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我十七岁人生第一次长大,学习如何搁下悲伤,忘却痛苦,并感念爱你的人。我美丽的母亲,虽然严厉并实在偏心,但比起张爱玲那个鬼留洋号称摩登的新女性娘,实在伟大太多。
而我在张爱玲的人生世界,一方面看到她二十四岁得意地“成名趁早”,接着又在字里行间书写爱与死、真与假、财富与亲情、地位与虚矫。她的家世太好,但钱从父亲那一辈,早已逐步匮乏了。她对自己先祖的虚荣与不屑,并存于文章之中,“他们只是静静地躺在我血液里,等我死的时代,再死一次。”先祖是诅咒,时间是压力,历史是无情的火车,轰隆轰隆开过去,人生即被碾碎。
我的十七岁不只没有张爱玲的悲凉,相反,时间轰隆轰隆把我带进一段比一段精彩的时代。我虽没赶上西方一九六八狂飙的年代,却赶上蒋介石死去的年代。虽然二十二岁起参加党外运动,吃了不少苦头,包括被镇暴部队打得满身是伤;为林宅血案发传单,一名老兵将我从台北火车站陆桥推下了楼,差点断了脖子;办杂志常被查禁没收、生活有时甚至拮据至五千元房租都交不出来……但随着我逐年逐月成长,蒋经国带着台湾经济起飞,一九六八年民进党正式成立,一九八七年台湾解除戒严。
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日子不是一天比一天匮乏,反倒是一天比一天有希望;这是我们那一代的幸福。我们常常一伙吆喝三十个人,就举行街头示威。有一回为了抗议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远东百货公司请南非白人选美小姐站台,我们第一天到板桥远东抗议,挨了警察棍棒痛揍;第二天,我火大决定戏弄“警总”12,把他们当道具。从邱义仁家刻意串通好打电话,撂话隔日“不聚不散,再战远东”;聚会地点就在台中许荣淑服务处。果不其然,隔天我们都在家里睡大觉,窃听电话的人却通报台中“警总”,先是在远东百货重兵布署数百人,几小时等不到半个人影,气得冲入许荣淑服务处。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差一点得意地扮起罗贯中,把自己描述成当代诸葛亮。
一九九五年我出国九年半再回台北,年岁已是三十七。当时关于我的衣装、爱情、诽闻报道特别多,持续了五年之久。我气归气,但正如十七岁时我已得知的真相;有一天,当我老去,我会怀念这一切。果不其然,现在我已五十三,谁来讨论我这半百女人的腿、“事业线”与胸部大小?没叫我“苏珊大婶”已是客气了!
故事并不就此打住;四十岁那一年,我面临了人生另一道考验。一九九八年几位我熟识的企业家,分别向我投诉陈水扁如何利用市府权力,以消防检查为名,接着变相勒索进行献金劝募。我第一回不敢置信,第二回摆明告诉他们,民进党中央对于这位如日中天的明星,无能为力。直至一位新党市议员,白纸黑字于议会公布陈水扁的基金会募款名册,我的人生被投下了极大震撼;证据就在我的眼前,名单里包含几位向我投诉的企业家而且金额完全“精准”一致。当时我已四十岁,人生在权力与理想之间面临重大的抉择。事情终究无法光滑无痕迹地度过,半年后我终于离开自己投入二十年青春的政党。我离开时看着身后关闭的党部电梯门,起初是漠然;走到大街上,才渐渐觉得眼泪的需要,至少为自己无悔但也不会再出现的青春哭一哭吧。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人很少的马路上,哭给自己看。
也是那一刻,我再度告诉自己,至少我是忠于自己的;因为十七岁时,“我已知道真相”。
从十七岁起,我对自己的人生只有一个终极愿望。当一切的约会皆结束,我必须赴宴于生下来就亏欠上天的那一场约会时;合眼片刻,我不觉这一趟人生惭愧。
至今,愿望不变。
二○一一年三月二十八日
12台湾警备总司令部的简称。——编者注
二○一一年,年底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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