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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恭园。

“你就是半月书辅的鱼老板?”皮肤有点白、脸有点圆,一点也不像是传说那个黑黑小小的小女人。视线一低,看见她一身红黑相间的秋杉,及肩的长发墨黑,肩下则偏淡红,不若传言是一头血­色­红发。

鱼半月回头一看,看见一名男子,长得虽然好看却有点­阴­沉,一身的华服……啊啊,是参加聚会的老爷之一。

连忙拿出笺纸递给他,她说道:“我就是半月书铺的老板,请多多指教。如果您有要卖的旧书请一定要让我收购……”话停了下来,瞧见他也拿出一张笺纸递过来。

“在下南亚斋的幕后三老板,复姓西门,专营新书。鱼姑娘有没有兴趣成为南亚斋的员工?月薪三十两,不必东南西北地奔走,直接为南亚斋想点子,当然,前提是搬离殷府。”

她闻言,怔了怔,慢吞吞地接过那张笺纸。笺纸上一点点泛金,像洒了金粉,刚摸到就觉得此纸滑腻冷凉,上头还有细细的纹路,就算她不熟纸张,也很清楚这种纸高级的程度绝不是她买得起的。

纸的中央写着铺名跟地点,完全仿造她的名片笺纸。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用力吞下喉咙那块硬梆梆的怨气,赞美:

“这笺纸,真是美啊。”敢学她!有没有天理啊!

“是啊,这是我特别调来的纸加工而成的。鱼姑娘,你的笺纸虽然素雅,倒也挺配你这个人的。如何?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做事?毕竟卖旧书是小本经营的,一个月有没有二十两都是问题喔。”

她扁扁嘴,勉为其难摆出老板的笑脸。“这位西门老板,目前我对经营旧书很有兴趣,还没想要换工作。”

“方才我看你跟诸位老爷谈得挺热络的,你对出版书有兴趣吧?这样好了,你若为南亚斋做事,以后不管你写多少本手稿,一律由南亚斋出,如何?”

她吃惊地瞪着他。“你是说,我一写完不必经过看稿,直接出书,销售在各大城镇的书市?”

“没错!现下中土之内唯一能跟封沄书肆相抗衡的也只有南亚斋,咱们虽然少了一个写跋的聂封沄,但要论纸张,印刷、活字版,全不输他们!”

心头扑通通地跳着,有点像是那天一早张眼发现有殷戒睡在她床上,虽然只是和衣而眠,但也够她心跳如鼓了。

“鱼姑娘?”

“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不知道。”他很乾脆地说。

“不知道还出?风险未免过大了点吧?”

“交易本来就有风险。鱼姑娘,我向来快人快语,合作过程绝不欺瞒,我要你的才华,相对就得牺牲一些名声。”

“名声?”

虽然他只是微微一笑,但看起来十分令人发毛。他很好心地解释:

“封沄书肆的柳苠曾退回你手稿数本,表示鱼姑娘你在这方面并无长才,至少水准远不及由封沄书肆付梓,南亚斋出了你的书,就会有赔本跟降低水准的准备,用这些来换你层出不穷的点子,也挺划算的。”

“……”有没有搞错?她的长才是写书啊!他根本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啊!圆圆的脸皮抖动一阵,她才低声说:“西门老板,虽然说良驹也要遇伯乐,可是一匹普通的马也是需要识眼之人才能激发潜力,可惜西门老板并不是我的识眼人。”学电视剧拱拳道:“告辞——不对,是各忙各的吧。”

“你……”

没再往下听,她拐进古­色­古香的走廊,十指紧紧拙住圆柱,真巴不得有内力让柱面多出十孔以泄恨。

“真可恶!我主业是写书,又不是当卖书老板,果然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愈想愈恼火,看见厅内已摆好午菜,外头聚会的老爷们还热中地讨论彼此的手稿。这年头果然有钱人就不—样,随便糟蹋食物。她一生气就容易肚饿,索­性­趁着仆役不在,端着空盘当自助,捡了几样爱吃的菜­色­,便往无人的地方走去。

绕过屋子,身后还有阵阵的笑声,她看见有好几名工人在漆墙——

她吞了吞口水,好久没有看见犹如健美先生的体魄啊。老旧的衫子系在腰间,上半身偾起的肌­肉­在汗水中抖动发亮——糟,她有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晕眩感了。

突然之间的黑暗笼罩她的眼,她愣了下,随即发现眼上是温热的五指,分明是有人遮住她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特地将她转了个圈,才让她重见光明。

眼前的殷戒,一身墨黑长衫,腰间照例系了腰带,显得斯文而优雅,跟方才的勇壮工人差好多啊。他默默注视着她的睑儿,再问:

“你这么喜欢这种男人吗?”

“不,也不是……”心有点虚。

“你看了很久。我有什么不一样?”她不是没看过他半­祼­的样子。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欣赏跟喜欢是两码子事嘛,她连忙端高食盘,陪笑问道:“殷大爷,您要吃一点吗?”

他摇头。“我在书肆吃了一点儿……”在她养伤期间就发现她食量很不错,绝不会浪费食物,但看见像座小山的食盘,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我知道。又不是没跟你共食过,你吃得好少又清淡,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吃这么少。”他再这样下去,可能很快就荣登仙位了。将食盘交给他,她堂而皇之拿起最上头的­肉­饼,很满足地咬着。

见她吃得心满意足,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揉进温柔,他问:

“这么好吃吗?”

“好吃。”一ρi股坐在廊栏上,她高举吃了一半的­肉­饼。“你要吃一口吗?”

“不,我没兴趣。”

“你对什么事也没兴趣,我真怕你迟早当和尚,那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里一喜,握紧她的肩,问:“你不回你家乡了吗?”

她沉默一阵,连­肉­饼也索然无味了。“我……不知道。我家乡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你;这里什么都不好,就你值得我留下。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到这种鬼地方?”迷惑地微仰头对上他的美目。“是为了遇见你吗?我们都是那么普通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一辈子都不曾想过的地方遇上你?是谁搞的鬼?还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不爱听她胡言乱语的话,没一句他听得懂。

“殷戒,如果没有我,你会认识其他女人吗?”她认真地问。

“不会。”他毫不迟疑。

没必要答得这么快吧?这里的男人真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不过听了还真受用,也更让她害怕啊。天秤的一端开始沉重了,让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回家了,孤独终老会不会是她的宿命?

“半月,你家乡在哪儿,我亲自去提亲!”

“我又没家人,你跟谁提亲去?”她失笑。

“就算跟你认识的街坊邻居宣告你要与我成亲,那都好。”

“那是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她静静地说。

“胡扯!”他暗恼,低斥:“就算你家在海外,坐船花个三、五载也迟早可以到达。”心慌慌意乱乱,总觉得她的背后跟他一样充满了谜。以前只觉她发­色­怪异,但也能接受,现在愈是亲近愈是想霸住她的同时,愈觉得她扑朔迷离,随时会离去。

她扮了个鬼脸,不再针对这事上多谈。

“殷戒,我好想吻你喔。”她笑。

他一怔,而后压下恼怒,俯身欲接上她的吻。

油腻的十指捧住他的脸颊,阻止他的嘴亲上自己。

她笑得连眼都弯了,很甜地说:

“殷戒,我真的好想好想吻你。你想吻我吗?”

“……嗯。”

“可是,你的脸变了耶。”

他又是一呆,随即低声道:

“我一向如此打扮的。”在外人面前绝不露出真面目。

“可是,我觉得我好像背叛你,去跟另一个男人做……不该做的事。”

什么鬼话?两个都是他,除了脸还有什么差别?这女人在搞什么鬼?

“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他咬牙道。

“好吧!我就直说了,殷戒,我是一个很爱美­色­的女人,如果没看见你的美貌,我吻不下去啊。”

“……”那叫美貌?是她瞎了眼,还是老天爷见他可怜,故意找了个不知分辨美丑的女人来到他的天地之间?

“其实我一直在想着那天在天乐院,用这张脸强吻我,让我备感恶心……”

他瞪眼。“恶心?”

“那时候我跟你又不熟,被一个半生半熟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你还要我留恋吗?”食指抚上他的嘴,她很认真地说道:“我真不敢想像,以后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两个真的有了结果,晚上跟自家夫婿亲热,白天却连碰都不想碰你……”

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他倩出来了。他拉下她的十指,猛然封住她油腻的­唇­瓣,不顾她支支吾吾的抗议,硬是霸道地侵略她的­唇­舌之间,她瞪大眼,裙里的右腿要踢出,他却用身体紧紧压住,她直往后退,忽然整个重心不稳,翻出回廊,他见状,吃了一惊,匆忙跃过廊栏,及时护在她身下当­肉­垫。

她被摔得头晕脑胀,有结实的身躯当气垫,当然不疼。疼的是她的­唇­舌。这个臭男人!吻得这么重,嘴角有点痛,像被吻破皮了,她又恼又气地撑起身子,瞪他一眼。

他摆摆手,平心静气道:

“你吃的饼真油,”

去死吧!真想这样骂,不过自从她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后,再也不敢这样骂人,尤其对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你觉得像吻另一个男人吗?”他扬眉问。

她也不过是鼓吹他统一使用同一张脸皮而已,有必要用这种强吻的方式吗?有点气又有点好笑,翻身坐在他的腰身上,当着他微愕的脸问:

“我会不会坐断你的骨头?”既然大家都说她胖了,她就当自己胖了吧。

“当然不会。”只是这种姿势不太雅观。这里是恭园,不管谁经过,一定会误会。何况,男下女上,他实在不习惯。

“好吧。”她拎着他的衣襟道:“既然你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

“不算欺负。”

“好吧,不算欺负,不过,朱大祥,我告诉你,不管哪张脸的你吻我,我都只会主动亲吻另一个,绝对不会碰你这种脸!混蛋,你要是整型我也认了,你每天变来变去的,我把第三个人认作是你,你觉得怎样?”

他皱眉。“你要愿意,我永远不露真貌,还有,我不是朱大祥。”

她不理,只道:“你是说我可以晚上跟你睡觉,然后睡梦里对着另一张脸流口水吗?”

“……”她说话是不是稍微露骨了点?“你迟早会怕的。”

“怕什么?怕你的美­色­掩去我的光芒吗?”她低声骂道,然后深深地叹息:“我从来不会觉得你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如果在我家乡,你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我永远也触摸不到的人物。”

“上回是星星,这次又变月亮?”他沙哑。

“是啊,我真怕得用魔豆才能摘下你这颗月亮。”

“魔豆?”

“唔……跟登天梯的意义差不多。”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绝对不是登天梯就可以来自去如。

如果她不再想回家的事,就留在这里一生一世;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很用力地怜他疼他,是不是可以扭转他灰暗古怪的想法?陪着他到老死,看着他发白齿摇,她不想在另一个世界里时时怀念他,却永远没有机会碰触他啊……

“半月?”反手扣住她的手。有点冰凉,他蹙眉,看出她的异样。

她喉口有点发热,说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殷戒,我决定要留……”

他心一跳,专注地聆听。

突然之间,有人惊呼——

“爷!不好了,元总管他……咦,您们在­干­什么啊?”

“真是奇怪了,你一个小小总管也能­干­涉老夫?”约莫五十左右富态的男子不悦开口。

“张家老爷,不是我要­干­涉,而是这奴婢卖身契在殷爷手上,张老爷强要她当张家妾室,毕竟不妥。”元夕生暗暗向怀安使了个眼神,要她先离去,她却看不懂他的暗示,让他气个半死。如果他早死,一定是活活被这丫头气死的!

“老夫听说这丫头由聂四爷那里转到殷戒手里,自然也可以转赠老夫了。”张老爷哼了一声:“你这小小总管是打哪来的?也敢跟老夫作对?殷戒怎会雇你这奴才当总管?”

元夕生生平最恨外人侮辱他的能力,不由得怒容满面,脱口:“我是……”

“是出了什么事吗?张老爷这般生气?”人未到声先到,殷戒方从转角走出,身后跟着鱼半月跟一名奴仆。

“爷儿!”元夕生低喊,趁着殷戒出现的同时,巧妙地挡在怀安面前。

“殷老板,你来得正好。老夫不过是跟你的总管讨一名丫鬟过来,他在那里东推西推的,怎么?殷老板,你连一名小小丫鬟都舍不得割舍吗?”

殷戒漠然地看一眼林怀安,随即有点不悦地瞪向元夕生。“夕生,你好大的胆子,张老爷要丫鬟你怎么敢不给?去取出卖身契来!”

鱼半月想要探出头看个究竟,却见身前的背像长了眼睛,微微挪动身躯。

她瞪着这男人的背。他以为她是谁啊?天姿绝­色­吗?刚才她才跟这些老爷打过招呼好不好?

她转头低问那跟上来的奴仆:“卖身契是可以转来转去的吗?”

那奴仆讶异地看她一眼,以同样的声量道:“鱼小姐,这事很常见的。您没听说过吗?”

“没。这样是不是有点蔑视人权?”她自言自语,又看了他一眼,问:“对了,我是不是看过你?你叫什么?”

那奴才的表情真的占怪了,像没人主动问过他名字。他迟疑—下,答:

“奴才阿青,在元总管买进府的那天,曾在凉亭前见过小姐。”

她应了一声,看见本来在聚会讨论手稿的老爷们围了过来凑热闹看好戏。

“还不快去拿卖身契来?”殷戒微斥。

“爷,张老爷要的丫鬟是怀安啊!”元夕生咬牙道。

“怀安……原来是怀安啊,”殷戒蹙眉,状似苦恼道:“这就麻烦了。”

“麻烦?有什么好麻烦?”张老爷沉下脸。“你是说,你宁愿保住个丫鬟,也不愿买老夫的帐?”

“这倒不是。”殷戒微微一笑,又看了怀安一眼。“怀安跟元总管都是聂府过来的,张老爷也知道我是聂大爷的妻舅,聂府多少会关照我一下。怀安的卖身契的确是在我身上,不过却是要我找个机会收了她,张老爷,还请你多见谅,我要将怀安送给您,那我恐怕没法跟聂府交代啊。”

众人发出“原来如此”的恭喜声。

殷戒身后的阿青偷瞄鱼半月的脸­色­。她的圆脸微沉、眸半垂,像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瞪大眼,看见她缓缓伸出食指,用极为认真的态度戳上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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