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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四 巽

“那时你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对我说‘上帝啊,把我的眼睛给她吧,就算让我用鼻子去读试卷,都比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伤心落泪强啊。’是不是?”

“是的,说过。你的眼睛应该没事了吧。”

“早好了。”

“那就好。”

“考试的时候,你真的是‘用鼻子去读试卷’呢,是故意的吧。我看了心里又好笑又感动,你这个人真好玩。”

“是吗。”寒江苦笑着,问逸雅,“你考得怎么样了?”

“还行。”逸雅笑着对寒江说,“当时我实在感动得不行了,打算考完试无论如何要请你吃饭,于是我就在楼下等你。我可是等了很久哦。心想你考完了还在教室里作什么啊,是不是早溜了?”

“哦,是吗。”

“你是怎么了,怎么会伤成这样。”逸雅问寒江,“听那里的老师讲,你吐了很多血。”

“是吗。”寒江忧伤的看着Сhā在手背的注­射­器发呆。

“快说,老实交代。”

“大概是我考得太好了,那些老师不相信,硬是要我交代作弊的经过,对我严刑逼供了。”

“到底为什么受的伤,说呀。”

“是真的啦,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受不了。”

“你在楼下等我,然后呢?”寒江问逸雅。

“我看见他们把你抬上救护车,我就跟着一起来了。听医生说你肋骨断了,伤了肺,在急诊室抢救了很久呢。为什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

“只是在教室里滑到了,应该是撞到了桌子角了吧。”

“原来是这样,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还好。”

这时候护士进来了,换了一瓶新的药水就出去了,没支一声。

“你昨晚没睡觉吧,黑眼圈又出来了,像熊猫一样。”寒江对逸雅说。

逸雅抡起拳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捶了一拳,眼圈渐渐红了。看着逸雅眼圈红了,寒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无限凄苦,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出来。

“现在几点了?”寒江问逸雅,用手背擦着眼泪。

“大概五点多了吧?”

“是下午吗?”

“不,是凌晨五点。”

“哦,这么晚了啊。”寒江说,“怎么没人送饭来,是不是我还在梦里啊?”

“像吗?”

“应该是的。只有在梦里我才有机会和你好好的说说话,不是吗?”

“也许是吧,那只是你的习惯。”逸雅对他说,“很多时候你可以直接说,为什么不呢?如果你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你可以告诉她啊,为什么要藏在心里呢。那样多难受啊!”

“也许你是对的,如果事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的话。”寒江停顿了一下,对她说:“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觉得自己虽然不幸,但不应该在逸雅面前表现出懦弱,可是真他妈的想痛哭一场。怎么偏偏就这么倒霉!

“你才刚醒来,我得照顾你啊!”

“我没什么事了,应付得来的。”

“不行。这是你妈妈的命令,你得绝对的服从。”逸雅坚持说。

寒江的眼泪终于难以抑制地决堤了,他再也不想掩盖自己的悲伤了,他觉得累了,累极了。逸雅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无助地落泪,不禁眼眶又湿了,不知如何安慰他。

寒江问逸雅:“你又难过什么,受伤的又不是你。”

“每次看到你这么悲伤我就受不了,你就不能开心点吗。”

“我很开心啊。”寒江抹去逸雅脸上的泪痕,微笑着对她说,“我是什么人,我怎么可能会悲伤呢。”

“你是个笨蛋,是个白痴。”逸雅说,“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的,我是个笨蛋、白痴,这样也好,至少还会有开心的时候,不是吗?你会喜欢一个笨蛋吗?”

“谁会去喜欢一个笨蛋呢?”逸雅赌气说。

“除非是另一个笨蛋,是不是。”

逸雅笑了,低头不语。

“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孤僻的人,无法和别人长久地相处。”寒江对逸雅说,“每个和我在一起的人,最后都会伤心地离开,因为我心中没有爱,只有冷漠。”

逸雅忧郁的笑了笑,依然一语不发。寒江继续说道:“对我来说,每一段感情最终都会破裂,会心碎,这就是我的命运所注定的。我应该真诚的面对自己,对待他人。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逸雅心里难过,却不想表露出来,因为寒江比她更难过。她艰难地微笑着,对寒江说:“你可以当个诗人了,这么多愁善感。”

寒江无奈地笑了起来,他相信逸雅会明白他的意思,尽管她嘴上不说。以前他总是无法面对自己,现在他终于可以放下了,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好期待的了。考不上大学,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希望了。

二十二 坎(1)

寒江住的是个大病房,总共有4张病床,分两排靠墙对称放置着。每张病床上方天花板都装了U形窗帘滑道,滑道上装了垂到地面的宽大慕帘,必要时可以将病床三面围起来,形成了单独的“小空间”。这个病房已经住满4号病人,加上每个病人的看护,基本上住了7个人——他拒绝让别人来陪护。他对面的“邻居”每天就是无声无息地静养着,而左边的“邻居”则每天痛不欲生,说不了话,只能用手锤打病床来发泄痛苦。

寒江白天一直在打点滴,感觉不到伤处的疼痛,躺着还算舒服,总是昏昏欲睡。到了深夜,药­性­渐渐消退了,人也慢慢清醒起来。旁边时而响起病友敲打床垫的噪音,特别刺耳,搅得他心烦意乱,睡意全无,不停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伤处越来越痛。他拉起被子蒙头盖脸,气得嘴­唇­发抖,真想破口大骂起来,或者也敲床示威。

这时,他听到嗒的一声,感觉床头的小灯被打开了,透过被单能看到微弱的亮光。他迅速掀开被子,以为是护士来了,不料眼前出现了一张绿中透白的鬼脸,差点没把他吓死。

“该死的,你想­干­什么?”寒江问鬼。

“来看看朋友嘛。”鬼说。

“正好,我们来个了断吧。”

“了断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你。”

“可是你为什么总缠着我,”寒江极度厌烦地说,“我从没做过坏事,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残酷的对待我。难道你们就不能让我喘口气吗?”

“哎,你总是在抱怨。你要知道所有的苦难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你必将是要有大成就的,这只是你成功道路上的一点点磨难,算不了什么。”

“你想恶心我是吧,你以为我是白痴吗?”寒江气愤地敲着床缘,说,“我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会相信你的鬼话。是你把我的前途毁了,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你觉得好玩是吧,那就来啊!放马过来,你这个孬种。”

“相信我,你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你要有伟大的抱负,不要自暴自弃。”鬼语重心长地说。

“一个不平凡的人,”寒江冷笑着,“这就是我不得不忍受这个可笑而愚蠢的世界的理由吗?这就是我所有可笑而愚蠢的行为的目的吗?该死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你需要相信的是你自己。你要相信你自己,最终一定能成就一番辉煌事业的。”鬼对他说。

“说一大堆废话都没用。只要我活着,我就知道我是活着的,其他不用你教我。”

“那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

“是的,目前还活着。可是连大学都考不上了,还有什么希望,难道像其他人一样可笑而无知的活着吗?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的真正意义的。”鬼劝慰他说,“上天冥冥之中会有安排。”

寒江觉得它说的也是有点道理,既然已经艰苦的生活了这么久,眼下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你呢?你认为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寒江问鬼。

“每个人都不一样,只有自己去领悟了。”鬼说。

“可是你为什么会死呢?对于你来说,死亡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呢?”

鬼沉默了,思索了一会,说:“我是自杀的,所以才一直投不了胎。”

“哦,”寒江惊讶地看着它,“自杀的?就是因为你是自杀的,非得我来给你垫背,你才能投胎吗?”

“哎,我又没想过去投胎。我只想帮帮你,你人生的劫难才刚开始呢。”鬼说。

寒江冷笑道:“你不就是我的劫难,还有什么。”

鬼斜睨了他一眼,不和他计较,平静的说:“既然我自己选择了死,我还投胎­干­嘛。只是不想看你这这么年轻就死掉,那太可惜了。”

“我什么时候想死啊?不都是你一直想我死的?如果没有你,我会有这下场吗?”寒江反问道。

“哎,自己做的蠢事这么快就忘了。”鬼叹道,“你就不记得了,在那次宿醉之后,其实你已经在睡梦中死了。”

“放屁,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那是我把你的魂魄拉回来了,把你救活了。你不记得在­阴­间见到谁了,那个老人是你去世多年的爷爷。就忘了?”

寒江的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当然不记得他的容貌了,当时只是觉得眼熟而已。现在听鬼这么一说,细细回想一下,还真像那么回事,他记忆中的爷爷似乎也是成天坐在矮凳子上娄着腰编草绳。不过时间倒是个问题,他是复活之后才遇到鬼的。“不可能。你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是我踢烂了你的破坛子,不是吗?”

“嗨,那是说着好玩。我的骨灰坛怎么会在那里呢。”

“鬼话连篇,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我凭什么相信你?”寒江说。

“嘿嘿,我没有要你相信我,只是想帮你,让你活下去。”

“真的?”

“我都救了你两次了,还有假吗。”

“那我问你,为什么自行车的链子会突然崩断?肯定是你搞的鬼,是你弄断的。”

“这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小小劫数,不必太在意。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哦,是吗?上天待我不薄啊。”寒江咒骂着,“这劫难倒还没完没了了,真他妈活见鬼了。”

“这不见到了。”鬼瞪着他说。

“嘿嘿,我不是说你。”寒江歉意地笑着,“还是不说这些了,聊点别的吧。我都快闷疯了。”

鬼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就对寒江讲起了它的那些事。它说:“我生前写过一本书,书名叫《1999》,出版后一直卖得很惨淡,后来我一死,马上就畅销起来了。”

“是吗?为什么?《1999》?好像听过。”

“因为这就是我的自杀的目的,把它炒红起来,名垂千古。”

“那,红了吗?不对啊,我看你是绿的呀——炒过头了,红得发绿了。”寒江揶揄道。

“哼,”鬼冷冷地笑了笑,说,“这一切确实是对我的讽刺挖苦,活着的时候苦熬着就是等不到人买,死了,什么名和利都来了。人们偏偏就喜欢死了的东西。”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寒江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毕竟对于死人来说,千古留名仍然是无用的。

“人们都不知道真相,都相信我老婆是病逝的,而我是殉情的。”鬼说,“其实一切都是我自己安排的。”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寒江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读到类似的新闻报道:说是,有个什么作家因为老婆病逝而殉情了,而且还是什么畅销书作者呢。”

“我就是杨志明,是我杀了她。”鬼对寒江说,“在我出差前她就昏迷不醒了,应该是突发的脑溢血。可是我没送她去医院,我没有救她,我只是看着她慢慢地死去,然后第二天我就出差去了。当时我只要打一个电话,就一个电话,她都能抢救过来,可是我没有。我整个晚上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地死去,却什么都不去做。你说是不是我亲手杀了她的?”

二十二 坎(2)

听鬼这么说,寒江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好像它“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的对象是他,而且它正准备讲完自己的故事——发泄完之后,亲手宰了他。在医院这种环境里,人是很容易想到死亡的,似乎死神随时都会等候在墙角的­阴­影里,冷不丁就冒出来用铁索把你套走。这时隔壁的重病号似乎也有同感,节奏清晰地在床上嘭嘭嘭敲了三下,给寒江提个醒。

“你是不是很恨她?”寒江定了定神,继续问鬼。希望它的故事能长一点,一直讲到天亮,不要­干­出别的什么事。

“恨她?我不恨她,一点都不恨她。我们是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的,可是自从第一个孩子流产后,她的病情就一天天地恶化,我几乎都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每次她发病的时候,都会头疼得撕心裂肺,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要把它们都咬碎了。这病痛不止在折磨她,更是在折磨我。我除了抱着她失声痛哭,我根本帮不了她。我把手伸到她嘴里,任她咬得皮开­肉­绽,满口鲜血,都没有比看着她遭罪让我痛苦。至少皮­肉­的痛楚能暂时冲淡我内心的痛苦。我祈求遭罪的是我,而不要是她,乞求上帝发发慈悲,让我代替她受这份罪。想想我们认识的时候是多么快活,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折磨我们,连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们。我不是个懦夫,可是生活没完没了地折磨使我完全失去了信心。我恨自己的­精­神没有彻底地崩溃,我恨自己没有撒手逃跑。我为了自己能摆脱苦难,狠心地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着,直到绝望的死去。”

“你老婆患了什么病这么严重。”寒江问。

“癌症,是脑瘤。当时我彻底地绝望了,不单单因为这是绝症,更因为接踵而来的巨大医疗费用。别说我自己无法承担,就算把我们两家都卖空了也不够。这可是两家子人的活路,绝不能被我毁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难道你们就那么穷吗?”寒江问。

“是的,两家人都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别说动手术,就连住院费都筹不到了。如果说他们有什么希望,那也是寄托在我们两人身上的,毕竟我们都念了大学,都有稳定的工作。可是人生刚刚起步,却不得不面对死亡,谁又能坦然面对呢?换做你,你能吗?”

“太不幸了,要是换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有个女护士进来查房,她几乎是每个病人匆匆扫了一眼就出去了,好像还没睡醒一样,脚步飘飘的,几乎听不到声音。

等护士走后,寒江又问鬼:“既然你老婆已经去世了,你又为什么想不开呢?你也走了,留下两对老人不是更艰难吗?”

“在看着她走的那天晚上,我的心已经和她一起死了。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我迟早要去陪她的。我不想她死后再受仇恨的折磨,我希望她能理解我的痛苦。我比她更加痛苦,为什么上天不让我代替她遭受病痛呢。如果生病的是我,我会自己悄悄的离开人世,让他们好好的活下去的。其实,我苟且活下来,也是为了两对可怜的老人,是为了安排好后事。可是我真的好想她,失去了她,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失去了­色­彩——”

“你是说你的眼睛看东西是黑白的?”寒江好奇的问他。

“我是打比方,你老是打断我说话,真是太可恶了。”鬼抱怨了一句,然后又情不自禁的讲下去,“她死后,我已经是个行尸走­肉­了。我本以为我可以陪着老人走到最后,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好想她。我必须尽快下去陪她。活着要在一起,死了还要在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寒江的眼泪已经淌过了脸颊,流到了嘴角,口里咸咸涩涩的。也许他爸妈现在也正为他的医药费发愁呢?尽管他爸爸承包小建筑工程收入应该还好,可是也从没见家里十分富裕过。人啊,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多少幸福的家庭被病魔摧残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甚至家破人亡。

鬼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找她,可是总是找不到。我想她应该到天堂去了吧,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一切病痛她都能默默的忍受,还像没事人一样包揽了所有的事务。而那时候,我却只顾着自己内心的惶恐和绝望,天天抱怨对生活的不满。可是当我最后一次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问我:‘我是不是会死?我好怕死。火葬场好恐怖啊!’那时我才明白她内心是多么的脆弱,多么恐惧绝望,而我却一直忘了好好的呵护她。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已经没有机会好好的爱惜她,照顾她了。我无论如何也补偿不了这份遗憾了。”

“真是太悲惨了。不过刚开始相爱的时候应该很幸福吧,怎么说都曾经幸福过吧。”寒江更感兴趣的是他们的恋爱史,毕竟苦难他自己就够多了。

“一开始是朋友介绍我们认识的,她只是个小学代课老师,­性­格很要强,又敏感多疑。自从第一个孩子流产后我们就经常争吵,我想离婚,可是她是那么的爱我,我又不忍心伤害她。我希望她能对我死心,希望她明白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于是对她越来越冷漠。可是共同生活了3年,我却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需要她,想到她开始时对我那么好,看到她渐渐陷入绝境,我越来越不忍心抛弃她。是不幸将我们栓在一起,好像我是为悲剧的故事而生的。如果她没得重病,我们是会离婚的,我会祝福她过得幸福的。可是,习惯了不幸,就像习惯了毒品,直到把自己推向深渊。这就是命,和你不想­干­的人迟早要散的,是你属于你的,死都想拽在手里。”

“对不起,让你要想起伤心的往事了。还是到此为止吧,休息吧。”寒江担心它把故事讲完,再节外生枝。

“不要紧的,我每天都要把这些事重复地回忆一遍。我怕年月久了我就会忘掉了,成了真正的游魂野鬼了。”

“我累了,留着下次再讲吧。我想休息了。”寒江对鬼说。

“好吧,我也该走了。”

鬼离开后,寒江一躺下觉得骨头都散了,伴着隔壁病友呼噜呼噜的鼾声很快就睡着了。

二十三 比(1)

寒江听到喧闹声从睡梦中醒来,却仍然迷迷糊糊,眼皮抬不起来。隔壁的老大又在练拳了——咚,咚,咚。是啊,真正的痛苦是无法言说的,就算能,语言也无法充分地表达和宣泄出来。在寒江斜对面的病床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恳切地对躺在病床上的老女人说:“骂我吧,大声地骂我吧。如果你骂人觉得舒服你就大声地骂我吧。”

“她当了一辈子老师,从没说过脏话的。”另一个­妇­女说道。

老人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嘎咋声,像是一种从没听过的语言,从一个破损的喉咙里吹出来。

“都这样了,您就别压抑了,想骂什么就骂吧。只要能让你心里舒服,想骂什么就大声地骂出来。我不会介意的。”第一个­妇­女说道。

老年女病人又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嘎咋声。

寒江观察着斜对面病床前这感人的一慕,心里酸酸的,难以言喻。这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没有阳光,病房里的灯全开着,慕帘全都拉开透气,空气中飘着各种恶心的食物的味道。

寒江的妈妈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已经趴在他床边打着盹,桌上放着装食物的保温瓶。寒江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急着想看看保温瓶里装着什么,于是探出身子去开保温瓶,动作太大,差点没把手上的点滴针管扯下来。他看了一下手背,还好针头被死死地粘在手上没有脱落,可是好长的一段血柱正在沿着软管往上爬,吓得他直冒冷汗,大声呼叫起来,“医生!医生!”

“怎么了?”寒江的妈妈倏地站了起来,慌忙问他。

“血流出来,快叫医生过来。”寒江焦急地对她说。

妈妈见状,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一个护士戴着口罩过来了,不慌不忙地把注­射­管卡死,换上新的输液包,把透明输液软管里的空气挤­干­净,然后把输完的空瓶子拿走了。原来只是药液输完了,血液反流而已,不过如果空气进入血液也是致命的。死亡真是无处不在。

“今天感觉好些了吧?”妈妈问他。

“妈,我没事了。可以出院回家了吧?”

“不急,多观察几天再说。”

“那不是要浪费很多钱。”寒江对她说。

“傻孩子,怎么能说是浪费呢?身体重要,不要担心这些钱,快点好起来。”

妈妈打开了保温瓶送到寒江面前让他端着,然后又递给他一双筷子。保温瓶里面是热腾腾的排骨萝卜汤,香气扑鼻。她对寒江说:“趁热快吃了,你都廋了。”

寒江确实很想吃,口水都流出来了,可是他只是喝了几口汤就停住了,怕吃多了胃受不了。他还记得长期断食后开始只能吃一点点。这个常识是在书里读到的,由于他胃不好,所以记得很清楚。在《基督山伯爵》里面提过,说是如果船只沉没了,水手在海上漂流了一段时间后获救了,由于长时间没吃东西,开始只能吃一点点,直到肠胃通气了才能大吃大喝。很多水手不懂这个道理,得救后就开始大吃大喝,结果还没吃完就被活活撑死了。

“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妈妈催促道。

“哦。”寒江不想和妈妈辩驳,觉得应该顺从她的意愿,她为了他都熬得这么憔悴了,不应该再让她担心了。于是他勉强吃了几块­肉­,然后对她说:“先盖起来吧,等一下再吃,现在还不饿。”

“寒江啊。”妈妈看着他说。

“嗯?什么事”寒江问。

“这次如果考得不好也别太难过,我们再读一年,明年再考也一样。”妈妈说。

“为什么这么说?”寒江问。

“燕琳说你们在路上遇到了车祸,是不是那时受的伤?”

“是的,那时没什么感觉,考完了才痛起来的。考试也很顺利啊!”寒江不想让他妈妈太快知道他考得一塌糊涂,怕她一时受不了。

“哎,可怜啊!燕琳说是考坏了,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间里哭,连饭都不吃了。”

“怎么会呢,不可能。”寒江不敢相信。

“是燕琳妈亲口跟我说的,她担心燕琳会想不开,做出傻事来。真是可怜的孩子,这不才刚刚没了个弟弟——哎。”

寒江觉得这一切就像在放电影,简直不可思议,上天折磨他一个人不够,连他身边的人都搭上了。

“我得去看看她,全都是我的错。”寒江对他妈妈说。

“怎么是你的错你,是别人撞了你啊?”

“哎,跟你说不明白。”寒江焦急的说,“反正我得去找她。”

“你身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去呢?”

“不要紧的,去了再回来打药就是了。现在是几点?”

“你绝对不能去,医生说了,你不能离开医院的。”寒江的妈妈反对道。

“去一下就回来,不要紧的。”

“哎,我去问问医生再说吧。”

寒江的妈妈出去找了医生,回来后对寒江说:“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到外面去,不然会引起并发症的,那可是很危险的,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会小心的,去看一下她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不行,就是不行。”

“那这样吧,”寒江对他妈妈说,“你打电话去告诉燕琳,说我想见她。你就告诉她我快不行了,想见她一面。”

“不吉利,尽瞎说。”妈妈责怪道,“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听到没有。”

“你就打个电话吧,我真的得和她谈谈,不然她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我和她妈妈说说看吧。”

寒江的妈妈说着就起身出去打电话了。

“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了!”寒江暗暗地祈祷着.

寒江一直焦急地等着燕琳,下午3点钟还不见她过来,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拔下输液管的针头,偷偷溜出了医院。他拦了辆出租车,准备去燕琳家找她,一路上脑海里总是萦绕着燕琳无助而绝望的面容,生怕她万一真的想不开就麻烦了。

二十三 比(2)

燕琳的妈妈见到寒江出现在她家门口时很惊讶,她问寒江:“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在住院吗?”

“燕琳怎么了,我想和她谈谈。”寒江对她说。

“就怕她不肯见你。”燕琳的妈妈对寒江说,“这孩子就是这个臭脾气,平时太惯着她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能让我见见她吗?我有重要的事对她说。”

“她就自己关在房间里,跟我来吧。”

寒江扶着墙缓慢地跟在燕琳妈妈的背后来到燕琳的房间外面,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燕琳妈敲了敲房门对里面的燕琳喊:“丫头,寒江来看你了,快开门,再不开门妈妈要生气了。”

“都走开,别来烦我。”燕琳在里面喊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个规矩。”燕琳的妈妈对寒江说,“你来劝她吧,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要带娃去买菜了。”

“好的,你去吧。我和她聊几句就回去。”寒江说。

燕琳的妈妈走后,寒江隔着门对燕琳说:“开个门吧,有话和你说。”

燕琳在房间里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门打开了,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站在门内。寒江见她这个邋遢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微弱的笑声中伴随着阵阵咳嗽。

燕琳见寒江笑她,一生气又把门关了,在屋里痛哭起来。寒江觉得有点体力不支了,于是靠着门坐在了地板上,隔着门对里面的燕琳说:“喂,和我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死。”燕琳在里面说。

“我也想死,可是我不甘心!”寒江说,“我以前常常幻想着和你一起去汀州读大学,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只是我不甘心,我还活着,还有很多事想去做,我会坚持活下去。我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会活下去——”

寒江背靠着门不停地说着,尽管燕琳把自己锁在屋里,沉默不语。寒江想象着在房间里面的是他所深爱的女人,而他要把自己心中的所有苦闷和悲伤尽情的向她述说,尽管那些话可能永远都说不完。

过了很久,燕琳终于打开了房门。看见寒江靠着门框坐在门口,就用脚轻轻地踢了他一下,嘴里骂着:“好狗别挡道,快让开。”

“我怕你出事,特地过来看你,你怎么这样对我?”寒江气愤地说。

“我没要你关心我。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这样,我本该考上重点大学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燕琳对寒江嚷道。

“我也没办法啊,遇到这样的事我能怎么样。我比你还痛苦呢,一身的病,生不如死!”寒江含着泪望着披头散发的燕琳。

“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偏偏要站在马路中间等着被车撞。你是自作自受,死了也活该。”燕琳靠在门框上,讽刺挖苦他。

“不是我不想走,是根本走不了——”寒江辩解道。

“怎么就走不了,你停下来­干­嘛?我拉你走,你偏偏不走,你还有理了。”燕琳质问道。

“你瞎了,链子断了没看见吗?车子那么多我怎么走啊,飞过去吗?”

“什么链子断了?链子那里断了,是你故意要站在路中间等车来撞的,你还在怪链子。”

“你怎么不讲理,明明是链子断了,还说没看见。把什么都怪到我身上。”

“你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自作自受!”燕琳泪涟涟地念叨着。

“我看你脑壳坏了,语无伦次了。”寒江说她。

“你才脑壳坏了,你才语无伦次了,我清醒得很。”燕琳反驳道。

“我不跟你说话,你疯了。”寒江说着吃力的站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扶着门框才艰难地站稳。

“我也希望是我疯了,可是我没要。”燕琳哭着说,“链子真的没有断。你当时突然停在路中间,两只脚像被钉在路面一样,一动不动。我问你话,你也不回答,连瞳孔都散开了,吓死人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休息吧,在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寒江觉得燕琳的­精­神已经出问题,安慰她说,“别想多了,相信一切会好起来的。”

燕琳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悲痛欲绝,无助的抱着寒江。

“就算好不起来也要活着,这就是你一直说的。不是吗?”燕琳哭着说。

“是的,尽管活着很残酷,可是我们注定是要被这世界折磨的。”寒江狠狠地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别伤心好吗?”

寒江觉心痛等无法呼吸,看着燕琳这个样子,他后悔自己当初在感情上引诱了她,欺骗了她,终于还是连累了她。是他害了她,让她脆弱的心受到摧残。他像个被雷电击中的人一样,四肢麻痹,心灰意冷,任燕琳无助的靠在他身上哭泣着。

“哭出来会好一些。想骂我就骂吧,被憋在心里,那样你会受不了的。”寒江绝望地对燕琳说。

“我们要搬走了。”燕琳说。

“搬去哪?”

“我们全家都要搬到厦门去了。”燕琳说。

“这样啊,也好。换个环境会轻松些的,这个该死的地方会把人逼疯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也要走了。”寒江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我必须离开这个地狱。”

“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当我好起来了,我会来看你的。我都快疯了,连鬼都找上门来了。一切就他妈的没完没了。”

“你到底怎么了?你就不能和我说一次真话吗?”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寒江注视着燕琳说,“你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会很快恢复正的。相信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不怪你了,你也不要难过,好好照顾自己,快点好起来。”

燕琳松开寒江,擦了擦眼泪,努力微笑着,对寒江说:“赶紧回去吧,别累到了。本来我应该去看你的,可是我做不到,我心里害怕,不敢去医院。”

“你也要好好的,别想太多了,知道吗?”

“嗯!”燕琳笑着点头,“你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

通常­精­神异常的人总是认为自己是正常的,而别人是不正常的;寒江和燕琳都抱着同样的看法,为对方担心着。燕琳扶着寒江下楼,把他送到门口,然后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慢慢地朝巷口走去。她想起了曾经两人撑着雨伞漫步在蒙蒙细雨中的画面,情不自禁的哼起了当时唱的那首优伤的英文歌曲来。

——风筝,在天空,结伴翱翔;相爱到永远,永远,是个谎言。是谁,将他们的线握在手中;命运将如何安排,心是否能知晓——

二十四 损(1)

寒江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走没几步双腿就发软,想想他的病床还在遥远的住院大楼的二楼走廊尽头,简直是太遥远了。寒江走一下歇一下,不停地咳嗽喘气,可能是还没复原的肺受不了刺激吧。渐渐地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肺部正在迅速地枯竭,大脑由于缺氧开始晕眩起来,眼前的影像晃动得厉害,感觉就像被活埋在地底下,在临死前进行最后地挣扎,企图吸尽最后的一丝空气来延缓肺部的窒息一样。

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摸着墙走到了病床边,然后再吃力的躺了上去。这时,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忽然间一道闪电击穿了双瞳,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膜轰鸣不止,整个身体剧烈地震颤起来。当电闪雷鸣过去之后,他就像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躯体冰冷麻木,丝毫没有知觉,像是被丢弃在的荒野中的死人,灵魂很快就会完全失去了承载。

寒江恐惧地看着黑暗中飞舞的点点荧光,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的变冷,变僵硬。寒江心里恐慌起来:医生在哪里?为什么不来?难道你们忍心就这样看着我死去吗?天啊,救救我吧。我到底做错是什么,上天要这样的惩罚我?

在孤独的黑暗中,寒江想起了小时候去乱坟岗破败的墓|­茓­里掏鹌鹑的事;想起了和一群孩子在大树底下挖坑烤红薯的事;想起了他从大树上摔下来,摔断了右手的骨头;想起了爸爸骑着自行车载他到很远的地方去治病;想起了哥哥带他到郊外去捡烟壳,他们在马路边上捡到了一张五块钱,回家后他买了两包方便面,一人一包­干­啃着吃……一切生命的记忆正在消逝,随同呼出的气体一起离开他的身体。

“又在睡觉,刚才跑哪去了,你妈妈都去找你了。”寒江听到逸雅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暗中的点点飘忽的绿光。

“别睡了,快起来,我要回去了。都等你老半天了,你就知道骗我。”逸雅推了推寒江说,“嘿,快起来了。我要打人了。快起来,别装死啊。喂,你怎么了?怎么不醒了?遭了,医生,医生!”

逸雅慌慌张张的跑到医务室把值班女医生找来。女医生检查了寒江的情况,迅速的对身边的护士吩咐道:“赶紧输氧,把药换了。给他验血。”

逸雅焦急地问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对逸雅说:“初步怀疑是肺部的问题,你要留意病人的情况,醒了就叫医生。”

“不会有事吧,医生?”

“先打药观察,等醒了再说。”医生说完,带护士出去了。

逸雅握着寒江的手,对他说:“你一定要醒过来,答应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醒来。我要你醒来第一个见到我。答应我,一定要醒过来。”

寒江静静的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平缓而微弱,嘴­唇­依然坚定的紧闭着。

“你知道吗,有很多人在追我呢?”逸雅将嘴­唇­凑到他耳边,对他说,“你再不醒来的话,我就作别人的女朋友了,再也不理你了。你想等我先说‘我爱你’啊?你休想。我绝不会先说的,我要等你先说。我就要等你先说,就要等。你不说,我就等下去。等到牙齿掉光了,我也不说。你以为我和伟城谈恋爱吧?是气你的啦,谁叫你不理我了。

你知道的,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你不知道吗?为什么总不理我?在这个十字路口,我想陪着你走,好不好?你以为你很帅啊,臭美吧。你长得太丑了,没人会喜欢你的。不过我不会把你甩掉的。她不来看你,那才好呢。我陪着你呢。快醒来吧。

你知道吗,你送我的那个旋转木马的音乐盒坏了。我经常开着玩,他们还笑我像个小孩一样,天天玩弄个玩具。都是你害的,我都想把它丢了,不如还给你吧。等你把它修好了,自己玩吧。

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天天怪里怪气的,像个怪人。我想帮你,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心里话,总是自己闷着。哎,如果我不喜欢你该多好。

快醒来吧。我已经等得太久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走……”

寒江听着逸雅地倾诉,在黑暗中无奈的叹息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变轻了,渐渐地聚拢成一股浊气,慢慢的升腾起来。逸雅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成了含糊不清的回音,像是从水底传出来的一样,渐渐地,终于完全消失了。世界一片沉寂,黑暗,混沌。

“嘿,不要睡着了。”寒江的脸被人打了一巴掌。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原野,流月凄凄,万物死寂。

“是你,”寒江惊讶地看着鬼说,“我这是在哪?”

“这是另一个世界,黑暗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是死的。”鬼回答他。

“我真的死了吗,就这样死了?”寒江悲伤的叹息着,他对鬼说,“妈的又死了,你把我弄活吧。”

鬼耸耸肩,表示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没办法了吗?”寒江从荒地上坐了起来,对鬼说,“那你用力打我一巴掌看看。”

“你以为在做梦吗?这不是梦,是真实的。”鬼对寒江说。

“你用力打就是了,废话什么。”寒江大声嚷道。

鬼立即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颊上,感觉脸颊麻麻的,隐隐作痛,一股血水从嘴角淌了下来。原来还会痛啊,他想,复仇的时候到了。他站了起来,飞起一脚踹中鬼的小腹,鬼痛得曲腰捧腹,牙关紧咬。接着寒江又一个膝盖顶中鬼的下颔,啪嗒一声,鬼立即仰倒在地上,满口鲜血直流。

寒江用脚尖狠踢鬼的肋骨,一下接一下,一边踢一边愤怒地破口大骂:“狗娘养的,我还收拾不了你了。害我落到这地步,我让你去死。我让你再死一次看看!”

突然,鬼从他脚下化作一缕白烟散开,空中飘荡着尖锐的嘲笑笑声。寒江的眼前渐渐浮起一望无际的大海,柔波轻轻地拍打着沙滩上的礁石,一对亲密的情侣挽着胳膊依偎着往远处走去。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大地上,将海水染成了涌动的血­色­。寒江茫然地站在沙滩上,看着陨落的红日停留在海平线上,所有的思绪都凝结成了一团搅不动的蜡浆。

寒江问大海:“我从何而来,将欲何往?苍茫大地,何处是我的归宿?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面对苍茫的宇宙?生无所恋,死又何哀。青春不能让我兴奋雀跃,爱情不能让我欢心激动,亲情让我自责愧疚,生命的意义何在?到底是什么让我依依不舍,不敢坦然的面对死亡?”

“人间就是地狱,地狱就是人间。”鬼站在礁石上,面朝大海,双手伸向天空,高声地吟诵,“谁说死亡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谁说死亡不是像恋爱一样,可以自由的选择?当上帝说你得死时,你能说不吗?不能,上帝说了算。当上帝说你该活着,你能说不吗?当然可以。你随时可以对它说:‘不。你可以让我死,但只要我活着,我就绝不屈从。’活着的时候,你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你。

假如你不死,你能活得比现在快乐吗?假如你不死,你真的能等到幸福的降临吗?假如你不死,活着真的像你此刻想象的那么美好吗?假如你不死,难道你不是活得比死还痛苦吗?上天啊,给他一个活着的理由吧。让他不再留恋这腐臭的孤独和灰暗;让他勇敢的去爱,去狠,去哭,去笑,去犯错;让他在战斗中倒下,而不是在犹豫中腐朽。

黑暗算什么,看看那喷薄而出的朝阳;痛苦算什么,看看那触手可及的快乐。没有比饥饿的人手中的馒头更鲜美的食物,没有比沙漠中的雨滴更加甘美的清泉;没有比死人眼中的呼吸更伟大的奇迹。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来吧,宇宙中最恶劣的风暴;来吧,人世最无情的苦难。请将他浑浊的灵魂涤荡­干­净,让他享受到婴儿般纯真的欢乐……”

在鬼的呼声中,大海的浪涛开始汹涌澎湃,层层推叠;天空在他的召唤下,乌云聚拢,电闪雷鸣;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塌陷,岩浆从裂缝中喷­射­而出,硝烟四起,狂风呼啸。在烈火和冰水汇集的熔炉里,在肢体沸腾溶解的痛苦之中,在渐渐绝望的下沉之时,寒江疯狂地挣扎呼喊,无助的将血­肉­模糊的手从水火中高高举起,伸向了空中乱扒着,却永远抓不到可以救命的绳索。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将陷落的躯体拉住,把他拽出水深火热之中,带他飞越惊涛骇浪,穿越电光闪闪的云层。当他回头看时,身后熔岩中央那个青年绝望的眼神,正在被烈火迅速的吞噬。他无助的伸出来的胳膊已经剩下了一段雪白的骨头,慢慢的沉了下去……

二十四 损(2)

寒江从梦魇中疲倦地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看到透明输液瓶里平静的药液中偶尔向上窜着气泡,莫菲氏滴管内缓缓的滴着水滴,让人觉得好像这些液体就是生命的源泉一样,神秘而珍贵。寒江看见逸雅趴在他旁边睡着了,逸雅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寒江情不自禁地轻轻的抚摸着逸雅的头发,把逸雅惊醒了。

逸雅发现寒江醒了,脸上泛起了笑容,忙问:“还好吧?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寒江茫然地望着她,被他的笑容吸引着,而燕琳的泪水刚刚离开他的双眼。他可以微笑着伫立在生于死的边缘,坚强的不让自己流泪,可是却无法抵抗女­色­的诱惑。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逸雅问他。

“你在这里陪了我多久了?”寒江问。

“我睡着了,还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呢。”逸雅揉揉眼睛说,“天亮了,真快哦。我去叫医生来吧。”

逸雅说着就要站起来,可是寒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没放,她不得不又坐下了。

“怎么了?”逸雅问

“我有话和你说。”寒江说。

逸雅看着寒江满脸认真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了,怯怯地问:“怎么了?”

“我爱你。”寒江对她说。

逸雅顿时满脸通红,迅速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去,转身就跑了出去。寒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只因为一时的感动,或者是因为某种恐惧在左右着他?不过无论如何,他想要她,要占有她。

过了一会,逸雅带着女医生进来了。医生站在床尾,隔着病床观察了寒江一会儿。她问寒江:“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我很好,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吧?”寒江平静地对她说,语调里没有一丝感情。

医生似乎从没听过如此冷淡的腔调,楞了一会儿。这时逸雅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医生又问寒江:“头晕吗?”

“不晕。”

医生半信半疑地伸出手掌,然后把大拇指曲起来,接着就问寒江:“你看到几个手指?”

“四个。”

“我念个算术题,你来算一算。”医生说。

“嗯。”

“九十八除以六,等于多少?”她一字一顿地念着。

寒江想了一下,对她说:“除不了。”

这时逸雅脸上掠过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脑部很有可能受到损伤了,你去给他安排作脑部CT扫描。”女医生对身边的护士吩咐道。

寒江赶忙对她说:“我是说不能整除,而不是算不出来。九十八除以六等于十六余二。”

“还是检查一下吧?”医生坚持说。

“不用了,浪费钱,我今天就出院好了。”寒江说。

医生连忙对他说:“你现在情况还不稳定,应该再观察两天。不然到时引起并发症就麻烦了,别急着出院。”

寒江没反对,点头妥协了,只要不去做CT就行了。医生走后,寒江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温和些,微笑着对逸雅说,“你和他们说了我什么?”

“我和他们说你脑子进水了,尽说胡话。”

“我什么时候说胡话了?”

“你说你喜欢我,这不是胡话吗?”

“我真的很喜欢你,是真心的。”寒江吞吞吐吐地说,说得毫无底气,似乎他自己都不确定。这语调听起来就像在撒谎,而且撒慌的技巧相当拙劣。

逸雅垂下眼神,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像是在掂量着他这句话的分量。寒江觉得自己嘴太笨了,连这么简单的谎话都说不流利。再说逸雅应该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肯定知道他只是在利用她,想利用她来摆脱内心的空虚寂寞。

过了一会,逸雅平静地对寒江说:“其实,是伟城叫我照顾你的。他见你天天闷闷不乐,忧心忡忡,怕你高考会出偏差,就叫我多关心你,照顾你———你别误会了。”

听逸雅这么说,寒江一点都不难过。他想:自己根本就谈不上喜欢她。如果逸雅接受了他,那她就要倒大霉了。寒江拉起逸雅的手,轻轻的握着,眼泪悄悄的滴了下来。他感激她,但不至于会落泪。他流泪,是因为他知道,往后的路依然只有他自己孤独的去走了。

“谢谢你。”寒江对逸雅说。

“你别难过,我——”逸雅的声音哽咽住了。

“好了,”寒江止住她往下说,“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就知足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你也好好休息吧。”逸雅怅然的起身离去了。

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想去依赖别人,就像一颗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一旦大树不在了,他就无法独生。燕琳这棵树已经倒下了,逸雅也离开了,这­精­神上最后的寄托都没有了,就算自己还活着,也只是活在无尽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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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履

寒江的爸妈来的时候,寒江并没睡着,只是闭眼睛在心里流泪。逸雅的离开,意味着他在感情上又失去了依靠了,过去的生活已经让他明白,孤独和绝望最终会把他撕碎的。

“咦,逸雅走了,多好的女孩。哎,他还在睡觉呢。”寒江的妈妈说。

“没什么事就好。”他爸爸说,“我一路上担心死了。”

“你刚回来,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行了。”

这时医生来查房了,寒江的爸爸问寒江的主治医生:“医生,我孩子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事就可以回家休养了。他恢复得还好,很快就会痊愈了。”

寒江的妈妈问:“今天还要打几瓶药水?”

医生说:“等一下护士会告诉你的。”

这时,对面病床边的一个­妇­人说:“你家的孩子真奇怪,他每天晚上都一个人自言自语。开着灯,也不睡觉。”

“哦,是吗?”寒江的爸爸惊讶的问。

那­妇­人又说:“你们晚上应该有人来陪护才行。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挺吓人的。”

寒江的爸爸对那­妇­人说:“我这孩子从小就很安静,话不是很多。是不是在读书呢?”

那­妇­人说:“不像读书。好像在跟什么人谈话,一下子哭,一下子笑。”

医生说:“你们要多留意他的情绪,现在­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需要的时候让­精­神内科的医生为他检查一下。”

妈妈气愤地嘀咕道:“这些­妇­人就喜欢胡说八道,他正常得很。”

爸爸叹了口气说:“晚上我过来看看吧。”

“你还是回去睡觉吧,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好吧。”爸爸打开皮包,拿出一叠钱递给她,对她说,“这里有四千块,你等一下把住院费给交上去吧。”

“嗯。”

寒江的爸爸走后,寒江才假装醒来,他问妈妈:“妈,这次住院花了多少钱了?”

“还不知道。已经交了五千了,还有一部分没交齐呢。”他妈妈无奈的估算着,“大概还要交三四千吧。”

“我都没什么事了,还是赶紧出院吧。这医院太贵了,才几天就要一万多。”寒江愧疚地对她说。

“别胡说。人家可救了你一命,这点钱咱们还付得起。身体没事才要紧。再观察几天吧,就怕没有疗养好,以后还得进来。”

“可是哪要这么多钱呢?”

“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等以后大学毕业了,一下就赚回来了。”妈妈安慰他说。

“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寒江问她。

“哎,再读一年吧。你能行的。”她说。

“我不读了。”寒江对妈妈说,“我想出去打工,我想我该自己去赚钱了。”

“再读一年吧,不急的。”妈妈说。

“我真的不想读了。我该自立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靠着你们。”

“不读书哪有前途?”寒江的妈妈生气的斥责道。

“再读下去我会发疯的,我快受不了了,如果又出事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会出什么事?”

“我和你说不清楚。我有时都觉得自己快疯掉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寒江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眼泪夺眶而出,痛苦的说,“你们不能明白我有多痛苦的。从小到大你们根本就不问问我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我只想简简单单的生活着。可是一切总是越来越糟糕。我快受不了了。”

妈妈无助地啜泣着,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难道儿子的­精­神真的有问题吗?

寒江最看不得她这样。伤了她的心,就像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比下地狱还难受。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必须独自去面对残酷的人生。以其再拖累他们,还不如自己默默的去忍受算了。如果说他会发疯,他也绝对不会在他们身边发疯,他会死的远远的,自己死在外头。免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徒增悲哀。

“我想去打工赚钱,过几天就去。”寒江压抑着哀伤,平静地对妈妈说。

“这样好吗?等你好了,我和你爸爸陪你出旅游,散散心。”妈妈留着泪抓着他的手说。

看着她这样揪心,寒江无奈地妥协了:“哎,算了。我没事的,以后再说吧。”

寒江觉得,这生活怎么就像个无法挣脱的牢笼,冲冲撞撞过后,发现还是在原地打转。夜慕一旦垂下,就只剩下孤独和忧伤了,无人与他相伴。

晚上寒江的爸爸送来了排骨汤和稀饭,他只吃了一点就不想吃了。他很想和爸爸谈点什么,可是却不知从何谈起,一直以来他除了听他安排,和他要钱,就没有说过其他事情。他们是一对陌生的父子。

“爸,我没什么事了,我想出院。”寒江对爸爸说。

“我明天去问问医生吧,尽快让你回家。”他爸爸放下手中的报纸说,“这地方环境太差了。”

整个晚上,寒江的爸爸都坐在他旁边看报纸,直到深夜才回去。黑暗中寒江辗转难眠,面对目前的困境一筹莫展。

“亲情的债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你有勇气孤独的活过一辈子吗?”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慕帘后面飘了进来。接着寒江就看到那鬼像空气一样穿过了慕帘,浑身湿淋淋的往下滴水,怀里抱着一个缺了口的骨灰坛,脸­色­­阴­沉而忧伤。活像是上门来讨命的厉鬼,谁见了都会毛骨悚然。

“你来­干­嘛?滚。”寒江愤怒地斥责道。

“我来­干­嘛?你说呢?瞧,你把我的骨灰坛都踢烂了。”说着,鬼把那个湿淋淋的破坛子伸到他面前,摇了摇,里面发出液体晃动的咚咚声响。

“你不要开这些无聊的玩笑好不好?就不能让我好好的活着吗?”

鬼冷冷地说:“你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再说,不找你找谁啊?你占着我'计划生育’的名额呢!”

“快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把你从死亡的边缘赶了回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又陷入了绝望了。”

“像我这种废物,活在世上能­干­嘛呢?”

“是你看不到自己的价值而已。”鬼对他说,“上帝是不会创造没用的东西的,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成就你的辉煌。去接受生命的洗礼吧,无需恐惧,无需焦虑,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别废话了,一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天天和孤魂野鬼胡搅蛮缠,能­干­什么呢?”

“别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像你这种自杀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去和别人谈论追求和希望。”寒江鄙夷地说,“还是滚一边去吧,别总是长篇大论了。我看到你就烦,恨不得杀了你——让你再死上无数次。”

“你知道我为什么自杀的吗?我的死是有目的的,是为了让我的书畅销起来。”

“怎么个死法啊?”寒江心不在焉的瞟了它一眼。

“我在决定自杀之前,我给出版社的老朋友打了电话,把这最后的遗愿托付给他:我希望把这书炒起来,为我可怜的父母多留些钱,好让他们安度晚年。我在秦川桥的栏杆外面站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给媒体足够的时间把这件事曝光,然后由出版社在慕后推波助澜,炒作我的新书。现在看来,这是个很成功的案例了。”鬼自豪地说。

“是的,很成功。”寒江对鬼说,“我想把你的故事写出来,应该很吸引人吧。”

“那你就把它写出来啊,说不定能成功。”鬼对他说。

“那不现实,纯粹是浪费时间。快滚吧。”寒江说。

“不去试怎么会知道呢?一开始不要怕会失败,要坚持下去,终究会成功的希望的。这就是你的要害,过分的害怕失败,害怕失去,像你这样懦弱的心态是永远无法成功的。”

寒江听到鬼在嘲笑自己,顿时勃然大怒,大声骂道:“少废话,滚。”

“你做什么事都是半途而废,怎么会有出息呢?”

“关你屁事。”

“就拿逸雅的事来说吧。明明知道她喜欢你,为什么不拿出勇气去找她。就知道一个人躲起来唉声叹气,有什么用呢?”

“闭嘴!”寒江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像是被刺中了内心的野兽,随手拿起柜子上的水杯就朝鬼扔过去。只见杯子打在了厚重的慕帘上,掉了下来,发出了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鬼消失了,空中飘荡着它刺耳的讥笑声,时远时近,绕来绕去,气得寒江火冒三丈,咬牙切齿。

这时走廊响起了急促地脚步声,紧接着病房的灯被打开了,护士看到满地的碎玻璃,慌慌张张地问:“什么事?为什么摔杯子?”

对面的人给护士使了个眼­色­,她刷地拉开寒江的围帘,慌慌张张地问他:“怎么了?是你砸碎的杯子吗?”

“不是,你们这里闹鬼了。”寒江对她说。

“怎么可能。”护士满脸惊讶。

“骗你­干­嘛。那鬼刚走呢?不信你在这里等等看。灯一关它就又来了。”

“哦,是这样啊。”护士迟疑了一下说,“灯就先开着吧,明天医生来了和他说说你的情况吧。早点休息吧。”

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司空见惯了,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是医院,天天死人的地方。反正她自己看不见就行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把满地碎玻璃扫­干­净后就走了。反倒是病房里的其他人被吓到了,整夜惴惴不安,翻来覆去,不敢睡觉,天还没亮就叽叽咕咕的小声议论起来。

二十六 革

天亮后寒江刚睡着没多久就被妈妈叫起来了,她满脸忧愁的对寒江说:

“快起来吃点东西吧。”

“不想吃,没胃口。”寒江懒懒的说。

“别这样了,等一下还有专家会诊呢。”

“­干­嘛要会诊,这不是快出院了吗?”寒江问。

“那是­精­神内科的专家,”寒江的妈妈说着就哽咽起来了,“你一定好好配合医生的检查,知道吗?”

“狗屁,那些长舌­妇­和你说了什么?”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寒江的妈妈流着泪劝儿子,“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再淘气了。”

寒江一看到妈妈流泪就受不了,叹了口气对她说:“知道了,我配合他们就是了。当心什么,这不是好好的吗?”

为了给妈妈点信心,寒江打起­精­神,下床伸了伸懒腰,对她说:“肚子真饿,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今天一定要带很多吃的给我,我饿死了。”

“你想吃什么,我等一下就去买?”

这倒把寒江问住了,他从不考虑吃的问题,倒真的没什么想吃的。他嘿嘿地笑着说:“什么都行,随便什么都好吃。我去刷牙洗脸喽。”

寒江为了让妈妈放心,硬是把保温瓶里的白粥吃个­精­光,还张开嘴巴塞下了两个­鸡­蛋,然后自觉地把保温瓶洗­干­净,放好。

为了让食物尽快消化掉,他在走廊里来回走了一圈,顺便看看其他病房的情况。每个病房基本上都差不多,就是人数不同而已。当他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正好专用电梯的门珰的一声打开了,有人从里面推出了一张加大的转移病床。病床上面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青年,输着氧气,打着点滴,感觉像快完蛋的那种。寒江看了心里很震颤,心想人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完全没有希望了,是不是应该自己了断好些呢?不过最麻烦的是,多数情况下谁都无法肯定是不是完全没希望了。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寒江来到了­精­神内科诊室就诊。专家先和妈妈谈了一会,然后就叫寒江进去,和他单独谈话。

专家语气和蔼地问寒江:“你觉得怎么样?”

“糟糕透了,考不上大学不说,还一身的病。”寒江皱着眉头说,“更糟糕的是还被带到你这里来了。”

“你觉得你主要的困难是什么?”专家问。

“太多了,说不完。这样吧,我们就开门见山的说吧。”寒江对医生说,“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专家沉默了一会,反问寒江:“你觉得有吗?”

“有啊。我就是因为见鬼了,才被带到你这里的。”寒江说。

专家语气平静的问寒江:“你是怎么见到的?”

于是寒江就把怎么遇到那个穿皮风衣的鬼魂的过程粗略地讲述给专家听,最后他问专家:“你相信我说的吗?”

“我相信你说的,你觉得它想害你吗?”

“说不清楚,我不知道它的目的。你觉得它的目的是什么?”

寒江和专家不同的语气形成了一张一弛的鲜明对比,专家依然保持和蔼的语气问寒江:“你有没有怀疑过这其实只是幻觉而已?”

“不觉得。这个怎么断定呢?我又没办法让它来见你,不然你就可以自己问它了。”寒江对专家说,“不管它是什么,我只想摆脱它的纠缠。我本身的痛苦已经很多了,不想和它纠缠下去。”

“这么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专家问。

“是的,很多。不过和我们所谈的主题无关吧。”

“说说看也不要紧啊。”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什么都改变不了,对不对。”

专家下意识的抹了抹手表的镜面,看了看时间,平静地对寒江说:“那么,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谢谢你!”

“那你的看法呢,关于那个鬼的?”寒江没有理会专家的话,继续问道。

专家低头迅速在药方上写上两行潦草的文字,并签下名字之后,慢慢地抬起头对寒江说:“这样吧,我给你开点药,看看情况,然后我们下周再来继续谈。”

“什么药,是­干­什么的?”寒江问。

“是一种抑制大脑活动的药,可以抑制幻觉的产生。”专家解释说。

“那如果吃了药后,那鬼还来该怎么办?”

“先试试看好吗?”专家说。

“也行,试试看吧。”寒江皱着眉头说。

专家陪着寒江走出­精­神内科诊室,然后请寒江的妈妈进去谈话。当寒江的妈妈再次从诊疗室出来的时候,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显然比刚才轻松多了。

“医生跟你怎么说的?”寒江问妈妈。

“他说没什么事,按时服药就没事。”妈妈安慰他说。

“医生就知道开药,还知道什么?”寒江抱怨说。他一听说吃药就头疼,他的身体就是以前吃药吃垮的。

寒江当天下午就出院了,显然他父母在举止和语言上已经发生些微变化,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味道,这让寒江十分苦恼——似乎他已经是个危险人物了。不管怎么样,那“风衣”是鬼也好,是幻觉也罢——从科学的角度讲纯粹是幻觉的机会大一些,他必须和他斗争着。反正他的人生就像被诅咒似地,永远不停的动荡着,他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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