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生活是比较压抑的,毕竟即将来临的高考决定着每个人的前途。正是由于大家都很压抑,所以寒江的忧郁就显得很正常了。
在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班级里,很多都是他以前的同班同学。这里面就有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女孩。这个人就是静曼,前两年的班长,现在还是代班长。静曼是个相貌清秀,文静却干练的女孩,具有很强的交际能力,人缘很好。她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就算是最轻浮的男生(例如溪松)都不会对她毛手毛脚。
情人节的那天,寒江收到了一份礼物,是巧克力,静曼寄给他的。当时,他死寂的心一经触动,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心想上天给了我最无情的打击还不够,甚至还拿人生最美好的幻影来诱惑我。我早已放弃了抵抗,让无情的坚冰封闭了那颗稚嫩的心,偏偏天上又掉下个林妹妹。不幸的是,这件事第二天他就几乎忘得干干净净了———这种故意的遗忘肯定是心里的幽灵在作祟。
他从没想过静曼会是什么滋味,甚至都没想起要对她表示一下谢意,好像她的表白换来的只是冷漠———幸好不是嘲笑。多年以后,每当寒江想起这份礼物,总是多少有些觉得遗憾。如果他当初没有忘记这份礼物,并且接受静曼的“邀请”,和她谈恋爱,那么他的人生也许会轻松一些。然而,他却莫名其妙的把那份珍贵的礼物忘得一干二净了。
寒江慢慢的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可以怀疑自己的性格存在严重的缺陷,也可以怀疑自己的智商,但他绝不应该怀疑自己的相貌。他虽然不属于静曼他们那班朋友的圈子,但还是经常受到邀请,而且得到了包容和善待。开始时他很感动,毕竟他总是孤独得要死,如果不和大家接触,精神可能早就在自闭中脱离现实了。现在他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终于有所领悟了:也许在这群快活的人里面,静曼是唯一希望见到他的人吧。
在多数人眼里,他只是经常低着头,驼着背匆匆穿过他们的视野。要是偶尔像个幽灵般的影子出现在人群的边沿,这时热闹欢快的气氛就骤然死寂,然后大家尴尬的等着,直到看着他鬼魂般飘出了视线,才长长松了口气,接着继续欢腾起来。
他想,如果他需要找人做伴,那只能找女生。只有通过异性朦朦胧胧的吸引力,他的怪癖行为才能被忍受,甚至被披上神秘的面纱。回想他和伟城、逸雅这群人之所以还能勉强一起活动,和逸雅对他的浓厚兴趣是有直接关系的。
也许对于他来说,打破地狱般的生活的唯一突破口就是女人,愿意无条件爱他、为他牺牲的女人。而且这种趋势是越来越明显了。
在高中这几年,他除了和溪松有较密的来往外,其他比较熟悉的同学都是女生。这并不是他意挑选的,而是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的———以前初中的朋友几乎都没联系了。就目前来说,他唯一的社交资本就是相貌,这也许就是他依然还能活在人群中的原因吧。每当他伤心绝望的时候,总有朋友来看他,或约他出去游玩,尽管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们。每当这时候,大家的一个小小关心的举动,都能将他从崩溃的边沿拉回来,使他有勇气面对迷茫的人生。
谁说精神的痛苦不可怕,他宁愿遭受皮肉之苦,至少别人看得见,也有康复的希望。可是精神上的矛盾和挣扎,就算别人想帮你,也是都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他自己知道,他就不会这样了。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就像你叫一个疯子告诉你他为什么发疯,可能吗?也许是因为无知,或者是先天人格不完整,或者是……上帝的杰作。
总之,他很孤独,但不至于会寂寞;他很痛苦,但还有一线希望;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快乐的活着(尽管他早就忘记了快乐是什么感觉);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想和普通人一样。
在他的心里,爱情的感觉应该像沉浸在天堂里的阳光里一样,像他爱上裴云时一样,无比的甜蜜和温暖。可是这种爱的感觉在生活中已经找不到了,或者说还没有再次感受到,所以他清楚自己并不爱身边的这些女人。甚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爱任何人了,因为他知道什么才是爱,可是那种感觉已经潜入梦中,变成了不切实际的梦想了。
当前,他面临的却是严酷的生存危机,急切的需要一个爱他的女人。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十一 否
梦境中,一个白发老人盘腿坐在地上,弓着背,埋头编着草绳。秋日的阳光投射在他身上,闪烁着朦胧苍白的光芒,就像强光投射在烟雾中的水晶雕像一样。那剪影模糊又深刻,近在咫尺又无法触及。老人用那双瘦骨嶙峋的老手不停的搓着草绳尾端散开的草束,草束被他的手掌一搓就卷成一股,可是他的手一松开,那股绳子立马绽开,松散如初。老人不停的重复着这个无聊的动作,似乎时间停止了,似乎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你在它前面打个结不就行了,这样下去没完没了的。”寒江对老人说。
“我才把一辈子的结都解开了,为什么还要再打结呢?”老人问他。
“那你加些草梗,把它编长来也好啊。”
“不需要了,一切都已经到了尽头了。”老人对寒江说。
白发老人不紧不慢的搓着那节绳子,手一松,那绳子又不紧不慢的绽开,松散如初。寒江只是疲倦的看着他,心里有些难过,好像他会一直这样的呆呆的看着他重复这无聊的动作一样。
“我得走了。”寒江对老人说。
“那你走吧。”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白茫茫的一片,我该往哪走呢?”寒江问。
“你要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走了。”
“你闭上眼睛,一直走就是了。”老人对他说。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因为在这里,眼睛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这是你自己的心。”老人回答。
“也是。”寒江闭起双眼,准备离开,突然感觉脖子被一股很粗的绳子套住了,而且在慢慢地勒紧他的气管。他拿手去扯脖子上的绳套,绳套却越勒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寒江在惊慌失措中醒了过来,感到浑身麻痹,眼皮像被黏住了一样,头痛得要命,口干舌燥的,又像被套上了密封袋后深埋在泥土里一样无法呼吸。他拼了命地挣扎,在心里呼喊着,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意识迷迷糊糊的,像半干的浆糊一样发粘。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像死人一样躺着,动弹不得,尽管身体还有知觉,可是就像打了麻药一样,不听使唤。他开始有点恐慌了,感觉好像已经死掉了一样。他拼命地挣扎着,努力地试着睁开眼睛,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眼皮依然无力地塔拉着。他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只有头在一阵一阵地发痛。
他在恐怖的混沌中拼命地挣扎着,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疲软的眼皮才开始有点知觉,在微微的抖动着。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在乎什么呢?什么都不在乎,除了活命,活下去。他拼命的挣扎着,心里诅咒着,对死亡的恐惧给了他疯狂的力量。终于他的手指末端有了点知觉,跟着心脏也开始疲惫地搏动起来,最后像爆发一样吸进了第一口空气,这样才算喘过气来。
寒江半死不活的挣扎了这么半天,终于积聚了点气力将眼皮睁开了。眼前是半明半暗的天花板,简直就像步步逼近的地狱一样让人生畏。看看窗外,天还没有亮,依然是死寂的黑夜。寒江心想大概是睡到一半突然休克了,差点就死了。
此刻,寒江真想打电话给某个人,说说话,说说他刚从鬼门关逃了出来,或者只是听听对方的声音,免得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他想打电话给逸雅,乞求她的帮助,无条件的完全依赖于她。他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痛苦了,无论逸雅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把整个生命都交到她手里去。
他真想立刻逃离这恐怖的地狱,这个即将摧毁他的精神的地狱。可是他没有法逃,根本无路可逃。他只能睁着眼睛呆呆的在沙发上躺着,等待黎明的到来,等待太阳的升起,等待白天带来的更加无奈的绝望。难道他就注定最后死在这个叫做家的坟墓里吗?难道他就永远走不出去吗?难道他就这样永远害怕下去吗?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迷糊的脑海中有了一个想法:我要沿着那条河往海边一直走,一直走到大海里为止,不管要走多远,也许到那时我就会忘记这一切的。他不知道翠云家门口的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它流经那片广阔的耕地,蜿蜒数百里,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总之他不能再呆在这家里了,会疯的,再也没有人可以帮他了。
在大河经过的那片广阔的天地里,记忆着他整个童年的时光:骑牛、爬树、烤红薯、摘龙眼……昨天还历历在目的画面,如今,已恍如隔世了。生命的短暂停滞,就像用一把锋利的闸刀,干净利落地把他和以往的一切斩断。他的内心,没有一丝一缕的牵挂,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堤走着。
当大家都在说逸雅和伟城谈恋爱了,他还不以为然,也许打从心里就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告诉自己:人家都同学六年了,要谈恋爱的话,早就谈了,何必等到现在呢?大概只是经常聊聊天,一起作试卷,偶尔开开玩笑,推推搡搡之类的亲密举动罢了。然而,事实上是他们真的谈恋爱了,他们每天几乎都一起回家,一起在某个教室里做作业。
寒江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最终还是觉得很痛苦。他想打电话给逸雅,却总是下不了决心。其实他很想告诉逸雅:失去了她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比谁都需要她,只是以前一直不敢向她表白。如果她就这样离开了他的生活,他那点面对生活的骄傲和勇气都站不住脚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昨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最终还是没有给逸雅打电话。镜子里的那个人告诉他:“这只是你的习惯:总将幸福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却永远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喜欢人,然后等到她离开了,你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所以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寒江不相信,他把镜子砸碎了,不停的喝酒,他以为他再也不用醒来了。然而,他还是勉强地醒过来了。
寒江平静地在江边走着,渴了就买瓶水喝,也不饿,也不累,就是低着头走着。太阳下去了,天完全黑了,他仍然默默地走着。漆黑中他踢到河边的石头跌倒了,爬起来还是继续走着。他已经不想再思考、再幻想了,他只能用坚定的脚步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至于脚下的路会延伸多远,已经无所谓了。
“喂,你有毛病啊。”身后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寒江没有理会那声音,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疯了。”那个阴森冰冷的声音说。
“是的,我疯了,那又怎么样。”寒江说着,回过头去看是什么人在和他说话。只见幽暗中一件草绿色的皮风衣飘荡在凄冷的月光中,像个鬼魂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跟着我干嘛?”寒江打了个寒战,颤颤巍巍地问。
“喂,”那件皮风衣拖着长长的尾音说,“你把我的骨灰坛踢进河里了,快帮我捞起来呀。”
“这么说,你是鬼喽。”寒江问。
“当然了,你没看出来吗?”说着,皮风衣黑森森的衣领里面伸出了一个湿淋淋的脑袋,皮肤绿得刺眼,面无表情,黑色的头发像水草一样乱蓬蓬的,不停地滴着水珠。
寒江转身继续走着,苦笑着摇头说:“真见鬼了,它竟然是有颜色的。管它呢!”
寒江走了一天一夜之后,当太阳再次升起来时,他终于看到了大河汇入了茫茫的大海。这时一轮耀眼的白日从暗黑的海面喷薄而出,光芒四射,蔚为壮观。寒江不想再走了,于是在一处废弃的海边别墅前停住脚步,在一段坍塌的围墙边上坐了下来,遥望着前方的海岸。他的心从没有像此刻如此宁静过,也许对于生活来说,一切思考都是多余的。活着,就无知地活着吧,麻木地活着吧。
十二 无妄
那件绿色的长风衣跟了他一夜,现在正挂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下晾着,时不时的还有水珠从上面滴下来。寒江心想: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除了无知的人类,竟然还有无知的鬼魅,真是太可笑了。他朝那“皮风衣”打了颗小石头,想叫那鬼出来说话,那鬼没有搭理他,继续躲在风衣里滴着水。寒江用手支着大腿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向那件风衣走去。他感觉整个人就像一副被掏空了的皮囊,来一阵风都能把他撂倒,虚弱到了极点了。他来到那风衣跟前,在黑森森的领口上方摆了摆手,风衣没一点反应,还是傻楞着不动。寒江索性往它上面撒尿,那鬼好像被开水烫到了一样,赶紧把头伸出来,倏地跳开了。它瞟了寒江一眼,然后马上又变成了一副忧伤的样子,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寒江笑了笑,问它:“你,是什么东西,干嘛跟着我?”由于好久没说话,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像录音机卡了带一样。
“哎,我只是个游魂野鬼。难道你没看出来吗?”风衣说。
“那和我有关系吗?”寒江问。
“你把我的骨灰坛踢到河里了,又不帮我捞起来。我就只能缠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