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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四 巽

某个­阴­沉的日子,放学后,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寒江准备到­操­场去锻炼身体,这是他目前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之一。当他跨出教室时,看见燕琳站在走廊尽头的栏杆边张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人。寒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她跟前,好像对她失去亲人的悲伤毫不在意似的,满脸笑容。

“在等人吗?”寒江问燕琳。

“嗯。”燕琳眼神低垂,满脸羞赧。

“等谁呢?该不会等我吧?”寒江开玩笑说。

“不,不是的。”燕琳低声回答。

“和你开玩笑的啦。”寒江说着就要下楼了。

“诶,”燕琳欲言又止。

“嗯?”寒江回头用目光询问。

“你能陪我一起回家吗?”燕琳轻声地问他,紧张得满脸通红。

“哦,当然可以。”他犹豫了片刻说(对他来说锻炼可是死任务),“可是,有什么事呢?你看,我正要去跑步呢?”

燕琳不说话,转身就要走。寒江急忙对她说:“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拿书,在教室里。你等我一下,就一下。”

寒江依稀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经常在燕琳家玩。他们两家是门对门的,年纪又是一样大,经常躲着一起摆弄一些小玩具。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燕琳竟然长得这么漂亮了;他需要找个女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不能落后于别的男生),可是他从没想过去找燕琳,因为他们太熟悉了,玩不起。

当他们两人一起走在回家的小巷子里的时候,寒江努力思索着应该和燕琳聊些什么,聊些能让自己看起来即成熟又睿智的东西。燕琳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寒江则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猜测着她的心事——她所喜欢的和她所不喜欢的。尽管他对这些毫无兴趣。

“你回去之后做什么?”寒江问燕琳。

“没做什么?”燕琳说。

“那你怎么打发时间的?”寒江问她。

“你为什么这么问?”燕琳不解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找你做什么?”

“你觉得我很奇怪吧?”寒江笑着对燕琳说。

“是很怪。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找你。”

寒江笑了笑(每当别人觉得他很怪时,他都会用笑容来掩盖内心的忧伤),对燕琳说:“我只是在想你会对什么感兴趣,其它的倒无所谓的。”

“那你呢?”燕琳反问他,“你最喜欢做什么呢?”

“不清楚。很多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我会喜欢,可是得到了最后我很快就会发现,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很好笑对吧?”

“一点都不好笑。只是你喜新厌旧罢了,人的本­性­都是如此。”

寒江停住脚步问燕琳:“哦,是吗。其实我喜欢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开心起来,不是吗?”

“我更喜欢旧的东西,有感情的东西。”燕琳说。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你那时是那么的可爱,不过现在也很漂亮。”寒江自己早就忘记了。

“是的。我记得我们有一次躲在一块斜靠在墙边的大木板下面,点了蜡烛,还用沙子做蛋糕呢。”燕琳回忆说。

“是啊,那时是那么快乐。可是现在呢,发生了太多事了。”

燕琳想起了她弟弟,眼角噙着泪光,低着头继续走着。

走了一会,燕琳问寒江:“你应该读过很多书吧。”

“能找到的都读了,可是还是很笨,什么都不懂。”寒江苦笑着说。

“我弟弟常对我说你读书很刻苦,他很佩服你。”燕琳看着他说。

寒江最怕燕琳提她弟弟,因为他唯一做不到的就是装出一副悲伤欲绝的表情。毕竟他的人生是极其残酷的,不允许他有半点软弱。他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陪着燕琳默默地走在僻静的小巷里。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燕琳的家门前。

“你到了。”寒江说。

“到我家里坐一坐吧。”燕琳说。

寒江尽管有一千个不愿意,还是跟着燕琳进了门。他觉得像他这种不知道悲伤为何物的人,出现在这样一个不幸的家庭里是不合适的,搞不好会让主人反感。

燕琳告诉寒江,她爸妈带着她小弟到厦门去了,这段时间不在家。这时寒江才松了口气,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该用什么话安慰他们。

燕琳给寒江倒了一杯水,然后在他旁边的红木沙发里坐了下来,斜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你家装修得真豪华。”寒江打破沉默说。

“到我们阳台看看吧,还有很多珍贵的花呢。”燕琳突然对寒江说。

“好啊,从你们阳台可以看到我二叔家的阳台。我都好久没过来了。”

“你在那里住过,不是吗?”

“都好多年了,一直想到你们这边来看看的。你弟弟说过你们阳台种了很多漂亮的植物,我就是什么都种不活。可能是我缺乏感情吧。”寒江苦笑着说。

“你为什么老这样笑,笑得这么苦。”

“习惯了。这习惯很不好,是不是。”

燕琳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带着寒江来到他们的阳台。燕琳家的阳台很开阔,没有加盖房间,种满了各种花草。寒江一上来就被一丛郁郁葱葱的竹子吸引住了,奇怪的是其它花木因为缺乏照料已经很憔悴了,唯独这丛竹子依然青翠健壮。

“好漂亮的竹子。”寒江心里感慨道。

“这是我弟弟种的。以前他见你在那边种竹子,他也种,可是就一直种不活。这一丛是他去年才又种的,是新的。”

“哦,我以前总是种不活,后来就不种了。”寒江说,“你应该很喜欢你弟弟吧。”

燕琳苦笑着,问寒江:“你觉得我爸妈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他们狠不狠心?”

“怎么说呢。”寒江说,“恐怕他们也是太难过了,想出去散散心吧。”

“可是我呢?他们从来就不顾我的死活,为什么留我一个人面对这该死的房子。我也想出去散散心啊,我也难过啊!他们眼里从来就只有弟弟,我是女儿,就不是他们生的吗?”燕琳说着就哭了起来,搞得寒江不知所措。

“别难过了,忘了这一切吧。”寒江安慰她说,“这不马上就要高考了,学习才重要呢。”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太压抑了,我都快受不了。”燕琳低声对寒江说。

“哎,生活总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呢。”寒江无奈的叹息说。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坚强起来,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你要毫不留情的去反击,不要被自己的悲伤打到。”寒江鼓励她说,“我也经常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总对自己说:让心死去吧,我们要比这世界更冷酷,要相信自己一定能改变这一切的。”

“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是你。”燕琳无助地说,“我只希望有人能帮帮我,我好害怕,感觉被这世界抛弃了。”

“哦。”

寒江觉得女人真是烦,把豆大的悲伤竟然能放大到足以遮住天空。如果他也这么多愁善感,早就尸骨无存了。

燕琳来到围墙边,指着寒江以前住过的那个房间对他说:“如果你还住在那里,我就可以站在这里看着你窗户里的灯光,就算是深夜我也不会害怕。你的灯在夜里总是亮着的。”

“我也希望能回到过去,我也想重新开始。这些年我犯了太多思想上的错误了。如果一开始我就能像现在这样看问题,一切就不一样了。可是,人都是需要成长的,尽管有时成长很艰苦。”寒江怅然若失地看着以前自己住过的那间小房子。

“你晚上有没有别的事。”燕琳问寒江。

“就是看书,要么看电视。”

“你可以到我家来。”燕琳对寒江说,“我是说,我们可以一起看书,做作业什么的。”

“这样啊,”寒江犹豫了一会,“也好,反正也没别的事。”

燕琳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轻松多了。她问寒江:“我要去做饭了,你喜欢吃什么?”

“这样啊,我想想。”寒江想了想说,“不如你到我家去吃饭吧,省得麻烦。”

“我想,你在我家里呆着不舒服吧,是不是?”燕琳失望的说。

“也不是。”寒江解释道,“我每天基本都喝粥,胃不好,吃不了别的。”

“我也可以煮粥啊,或者你自己煮也可以的。”

“也是,我就是怕你不方便。”

“没什么的,你喜欢什么都行。我很好。”燕琳低着头小声说。

燕琳这么说了,寒江就不好拒绝了。

寒江是个很依赖家的人,呆在燕琳家是总是心神不宁,根本无心看书,于是两人吃完饭就坐在电视机前面边看电视边吃零食。让寒江不明白的是,燕琳怎么能这样心满意足的把时间打发过去呢。寒江觉得,恐怕这世界上就他一个人活得这么辛苦,别人都开心着呢。

寒江陪着燕琳看她喜欢看的那些电视节目,直到燕琳困了想睡觉,他才轻轻的下楼回家。好像他们又回到了小时候,一起无忧无虑的玩着他们喜欢的游戏,没有大人来­干­扰。不过既然都正处青春期,就不可回避­性­的思虑,那就像一小块云朵,飘在半空中,使气愤显得多少有点紧张。

寒江离开了燕琳家之后,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跑了起来,想补回今天的锻炼计划。这时他耳边飘过一阵凄婉地低语:“去爱她呀,大胆的去爱她呀。”那声音不像是风在述说,又绝对不是他自己的语调,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接着,又有一束稀薄的白光随着身后的路灯的消退越来越清晰可见,它时而缓慢的翩翩起舞,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态,时而在他面前游来荡去,向空气中挥洒着湿草混合着忧伤的味道。

寒江停住了脚步,注视着眼前那团飘忽的魅影,用手在上面扫了扫,冷飕飕的。

“去爱她呀,大胆的去爱她呀!”那凄婉的低语又开始了。

寒江不禁想起了逸雅,如果说他们的内心曾经打开过一道门,它现在也已经关上了。透过那道关闭着的门,逸雅的悲伤和愤怒是那样的强烈,他也只能眼睁睁的任其慢慢熄灭、苍老。他跟本不爱任何人,如果爱了也只是欺骗,骗谁他都不会去骗燕琳。

“去爱她吧,大胆的去爱她呀……有了爱,生或死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声音对他说。

“孤独,就像一件Сhā满黑刺的外衣,让你的生活索然无味,把所有试图接近你、温暖你的心刺伤,撕碎。就算相爱了,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情憔悴、枯萎,最终伤痕累累的凋谢。这不是爱情,我不会去爱任何人的。”寒江说,“谁知道爱是什么。”

那个声音说:“等到你自己经历过了,你自然就会懂得什么是爱。”

“经历什么,爱情,还是死亡?”寒江问,“你为什么总缠着我。”

“两者有区别吗?”那声音问他。

寒江笑了笑,来到路灯下,两只手缓缓的解开衬衫领口下面的扣子,亮出了胸前那尊泛着幽幽绿光的玉观音。那个魅影倏地就往黑暗处逃窜了,留下­阴­森森的惨笑声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寒江站在路灯下,对着黑洞洞的空巷子大声喊道:“该死的,你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巷子里深处传来了他自己的回音,什么都没有,空空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十五 复

第二天放学后,逸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下课就回家,她留下来温习了,这让寒江的心乱成了一团。

她怎么不回去呢,家那么远?伟城会来找她吗?这和他寒江有关吗?——寒江总是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就要被逸雅火辣辣的目光烧着了,她在盯着他。然而他没有去证实,只是低着头假装做题,其实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寒江溜到溪松对面坐下,他问溪松:“嘿,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溪松嘿嘿地笑着,想了一会,对他说:“咳,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还没出现呢。”

寒江偷偷地瞄了一眼逸雅——她在低头写着什么,不过她似乎也在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喜欢谁了,从实招来。”寒江心不在焉地问溪松。

“不提了,人家看不上我的啦。”溪松说。

“哦,怎么会呢?”寒江说着又偷偷地朝逸雅望去。

这时逸雅抬起了头,满脸憔悴,两个刺眼的黑眼圈罩在脸上,寒江见了心里难过。逸雅开始朝教室门口看了看,然后突然把目光转向寒江这边,寒江立即转过脸,盯着溪松,企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溪松的眼睛越过了他的肩膀,看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满脸讶异。

这时有人用手指在寒江肩膀上轻轻地敲了敲,从那犹豫和轻柔的指法,他立即判断出是个女孩子。不用说他都知道是谁,肯定是燕琳,这时他慌乱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燕琳只是对他笑了笑,轻声的说:“走吧。”

寒江忙说:“我差点忘了,真不好意思。等我一下。”

当寒江收拾凌乱的书本的时候,燕琳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等着,而其他人则默不作声的留意着。寒江已经习惯了被人关注,不过这是他唯一一次觉得很骄傲。他觉得他比很多男生都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寒江逃离了教室后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慌张,也许逸雅并不是冲着她来的,可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当你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这是为什么?”寒江问燕琳。

“什么?”

“我说:有时突然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心跳会莫名其妙的加速,是为什么?”

“心动了呗。”燕琳说。

“可是你既然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还会心动呢?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呢?”寒江问。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喜欢的吧。”

“你说,人应该怎么样才能完全控制自己,就像­操­控一台机器那样。”

“人又不是机器,为什么要那样呢?如果人像机器一样,就不好玩了。”

“这跟好不好玩没关系好不好,这是为了不犯低级错误。”

燕琳盯着寒江说:“你说我在犯低级错误?”

“哎呀,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打个比方。”寒江解释道。

“哦。”燕琳笑着转过脸去,继续走路。

寒江觉得很苦闷,本来他只是对裴云念念不忘,现在又来了个逸雅,把他的心都搅乱了。

寒江走着走着突然问燕琳:“你对自己了解吗?”

“什么?”

“你了解你自己吗?”

“当然,我当然了解自己。”燕琳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而已。”

“今天你想吃什么菜?”燕琳问他,“我们顺便到菜市场去买。”

“从你的角度看,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没自信的人。”

“是吗。”听到燕琳说他没自信,寒江显然有点气愤。

燕琳嘟着嘴巴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寒江,觉得他比想象中还要古怪,也许应该说是幼稚更贴切吧。

“今天晚上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寒江对燕琳说。

“吃了饭一起出去怎么样?”

“不了,我回家吃。”

“怎么,生气了?”燕琳问。

“不是,我真的有事。你­干­脆也到我家吃饭吧,省得麻烦。”寒江对燕琳说。

“不了,我没事的。”

“我回来了就来看你,可能会晚一点。”

“不用来了,”燕琳对他说,“我想到朋友家里去。”

“那你晚上不回家吗?”

“不回来了,在这里总是睡不着。”

“和我一样。”

“你又没在我家睡过,怎么知道睡不着呢?”

“我是说我经常失眠。”寒江解释道。

“你又为什么失眠呢?”逸雅问。

“不知道,”寒江看着燕琳,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因为你失眠的缘故吧。”

燕琳低头笑了起来,寒江也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变聪明了。

寒江把燕琳送回家后,自己直接回了家。此时他心好乱,想独自好好的想一想,燕琳所说的“心动”是怎么回事。到底逸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难道事实不是他所了解的那样吗?

晚饭后,寒江心里闷得发慌,于是骑上自行车到老市区的旧书摊随便逛逛,好让胃里的食物快点消化掉,免得撑着难受。

每当他翻着旧书里那些泛黄而厚实的纸张时,就恍如进入了一个古老宁静的世界,喧嚣的现实暂时沉寂了,耳边渐渐响起书中人物撕心裂肺地呼号声——通常只有这种悲惨的情节才能激起他的心潮。似乎在他的知觉中,世界就应该是悲惨的,也只能是悲惨的。通常他只买世界名著,他觉得一般的书里是没有他需要的知识。可是最近他连世界名著都懒得买了,因为里面也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一直茫然地逛着,直到那些地摊都收了,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一切变得萧索沉寂,可是他依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书,心里很失落。回想他走过的路,也许是因为他内心在恐惧着什么,才使他的生活裹足不前,索然无味。想必他内心盘踞着一个魔鬼,一个自我毁灭的魔鬼。是这个魔鬼剥夺了他享受凡人的幸福的权利,也是它将他从人群中拉开,让他无法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

当寒江骑着自行车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左边的岔路向他扑过来,直觉告诉他那是辆直冲过来的卡车。完了,瞬间死亡的预感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际,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一秒钟,无比漫长的一秒钟,稠密的黑暗漫过他眼前,死死的裹住他,紧接着——路灯昏黄的光线又慢慢的回来了。马路上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骑着自行车。真是心惊胆战的一慕,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冷汗从手心冒了出来,侵湿了把手的泡沫套圈。幸好只是死亡的幻觉而已,如果真的被车撞了就惨了。

寒江停了下来,心想:不妨和逸雅谈谈看看,说不定一切都会有答案,为什么要逃避呢。尽管他无法确定对逸雅的感觉是不是爱情,可是目前在所有女生中他依然在意她,因为她给予了他最丰富的回忆。他需要知道生活的真像,而不是自己一味的去凭空臆想。

寒江来到电话亭,拿起电话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紧张得几乎看不清键盘上的符号,眼前的世界都在疯狂地颤动着。他闭上了眼睛,努力平息内心的慌张情绪,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等待着电话线那端的回音。电话最后接通了,他只对逸雅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忘记了事先排练了无数次的台词了。他对逸雅说:“我想你,现在能见你吗?”

逸雅在电话那边静默了许久,最后一声不吭地挂断了,传来了孤独的瑟瑟发抖的嘟嘟声。

寒江放下电话,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掴了两巴掌,这才平息了内心的颤抖。脸颊上热辣辣的,心里倒感觉如释重负—— 一切都结束了。打从一开始,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逸雅根本不喜欢他。这样也好,至少了却了一件心事。抛却内心的感受,从客观上来说,他确定了一件具体的事情:逸雅不喜欢他。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六 咸

寒江路过燕琳家的时候见她家门口的灯还亮着,他按下门铃,想上去和她说说话。燕琳整个晚上都没出门,在家里看书,听到门铃就赶紧下楼开门。

“怎么垂头丧气的?”燕琳一见寒江就问。

“我总是这样,垂头丧气的。”

在二楼客厅坐下后,寒江问燕琳:“你是怎么准备高考的?”

“就是不停的看书复习,还有什么办法。”燕琳说。

“时间不多了,我也该清醒清醒了。”寒江神情沮丧地说,“如果真的考不上大学,我就完蛋了。”

“是的,我也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做的?”寒江问燕琳。

“做什么?”

“你的语言有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对备考有什么好办法?”

“你的语言才有问题呢,什么话都说一半,谁听得懂。”燕琳反驳说。

“好好好,是我有问题。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呢?”寒江问。

“没有,就是多背书,多练题。难道你还有办法吗。谁不都是这样的。”

“我不能这样,我没时间了。我自己想想吧,总有更有效率的办法的。”寒江说。

燕琳回房间去看书了,寒江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可是银慕上的画面却没有进入他的脑海,他又在苦思冥想。

“喂,别想了,一切都是徒劳的。接受你可悲的命运吧,任何抵抗都是多余的。”电视里有个声音对他说。

寒江回过神来,注视着电视画面,竟然是那个穿皮风衣的鬼魂钻到电视里面去了,它正躺在暗红­色­的皮沙发上望着自己。

“我说,你考不上大学的。你知道吗,你快完蛋了。”电视里的那个家伙对他说。

“你是谁,为什么老缠着我。”寒江问他。

“你不死,我怎么去投胎?是你把我的骨灰坛踢烂掉的,是你自找的。”鬼说。

燕琳听到寒江的声音,以为是在和她说话,从房间里探出头问寒江:“什么事。”

“你过来一下,到这边来。”寒江对燕琳说。

等燕琳来到旁边,寒江指着电视银慕对燕琳说:“看到电视里的那个人了吗?他在和我说话呢。”

“哪里?”燕琳迷惑不解地问。

“就那个穿绿­色­风衣的家伙,躺在沙发上冷笑的那个人,他刚才和我说话来着呢。”

“电视里什么都没有,信号停了,根本就没画面。”燕琳说。

“你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吗?”寒江惊诧地问。

“是什么都没有嘛。”

“该死的,怎么就看不到。看他笑得那么得意。”寒江说着把电视电源关闭了。

“你怎么了?”燕琳问寒江。

“不知道,有个鬼想害我,老是缠着我。”

“怎么可能,这世界上哪来的鬼。根本就不可能有鬼。”

“怎么就不可能有?”寒江怔怔的看着燕琳,把她吓得直哆嗦。寒江叹了口气,对燕琳说:“和你开玩笑的。”

“哎,吓死我了。你叫我晚上怎么敢睡觉。”燕琳长舒了口气说。

“睡不着就­干­脆不睡觉,多简单。”寒江说。

“不睡觉做什么?”燕琳问。

寒江久久看着燕琳,茫然地问她:“你喜欢我吗?”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回家,想在你这里睡觉。”

“滚,滚出去!”燕琳气愤说,将寒江往外推。

“生什么气,我只是随便问问。”寒江解释说,“我想到你家阳台躺一下,可以吗?”

“随你便。”燕琳转身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寒江在燕琳家的阳台上的长椅上躺着,看着天上的星星,脑海里各种各样的问题乱哄哄地碰来碰去。原来,在他的生活中从来就不曾有过所谓的爱情,他目前唯一该做的就是放下一切杂念,把­精­神全部集中到一点上:备战高考。当所有­精­神被集中到一点上时,做起事来往往是非常有效率的。

寒江在夜空下渐渐睡着了,其实他总是睡得很浅,一丁点声音都能将他惊醒。当燕琳穿着睡衣悄悄地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被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惊醒了,但他只是半眯着眼睛侧卧着,把胳膊枕在头下面,不想打破这夜的静谧。

月光下的燕琳显得娇弱清丽,雾一般的纱裙在微风中轻轻地翻卷着,她轻轻的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胸脯如潮水般缓缓的起伏着,目光中流淌着无限的温暖。寒江不由得产生出一种想拥抱她的欲望,他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逼迫着他,驱赶着他,让他热血沸腾。

“睡不着吗?”寒江轻轻地问燕琳,担心声音太大了会吓着她似的。他将手缓缓地伸过去,拉住燕琳的手,摩挲着她柔软的手指。

“嗯。”

寒江从凳子上坐了起来,把燕琳轻轻的拉到身边,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紧紧的抱着她,在她的耳根边上亲吻着。燕琳情不自禁地响应着,让寒江的嘴­唇­绕着耳根滑向自己的双­唇­,交织的卷舌把两人抛进炽热的情火之中。

月光下的花园像铺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雾,花香携着皎洁的月光打开了埋在记忆里的包囊,他们两人终于找回了早年的亲密,乘着花香游荡在青春的旋涡里。

面前那一丝在清风里摇曳的风竹,将流泻下来的月光轻轻地剪碎,撒满地面,像是舞动着的点点星光,若有如无地发出沙沙的声响。银白­色­的月光下,她在清风中那一伏一扬的身姿,似在向这对*着的恋人点头致意,又像某个远逝的灵魂重回亲人的身边,微笑着注视着他们。

寒江的激|情迅速地冷却下来,望着眼前这一丛充满灵­性­风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燕琳双手套在寒江的脖子上,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温柔的看着他。

“在想什么?”燕琳问他。

“好像以前的记忆又回来了。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吻过你,是不是?”

“那你喜欢吻我吗?”

“我一直都喜欢你,可是——”

“我们不说这些好吗?你下面顶得我很难受呢。”燕琳依偎在寒江胸前,悄声说,“我们到下面去吧。”

寒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嘿嘿的笑了起来,犹豫了一会,­色­迷迷的搂着燕琳离开了月光如水的空中花园……

十七 豫

当燕琳依偎在寒江怀里甜蜜地进入梦乡之后,往昔的记忆突然像潮水一般涌进寒江的大脑,像满溢的液体一样从紧张的瞳孔中流泻出来,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就像快进中的电影一样。他反反复复的分析着这些陈旧的资料,却找不出一点有用的材料,依然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离群索居,孤独无助。小时候的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有很多朋友可以一起玩,看不出任何一点异样。为什么一长大就完全变了个样,几乎判若两人了,真是太不幸了。

天快要亮的时候,寒江悄悄地跑回家,尽量不惊动楼上熟睡中的父母。寒江独自住在楼下,总是不声不响的,经常连他爸妈都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家,有时担心了就问两句,完全把他当个大人看待了。

燕琳尽管沉浸在恋爱的幸福之中,但眼前的寒江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寒江了,在他身上总找不到往昔的那种亲密的感觉。她喜欢和寒江一起回忆以前的事,而眼下除了高考,还是高考,没有别的共同话题了。

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父辈刚刚从农田里挣脱出来,投身到如火如荼的经济特区的建设中去,对孩子的教养基本保留着农村思想。况且那时*刚结束,孩子的学习似乎是无关紧要的,赚钱最要紧,让孩子吃饱穿暖就够了。于是他们就像无拘无束的羊羔,终日游荡在附近的田间地头,挖别人的红薯摘别人的水果,很多小孩连幼儿园都不上。因为那时还没有电视,所以这些孩子的思想非常单纯,没什么坏的念头。有时被大一点的孩子唆使去偷别人晒在广场上的鹅毛,卖了之后给他们买点糖果吃,一个个就欢天喜地的。

然而,比他们稍大两三岁的那些孩子就不一样了。看着被改革开放之风吹过的市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花花绿绿的新鲜事物,心里便开始不安分起来。以前穷苦的日子在他们心里留下了影响,现在家里开始慢慢的富裕起来了,便成天想着玩电动机,看电影,学着香港电影里的人物装酷。这般孩子开始无心读书了,整天打架闹事,最后能读完高中的几乎很少,都是早早的出来打工赚钱。

还有一批再大一点的,对贫穷更加刻苦铭心的,改革开放带来的数不完的钞票几乎让人眼花缭乱。于是有的十六七岁就做起了生意,拼命的赚钱;有的拉起了帮派,专门到那些投资商的工地上去捞油水;更有的竟然到客车上去抢劫,最后被送进了监狱。这是很不幸的一代人,基本上都集中在70年代中期出生的,到了90年代初期毒品传入内地之后,几乎有一半以上都染上了毒瘾,断送了前途。

时代的巨变,在这一代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孩子之间分出了明显的层次:70年中期出生的那一搓几乎全军覆没了,而80年代初的这一批终于开始担心起学业和前途了,有时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想过着他们哥哥的那种生活而已。当然,大人们鉴于上一批青年的堕落腐烂,痛心疾首之余,开始转变观念,对他们这一批严管起来。

燕琳的爸爸是经营水产生意的,属于小学还没毕业的成功商人,和大多数本地人一样眼里只有儿子,对燕琳明显不够关心。特别是在高考临近的这个时候,将她一个人撂在家里,更是让她痛苦万分。无助的她需要找个依靠,于是找到了寒江,毕竟寒江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基础比较扎实。

尽管寒江和她发生了关系,可是情绪上并没有多大转变,依然整日眉头紧锁,沉默寡言。也许对于男生来说,­性­就是这么回事,不会往心里去,或者说根本不当一回事。或者说一旦得到了后,就不再珍惜了。

星期六下午,当寒江在燕琳家里做作业的时候,燕琳试探着问他:“你读过《挪威的森林吗》?”

“读过,感觉就像《少年维特的烦恼》附带送一张‘黄碟’。”寒江随口对她说。

燕琳本来想问寒江觉得她像小说里面的哪个女孩,听寒江这么说,觉得太败兴,就转换了话题。她问寒江说:“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是不是和我在一起不开心?”

寒江惊讶的看着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不能这么想。我和你在一起最开心了,只是我现在必需抛开一切杂念,将所有­精­力集中到备考上来。”

“你这个人太没情趣了,和你在一起一点意思都没有。”燕琳说着嘟起嘴。

“没办法啊,活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一步都不能错,否则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寒江用左手揉了揉下巴说。

“会吗?不觉得。”

“你看,这里满街都是吸毒的,还有嫖娼中毒的,简直就是个垃圾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不就是因为太无知了,总是一错再错,最后落得这个下场。看着他们,你不害怕吗?”寒江满脸严肃的对燕琳说,“如果自己不够聪明,哪一天也犯了这种致命的错误,那一辈子就完蛋了。”

“可是生活总该有乐趣啊,不能每天就只想着这些,那样哪里会过得开心。”

“我也想开心啊,可是现在必须把高考这关过了,不然心里哪放得下。”

“你该休息了。陪我出去逛逛好吗?”

“可是我没时间了,落下太多了。”寒江皱着眉头解释道,“现在除了高考,我什么都不可以想,不能放松。”

“借口,纯粹就是借口。分明就不想陪我出去。”燕琳赌气说,“我自己出去算了。”

寒江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好像在往脑子里添加一些生活的元素一样,思考着该不该陪燕琳出去。最后,他觉得可以适当的休息一下,于是对燕琳说:“好吧,走吧。”

燕琳看他木讷的样子很好玩,似乎他的大脑每次只能处理一件事情,如果再来一件事让他同时处理,他就会不知所措。于是燕琳和他开起了玩笑,装作赌气的样子,说:“算了,不去了。这么勉强,就没意思了。”

“走啊,一点都不勉强。”寒江焦急的说,好像他再也无法转回学习状态了一样。

“你求我,我就去。”燕琳撒起娇来。

“哎,你真烦人。一会说要去,一会又说不去,到底去还是不去。”寒江不懂风情的抱怨起来。

“就不去。”燕琳说着撅起嘴巴,把头扭向一边。

“好吧,随便你吧。我在客厅躺一下,你想出去就叫我吧。”寒江笑着说,似乎领会到了燕琳话语中的要点似的。

和燕琳相处的这段时间,寒江发现自己变得非常依赖燕琳,因为燕琳总是给他带来欢乐。他除了脑袋迟钝、嘴巴笨拙外,更要命的是根本不懂得生活的情趣,只会天天望着天花板发呆。而此刻,他一躺倒燕琳家的沙发里,又不由自主的盯着天花板看,太阳|­茓­突突的跳着,脑筋就是停不下来。

“啊哈,真下雨了。”燕琳欣喜不已的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我最喜欢下着蒙蒙细雨的时候到外面散步了。”

“是吗?”寒江从沙发里缓缓坐起来,心想最终还是要出去了。

燕琳找来一把雨伞,兴致勃勃的拉着寒江出了家门,撑起伞一起漫步在雨中的小巷子里,彼此紧紧地靠在一起。燕琳把手伸到雨伞外面,感受着五月末微凉的雨滴,伴着雨丝轻轻地低语,她情不自禁的低声唱起了一段优美的英文歌曲。

伞外是一片迷蒙,白­色­的雨丝像花针密密地斜织着,伞内是燕琳温暖的清唱,寒江从没想过生活能够如此美妙。

“你唱的歌曲翻译成中文是什么意思?”当燕琳唱完第二遍的时候,寒江问她。

“Kites,in the sky,sailing together。Love forever,forever is a lie。”燕琳一字一顿的念给寒江听。

“我想应该意境很唯美,可惜我英语太差了——”寒江淡淡的笑着,眼角飘过一丝忧郁。

燕琳半曲着手指,把手上的水珠弹到寒江的脖子上,然后笑着跑入雨中,轻快的往巷子的出口跑去。

看着雨中燕琳欢快雀跃的背影,寒江的心情突然有些沉重,也许他们的相爱就像燕琳刚才唱的那样:发誓相爱到永远,而永远,只是一个谎言。

十八 大壮

高中生活即将接近尾声,会考成绩出来后,每个人对紧接而来的高考心里多少有点底了。唯一不确定的就是自己的发挥水平,和志愿填报是否合理,这些多少要靠点运气。在翻看那本厚厚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时,寒江难免会对那薄薄的劣质纸片上赫然展示的名牌大学心驰神往,然而最终还是只能在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上货比三家。目前的境况让他有些担忧,需要尽量谨慎些。到了这个紧要关口,你问爸妈该怎么办,他们大部分也不知道(毕竟他们曾经只是个农民);你若问老师吧,他们也只是沉默不语——谁愿意为你的前途承担不必要的责任呢,到时出了差错不都怪到他们身上来了。就这样,在同学之间便就这个问题开始了长达一个星期地询问和讨论,大部分人都很无助也很迷茫。就在这种大背景下,前途、爱情、憧憬、焦虑……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流感一样传播到每个角落,搅得人心惶惶。

寒江问溪松打算报哪个学校,溪松说:“那还用说,不报北大,就报清华,其它看都不看。”

“是啊,一生就这么一回,不报浪费了。”寒江笑着说。

“这么说,那我们北京见喽。”溪松略带自嘲地笑了起来。

“我的运气一向是靠不住,只报了一般的学校,或许还有希望吧。”寒江说。

“嘿嘿,到时发挥超常了,岂不要吃亏。”溪松说。

“也是哦,还是改报清华算了。”说完,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伤感和无奈,谁也无法真正说清自己目前的想法。

寒江见逸雅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她好像也是刚好看到他,微微一笑当作问候。寒江笑盈盈地走了过去,语气关切地问她:“你报了哪个学校啊?”

“你呢?”逸雅也用同样的语气问他。

“还没想好啊,想拿你的参考参考。”寒江对他说。

“哼,就不告诉你。”逸雅说着,撅起小嘴,一副“看你能怎么样”的神­色­。

“呵呵,你怕我追着过去啊。”

“你敢。”逸雅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攥紧拳头就要来揍他,可是又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愣愣地看得他。

“我想也不成啊,压根就考不上。”

“才怪呢。”

寒江笑着回了座位,从会考成绩看,他是可以考上本科大学的。终于一切即将到达终点了,经过这些年的挣扎,他终于在许多方面超越了身边的这群同学了。具体超越在哪,他不是很清楚,但他清楚很多人都羡慕他的优越处境。

接下来的两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是位高高瘦瘦的中年女人,表情严肃而庄重。尽管她说话时极力地使声音抑扬顿挫,冷漠的声调依然显得苍白刻板。试卷中那些无聊的阅读理解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作者通常都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而写得愁肠寸断撕心裂肺,口口声声这个道德那个伦理,生怕天要塌下来一样。更过分的是,既然还要求他们这些可怜的学生去琢磨他们那些拐弯抹角的晦涩语句背后的意思,似乎直截了当的说话就不算文学一样。尽管寒江看的书不少,可是最终还是回答得一塌糊涂,因为他本身就不会矫情。他并不认为自己愚笨,也不觉得那些作家有多高明,只当这只是一种文字游戏罢了。也许这点正好说明了他和一个正常人之间的明显差距和难以产生共鸣吧。他想也许是由于他的­精­神多少有些古怪,所以看问题的角度和别人不一样,思考的深度比也比普通人更深一点,得出的结论自然就更接近事物的本质。

放学的时候,逸雅来到他对面坐下,手里拿着一张试卷。逸雅把试卷放在寒江面前,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笑嘻嘻的对他命令道:“教我翻译这段古文好吗?”

“哦,”寒江读了那段文字,断断续续地翻译给她听:“金国士兵攻破了赵国都城,闯入一位大思想家的家里,想要抓捕他。士兵看见他正提笔在院子的影壁上写下一首辱骂金国国君的诗,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咬断舌头,将满口鲜血喷到影壁上———”

寒江说完抬头看逸雅,只见她两手托着腮帮子,笑盈盈地半眯着眼睛看着他。见他说完了,逸雅接着又问:“然后呢?”

寒江心想:明明就全部翻译完了,哪还有什么然后,她就喜欢这样笑嘻嘻的眯着眼睛看人,开心时这样,不开心时还是这样。以前寒江还倒从没这样清晰地欣赏过逸雅的容貌,除去灿烂的笑容,五官倒不是十分美丽,如果拿来和燕琳相比较,还是逊­色­几分。只是一个开朗活泼,一个恬静羞涩。

逸雅见寒江半天不吭声,又问了一遍:“然后呢?”

“然后嘛,”寒江一本正经,慢悠悠地说,“然后,那思想家跑到隔壁美丽的女孩的窗前,深情地向她诉说对她的爱慕之情,请求她作他女朋友。”

“再然后呢?”

“再然后嘛,”寒江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眼珠子滴溜溜地晃了一会,接着说,“那美丽的女孩默不作声,只是温柔地把———窗户关上了,撇下他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为什么呢?”逸雅问。

“你说为什么呢?”寒江反问她。

“嘿,是我在问你呢,快回答。”逸雅命令道。

“哎,也许他们只能作一般的朋友吧。”寒江用略显忧伤的语调回答。

“你认为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吗?”

“有啊,就像我和你一样啊。我们的友谊是多么纯粹高尚啊。不是吗?”

逸雅一时语塞,脸上泛起一抹绯红,低头不语了。

“若不是这样,难道你——”寒江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愕然问道。

“不理你了,走了。”逸雅娇气地说着,转身就走了。

寒江站起身,伸了一下懒腰,走出教室,准备到­操­场去锻炼锻炼身体。尽管他已经和燕琳在一起,可是逸雅也一直在吸引着他,使他感到迷茫。

他经过二班的走廊时,情不自禁地往教室里扫了一眼,看到燕琳正在埋头看书,一头黑发披到肩上,煞是好看。他悄悄地从后门进入教室,轻轻地走到她身边,用手指叩响桌面。

“哦,你来了。”燕琳微笑着抬头望着他。

寒江眯着眼睛问她:“你到底想好报哪个学校了没有?”

“我想填报汀州大学,你觉得怎么样?”

“你问了你爸妈了吗?”

“问他们­干­嘛,鬼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燕琳抱怨说。

“哎,他们也真不像话。”

“随他们去吧,爱回不回。”燕琳赌气的说,“你呢?”

“不知道啊,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明天就要交了,你还不确定吗?”

“是啊,所以才烦嘛。你不改了?”

“不改了。”

“哦,那我也报这学校算了,应该考得上的。”

燕琳看着他,抿嘴笑了。

当寒江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燕琳,她正埋下头去看书,垂到肩上的黑发缕到了耳后,那恬静的神­色­楚楚动人。寒江返回到教室,毫不犹豫的填报了汀州大学。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九 中孚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六早上,他们毕业班的学生被安排到市区的一家医院去体检,折腾了一圈后,寒江得到了一个身体良好的批语,可是他自己感觉一点都不好,人动不动就觉得筋疲力尽,更不用说每天只能吃稀饭,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都可能引起的胃部疼痛,消化不良。

寒江完成了所有检查从医务室出来的时候,逸雅正背靠着墙独自站在走廊尽头,情绪十分低落。寒江走到她跟前,问她:“大小姐,谁让你不高兴了?”

“你想为我去揍他是吧?”

“不是的,我会请他吃饭。”寒江煞有介事地说,“若不是他,我还没机会能看到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呢。真是太难得了。”

“告诉你吧,我有沙眼,你千万别看我,会传染的。”

“哦,是吗。我倒是不怕,我眼里是揉不进一粒沙子的。”

逸雅扑哧笑了,眼眶却湿了,她对寒江说:“是真的。”

这时­阴­云密布的天空飘起了雨丝,外面的世界变的迷蒙飘忽起来。寒江突然感到十分疲倦,站着很吃力,于是他伸手去撑在墙上,身体略微往前倾斜过去。

寒江安慰她说:“用不着担心,会好的,比我黑白眼强多了。”

逸雅顿时满脸通红,低垂着目光,一言不发,两只手指互相拨弄着。

寒江感觉到旁边的人都在盯着他们,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进展。也是,这时他们两个人的姿势就像电影里经常出现那些浪漫的画面:女孩背靠着墙,翘起一只脚,闭着眼睛仰起脸,而男的一只手撑在墙上,将女孩围在自己的臂弯内,身子略微前倾,然后在女孩的嘴­唇­上深情地吻下去。想到这里,寒江开始自我陶醉起来,声音变得特别的温柔。

“真难为你了。”寒江微笑着对逸雅说,“这沙眼应该不会太影响考试吧?”

“当然会了,眼睛不舒服还能不影响吗?”

“哎呀,那赶紧去开点药啊,应该能好得了的。”寒江说着,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对天祷告起来,“上帝啊,把我的眼睛给她吧。就算让我用鼻子去读试卷,都比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伤心落泪强啊。”

逸雅抬起脸来对他笑了笑,问他:“你报了什么学校?”

“汀州大学,很远的。”

“哦,那个学校好吗?”

“不清楚,应该还行吧。”

这时学生们纷纷从医务室走了出来,估计大概都体检完了,寒江立即回复立正姿势,在人群中搜索燕琳的身影。幸好这一幕没有被燕琳看到——从侧面看他几乎将逸雅揽在自己怀里了,不然场面就太尴尬了。

“走吧。”逸雅对寒江说。

“去哪?”

“回家啊,你不回去吗?”

“哦,我还有事。”

“等她吗?”

“嗯。”

逸雅怅然地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去。寒江望着逸雅离开的背影,觉得她有些落寞,没有以前那么快活了。以前他习惯于在别人欢天喜地的时候独自忧伤,现在大家一个个都藏起了笑容,满脸忧愁,似乎这个世界已经颠倒了。

不一会,燕琳就陪同一个女孩子从医务室里走出来,寒江正站在刚才逸雅站的地方等她,背靠在墙上,望着窗外的雨。燕琳板着脸没和寒江说话,只是把雨伞塞给她,一言不发的拉着女伴的手离开了。寒江心想,可能刚才他和逸雅“*”的时候被她看见了,只是不想和他一般见识而已。也罢,随她去吧,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寒江独自在墙边站了一会,确定燕琳离开之后,他才慢腾腾地穿过走廊,往门口走去。逸雅还在屋檐下站着,似乎在等雨停了再走,落寞的身影让寒江看着难受。寒江打开雨伞,走到逸雅身边,拉起她的手,把雨伞塞到她手里,勉强对她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独自走入迷漫的雨中。

寒江走过凄清的街道,让蒙蒙细雨打在脸上,感觉心里十分舒畅。对于他来所,生命就是一场战斗,不应该躲到在伞底下瑟瑟发抖,应该迎着暴风雨前进。

寒江来到他以前常去的那家商务书店,兴致勃勃地研究起经济学原理来。他报的就是经济学专业,想先看看这方面的书籍。刚开始他觉得书中的成本和效益分析很有道理,看得爱不释手,最后合上书时,用书中的理论对自己的处境分析了起来。初看时觉得书中的理论很有智慧,似乎掌握了它就能所向披靡了,可是细细想来,一切都是粗糙的皮毛哲学,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经济学中所有的逻辑推理都建立在一个基础假设之上,既假设人是完全理智的,而且内心的痛苦和幸福感是可以用指数衡量的,这不是瞎扯淡就是把人当白痴?我也希望能完全的理智,随便花些钱就能消除内心的困苦,同时买来一大堆的幸福。可是行吗,显然不可能,因为再有钱的人也有跳楼自杀的。

当初他开始读《论语》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得救了,可是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甚至连上帝的《圣经》都只字未提他所遇到的这类问题。就算把《论语》、《圣经》全背下来了,他依然不知道如何才能与人们拥有共同的话题,和他们一样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喜怒哀乐,和他们一样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到底是怎么了,既然对生活的一切都趣味索然,只能依靠一些虚幻而毫无意义的目标而苟活于世上,终日了无生趣。

如果人类的智慧连一个青年心中的困惑都解答不了,那还能算智慧吗?也许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他要的答案,除非他自己悟出了人心的奥妙,也许还能拯救可悲的命运,不然——不然他只能麻木自我,也来假设自己是个完全理智的人,暂时忘却灵魂的隐痛,做一个冷漠的人,依靠别人施舍的爱情生存。

“砰!砰!砰!”

寒江听到了背后有敲击声,他回头看,只见那个穿皮风衣的家伙站在镜子里对他笑着。寒江满脸不耐烦地转过身去,正想骂它,不料那家伙手里拿起一把小刀,在自己的脖子上缓缓地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从皮­肉­切开的地方慢慢地流淌出来,染红了风衣的领口。那鬼脸上保持着邪恶的笑容,将寒光逼人的尖刀狠狠的从喉咙里Сhā进去,然后似乎被骨头卡主了,再也切不动了,于是它­干­脆放弃刀子,将纤细的手指伸入血淋淋的皮­肉­中,艰难的把皮­肉­撕开,在里面摸索着什么东西,发出怪异的汩汩声。

寒江恐怖地注视着镜子里那恶鬼的血腥表演,突然肩膀上被拍了一下,吓了他一跳。他猛一回头,看见脸­色­铁青的伟城。

“哦,是你啊,吓我一跳。”寒江再回头去看那镜子时,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好久不见了。”伟城冷冷地说。

“逸雅呢?你们怎么没一起出来逛。”寒江迟疑了一下,问他。

“我们已经分手了。”

“哦,为什么?”

“这不是就你想要的吗?”

“怎么会呢?”寒江说,“我觉得你们很合适啊。我一直都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吗?”伟城脸­色­­阴­沉地说,“你说你想她,想见她,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吗?我从没见她这么悲伤地流泪过。你知道吗,我比你更了解她,你根本就不在乎她。”

“你误会了吧。”

“她总是对我说,你悲伤的面容总是她眼前徘徊,她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悲伤,可是她想帮你。该死的,你为什么天天那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连笑起来都像吞了毒药似的。你就不能开心点吗?这样至少她也会开心。你知道她多么担心你吗?你这个变态,你到底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该死的东西?难道你就不能开心点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想开心起来,凭什么?”寒江气愤地揪住伟城的衣领问,“你们相爱,只是为了活得更开心。而我呢,却不得不在绝望中等死。”

伟城惊讶的看着寒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好的怎么就是“等死”呢。寒江霎时觉得惭愧,他尴尬的放下伟城,对他说:“逸雅好像生病了,你应该去看看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自己去应该比我更合适的,不是吗?”

“我要走了。”寒江说着就转身匆匆逃离了书店。他就是无法面对伟城,也许只是因为逸雅曾经选择了他。

离开书店后,寒江在马路上茫然地走着,雨一直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内心会如此绝望,似乎这种悲观的情绪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总是不停地折磨着他。还有那个该死的鬼,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世界疯了吗,白天都见鬼,真是倒霉到家了。

莫名的,他觉得自己似乎亏欠了身边的所有人——从自己的父母到身边的燕琳,甚至连逸雅和伟城都亏欠。可是亏欠了什么呢?其实他只是希望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因为自己存在而快乐,可是事与愿违,大家都因为他而痛苦着。他不是神仙,无法将幸福赐予所有人,他只是个可怜的高中生,如果说现在有什么他可以去做的,那就是去安慰可怜的燕琳,不能伤害她。

寒江在路边的一家有公用电话的小店里往燕琳家打电话,没人接,估计燕琳还没回去,于是他直接乘公交车回家,打算晚些时候再去找她,做点什么让她开心的事,没有必要总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寒江回到家里时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了,他直接进房间拿衣服去洗澡,不料他的房间竟然从里面被反锁了。寒江敲了敲门,房间里传来了他一位堂哥的声音,叫他等一下。寒江告诉他自己要拿衣服,然后就坐在客厅里等,猜测着他在房间里­干­嘛,等一下是几个人出来,是不是还有女的?

过了好一会,房间的门打开了,那位游手好闲的堂哥从房间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两人对寒江笑了笑就匆匆的离开了。房间里烟雾缭绕,窗户关着,窗帘拉上了,大白天开着灯,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很显然,他们躲在他房间里吸白粉了。寒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希望能捕捉到一丝毒品中蕴藏的那种让人飘飘欲仙的毒素,可惜烟雾太稀薄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于是他打开了窗户给房间换气,拿了衣服去洗澡,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染上了毒瘾,是不是戒得掉呢?也许可以,因为他的意志比别人坚强;也许不可以,因为毒品比他想象的更可怕。这些人总是戒了又吸,从来就没有几个戒得掉的,把家里的钱吸光了,就去借,借不到就去骗,骗不到就去偷……总之是生不如死。

他的大表哥为了戒毒,用刀尖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了一个“戒”字,最后终于戒掉了,算是超级厉害的。可是从此整个人都蔫了,感觉总是心有余悸,拿不出一点年轻人的魄力来。谁愿意吸毒呢,还不是因为年少无知,幸好他晚出生了几年,不然自己绝对逃不过这一劫的。人啊,终究只是人世间的一粒尘埃,谁都免不了会有被命运愚弄的时候。以前那位指挥他们这群小屁伢去偷鹅毛的“孩子王”现在在哪呢,在监狱里呢,前几年因为在长途客车抢劫被判了十五年,那时才十九岁呢。他哥哥也因为初中打架被退学了,老早就到深圳打工去了,几乎很少回来。而他是幸运的,前面的人倒下了,让他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污浊,做什么事都会考虑再三,避免犯他们犯过的错误。

二十 未济(1)

燕琳的父母到底还是回来了,寒江不大想见到燕琳的父母,所以就不去燕琳家找她了。在考试前有三天的休息时间,寒江躲在自己家里看书,心想燕琳可能还在生自己的气,就­干­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算了,集中­精­力备考。

离开了喧闹的学校生活,只剩自己形只影单时,寒江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他再也没有机会混迹在这些熟悉的面孔之中,再也没有舞台让他­操­纵自己的木偶戏了,也许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他了。现在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自求生存的现实,*­祼­的自闭症。以前,在人们的视野中走来走去,至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享受大家的关注,而现在除了空虚和孤寂,他的生活什么都没有了。也许这些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以往熟悉的世界顷刻间就成了海市蜃楼,所以考大学是他唯一的出路。到了大学里,至少还可以继续自己的木偶戏,还有希望能最终克服这种种问题。

痛苦无助的时候,他试着想想逸雅,想想燕琳,然而就像作了一场梦一样,如今醒来却索然无味。这个世界依然让他厌烦,鄙夷,同时也很羡慕。也许只有在舞台上,穿着戏服才能进入角­色­,一旦离开了舞台,谁还会为自己脸上“涂脂抹粉,描红画绿”呢?他的整个生命忽然被抛进了一片虚无空幻之中,对所有的一切产生了强烈的厌倦感,连门都不想得出,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幸好这种痛苦很短暂,还不至于把他的­精­神摧毁。

高考平静的到来了,寒江又被拉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那几天,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找燕琳,和她一起骑自行车去考试(这是他们老早就约好的),考完了又一起回家。他们一起的时候都很平静,很温馨,彼此眼神中流露着鼓励和关心,对过去的事不想多谈,互相之间建立起来的信赖感比以前更加牢固了。他们都知道,未来就在这几天会基本确定下来,可是就是这几天,足够让你的人生堕入无底的深渊。这就是命运,这就是社会给他们准备的残酷游戏,只能想着赢,一旦输了——身后就是万丈悬崖,谁也不敢想。

寒江想,如果他们都顺利考上汀州大学,起码他可以期待在不久后的一天,他们会一起离开家乡,一起奔赴未知的前程。对于未知的人生来说,这是多么唯美的开端啊!从理论上讲是很幸福的。

有了这种憧憬,考试这几天就变得特别难熬,寒江经常感到手心冒冷汗,压力沉甸甸的。面对这种压力又无可奈何,它不是奋起拼搏就能消除的,反倒应该妥协忍耐,只能尽量不去想了。寒江决定从反面去消化它,他不断地暗示自己:“残酷的命运绝不会眷顾我,它依然会把我推下悬崖,让我的生活坠入真正的绝望。我的未来只是梦想破碎前夕的幻想而已,我生来就注定不幸,生来就注定被命运玩弄,别做白日梦了。”他让自己尽情的悲伤哀叹,让自己尽情的诅咒命运,嘲笑社会,鄙视高考,这样反倒一定程度化解了压力。他以为对美好的渴望必然产生了失去美好的压力,而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压力是微不足道的。他相信心是可以被自己哄骗的。

前面两天的三场(语、数、英)考试顺利的考完了,寒江基本是正常发挥,没什么很好或很糟的感觉。每一场考完他就必须马上抛于脑后,最好将其彻底遗忘,将这个科目有关的知识从大脑中删除掉,让大脑有足够的空间去处理下一科目的知识。燕琳倒是很兴奋,每次从考场出来,总是一脸轻松,见到他就是笑,不用说就知道考得不错。

第三天最后一场考的是X科——对于寒江来说就是政治,而燕琳则是物理。那天燕琳的车子在半路上爆了胎,附近又找不到修车的,推了一段路,眼看考试的时间就要到了,他们就把车子锁上丢在路边,由寒江搭着她去考场。他骑得小心翼翼,这种关键时刻绝不允许发生一点意外,毕竟这两个单薄的车轮承载着他未来所有的希望。他们就像漫步在云端,目的地就是天堂,每个路口都是绿灯,毫无疑问幸福就在前方。他苦苦煎熬了那么多年,苦难终于到了尽头,如果上帝想收回它的恩赐,那也太晚了。幸福已经在他手里,难道他自己会把幸福揉碎吗?当然不会。

然而世事难料,当他们正要穿过马路时,自行车的铰链突然崩的一下断了,而且更要命的是铰链是伴随着红灯的亮起断的。由于赶上了上班高峰,他们还没来得及将车子推离路中央,汹涌如潮的汽车在人行道红灯亮起的瞬间就争着冲过路口,将他们前后的去路都切断了。寒江和燕琳赶紧下车,几乎被匆匆擦肩而过的汽车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呼吸着呛人的汽车尾气,等待着穿过马路的机会。

眼看红灯开始闪动了,汹涌的车流依然望不到尽头,都在抢时间不要命地穿过路口。突然耳边响起了急促的刹车声,一辆摩托车从车流中闪了出来,刹住的轮胎擦过地面发出撕心裂肺的摩擦音。那摩托车从他们的自行车前面的缝隙中擦了过去,更要命的是,自行车的车头被摩托车撞了一下,瞬间向左边打转,龙头的把手猛的捅在寒江的身上,痛得他两眼发黑。紧接着就是急促的刮擦声,然后又是强烈的撞击声,伴随着玻璃的碎裂声,最后是混乱的刹车声。几秒钟后所有声音都沉寂了,寒江的左肋剧痛难忍,浑身哆嗦,尊在地上捂着伤口动弹不得。每呼吸一下,肺部就像被利刃狠扎一下,痛得耳膜嗡嗡响,眼前一片漆黑,差点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寒江耳边飘起了一个声音:“起来啊,我们的英雄。你不是不怕死吗?痛啊,这就痛啊,哈哈。提醒你一下,考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哦!呵呵,天堂的大门还敞开着呢,可是,你的上帝睡着喽。它睡得正香呢!”

寒江艰难地咽下了涌到喉咙口的一股热辣辣的血腥液体,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很快就碰到了燕琳的大腿。他扯了扯燕琳的裤腿,想让燕琳扶他一下。燕琳很快就注意到他似乎受伤了,赶紧用两只手搀扶着他慢慢的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干­嘛老不走?快迟到了呀!”燕琳焦急地说。

寒江强忍着剧痛,说:“没事,只是被车子碰了一下,不要紧的。”

寒江慢慢地站稳后,定了定神,迷糊的视线渐渐地清朗起来。他看见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发生了交通事故:刚才撞击他的那辆摩托车拦腰撞上了一辆打弯的小轿车,轿车的后门被摩托车的前轮撞凹了一块,事故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

“赶紧走吧,都迟到了。”燕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仓促道。

寒江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自行车,车子的前轮已经被撞变了形,那个穿皮衣的绿鬼正一脚踩在自行车的车头上对他冷笑着。

“走吧。”寒江叹了口气说。

燕琳想去扶那辆躺在地上的自行车,寒江拦住她说:“别管它了,我们到前面打的去。没时间了,这破车子不要了。”

寒江拉着燕琳的手,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缓缓地走过了马路,在路口的另一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考场而去。

二十 未济(2)

他们到达考场时,所有的学生都已经进入了教室,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寒江的政治老师一个人在二楼的楼梯口焦急地踱来踱去。他见寒江和燕琳出现在楼梯下面,才松了口气,赶紧催促她们进教室去。燕琳见已经开考了,有点慌了神,急急忙忙地向她自己的教室跑去。寒江缓慢地挪着脚步,不敢喘大气,心想反正都到了考场,而且老师也在旁边,迟一点也不要紧的,千万别慌了神。老师赶紧跑去和考场的监考说了几句,于是监考平静的带寒江到座位上,给他发了试卷。

一拿到试卷,寒江的所有注意力顿时集中起来,感觉胸部没那么痛苦了。尽管呼吸很微弱,手也有点颤抖,寒江的­精­神却异常的清醒冷静,好像回光返照一样。幸好考试的题目都比较熟悉,而这时记忆里的答案简直就像打在屏慕上的台词,眼睛一闭就赫然出现,于是他无须思考,只是照搬照抄就行了。唯一麻烦的是他的视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模糊晃动起来,眼睛又­干­又胀,他几乎把脸贴到了纸上才能看清文字,像是在用鼻子嗅着文字的气味似的。他想把那些题目小声地念一遍,加深理解,无奈牙齿一直死死地咬在嘴­唇­上,不敢松动。

寒江吃力的写着,总感觉时间就快到了,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他的动作越来越吃力,呼吸变得很艰难,感觉左边的肺在往下沉,呼出地气息粘糊糊的,带着一股子腥味。他想到自己可能无法按时答完,真想放声痛哭,这下他真的完蛋了。

“快写啊!我念你写,快写完了。千万不要放弃啊!”寒江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催促道。那个该死的野鬼又来了,可能是不忍心见寒江这么凄惨,就把每一题的答案念给他听,让他跟着写。

寒江的眼睛只能迷迷糊糊地分清文字和空白,眼泪噙在眼眶内,生怕滴湿了试卷。他根据自己的感觉把那鬼念的写在空白处,都不知道写错了没有,有没有写到题目上去了。

突然铃声拉响了,寒江听得冷汗直流,耳膜都几乎被刺破了。

“完了,我完了,还没写完时间就到了。一切都完了,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寒江感觉好冷,冷到了骨子里,冷得每条神经都在发抖,四肢完全麻木了。似乎只要轻轻地挣扎一下,剧烈的疼痛就会立即撕裂他所有神经,整个身体马上就会分崩离析。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寒江在心里无助的呼喊着。

然而整个世界渐渐沉寂了,连模糊的脚步声也在黑暗中迅速消逝了,留下他一个人在瑟瑟发抖,正迅速的坠进无底的深渊。整个世界都在漩涡里旋转,那鬼魂像条鳗鱼一样在他下沉的身体周围打转,他们都被漩涡迅速的卷走了,消失了。寒江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微弱的呼吸流了出来,五脏六腑开始翻腾起来,恶心得想作呕,又呕不出来,堵得难受极了。

“同学,同学,你怎么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问。

那清理教室的中年­妇­女见他趴在课桌上没反应,就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还是没反应,女人接着就在他的肩膀上摇起来,越摇越用力。寒江的五脏六腑像被摇翻了底,突然呕出了堵在胸口的瘀血,接着剧烈的疼痛感瞬间爆发出来,疼得他不停的喊叫。

“哇,不得了了。出了什么事啊?”女人惊呼起来,“哎呀,天哪,怎么会吐这么多的血。”

“--”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人来。”女人说完就跑出去了。

“好了,没事了。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医生马上就来了。”鬼在他耳边嘀咕道。

寒江努力地站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几乎又要跌坐下去,他用手撑在桌子边上站了一会。他刚刚把闷在胸口的瘀血呕了出来,呼吸顺畅多了,神经一下就松弛了,只是被撞伤的地方疼得厉害。他艰难的迈开脚步,扶着课桌往教室门口走去。

“诶,别动,都伤成这样了。就坐在这里休息吧,等医生来了再说。”鬼对他说。

“滚开,滚远点。”寒江狠狠地骂着,这时他才意识到嘴­唇­已经被咬肿了,疼得直抖。

寒江走出了教室,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想不管怎么样也得撑到学校外面,然后打的去附近医院,这样才能不会节外生枝,影响到自己的考试成绩。反正死不了,就算是爬,也得爬出去。

当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楼梯口时,正好从下面冲上来两个男老师,后面跟着刚才大喊大叫的那个女人。寒江靠着墙,避免被他们撞到,等他们过去后才扶着墙一步一停的走下楼梯。然而他还没下完楼,那些人又折了回来,在后面喊着:

“同学,等一下,等一下。”

寒江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用肩膀靠着墙蹲了下去,瘫坐在台阶上,接着他就不知不觉地昏了过去,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二十一 艮

人眼中的世界经常是光怪陆离,莫名其妙,然而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样。如果在某一步的偶然事件中你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那么你就会有另一种生活了,可惜你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去尝试另一种选择,选择另一种人生。

寒江懒懒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光线幽暗朦胧,缓缓映入眼帘的是米黄|­色­慕帘,很长的没有尽头的米黄|­色­慕帘,还有从黑暗中伸出一个奇怪的铁架子,架子上倒挂着几个玻璃瓶子。耳边传来沉闷的锤击声,像是用什么东西狠狠的捶打在床上发出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他觉得像在做梦,很困很困,又合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寒江梦见了自己还是个婴儿,被遗弃在狭小的竹篓子里,妈妈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妈妈从不回头看他,他好孤独,好难过,开始无助地哇哇啼哭起来。他两个小手攀在篓子口边缘,拼命的蹬腿想往外爬。他拼命的蹬啊,蹬啊,就是翻不出去。过了好久好久,他还在不停地蹬着,哭着,可是妈妈依然没有听见,不来抱他,甚至没有看他,她还在低头做她的事。无尽的孤独将幼小的寒江的哭声淹没了,他无助的等着,等着……

“寒江,逸雅看你来了,快起来啊。”寒江的妈妈轻声地唤着他,推了推他的肩膀。

寒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苍白的强光刺得他眼睛难受,他不得不把头扭到旁边。在他的眼前横着米黄|­色­的帷慕,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他呆呆地看了很久,觉得很怪异,还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米黄|­色­帷慕。

“寒江,寒江。”妈妈又叫他了。

他顺着声音把头转到了另一边,终于看到了妈妈,她脸­色­很憔悴,眼角噙着泪,高兴的微笑着。寒江注意到她背后也是一瀑米黄|­色­的帷慕,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怔怔的环顾四周,竟然看到逸雅站在床尾,冲他微笑着。逸雅的背后不远处也是一张床,白­色­的床套,白­色­的被单,床上躺着一个人,睡着了,手上还在打点滴。

“我怎么会在这里?”寒江问他妈妈。

“这是医院啊。”

“哦。”

“你都昏迷了两天了,伤得可重呢。”

“今天是几号了?”

“6月10号。”

“哦,过了两天了。”寒江转向逸雅,问她“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你呗。”逸雅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医院的?”

“昨天是我陪你过来的,还是我往你家里打的电话呢。”

“哦,是吗。”寒江想了想又问逸雅,“怎么会是你陪我来呢,你根本就不在那里。”

“昨天考完试,我在楼下等你——”

“等等,你说你在哪里等我,为什么要等我?”寒江问逸雅。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在耍我是吧?考政治的时候我就坐在你后面一排左边的位置,你别说你不知道。”逸雅说。

“是不知道。”寒江好奇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逸雅脸上露出了愠­色­,从旁边搬来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两手托着腮帮子撑在床尾的护栏上看着寒江。

“怎么了?”寒江迷惑不解地问逸雅。

寒江的妈妈见他们似乎聊得起劲,就站起来说要回去了。她对逸雅说了感激的话,临走时还托逸雅照顾寒江一会,说等一下她就回来。送走寒江的妈妈后,逸雅笑嘻嘻地坐到了寒江旁边的椅子上来,悄悄的问他:“你还记得上次去体检时你说的那句话吗?”

“什么话?”寒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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