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曾告诉我,外公是颗不安定的种子;有时掉落土里,长出了根,就成了大树;有时随风飘扬,去了连自己都忘记来路的地方,就此归落天涯。
外公生于一九○五年,日本明治时代后期。“二二八”事件,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之前,他以生为中国人为荣,之后以中国人为耻;之前,他的生命充满了勇气,之后他活于恐惧之中。“二二八”事件时,他才四十三岁,但事件闯入了他的生命,彻底改变了我的外公,也等于提早结束了他的人生。爱发议论的他,从此不言不语;呼朋引伴的他,落寞晚年。连断气的那一刻,都是孤伶一人,没有亲人相伴,头点下,合眼,终结一个不幸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生。
外公的家世太好,以致他过度浪漫,不知世道险恶。台中自由路的老家,连楼梯木作都是福州师傅讲究打造的。外婆常感慨,他一生没有钱的概念,甚至忘却自己有妻小这回事。
一九○五年出生的孩子,长到十五岁,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他先依父亲指示,表面上买了船票到日本进修,没多久即想尽办法从日本再搭船到上海,投奔祖国修读中文学校。我的外公,正如同一个时代的赖和、杨逵2,不甘屈身于日本殖民地下当二等公民。二十岁的他,不仅毫不迟疑地投身祖国,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他富有的盐商爸爸,知晓此事,发一份假讣闻电报,内容简单无比:“爸爸死了,回家奔丧。”外公匆忙收拾行李,边搭着船边哭着下跪,望向台中故乡的方位。直到抵达基隆码头,见到来接他的长工,才知晓这是父亲制造的骗局。
我与外公并不亲,他在我四岁时,一人孤独地坐在椅子上,气绝身亡。从“二二八”发生,蒋介石派廿一师至台开始屠杀,外公避躲南投山区。至身亡断气,时间约莫长达十四年。这十四年里,他最好的朋友杨逵入狱火烧岛;他最疼爱的七弟,因着他的关系,担任谢雪红秘书,不过二十一岁的男孩,永别了父母家乡,逃至大陆,终身音讯渺茫。外公躲过了一时屠杀浩劫,却躲不过终生的自责与悲怆。晚年的外公夜里哭喊弟弟的名字,有时则像发了疯,大叫“有人要抓我”。白天他逃不过心灵的煎熬,经常大赌,赌到家里数十万现金,只剩不到一万。
我的外婆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无法理解大时代的残酷。目睹家道一夕之间崩落,人生第一次愤怒地高声责骂不负责任的丈夫。外公就在外婆的骂声中肺病发作,吐了满身的血,血喷满地,染红了这个家庭从此不祥之路。自此外公一个人住在客厅隔出的小屋里,美其名曰避免传染家人,实则是整个家对他的回避。
在一个占地两百坪3的日本式大宅子里,窗外看不到的不幸之事一一发生。接着我出生、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年幼开始有记忆之事,便是外公弯曲的背影。我出生的时候,外公帮我取了一个原名“陈文雪”,我弟弟出生时也是他取名“陈文逵”,一个纪念他最敬重的女士谢雪红,一个纪念他坐牢的好友杨逵。我的妈妈虽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却因从小家境太好,初高中已坐名车上学,没一丁点父亲左派的遗传;嫌弃“文雪”像“菜市场”的俗名,便从翻译的外国小说《小妇人》里找了一个“茜”字;可惜此字看起来虽然时髦,但真念对的人少极。小时候,老师总念错我的名字,成了“陈文西”,更土!
外公虽过世,我仍活在他的影子里。我在他留下的樟木大书桌上写功课,磨老砚台;或躲桌脚下,啃读张爱玲的小说。有时会听到关于外公的闲言闲语,外婆从不说清。阿姨们曾说晚年外公曾拿菜刀警告他的女儿,“谁嫁给外省人,不如把她剁给猪吃了。”但外婆又说,他像神经病,老爱秀没人听得懂的上海腔国语。在我家收藏古董的和室空间里,有一只宋朝的青瓷碗,另有一只日本大漆器盒里装着来自大陆的银制小盘、贝壳小鱼、铜器古董,还有小时候我无法分辨好坏的卷轴国画。外公独占的书房有中文书籍,中文杂志;墙上挂着一幅李石樵的人像画,现在若留着,大概值数千万吧。外婆说,李石樵每喊穷,外公就买他一张画,来家里的客人谁喜欢了,就送谁。
杨逵晚年遇着我,听说我是何集璧的外孙女,高兴地抓着我的手,说当年外公与朋友创办台湾第一本文学杂志《台湾文艺》时,外公力排众议坚持非找杨逵当总编辑不可;外公为此特地上山找着了砍柴的杨逵。杨逵说,没有我的外公,就没有《送报夫》这些小说的发表。
外公好友中,还有一位着名的医师作家赖和。他们共同在《台湾文艺》发表文章,外公天赋稍差,只写随笔,笔名“何光天”。我说外公文笔不够好,少了朋友们的文采,杨逵却替外公开脱,说他中、日文兼着学,坏了底子。
外公死了之后,我们家便无人从政。这是一个尝尽政治冷暖的家庭,直到我二十岁参加党外运动。疼爱我的二舅从美国飞回来怒责我,问我要走上外公的后路吗?我陆续辞去律师事务所及《中国时报》主编工作,为林义雄太太等助选,一毛钱收入都没有。母亲痛责我,我回答她,“钱不重要”;结果除夕,我每吃一口肉,每夹一道菜,妈妈就讽刺,“你不是说钱不重要吗?若不是钱,这些食物从哪里来?”第二天,妈妈上班,我找来搬运公司,收拾私人衣物,离开我与母亲仅缘分不到五年的家;从此将近半年,断绝母女关系。直至妈妈找了我的好同学徐履冰,上山看我住在一个十坪大的小套房,妈妈大哭,只说:“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恨你为什么参加党外,你不怕被关,像你外公一样毁了你的一生吗?”
一九八六年我出国读书,全家从此才松了口气;一九九五年,我再回国从政,台湾已走上民主之路,再也没有人需要为自己的理念付出坐牢或失业的代价;我的家人才与我和解,然后渐渐以我为荣。
在外公的家长大,他的人生一直是我追寻的答案。我博士论文原主题即是研究“二二八”屠杀,从“二二八”、南京大屠杀、左宗棠屠城、纳粹大屠杀,接着以色列杀巴勒斯坦人??我的研究原本从恨开始,却在宽恕中结束。当我阅读越多历史时,我发现屠杀是一个多么容易不断循环的悲剧;屠杀是历史上国族统治者为统治利益创造杀人借口的手段,历史上层出不穷,根本无关族群。
我在外公所遗留的人生悲剧中,从此竟与他走上不同的路,我不愿步他后尘,从一个民族主义,逃向另一个族群主义。
于是,瞬间,我竟成了另一颗无法落根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