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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顿时,殷戒的背部一僵。阿青几乎以为她是使出什么一指神功,想置殷戒于死地,再一定睛,只见她很用力很用力在他背上写字。

“这么美貌的丫鬟,聂府竟然会送给你?”张老爷心有不甘。“真不知道聂家的男人脑袋瓜子里装了什么!”

元夕生一向视聂家本命,容不得外人侮辱聂家,正要破口大骂,忽见殷戒心不在焉,像在专注什么,随即脸­色­大喜又顿时遽变。

“爷?”没见过殷戒脸­色­忽晴忽­阴­,是不是打算把怀安交出去了?怀安年纪虽大,但少根筋,很容易沦为被欺凌的妾室,何况对方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啊!

噗哧一声,西门老板从转角走来,脸上笑得好­阴­沉,念道:

“殷戒,如果现在我拉掉你的腰带,会有什么下场?”

原本在看好戏的老爷们,立刻一致转头,震惊地看向殷戒的腰带。

那腰带一扯下来,自然是……

再一致转向西门老板。

西门老板一脸莫名其妙,骂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只不过是照着她……”

扇柄正要指着鱼半月,殷戒已是强压下脸上神­色­,转身打岔:

“西门老板,你要拉下我的腰带,让殷某当着诸位老爷面前出丑,那可是有失你的面子啊。”暗自投给她又恼又怒又喜的眼神。这女人……

“你你你……”

“张老爷。”殷戒嘴角噙笑:“改明儿个我亲自上玉行挑几分薄礼送过去赔罪,再跟您详谈限量印刷的事。”

张老爷惊喜莫名。南京的聂府玉行是分行,总铺在北京,专售各式各样真玉送进宫中,多少达官贵人买玉必指定聂家玉铺,在此哄抬下,价格不可不谓惊人的高价,他不过是一介南京小富,自然乐得眉开眼笑,不再多作抱怨。

“对了,我请书肆的伙计拿来邸报,不知各位老爷看过没?”殷戒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接过某老爷的邸报。

“邸报?”鱼半月觉得有点耳熟,好奇地上前一看。

殷戒随口道:“宫办的报纸,由地方官传回,我这里还是抢先一步先拿到的……”难以察觉的停顿后,故意问道:“半月,你在你家乡没听过吗?”

“没有。既然有邸报,那民报呢?”来了这么久,连看都没有看过。也许以后旧书辅可以兼营卖报。

“什么民报?”

“民间开办的报纸啊。”话方落,就看见众人投以古怪的眼神。她暗叫一声,硬生生地转圜:“我是说,咱们可以自己来开办报纸啊。”

殷戒状似微笑,眉头却锁了起来。“半月,你这是在说笑话了。这世上只有官方办的邸报,连邸报上头都报喜不报忧,不报天灾人祸,谁敢办民报等于是跟皇帝老爷作对。”简直是异想天开的想法,正因异想天开,才让他始终盘旋在心底的疑感化为缭绕不去的恐惧。

她到底是何出身?总不可能跟他故意编的谣言是一样的吧?

半月闻言,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怕她的历史过差,专说一些不合这时代的话。

“殷老板,你还没看邸报吧?上头写着新任礼部尚书又是一名道士……殷老板,你怎么啦?”

殷戒大惊失­色­,迳自看着手中邸报。官方办纸由京师主办,有时也需皇帝过目才允发行,写的多是京师现状以及官位异动,绝不会有虚假的事件出现。道士再任礼部尚书,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天乐院曾说两名道士前后任为礼部尚书,那是数月之前的事了,她没那个权势左右皇帝老爷的决策,更没有那能力早他们一步得知消息;更何况,数月之前谁是下任礼部尚书,谁会知道?

为什么她会知道?

再抬头注视她时,已是汗流满面。

“殷戒,你怎么了?”她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天灾人祸不报。”西门老板哼笑,未觉设戒异样。“听说这两天有荧惑守心,不知道又有什么灾难来了。”

“西门老板,你怎么知道?”

“怎会不知道?只要有事情,就算朝廷瞒得紧,也有管道会泄露出来。何况,平民之中也有会看天象的佼佼者啊。”

“那可不好了,到时候要闹出什么天灾来,对咱们的商事有影响就槽了。”

荧惑?啊,是火星的古称!她听过!心里扑通通地直眺,她低问确认:“荧惑就是天上会泛红的星子?”

殷戒日不转睛地注视她,察觉她的身子微颤。“是,荧惑守心,历来主灾,皇帝易位、大臣自尽都有可能会发生。”

心跳失控了。地球又要看见火星了吗?虽然不比那一年如此接近地球,可是有没有可能……

“你的手好冷。”殷戒紧盯着她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紧抓着他不放。她直觉松手,却被他反手握紧,她瞪着半天,忽然失笑了。

“你笑什么?”他咬牙。荧惑守心对她有什么意义?

“我在笑,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刻这么确定自己喜欢你,喜欢到我不回家了!就算有机会,我也不想回家了!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守着你、看着你,陪你到天荒地老!”

殷戒闻言,知她绝不可能欺骗自己,不由得大喜过望,顾不得自身的计画;顾不得外人的眼光,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抱住了她有点圆的娇躯。

鱼半月看他欣喜若狂到简直是半疯了,眼眶很不争气地红了一圈。她对他真的很重要吧,如果她不在,他一定会被过去的­阴­影所淹没;如果她回到她家乡,她一定会受不了在数百年前的历史之中,曾有一个男人就这么地老死、就这么地过完了他心不在焉的一生。

“殷老板?殷老板?”没见过殷戒如此失态过,连西门老板都看得张口结舌。

殷戒轻轻放下她,胸口仍在起伏。他极力调整呼吸,微微笑道:

“方才,半月书铺的鱼小姐与殷某私订终身了。”

私订终身?有必要说得这么白吗?圆脸胀红,瞄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力持平静,嘴角一如往昔噙着客气的笑,但眉角眼梢全是激动的笑意,原本有点­阴­柔的美眸此刻沾染点点光彩,平凡的脸庞几乎因此让人为之一亮。

“那可恭喜你了,殷老板。”虽有迟疑,诸位老爷还是上前祝贺。

殷戒拱手微笑:“这都是承各位老爷的福。”

“以后你左拥右抱,可快活了呢。”

鱼半月闻言,微哼了声。

殷戒仍在笑,脸­色­却有点僵了。当作没听见,转向元夕生道:“恭围里有几名仆役是殷府带过来的?”

“爷儿,包括怀安跟阿青,共九人。”

“你去把他们带来。”见元夕生不明所以,他道:“你别多问,快去吧。”

元夕生领命之后,很快地回来,道:

“殷爷,我把仆役都带来了。”让这些仆役一字排开。

殷戒看鱼半月一眼,语气略带谨慎地说:

“既然私订终身……半月就是殷府的主母了,自然有权管府里的仆役。”刻意避开谈怀安,暗恼聂家给的包袱。

鱼半月咳了一声,看着各家老爷,视线最后落在新买的仆役身上。每个仆役都换上新衣,看起来十分乾净整齐,只是……光洁的外表下,有的也不过是一辈子的奴才命。

“从现在开始,除非殷爷跟我分手……呃,离婚……离……”

“离缘?”西门老板好心地提供措词。“他写了放妻书,就可以离缘了。”立刻遭来怒目。

“是是,除非殷爷跟我离缘……嗯,虽然还没成亲。总之,殷府里的仆役绝对不会转送给人。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选择,不管是签下终生契或者几年契的,每一年会依工作能力调升薪资,不会永远都是那样的薪饷,努力的人就该得到应有的薪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签了终生契的,有一天想摆脱奴才身分,重新开始,我也一定支持,只要你存够钱赎回终生契,绝对不会有人刁难。赎回卖身契后想做正当生意的,可以找半月书铺一块合作;签几年契的也比照办理,到时候你们可以选择留下或者离开——啊,等等,婚事呢?也要主人管吗?”

殷戒微微回神,应了声。

她转头对那九名目瞪口呆的仆役笑道:“婚事啊,好麻烦的。如果你们看对眼,就来找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奴才一定要配奴婢的,你要喜欢谁就去喜欢谁吧,不管是男是女,看中了王爷还是什么皇亲贵族,想配得上对方,就去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吧。”

殷戒默默地注视她,想起她手稿本里女人充满了大事业的野心,很想提醒她,没有一个男人会要一个成天想事业的女人……除了他以外。

“鱼老板,他们是奴才命,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纵容?”张老爷不太高兴。

鱼半月看向他,认真道:

“没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在我家乡里,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就算因为穷困而不得不当人奴才,只要他肯努力,迟早会是富甲一方,女人亦然。如果有人甘于当奴才,我也绝对支持。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有个人必须逃亡才能得到自由,必须杀人才能得到未来。狗急跳墙,人一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哦,所以,张老爷,您知道什么叫荧惑守心吗?不是地球外的神秘力量影响朝代的变迁,造成战争,而是人的歧视所致啊!”

西门老板闻言,看见各家老爷脸­色­一阵惨白,他走向殷戒低声说道:

“你的女人真是慷慨激昂,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当着张老爷面前说的,她能当老板真是不容易……不过,你确定她是中土的人吗?”不像啊!

殷戒沉默一阵,才平静地道:

“不管她是打哪儿来的,都已经要是我的妻子了,她不会回去了。”

当天深夜——

“元总管……”

终于来了!元夕生立刻面无表情地转身,看着那个他早已锁定的人。“明儿个一早还要­干­活,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不不,我有点睡下着……”

他知道他睡不着。快问快问!元夕生表面很沉着地问:“睡不着?白天在恭园忙了一整天,你还睡不着,体力真是好啊。”

“我是有点事想请教元总管……”

快请教吧!他等了很多天啊!再等下去他怕会亲自找他谈!“你说。”他暗自摩拳擦掌。

“那个……鱼小姐是当真的吗?”

啊?元夕生一时错愕,表情不由自主失控。

那人见状连忙解释:

“我是问,鱼小姐真的在为咱们打算吗?没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我卖的是五年契,真的会年年看我工作努力,调升薪饷吗?”

“……”不对吧,这时不是应该问他是不是跟鱼半月不对盘吗?他是要打算说鱼半月的坏话,最后被这人鼓吹共同陷害鱼半月啊!

“元总管,我来这里前,曾识过几个宇……”

“你识字?你要说什么?”不是乡下来的吗?元夕生恨自己没有调查周全。

“下午奴才就站在鱼小姐身边,亲眼看见她在殷爷背后写了:如果现在我拉下你的腰带,下场会怎样?”

“啊?”这话不是西门老板说的吗?

“接着她又写:我现在引起你的注意了吗?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喜欢得巴不得一辈子跟你在一块……”

“等等等等!”元夕生忙喊停。“这种话你不必说吧……快把你的重点说出来啊!”光是听,他这老成的脸都红了。

“元总管,重点就在后头啊!鱼小姐又写:可是我无法接受我的男人随意把一个人的自主权剥夺,随意将一个奴仆转让……如果可以,我想让其他人知道谁也动不了你府里的仆人。元总管,鱼小姐当真如此认为?”

原来如此啊,难怪殷爷会让她……元夕生注视着他,看了半天,才叹口气:

“我才来这里多久,一点也不了解她,但殷爷看中的人,绝不会满口谎言。”

“可是她说的那么地异想天开……”

“我也觉得是异想天开。”元夕生承认:“不过正因异想天开,我才觉得有可能。我当总管很多年了,就算我遇到的是最好的主子,也没有人曾有过这种根本不存在的想法。我只能说,在殷府这些仆役算是好命了,将来有机会脱离奴才命,重新开始。对了,你确定没有其它事要问我吗?”好比他跟鱼半月不对盘,有心要陷害她之类的。

那人沉默了好久,低声说:

“元总管,我是不是做错了?”

“咦?”

“我有件事想跟爷儿坦白……你觉得坦白之后,我还能留在府里做事吗?”

“坦白?”不会吧?是要坦白那件事吗?他卖力演了很久,让他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吗?那他冒着最佳总管的名誉被毁,对着鱼半月挑衅是为了什么?他三更半夜不睡觉为了什么?

“是,可是在坦白之前,我想跟元总管说一声……”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反正我要你说的你也不会说。”他哼了一声。

“那个……元总管打算怎么跟殷爷抢怀安呢?”

“啊?”今晚里第二个措手不及的问题。“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

“元总管,殷爷有财有势,怀安迟早会成为他的,你要怎么抢回怀安?”

“我、我……我跟他抢怀安做什么?”搞什么?他在结巴什么?

“元总管你不是喜欢怀安吗?”

“啊?”

都御史府。

“你是说,连聂家的死对头西门家也亲眼目睹了那个鱼半月的古怪之处?”

“是。混进去的人是这么说的,在恭园时,连西门老板都说,那鱼半月很有古怪,而且……市井间流传当那姓鱼的女人再遇上大人,就是大人的死期了。”

“哦哦!”右都御史双眼发亮:“真有这件事?是她的死期,还是本爵爷的死期?我一向不信邪的。要真的有鬼怪化身找我报仇早来了,还轮得到她吗?”

“可是人人,她……”

右都御史随意挥了挥手,道:“本爵爷从没有遇过猎不死的人。对了,我听说殷戒找到了其他人可以引荐至六部了是下?”

“是的。”

“哼哼,他摆明是跟我作对了。这两天荧惑守心,要能在这其间再杀一次那个女人,不也挺符合灾难之说?至少,对殷戒可是一场灾难了。”下一个他要对付的就是殷戒了,管它什么聂家不聂家的。

“爷,阿青说今晚那女人会到聂府别宅。”

“你说的那个阿青,可信吗?”

“他是个乡下人,不缺钱绝不会给人当奴才。我给了他一包银子,他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泄露殷戒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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