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旁,看着日本人脸上、身上、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炕灰,一个个就像城隍庙里的小鬼,突然想笑。日本人气坏了,用枪托一通乱砸,把炕桌、我家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还有窗户都给砸烂了。看着日本人折腾,我蓦然想起,如果按照奶奶的吩咐,把她塞给我的东西藏进炕洞里,肯定被日本人搜到了。想到这儿,我暗暗紧张,如果日本人也像搜屋子那样搜我,奶奶塞给我的东西肯定就会让日本人得手。我刚才之所以没有按照奶奶的吩咐把东西藏到炕洞里,主要还是没有时间,我光顾从窗户里朝外面窥视奶奶和日本人了,没顾得上藏东西。其次也是对奶奶的逆反,凭什么你老命令我做这做那?
尽管对奶奶有逆反,可是我更恨日本人,也许是仇恨的本能,也许是潜意识里对奶奶的服从,我心里怕极了,却根本没有把东西主动交给日本人的念头。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日本人对我搜身。我想跑,慢慢挪动着步子,到了外间屋和里间屋的门口,我失望了,外间屋也有两个日本人在炕洞里捞着,被他们揭开的大炕露出了黑洞洞的内脏,弯曲的烟道就像猪肚子里的肥肠。日本人干事认真极了,两个人把脑袋探进灰土飞扬的炕洞里,ρi股撅在外面,活像两只正在埋头****的黄狗。
我悄悄出门,想趁机跑出去,起码,别让日本人搜身。可是我跑不出去,奶奶和二串子还有日本人里那个当官的,堵在当院,我要往外跑,弄不好后背就会挨一枪。我只好站在我家门口,下一步怎么办,我没了主意。
奶奶还在跟翻译吵,在屋里搜查的日本人纷纷回来报告,哇哩哇啦的,我也听不懂,只是能看出,这帮家伙把我们家和奶奶家的炕都给刨了,一个个灰头土脸,活像刚刚在煤灰里打过滚。
日本军官很生气,扬起巴掌就朝奶奶抽,我闭上了眼睛,我实在不忍心目睹奶奶挨耳光,那么大个人了,又是个女人,当着我这个小辈的面,被人扇嘴巴子,先不说疼不疼,就是丢人也丢不起。我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听到手掌击在脸上的脆响,等我睁开眼睛,看到日本军官脸涨得通红,好像挨了耳光的不是奶奶而是他。日本军官左手揉着右臂,然后吼叫着又用左手朝奶奶扇了过去,这一回我看清了,奶奶埋头躲闪,同时举起胳膊肘护脑袋,胳膊肘顶到了日本官的小臂上,日本官又吃了暗亏,跳着脚吼叫,四周的日本人围拢上来,一窝蜂地把奶奶给抓走了。
奶奶回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复杂,我看不懂,估计可能是怕我把她交给我的东西弄没了。奶奶被押出院子的时候,我本能地想跟出去送她一程,可是她的眼神好像有魔力,阻止了我,我愣愣地站着,没有送她。
奶奶一走,院子里顿时空落落的,就像城外北山上的坟场。北山上的坟场是一个乱葬岗,平日里极少有人去,荒草萋萋,杂木森森,拥挤在一起的坟丘就像蛤蟆身上的癞痢疙瘩。有一些坟墓不知道什么原因塌陷、崩漏了,露出里面腐烂的黑棺木,还有白森森的骸骨,张眼望去就像人身上溃烂的疮疤。有一次,我跟瓜娃还有芹菜去乱坟岗子无聊过,瓜娃还捡起不知道是谁的腿棒骨和头骨,盘腿坐在坟圈子里装和尚敲木鱼。我和芹菜恶心坏了,也吓坏了,从那以后再也不跟瓜娃去北山坡玩了。
难以摆脱的虚脱感迫使我软软地坐到了门槛上,眼前的院落,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当时在北山乱葬岗时的凄惶、恐惧。奶奶在的时候不觉得,乍然间奶奶没了,以往到处散发着活气的院子,冷清、肃杀,就像咽气的尸体。夕阳将灰黄的光影懒洋洋地涂抹在房檐上,墙壁、院落反衬得更加阴暗、幽深。奶奶的屋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从我站的角度看过去,就像灌进了雨水而塌陷的坟茔。
那一刻,我的脑子似乎生锈了,所有念头都夹缠在一起,以至于什么念头都无法动弹。最后,脑子变得空空荡荡,所有想法都荡然无踪,那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就像一具空壳,丧失了行动能力。
生理的本能需求将我从失魂落魄中唤醒,饥饿让我回到了现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影像大网,已经兜头罩住了整个院落还有我,院子和房子变得黑蒙蒙的,像是蒙上了黑纱,四周寂静无声,连声狗叫都听不到。过去天黑以后,四处此起彼伏的狗吠还能给人壮胆,日本人来了以后,不准养狗,很多狗被日本人吃了。很多狗逃到了乱葬岗子上吃死人肉,最终也被日本人吃了。
饥饿、黑暗、孤独,让我觉得很冷,实际上天气并不冷。冷也可以从心里泛起来,然后弥漫全身,那种从心底里漫过全身的冷劲儿,更冷。过去,到了这个时间,奶奶屋里的窗棂必然会照出暗黄却也明亮的灯光,院里不但有了光明,也有了温暖。到吃饭的时间,奶奶会在灶房朝我吼:三娃吃不吃?不吃我就倒了。
尽管我知道,即便我不吃,她也不舍得把剩饭倒了,我仍然会扔下手头正在耍的事情,跑到灶房里吃饭。我不怕她倒剩饭,怕她那张脸,如果我不按时吃饭,她那张脸就会变成还没有纳绳子的鞋底,白净却又生硬,而且配着生硬的面孔,还会唠叨不休,骂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物。骂我爹是上不养老,下不养小的废物。还会骂我爹是野狗,在外头混饱了肚子,回来从不问问我这个****的吃了没有。
说到我爹,我很惭愧,奶奶骂他的那些话,都是令我想替他辩解也无法辩解的事实。我爹极少在家,谁也不清楚他在外头忙什么,吃什么,在哪里睡觉。有的时候我爹回来状态很好,似乎赚到了钱,身上穿得也整齐,我看到过几次他给奶奶钱,每次奶奶都嫌少,说是补不上我吃的、穿的,还有她干的家务活。有的时候我爹回来的时候显得很狼狈,浑身上下土兮兮的,好像刚帮谁家挖了坟坑或者地窖,每到这种时候,他就非常老实,蹲在门口抽旱烟,奶奶不叫他,他也不敢,或者不好意思跟我和奶奶吃饭。
说到吃,奶奶跟我大多数时间吃的都很简单,奶奶自己腌制的咸菜、酸菜,主食稀饭、苞谷饼,中午就是面条、窝头和咸菜、酸菜。偶尔说不清是奶奶心情好,还是不知道从哪弄到了钱,我们也会吃一顿好的,比方说汤面条升级到炸酱面,炸酱是用肉丁炒的。稀饭、苞谷饼升级到白米饭、炸油饼。最高档的改善就是饺子,白菜猪肉馅、萝卜猪肉馅、韭菜鸡蛋馅等等,最高级的还是三鲜馅,具体用什么馅,既要看奶奶的灵感,也要看奶奶的钱包。
想到吃,我再也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起身跑到灶房找吃的。灶房搭在正房和奶奶住的厢房之间,那里刚好有一个拐角,奶奶让泥瓦匠垒了一堵墙把拐角堵了起来,上面搭上顶棚,就成了一间屋子。屋子里的炉灶是我爹垒的,奶奶用今后可以让我爹吃饭这个预期却并不容易实现的许诺,交换了我爹的炉灶。自从炉灶搭好以后,每次我爹在家的时候,修炉灶、捅烟囱都是我爹的必修课。只要我爹在家,抱怨炉灶不好烧、烟囱不通气,就是奶奶永不厌倦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