仍然不是喜欢。
现在想起来,真正开始动心,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
大牢中的少女,形容憔悴却依然镇定自若不卑不亢。那一刻,她苍白却镇定的笑容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轻松地解决了命案之后,她回去林家堡。
记得师尊曾说过,林家堡是太阴第一商家,林氏乱则太阴不稳。暗卫将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他手里,从那时起,他就对“青”字有了些特别的在意。虽然他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因为她是林家堡里,他唯一认识的人。
从那以后他才知道,林青是什么样的人。她以太阴刑律为启蒙书籍;四岁入学,六岁满学,林家堡私塾塾师称无可再教;七岁开始学医,八岁那年两榜及第,为太阴有史以来及第最年幼者;十岁迁入别院,令行禁止林家堡上下无人敢违。
连他也不禁感叹。慕容逸这个名字在阳安,与无双公子连在一起。虽然也有人说他乃是不守夫德的“无双”,或者是为了奉承他的母亲,但是他对自己还有几分自信,至少在诗舍和武场,他有过许多手下败将。
所以,他知道林青的聪明,更能体会她为了不负期望而藏着没让任何人发现的努力。
然后,林家堡里多了一个继承人,骄妄跋扈却很得宠。林青不见容于林家堡,轻装简从地被林家堡赶出来。
再然后,是三十万两银子。
救了百姓的同时,也获取了最大的利益。在他看着她的银子换来的药物,救回一条条人命的时候,他在想,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她才做得到。
他以为那只是欣赏,却不知道那名为喜欢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
从窗向外看,隐约地可以看见那棵樱花树沐浴在月光下,让他又想起白日里那樱雪纷飞中的红色身影。
春节,万物滋长。
慕容逸对着樱花树的方向,温暖地一笑。
转章
第二天一大早,英华客栈林青的房间里。
“属下见过夜主。”一个女子单膝点地,向林青行大礼。
“柳央,怎么是你?夕萦呢?”林青坐在书桌前,提笔写着什么,回头一看道:“过来坐。”
“是。”干脆利落地答应后,柳央站起来又向侍立在林青身后的云栈抱拳。
云栈微点头,算作回礼。
柳央坐到林青身边不远的地方,倒了茶放在自己面前。
她生得浓眉大眼,一脸憨厚的样子。样貌很难说好看难看,却让人一见就生出可靠的感觉。她衣饰没什么特别,普通的蓝色棉布衣衫,在不显眼的地方绣着三根交叉的黑色羽毛。
柳央坐得随意自在,脸上的神情却甚是恭谨,说:“正巧有事禀报,所以抢了夕萦的差使,顺便也见见夜主。”
柳央和夕萦都是夜鸦属下。夕萦,才是英州的主事,而柳央是陇西的主事。
林青一笑,说:“说正经事。”柳央看来老实,林青却知道她的本事。用老实得有些木讷的样子,说些恭维的话,轻而易举地就能博得别人的信任。
“是。鸦主有口信命属下传达。”柳央肃容道。
“说。”
“事情办完了就早点回来,少在外面沾花惹草。”好像妒夫一样的话,却被柳央用平稳得没一丝起伏急缓的声音来说,听着十分怪异。
“这个晔雅……”林青噗哧一声笑出来,手里的笔也是一顿。
柳央又说:“岭南牧州有消息说,赤雪宫背后可能另有主人。”
“……嗯。”林青一顿,继续写,“灭了赤雪的人呢?”
“赤雪宫残垣中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辨认身份的物件。属下等调查过周围所有村子里的村民,都说没发现有任何异样,是那天夜里突然起火。”
“这么干净?”林青皱眉,柳央的话让她觉得心里隐隐有什么东西闪过,沉吟了会说,“吩咐下去,赤雪的事情暂时停一停。”
“是。”
“秦王到这里来的目的呢,查到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据说皇帝对秦王此行似有不满。一行人里除了慕容兄弟,尚有八人。此八人武艺出色,训练有素。”
“出身武林的?”林青想了想,问。
“不,倒有几分像是军队。不过出身行伍的人该没有那么好的身手。”
“……暗卫?”
“有此可能。”
“如果是暗卫,那么秦王……”林青放下笔,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子,“全力去查那八人的身份,小心些。”
“是。”
“还有其他事吗?”
“是。有三件委托请夜主决断。第一件,林家堡林翔雨委托查找赤雪宫被灭的真相。”
“嫌钱多?为什么不接。”咋听到林翔雨这个名字,林青脸色一沉,连声音也冷了几分。
虽然当初的确是答应过爷爷不杀她,但是……林青手指抚上手链上的吊坠。竹节一样的形状,只有小指的三分之一长。惨白的颜色微微发黄,雕刻着白苏的花样。
柳央对林青的态度视若未见,只恭谨答了声:“是。”
“第二件,有人要查秦王的底。”
“谁?”林青转过身来,脸上平静无波,似乎刚才的情绪已经完全消散。
“这个……”柳央一时语塞。
林青想了想,说:“这个不急,先摸清对方的底,能做再做。”
柳央点头,林青的答案与她预想的相同。
“阳安,孔拉德要查鸦主的底。”说着,好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林青一眼。
林青一怔,失笑。
柳央虽然说的是三件事,其中顺序却很有讲究。知道林翔雨的事情会招致林青不快,所以先说,然后引回无关的公事上。
林青说:“孔拉德……就是淑君孔氏的姐姐?好像封了……”
“从四品上的散官,太中大夫。”
“对,太中大夫。平时里也不见有做过什么事情,怎么倒对晔雅的事情上起心来?”林青眉毛一挑,笑道,“不过,他的事情问他去,这么远地过来问我做什么。”
柳央也知林青向来对晔雅放心,她说这事也不过是换换气氛,于是毫不意外地答应了。
“主人。”一直沉默着的云栈突然出声。
林青一抬头,见门口站了个人,是愉之。
愉之一身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都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倚靠在门框上,带着浓浓的倦色,却对着林青笑。
或许是与林青感情笃定,或许是因为愉之接手时济后开拓了眼界,他这一年里沉稳了不少。原先那些稚气的举止渐少之外,人出落得更加纯粹没有杂质。原本就是难得的好相貌,如今更是莹润剔透。如果说以前的愉之像上等瓷器,如今却是像玉器一般的人了。
柳央站起来行礼,道:“见过石公子。”愉之管理时济,虽与隶属于夜鸦的柳央可以说连面也没见过,但是柳央却不会不知道他的存在,因着林青的关系,主动站起来行礼。
云栈虽默不作声,也向愉之拱手做礼。
柳央看看林青,自愉之出现后,眼睛就没挪到过其它地方,反正该说的事情也已经说完,告退后离开了。
林青走到愉之身边,伸手到他颈后。愉之微眯起眼睛,轻仰头,贴上她的手。
阳光下愉之眼下淡淡的青色清晰可见。
“又是跑了一夜的马赶过来的?”林青的声音里的心疼清晰可闻,“好好睡一个晚上再赶过来不是一样。”
“想你了。”愉之的话平常简单,说得彷佛天气很好一般的自如。
林青闻言而笑。那暖暖的笑意从心底泛起,在阳光下份外夺目。
“先去洗洗,等下和我一起用午膳。”
求允
就在林青和柳央在房间里商谈事情的时候,慕容逸去了李齐的房间。
慕容逸敲门后听到里面答应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李齐闲闲地站在窗边,正看着窗外发楞。她一手搭在窗框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勾在酒瓶的瓶颈上。酒瓶在她手里晃悠着,似乎随时都会砸到地上。
听见慕容逸的声音,李齐回过头来。她面色如常,一双眼睛清醒明亮,只是转过来时还残着些一丝沉郁。虽然在转过身的时候已经逐渐消散,却还是落入慕容逸的眼里。
在阳安,谁不知道秦王风流多情,却从未在一人身边流连;在暗卫,谁又不知道李齐向来杀伐决断冷静沉着。如今这样子,恐怕是谁也没有见过。
慕容逸看见她这样子,心里不由也是一黯。
李齐是何等的人,况且又教养慕容逸多年,自然一眼看了出来。心里一震,她堂堂秦王,何时竟然需要一个年少后辈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刹那间,阴霾尽去,秦王李齐又再度出现。“逸儿,有事吗?”
慕容逸见李齐振作,便转向自己的目的,说:“师尊,我预备今天歇一日,明日再走。”
“华颜跟我说了。”越是接近苗疆李齐越是烦闷,这几日一直是慕容逸在打理前后。
这事华颜已经在昨日来回过话了,知他不会赘言,于是便等着他的下文,看着他。
“昨日遇见林青,想请她结伴同行,可以吗?”
慕容逸心里想着,师尊的目的地是苗疆。苗疆遍地是毒瘴,家家养毒虫。日常行走间如果有个懂一些的人总是放心些。林青有关毒物的知识可以仰赖,况且又知道根底,比临时找来的人要放心多了。
话是这么说,慕容逸也很确定自己的决定没有不妥。只是提到林青的名字时,慕容逸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自在。
逸儿说话比惯常的快了一点点。意识到这一点的李齐心里微讶,不由打量了慕容逸一眼。
慕容逸见李齐看他,不知怎么的眼神有些躲闪起来。
李齐看到他的样子,心里一动。
离李齐几步远的地方,是慕容逸挺拔的身姿。他继承了乃母的出色相貌,却与慕容史完全不同。慕容史气势凌厉不怒自威,他却风华内敛,行为举止儒雅从容间带着淡淡贵气。
算算他今年也二十岁了。平常人家的男儿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做了爹爹了,而慕容逸却到现在还待字闺中。虽说这是慕容逸自己的选择,但是李齐不得不说也有她的责任。
如今慕容逸这表情,李齐当然明白。
只是,这林青……
慕容逸看李齐沉吟不语,似有不悦的样子,不由解释道:“林青善于解毒,逸儿觉得有她同行对此行甚有好处。”
“逸儿,你可是喜欢她?”李齐与慕容逸之间自然不需要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出来。
慕容逸一怔,瞬时脸上一红,却是简单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齐一叹。
从表面来看,林青长相好是勿庸置疑;家世虽是一介商人,却是太阴第一富可敌国;连才学,也是多年前名字就已进了吏部待选名册。而且李齐知道,凭林青的性子,一旦入仕必定平步青云。
看来似乎是妻主的上上之选,但是李齐却觉得有些不妥,问题出在去年天灾的时候。
那时林青捐了白银,又资助医疗,总计花了五十万两白银。这么笔钱对朝廷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她却轻松地拿了出来。尤其是,那是在她被赶出林家堡之后。林家堡的主人不是乐善好施之辈,没道理奉送大把银两给自己对手。但是暗卫彻查下来,的确没见她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药铺即使日进斗金,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凑出那么多来。
她哪里来的银子?
在慕容府里初见时,林青隐隐地若有仗恃,李齐原先以为是林家堡。朝廷看在那三百万两银子上大开便利之门,但是这并不代表她的药铺就没有其他阻力。她的游刃有余,显见不是从林家堡而来。
那么,她凭的是什么?
还有江湖上近两年兴起专卖毒药的“时济”,虽传闻说主人是个异色双瞳的绝色少年,但是这并非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出神入化的用毒手法,很难不让她产生联想。毕竟林青曾在尚书府里展现过那样的手段。
虽然思绪千回百转,也只在一瞬间,李齐看到慕容逸带着些期待的目光后,心里一软。今生也许就只有那么一个徒儿了,难得一次的动心,就算有什么,凭她堂堂秦王,还应付不了?李齐一笑,说:“也好。”
听李齐同意,慕容逸眼睛一亮,虽然立刻便压抑了下去,却还是看得李齐微微一笑。
相邀
林青暂住的小院子里。
樱花花期近尾,所以落花更甚。一片片彷佛不愿意留在枝上似的,微风过处,漫天雪白的花瓣在空中飘舞,缓缓不肯落下。
气候极是宜人,所以林青索性将饭桌摆在了庭院里。厚织地毯上放着黑漆木的小桌,小桌上荷叶色的瓷碗里盛着韭菜芙蓉蛋、山药鲈鱼卷、上汤白菜和莲藕排骨汤,菜色清淡,看来让人食指大动。
林青和愉之两人相邻坐在漫天花雨下的小桌旁,慢慢进食。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偶而相交,流转在眉眼之间的轻松惬意却让人生出一种走不进她和他之间的感觉。
愉之将筷子伸向莲藕,却远了些有些够不着。林青顺手夹起一片送到他唇边,愉之张嘴吃进嘴里。
慕容逸和慕容羽两兄弟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慕容逸当然记得曾在刑部门口见过一次的愉之。当时就令人挪不开眼睛的美丽,如今出落得更是夺目。记得那时旁若无人的相拥就令慕容逸知道,他与她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再见,也只不过是又印证了一回,却让慕容逸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
“青,真的是你。”慕容羽首先打招呼,声音里是难掩的惊喜。他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看林青,又看看愉之。
林青左手拿着饭碗,右手筷子里夹着鱼卷,抬眼见是慕容羽,做出些惊讶的样子说:“羽儿?”
慕容逸未语先笑,神态间说不出的风流儒雅:“想着来便来了,倒忘了是午膳的时候,多有打扰。”
慕容逸这话说得连个称呼也没有,极是亲近的口吻,彷佛与林青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打扰了午膳只需要致意。自慕容兄弟靠近,愉之就放下碗筷,只静静地坐着,听到慕容逸这样说话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林青自然招呼道:“用过午膳没,一起用些?”
慕容兄弟各自心思,自然应好。两人脱鞋走上地毯,慕容羽坐在林青一边,慕容逸坐在愉之旁边。
云栈见林青相邀,立刻取了干净碗筷过来,放在他们面前。
“这位是?”慕容逸看着愉之,问。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不过形式上还是要问一遍。
“我姓石。”愉之简短地报上自己的姓氏,似乎向来沉默不擅言辞。然后为两人各添了一碗粥。
“石公子。”慕容逸点头致意。
如果是林青的侍君,一般会答“石氏”。看他衣着名贵容色出众,何况与林青同席而食,也不像一介小侍身份。心里虽是惊讶,但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来。
“羽儿脸色苍白,没睡好吗?”林青看他没什么胃口的样子,换了干净筷子夹了白菜送到他碗里,问。
林青这动作引得慕容羽一笑。虽然疗毒的时候林青对他照拂得无微不至,但是到底一年多未见,慕容羽还在担心林青是否会生疏,如今见她还是一样,自然放下心来。
慕容羽说:“前几日晕车,都没怎么吃过东西。”
“晕车?”林青一皱眉。
慕容逸说:“平时乘车也不觉得,也许是路程长了。这几日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了。”慕容逸见林青担心羽儿,心里一动,知道这是邀她同行的机会,一边说着一边想怎么把话题朝那边引过去。
“青,有什么药可以吃的吗?”慕容羽问。想着从出了阳安马车一动,他就开始头晕,吃些什么就会吐出来。这几日委实过得难受,再想想前路遥远,何况还有回程,便有些害怕。
“晕车倒是没什么药……”林青蹙眉,想了想说,“不过办法总有些,可以没那么难受。”
慕容羽听得前半句脸色一白,后半句眼睛一亮,立刻问道:“青接下来要去哪里?”
“事情差不多办完了,再去次苗疆就打算回阳安了。”林青虽猜到慕容羽的意思,还是说了。
慕容羽眼睛一亮,放下碗筷,拉着她的袖子说:“青和我们一起好不好?”
林青有些犹豫,眼睛一转,看向慕容逸。
慕容羽会这样要求实在正常,之前为他除毒的时候便是依赖甚多。林青知道他虽然出生豪门却教养得极好,完全没有那些恶习。加之容貌出色性情乖顺,这样的孩子恐怕谁也不会讨厌,林青自然也不例外。何况她曾殚精竭虑地照顾这个粉嫩剔透的孩子大半月。所以在她心里,他自与无干的旁人不同,见他这样开口软求,一时间不忍心拒绝。
林青并非讨厌慕容兄弟两个。毕竟慕容逸言谈有物举止优雅,慕容羽娇弱可爱聪明懂事。何况与他们一同上路,除了照顾慕容羽晕车要费些小力之外,一路上既有人打点省钱省心,又不虞山匪强盗拦路,总不能算是坏事。
不过还是林青的老习惯,心里总觉得牵扯上官宦人家麻烦大于好处。而且,他们同行里还有一个李齐。林青发觉很在意这个人,没有理由地不想与那个秦王有什么瓜葛。
林青转向慕容逸,满以为他会顾着身份矜持,至少说说客套话,却不知昨天的慕容逸尚会说服慕容羽不要叨扰别人,经过一夜的他却是不同了。
慕容逸笑道:“是啊,反正也是顺路,就和我们一起走。有你在,我安心多了。”
又是那么亲近自然的口吻。
林青看了他一眼,微怔后点头应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愉之又抬头看了看慕容逸。
慕容兄弟要求得遂,自然心满意足。慕容逸约定好次日出发的时间后,留下慕容羽,当先离开打点去了。
车行
为了不错过晚间可以借宿的城镇,所有人在次日都早早地起了身,各自梳洗用过早膳后,在约定时间到了客栈门口,然后一同启程离开英州。
说是一路同行,也不过就是二车八马的一行人里加了林青的马车。
林青虽然不喜奢华,却一向将自己安排得妥帖舒服,所以她的马车外表看来只不过是略大了些,里面却是别有心思。车内宽敞,可坐可卧自是理所当然,一应的零食点心,甚至茶水也是备足了的。
道路虽然颠簸,但是马车里却还好。虽然也感觉得到,却震得不怎么厉害。
林青半躺在柔软得几乎能把人陷进去的软垫里,手里拿着愉之带来的账册,正一页页地看着。
愉之前几日急着赶路,所以并没有好好睡过。现在赶上了林青,一放松就觉得困倦得厉害。昨日从慕容羽走了之后一直睡到早上被林青叫起来,在马车上还有些睡意朦胧。本来是枕着软垫睡在一边,却不知怎么的,挪蹭蹭直到身子大半和林青贴一起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林青心思在账册上,手指滑到愉之的脸上。从耳后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滑动着,一直到肩颈处。手掌全没入了衣服里的时候,突然停住。
皮肤的触感略有不同。
林青放下账册,低了头,松开愉之的衣领。
一道淡淡的伤痕。
伤已经好了,连疤痕也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是林青可以看出来当时伤得很深。
心里瞬时不舒服起来,那淡若没有的疤痕让林青的心里升起的是不舍和懊恼的感觉,慢慢地由淡变浓,直至笼罩了整颗心。
林青闭了下眼睛,开始仔细回忆,却对愉之什么时候受的伤一点印象也没有。
想当初让愉之去时济,只是不想他一直闷在家里。出去散散心,当成是玩玩也好。本没指望他赚钱,谁知他竟然做得风声水起,转眼间赚了好大一笔银子回来。当时这笔银子确实帮了林青很多。之后林青看愉之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就很放心地让他做。
现在想起来,根本就没有问过他喜不喜欢,也从没问他辛不辛苦,或是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
管着时济,又要尽量陪在她身边,愉之常常就会这样奔波,连夜不睡地赶路。
如今身上又添了伤口,可是也没见他向他提过。
林青只觉得自己疏忽委屈了愉之,心里一阵酸,一阵懊恼,又是一阵心疼。
林青想着,不觉俯下身下,挨近他。
愉之本没有睡踏实,又是练过武的人,发觉林青靠近他,勉强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近在咫尺的林青,用一双黑若子夜的眼睛正看着他。她脸上虽然和平时一样,但是愉之却可以从她的眼睛隐隐地看出一些情绪。不由抬手摸着她的脸,问:“青,怎么了?”
“时济……怎么样?”
“时济?什么怎么样?”愉之眨眨有些酸涩的眼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还算顺利,没出过什么事。”
“你喜欢,时济吗?”林青脸上一片沉静,话里也是平淡得没有起伏,彷佛只是随口问问。
只是她话里不恰当的停顿让愉之眼睛一眨,察觉了那淡得让人完全无法发现的情绪,微笑起来,“青,你担心我?”
林青突然被他说中心事,一怔。
“青,”愉之突然双手捧住她的脸,“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只要是你希望我去做的,任何事我都会去做。”愉之说得自然,彷佛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脸平静。
林青脑子里却是“轰”地一声响。只是那么简单的话,不经意间丝丝甜意就从心底开始弥漫,渐渐包围住整颗心。
“要是我让你不去时济了呢?”
“没什么不好啊。”愉之仍然笑得毫不在意,对那个花去他那么多心血的地方一点留恋都没有,“但是时济的生意,要怎么办?”
林青一笑道:“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随你喜欢,要做便做,不想做了就交给晴济好了。”
“嗯。”
“不过,”林青突然压低了声音,贴近愉之,“你最近很不乖啊。”
愉之不解地看着林青。
“这眼睛。”林青的唇落在愉之的眼睛上。
“这鼻子。”然后她的唇贴着他的皮肤,移到了鼻尖上,轻轻一咬。
“这个身体……”绕过他的唇,她顺着他的脖子到了他衣襟敞开的肩上,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都是我的,谁准你受伤的?”
然后,她的唇又沿着他的皮肤向上,滑到了他的唇上,却只是轻轻摩挲着。
愉之开始咯咯轻笑,然后渐渐地笑声低弱下去,呼吸开始乱了。
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咬住她肆虐的唇。丁香小舌滑进她的口里,与蓄谋已久的她交缠在一起。
等两个人的唇终于分开的时候,愉之的脸微微潮红,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林青,猫一般的声音叫她:“青……”
林青眼珠一转,脸上似笑非笑地正想说话,突然马车门上传来两声短促地轻扣。
“主人,前方有变。”是云栈的声音。
遇袭(上)
林青被云栈扣门的声音打断后目光恋恋不舍地在愉之唇上留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装作没有
听见。
愉之本有些情动,微微的不满在看见林青的表情后顿时化作乌有,说:“去看看。”愉之原
本只是想催她去,只是这声音尚未恢复过来,比平时沉了那么几分,微哑的,听在林青的耳朵里
,心里又是轻轻一荡。
只是林青也知道,云栈生性沉闷,非到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开口。如今既敲了门,还说有
变,那发生的绝对不会是小事,只能一叹,起身。
林青推开车门向外一看。
车队的正前方站着十个人。
这些人全都穿着黑色夜行衣,从上到下包得密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
不言不动。若非在风的吹拂下衣角飘动,竟浑然不似活人。明朗温暖的太阳下,陡然让人生出一
股寒意。
林青打开三面车窗,环视四周。
这大半日的时间,车队已经离英州相当远了。此时正停在一处山道上,山道是出英州的必经
的地方,虽修建得相当宽敞平整,不过因为一边贴山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看着还是有几分险
峻。
前方堵截,左右无路,显而易见是有备而来。
八骑中当先的一骑的女子,林青昨日刚知道是十人里的领头,姓符名航。她骑马跨前一步道
:“各位,有何指教?”话虽是简单,但是用内力送出,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明显含有警
告的意味。
林青留着车门开着,凝神留心。
云栈和浅尘同时轻答:“是。”
愉之整理好了衣衫,跪坐林青身边。他略扫一眼,不用林青说话立刻了解了情况。他脸色一
肃,带着几分羞色的娇憨之气尽去。他回身将塞在车子一角的短剑佩在腰上,神色凝重起来。
车队前方的人里走出一个,开口喝道:“李齐,你给我出来!”听声音却是一个男子。
林青皱眉。男子一开口,林青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他的声音。
符航立刻接道:“家主人姓秦,公子可是认错人了?”符航虽然矢口否认,但是声音里已经
是没了从容。
“哼,秦?秦王殿下,别像个男人一样地躲在车上,给我滚出来!”那人又一声大喝,语气
更不客气了几分。
符航勃然变色,却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开口大骂,只是略一侧马向马车的方向看去。
当先的马车里,秦王李齐慢慢地从车里走出来,她站在车上,双手背在身后,极是随意地问
:“哪位?”秦王本是位极人臣,气度自是雍容不凡。虽然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在她说来,无端
的透出轻慢。
“你就是秦王李齐?”男子之前说得确凿,此刻却彷佛不认识她一般,上下仔细打量之后,
咬牙切齿地道:“秦王,纳命来!”
说着,男子一把抽出刀朝前扑过去,符航跃下马对上了他。
他身后和车队后面的黑衣人听令下也抽出武器朝车队冲过去,其他几人抽出武器挡住了她们
。
李齐原地未动,只是背着手看着,毫无紧张的样子。
打斗一起,车上的三人都看向林青。
林青看了眼四周,示意三人都按兵不动。
李齐带来的侍卫一共八人,加上驾马车两名车妇一共十人。黑衣人彷佛算好了似的,也是十
人。武功均是不弱,为首的男子尤为出色。两方对上,虽然是李齐的侍卫这边略占上风,但是一
时也难控制局面。本来在车队后方的四人见状也冲到了车队前面,一起拼杀。
车队本是三车位于中间,前后各四骑的布置,此时却变成了林青的车子位于车队尾端。
两方人马激烈打斗,不知不觉远离车队。
林青看看前面奋力拼杀不留余力的人,又看了看后面空荡荡的山路,心里隐隐升起不安,皱
眉说道:“下车,去慕容那里。”
林青四人弃了马车,几步走到了李齐和慕容兄弟的马车之间。
李齐正站在车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战况,脸上仍是轻松的表情,一双背在身后的手却是微
握着拳。她偶而朝后看一眼,然后又迅速地转回去,见林青过来,眼中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转
而继续关心战局。
慕容逸拿着长剑守在马车前,见林青过来露出微微歉然的神色,说:“羽儿在车上,烦请代
为照顾。”然后向前几步走向李齐车旁。他经过林青身边的时候,低声说:“对不起。”
林青一愕,心知慕容逸道歉是因为牵连了她的缘故。而且,说是照顾慕容羽,显然也是托词
。他如果只紧张慕容羽,他就不会离开马车。
林青看着慕容逸执剑将她保护在身后的样子,心里微微一暖。她转身吩咐浅尘道:“去把那
套吹箭拿过来。”
“青。”慕容羽坐在车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抿着有些发白唇。虽然紧张,却
看不到害怕。
果然是将门虎子吗?林青将吹箭递了一筒给慕容羽,“以备万一。”
慕容羽有些新奇的拿着细长的竹管,才想凑到唇边,林青说:“小心,有点毒的。”
慕容羽立刻放下,林青说的“有点”是什么意思,他哪里会不明白。
突然前面一声大喝,所有人都朝前看去,原来是有个黑衣人受了点伤。
慕容羽正想开口说话,站在他面前的林青突然脸色一变,劈手夺过吹箭,朝车队后面一吹。
林青抬手的时候,愉之三人也拔出剑戒备着。
车队后方,有黑衣人正在悄无声息地接近。
遇袭(下)
林青抓起吹箭用力一吹。但是吹箭份量轻伤害力小,所以飞奔过来的黑衣人中只是利落地一
挥剑,那吹箭就叮地一声打飞出去。林青的吹箭甚至都没有延误黑衣人一丝一毫的动作。
不过林青的动作却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不用她开口,浅尘和云栈就立刻迎了上去。
黑衣人共有四人。浅尘长于轻功抢得先机,堪堪敌住一人。云栈偏重剑法,虽较浅尘晚了一
步,但对上一人尚有余力。愉之年纪最小又是男子,出手却最是狠辣,仗着武器上淬了毒,几招
抢攻,逼得对方只能回剑自保。第四人在将要扑到林青面前时,被慕容逸回身拦下。慕容逸师从
李齐多年,武功自是不弱,应付自如。
眨眼间,就只剩下李齐、林青和慕容羽三人站在原地。
周围杀声成片,武器的碰撞声,喝叫声,惨呼声成片。
但是林青的心里一片清明。感觉是有的,恐惧、兴奋、激动,却都在她刻意压抑下,以可以
忽略的程度缓慢地流动着。
这,是从她前世里带来的习惯。
无论何时何地,林青总是下意识地压抑自己的情绪波动。林青知道这种习惯让自己看来冷漠
,看来什么事也无动于衷。但是无论好或不好,这种习惯都已经刻进她的骨髓里,改不过来了。
不过,这种习惯也有让林青受惠的时候。
比如现在的
林青看向车队前方。
黑衣人拖着侍卫越打越远,招式间缠斗多攻击少,该是存心拖延未尽全力。而侍卫这边,林
青看了眼李齐的毫不紧张的侧脸,恐怕也是留有余力,不知道是为了不在她这个“外人”面前展
露真正实力,还是另有所图。只是这样一来,这二十人的打斗便多少有了些闹剧的意味,暂时倒
无需担心。
而车队后方则完全不同。双方都是全力拼杀,才十几招的工夫,浅尘已经受伤落了下风。愉
之也渐生疲态,虽然暂时还没有受伤。
林青皱眉。
前方十人明显是陷阱。她们拦住前方而不截断后路,人数上又恰好十人,林青知道不仅是自
己一看就知,李齐和慕容逸心里也是清楚的。之后一定是有杀招,但是偷袭还是索性从高处推落
大石木头砸死她们,林青却不敢肯定。所以即使偷袭者出现,林青还是不敢大意,密切注意着四
周的变化。
李齐站在马车上,环顾四周。前后战局变化,包括林青的举动都尽收眼底。她心里微微惊讶
,不止为林青冷静的表情,也从她的动作里知道,她和自己得出一样的结论。
不过,惊讶也只在一瞬间。李齐知道现在不是思考其它事情的时候,既然战况再无变化,那
么就速战速决。
林青的目光与李齐在空中相交,立刻明白她的决定。微微一点头后,林青让慕容羽下车站在
自己身边,把吹箭塞给他。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吹箭,比给慕容羽的略细长,也更华丽些。
李齐见林青让慕容羽下车,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想法,放下心抽出佩剑朝车队后方冲去。
林青乘着李齐冲过去,没有人注意她的时候,看准时机一吹,细若牛毛的芒针射进愉之对手
的背上,激战中的那人甚至都没有任何感觉。
之后,林青立刻收起吹箭。除了一脸奇怪的慕容羽外,没有任何人看到她的动作。
李齐到了那里,立刻替下慕容逸,几乎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在几招之后将对手一剑贯胸。
慕容逸则疾步回到慕容羽和林青的身边稍事休息。看到两人都看着愉之的对手,慕容羽是有
些期待的表情,而林青却依旧镇定如常,脸带淡笑。慕容逸正想问,李齐也正把剑从对方的身体
里拔出来的时候,愉之的对手突然浑身抽搐,倒在地上惨叫。
那叫声是如此的惨烈和痛苦,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动作一滞。愉之利落地出剑,毫不犹豫地切
断了她的脖子中止了惨叫。他回身看看林青,又看了看浅尘的方向。林青担心地皱起眉,却终于
还是点了点头。愉之一笑,立刻冲过去加入浅尘的战局。浅尘压力一减,形势顿时逆转。
与黑衣人里领头的男子打斗的符航,被惨叫声一分神,立刻被对手劈中身体,从左肩划到右
腰。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服。符航摇晃两下便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那黑衣男子砍倒符航后毫不犹豫地,立刻提着刀气势汹汹地朝马车的方向飞奔过来。他一跃
而起,眼看着就要劈中慕容逸。
慕容逸还靠在马车上休息,见状立刻拔出佩剑准备迎敌。谁知那黑衣人突然在空中改变方向
,竟朝慕容羽扑了过去。
林青立即侧身后退了半步。
黑衣男子落地,伸手一把扣住慕容羽的脖子,用力一扯带进自己怀里,然后手里的刀就架在
慕容羽的脖子上.
慕容羽惊呼一声,在刀架上他脖子的时候立刻收声,老实地任他扣着。
黑衣男子扑过来时,本就存了抓慕容羽做人质的打算,当时见他身边还站着个人,以为会费
番手脚,没想到那人竟然后退了一步。将慕容羽控制在手里的时候不由看了她一眼,正好与林青
眼神碰上。
两人均是一愣
林青看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男子大部分面容都覆盖在面巾下,却更突出了那双眼睛。黑
白分明的眼睛里隐隐的有刀刃一般锋利的光芒闪动,像是旷野里野狼一般的眼睛让人遍体生寒。
林青她微微眯起眼睛,然后表情立刻恢复平静。她朝慕容逸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悬崖的方向
退去。男子显然也知道林青的情况,所以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看向慕容逸.
慕容逸开口喝道:“你想做什么!快放开羽儿!”
“慕容逸,叫李齐过来!”男子开口说,手上的剑一紧,“否则,你的宝贝弟弟可就危险了
。”
“你!”慕容逸看着黑衣男子,说,“好,好好……你别伤害羽儿……”
林青乘着慕容逸和黑衣男子说话的时候,慢慢地,几无声息地移动着。她慢慢走到黑衣男子
的身后,突然提起吹箭用力一吹。如牛毛般的芒针飞射而出,黑衣男子惊觉,立刻回身挥剑,挡
下几乎所有的芒针。
男子被芒针吸引了视线的刹那,慕容逸突然欺近。他一剑刺中男子扣住慕容羽的手,逼得男
子松手。然后慕容逸用力将慕容羽向身后猛地一拉,人借力向前送出一剑,刺伤男子的腹部。
男子后退几步,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他看看慕容羽跌坐在慕容逸身后的地上,再看看戒备着的慕容逸,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威胁李
齐。
一双眼睛恨恨地看着林青。他说:“都是你,害了我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
林青冷笑一声,微微鞠躬,说:“我的荣幸。”
林青故意挑衅似的行为更激怒了男子。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开始散乱:“好……我不活
了,你也别想!”
说着,竟然朝林青撞了过去
她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林青一惊,没想到他竟然想同归于尽。她侧身想避开,却没有成功,被男子拉着掉了下去。
慕容逸听见男子的话,也是一惊,冲过去想拉住林青。却没想到两人太重,他一下没拉住,
竟然连自己也被带了下去。
惜雅
阳安郊外。春光正好,一片野生桃花盛开。这里离阳安城门乘马车总也要一个时辰,所以即
使桃花盛开,也没有观赏的人群。
一辆马车停下来,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男子。他对跟在他身后的小厮说:“在这里等我。”说
着,接过小厮手里的篮子,朝桃花林的深处走去。
这男子看来已是超过二十的年纪,却还是待嫁闺中的打扮。他穿着虽甚为素淡整齐脸上也脂
粉未施,只是行动之间如弱风扶柳款款而行。说话时,极平常的句子也带着三分若有似无的软意
,如春风一般轻软地直拂到人的心里。
如果这里有常去花街的人,自然会认出来这男子是惜雅楼的当家红牌:晔雅。
这惜雅楼于大半年前落户阳安,幕后的老板是谁尚不知,在京城阳安也算是不错。晔雅色艺
双全,是惜雅楼里四个红牌之一,据说是老板从京畿之外特地买回来的官伎。如今有许多客人是
冲着晔雅才去的,只不过惜雅楼开门不久后,他就被重金包下来。如今每晚只陪客,从不见任何
人留宿。
晔雅提着篮子,在桃花林深处的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前停下。石头看上去很普通,没有什么特
别。
他将覆盖在篮子上的布铺在地上,跪下。然后将篮子里的鲜果、酒拿出来放在石头前面。
做完这些后,晔雅微笑着对石头说:“娘,大姐,我来看你们了。”
这块野桃林里不起眼的石头下,埋着晔雅的母亲和姐姐的骨灰,他十五岁的时候亲手埋在这
里。
“对不起,雅儿一直没有来看你们。”晔雅跪坐着,说,“娘的旧部雅儿终于全都安顿好了
,大部分都进了夜鸦。虽然不能说富贵,不过衣食无忧还是可以保证。
晔雅又拿出三只酒杯,两只放在石头前,一只放在自己面前,斟了酒,说:“陷害我苏氏一
门的祸首也有了些眉目……”晔雅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恨意,只是话一出口,他便惊觉,又被他
强自压抑了下去。
晔雅跪坐着,抬头看着满树的的桃花,深深地吸气再吐气。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晔雅正待
再说话的时候,晔雅的小厮冬桐走进几步轻声说。“公子,该回去了。”
晔雅彷佛是没有听到一样,好半晌才将酒杯里的酒洒在地面上,站了起来。
冬桐见状,知道晔雅是准备离开,他走到晔雅身边,先跪下磕了头,然后小心地收起所有的
东西,不留一丝痕迹。
晔雅和冬桐回到车上,车妇驾起车启程返回阳安。马车里,晔雅半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青楼都是从傍晚开始做生意,子时关门。子时之后若有留客的伎子,总要到近天亮的时候才
能休息。所以伎子多是从那个时辰开始睡觉,到下午才起床梳洗。晔雅虽晚上不留客,但是到子
时之前还是要陪客的,所以乘着回程稍事休息。
冬桐在马车靠门的地方舒服地靠着,拿出一块就快完成的鸳鸯戏水绣起来。
“这几天看你老捧着这么个东西,给谁绣的?”
“当然是公子啊。”冬桐微瞪了下眼睛,觉得晔雅问得很奇怪。
“我?”晔雅的声调疑惑地上扬,然后又无奈地跌落,“冬桐,你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嫁人用的东西……”如果是别人这种做,晔雅恐怕会竖起全身的倒刺讽刺回去。可是冬桐陪伴在
他身边那么多年,自然知道这个孩子一心一意地为了他,只是这话里的酸涩苦闷却是难以抑制地
流泻了出来。
“冬桐怕青小姐迎娶公子过门的时候赶不及,所以乘有空先做些出来,到时候就不会手忙脚
乱的了。”冬桐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然后对着晔雅一笑,“放心吧公子,冬桐不会误了您的事。
”说得好似婚礼的日程已经定下来了一样。
出嫁?身为官伎,入了贱籍的他?
看着冬桐认真刺绣的神情,一时间话晔雅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转了身不去看他,继续假寐
。
冬桐呵呵一笑,继续埋头刺绣,不知自己一句无心的话勾起了晔雅的思绪。
原本即使想嫁入皇家也不是难事,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进地狱。
他沦入贱籍的当日,便有几个素日里瞧他母亲不顺眼的一起去青楼买他。只是曾经显赫的家
世,只是卑躬屈膝的人也有可以将高傲的他压在身下恣意玩弄的机会,晔雅遇到最不堪的遭遇。
那之后他为了让自己可以活到报仇的那一天,让自己身上的伤少一些,他去学怎么取悦女人
,学怎么妖怎么媚。果然,他成了青楼的红牌,渐渐的也可以挑客人了。
但是无论他怎么假装,每次他留客过夜后的早晨,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极度的失望和
厌恶就会疯狂地将他淹没,他失望自己为什么还会醒过来,厌恶自己污秽的身体,恨自己明知道
没有报仇的希望还是用这个借口赖活着。
每当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就恶心,恶心到不管吃什么下去都吐出来。
那些强颜欢笑在女人身下呻吟承欢的记忆,他想忘也忘不了。晔雅捂紧了嘴,觉得一阵恶心
。
自从遇见林青以来,虽然没有发生过那些事,但是晔雅心里还是藏着隐隐的恐惧。那种需要
拼尽全力死命挣扎才能摆脱的感觉,他不想再试一遍。
想起那天早晨,晔雅忍不住勾起嘴角,不舒服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淡去。
那个雅芳楼的早晨,清醒之后睁开眼睛之前,他就感觉到身边那个温暖的身体。然后,暖暖
的阳光里,他睁开眼睛,落进一双平静安然的黑色眼睛里。
“早。”他记得她凑过来,轻碰了下他的唇,然后说:“你再躺会。”然后下了床
他躺在床上,眼睛却只是呆呆地跟着她转,看着她穿好衣服,看着她梳理整齐,然后出门端
热水进来,亲自侍候他穿衣梳洗,陪着他用了早膳之后才走的。
等她走了之后,好久晔雅才发现,这个不是他独自一人的早晨,他竟然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
觉。
她,是不同的……
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晔雅,微笑起来。
一阵翅膀挥动的声音,冬桐丢了手上的刺绣,开了车窗。一只黑隼飞进来,冬桐熟练地取下
黑隼脚上绑的纸条,交给晔雅。
晔雅接到手里,不经意地展开一看,一滞之后双手开始发抖,连纸条落地了都没发觉。
那落地的纸条上,赫然写着:林青坠崖,生死不明。
崖下
英州官道的山崖下。
十丈深的山崖底下,从来没有人涉足。积年的腐枝烂叶和鸟粪,加上不知哪里渗出来的地下
水,成了一片烂泥地。
烂泥里有三个人。三个人满身是伤,伤口混着泥土碎块和衣服的碎片,狰狞地暴露在暮色里
。
三人都一动不动地半陷在烂泥里,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能证明这几个人还活着。
慕容逸手指动了下。
剧烈的疼痛在他恢复意识的那一刹那瞬间侵袭而来。浑身都疼,身体下面阴湿软烂的感觉稍
稍减轻了烧灼的痛感,相比之下身体其它地方火辣辣的,痛得厉害。更严重的是胸口的钝痛,随
着呼吸一波一波挑战着他忍耐痛苦的底线。
“啊……”痛,痛得他呻吟出声。养尊处优的慕容逸第一次体验到这么痛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
即使痛得昏沉,慕容逸恢复了神智就习惯性地思考。
跟着师尊从英州出来后……
对了,遇袭!
然后,他为了救林青,一起从山崖上掉下来。
想起林青,慕容逸蓦然一惊。
之前浑身的痛苦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林青这个名字却如一道强光闪过他的脑海。慕容逸突
然瞪大眼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坐起来。但是用力过猛,胸口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又颓
然倒回了烂泥里。
剧痛让慕容逸猛烈地吸气,但是这个动作却带来了更严重的痛苦,气息因之一窒,心狂跳起
来。痛苦冲击着他的神经,他却连呻吟和喘息都不敢,只能慢慢地等待着剧痛平复轻缓下去。
等剧痛终于减退到他可以容忍的程度,慕容逸试着尽量缓慢地坐了起来。往常轻松平常的动
作,此刻却是异常艰难。
等他终于坐起来时,已是出了一身大汗。
然后,慕容逸强忍着抬头搜寻的欲望,先检视自己的情况。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虽然稍微动一下就疼,但是总算都听使唤。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擦伤。石
子没进皮肤然后又被拖拽摩擦,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刻痕。伤口不流血了,干涸的血块凝固在皮
肤上。肋骨似乎有些问题,虽然摸上去没有断,却是肿了一片。
确定了自己的情况后,慕容逸慢慢地吸气,再吐气。稳定了下心神后,他下定决心似地抬眼
。
林青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但是,林青的情况却让慕容逸的心停跳了一拍,然后,无可抑制地下沉。
林青闭着眼睛,侧着身体卧在烂泥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经……
慕容逸不敢想那个字。
他命令自己挪开粘在林青身上的目光,看周围的情况。
那黑衣男子躺在林青的不远处,四肢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正恶狠狠地看着慕容逸。慕容逸
明白他不足为惧,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就略了过去。
山崖高大约十丈。
慕容逸迅速地判断着状况。他身体健康的时候,勉强可以爬上去。但是现在受了伤,连移动
都难,所以攀援上去做不到了。
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师尊的救援。十丈并不算很高,最多等上一天,应该可以等到师
尊了。想到这里,慕容逸稍稍安了些心。
但是,在那之前,慕容逸看向林青,还有事情可以做。
慕容逸试着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
只是稍微动一下,胸口就疼得他直冒冷汗。林青在他七八尺远的地方,平时只是几步就可以
走到的距离,对现在的他却不啻天涯海角。他移动得异常艰难,却坚定。
等终于挪到可以碰触到林青的距离时,慕容逸伸出手指,颤抖着却也是毫不犹豫地伸向林青
的脖子。
从她沾满了血污的脖子上传来微弱但确实的心跳时,慕容逸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心里一
松,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精疲力竭地倒在她身边。
“青,青……”慕容逸侧躺在林青身边,伸手轻拍着她的脸,声音虽然微弱,却带上了几分
喜悦。
但是,林青还是苍白着一张脸,毫无反应。
慕容逸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心又一次沉了下去。他勉强自己再一次坐起来,查
看林青的伤口。
林青身上还算好,一样是擦伤,甚至还没有慕容逸严重。
但是,她头下有一块石头。
从山崖上滚落到烂泥里的林青,竟然撞上整片烂泥地里没几块的石头上。石头上一片湿腻腻
的暗红色,散发着铁锈的味道,看在慕容逸眼里异常触目惊心。
慕容逸没有学过医,也知道头是很重要的地方。以前也曾听说过有人撞伤了头后就没再醒过
来,躺在床上活活饿死的事情。
束手无措的慕容逸,第一次恨起自己不懂医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他,只能先从自己的衣服
上扯下干净些的布条,趴在林青身边,擦干净林青后颈伤口上的血,然后仔细地包裹起来。
替她包裹伤口的时候,一条断了的细链滑了出来,链子上吊着一块玉佩。玉佩毫发无伤,里
面隐隐地透出一个暗紫的“木”字样巧色。慕容逸家中富贵,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东西,便随手
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想着等林青醒过来再还给她。
包裹好林青的颈伤后,慕容逸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本来他自己伤势也重,勉强自己爬到林
青的身边,又替她包裹好后颈的伤口,已是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不由倒在林青身边。本来只是
想稍微休息一下,再处理自己的伤口。这一躺下来便觉得浓浓的睡意袭来。
终于,慕容逸坚持了一会,还是闭上眼睛,陷入一片昏沉里。
不昧
她皮肤的每一寸每一分都痛。火辣辣的,烧灼般的痛苦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包裹在里面。
如果可以不那么痛——
如果可以,她……
痛,终于慢慢淡去,她陷入黑暗里。
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一片死寂。
原以为痛苦消失后该是极端平静,心慌却从每一个细胞的缝隙里出生,充斥在她整个身体里
。
一丝细不可闻的声音在一片虚无中突然钻进她的耳朵里,然后渐渐清晰起来。
“小兰,乖……听妈妈的话,不可以哭,不可以大声笑,那样对你的身体不好……”
“小兰,你要冷静……”
“小兰,你不可以激动……”
她下意识地抬头寻找,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是否有意义。
她眼前由模糊而明亮,出现电影一样的场景。
在寒酸的房间里,一个美丽却穿着朴素的女子怀抱着年幼的女孩,带着疼惜和某种决心的表
情不停地在她耳边重复着那些话。
她走过去,却发现自己像幽魂一样穿过她们的身体。
女子呢喃般的话语里,小女孩像春天的柳条一样长高。从稚气到青涩,她的脸与女子渐渐相
似。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她看不到勃发的生命力。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希望早
就被磨走,剩下的只是等待。
房间如水面的涟漪般模糊,再次清晰的时候她毫不意外地看见女孩吊在三楼的阳台外面。她
知道是因为栏杆突然断裂,所以女孩掉了出去。
女孩努力地爬上去。她的手上传来隐隐的刺痛。
女孩突然停止了动作的同时,她抚上胸口,那里隐隐传来一阵闷痛。
她知道力量从女孩身体里散失,抓着栏杆的手渐渐无力松脱。然后,她看着女孩从三楼直直
地摔到地面上,发出闷闷的一声轻响。
她看得很清楚,手松开的刹那,女孩的脸上绽开一生里最平静和安心的微笑。
然后,随着血泊里的女孩眼睛慢慢闭上,她的世界再次被黑暗吞没。
黑暗里,她静静地站着。
那个女孩是她,但是她却不是女孩。
从来没有刻意去想那个名叫李兰的女孩,但是她知道她永远不会从她记忆里消失。
她清楚地记得,手松脱时,她对于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微笑。
她不会忘记,也不会后悔。
但是再一次呼吸的刹那,那强烈到无与伦比的感觉她同样不会忘记。
曾经在李兰年幼时,在她心底最细微的角落里翻腾的愿望,那一刻像烟花一样爆裂开来,照
亮了她曾经一度黑暗的世界。
无论后来加了怎样的修饰词,那句话铭刻在她心底最深处。
我要,活下去!
清醒
一夜过去,初升的太阳照在崖底烂泥里的三人身上,送来了几分温暖。
说是春天,夜里仍是寒凉无比,何况还是在阴湿的烂泥里。
所以慕容逸还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体冻得生痛。后背已是一片麻木,前胸似乎贴在什么
柔软的事物上,勉强好些。
慕容逸慢慢睁开眼睛。林青的脸突然毫无征兆地落进他眼里,鼻尖距他的脸甚至连一指的长
度都没有。
慕容逸突然受惊,下意识猛地向后一退。只是他全身都是伤,稍一用力经过一夜才算是勉强
平复下来的痛楚立刻又席卷过来,痛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慕容逸闭着眼睛,慢慢调匀自己的呼吸,等待身体的痛楚慢慢消散。
然后他再次缓慢地睁开眼睛。
林青的脸静静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从微皱的眉,紧闭的眼睛,轻浅的呼吸,冷得发青的脸颊
,最后到没有血色,有些发白的唇上。
形状姣好,却因为失血或者是寒冷变得有些苍白的唇……
让慕容逸想起在不久前的那个梦里,她对穿着嫁衣的他说,喜欢你好久了。
然后……
说了那句话之后……
慕容逸联想起那之后的内容,觉得自己在露在冷风里的脸一阵阵发热,却怎么也无法将自己
的目光从她看上去柔软非常的唇上挪开。
她离他这么近,近到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
终于,还是决定对自己的想望低头。他慢慢的,一分一分地靠近她,然后终于到达了他的目
的地。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果然……
林青本在将醒未醒之际,觉得唇上碰着了什么东西,痒痒的,不由睁开眼睛。林青睁开眼睛
的瞬间,她的视野里渐渐明亮起来,周围却还是模糊一片。眼前影绰绰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但是
林青什么看不清楚。痛苦和寒冷次第袭来,刚从迷梦里脱离的林青恍然间有些难以反应。
慕容逸见林青突然睁开眼睛,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便瞬间涨红了脸。阳安温文有礼的无双
公子第一次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自己眼前的场面,他目光游弋四周就是不敢与林青对上。
慕容逸心情紧张,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轻轻的呼吸声听在林青耳里却如平地旱雷一般。
她最后的记忆只到从山崖上掉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清醒的瞬间发现自
己浑身都痛,眼睛却看不清楚。
然后,身边竟然有个人!
谁?
是谁!
她想喊痛,想问面前的人是谁,想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看不清楚,想知道她的身体手脚是不
是完好——无数剧烈的话冲不出她的嘴,林青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
的时候她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她现在连自己有没有妄动的能力都不知道。
林青心里如沸水一般翻腾着百般念头,慕容逸看到的却还是那张苍白中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
。
“你觉得怎么样?”长久的沉默后,慕容逸终于开口问道。虽然是尴尬,但是也不能这样继
续下去。
“慕容……逸?”林青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松了口气。
那带着沙哑、放松和确认的语调让慕容逸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之后,又提了起来。“你……
”觉得林青似乎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所以然的慕容逸问
“我……好像看不清楚了。”林青迟疑着,还是把才发现的事实说了出来。
那努力平静的语调听在慕容逸耳朵里,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
慕容逸以为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难免惊惶失措,林青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说话,不仅是自制力
过人,恐怕最主要也是有把他当成外人的意思在。联想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偏偏又被她知道,顿
时无地自容,脸色当即暗了下去。
而林青平静地把自己的状况说出来,不过是性格使然,她受前世影响本就相对常人更冷静些
。清醒后发现自己看东西模糊不清,但到底是看得见光影不是一片漆黑,所以想来问题也不会太
严重。况且是从山崖上掉下来,能有条命已是万幸,受伤是必然绝对避免不了,所以对自己的情
况也算是可以比较平静地接受。况且林青知道周围情况未明,自己对慕容逸还有诸多仰仗,而且
说到底看不清楚也不是可以瞒得住的事情,所以她照直说了出来。
林青看不清楚,自然不知道慕容逸脸色难看。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陷入沉默
。
“你们竟然都没死……”一声嘶哑无力的声音响起,话没说完又转成一阵剧烈的喘息,却让
沉默中的两人突然一惊。
慕容逸想起自己几乎和林青贴在一起,猛得支起上身朝后退,牵动胸前伤口。一阵剧痛下,
他只能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林青也是一惊,她猛地向出声的方向看去,奈何她只是看到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她
苦笑一下,然后闭上眼睛。之前出生的男子还在喘息着,林青仔细辨别着。那喘息声的位置一直
没有移动过,她稍微安了些心。
然后林青转向慕容逸,她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身边他的动作却是感觉到了。想了想,林青俯身
靠近慕容逸问:“觉得怎么样?”
慕容逸这一痛,倒是把他平时惯有的冷静有度痛了回来。他把自己适才的尴尬和低落压抑下
去,勉强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不回答林青的问题倒说:“那人四肢俱断,应该不能动了。”然后
握住林青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受伤的地方
林青一怔,然后自心底开始微笑。
“很好。”
待援
林青微笑着,“很好。”
慕容逸看着林青,往日最是勾人心魄的黑色眼珠此刻没有焦点,却不防碍她依然笑得那么自
信和沉稳。
慕容逸躺在地上,仰视着林青的脸,想他知道她的很好是什么意思。
不仅可能的威胁因为四肢受伤无法移动,而且他也确实地做出了最合适的反应,告诉她伤在
哪里却没有出声。
“介意我看看你的伤吗?”林青问得极是有礼。
慕容逸不知不觉间沉下脸,因为林青有礼而显得刻意疏远的口吻。虽然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自
己,林青这样问并没有什么不对。他到底是未出阁的男儿,总不好什么也不说直接摸上来。但是
,这一夜相拥而过,即使只是昏迷后为了取暖而下意识的行为,她就真的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
生过,用那么坦荡的与以前丝毫没有不同的平淡口吻与他说话?
林青看不清楚,自然不知道慕容逸什么表情,所以只是等待着他的回答。
其实,这也不能怪林青。
林青醒来时的确是知道慕容逸躺在她身侧,但是她学医多年,首先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慕容逸
为了帮她保持体温才牺牲自己。林青知道慕容逸因着慕容羽的关系一直很是感激,平时便甚是优
礼有加。为了保她的命出此下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林青更知道太阴与她原来的世界不同,
即使一夜春宵也不过天亮便散。在这里男子名节重逾生命,何况她也深知慕容逸表面温文,内里
却也是傲骨铮铮。如果因此而轻薄于她,就真是卑鄙无耻。所以她心里虽然很是感激,面上却是
什么也没有露出来,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有礼。
慕容逸很快地将心里的不舒服压抑了下去。他到底是秦王倾力栽培的弟子,不说寻常男子卖
痴弄傻的事情做不出来,恐怕连女子也少有能及得上他克制情绪的工夫。
只是,到底还是没有办法一样的疏远,慕容逸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慕容逸的声音本是醇厚儒雅,与他风流文雅的外形相得益彰。此刻那简单的一声,却多了几
分软意在里面,带着淡淡的信任扑面而来,像温暖醇香的茶滑过林青的喉咙直落到她心里去。林
青不由微挑了下眉毛。
林青像冰一样的手摸索到慕容逸破烂的衣服上,解开衣带伸了进去,然后在受伤的地方轻轻
抚摸着。
慕容逸闭上眼睛,极力不去看。他感觉到林青在解开他的衣服,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滑了进来
,贴着他的皮肤滑动,最后停留在他受伤的地方。林青的手就像一块冰一样在他的身体上滑动,
所到之处引起一阵寒颤。
林青轻轻按摸伤口。只是她轻微的动作却给慕容逸带来巨大的痛苦,他痛喊,然后猛地闭上
嘴将声音闷在嘴里,额头上疼出冷汗。慕容逸突然一把紧紧抓住林青的左手,似乎要将痛苦转嫁
到她手上一样地用力紧握。
林青终于停下手,从他衣服里出来,替他拉好。慕容逸立刻放松下来,前面为了对抗痛苦而
全身绷紧的肌肉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摊在地上轻声喘气。
林青皱眉。
慕容逸心里一沉,他知道林青的医术,以为很是严重。但是他还是问道:“很不好吗?”
林青微讶,这才发现自己皱眉,连忙解释道:“不是为了这个。骨头没断,不过……治疗起
来很是麻烦,可能要卧床很长时间。”林青犹豫了下,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一来,她向来不喜
欢隐瞒实情,二来她也认为对慕容逸没有隐瞒的必要。
“嗯。”慕容逸倒是异常平静,只是简单答应了一声。
然后,似乎找不到适合说的话题,两人一片安静。
“有没有求救的法子?”“有办法联络她们吗?”突然,两人几乎在同时开口,一顿之后两
人又同时为了这巧合笑了出来,气氛顿时一松。
“这次想着乔装,所以一切行装从简,连着衣服是新买的。所以……”慕容逸先说道。
“我倒是有个法子。”林青拿出系在手腕上的一只哨子,“本想让你吹的,但是你现在的样
子也没有办法。我吹,也不知道多远能听到。”
慕容逸看着这只黑漆漆的哨子形状很奇特,不禁有些好奇,但是他还是没有问,只是说:“
试试看,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也是……”
援救
“也是……”林青把黑铁哨子拿起来用力一吹后放了下来。
林青吹了哨子之后,两人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一时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慕容
逸躺在烂泥里,林青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自从抓住林青的手后就没有
放开,而林青也只是由着他没有放开。
那一片寂静里,嘶哑无力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人突然怪笑道:“有你们两个陪葬,我也不冤
了……”声音里哀凄悲凉,却也另有一种狠决,听得人心里一颤彷佛吞了口冰下去一样。
那人突然又开口,令林青和慕容逸都是一惊。之前听那人说话没几个字就剧烈喘息,没想到
这么快又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两人同时采取了一样的反应,虽然绷紧了身体小心戒备,但是脸上
却都和之前一样似乎一无所动。
其实那人摔下来之后一直清醒着。他四肢俱断,身体其它地方反倒没事,头颈还可以自由转
动,所以那两人的情形都看在眼里。看两人似乎都没有大碍的样子,心里开始着急。他原来拖着
林青跳崖是有些忿恨绝望的原因,但是更多的却是因为林青的吹箭上带有迷幻效果的毒。
如今毒性散去,那人心里那股狂躁悲愤的感觉也随之退了下去。冷静下来自然是希望能活下
去。他听着林青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可以主动求援,心里也随着动了求生的念头。但是他也明白
地知道对方没有杀了自己,是因为没有这个力量,绝对没有那么好心会救自己上去。但就算是俘
虏也好过在这里等死,何况只要活着就可以找机会逃走。于是他主动开口说话寻找机会。见两人
都不答话,心里一转,忍着喉咙的嘶哑干痛,又说道:“什么大家公子……还不是一样寡廉鲜耻
?有个女人就巴巴地倒贴过去,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
慕容逸心一颤,下意识将林青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他知道那人把两人共卧一夜的事情看在眼里。本来如果他没这个心思,也就随便他去胡说。
他慕容公子也不至于和这种人计较。偏偏林青才说过些撇清关系似的客套话,那人的话正中慕容
逸软肋,所以平时能言擅道的慕容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青皱眉,双眼微微眯起,竟然露出狠厉的光芒。她看不清楚,但是从慕容逸骤然捏紧她的
动作也可以知道他的不快。
慕容逸见林青为他生气,心里一暖,脸色缓了几分。
林青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
“宫主……”过了很长时间,林青突然放软了声音轻喊。
男子受伤不轻,长时间集中心力说话已是有些支持不住,精神一松的时候便随口像平日一样
答道:“何事?”只是话一出口,便知不妥,连忙闭嘴已是来不及了。的
林青确定了他的身份,冷笑一声。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彻底没有了温度。“不要担心,我们
不会撇下宫主。宫主对林青照拂有加,林青怎么舍得宫主现在出事呢?”
林青听上去彷佛是轻声耳语一般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逸和男子同时一怔,不知平时温和的林青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
“宫……谁是宫主?”男子急着否认。他没想到林青竟然认出他来,着实吃惊不小。本来想
借机求生,但是林青这一认出来,他心里顿时凉了一半,只是还是不肯放弃,勉强否认。
“雪荏的事情还记得吗?”林青突然低了声音,该是轻暖无比的嗓音里瞬时带上阵阵寒意,
“你假扮成紫雀的样子把雪荏骗到林翔雨的房里,让他被林翔雨奸污后在我面前自尽。”林青的
声音越来越轻,里面的寒意却也越来越重。
慕容逸微微点头。雪荏他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也略有耳闻,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曲折。雪荏
是无谓,慕容逸却是为林青心疼,不由伸出另一只手拍拍林青的手背。林青回以淡淡一笑。
“什么雪荏……”听着林青的口吻,男子开始觉得求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怎么,敢做不敢认?”林青竟然一声轻笑。
林青语气突然一转,用哄幼儿入睡的口吻道:“放心,雪荏的遭遇我会让你也试试。”
雪荏的遭遇?不就是——
想到这里,男子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急道:“不,不可能!就算押我回去也是坐牢……”
“不可能?”林青勾起嘴角,彷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道,“刺杀秦王乃是灭三族的
重罪。一个半月后‘正巧’是皇上的寿辰,照例是可以减刑的。死罪减一等便是入贱籍,你的情
况便是贱籍中最重的官伎。依照太阴刑律中苦主诉刑之法,我可以优先将你要下来。到时候灌些
瑃药丢进窑子里,你说可不可能?”
男子瞪着背对着他的林青,胸口剧烈起伏,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慕容逸心里微叹一声,却不是为了林青第一次露出的阴狠。林青虽未入官场,所言却全部正
确无误。
正当慕容逸联想起他母亲说过,刑部尚书似乎对林青也甚是看重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几
声鸟鸣。慕容逸仰面躺着,看到几只硕大乌黑的鸟飞来,然后在三人头顶的天空中盘旋不去。
林青听到鸟鸣,脸才露喜色。
突然一声饱含着焦急的“青——”挟带着一阵风朝两人的方向过来。
一个异色眼眸的少年满脸的失措惶急,如回巢的幼燕一样朝林青飞奔过来,扑进林青的怀里
紧紧抱住她。
慕容逸没有看到林青虽然被抱得痛却还是微笑的脸,他只看到那少年一出现,林青一直与他
握在一起的左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搂在她怀里少年的腰上。
疗伤-上
李齐和愉之各自带着人到了崖下,顺利地将慕容逸和林青两人救回。
返回官道时已过了午。
李齐的人里有粗通医术的,验看后证实慕容逸胸口肋骨撞伤,休养个几日便好。但是林青的
眼睛却一时不知是什么原因。
稍微用过些干粮后,林青甚至主动开口继续与李齐等人同行。李齐未置可否,但是慕容兄弟
自是喜出望外。
由于她们一行人的位置在英州和吕县的中间,靠吕县近些,所以便直奔吕县而去,打算到了
那里再事休息。
一行人商定之后,便准备启程。
愉之沉着脸,一把牵起林青的手回到马车上。上车后,他把车门重重一关,然后去翻找抽屉
里的药瓶。
林青眼睛只能看个大概,所以愉之的表情看不清楚。听到他关车门的声音,不由问道:“怎
么了?”
这随随便便地一问却瞬时勾起了愉之压抑在心底的伤心和怒气,他双手抖得几乎连药瓶也拿
不住。
想起昨日他好不容易回来后就听说她掉到悬崖下去的消息。刹那间他只觉得心像被人活生生
挖走一样,差点就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还是云栈和浅尘好说歹说才勉强把他劝了回来。然后他
一整夜不眠不休地找她,心里有多急多痛多苦,她却像没事人似的一概都不闻不问。从再见他到
现在,一句话没有不说,竟然还主动要和那几个给她带来危险的人一起走。而就在刚才,她竟然
还问“怎么了”,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听得愉之又是伤心又是难过,身体抖得更厉害,连药瓶也拿
不住落在地上。
愉之心里气苦,索性不管药瓶,缩到马车一角,脸埋进膝盖里,整个人抱成一团。
林青听见药瓶落地的声音,再隐约看见愉之缩到角落里,想了想便明白过来是她忽略了愉之
的情绪,心里顿时歉疚不已。
林青摸索着靠近愉之。她也像慕容逸一样,浑身都是擦伤划伤,所以行动起来甚是缓慢。她
好不容易爬到愉之身边,摸到他的手。
愉之手一甩挣脱开来。
林青伸手将愉之整个人揽进怀里。愉之又想挣开,却好像牵动了林青的伤口。她略一皱眉,
愉之就立刻安静下来,身子却异常僵硬。
“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林青看不清楚,索性闭上眼睛,双唇落在愉
之的脸上慢慢寻找到耳朵的位置,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
愉之只是不理她。
“愉之——”即使愉之是在发脾气,林青也知道完全是因为她,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轻暖了
起来。淡淡的笑意从心底升上来,林青好像抱着全世界最昂贵的珍宝一样小心地抱着他。
“愉之……”林青对着他的耳朵连连不停地说话,“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林青暖暖的气息直喷到愉之的耳朵里,一直不停地软语哄着他,愉之在林青怀里的身体慢慢
放松下来。本来就是因为将担心和恐惧压抑在心底,如今林青平安地回到他身边,才突然爆发出
来。有林青软言安慰,自然简简单单地就平息了下来。
愉之抬头,看见林青应该正看着他的眼睛。往常那么幽深的一双眼睛,现在却如雾里看花茫
然无神,看得愉之心里一痛,不禁抬手去摸她的眼睛。
“没有办法治好吗?”
“不知道……”林青将愉之的手握在手里,拉到脸边轻轻摩挲着,“所以我想去苗疆试试看
。”
愉之知道林青自幼服用很多自制的药物,所以她的体质与常人不同,皱眉道:“跟那个也有
关系?”
“有可能……”林青自己也不敢十分确定去苗疆就会有结果。
愉之在林青怀里转身,将自己身体倚靠在林青身上。但是林青身上伤口甚多,只是想支撑住
愉之的体重,却扯痛了伤口,人朝后倒去。愉之一时不防,跟着一起倒下压在林青身上。
下面垫着极厚的褥子,平时也不见得怎么样。但是林青浑身是伤,这一下却是压得不轻,林
青闷哼一声,眼前一黑。
愉之这下慌了手脚,连忙拾起药膏瓶子,三下五除二地脱下林青身上残破的衣服。
原本林青虽不习武,但是素来注重身体,看来偏于纤长但绝不瘦弱,皮肤更是若丝绸般软腻
光滑,所以愉之喜欢腻在她身上。
但是,现在呈现在愉之面前的却是伤痕累累。整个身体上布满各种深浅的擦伤划伤,几乎没
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愉之心里顿时一酸,忙不迭地拿出干净的软布替她擦干净伤口,时不时地还要停下来,将被
翻滚时陷进皮肤里的碎石子和木刺拔出来。有些伤口经过一夜已经止了血,就要重新挑破。饶是
一向大胆的愉之也开始手软,却是不得不做。等到愉之终于清理完伤口上完药后,垂下发软的手
时,林青早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愉之看看身边要拿去丢掉,沾满林青血液的软布叠成一大堆,眼神里瞬间闪过意思阴狠。他
轻拍林青的肩膀叫道:“青,青……”
林青却因耗光了体力,昏昏沉沉的,听到愉之的声音只是动了动眉毛,想回答却没能发出声
音来。
愉之知她疲累极需休息,也不再说话,只拉过薄被替她盖好,然后轻轻在她耳边说:“放心
睡吧,我陪着你。”
林青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见了,她舒展开眉头,露出极浅淡的微笑,不久便陷入沉睡。
疗伤-中
愉之在马车里为林青清理伤口和上药的时候,慕容逸半躺在自己的马车里,正忍受着胸口传
来的一阵阵痛苦。
慕容逸肋骨受伤受不得震动,偏偏李齐一行人出发时为了掩人耳目,特地搜罗了半旧的马车
,而且车里一无华饰。马车虽然成功地掩饰了她们的身份,但却十分简陋。平地上就颠簸不断,
更别说山路了。之前慕容羽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晕车,而对现在的慕容逸来说,做车简直就是上刑
。车子震一下,他的伤口就痛一下,没多久他的脸色就开始发白了。没有办法好想,慕容逸只能
暗自忍耐。
慕容羽坐在慕容逸身边,看着慕容逸咬着牙难受的样子,一双大眼睛里含着泪水。“哥……
对不起,都是羽儿的错……”
“小傻瓜,说什么呢,”慕容逸痛得声音都开始发抖,还是伸手摸摸慕容羽的头发,安慰他
说,“跟你没关系。”
“要不是为了羽儿,哥哥也不会到这里来,更不会……”慕容羽低头,越说声音越低。
“你一个人出门我怎么会放心。何况这次的事情……根,根本就跟你没有关系。”短短一句
话,被慕容逸说得断断续续。
慕容逸想起此行的目的,又是皱眉。
此行苗疆,不是慕容兄弟陪伴李齐,倒是李齐听说他们兄弟要去才动了心思。于是她一路同
行,顺便照顾。
这事的起因在一个月前。
那日慕容羽不慎划破了手指,不过渗了点血丝出来,所以也没怎么在意。他拿了鸟食去喂鹦
鹉,但是鹦鹉立刻死了。
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慕容羽的小厮看主子喜欢,自作主张去查验鹦鹉的死因。一番调
查下来,怀疑到慕容羽身上。
慕容府请了相熟的太医来看,结论是慕容羽身体发肤里都含有剧毒。太医明说了这毒对他本
身一点妨害也没有,却会让他嫁不得人,否则新婚当夜妻主就会死于非命。
此事自然不能声张,暗地里却忙乱起来。大半个月里,不要说太医,民间多少名医请来,都
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最后只能让慕容逸带着弟弟到苗疆试试有没有办法。
其中,慕容逸也怀疑过是不是与前次中毒有关,曾拿了林青的方子去请教太医院杜医正,得
到的结论却是否定的。稍微安了些心的慕容逸本想再请林青过来诊治,但是却遭到慕容史的反对
。此时不同往日,林青已非一介布衣,何况她行踪飘乎,时常不在阳安。慕容逸只得作罢。
“但是……”慕容羽看见慕容逸皱着眉脸色发白的样子,盈满眼眶的泪水滑了下来。
慕容逸正抬手想抹去慕容羽的泪水,突然马车又是剧烈地一震。他胸口大痛,收回手捂住伤
处。
痛楚中,慕容逸突然想起算命术士的话,一时怔愣起来。
近几日会有土厄……
虽是厄,但也能算是好事……
慕容逸不由得苦笑。从山崖上摔落,然后在烂泥里困了一夜,果然是土厄。他从出生到现在
从没有那么狼狈过。这也能算是好事?
好事——
不期然地,初醒时林青的样子跳进他的脑海里。然后,唇……
其实,也许不是那么不好……
“哥哥,你觉得怎么样?”慕容羽不知道慕容逸在想些什么,看他突然之间有些怔怔的,以
为他伤口痛得厉害,顿时手足无措。慕容羽又不敢乱碰他,着急起来说:“我去叫人。”话未说
话,便要站起来。
“不用。”慕容逸伸手拉住他,“忍……忍就好。”
慕容羽又坐了回来,睁着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睛担心地看着慕容逸。
慕容逸对他笑了笑,示意他还好,然后侧身又往下躺了躺,然后闭上眼睛休息。
睡,自然是睡不着的。慕容逸一闭上眼,却发现脑子里更是纷乱。
慕容羽伸手过来握住慕容逸的手,不停地软言安慰说:“哥哥,就快到了,再忍忍。”
那温暖滑腻的小手,却让慕容逸想起另一只手的感觉。
那冰凉的,纤长的手。
“羽儿喜欢林青?”慕容逸闭着眼睛,不经意似地问。
“喜欢……”慕容羽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眨了眨眼,泪珠又滚落下来,掉在慕容
逸的手上。
慕容逸睁开眼睛,抬手替他擦去泪痕,轻叹一声。
“但是,喜欢又怎么样呢。”慕容羽低声说了一句,好像是说给慕容逸听,也好像说给自己
听。那双清透澄澈的眼睛里平静一片,丝毫没有那话里透出的无奈。
这话听在慕容逸耳朵里,心里一凉,好像把他的心绑上了石头沉到水底。
他忘了,忘了他姓慕容。
“慕容”。
慕容氏世代效忠太阴皇室,所以才能有如今的慕容世家。
不可以结党营私,不可以给皇室带来一丝一毫的不安。因为太阴皇座上的人翻手是慕容尚书
,一族的无限荣宠;覆掌就是尘土废墟,一片虚无。
所以,慕容逸的未来和慕容羽的未来是早已注定的。他们的婚姻是慕容氏效忠皇家的证据,
也是慕容氏平安稳妥的保障。一个会嫁入皇家,成为拥兵而不谋反的保证,另一个会成为极有价
值的奖赏,送到皇上认为最需要安抚的重臣的床上。
慕容逸闭起眼睛,心沉到水底。冰凉,又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终于想起来,他和羽儿,是不可以喜欢任何人的。
疗伤-下
车队到达吕县时已是日暮时分,便直奔吕县唯一的客栈,悦来客栈而去。
客栈门口,一个看来不怎么像掌柜的年青女子静静地站着。她身姿挺拔,穿着普通的蓝色棉
布长衣,一脸平静地似乎等候着什么。见到林青的马车,年青女子露出营业用的微笑上前招呼。
慕容逸在慕容羽的搀扶下慢慢下了马车,看见掌柜的样子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李齐也是
一样,微皱眉正要说话,却见林青的马车门打开,愉之从车里跳了下来。
“……楼夕萦?”愉之看了看掌柜,有些不确定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是。见过公子。”掌柜打扮的女子上前一步行礼。她抱拳,背却挺得笔直,没有弯腰。
李齐和慕容逸见状,便知道有些缘故,没有说话。
愉之也不再看周围人,回身向车内伸手,然后拉着林青的手,扶她从马车里下来。
此时太阳已落,月亮未出,全靠着客栈门口两对硕大的灯笼照明。
微黄不明的灯光下,林青虽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但是看来脸色更是苍白,双目无神,
神情有些委顿。
她慢吞吞地下车,行动不复平日的潇洒利落,然后一个不小心脚下踩空。林青人才朝前晃了
晃,愉之便连忙迎过去。林青就像故意似的,整个人落进愉之的怀里。林青扶着愉之站稳之后,
愉之也没有松开手,索性揽住林青的腰,他的身体几乎与她贴在一起。
愉之其实也不过是为了防止林青跌倒而尽量靠近她而已。但是看在周围人眼里却成了林青非
要愉之扶着才能走路。
那情景,顿时让周围人挢舌不下。
须知太阴女子主外男子持家,男子讲究的是柔软乖顺。不要说强势,就是活泼些恐怕也会被
人笑话。慕容逸这样的人品身份,尚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便可见一斑。所以林青和愉之这样的
举止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就是性别倒错的咄咄怪事。
李齐多看了眼做掌柜打扮的楼夕萦后,有些担心地看向慕容逸,却见她的爱徒面无表情,彷
佛发生什么也与他无关一般地站着。旁边扶着他的慕容羽只是瞪了一双大眼睛,完全不知在想些
什么。
楼夕萦看到林青真的双目视物不清时,先皱了下眉,然后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笑。她见
林青站稳,便主动大声说:“见过大小姐。”说完,倒是一揖到底,行了不折不扣的大礼。
“夕萦?”林青的声音虽低却平稳清晰,只是似乎很是意外,略顿后说,“麻烦招待秦大人
和慕公子几位。”
然后,林青在愉之的指引下转向李齐的方向,道声:“几位放心休息,青先行告退。”说完
,愉之就牵着林青的手朝里走去。
楼夕萦唤了一旁候着的小二为两人引路后,走到李齐面前,深深一揖后道:“秦大人,两位
慕公子,一路辛苦。请随在下入房休息。”
“有劳。”李齐客套一句。
楼夕萦当先引路。李齐看她步伐沉稳有力,心里一动,嘴里却极随意地问道:“楼掌柜是林
小姐的家人?”这家人,自然不是亲属的意思,却是指的家里的下仆。
楼夕萦皱眉,似有不满,倒没有争辩解释,只是说:“此处是大小姐的产业,楼某暂代打理
。”
李齐闻言,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别有含义的笑。
然后,一行人安静地穿堂而出,不久就到了后面的小跨院门口。楼夕萦停下,说:“厨房里
预备着热水,大夫也候着,各位请随意。在下先行告退。”说完,她便离开了跨院。
楼夕萦原路返回,又走到厅堂的二楼。
这吕县不大,客栈自然也很小。除了后面的小跨院之外,也只有楼上还有四五间房了。跨院
给了李齐一行人,林青用了二楼的房间。
楼夕萦停在门口,站了好一会,然后敲了敲门,得到林青的答应后便推门而入。
林青坐在床沿上,愉之正倒了茶递给她,见楼夕萦进来站到房间的一角去整理东西。
“大小姐。”楼夕萦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行礼如仪。
“她们都安排妥当了?”林青双手捧着茶杯,笑容亲切得刻意。
“是。”
“麻烦你了。最近一切都好吗?”的
“好。”
“这里与苗疆近问题不少,难为你一向处理得妥帖。”
“应该的。”
然后,是一阵沉默。
“属下不打扰大小姐休息,先行告退。”说完便退了出去。
愉之之前为了避嫌,一直背着身子,此刻一转身看见林青仍维持着之前的动作。她眼睛无神
,双手捧着茶杯,脸上带着刻意的有些讨好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不由一呆
。他眨了眨眼,说:“她走了。”
林青松开手,左手撑着床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掂着茶杯,凑进唇边微抿了口茶含在嘴里。
然后,皱眉,说:“难喝。”
愉之看着这个只是换了下姿势,就完全改变了感觉的人,知道她没有要喝茶的意思,于是顺
手拿过林青的杯子,放在桌上,说:“她是很麻烦的人?”从来没见过林青双手捧茶杯的愉之,
看得出来林青之前的刻意,只是却不明白为什么。
林青笑了笑,自己脱了鞋子上床。然后摸索到枕头和被子的地方,自己一边整理床铺,一边
“嗯”了一声。
“她是……英州的主事?”愉之也上了床,一起整理好被子后帮林青解开外衣。
“对,英州主事。不过,苗域形势复杂,其他地方还没有夜鸦的分部。所以说是英州主事,
也差不多就是苗域的主事了。”
“夜鸦的目、翅、喙、足四部里,鸦目的苗域管事?”愉之虽然不隶属于夜鸦,但是里面的
事情还是知道些。
夜鸦是买卖消息的组织,一切均围绕消息组成。内部的“鸦首”管理整个夜鸦。之后便是“
鸦目”收集,“鸦喙”出售,“鸦翅”传递,“鸦足”保护。
其中,当然以收集消息的鸦目人数最多。而楼夕萦身为实际上的鸦目苗域主事,自然地位不
可小看。
“楼……那个管刑责的长老,老是眼睛长头顶的,也是姓楼的。跟她有关系吗?”愉之将林
青推进被子里。
“是楼夕萦的母亲。”林青躺在床上。
“难怪。”由母及女,想当然便知道楼夕萦也不会是个甘于人下的庸碌之辈。愉之一边说着
,一边脱去自己的外衣。
“而且,她还相当倾慕晔雅……干什么?”林青声音突然一转。
愉之熄了灯回到床上,才掀开被子的一角,就听见林青的话,他手突然一顿,“晚上要照顾
你。不可以?”然后握着被角的手慢慢放下来。
林青虽然看不清楚,却也能想象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心里一软身子朝里面侧了侧。
愉之看她默许,立刻钻进被子里,安静地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
林青心里暗叹一声,道声“晚安”后闭上了眼睛。
窗外月色朦胧,床上林青的脸在一片黑暗中,愉之只隐约地看出一点影子,甚至看不出她的
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
愉之怔怔地看着林青的影子好久。他告诉自己该睡了,强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后,林青的体温
带着她身上独有的草药香味慢慢沁过来,渐渐包围住他的身体。
心于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青……”愉之贴近她的耳朵轻唤。
林青没有答应,似乎已经睡着了。
愉之支起上身,靠近林青。
他凑进她的唇,舔了舔。却不知为什么,平时也不是没亲吻过她,此时心却越跳越快。
林青还是没有动。
愉之胆子大了些,将自己的唇覆上她的,温暖柔软的感觉从唇上传过来。他不满足地蹭蹭,
唇上痒痒的。再舔一舔,却舔到了她的唇上。舌头探险似的伸进她的唇里,在她的牙龈和牙齿上
留恋不已,似乎在寻找进去的方法。
林青轻叹一声,知道他是不打算让自己安心睡觉了。于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
,肆意亲吻起来。
直吻得他身子发软,手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松,重重地压在林青身上。
林青浑身是伤,这一压只压得她闷哼一声。
愉之这才醒悟过来,连忙退到床边,脸上写满歉疚,却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我们睡吧。”林青伸手,愉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自动地靠过来,等回过神来,
已经依偎在林青怀里了。
林青笑了笑,附在他耳朵上轻说:“下一次,不停了好不好?”
愉之瞬间脸红透,却极轻地回了句“嗯”。
雅心
“公子,你倒是吃一点啊……”冬桐拿着食盒陪在晔雅身边,一脸焦急地说。
晔雅坐在梳妆台边,正拿起脂粉用力地抹到脸上,企图遮盖眼底下那片青色。
冬桐焦急地看着晔雅。
自从昨日祭扫了回来,他家公子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一个晚上都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直到深
夜才被他劝到了床上,看这眼睛下面乌青一片,恐怕又是一夜没睡。
冬桐看了看梳妆台上,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出来里面写了什么的纸条。想起纸条
里的那几个字,冬桐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却实在怕勾起他家公子的伤心,勉强忍了下去。即
使这样,也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轻微的叹气声传到晔雅的耳朵,他的手一抖,指尖上的胭脂落到了地上。
晔雅停了一会,索性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说:“冬桐,我没有胃口,你拿出去吧,然后过来
替我换衣服。”
冬桐神色黯然,本想把食盒拿出去,听到晔雅后面半句,突然转身,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说:
“公子要去前面?”
晔雅是隶属惜雅楼的官伎,自然住在惜雅楼的后院里。而冬桐说的“前面”当然就是指的惜
雅楼的前厅,待客的地方。晔雅虽不留客过夜,平时也要去前面露个脸应酬一下。但是冬桐实在
没想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他还会去。
冬桐那难以掩饰的讶然,让晔雅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那双往日里烟波盈盈的眼睛,此刻
却是一片清明,虽然那清明下掩着浓浓的沉郁。
晔雅从冬桐眼里看到的难以置信,心里突然升腾起一阵强烈的苦涩。
他知道冬桐在想些什么。
冬桐觉得他很无情,以林青和他的关系,竟然在得知她坠崖的时候还要出去见客。
但是,如果他不去见客,他能做什么?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发现,林青竟然为他做了那么多。不止提供他金钱,让他建立夜鸦来安
置母亲的余部;她为他挡去了风雨,给他一片安身立命的平静世界;她一直维护着他的骄傲和自
尊。
那些原来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在他可能失去她的时候疯狂地涌了上来。一点一滴,那么
清晰,那么明白。
如果她真的……
晔雅不能想那个字,只要一想到,胸口就是一阵阵钝痛。
他曾经跌到地狱的最底层,苦苦挣扎了那么长时间。难度上天真的要在他找到地狱出口的时
候,再把他推回去吗?
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向一片黑暗死寂中,慢慢地沉了下去。
冬桐看着晔雅的灰败的脸色,开始懊悔起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大声说话。公子心里的苦处,他
最清楚的不是吗?怎么可以用那种口吻跟公子说话。
“公子……”冬桐担心地轻喊了声。
“不用你了,”晔雅转了身,继续调弄脂粉,“去跟鸨父说,我今天会出去。”
那平静得近乎于萧瑟的声音,哪里像是青楼的红牌,艳色无匹的晔雅的声音。只听得冬桐鼻
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连忙应了声“是”,慌不迭地逃了出去。
冬桐出去后,房间里只剩了晔雅一个人。
空荡荡的房间静地让人心里发慌。
就在晔雅想要站起来的时候,窗口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
晔雅如遭雷击,顿时僵立当场。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晔雅才鼓起勇气,回过身去看。
窗口,赫然就是传讯的乌鸦。乌鸦的脚上,绑着信。
那纸,白得刺眼。
晔雅只觉得浑身关节都生了锈一样,他每动一下发出涩涩的声音。
终于,他取下了乌鸦脚上的信,颤抖着打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轻伤,勿念,即回。”
那略略发抖歪斜的字体,彷佛突然抽走了晔雅所有的力气,他全身一软,倒进椅子里。
“太……好了……”颤抖的声音后,一滴不知哪里来的水珠滴在信纸上,慢慢晕染开来。
晔雅换了衣服后,去了后花园的凉亭里。刚才去而复返的冬桐带来鸨父的口讯,说是有贵客
指名要见晔雅。
原本青楼根本用不着花园的,但是为了晔雅可以好好休息,晔雅的小楼和前厅中间用极大的
花园隔开。仲春时节,天暗得晚。晔雅到达凉亭的时候,还有几分暮色。
凉亭里站了一个女人,面容细致俏丽,身材纤长高挑,穿着月白的绸缎深衣,自然也少不得
钗环玉佩。她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晔雅,顿时眼睛一亮,露出笑来。
此人是太阴女皇的后宫四君之一,淑君孔氏的亲姐姐,孔拉德。
孔拉德对晔雅甚为着迷,为了见到晔雅不知已经花了多少银子。最奇怪的是,这孔拉德虽然
好色,却自称是“风流不下流”,与晔雅见面时只谈论风月,从没要求留宿过。据她自己的话说
,要“心甘情愿的才有滋味”。
孔拉德虽是富贵闲人,却因着弟弟正当宠,所以在阳安甚是春风得意,轻易没人敢开罪。晔
雅也借她的名头挡了不少的麻烦。
“孔大人,晔雅这厢有礼了。”晔雅站在凉亭外,款款行礼。
孔拉德迎出凉亭,恰到好处地托着晔雅的手和腰,将他扶了起来。晔雅是难得的脂粉淡扫,
穿得也是颇为素淡清爽,看来竟然有些雨后荷花的味道,与平时大异其趣。孔拉德眼里闪过一丝
有趣。
在凉亭里分别坐下后,孔拉德与往常一样,与晔雅闲聊起来,晔雅强打精神曲意逢迎。
两人从风俗,到踏青赏花,一直说到了朝廷的事情。
“当今皇上膝下空虚,可怜那小公主出生才多少时间,竟然夭折了。”孔拉德感叹。
“孔大人也觉得可怜?”晔雅的声音里微微上扬。
孔拉德一怔,立刻明白了晔雅的意思,说:“这话,说于你是不怕的。我那小弟啊,可是从
小就仰慕着皇上。这人也不知怎么的,读书上一点就透,比普通女子都不知好了多少倍。但是做
人上却呆笨得很,连我的一分也及不着。如今也不过是靠着母亲的关系才做了四君之一。真要是
哪天替皇上生了皇女,指不定是福是祸。”
晔雅倒是有些意外,一直以为孔拉德游手好闲,人虽不坏,却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如今听她
那么说话,倒也不是太差。“只是这样一来,皇嗣……”
“皇上自己没有,就往旁支里寻呗。”
“大人的意思是,秦王殿下?”
“秦王倒也罢了,只是那个楚郡王,可不简单啊……”孔拉德一边说,一边竟然皱起眉来。
晔雅自是明白,替孔拉德又斟了杯酒后,说:“晔雅一介男儿,不懂那些个国家大事。什么
秦王郡王,大人快喝了这杯酒,换些有趣儿的来,说给晔雅听听。”
孔拉德一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神色又开始不正经,道:“如此美色当前,谈那些事,的
确是煞风景啊,煞风景……”
相见
自从李齐和林青一行人到客栈里落脚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客栈其实是愉之吩咐楼夕萦买下来给林青休养用的,所以她们到以后再没有接受过其他客人
。客栈里面的所有人全部换了夜鸦的人,大多从附近临时调过来应急。
三天里,林青虽然她双目不便,但是她的属下知道她的情况,不拿夜鸦的事情去烦她,让她
可以安心养伤。没了夜鸦的事情,愉之又同她形影不离同食同寝,林青也不是杞人忧天,所以这
三日过得悠哉游哉,甚是惬意。
而另外一边,慕容逸却不知怎么的,托词胸伤三日里没出过房门半步。慕容羽担心着哥哥的
伤势,只去林青那里坐过一回,不多时就回去了。
李齐则一直在忙碌着,手下的人整日进进出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林青知道她的身份,所
以不想暴露自己夜鸦主人的身份,嘱咐下去了要特别小心。
第四日早晨,悦来客栈的大堂里来了两个特别的客人。
前面走的一个男子虽说有三十四五岁,但是仍然非常美丽,岁月似乎没能在他的脸上留下什
么深重的痕迹,特别是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充满活力。他穿深红色窄袖深襟上衣和长裤。衣服式
样简练颜色又极是鲜艳夺目,衬得他整个人如火一般燃烧着,十分耀眼。
后面一个女子落后一步,作仆妇打扮,正是林青在阳安的慕容尚书府见到过的庄单。
两人才走到门口,便有小二打扮的人笑着迎上来道:“二位总算到了。”说着,便引着两人
朝里走去。
林青早得到消息候在大厅里,愉之轻声在她耳边提醒道:“来了。”
“你就是云泉表哥的女儿?”当先的男子说。他跨进大厅就看见立在中间的林青和一旁牵着
她手的愉之。他回头看了庄单一眼,庄单点了点头。
“是。青儿见过朱颜表叔。”林青隐约看到一团模糊的红色,正要行礼。
那男子,就是林云泉的表弟,庄单的主人,朱颜立刻拉住她的手,说:“眼睛不方便就不要
行那些虚礼了,自家人不介意这些的。”
林青随之停下行礼的动作,回以一笑。
“和表哥年青时真像。”说着,朱颜右手轻抚上林青的脸颊,看了看林青无神的眼睛,笑道
:“放心,既然到了表叔这里,表叔就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林青对他突然抚上脸的动作微微一笑。虽然还看不清楚脸,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朱颜这个
人却没来由让林青觉得亲切
愉之在朱颜走过来的时候,就退了一步,站到林青身侧。朱颜看着林青的时候,他也在打量
着朱颜,然后因为朱颜和林青有些相似的脸和亲切的态度而微笑。
但是一转念,他却发现不对。林青并非林云泉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会和朱颜长得那么相似?
愉之皱眉。
朱颜和林青没说几句话,便说到让林青搬到他那里去住,一来方便治疗,二来家里总比客栈
舒服些。这也正是林青想说的,当即点头答应。
“阿单,去帮忙收拾。“朱颜转身吩咐庄单。
“是。”庄单答应着,随后问道,“青小姐,听说三公子也来了,是吗?”
林青本是视物不清,此刻听到庄单的声音才知道她也来了。虽然庄单在阳安给她惹下不少麻
烦,但是事过境迁,况且也没有造成什么重大恶果,所以林青再听到她的声音时并没有什么特别
感觉。她应道:“羽儿在后面的跨院里,自己去吧。”
“羽儿……就是那个慕容羽?”朱颜问道,“他曾经收留过阿单,我也该去向他当面道谢才
好。”
“那我陪表叔一起。”朱颜的身份,乃是苗疆三十六峒之一的峒主,为了庄单的事情上门道
谢,自然是有人引见的好,庄单肯定是不够身份了。
“青儿不要紧吗?”朱颜看了看她。言下之意,指的是她的眼睛。
林青一贯的淡笑,道:“无妨。”
“那好,走吧。”朱颜竟然是什么也没有说,极爽快地牵着林青的手朝里走去。
林青倒是微微一怔。
她想起远在阳安的爹爹。若是林云泉碰着这种情况,不放心她到处乱走,肯定是要饶舌几句
的了。而朱颜却是林青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明快的做法让林青好感顿生。相比起林云泉那种浓
浓的爱护,朱颜的直接简单也让林青讨厌不起来。
愉之见朱颜代替了他的位置,转身吩咐小二,联络夜鸦管事过来处理后续事宜去了。
朱颜、林青和庄单三人走到后面的跨院门口,由林青出面,轻易地进了屋子。
慕容羽听闻庄单过来,也是高兴,从里屋迎了出来。
庄单见到慕容羽,显然是很高兴,连迎上去说:“三公子,你身体怎么样?”一面上下打量
慕容羽,见他面色红润,整个人比她离开时精神了不少,很是高兴。
“我很好,身子已经完全康复了。你呢,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朱颜知道慕容羽是慕容世家的娇子,没想到见了面,是个一点没有那些趾高气扬毛病的孩子
。虽然看上去有些娇弱,却十分娇嫩可爱,心里有些喜欢。他说:“这位就是慕容三公子?”
“是,我是慕容羽。您是?”慕容羽转头看着朱颜,礼貌里含着稚气,问道。
庄单连忙介绍说:“三公子,这是我家公子。”
朱颜一笑,说:“阿单蒙你多照顾了。”说完,便一揖。
慕容羽连忙侧身,还礼道:“不敢。是羽儿受照顾才是,请不要多礼。羽儿是晚辈,当……
”
“羽儿是晚辈,不用——”李齐听闻有人上门致谢,按礼数她身为长辈总不能躲在里面,于
是出来还礼。
李齐远远便听见那人和慕容羽的对话,才说了半句,在看见那红衣男子的容貌时嘎然而止。
李齐看着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怔怔的,眼睛也不能眨一下。半晌,她才用难
以置信,如幻梦般的声音轻喊道:“阿颜……”的
朱颜听到有人答话,抬头一看,见是李齐,一瞬间也是一怔。怔愣之后,他的眼睛立刻冰冻
起来,彷佛结了一层浓霜一样。
在场的其他三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两人。林青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
道朱颜握着她的手,突然非常用力,好像要握碎她的手一样。
对面
阿……颜?
这声亲昵里包含着喜悦和轻颤的称呼,让林青心里隐隐生出不舒服的感觉。虽然林青并不明
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像平时一样没有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表现在脸上。
林青的眼睛看不清楚,没有人牵着她甚至都不敢随便走动。她清楚地听到了所有人的对话。
那声“阿颜”让人产生出许多联想,譬如林云泉的往事,又譬如庄单的故事。再加上朱颜此
刻似要捏碎林青的手一般的力气,综合下来就能得到结论。
朱颜意识到自己的用力过大时,突然松开了林青的手。
“阿颜,”李齐又开口道,“那么多年,你……”
“闭嘴!”朱颜突然一声大喝,“你没资格那么叫我!那么多年——”强烈的愤怒冲击上来
,倒让朱颜语塞,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站在原地,呼吸越来越急促,心里剧烈翻腾起来。
当年他自以为找到了爱情,不顾一切地跟她私奔了出去。但是三年,竟然只有三年,她骗他
说去办事后,消失了。他抱着才分娩不久的女儿,痴痴傻傻地等着她。不久后母亲找到他,强行
带他回去。他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才求到母亲点头,只要她上门求亲就允了她和他的婚事。
但是他得到的是什么?除了漫长、痛苦的等待,他得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等了她整整十五年!
她竟然还敢出现在她的面前,竟然还用那么无辜的表情,叫他阿颜?朱颜咬紧牙齿,她凭什
么!
心里翻腾的怒火就要喷发而出的时候,朱颜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深呼吸几次,强自压下去
。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虽然隔了十五年,但是朱颜的表情却让李齐恍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李齐有些不合时宜地
想,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气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整个人看起来明艳无比。
朱颜勉强自己镇静下来。过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可以接受他被她遗弃的事实,但是有一件事
情,他一定要问。
“女儿呢?女儿她好不好?”用强自压抑下几乎发抖的声音,朱颜问。母亲再可恶,女儿却
是他怀胎两年才生下来的骨肉。
“女儿?”李齐惊讶道,声音比他还响,“女儿不是跟着你吗?”
“轰”地一声,李齐的话好像平地惊雷一样在朱颜耳边炸开。那话里的意思,像石头一样狠
狠砸中朱颜的胸口,让他无法呼吸。朱颜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朝后退了一步。
“公子!”庄单惊呼一声,连忙跑到朱颜身边扶着他。
李齐见状,也想上前扶他,却在朱颜如刀一样的眼神里站住,不敢再进一步。
窒息般的无力感慢慢消散后,滔天的恨意像海啸一样爆发。朱颜恨恨地看着李齐,声音低了
几分,却透出无边的恨意:“既然如此,你还活着干什么?”话未说完,手一扬,洒出粉色的粉
末。
在场几人除了慕容羽,同时变色。
李齐虽不懂毒,却知道朱颜的厉害,见一片粉雾朝自己飘过来,连忙闭气后退。
庄单惊呼一声,连扶着朱颜的手也松开,显见也是知道底细的。
林青听朱颜这么说已觉得不妙,突然闻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仔细思索一下后,脸色一
变。她开口快速说:“羽儿,到我这里来。”
慕容羽不知前因后果,但是看朱颜的神色也知道不好。那团粉色轻雾虽然不是向着他,但是
却飘了不少过来。才吸进一点点,他就觉得自己手脚开始发软,头也晕起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
的时候,听林青叫他,走到林青身边,双手拉住她的右手。
林青一时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解毒药给他,为防止他吸进更多的毒粉,伸手一拉让慕容羽的脸
贴着她的胸口。慕容羽脸微微一红,无措地抓住林青衣服的前襟。
“表叔,还有羽儿在。”林青一声轻喝。
林青的话成功地提醒了朱颜还有别人在场,他回头看到慕容羽靠在林青身上无力的样子,顿
时歉疚起来,打算放第二次毒的手也垂了下来。
房间陷入短暂的死寂里。
“表叔,还没有介绍。这位是皇上唯一的妹妹,秦王李齐殿下。”林青刻意忽略了两人之间
的对话,突然介绍道,“秦王李齐”四个字被她特地放慢咬着重音说。
朱颜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转向李齐。
然后,那双鲜活的眼睛慢慢冷了下来,从燃烧的熊熊怒火一直冷到冬天的雪原。林青的语调
听着虽然怪异,但是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林青对李齐虽无好感,或者说有种奇异的抵触情绪,但是却是现场最冷静的人。无论李齐和
朱颜之间是什么关系,李齐绝不能伤在朱颜手里,也不能伤在这个悦来客栈。
而朱颜也知道厉害关系,杀普通人未必会怎样,但是杀秦王就是灭族的谋反罪。他毕竟已经
不是当年那个一冲动起来就弃家私奔的少年了。
当年的是非对错已经说不清楚,但是李齐清楚地知道自己十八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朱颜。看
着他生气的样子,她倒是松了口气。因爱生恨,有恨是因为还有爱,朱颜的恨代表她还有希望。
所以,即使他下毒,她也没有反击的意思,甚至心里还在想是不是中毒可以让他消消气。
但是看到他冷静下来的样子,李齐不由一阵阵心慌。林青的话又瞬间让她清醒过来。她是太
阴的秦王,如果真的伤在这里,反而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思及此,那深埋到心底的,曾经有
过的对于自己身份的厌恶,隐隐然又要破土而出。
“表叔,青儿累了。”沉默良久的林青突然开口,打破室内的僵局。
“啊……好,好,我们现在就走。”冷静下来的朱颜知道林青的意思,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待
下去。
林青向朱颜的方向伸出手。那略微茫然的眼睛和伸在半空中的手,让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孱弱
无助。朱颜忙牵起她的手。
“青……”倚靠在林青身上的慕容羽听说林青要走,抬起头。他脸色微微苍白摇摇欲坠,却
还是抓着林青的前襟没有放开,声音里透出清晰的依依不舍。
“表叔,我担心羽儿的身体,带他一起回去好吗?”林青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
来。
李齐见朱颜说要走,本想开口,却被慕容羽抢先一步,又听见林青主动要求将慕容羽一起带
走。她心里一动,看向林青,林青平静并无甚特别。
朱颜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慕容羽是庄单的恩人,而且刚才的毒好像也吸进一点,带回去
也放心些。更主要的是,朱颜看懂了慕容羽的依依不舍。
慕容羽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一起走,正想抬头看看林青。林青揽住他的手突然轻拍了两下。
慕容羽一怔,回头看了李齐一眼。李齐看见了林青的动作,于是微微点头。
之后,林青带着愉之和慕容羽,跟随朱颜一起离开了悦来客栈。
忆昔
峒,就是苗人的州县。
苗人向来自成一派,不服朝廷管制。太阴开国时就设置的苗域道,比通常意义上的苗疆还要
大些,但是朝廷派去的太守能管到的地界却也只到吕县为止。再过去,就是真正的苗疆。苗人的
地方,绝对不容汉人的官吏Сhā手了。
出了吕县就是朱颜的石矶峒地界了。石矶峒比较靠近汉人的地方,所以不仅大多数人都会说
汉语,日常生活方面交流也多些。
林青跟着朱颜,走了大半日后到了石矶峒的别庄。这名字就叫做“石矶别庄”的小山庄建在
一片山坡上,山庄后还有一条小溪,景色甚是秀丽。
到石矶峒的主寨还需要两天的日程,朱颜急着先替林青看眼睛,便决定先在别庄稍事休息。
别庄,朱颜专用的药房里,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一室明亮。宽大的房间里数排高大的木架子
,上面整齐地放着各种药草和数不清的药瓶。
林青坐在房间的中间,在朱颜的要求下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她上身几乎全祼,伤口清晰地暴
露在阳光下。雪白如玉的肌肤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伤口,乍看下甚是可怖。
朱颜见怪不怪,他站在林青身边仔细查看她的伤口。良久,才停下来。
“伤口处理得好。”朱颜的声音里透出赞赏,“应该连疤痕也不会留下。”
林青却似对朱颜的称赞听而未闻,她微微皱眉后道:“原先以为是伤了头,所以才会影响眼
睛,但是后来我又觉得不像。”林青一双虽然茫然的眼睛看不清楚四周的情况,她的声音里甚至
没有多少晃动不安,如平常一样的稳定。
朱颜看到她的样子,心里轻叹一声。
照理说普通人不会习惯在别人面前赤身祼体,即使那薄薄的一层衣服并不能提供多少保护。
朱颜知道自己说是林青的长辈,也不过才认识大半日。看着依旧镇定的林青,朱颜突然觉得心里
某个柔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
这孩子小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如果不是伤的话,”朱颜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柔软了几分。他一边替林青穿上亵衣,一边
又说:“难道是毒?”
苗人并没有那么明显的上下关系,所谓能者为尊。加上林青炼制本命蛊的事情朱颜已经从庄
单那里听说了,所以说话时更多的是偏向商量。
林青皱眉,摇摇头。
她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她的眼睛受伤的原因在她掉落山崖后到清醒前这段时间里。
如果是山崖上或者是烂泥里有什么毒物,那一同滚落的慕容逸和赤雪宫主也是一样,没道理他们
眼睛好好的,只有她中毒。如果是有人刻意下毒的话,慕容逸应该不会,而赤雪宫主当时也没有
这个能力。
朱颜伸手搭上林青的手腕,过了一会之后说:“但是脉象上来看,的确是中毒了。在哪……
”
朱颜才想问,林青便掏出一只小瓷瓶,说:“我带了些回来。”的217eedd1ba8c592d
朱颜顺手接过,拔下瓶塞。一股浅淡的,却难以忽略的香味飘散了出来。
“黄叶草?”朱颜瞠目。
“黄叶草?”林青皱眉,觉得这名字耳熟,却不记得在哪本药书上看见过。
“青儿,你的本命蛊是景蛇吧?”朱颜突然问道。
“是……”林青轻呼一声。经朱颜提醒,她也突然想了起来,。
黄叶草是解景蛇毒的药引子,只在苗疆有极少量生长。因为实在难找,所以即使苗人解景蛇
毒也多是用其它的草药代替了,却没想到那片烂泥地会有。
这样一来,便明白了。
林青因为用景蛇炼制本命蛊,所以体质也随之改变。对常人来说是可以入药解毒的黄叶草,
对林青来说却变成了毒药。
找到了原因,就不难解决。
两人同时松口气,然后又同时一笑。
朱颜看着林青的微笑,唇角才勾起。由林青那张年青的脸,他突然又想到那个人,苦苦等了
十几年后他竟然才知道她的名字。还有他的女儿,十几年来一直以为在她母亲身边的女儿,竟然
在那时候就失踪了。想到这里心情顿时黯然下去。
“表叔……”林青虽然看不清楚,却很容易就猜到朱颜突然安静下来的原因。
“什么?”朱颜强打起笑脸问。
“当年的事情能说给我听听吗?”林青说,“我也可以帮忙找找表妹。”凭着朱颜和林云泉
的关系,那件事情她也不可能袖手,何况她对这个表叔相当有好感。
朱颜看着因他而露出担心神色的林青,沉默了半晌,想到她林家堡商号遍及太阴,终于说道
:“好……”
“那年我十六岁,和云泉表哥很是投契,听他说汉人七月灯会很热闹,就拉着他偷偷去看看
。灯会上的确很热闹,大约是看我和表哥两个单身少年,等发现的时候被流氓围住了。那时候年
少气盛,仗着表哥会武,我会蛊,所以根本就没怕过。不过,这时候却有两个年青女子突然冲过
来救我们。”朱颜说着说着,陷入回忆里去。
那时候,他虽然不害怕,却还是对舍身相救的女子很有好感。四个人在追逃时分散开来,他
跟那个女子牵着手一路狂奔后,等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不认识的地方。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她
回头过来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时,那惊艳的目光。然后整整一夜,他和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走
一边说话。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黎明来得太早的夜晚。3
然后,他偷偷地溜出家里与她私会。直到有一天,情难自禁……
她说要上门求亲的,他心里虽然高兴但是他也知道母亲一向讨厌汉人,一定不会允许。
“然后,她说她家里管得也严,说我们生个孩子出来,到时候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们也不好
再拆散我们。我左想右想也的确只有这个办法,就点头答应了。
之后的两年多里,她带着我到处游山玩水,直到我快临盆的时候在桑州买了个小院子,住了
下来。”
朱颜带着梦幻的般喜悦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然后乌云开始凝聚。
“我临盆后没多久,她说家里来消息说大姐病重,她要回去一次。她又说我才生完孩子不能
舟车劳顿,要等她回来接我。她走了以后没几日,阿娘就带着人找到我,不容我说话直接迷晕了
我要带我回来。” @
朱颜声音里的痛苦渐渐难以抑制。
“等我醒过来,已经过了两天。好不容易求阿娘点头,至少把孩子抱回来。再去的时候,那
屋子虽然整整齐齐,但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
朱颜停下来,他剧烈地呼吸企图平息自己的悲愤。
“表叔。”林青在半空中挥着手,终于摸到朱颜的手,轻拍着安慰他。
良久,朱颜才说:“我还好。”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的?”
“按照你们的算法,应该是……嗯,天开三年九月十一日出生。阿娘带走我那天是腊月二十
日,再回去是二十四日。”
天开三年……腊月,二十三日……我在桑州城外一个峭壁上把你救下来的……
林青一怔,耳边隐隐响起林云泉说过的一句话。
不会吧……
“孩子身上有什么印记没有?或者带了,什么信物?”一直平静如水的林青,突然之间在不
该停顿的地方停了一下。但是,朱颜并没有发现。
“她后腰上有梅花形状的胎记……”
林青想抬手,却还是忍住了。她的后腰上没有胎记,却有一块很大的伤疤。
“对了,我还把玉佩挂在小兰身上了。”
“玉……佩?”朱颜说出这两字的时候,林青浑身一僵,她不知有多艰难才吐出这两个字。
“对。一块没有纹印,只刻了凤凰图案的玉佩。大约这样大小。”说着,朱颜在林青的手上
画了一个圈。
朱颜轻巧的一句话,于林青来说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有……那么巧吗?
她竟然是……林青忍不住抚着额头,开始苦笑。
“……青儿,青儿?”朱颜看林青突然抚着额头,有些担心地叫她。
“啊?”林青突然抬头,“对不起,表叔,我有些累了……”不知为什么,林青下意识地把
自己刚刚发现的事情隐瞒了下来。
“是我疏忽了,你先去休息。”朱颜根本没有多想,听林青说累,便以为她伤口还没复原,
急忙叫人备了房间,送她去休息了。
食愉
朱颜牵着林青手,送到房门口,叮嘱她好好休息后离开了。
愉之坐在为林青准备的卧房里,静静地等着。到底是在做客,他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整天黏着
林青,见林青过来,便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内室。
“青,”愉之看着林青的脸,说,“结果很不好吗?”林青的表情似乎如平时一般平静得一
无波澜,愉之却看得出来她有心事,于是说起话来也不禁带上几分小心翼翼。
“没有,吃个几贴药就该好了。”林青沉浸在才发现的事情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回答愉
之的话也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其实她连愉之对她说话都没有注意到。
愉之不满她的走神,伸手扳过她的下巴,让她的脸对着他,又问:“那到底,是什么事?”
林青眼睛看不清楚,但是清晰地感觉到愉之手指上传来的力量,感觉到那里面透出来的介意
和担心。她心里一松,伸出手想抱着他却不知道手应该伸向哪里。愉之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然后双手回揽住她的脖子。
“我好像找到亲生的……爹了。”林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只说了爹。
“是朱颜?”愉之靠着她,却是毫不奇怪地猜到了正确的人。
林青低下头,靠在愉之肩膀上。听到他这样说,她抬头眨了眨眼,然后说:“……很像?”
“嗯,非常像。但是他如果可以安静下来,我想没有人会看不出来。”朱颜热情如火,林青
却沉静如水,感觉如此天差地别才会让人忽略了两人是如此的相象。
“所以,倒是他的关系你才会像云泉公子了?”愉之突然想起来,林青是林云泉养女的身份
之所以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就是因为他和她长得很像。如今想来,倒是因为林青和朱颜相似,
所以才会林云泉相似了。 @
林青突然皱眉,循着他的声音突然贴进他的脸,明显不悦道:“你叫他什么?”
愉之有些反应不过来,回想起自己的话,突然笑了出来。看着她的不悦,看着她因为他的一
个称呼就轻易动摇情绪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甜过一阵。嘴里却存心说:“是,爹……爹。”
林青得到满意的答复,才点了点头,然后把头搁在愉之的肩上,鼻子贴近他的脖子,让他身
上散发的香味包围整个她。
“朱颜,是青的父亲不好吗?”愉之觉得朱颜如果是林青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所以有些不明白林青这么低沉的情绪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有不好。”林青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更亲密的关系,只是听到他的声音,林青就
觉得心里一松,虽然声音还是有点闷。
他没有不好?
对啊,愉之突然想到,如果朱颜是林青的父亲,那么母亲就是李齐了。知道林青讨厌官府官
吏几乎成了下意识的行为,愉之顿时明白过来。“讨厌李齐?”
林青没有回答,愉之知道那是不否认的意思。
“皇族不论母父,没有手足,也不能爱人,只有数不清的厉害关系和机关算计。没本事的多
半没什么好下场,有本事的手里沾满鲜血人命。”林青悠悠地,道出她讨厌皇族的理由,“而且
,我讨厌她那副什么都看穿的样子……”
林青的话,让愉之微笑。他说:“青觉得不好,那就不要了。”这任性无比的话,从愉之的
嘴里说起来,却是那么自然。世人的纲常伦理,在他眼里全及不上林青的一点点不愿意。
林青一怔,然后对着愉之绽开无比艳丽的笑容,“只有你才会这么娇纵我。”
对啊,只要她不承认就好了。
胎记的地方是旧伤,玉佩也在坠崖的时候掉了
只要她不承认,谁又会知道?
歌引
石矶别庄后的小溪边。
天气晴好,因为是在山里的小溪边上,所以即使在太阳底下坐着也不会觉得热。空气里的丝
丝凉意里带着若隐若现的草香,让人心旷神怡。除了偶尔几声琴响和流水的声音,四下里一片宁
静。
林青嫌枯坐在房间里闷,朱颜就着人在小溪边的平地上铺了毯子,还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把
琴给她。此刻,林青盘腿坐在小溪边的平地上。虽然因为敷药的关系,她把眼睛用布严严实实地
包了起来。但是暂时的黑暗却不能影响她的心情。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矮几上的琴弦,嘴角
勾着似有若无的笑,显见心情很好。
愉之像猫一样懒洋洋地枕在林青的腿上,一双异色的眼睛半睁半闭,双手伸到她身后去把玩
她垂到地面的发梢。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应该是跟着朱颜出发去石矶主寨,却因为她对朱颜说了一番话改变了行
程。朱颜将往事告诉林青后,林青惊讶于自己的身世,却忽略了一些事情。
天开四年正月初,先帝的凤后,也就是李齐的亲生父亲病逝。之后先帝因伤心过度无心政事
,欲将帝位传给皇二女李治,也就是当今的皇上。但李治尚未登基,异父的皇长女李平突然谋反
。待一切尘埃落定时,已是天开五年的夏天了。
从时间上来看,李齐收到消息匆匆离去的原因应该就是生父病逝。其后发生的事情也的确是
她抽不出身来的正当理由。所以李齐虽然去而未归,却也不能肯定就是负心。
林青保留了所有的猜测,只是将事实告诉朱颜。之后那个不再年青却依旧美艳的男子沉默下
来,不说要出发去主寨,也没有主动去见李齐。林青见状便遣了人去把李齐请过来。
算算时间,此刻应该已经到了。
就像她告诉愉之的一样,虽然她没办法喜欢李齐,却也没办法讨厌朱颜。而且不论那两人与
她是什么关系,至少应该给那两个人把所有的事情解释清楚的机会。那之后的事情,就不是她可
以Сhā手的了。 @
受伤的眼睛在不断痊愈中,久悬未决的身世之谜也有了结果。现在林青面前的难题一扫而空
,一切回到了正轨上,心情不由得大好。
慕容逸随李齐来到石矶别庄,因为李齐和朱颜谈话,他不方便在旁相陪,也不能在庄里随便
闲逛乱走,只好问了路到山庄后的小溪边走走。
春光明媚,风景秀丽,看得慕容逸胸口为之一畅,他好像要将郁积在心里的闷气吐出去一样
深呼吸几次。转眼间因为突然看到那个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的人,他呼吸一窒,模糊的痛又
慢慢爬上胸口。一时进退两难,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在他心里萦绕了很长时间的女子。
一片盈盈绿意中,她一身白衣静静地坐着,缠绕在头上的白布遮住她漆黑的眼睛,雪白的手
指在琴弦上抚过,发出轻缓悠扬的声音。穿黑的少年依在她的身上,精致如玉的脸上慵懒飨足,
祼露在空气里的手臂白得刺痛他的眼睛。
他的守宫痧没了……
这项认知狠狠击中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那里隐隐地有什么嚣叫着要冲出来,嘴里一片酸苦,
但是慕容逸却只能让自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脚走不进画面里,他的眼睛也离不开那抹
白色的身影。 @
少年突然坐了起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然后起身要走。才走了一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
的回头,在她唇上轻碰了一下,走了。那稚气却亲昵,也不合礼教的动作却换来她的微笑。
愉之说是有事要做,等一下再过来接她,留下林青一个人坐在小溪边
风柔软地抚着她的脸,在她身边无声地嬉戏。溪水静静地流过她的身边,偶尔发出轻微的水
声。
林青手指搭在琴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小时候的确是学过琴的,不过后来却被医药算术什么的引走了兴趣,连爹爹也抱怨似的说,
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竟然不喜欢学琴什么的。
想起幼时的往事,林青不由莞尔。
林青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指尖拨动时,不意间连起的音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首歌。
那首歌的曲子好听,词也作得极好。奈何她那时的嗓音脆嫩,唱起那首歌实在不像样。如今
的嗓音温厚了些,或许唱着会好些。
对了,开始的调子是这样……的
林青顺着记忆里的曲调,弹拨起来。她开口轻唱道:“半冷半暖秋天,熨贴在你身边。静静
看着流光飞舞……”
慕容逸静静地站着,看林青调弄琴弦,然后开始唱歌,那歌里透着几分妖娆的深情和缠绵之
意慢慢地透过他的耳朵,传到他的心底。
这是谁唱给她听的歌?的
她,又是要唱给谁听?
那里面的情深无悔重重地绞乱了慕容逸的心湖,让慕容逸忘了一切似的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听她唱。
林青没有发现旁听者的存在,只是沉浸在那首歌里:“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
一曲终了。
慕容逸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去,停在离林青不远的地方。阳光下
的林青虽然包着眼睛,但是美丽的脸上一片平静,嘴角还留着淡淡的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唱给她听的那个人,慕容逸心里一突然平静下来。
对啊。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不可以呢?
“青。”慕容逸平静了自己的情绪后,用最温文的声音主动说话。
“……逸?”林青抬起脸,迎向慕容逸的方向。微微的讶然后,淡笑着点头,那微笑的弧度
与刚才的一样。
这么美丽的人……
“师尊在前面与朱公子谈话,我就到后面走走。”慕容逸坐下来,在离林青不远的地方,“
眼睛怎么样?”的
“还好,敷个几天药就可以了。”林青随着他的动作,也调整了脸的角度,虽然她什么也看
不见。
如果失去了……
“刚才那首歌,”慕容逸用与林青相似的方式淡笑着,“教我,好吗?”
如果他没有努力过就放弃了,他会后悔一辈子。
李齐返京-上
李齐带人策马疾驰在官道上,朝京城阳安进发。
她心里却翻腾不已,想到后来开始皱眉。
李齐从小就知道,自己与普通人不同。身在皇家,她恐怕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可以真心相许的
男子,也永远没有办法过那种普通人家平静的生活。注定了,她会按照母姐的需要娶回不止一个
美貌的,却同床异梦的权贵公子,然后身边充满各种势力的眼线,戴着面具扮演秦王的角色一直
到死的那天。她觉得自己就像装在琉璃的瓶子里的珍珠,看起来美丽,却哪里都不能去,什么也
不能决定。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遇见他的那天。
朱颜,那个像火焰一样明艳的男子,在她的琉璃瓶上烧裂了一道缺口,像一阵寒冽却清新的
风吹进她的世界,让她震撼,让她动摇。
于是,她携起朱颜的手,与他走遍太阴。
她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就是那种叫Zuo爱情的感觉,但是她知道自己每个晚上因为可以拥着朱颜
入梦而微笑,每个早晨又因为醒来的第一眼是朱颜而微笑。
她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知道将有一个她与朱颜的孩子时,有了从未有过的狂喜。除了朱颜
,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但是一眨眼间,所有美好的东西突然又像泡沫一样消失。
她把大姐送进皇陵的当夜,从阳安疾马奔驰到桑州城外,那个她和朱颜的家。她知道自己丢
下父女两个不对,但是她知道只要她解释和道歉,朱颜会原谅她。
但是,那里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她不停地找他,但是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他没有在任何一个她和他一起去过的地方。
恍然间,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候她夜半梦回,看着华丽的床帐和身边似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她会觉得朱颜也许只是
一个梦,一个太清晰也太长的梦。或许她根本没去过苗疆,没有遇见那让她夜夜思念的男子。
突然之间,他又有了消息。
李齐在听到慕容逸告诉她那些话的时候,立时呆在当场,完全不能反应。朝廷上呼风唤雨的
秦王,暗卫里令出必行的皇妹,只是因为一个男人的消息,呆了。
当他再次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当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她明白自己这次再也不能放手。十
几年已经太多了,如果她放任他再次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后悔和痛苦会成倍地加深并且一直延续
到她死亡的那一刻。 @
她的朱颜果然通情达理,但是要原谅她却有一个条件,找到女儿。
女儿。
朱颜回想起来,冷汗涔涔而下。
这十几年来,她一直没有忘记过朱颜,却从没有想起过她的女儿。那个出生后几天她就离开
的孩子,在她记忆里模糊一片,隐约记得小小软软的身体,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却没想到,她几乎是立刻得到了女儿的消息。
慕容逸看着手里的玉佩,彷佛正通过玉佩看着某个人。她想安慰爱徒,却发现玉佩是她当年
给了朱颜,而朱颜说挂在女儿脖子上的。
而那块玉佩的来历……
李齐等人停在阳安郊外一座偏僻的小院子门口。
门口已有人候着,见李齐来了,连忙过来牵马的牵马,卸东西的卸东西。十几个人在院子里
来回穿梭,却是乱中有序,毫无差错碰撞。
李齐轻松的一跃下马,缰绳随手一丢,自有人立刻接了,然后牵马去马厩。
李齐快步走进房间。
房间里有一个青年男子,大约二十来岁,相貌平凡,是已经出嫁的打扮。他等候多时,见李
齐进来,一边行礼说“主子,您可回来了。”一边连忙绞了热毛巾递到她手上。
李齐“嗯”了声,然后略略擦了擦脸。
男子趁她擦脸的时候,凑到她身前解开她的腰带,替她宽了外衣。
李齐把毛巾递给他,然后坐到椅子上。
男子站到李齐身后,替她重新梳理头发。一边梳理,他一边说:“主子出去的这段时间,宫
里一切安好,朝里也平稳。只是郡王的管家来过几次,说是又寻着几名美貌的小童要送给主子。
”
李齐兀自皱着眉,也不知听没听见。
男子似乎有些担心,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任何话。他手极是灵巧,没几下已翻了新的发髻出来
,然后挑了翡翠珊瑚簪Сhā上就行了。
“主子,好了。”男子停下来,转向桌子,“换哪套衣裳?”
桌子上放着纯白、淡黄和朱红三套衣服。李齐是风流潇洒流连美色的秦王,人前自然不能打
扮得太干净利落,更不能粗布衣衫风尘仆仆。
李齐看了看,指了指那套红色的。
男子有些惊奇似的一眨眼,然后立刻拿了红色的给她替换,一边小心地问:“主子是不是有
地方要去?”那么艳的衣服,通常也只有外出的时候才用。不论穿着好看与否,李齐却是不太喜
欢浓艳的颜色。
“替我备车,去晴济药铺。”
李齐返京-下
林云泉在房里抚琴,心思却全不在琴上,眉头时而皱起,时而放松。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轻轻的句子从林云泉嘴里逸出来,湮没在琴声里。
一年多前,林青离开林家堡时,他也跟着一起离开了,如今就住在林青在阳安的新居里。林
青虽然喜欢东奔西跑,却着实孝顺贴心,所以林云泉的生活一如在林家堡时一般,平静安宁。
但是前些日子传信回来说,林青掉下悬崖,虽然说是救了起来没有大碍,但是林云泉素来知
道林青怕自己担心,一向是喜欢报喜不报忧的。说是没有大碍,他总要亲眼见到才放心。但是林
青却又来信说遇见了朱颜,要小住一段日子再回来。如今算算日子,大约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才
能回到阳安。
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扣门声。
“进来。”林云泉停下琴,说。
“爷,”来人进房门,行礼后一抬头,赫然竟是商容,“有客求见。”商容自跟着林青离开
了林家堡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跟着林青,就做了林青新居的总管。他能力上佳,内外打理得
好,父女两都很是满意。他已经恢复了男儿打扮,依旧是平凡的相貌和素淡的打扮,看着很是舒
服。
林云泉本想直接拒绝,但是想到商容会特意进来,一定有原因,便问道:“什么人?”
“那个人没有说。她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还拿了这个,说爷一看就知道。”说着,递过一块
玉佩,末了又补充一句,“有几分像是秦王。”
林云泉皱眉,心下疑惑。他所知的秦王,只限于风流好色的皇妹,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
疑惑着举起手看玉佩,心里一震。
“前厅,奉茶。”
商容看着林云泉怔愣里带着惊讶的表情,也是一愣。林云泉在他眼里一向是淡定从容,如流
水绵延得毫无空隙的人。这样明显的动摇,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他意识到自己盯着林云泉看的时
候,立刻躬身答应后离开了房间。
林云泉的确如商容所见,心里动摇了。虽然他说过要林青去找亲身母父,但是真正有消息的
时候,却有种有人要来抢走他女儿的感觉。
定了定神,林云泉略整了下衣衫,朝前厅走去。
前厅的中央站着一个红衣女子,虽然年近四十,但确如商容所言,不仅气度出众连容貌也是
相当的美丽。
林云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角眉梢果然与林青甚为相似,心里一闷。
站在那里的当然是李齐。
林云泉在打量李齐的时候,李齐也在打量林云泉。一见之下,李齐就觉得十分熟悉。想来也
在情理之中,林云泉和朱颜是表兄弟,而且两人的父亲是同父的亲兄弟,长得相象也不奇怪。
“林公子。”李齐抱拳为礼。林云泉尚未出嫁,所以只能称为公子。“在下姓李。”
林云泉侧身而让,还了一礼,问道:“秦王殿下?”
“……是。”李齐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林云泉是朱颜的亲戚,隐瞒自己的身份没有意义
,但是却对他能立刻猜出自己的身份而略微惊讶了下。
“请坐。”林云泉略顿了下,他却没有向李齐行大礼,只是转身坐下问,“殿下今日造访寒
舍,有何贵干?”
李齐并不在意那些小事,但是他不卑不亢的态度里,隐隐混合着朱颜的倔强和林青的平静镇
定,让李齐顿时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她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刚才那块玉佩,林公子可有印
象?”
林云泉对她的单刀直入并不反感,而且他也没心思在俗套上面绕圈子,把玉佩放在手边的桌
子上,道:“如我没有记错,该是小女所有之物。请问殿下如何得到?”
“这不重要。”李齐说,“但是这玉佩原来却是我的东西。”
林云泉虽早已料到,但真说出来还是不一样。他皱眉,问:“殿下如何证明?”
李齐有些不悦。她到此地来认回女儿,可以说是纡尊降贵,他竟然还要证明?难道她堂堂秦
王,会来讹他女儿不成?
她脸色一沉,说:“可否准备一碗墨汁?”
林云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叫了声:“商总管。”
商容就站在外面,以防着什么时候要人侍侯。听到林云泉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后去了。
在商容端着一碗墨汁回来之前,房间里一直静悄悄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商容将墨汁放在李齐身边的桌子上后,退到林云泉身后侍立着。
李齐站起来,拿起玉佩在另外两人奇怪的目光中投入墨汁,然后拿起来。
玉佩中间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李”字。
“此玉佩为家传玉佩,外面虽是普通,但是有这个记号,是肯定不会认错的。”李齐最后半
句话特别咬了重音。
林云泉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玉佩的花纹里有孔隙,墨汁流进去充满孔道后,便成了个李字
。谁也不会想到把玉佩朝墨汁里丢,所以竟然是谁都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
林云泉一时无语。
他抬头看了看李齐,长叹了一声。
“请问殿下,那孩子与殿下是什么关系?”竟然是秦王李齐……
“我的女儿。”李齐看到林云泉有些黯然的神色,突然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并无妻主,如今唯
一可以依靠的女儿还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心里一软,说话的口吻也松了很多。
“敢问,她是何时出生?”林云泉的声音明显地低落下去。
“天开三年九月十一日,她出事该在腊月二十日和二十四日之间。”李齐想了想,又补充了
一句,“桑州城,玉佩吊在她脖子上。”
全部吻合……
林云泉闭上眼睛,然后认命似的再度睁开眼睛,声音里低沉无比:“那应该没有错了。”
李齐松了口气,她原来以为林云泉不会那么轻易承认。承认了最好,免得再花工夫。李齐说
:“如此甚好。等她回来,还请向她说明情况,然后接她回王府……”李齐虽说的是请,但是语
气里已经露出习于下令的味道。李齐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站起来的
“殿下,还请稍候。”林云泉突然出声。
“还有什么事?”李齐不认为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如果你要补偿……”
“我从悬崖上把她救下来。”
李齐皱眉,他想要得到些什么?难道真是商人出身,所以看见有利可图就那么市侩?
林云泉明显地感觉到了李齐的意思,那虽然令他不快,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虽然声音明显
地冷了下去,继续说:“当时她受伤很重。树枝从她后背穿入,前腹穿出,就那么样子吊在悬崖
上。”林云泉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了个大致的位置。
李齐第一次瞪大了眼睛。
“我把她从悬崖上救下来之后,带到城里。大夫说这个孩子在那里挂了有两天多了,是命大
,才没有,才没有……”回想起当年的情景,林云泉实在是难以为继。
那孩子血淋淋的样子……
李齐想象当时的场景,也是震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后来才知道,青儿从小就知道她不是我的孩子。”林云泉平静的声音清晰无比,“她
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母亲什么的。但是我感觉得出来,那孩子如果对亲身母父有什么感情,绝
对不会是憧憬和敬爱。”
除了被抛弃,还能有什么样的联想?
生下她,却又抛弃她,让她生不如死地吊在悬崖上,如果不是林云泉救下她,还不知要痛多
少天才可以解脱。
李齐一时语塞。
她是她的母亲。这不是她的错.
这句话她可以说吗?
如果不是当年她抛下他们父女,她又怎会有那种遭遇。
“殿下,这不是我同意或者拒绝的问题,青儿会有她自己的决定。”林云泉站起来,“时间
不早了,舍下不方便留客,请殿下自便。云泉告退。”说着,将玉佩放在离李齐不远的桌子上,
离开了前厅。
留下李齐一个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林青返京-上
待林青风尘仆仆回到阳安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她在朱颜的地方安心养好了伤,谈妥了
要做的事情,这才不紧不慢地踏上归途。所以,她到阳安比李齐晚了整整半个月。
“爹爹。”林青带着阳光推开林云泉的房门,一股清新里带着几丝热意的气息扑进房间里。
林云泉手里拿着书册,正有一行没一行地看着,心里烦着李齐来访的事情。他见房门被突然
打开,微微不悦地皱了皱眉,待看清楚这个无礼的人是谁,随即展颜。
他笑得温润如水,才放下手里的书,林青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她一把抱住他的手,甜笑着道
:“爹爹,青儿回来了。”
林云泉看见女儿只如往常一般,心里顿时一宽,但是再想到之前的事情,想到这女儿快成为
别人家的女儿,心里不由里又是一颤,不过还是笑着摸摸女儿的脸,说:“终于知道回来了。”
林青一挑眉,隐隐闻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才要开口,突然门外一阵爽朗的大笑:“云哥哥,
你们父女两就真准备把我这客人丢在这里了?”换了一身打扮,俨然汉家夫君的朱颜大笑着从门
外走进来。 @
“……阿颜?”虽然十几年未见,林云泉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表弟。虽然知道林青到朱
颜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是没想到已经成为峒主的朱颜会轻易放下峒里的事情到阳安来。林云泉
心里突然隐隐地有些不安,但是却没有办法说出来那是为什么。
抛开那些念头,林云泉看着眼前已经不再年青,却依旧美艳的男子,想着当年在叔叔家时候
与朱颜甚是投契,还曾说过成了亲也要常来常往,曾说过有了孩子就结亲的话,一转眼竟然十几
年都过去了。 @
这里面发生了多少事情……
“阿颜……”林云泉一时感慨,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朱颜也是一样。想当年一个美艳,一个温文,都是如花般的年纪,如今两人离四十岁不远,
竟然还是像当年一样孤身独吊。林云泉还有个女儿堪慰父怀,而他呢?心里一时凄凉发酸,朱颜
上前握住林云泉的手,也是有些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林青在苗疆花尽口舌劝得朱颜跟她一起来阳安,却不是为了看这两兄弟相对心酸的,连忙上
去,一手拉着一个说道:“爹爹也真是的,表叔刚来,做什么两个人泪汪汪的?难道哭诉女儿不
给吃饱饭?” @
“这丫头……”林云泉失笑,雪白纤长的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虽知道女儿存心打趣来开解
他们,但是林云泉心里还真的是舒服了很多。
朱颜眼里黯然了一下,然后瞬间恢复神采。
这一瞬间的变化却正好落入林青的眼睛。她柔声对朱颜说:“表叔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姐…
…姐还没有找到的时候,就把青儿当作表叔的女儿,让青儿代姐姐承欢膝下。好不好?”
林青这话一说,房里的两个男人露出不同的表情
朱颜自然是感动,而林云泉却是疑惑。林青的脾性他最清楚,永远像温水一般不沸不腾,接
受一个人到身边也要花上很长时间,却为什么对只见了月余的人那么好?林云泉有些不解地看向
女儿,林青回头示意他等会解释。
“哦,对了。还有件事情。”林青极轻描淡写地说,然后转向门外,“愉之——”
门外半晌没动静。
林青一笑,走过去牵了愉之的手,走进来。
“来,叫人。”林青拉着愉之站在林云泉面前,对愉之说。
林云泉不解。
叫人?
愉之在林家堡身份特异,说不是佣仆却跟着下人们称呼燕氏为太君,称呼他为爷;说他不是
主子,也不见林青要他做过什么事,整日的只知道黏在林青身边,连个请安问候也没有。
愉之嗫喏着不肯出声。
林云泉见愉之脸微红,想着能有什么让他不好意思的,立刻明白过来。于是,问林青道:“
怎么?”
“青儿是想成亲,不过喜筵就免了吧。”这被世人恪守的礼法,竟然是被林青一句话给剔了
。
林云泉皱眉,低喝声:“胡闹!”的
愉之见到林云泉这一皱眉,已是心里一凉,听到他说胡闹更是一瑟。
林青却依旧笑得笃定,却拉紧了愉之的手。
林云泉看见愉之的表情,知道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对愉之这孩子倒是没什么。林云泉虽
然知道异色眼眸不祥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但是林青是他唯一的女儿,起初总是有些介怀。不过想
想难得女儿喜欢,也就罢了。后来相处日子长了,就慢慢喜欢上这个孩子。而其中最主要的,是
因为他知道愉之的世界里只有一个林青。有这样全心全意的孩子陪在女儿身边,他当然放心。
林云泉说:“成亲是大事,喜筵怎么可以免过?娶夫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堂堂正正
的,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
愉之抬头,看着林云泉,握在林青手里的手却开始微颤。
“他的户籍已经妥当了。所以喜筵办不办的……”
“喜筵可以简单,但是绝对不可以不办。”林云泉几乎是立刻截断林青的话,一锤定音。
“好,好……”林青一连串的好,“我这就吩咐人去办。爹爹和表叔先说会话,我和愉之先
整理行礼去。”
告辞后,两人一起走出了林云泉的房间。
“爹爹不准,我也没有办法。”林青牵着愉之的手,仰头深呼吸,天淡云轻。
愉之先前在房里一时羞一时惊的,此刻出了房门才有些回味过来。
林青该是期待着这场喜筵的。
但是,因为他讨厌很多人,讨厌很嘈杂的地方,所以他在那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说,他不要
喜筵。虽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对的,也看到林青有些失望的眼睛,但是他仗着林青宠他,仗着林青
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还是说了。
“我是不是很任性?”愉之停下脚步,看着回过头来看他的林青,心里有些惴惴的。
“有什么不好。”林青看着他,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我喜欢就可以了。”
只一个词,便瞬间扫去他脸上的不快。
“嗯。”
雅-上
才用过午膳的时辰,整条花街还是一片安静,惜雅楼也是一样。青楼里的人总是过着日夜颠
倒的日子,日暮起床日出入睡。
不过,也有例外。
晔雅身体软软地斜靠在庭院里紫藤花架下的长椅上。他身上白色寝衣还没有换下,领口松松
地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脚上没有穿鞋赤着足。整个人看来异常柔和,甚至带着几分柔弱,与平
时迥然不同。 @
他细长的凤眼闭着,微皱着眉,手撑在额头上。
最近有些睡不好,他头疼。
晔雅住的小楼虽然独自在花园里,但是到底还是在青楼里,夜里那些觥筹交错,那些轻侬暖
语虽然不甚清晰,却还是明白地传到小楼里来。
算了,这些他也习惯了,都已经那么多年了。
只是最近,在所有的声息都平静之后,他还是睡不着。自从知道她坠崖之后,似乎就没有睡
稳过。知道她得救的消息,却是更担心她的伤。那么漂亮的眼睛如果瞎了……
一再地告诉自己放心,告诉自己应该专心在夜鸦的事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专注在夜鸦
的事情上没空想她。每到夜晚,他发现自己总是在梦里不停地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越来越
难以忍受的慌乱和不安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后爆发出来,于是他总是在合上眼没多久之后就
醒来,然后再也睡不着。
通信的时候,说夜鸦的事情轻松容易,反倒是说自己的事情总觉得别扭。青楼里逢场作戏说
喜欢,说想念,甚至掉眼泪都是寻常戏码,却没想到真正思念起一个人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边怎么也写不出“快点回来”四个字,一边却期望她多问问他的情况;一边明白她在苗疆也有
正经事要做,一边又想她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回想起这几日的波动的情绪,哪里像久经人事的红牌伎子,倒像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
想到这里,头又有些隐隐作痛了,晔雅苦笑着,食指轻轻敲着额头。
冬桐端着煎好的药,朝晔雅走来,说:“公子,药好了……”
晔雅“嗯”了一声,手才要伸向药碗,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抢先拿走了药碗。
晔雅微愕,抬头先看见冬桐喜悦里带着激动的表情,然后再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眼睛就再
也挪不开了。
林青把药碗凑到鼻子下一闻,然后手指搭上晔雅的下巴,勾起他的脸。阳光下,眼睛下的青
色清晰可见。
“夜鸦的事情有那么忙吗?”林青微皱着眉,有些心疼地说。的
林青只是这么顺口一问,听在晔雅耳朵却有些不是味道。
说回来就回来,也没个消息的。一见了面就知道说夜鸦,他和她就只有夜鸦可以说吗?本来
头痛就让他心情不爽快,这下子更是觉得心里像点了把火似的。
晔雅脸色一沉,“哼”了一声,站起来绕过她就朝自己的小楼里面走。
“公子?”冬桐惊讶地叫了一声,晔雅没听见似的继续朝小楼里走。
这是怎么了?公子不是一直想见小姐的吗?怎么见着了反而是这个样子?
“小……小姐,”冬桐忙不迭地转向林青,解释道,“公子他最近身子不爽,你千万别生他
的气。他,他其实很想你的……”的
晔雅对着林青摆脸色还是第一次,林青也是一怔,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他生气了。听冬桐
这样说,突然笑了。
冬桐急着为晔雅解释,只希望林青不要生气,却没想到她竟嫣然而笑,顿时看得一呆。
“冬桐,我不会生气。他最近怎么了,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吗?”
“自从知道小姐坠崖的消息后,公子就没睡好过。前几日就去铺子里开了方子回来,但是吃
了也不见好。”看她确实不像生气的样子,冬桐松了口气,“小姐,去看看公子吧?”
原来是这样。
林青看着小楼的方向,笑着,不自觉地柔声说:“好。”
待晔雅坐在自己房间的软塌上,心里却不由对自己刚才举动懊恼起来,又拉不下脸走出去叫
林青进来。
她将手里的药碗放在软榻边的矮几上。然后她脱了鞋子坐上他的软塌,伸手拉过晔雅的身体
,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按上他的太阳|茓,轻轻按揉起来。
林青一边手里揉着,一边附上他的耳朵,说:“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
晔雅不过是不舒服,见林青过来赔小心,自然心里还有一些不快也没有了,索性躺到软榻上
。
林青揉着,直到看晔雅的表情放松下来,于是伸手去拿了药碗过来,试了试温度,说:“先
喝药,好不好?”的
晔雅睁开眼睛,一双凤眼里隐隐有光彩流动,反问道:“你喂?”
林青低头看看并没有勺子,一怔,才要说话却看见晔雅故意的表情,立刻明白。
林青眼里一闪,唇角微微勾起。她将药碗里的药汁含了一口在嘴里,然后似笑非笑地,慢慢
地凑近他的唇,却只停在那里,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竟然露出难得的妩媚。
晔雅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慢慢一眨,再一眨,立刻带出一点诱惑。
她笑意更甚,突然之间贴了上来,将一口的药汁全渡进他嘴里,然后立刻放开。
第二口是这样。
第三口也是这样。
晔雅瞪了她一样。的
林青只是无辜地看了看药碗,含进最后一口,将药汁送到他的嘴里后突然纠缠他的舌。
晔雅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林青连忙拍着他的背顺气,一边却失笑。
晔雅拼命地咳,咳地脸都涨红了。
他抬头见林青笑得可恶,抓住她的前襟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下,然后狠狠地吻上那正在笑的唇
。
笑意慢慢地消散,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更紧地压向自己。
唇舌相濡之间,气氛渐渐改变。
林青的手从他的脖子沿着衣服向下滑动,一直来到腰部。她的手伸进衣服的缝隙间,在他纤
细却敏感的腰上抚摸着。
晔雅只是更激烈地吻她,却在她的手指伸进腰带才几分的时候突然僵了一下。
林青明显地感觉到了,停下来了手上的动作。
“青,我……”晔雅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他不是故意,真的不是……
但是……
“晔雅,”林青双手捧起他的脸,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因动情而暗哑了的声音说,“我
说过,这个不重要。”
他的心结,他的梦魇,她当然知道。
晔雅黯然,头低下去埋进她的肩膀。
不重要?
他不是青涩少年,自然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也是渴望的,否则他不会主动吻她
,但是那之后的事,他的过去实在没有留给他什么美好的回忆。
那种冰凉的,恶心的,死亡一般的深渊……
他明知道林青是不同的,但是只要稍微跨过界限,他忍不住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回想起过去
的事情。
心情不由地低沉。
这样下去……
林青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感觉晔雅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说:“过去的事情我和你都没有办法改变。那么,至少
我们可以把握将来。”
林青捧起他的脸,让他看到自己的认真,“我们有漫长的一辈子,所以不着急的,好吗?”
晔雅看着她,眼睛渐渐转暖。
雅-下
晔雅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感受对方的体温慢慢透过衣服传了过
来。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语言,也不需要任何动作。
也不知道是药效,还是她在身边的关系,困意渐渐蔓延上来,全身懒洋洋地只不想动,精神
却是异常地清晰。
晔雅细长的凤眼半睁半闭着,缓缓地一眨,又一眨,勾魂也似的动作却只是因为他困了。
林青看出他的困倦,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她身上的晔雅放到软榻上,然后坐起身子。
“去哪里?”晔雅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腰,软软地搭在她的腰上。
林青立刻停下动作,“拿毯子过来。”林青俯身,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不用。”晔雅手上略一用力,依偎了过去,“这样就可以了。”
林青索性躺下,搂着晔雅的身子,调整着位置让晔雅躺得舒服些,说:“睡一会?”
“不用,躺一会就好。”晔雅闭上眼睛,让林青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虽有淡淡困意,他
倒不会真的睡着。
“嗯……”林青微微皱眉,有点担心地看了眼晔雅。
晔雅听见她难得的犹豫,知道她有事想说,“说吧。”一边拉着她的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到手
里把玩。
林青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她不说他也会知道,但是到底还是她亲自说出来的好。
“我要成亲了。”
那细细的声音钻进晔雅的耳朵里,瞬间赶走了他的睡意。
“咯噔”一声,平静安宁的气氛里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是漫天的酸楚侵袭了过
来,酸楚之后针刺般的轻痛和几乎难以压制的嫉妒。
他……
林青知道即使自己话只说了一半,晔雅也会听得懂。她期待过他的任何反应,却没有料到他
不言不动,根本没有反应。
“晔雅?”她担心地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却奇迹似的化成暖流将他从阴翳里拉了出来。
晔雅睁开眼睛,落进他眼里的,是林青担心的眼睛。
除去那种慵懒松散的笑,晔雅在距离她几寸远的地方,静静地直视着她。
黑得彷如子夜一般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担心和紧张。
她的担心,她的紧张,明明白白地在那里,代表着她的心意和感情。晔雅每确认多一次,心
里的不舒服就多消散几分。
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她,相信自己有站在她身边的资格,也相信
她心的一部分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怕我生气?”晔雅调侃。
“嗯,怕你生气。”听着他玩笑的口吻,林青明显地松了口气,“怕你会不高兴。”她也直
直地回视着他的眼睛,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在他眼前。
那犹如将自己的心完全敞开来,放在手上捧到他面前的动作,让晔雅怔了一下。
然后,难以抑止的,从心底开始微笑。
没有必要去比较林青为谁做得多一点,会更喜欢谁一点。
晔雅知道林青已经竭尽能力,做到了她能为她做的一切。
如果他还不满,他就会失去得到这一切的资格。
晔雅将脸埋进林青的胸口,再抬起来的时候,笑得更是明媚。
饶是看惯了的林青也是一呆,见晔雅笑得灿烂,也回以一笑。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晔雅突然问。林青从离开阳安起,几乎每隔一日就会与
晔雅通信,所以大致上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
“你是怎么掉下去的?”晔雅眼睛微眯了下。
林青一滞,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挂在手腕的骨制吊饰。
别人都以为她被拖了下了悬崖,其实她自己知道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她疏忽了。
如果不是因为看出那个人是赤雪宫主,如果不是因为想起雪荏的事情,足够冷静的她该是退
后交给慕容逸,而不是让愤怒和急躁掩盖了她所有的理智,去那人身后偷袭。
偷袭虽然奏效,但是她也因为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而过于靠近悬崖,才让那人有机可乘。
晔雅看她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眼睛一眯,拉过林青的手就把上面的骨饰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晔雅……”这回却是苦笑。
“拣回来?”
晔雅的声音轻得一点力气也不用。林青却知道,如果她真拣回来,绝对没什么好结果。
长长地吐了口气。
也好,的确是该放下了。
“谢谢。”帮她做了这个决定。
晔雅脸色这才回复了几分。“对了,你最后那信上说的麻烦事是什么?”
想到那件事,林青皱起眉,心里又开始烦,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朱颜是……我的亲生父亲……
朱颜是林青的父亲?
晔雅一愣,联想起她说的朱颜的故事,他“噌”地一下猛坐起来,一脸吃惊地看着林青。
“你……”
林青看到晔雅的反应,不由苦笑。
当今的皇家,皇帝膝下无女,所以将来继承皇位的人选肯定是从侄辈里选了。皇帝除了亲生
妹妹秦王李齐和堂妹楚郡王李鱼之外,再无在世的姐妹。
李齐虽亲,却好色无女,所以反对她的人也不少。而李鱼凭着两个女儿和一向稳妥的性子,
虽然不是直系却也有人支持。两方人马胶着不下,目前势均力敌。
而林青的出现,必定打破这种平衡,尤其她又挟带着那么难以忽视的背景。
不用深想其中的厉害关系,都知道趟混水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躲得掉吗?”晔雅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但是,如果是别的还好说。
面对朝廷的力量,夜鸦、晴济,甚至再加上时济力量会够吗?
晔雅一双眼睛担忧地看着她:“打算怎么办?”
林青摇头说:“不知道……”
“公子,小姐——”冬桐的声音突然急切地响起。
晔雅奇怪地看了看林青,知道冬桐向来知趣,从来不会在林青在的时候过来打扰,今天却是
怎么了?
“进来。”晔雅提高了声音答道。
冬桐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赫然竟是商容。
林青知道商容没有什么大事,绝不会找她找到晔雅的地方来,皱眉问道:“怎么了?”
“小姐。”商容没看见晔雅似的,向林青行半礼后说,“宫里来人了,请小姐速回。”
容
商容其实是不用来惜雅楼的。
毕竟,只是传话这种小事派个机灵点的过来就是了,好歹他也是林家的总管。
但是,他就是来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林青养着一个官伎,知道惜雅楼是为了那个官伎才有的产业,还知道林青
为了那个美貌的伎子隔三岔五地往青楼跑。
商容很清楚地知道,林青是他的雇主,他为林青管理家业。除此之外他和林青之间什么也没
有,也什么都不是。只是在每次夜里等门的时候,心里总是不期然地冒出来见一见那个人的心思
。虽然明知道这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也每每在他对自己的嗤笑里勉强压抑下去。但是这次,他却
怎么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商容在冬桐的指引下走进晔雅的小楼。
他看见在一张并不甚宽的软塌上,林青和一个男子躺着,两个人的身体几乎全贴在一起。男
子穿着单薄的寝衣,侧卧着依在林青胸前,看得出来身材纤细却不会失于瘦弱。他没有刻意逢迎
的样子,舒舒服服地躺着。 @
这个人就是惜雅楼的红牌,那个叫林青着迷的晔雅?
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商容平静地行半礼,似乎房间里除了林青谁也没有,说:“宫里来人了,请小姐速回。”
林青脸上现出意外的表情,倒没有说什么,低头看了眼晔雅。
倒是晔雅坐起身来,看向商容,说:“宫里来人了?”他的声音不见得有多甜腻,只是那说
话时柔软的腔调,无端地让身为男子的商容听得也是心里一荡。
商容看向晔雅,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他的容貌。
怎么是他?
商容脸上才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瞬间就醒悟过来,低垂下眼睛做出谨言慎行非礼勿视的样
子。
晔雅凤目微启,朝商容的方向似有意似无意地带了一眼,彷佛是媚眼般的样子一直看向林青
。他雪白的手指微曲,中指在耳前轻得不着力似的挑起一丝碎发拢到耳后。然后,似笑非笑地对
林青说:“叫你回去呢,还躺着?”
晔雅其实自商容走进来就知道他一直在打量他,不过他故做不知而已。
林青曾经提过她把商容放在身边的事情,说起原因,却只有“有趣”二字。晔雅虽然以前曾
经见过一面,到底没有怎么具体留心,此刻着了意倒是看出几分来。
晔雅知道商容出现在惜雅楼,明显就是为了自己。但是他竟然把自己的惊讶控制在那么短的
时间内,让晔雅心里微微一跳。
晔雅转过去看林青,以眼神相问:这就是你说的有趣?
林青微颌首,如何?
自找麻烦。晔雅抬手好像微掩唇边微笑,眼睛却是不折不扣地瞪了林青一下。
“走了。”林青从软榻上站起身,随手拉了拉衣服。
晔雅坐在软榻上,伸手讲林青拉回来,替她把揉皱了衣服拉平。然后,晔雅勾下林青的脖子
,故意将唇送到她耳朵边挨挨蹭蹭,眼睛却看向商容的方向。果然见商容抬头看了一眼后又神色
复杂地低下头去。
晔雅微侧头看了眼林青,眨了眨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让她走了。
林青和商容从小楼旁的侧门出去,马车就候在那里。
两人上车后,车妇就驱马回去。
林青盘腿坐着,皱眉想着到底为什么会有宫里的人来,却百思不得其解。她抬头看向商容,
坐在她对面的商容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摇头说:“不知道。”
“来的是什么人?”
“该是礼部的署丞。”
商容虽说的“该”,但林青却十分相信,因为他在这方面从没出过错
“礼部署丞……”林青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来作什么。
礼部司管礼仪节庆的事情,在六部里算是职责比较轻的一部,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林青撇嘴
,道:“也罢,见到了就知道。”
商容张了张嘴,本来想说或许与皇上的寿辰有关,但是听林青这样说了就没再把自己的猜测
说出来。
车内陷入一片安静。
林青的目光落在商容的脸上,想起晔雅方才瞪她的一眼。
“商容。”
商容抬起眼睛看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商容在林青身边的习惯。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会称呼小姐,会说请,会说遵命。
但是如果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的时候他没有称呼,即不叫她小姐,也不叫她名字。在她说话的时候
,只是像这样抬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
林青曾经许诺过将绿杏居卖给商容,虽然后来没有办法做到,却在离开林家堡的当日,提出
条件可以更改成资助他开食店,或者继续留在她身边。
商容当时犹豫了一下,说自己要考虑。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选择林
青而放弃林家堡。或许是林青的镇定,或许是因为他不看好林翔雨,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
么。但是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却不曾后悔过。
这一年里,他站在林青的身边,看着她如何用五十万两银子换回无数条人命和一个无可匹敌
的晴济药铺。
除了叹为观止,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去形容那一年里林青做的事情。
他在那一年里看到的和得到的东西,甚至比某些人一辈子还多。
所以,他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但是,如今林青又重新将选择放在他的面前。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将会引向两个完全不同的
结果。现在的他完全看不见,哪种结果更靠近他想要的结果。
商容将自己的疑惑清楚地表现在脸上,迟疑着问:“我可以,两者兼顾吗?”
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答案,让林青不由微微抬高了下巴,笑道:“可以。”
传旨
林青和商容匆忙地回到家后,林青独自进了前厅,商容在厅外侍侯。
靠近厅门的时候,就见一个穿官袍的女人坐在上首,小侯在一旁相陪说话。林云泉和愉之虽
也是这家的主人,到底是内眷,于是商容临出门前请了近在咫尺的小侯过来。
前厅里的两人在看见林青时,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小侯一本正经的脸在看清林青的时候,
几乎立刻变成感激涕零的表情。而另外那个,却是上上下下非常仔细地观察过林青后才收回视线
。
林青在跨入房门的时候,房里的两人同时站起来。
“小姐,”小侯见林青回来,喜得几乎没扑上来,嘴里却仍然是平静有礼的声音道:“这位
是礼部的苗大人。” 小侯莫名其妙地就被商容拉过来陪人打半天官腔,着实闷坏了她。
林青点了点头,示意明白。然后,她看向另外一个人。那人身材纤瘦,穿着的官袍是绿色底
子上绣着黄鹂,正是八品官员的服色。
果然是礼部的署丞。
林青微微勾起唇角,带着尚不足以称为笑,却足够亲切有礼的表情一揖到底,说:“有劳苗
大人久候,在下就是林青。”
“不敢当,不敢当,请勿多礼。”那人侧身避开,连忙来扶,“下官是礼部署丞苗淼,今日
也是公务才过来打扰。”
“苗大人请坐。” 林青说。她虽然觉得这个苗淼客气有礼得奇怪,只是略挑了挑眉,脸上
却没有露出什么来。
苗淼没有坐,一边笑得亲切,一边说:“传陛下的口谕,命林青后列席寿筵。”
列席……寿筵?的
她,林青,被叫去皇帝的寿筵?
乍一听这消息,饶是一直平静的林青也是有些发懵,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青只是一介布衣,怎有资格列席陛下的寿辰大宴?”半晌,在苗淼一直不变的笑容
下,林青终于开口问道。
“这个就不是我等可以知道的了。”苗淼眼睛若有所待地看着林青,道,“不过……”
林青明白,连忙笑道:“陛下招青入宫自是天大的荣宠。只是青年轻不知事,心里着实惶恐
,怕错了规矩什么的,还请大人指点。”
“哪里说得到什么指点。不过,您年前捐资赈灾的义举下官等感佩万分。”
“青不过仗着家有薄产,略出绵力而已。”林青知道那不过是客套的开头话,于是随口谦逊
了两句。
“如此义举,怎可说是绵力。下官也是道听途说,前几日陛下与秦王殿下在御花园时,正巧
说起去年的天灾,陛下似乎有意招您进宫一见。殿下善体圣意,就说陛下的寿辰正是合适的机会
。”
李齐?
林青一愕。
她想做什么?
“还有啊,”苗淼笑得更是亲切,亲切到近乎谄媚的地步,“沈晏沈大人碰巧也随侍在侧,
提起您当年八岁中举的往事,殿下便说您今年便满十八,于是陛下说也不差这几个月的,不如乘
这时候定了官职也好。”苗淼说完就看着林青,那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林青即将到手的荣宠她也与
有荣焉似的。
什么意思,这个李齐……
林青脑子里百思不得其解,刚想皱眉,突然意识到有外人在场,勉强忍了下来。
她转眼却看见苗淼有些灼灼的目光和有些笑僵了的脸。
恍然。
想她一介八品的官员,不说每日的早朝,做官到现在皇帝的脸有没有看清过也是问题,哪里
来的本事知道皇帝和秦王之间的谈话内容?无非是看出林青将来可能飞黄腾达,所以过来市惠而
已,至不济,混个脸熟也是好处。
林青心里虽然对这种人觉得不舒服,脸上却带上感激的笑容道:“原来如此,多谢苗大人。
”
苗淼见状,终于微微松了口气,然后起身告辞。
林青一路送出大门,用几包极品的茶饼谢了她之后,送走了这个来传话的礼部署丞。
才将苗淼送出门口,林青的眉毛就忍不住皱起来。
如果苗淼的说法是无误的,那么就是李齐有意让她入仕了。
但是,照之前与她相处时,她那种不咸不淡的样子,林青实在想不通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
难道,她知道那件事了?
林青脚步一顿,眉头越皱越深。她摇摇头,然后又朝前走去。
不可能。
玉佩她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她不可能知道。
“……儿,青儿,想什么这么入神?”林云泉突然出现在林青面前。
林青见自己面前突然跳出个人来,一惊。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已经走到林
云泉的院子里面了。
“这傻丫头,想什么这么入神?”林云泉之前看到女儿眼神愣愣地走路,就知道她一定又是
想什么想入神了,也亏她这样走路不会撞上什么东西,连忙牵了她进来。
林云泉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烹茶,拉了女儿坐下来,递了茶到她手里。
父女两拿起茶杯喝茶,然后同时放下,又同时开口说话。
“爹爹——”
“青儿——”
相视一笑之后,林青示意林云泉先说。
想到自己要说的事情,林云泉不由也开始皱眉,叹口气,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来放在林青面
前。
正是那块能证明林青身份的玉佩。
林青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抓到手里,仔细验看后又放了回去。
“爹爹,这个……”
“秦王李齐是你的母亲。”林云泉看着女儿不甚惊讶的表情,“你已经知道了?”
林青点头,将发生在苗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好久,林云泉才叹了一声,说:“没想到,你竟然是朱颜和李齐的女儿。”
“我原以为是掉了,却没想到在她手里。”林青拿着玉佩在手里抛着玩,突然觉得第一次拿
到手里的时候,就应该砸了的,“她……说了什么?”
“她有意要接你回去。”林云泉没有把那天的事详细告诉林青,“青儿,你打算怎么办?”
林云泉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自然清楚。林青绝对不会因为李齐开口说要她回去,她就会乖乖地
跟她走。
林青为了自己人可以做一切事情,好的,或者是不好的。划归在自己人范围外的人以及事,
她只会计算厉害关系。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母亲,似乎并没有博得林青多少好感。
“接我回去?”林青讥诮地撇了撇嘴角,“她没有搞清状况吗?有权决定我去哪里的,只有
我自己。”
寿筵——入宫
九天转眼间就过去了。
连着几日宫里都派人过来教授礼仪和行止禁忌等事,加上还要赶制新衣,所以整个林家都忙
碌起来。好容易,总算是赶上了。
到了当日,天蒙蒙亮的时候。的
寿筵虽要到晚上才开始,但是皇帝似乎有意要在早朝结束后召见林青,所以林青要在早朝结
束的时候候传。这世上自然是只有她等皇帝,没有皇帝等她的道理。所以虽然离下朝时间还早,
林青已经早早地起床准备了。
林青穿上了新赶制出来的白色丝质深衣,戴上白玉钗,正对着铜镜检查仪容。镜子里的她面
如凝脂,眼若点漆,唇似朱丹,一身代表无职无品的素色衣衫,却是不折不扣的绝色。
房门传来三声有力的轻扣,候在门外的人说:“该出发了。”
林青走出家门,跨进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向皇宫的方向出发。
马车一路静静地慢行,在晨光里停在了含光门前。
驾驶马车的车妇扣车门两次后,不待林青答应,便拉开车门,用平板得毫无起伏的声音说:
“请下车稍候,会有人过来带路。”
林青道声“有劳”后下了马车。
那马车妇见林青双脚落地,也不多话立刻驾起车安静地离开了。
林青落地后一看,却正是在含光门外。
正是早朝结束的时候,天也才刚刚大亮,朱雀大街上的行人还不多
含光门大开着,不过在林青可以看得到的范围里,除了守门的御林军外并没有其他人,四下
里一片安静。
说了有人来接,但是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林青向驻守的御林军确认无果后,只能在含光门外
静静地等着。
她没有走远,也没有试图与城门守军的士兵搭话,站累了就静静地靠在城墙上,等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城门外也开始有等候自家主人下朝的家丁聚集起来。很多人都注意到这个
一身白衣,却意态悠闲地倚靠在墙上的年轻女子,因为看不出她什么来历,虽然觉得奇怪,但是
却没有人主动搭话。 @
不多时,城门口开始有下朝的官员出来,大多数人步行,但是也有一些骑马。
“这该死的——”城门里突然传来忿忿不平的声音。
“张大人!小声点……”另一道饱含着担心的声音响起,努力地要劝服那人。
谁知却起了反效果,越劝那人越是怒气冲冲,“怕什么!我说错什么了?仗着弟弟在陛下身
边得宠,竟然敢在殿上大放厥词!说什么刑罚有误,要废了罪籍!那个姓孔的——”
“张大人——”劝解的声音变成了苦笑。这么大的声音,不是聋子都听见了。
说话声音渐渐靠近了宫门,林青看了看,见两个穿着绿色袍子的文官正从城门里走出来。
其中一人尤自愤愤,却不知此举恼了别人。
“我道是什么人,一个太学博士,一个国子助教敢在城门口大声嚷嚷,妄议国事。”突然有
人出言讥讽。
那之前义愤填膺,大声说话的那个才喝了声“谁……”,猛一回头,顿时把没说出来的话噎
在嘴里,作声不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如何是好。
林青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见是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女子,正站在那人身后,看到那人果然
如预料之中一般的表情后,嗤笑了一声,丢下两人不理,迳自朝外走去。
林青虽只看到一点,仗着对朝里的事情知道些,也能推测个大概。
之前那人说的靠弟弟,又是姓孔的,大约就是指孔淑君姐姐的那位孔大人了。也不知那位素
有“游手好闲”之名的孔大人不知在殿上说了什么,让这个六品的太学博士张大人十分不满。奈
何她品阶太低,殿上没有她说话的份,满腔不平也只能下了朝说。被后面那个穿绯色官袍的女子
听见后出言讥讽。那位张大人因为自己品阶低于对方而不能反驳,所以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的林青只是轻拢了下头发,然后转向别的地方。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她不在意的表情落在别人眼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那太学博士满肚子的怒气没地方发泄,正好林青。见她一双幽黑的眼睛虽看着自己的方向,
却是一脸意兴阑珊的表情,一副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之前那人品级比她高,她没办法。现在连个无品无职的毛丫头也敢看不起她!
顿时怒火从心底升起,她身边的人一把没拉住,她噔噔几步冲到林青面前,大声道:“你是
什么人?在城门前干什么?”她声音很大,立时引得很多人朝两人看去。
林青倒是一愕,看这个人怒气冲冲的样子,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她在迁怒。
那人见林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以为她藐视她,心里更怒,伸手一把伸向林青的衣领。
林青皱眉,向侧一闪,挥开了她的手。
谁知那文官用力过猛,没抓住林青,人便朝前扑倒。林青自然不会上去扶她,那人就这样倒
在了地上。
之前还有些轻轻的声音,随着那人的倒地,刹那间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两人。
那人摔倒在地,再起身已是怒极,才要朝林青扑过去,突然一声沉稳有力地轻喝:“住手。
”那声音不大,却瞬间震住了那人的动作,那人回头一看,顿时脸色刷白。
林青也看向发声的地方。
那里不知何时停了一顶轿子,一个女子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她大约三十出头,面如冠玉,气度沉稳,一身绣有麒麟的紫色官袍把她身上贵气衬托得更为
明显。
林青微眯了下眼睛,然后立刻躬身行礼,就像身边那满身尘土的人一样。
紫色,麒麟……
那么这位就是京城阳安里,素以温和大度著称的吏部尚书,皇帝和秦王的堂妹,楚郡王李鱼
了?
李鱼原是听到含光门这里似乎有不妥才过来。她慢慢走进两人,看了一眼后问:“发生什么
事了?”
靠得近了,林青才发觉她的声音的确醇厚悦耳。而且她身为吏部尚书,又是皇亲,说话的语
气却相当温和,丝毫没有端起架子高高在上的意味。怪不得人人称道,果然与那个一举一动间无
不透露着轻佻的秦王不同。
林青没有发现,她下意识地把李齐和李鱼做起了比较。
那位张大人的怒火在李鱼出现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才醒悟过来自己之前行为过于鲁
莽了。她不知道李鱼什么时候到的,看见了多少,也不敢随便乱说,心里一急竟然出了一头的汗
。
李鱼见站在面前的两人,一人神情自若,另一个身前沾满灰尘神色紧张,也明了几分。她皱
眉,转向城门守卫询问。的
城门守卫一五一十地将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李鱼眉皱得更深,她向林青一拱手,道:“本王先代张大人致歉。”
此举一出,不止在场众人,连林青也是吃了一惊。虽说她并没有低头弯腰,但是拱手已是难
能可贵。林青原本指望她不要官官相护已是万幸,没想到她竟然会道歉。
林青连忙侧身以示不敢受礼后,回礼道:“郡王殿下过礼了。之前不过是张大人不慎摔倒,
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李鱼见林青反应既快又得体,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另外一人说:“张大人。”
“下官在。”见李鱼代她道歉,那人的恐慌立时变成了感激,满头的冷汗变成了自责。
“现在虽下了朝,行事也是冷静自持为好,过于冲动易怒并非好事。今日的事情,就罚你十
日的俸禄。”
“是,下官知错。今后定会管好自己的脾气,多谢郡王殿下。”
李鱼向两人闲话几句后,回到轿子里,走了。
李鱼一走,立时爆发出一阵赞叹的声音,连林青也觉得这楚郡王的确是非常难得。
寿筵——面圣
“林,林青——”宫门里有人大叫着跑过来。
一个男孩跑到林青身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缓过来。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清
秀的脸,看着林青,说:“林……你就是林,林青?”
林青看他身为男子却一样穿着绿色官服,显见就是后宫有品阶的宫侍。
宫侍侍奉帝君做各种粗细活计,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男人。如果被皇帝看中,一朝飞上枝头也
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皇宫里前政后宫区分极为严格,女子轻易不入后宫,男子无事也不能入前政
。
林青自然知道规矩,所以不着痕迹地离男子远了些,抬手一礼道:“在下正是。”
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孩抬头看清楚林青的脸时,脸微微一红,头低下几分,声音没了之
前的豪放。
“陛下在等,请跟我来。”
“有劳。”
带路的宫侍向城门守军出示了腰牌后,将林青顺利带进了皇宫。然后他一直低声解释着迟到
的理由,还不时地偷瞄林青几眼。
林青漫声应着,心思却全不在对话上。
从含光门进去后,便算是踏进了皇宫的范围,宽敞宏伟的建筑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跃入眼
帘。一片宁寂中,虽然可以看见到处都有人走动,但是每个人都是职责在身,表情肃穆,行色匆
匆。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是林青的心境却有了完全的不同。
尤记得九年多前,她中举入宫时,对一切都觉得新鲜,觉得有趣。毕竟对她来说,能够见到
活生生的皇帝,是以前那个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看着那些仅有些模糊印象的景色,林青突然生出一阵慨叹。
原来该是她看熟看腻了的景色……
轻轻的叹气一出口,引得那小宫侍奇怪地看了林青一眼。
这奇怪的一眼,顿时让林青醒悟过来。
她脚步一停,嫣然而笑。
慨叹就只是慨叹。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混乱之后最初浮现的感觉是庆幸,她深深庆幸她没有在皇家成长。
她明白自己没有担起天下的雄心,没有舍弃个人私欲的勇气,也没有放弃自由终身囚困皇宫
的觉悟。林青是个只要她身边的人好就会可以满足的人。
所以,让皇宫在她眼里只有雄伟没有阴暗,只有端丽没有污浊,才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湛蓝澄澈的天空,呼吸一口带着暖意的清新空气,林青的心平静了下来,犹如雪后初晴
的大地一般通透空灵。
带路的小宫侍不明白林青为什么会突然一顿,只是再度偷瞄的一眼却令他本来才只微红的脸
刹那间熟透。
两人走到太极宫后殿的台阶前,这里是皇帝的书房和小憩的宫室。
“到了……”小宫侍说,“请在此等候通传。”
“多谢。”林青说完便走向檐下站着。
小宫侍神色一黯。如此的人物终究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青在殿门前等候。这次没用多少时间,就有人带她到殿门口,然后推开殿门让她进去。
林青走进去,看见巨大的书案后坐着一个穿明黄|色的女子正灼灼地看着她,李齐也陪坐在一
边。
“臣,林青。”一边说,一边跪下行大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岁,秦王殿下千岁。”林青
的声音平稳清晰,一如她的心情。
“起来吧。”温暖里带着冷清和寂寥的声音响起。
“谢陛下。”林青站起来,然后抬头。
这一次,她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眼前那女子应该是五十上下,可是看上去却彷佛是六十岁的人,那双明亮和充满力量的眼睛
深处荡漾着疲惫。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象的脸,林青没来有地觉得一阵心疼。太阴百姓饱暖
无虞生活平静,这一切都是眼前的人用青春换来的。而人人称颂的背后,又有谁知道那份辛苦?
也许是林青眼里露出的心疼太过明显,那书案后的人微微一怔后,眼里露出几分暖意。或许
别人露出这种眼神是大不敬,但是在这个孩子的眼里,她宁愿相信那是骨肉天性。
“卿家就是林青?”她缓缓开口,却是不相关的政事。
林青收敛了心思,躬身答道:“是。”
李齐在一旁闲适地坐着,不言不动。
“卿家去岁捐银救灾,实乃百官典范。”
“能为百姓缓急,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李治一句句地说,林青小心地答,虽然她们很清楚这些都不是今天的重点。
然后。
“听说卿家的母亲去得早,是由父亲抚养长大?”
来了。
林青心里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臣原是弃婴,被家父拾回去抚养至今。家父该算是尚未出嫁。”的
“卿家没想过找寻亲生的母父吗?”
“没有。”林青答得干脆。
没想到林青会这样直接,殿内两人沉默了一会,对看了一眼。
“卿家八岁时便中举,该知道为人女儿侍奉双亲是才是正理,怎可能没想过?”才带上一点
暖意的眼睛,不由又冷下来。
“陛下,”林青抬头,“臣的亲生母亲当年既然将臣丢弃,就是不要臣的意思。为人女儿自
然要听从母亲的意思。”
听到丢弃两字,李齐的表情震动了下,“不是丢……”李齐突然开口
“即使不是丢弃,”林青略提高了一点声音,看向李齐,温和的态度荡然无存,“时间也实
是久远。仅凭着一点两点的大概可能,贸贸然去认亲,如果将来哪天证明又不是的话,给臣套个
妄认的名头,说我觊觎家财图谋不轨,那臣真是连死的心都会有。”平静的声音里隐隐带上激动
,又被林青强自压抑下来。
林青一停下来,一时间殿内竟然寂静无声。两个比她年长的人竟然都无言以对。李治和林青
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林青所说的理由牵强,但是内里透出来的情绪却确
实地传达到了另外两个人那里。
好久,李治才开口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臣告退。”
寿筵——面圣
“林,林青——”宫门里有人大叫着跑过来。
一个男孩跑到林青身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缓过来。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清
秀的脸,看着林青,说:“林……你就是林,林青?”
林青看他身为男子却一样穿着绿色官服,显见就是后宫有品阶的宫侍。
宫侍侍奉帝君做各种粗细活计,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男人。如果被皇帝看中,一朝飞上枝头也
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皇宫里前政后宫区分极为严格,女子轻易不入后宫,男子无事也不能入前政
。
林青自然知道规矩,所以不着痕迹地离男子远了些,抬手一礼道:“在下正是。”
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孩抬头看清楚林青的脸时,脸微微一红,头低下几分,声音没了之
前的豪放。
“陛下在等,请跟我来。”
“有劳。”
带路的宫侍向城门守军出示了腰牌后,将林青顺利带进了皇宫。然后他一直低声解释着迟到
的理由,还不时地偷瞄林青几眼。
林青漫声应着,心思却全不在对话上。
从含光门进去后,便算是踏进了皇宫的范围,宽敞宏伟的建筑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跃入眼
帘。一片宁寂中,虽然可以看见到处都有人走动,但是每个人都是职责在身,表情肃穆,行色匆
匆。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是林青的心境却有了完全的不同。
尤记得九年多前,她中举入宫时,对一切都觉得新鲜,觉得有趣。毕竟对她来说,能够见到
活生生的皇帝,是以前那个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看着那些仅有些模糊印象的景色,林青突然生出一阵慨叹。
原来该是她看熟看腻了的景色……
轻轻的叹气一出口,引得那小宫侍奇怪地看了林青一眼。
这奇怪的一眼,顿时让林青醒悟过来。
她脚步一停,嫣然而笑。
慨叹就只是慨叹。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混乱之后最初浮现的感觉是庆幸,她深深庆幸她没有在皇家成长。
她明白自己没有担起天下的雄心,没有舍弃个人私欲的勇气,也没有放弃自由终身囚困皇宫
的觉悟。林青是个只要她身边的人好就会可以满足的人。
所以,让皇宫在她眼里只有雄伟没有阴暗,只有端丽没有污浊,才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湛蓝澄澈的天空,呼吸一口带着暖意的清新空气,林青的心平静了下来,犹如雪后初晴
的大地一般通透空灵。
带路的小宫侍不明白林青为什么会突然一顿,只是再度偷瞄的一眼却令他本来才只微红的脸
刹那间熟透。
两人走到太极宫后殿的台阶前,这里是皇帝的书房和小憩的宫室。
“到了……”小宫侍说,“请在此等候通传。”
“多谢。”林青说完便走向檐下站着。
小宫侍神色一黯。如此的人物终究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青在殿门前等候。这次没用多少时间,就有人带她到殿门口,然后推开殿门让她进去。
林青走进去,看见巨大的书案后坐着一个穿明黄|色的女子正灼灼地看着她,李齐也陪坐在一
边。
“臣,林青。”一边说,一边跪下行大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岁,秦王殿下千岁。”林青
的声音平稳清晰,一如她的心情。
“起来吧。”温暖里带着冷清和寂寥的声音响起。
“谢陛下。”林青站起来,然后抬头。
这一次,她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眼前那女子应该是五十上下,可是看上去却彷佛是六十岁的人,那双明亮和充满力量的眼睛
深处荡漾着疲惫。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象的脸,林青没来有地觉得一阵心疼。太阴百姓饱暖
无虞生活平静,这一切都是眼前的人用青春换来的。而人人称颂的背后,又有谁知道那份辛苦?
也许是林青眼里露出的心疼太过明显,那书案后的人微微一怔后,眼里露出几分暖意。或许
别人露出这种眼神是大不敬,但是在这个孩子的眼里,她宁愿相信那是骨肉天性。
“卿家就是林青?”她缓缓开口,却是不相关的政事。
林青收敛了心思,躬身答道:“是。”
李齐在一旁闲适地坐着,不言不动。
“卿家去岁捐银救灾,实乃百官典范。”
“能为百姓缓急,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李治一句句地说,林青小心地答,虽然她们很清楚这些都不是今天的重点。
然后。
“听说卿家的母亲去得早,是由父亲抚养长大?”
来了。
林青心里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臣原是弃婴,被家父拾回去抚养至今。家父该算是尚未出嫁。”
“卿家没想过找寻亲生的母父吗?”
“没有。”林青答得干脆。
没想到林青会这样直接,殿内两人沉默了一会,对看了一眼。
“卿家八岁时便中举,该知道为人女儿侍奉双亲是才是正理,怎可能没想过?”才带上一点
暖意的眼睛,不由又冷下来。
“陛下,”林青抬头,“臣的亲生母亲当年既然将臣丢弃,就是不要臣的意思。为人女儿自
然要听从母亲的意思。”
听到丢弃两字,李齐的表情震动了下,“不是丢……”李齐突然开口。
“即使不是丢弃,”林青略提高了一点声音,看向李齐,温和的态度荡然无存,“时间也实
是久远。仅凭着一点两点的大概可能,贸贸然去认亲,如果将来哪天证明又不是的话,给臣套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