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年底施明德主张“族群大和解”,民进党基层群情哗然。我并非权力核心,事先不知情,在电视台录影时才被邱复生告知此事,邱还问我:“施明德是不是疯了?”我笑一笑,没回答。接着上了张雅琴主持的《TVBS晚间新闻》接受专访,我一个字一个字说出令民进党群众难以置信的话,“我支持大和解;不可能永远一群人恨着另一群人,‘二二八’的屠杀是蒋介石及其部队的责任,不是外省人的责任。”
我含着泪说着以上的话,脑海里想着我那孤独弯曲的外公身影。
是的,我亲爱的外公,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液。你的伟大与你的潦倒,你的时代与你的痛苦,一一收在我的心中。我无法还给你具备尊严的晚年,但我同时愿意继承你独特的热情、慷慨与勇气;我相信,愈爱你的人,了解时代愈深,也愈愿意宽恕这一切。
外公过世后,我常常一个人在台中大院里转来转去,日本式的木条栅栏挡不住不幸一点一滴地侵蚀这个家庭。外公生前在院子种下仙人掌,苍劲依旧,可是主人早已枯萎,不论他的躯壳还是生命毅力。另一棵夹竹桃,被二舅在某个暑假狠狠砍了;他说这是一棵含毒的树;好像说着外公正巧碰上的时代。他的人生种子落在明治后期,“二战”期间,中国与全球的革命风潮改变了所有理想的知识青年。在人类时代的剧本里,我的外公注定得扮演飘浮的种子,没有早一步,也无法晚一步,刚巧遇上了往前往后都没有退路的台湾人命运,除非他愿意出卖自己。
“二二八”时,他等于已经死了一次,但他逃掉了;接着,在一切的弃绝中,祖国、家庭、身份、情感??所有的弃绝皆发生后,他的躯体弃绝了他。他死的时候五十七岁,只比现在的我大四岁。
外公悲怆的晚年,给了我从政时期奇特的启示。当我觉得为了权力或生存已不忠于自己的心时,千万不要逃,不要投降,无须躲避。该来的,让它来;该离去时,勇敢地离去;人生不用拖泥带水。
二○一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2赖和(1894?1943),台湾彰化人,原名赖河,台湾着名的民族诗人。
杨逵(1906?1985),台湾台南人,原名杨贵,台湾着名小说家。——编者注
3坪,土地或房屋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编者注
不要说我怪,一九三四年我的外公(左)即展现吾家不走常规的模样,原来我的顽皮与热血皆遗传了他。
我的外公何集璧,年轻时眉宇透露着无比的自信。唯一看得出他日后将走上悲伤之路的,是他感情丰厚的双唇。
《台湾文艺》成立大会,外公何集璧被推举为中部委员。这是台湾文学第一场也是最大的盛会,外公作为代表宣读大会宣言。(文茜宝藏)
一九四九年,何家最后一张团圆照;那一年大陆易帜,隔一年我外公的乌日纺织厂被国民党没收。何家从欢乐终于走向时代不可逃避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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