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我过生日,发短信给送礼的朋友们:“我比玉婆整整小了二十六岁,却比苏珊大婶又大了六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不过别嘲笑我,据统计福岛五十壮士平均年龄五十三岁,请向我们伟大的五十三岁人类致敬,福岛壮士文茜笔。”
过了生日这天,我正式迈向人生五十四岁的第一个开天之日。日子回到稀松平常,这是住在台湾小岛的好处。历史从来不曾于日常生活中活跃演出,你可以假设每一天都一样。这里的人普遍犯着失忆症,仅有在“二二八”或“辛亥百年”,历史会短暂地假性演出一番。过了节庆,哪怕是悲伤的往事,多数人就像翻报、丢报一般,很快地把历史扔了。历史只是一部纪录片,它好似发生,又好似没有真正发生,于是时间又回到往常,白天、黑夜、四季??这是身为现代台湾人真正的特色,我们的一切皆太平凡,不穷、不富、不具备特殊国际经济能力。我们说的话没人听,别人说的话我们自然也可以不要听;只剩那些留存雄心壮志、心不死的人,深觉悲痛。
我十七岁至四十五岁前,不理解这一套岛屿的精神逻辑。十七岁时,我误以为人生非得争个是非,争个千秋。阅读亚历山大大帝传记时,我急死了。他在我的年岁时已快继承大位,只手便可杀了一头狮子;二十四岁开始东征土耳其、波斯、埃及……一路从希腊长征至印度。死的时候才三十三岁;青史留名千年,并征服世界大半土地。而我十七岁了,仍活在娘娘腔的家庭争吵之中;我的母亲是位职业妇女,总在星期天清晨猛拍我卧房的玻璃窗户,逼我早起晾晒全家的衣服。
十七岁那年,民谣女歌手珍妮丝 · 伊安(janis ian)正巧谱唱了一首名叫《十七岁》(at seventeen)的歌,对我人生深具启发:
十七岁那年,我了解了真相
爱情是美丽女人的专利
那些与我无缘的情人节
十七岁那年,我得知真相
那已是好久很远的往事
世界还年轻
做梦是我唯一拥有的消遣
对于像我这样的丑小鸭来说
在独自的牌局里自欺欺人 那年我十七岁
喜爱这首歌,不完全是投射所有歌词的内容。令我伤心的是这首歌词的创作者,写完曲子之后十七岁那年自杀了。迷上《十七岁》,使我自十七岁那一年,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我们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欠上天一个约会,那就是死亡的约会;差别只是有人赴约得早,有人赴约得晚。
十七岁那一年,是我人生最悲伤的一年。自小抚养我长大、与我相依为命的外婆过世,我带着“孤儿”的心情,“回”到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妈妈的家”。幸运的是,十七岁那一年我同时迷上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撰写她虚荣洋派的母亲,如何把她第一笔挣来的八百元港币奖学金,一夜全赌输于牌桌上。当年她从被父亲幽禁的家里好不容易逃出来,投奔留洋派的摩登母亲,说来已够可怜;母亲却劈头丢出第一句迎接她的话,“我养不起你,钱都在你父亲手中。”渴望母爱的张爱玲面对她自小崇拜的妈妈,只能不断地向妈妈保证,“有一天,我会把钱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