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离家出走的那天清晨,公交车上异常的冷清,只有零零落落的三两个乘客。街道上更加冷清,几乎连行人都看不到,因为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每次离家出走,心情都会轻松开朗很多,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徒步走到省城去,独立生活。
公交车到了码头后就是另一幅景象了: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而且大都是起早摸黑的生意人。从此刻起,他也要和这些人一样,为生存奔波去了。以前过海港搭的是客轮,远没有今天这脏兮兮的货轮上的气息让人振奋。混迹在为生存奔波劳累的人群中,他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厚实和活力。恰好这时海面升起一轮活力四射的红日,犹如一颗鲜红的心脏,大地的心脏。自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人只有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才能真正感受的生命的充实。他站在甲板上,遥望着晨雾中朦胧的彼岸,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寒江的背包里有一本书,是燕琳在随同父母去厦门之前送给他的。书上图文并茂的讲述了一个盲人独自走完阿尔卑斯山道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曾经是个出色的化学工程师,在四十多岁时双目失明,生活陷入了忧郁和绝望之中。为了排遣内心的阴霾,带着买来的导盲犬,独自踏上阿尔卑斯山脉,追随上帝的指引,坚定的走完了全程。对于一个平常人来说,这只是一件奇事,对于寒江(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看不清人生的盲人)却是一个巨大的启发:人非草木,又如同草木,都是大自然创造的,没有绝对的不同,只要有土壤和水分,就应该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大树。他天天有吃有喝,土壤无比富饶,却还郁郁寡欢,寻死觅活,岂不可笑。究其原因,不就是思想过于繁琐,忘了自己只不过是天地间一粒尘埃,何必总以为是可笑的万物之主宰。有什么好主宰的,有什么好成就的,还不如和草木一样,无牵无挂,快快乐乐的活着就够了。何必想得这么累,想到发疯了都无济于事,只会拖累亲人。”
下了渡船后,他感觉胃口大开,买了牛奶和面包吃,备好干粮和水,然后就沿着陌生的公路轻快地走了起来。据说在古希腊埃拉多斯山岩上刻着三句名言:“如果你想强壮,跑步吧!如果你想健美,跑步吧!如果你想聪明,跑步吧! ”他现在还跑不了,但起码他可以走。没想到,刚走出一直生活着的牢笼,身体上的一切疾病似乎就消失不见了,像心理学书上说的那样,精神问题往往是健康问题的最大根源。人们可从没有见过野生动物会得抑郁症的,除非被关在人类的牢笼里;就连原始人都很少出现精神病。看来精神病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就像人类创造的所有种种辉煌的文明一样。人类太自以为是了,从没想过自己只不过是大自然的衍生品,还口口声声说要征服自然。到底是征服了自然,还是在征服自己内心的恐惧。这样苦闷的活着,还不如像头野兽一样徘徊在荒野之中,为了食物终日寻寻觅觅。至少这样就无所谓崩不崩溃了,吃饱了还可以开开心心的游荡玩耍。
时值六月下旬,烈日高挂,大地灼热,酷暑难耐。寒江独自行走在荒凉的柏油路上,尽管头顶着烈日,心里却冷如寒冰,连汗都没有。在的他面前,是一条延伸到天边的大马路,看不到尽头,路面像融化了的岩浆一样,热气腾腾。远眺处是一带连绵起伏的山脉,郁郁葱葱,其间隐隐约约点缀着两三个神庙或佛塔,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都说圈养久了的动物一旦放归野外是无法生存的,因为在大自然中只有一条真理,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父母双翼地保护下,从没真正地经历过残酷的生存竞争,就这样冒冒然的踏进危机四伏的陌生世界,心里自然估计到了可能的危险。然而,这就是他的宿命,没得选择。
临近中午的时候,寒江来到了山脚下,估计在山腰上绿荫之中有座寺庙,便顺着山道往上走。这地方属于沿海平原地貌,没有高山峻岭,都是些小山丘,不会很高很陡,爬山一点都不费力。山上的空气新鲜得让人吃惊,周围充溢着深深的静寂,静寂到要重新调节听觉才能适应的程度。茂密树丛遮挡住了毒辣的阳光,幽深的树阴里不时传来高亢的鸟鸣声,却看不见鸟儿的踪影。从树木的间隙处望出去,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河流绕着连绵的山峦蜿蜒而行,像一幅全景画。景致非常美丽,寒江却没有观赏风景的闲心。刚才在马路上长时间的暴晒,已使他的太阳|茓突突的跳着,隐隐作痛,现在躲到了树阴底下,才慢慢地觉得轻松一些。
自清晨下了渡船,他就没有停歇片刻,一直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走着,起初那种轻松的感觉渐渐地遁入地下,心情慢慢阴郁起来。尽管他从那个生活多年的牢笼里逃了出来,似乎也只是掉进了另一个牢笼而已——风景在变,人物在变,而他依然背负着那个沉重的问号。问题的根源在于他自己,在于他的心不知道什么叫快乐,不知道痛苦的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当他远远望见山林中的寺庙时,他觉得他应该去那里,那是净化心灵的地方,也许能告诉他点什么。
这是一座雍容大方的寺院,看来已经建造多年了,却维护得很好。寺院门前种着两棵苍劲古朴的参天古树,巨大的树冠几乎把整个天空都遮挡了。寺院山门洞开,门丁上镶汉白玉扁,扁心阳刻“智空寺”三个楷书大字。山脚前,尊据石狮一对,威风凛凛。
寒江解下背包,在古树下的断石上坐了下来,郁结的心绪似乎忽然化成轻烟被微风吹散了,此刻竟然心静如水。他曾经看过一些佛教的书籍,依稀还记得寺院的山门是含有深刻寓意的。似乎寺院的“山门”也称“三门”,入佛门就是入三门。然而“三门”具体指什么他就记不起来了。
这么多年,他在狭窄的世界里,严守狭隘的规则,艰苦地度日。对那空间的狭小和空气的污浊,时常觉得痛苦,可是却不知如何逃脱。如今看来一切竟如此的清晰,正如慧能所说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的,也许遁入空门,一切就能逃脱,只是依然不舍人间而已。
寒江休息了片刻之后,信步进入寺院,来到山门殿里,里面竟然空无一人。殿内塑有一尊大金刚力士,面貌雄伟,作忿怒相,头戴宝冠,上半身*,手执金刚杵,两脚张开。寒江在神像面前迟疑了一会,竟有虔诚跪拜的冲动,自觉可笑。佛是人创的,再深奥的佛理也是人领悟出来的,为什么要用崇拜来取代对其本义的思考呢?他在大殿里观赏了一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于是就从左门出来,进了另一个殿堂。里面供奉的是大肚弥勒菩萨,和其他寺院里的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这种笑容一直是寒江所渴望的,不过他总是无法灿烂地笑不出来。俗话说“乐极生悲”,那有没有“悲极生乐”的道理呢?他悲苦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到了极点时便会转化成快乐呢?又或者悲和乐本来就一体的,你总是强调自己的痛苦,那是因为这种强调会让你内心快乐。矛盾和统一本来就是指同一种“事物”,然而如果连“事物”都忽略了,那矛盾自然就不存在了。也许这就是“忘我”的真正含义——连“我”都被忘却了,“我”身上的烦恼和痛苦自然就不存在了。
不错,心是感性的,我们却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哄骗它。就像一个笃信佛教的人,是没有恐惧和焦虑的,因为他总是对自己说:“心是不存在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不过这也是危险的,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让自己处于“脑死”状态 。
“你在这里干什么?”当寒江在走廊里陷入沉思的时候,一个老妇人发现了他。
寒江收拢了思绪,略微迟疑了一下,对老妇人说:“我路过这里,只是进来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