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段第三行第四个标点后面的那个‘我很好’改成‘我还不错’?”
作者强迫症。就是这玩意儿。
没让你想起还好,若是让你看到一个想改的段落,你就是无法教自己视而不见。
“以上,便是事情发生的经过。”受害者(编辑?)结束陈述。
而凌某人──俯首认罪。
来细数一下我的恶形恶状好了。
我的交稿步骤,首先,完稿;定稿之后,把文字档寄给出版社;接著,把列印稿寄出,或顺道送至出版社。(凌某人都会很乖地列印一份,以供校对时方便使用)
然后,稿子交出去了,我闲著也是闲著,晚上开电脑写日记时,无意间瞄到那个档,心头那只小恶魔开始怂恿自己:再打开来看一眼好了。
于是,我就看了。
于是,强迫症就发作了。
于是,禾马的信箱会在半个小时后收到一封信:呜,人家不小心又加了一些情节啦,拜托以这个新的文字档为主好不好?
这个还不是最恶劣的。据说有一次人家排版公司都排好版了,被凌某人硬生生截断。
“我变动了其中一小段。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动了,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小郑郑,你一定要救我!一定要用新的这个文字档才行。”我在电话那端哀号悲吟恳求哭泣。
我们声音甜美的小郑,虽然她声音仍然那么甜美,但是我相信她的嘴角正在抽搐。“好……好,我……我问问看排版公司,请他们重排……”
“你就不能在家里看好再交稿吗?”这一次,我们袁美眉终于化身为正义女神,把凌某人吊起来拷打。
“相信我,我……我真的已经在家看好了,我……我真的已经自己校过了,我……我真的很确定我定稿了,可是……可是……我不小心又开了一次档案……”凌某人气息恹恹地讨饶。“无论我们重看几次,我们永远找得到想改的地方。这是作者的强迫症啊!我们自己也是非常痛苦的。”
最后袁美眉决定把我晾在广场上,等秃鹰飞过来……
编辑台上的诸位阵亡将士们,凌某人在此郑重保证,以后从稿子和档案送出去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出书为止,我绝对不会再开档案来看,绝对不会。我绝对不会乱改!
我第两百二十五次发誓!
嗯……再看了一次,这篇序的标题好像下得不好?那个“重症”两字好像可以换成“重病”?所有“凌某人”好像应该用“凌淑芬”取代?
啊,好想改……
第一章
灰灰丑丑的制服还镶金边,真是有够耸!短裙上要不要干脆镶一点亮片?
她讨厌这个鬼地方!她讨厌这些洋鬼子!
“……‘欧莱尔菁英寄宿学校’一八○四年在麻塞诸塞州威尔伯拉罕市成立,至今一直是全美最著名的寄宿学校之一;我们以严谨的管理风格著称,校园生活规律且拘谨,每位毕业生几乎都申请上美国前百大的名校,多年以来培养出为数不少的菁英分子,井先生可以放心地将爱女交给敝校。”校长罗森女士对一直盯著她看的新学生微笑。
真是娇小袖珍的女孩!一头自然鬈从四面八方弹翘起来,在她的头上造反,看起来格外俏皮逗人。西方的少女十五岁便已开始展现玲珑身段,而这位台湾来的小女生却仍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一样。黑发、白肤、红唇,看起来便像仲夏夜之梦里的调皮精灵。
罗森女士再瞄一眼孩子的申请资料,尾端有一小段面试老师用铅笔添加的附注:申请人新近丧母,必要时宜给予适当的心理辅导。
啊!这解释了为何今天只有父亲带她前来报到。
“洁依(JAYE),即将离开家乡和父亲,你会害怕吗?”罗森女士温言问。
原来女人老了也会长胡子,还是那是寒毛太长的结果?井长洁回校长一个甜哂。
“不会。”我巴不得离这讨厌的家伙越远越好!
“井先生,您对敝校还有任何疑问吗?”罗森女士显然对她的驯善相当满意。
“欧莱尔的学生组成不会太复杂吧?”井先生低沉地问。“我不希望我女儿回国之后,染上一堆不良恶习。”
“本校的入学审查严格,只收九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寄宿生,多数都来自良好的家庭,这一点您可以不必担心。”校长转向小女孩。“针对非英语系国家的学生,我们有额外的课后指导,所以,洁依,你可以不用担心课业赶不上别人。”
一年基本学费就六万块美金、不包含其他杂费的贵族学校,想也知道不会有“一般家庭”的学生读得起。不过他们井家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老头爱这样花钱,她也无所谓。
“我以前常常陪我妈咪出国玩,或在国外小住一阵子,所以日常对话还应付得过来。”她吱吱咯咯的,像只雀跃的黄鹳鸟儿。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井严嘴角的线条转为森硬。“罗森女士,小女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校长起身和他交握。“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洁依,你需要一点私人的时间和父亲道别吗?”
“不用了,我向来很懂得照顾自己,我爸爸从来不为我担心的,真的。”她的笑颜天真而无邪。
井严的神情更加僵硬,简洁地向罗森女士点了点头,大步离开校长室。
啊啊啊!好无趣啊!
如果要用一个形容词来总结她过去一个多月的新生生活,答案就是:无趣,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超级无趣。
所有她期待的趣事统统没发生。
记得刚入学第一天,级任老师带她进教室之前是这样跟她说的──
“你在生活上或是课业上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知道吗?”
“知道,史密斯女士。”从校长室走回教室的途中,她被迫听了一大串的校史,这个时候还能强迫自己装出可爱的笑容,连她都觉得自己很神奇了。
“还有,我必须先告诉你,任何校园里难免有自成一个小团体的学生,同时……对其他族群并非那么友善,如果有任何人为难你,或言语态度上让你觉得不舒畅,你一定要来向我报告。”级任老师的神色转为严肃。
莫非,这就是传说已久的,种、族、歧、视?当时她的瞳仁儿一亮,简直要拍手欢呼起来。
“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史密斯女士,请您不必为我担心。”终于有点好玩的事要发生了,耶耶耶!
结果证明,她高兴得太早。
“亏我开学第一堂课还故意做一些宝里宝气的事,想让每个人觉得我很好欺负,为什么就没有人要来欺负我呢?”老橡树上有两条嫩腿儿晃来晃去。
记得级任老师是这样向全班同学介绍她的──
“各位同学,我们班上今天多了一位来自台湾的新学生,洁依.井。洁依因为一些私人因素,晚一个星期报到,希望大家能够好好照顾她。”然后转向仍然站在门口的她。
“洁依,请你上来自我介绍一下。”
上战场的时间到了!她努力拉长自己一四○出头的小个子,踏著行军步上讲台,立正,向左转,九十度大鞠躬,稍息。
“老师好!各位同学好!”
教室的角落传来几声窃笑。她偷偷观察笑的人是哪几个。
“我的名字叫洁依,我今年十五岁,我来自台湾,请大家多多指教!”她精神抖擞,声若洪钟。
窃笑声更明显了。嗯,右边那个黑头发的,还有左边一个褐发长雀斑的男孩。
“乔,汤姆!”史密斯女士不悦地斥唤。
两个被点名的男孩立刻咳嗽几声,然后那个长雀斑的明显忍著笑,站起来回话。
“亲爱的洁依,这里不是女童军营,你不需要这么有礼,用正常的语气说话就好。”
“是。”她行个举手礼,幼娃娃一般的模样更让人忍俊不禁。
“老师,她真的和我们同龄吗?”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同学皱著眉问。
这个女生,我应该会讨厌她。井长洁在心里做个记号。
“洁依今年十五岁,和大家一样都是九年级的学生。”老师给了一个肯定的答覆。
掉下来的下巴捡不完。她满足地开始验收成果。
后来分配位子时,老师看她人矮腿短,调了个第一排正中央的位子给她,她乖巧地回位子上坐下。
不愧是贵族学校,连课桌椅都是由黑檀木和小牛皮制成。井长洁装出一脸敬畏,东摸摸西碰碰,然后跳到稍嫌太高的椅子上坐定。
“哎哟!”扑通滑下来。
“噗哧!哇哈哈哈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
她脸红耳赤地站起来。“这个椅垫做得太高了,表面又圆圆凸凸的……”
老师努力忍著笑,“你需要换小一号的课桌椅吗?”
“不用了,我现在会小心一点。”她一脸羞愧地回到椅子上坐下,把书包里的课本拿出来。
能Сhā科打诨兼说服别人她蠢蠢的很好欺负的各种方法她都做了,结果呢?没、事!
没有人欺负她,没有人排挤她,没有人威胁或恐吓她,全班十五个人虽然不见得人人都很好相处,但是这些天之骄子骄女大多是典型的独善其身派,各自做自己的事,没人肯花时间去设计新同学!
抗议、抗议、抗议!新生是应该被欺负的嘛!全世界国高中都承袭多年的优良传统,欧莱尔的人竟然加以忽略!这可是她的“权益”呢!
如果勉强说有个讨人厌一点的同班同学,大概就是当初那个被她做记号的金发姑娘珍妮佛了。
据说珍妮佛来自东部某个古老的家族,她的祖先当年搭乘那艘只要是有钱人都号称自己祖先坐过的“五月花号”来美国,由此可知,五月花号一定跟诺亚方舟有得拚──珍妮佛平时还有两个死党,三个人都习惯用鼻子看人。话虽如此,只要别人不主动招惹她们,她们也不会故意去搭理别人,害井长洁连个陷害她们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人长得娇小可爱就有这种‘坏处’?”真是令人挫折啊!
最后她对这班兄友弟恭的好同学是彻底失望了,把焦点转移到整个校园去。起码她总能期待史密斯老师讲的那种“小团体”出来兴风作浪吧?
结果,还是没事──这回是因为名校名作风,铁腕政策一路施行到底。
在欧莱尔,不管你是欧洲贵族或是名流子弟,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念书的时候念书,该整理的宿舍杂务绝对不准假手旁人,就连领一份笔记都要乖乖自己排队,别想叫旁边的同学帮你拿。尤其九年级的学生,校方为了奠定良好的基础,更为他们安排了比其他年纪更严格的生活日程表,作业多得以吨来计算,害她连跑到其他年级的面前兴风作浪的时间都没有。
倘若那些有钱父母就是想送儿女到监狱般的地方学习团体生活,他们绝对找对了学校。
“闷!闷!闷!”她一定要找点乐子来玩,不然接下来的四年怎么过?
“啊、啊!”差点跌下树去,她连忙扶稳了橡木干,悠哉地望著远方的地平线。
十月是欧莱尔校园最美丽的时节,午后的微风适人而舒畅,这棵老橡树位于校园后方,她的左边是设备齐全的体育馆和室内游泳池,再过去有九座网球场。右前方是学生宿舍,旁边则是图书馆和校舍。
学校占地超过三百亩,周围被一片乡村景色所环绕,林木随著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变换颜色。仲秋时,校园里处处是金灿绯红的枫本,枫叶落了一地,将数条林间便道渲染成黄金之路。
不过,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小鬼头,这样清灵的景色除了闷还是闷。
寄宿生活简直跟坐牢没两样,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吃早餐,吃完早餐上课,下午三点半下课,接著就是课外活动,晚餐,晚自习,十点半熄灯。噢……她都快以为自己在服刑了。
她唯一庆幸的是,她现在与老头子和他的新婚妻子隔了大半片海洋。妈咪去世才半年不到,他竟然就把情妇给迎进门了,不可原谅!
“不可否认,白种人确实是一支此较优异的民族。”
耶?井长洁往树下探去。
一座花园棚架挡住她的视线,她只能隐约看到几颗脑袋在枝影花叶间晃动。
哪个家伙不怕死,竟然在她心情最差的时候送上门来?
“海尔,这种话千万别让校长听见,否则你下个月就别想在州际杯高中网球赛现身了。”
那个叫海尔的家伙轻嗤一声。
“这是事实,不是吗?看看当今的国际现势,这是一个西方人居于领导地位的事实,不容你否认,罗杰。”
“西方人可不全都是白种人。”他的朋友反驳。
“但是在西方世界里,白种人也一直居于领导优势。”另一个娇甜的女生接腔。
这娘们一听就是想讨好那位海尔大兄。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竟然是纳粹主义者!”罗杰失笑道。
“不是纳粹,是实际。我不会支持种族清除运动,也不会在半夜套个白布罩跑到黑人社区丢汽油弹,我尊重每个人的生存权利──只是,白人占有种族地位的优势是不争的事实,我不懂为什么一堆人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仿佛一形诸于口,头上就扣了一个种族主义者的大帽子。拜托,我只是在陈述一项国际事实。”比起同伴的男井音,海尔的声线低沉几度。
“好吧,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说。”罗杰轻笑道。
那个叫海尔的家伙继续发表议论。
“就拿本校的申请条件来说,‘’向来以学生的经济能力和个人条件来核发入学资格,结果,只因为某个督学指责我们学校有色学生过少,导致今年起学校放宽其他族裔的申请资格,这种蓄意的做法才叫做种族意识吧?”
叮叮,咚咚──几颗大大小小的橡实继续落下来,颗颗坚实似铁,砸得痛死人。
“噢!该死!什么鬼东西掉下来?”
“痛死人了!”树底下的三个人抱头鼠窜。
三个人纷纷跑出棚架外,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天空中掉下来。
密密麻麻的枝干只看望一片绿,啥也瞧不清。忽而间,衣服和树皮摩擦的声音传出来,接著,一个娇俏玲珑的小娃儿蹦到大家伙眼前。
“这些橡实是你丢的吗?你知不知道这种硬籽砸在别人的身上很痛。”那个女生率先开骂。
啊,井长洁认识这位金发美少女。她是珍妮佛的姊姊,长他们一届,而且是小提琴竞赛的常胜军。
“学姊,对不起。”小不隆咚的矮个儿深深鞠了个躬。“我刚刚想爬下树,可能是不小心碰落了几颗果实,请学姊原谅我。”
一位褐发褐眼的高大男孩走上来打圆场。
“好了,夏琳,她也不是故意的。”
这是“罗杰”的声音。他长得并不算特别英俊,却有一股友善的亲和力。
而落在众人身后,正挑著眉的金发男生,想必就是海尔大兄了!
好吧,如果单单从外表来看,海尔桑很有睥睨群伦的条件──他的金发灿烂生辉,蔚蓝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挺俊的鼻梁与微薄的嘴唇,让他的容貌极富贵族气息。
他和罗杰一般高,可是罗杰是属于粗壮的体格,海尔就修长优雅多了,别有一种矜贵的气质。
他倨傲的神情让井长洁心里暗暗不爽。
所有欧莱尔的学生对这三张脸孔都不陌生,夏琳的照片向来高挂在音乐名人榜上,罗杰的脸习惯出现在美式足球的英雄榜,海尔大兄则是网球第一种子的常胜军,任何人只要走过行政大楼几趟,要不看到这三种布告栏都很难。
更讨厌的是,他们统统是长腿的帅哥美女,害她看起来像个闯入巨人阵的小矮人。
“学长好!学姊好!”她精神焕发地行个举手礼。
“他们日本人一天到晚就是这样行礼来、行礼去的。”海尔撇了撇薄唇。
“报告学长,我不是日本人,我来自台湾。台湾在日本下面,中国右边,菲律宾上头,是一个小小小小小的小海岛。”她热心告知。
海尔不感兴趣地转开视线。台湾到底是一个小海岛或一根葱,他半点都不关心。
“你是女童军吗?不然讲话为什么这么‘守规矩’?”罗杰好玩地问。
“不都跟你说了,他们日……台湾人讲话都爱行礼吗?”海尔轻讽。
“你刚刚讲的是日本哦,学长!”她摇摇手指,换来海尔大兄的一记白眼。
“慢著,我见过你,你是珍妮佛的同学。”夏琳终于想起来。
“是的,学姊来过我们班上几次,我们见过面呢!”见是见过,您有没有把小人我放在眼里就不知道了。她笑得又甜又灿烂。
三个人同时想起海尔方才的有色族裔就学论,不知道这个小鬼头有没有听见……
“咳──”罗杰清清喉咙。“四点半的课辅时间快到了,学妹,你也赶快回去拿课本吧!我们图书馆见。”
欧莱尔每天下午会安排一个小时,由上一个年级指导下一个年级的功课,星期三轮到十年级为九年级做辅导,而她的班级正好由他们班负责。
三个十年级生相偕走开。
“学长!学姊!等我一下。”小矮人咚咚咚地追在他们ρi股后头。
“你还有什么事?”海尔不耐地回头,这个小娃儿连他的胸口都不到,真的符合他们的入学年龄吗?
“学长,待会儿的课后指导,我可不可以和你们同一组?”
“我们三个人负责带珍妮佛的小组,没办法再让你加入了。”夏琳拂了拂如云的金丝。
“珍妮佛的小组有个人挂病号,今天只剩下两个人而已,拜托让我加入嘛!”她蹦蹦跳跳的。
“你自己的学长或学姊呢?”罗杰越看这颗小跳豆越可爱。
“他们讲解的我听不懂……”小脸儿垮下来。
“罗杰,自习时间快到了,别再跟她耗时间。”海尔不耐烦地介入。“小鬼,你想加入我们的课辅小组就自己跟老师报备,只要老师同意,我们也没意见。走吧!”
“是,谢谢学长。”她精神焕发地鞠个九十度大礼,恭送皇上退朝。
好,她摸出这三个人的关系了。
虽然三个人都是好朋友,但是夏琳和海尔举止特别亲匿,动不动就顶顶他的肘,碰碰他的臂,所以他们应该是男女朋友,罗杰一个人落单。
之前听珍妮佛那个八卦婆说,他们本来要去英国的寄宿学校,可是罗杰对美式足球很感兴趣,所以另外两个人就仗起朋友之义,陪他留在国内读书。
“今天课堂上教的数学习题,你都了解吗?有没有任何问题?”罗杰是三个人里面最有亲和力的一个。
图书馆二楼总共有四间像这样的自修室,每间约莫是正常教室的大小,墙壁上饰有核桃木镶版,并挂上历届校长的人头绘像。室内可以摆放七张长木桌,各年级的小组讨论或团体作业都会假自修室进行。
“会,谢谢。”唉!不知道这种好人怎么会跟那两个鼻子长在头顶上的家伙混在一起。
“你不会的地方可以问我,数学是我的专长。”罗杰忍不住拉拉她的鬈发。呵呵,她满头的髻髻翘翘实在很可爱。
“好的,谢谢学长。”她甜笑著,用力点头。
“罗杰,难得看见你如此爱护学弟妹,今天突然得到天启了?”海尔微讽的嗓音切进来。
“别这样说嘛!我觉得洁依很可爱呀。”罗杰的白牙一闪一闪的。
“你可真不挑食。”夏琳冷笑一声,眼睛仍然盯著自己的笔记型电脑。“真糟糕!我又忘了我的图书馆使用密码!”
“你的所有密码都用同一组,不是吗?”海尔轻拂女友的长发。
“我就是会忘记嘛!”她懊恼地皱眉。
“我姊姊天生不会记数字,她连家里的电话号码都背不起来。”被忽略很久的珍妮佛终于找到机会Сhā话。
“你闭嘴。”金发美少女赏妹妹一个白眼。
海尔轻笑。“我不是写了一个简单的登入页面给你吗?我看你干脆在原始档里加一段JAVA语言,每次开启的时候就会跳出一个密码提示的视窗了。”
“好啊!你帮我写。”夏琳甜蜜蜜地赖著男朋友帮忙。
海尔拿一张白纸把简短的语法写下来。“用记事本开启存在登入页面,在任何一个地方把这段语法加进去,存档之后重新开启,这样就完成了。”
幸好自己动手做也不太难,存档再开启。夏琳兴致勃勃地开启页面。
“呵,真的有一个提示视窗!”
好希奇吗?井长洁对著课本嘀咕。那个爪哇什么的,不晓得是啥鬼东西。她只听过爪哇咖啡,没听过爪哇语法,而高中生也不应该懂这些东西吧?爱现!
“十年级同学的数学习题印好了,请每个人上前领一份。”辅导老师拿著一叠新出炉的卷纸走进来。
三个人一听,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开始往讲台的方向移动。
井长洁偷觑前方的队伍。时间紧迫!
她飞快坐到夏琳的电脑前,瞄一下海尔抄在纸上的语法──完、全、看、不、懂!那个家伙真是怪胎,连这种东西都自修得津津有味。
她研究两秒钟,耸耸肩,反正就算改错了对她也没有影响。嘀嘀咚咚敲几下键盘,动几下滑鼠,迅速存档完毕。
“你干嘛动我姊姊的电脑?”珍妮佛从课本中抬起头来,正好逮到她。
“我只是好奇借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她赶快把所有软体关掉,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你们台湾没有电脑吗?”另一个死党好奇地问。
“对,我们连车子都很少见过,街上只有脚踏车,晚上也只能点油灯,冬天时候小孩子必须到山上捡柴火回家取暖,不然会冻死人的。”
珍妮佛半信半疑。“你……你骗人的吧?”
还要等这么久才知道她骗人的,语气还这么迟疑?唉,这些甜姊儿真的不晓得世界上除了美国之外,还有其他文明国家。
“是真的哟!”井长洁点头点得格外起劲,满头鬈发犹如小精灵翩翩飞舞。“我们的山上连公路都没有,偶尔架一、两座吊桥而已,你想上山得用手用脚爬上去。”如果你想去玉山登顶的话。“还有很多人家里连笔和纸都没有上子都不会写。”因为都用电脑键盘打字了。“我父亲也只是一个卖食物的小贩,我根本读不起欧莱尔。”只是这个“小贩”恰好拥有亚洲最知名的食品企业王国。“如果不是因为去年某个督学指责欧莱尔的有色学生过少,导致今年起学校放宽其他族裔的申请资格,我是连门槛都踏不进来的!”
“……”
呃,怎么背心有点凉凉的?她偷偷往后瞄。
海尔一脸铁青,杵在她身后。
“噗──哧哧哧哧!”罗杰死命掩著嘴巴。
“啊,学长,对不起,我会专心看书的,我不敢再聊天了。”她连忙把小脑袋埋回书本堆里。
“海尔,我们不要理她。”指桑骂槐的小鬼!夏琳白她一眼,拉男友坐回位子上。
海尔凛冽地瞅住她。虽然罗杰不断说她可爱,他却觉得她阴森又诡异,老像包藏什么祸心一般,看了就令人生厌。
“学长,学姊,我以后不敢乱说话了……”她“泫然欲泣”地低下头。
夏琳迳自掀开电脑萤幕,修长的眉像两把刀似的,不屑地轻扬。
下一秒钟,两道长眉变成两个死结。她才刚移动滑鼠,开启自制好的登入页面,灾情就发生了。
“海尔,我的电脑怎么会变成这样?”夏琳惊叫。
“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刻凑过来看。
无数个对话方块不断爆出来,一个接著一个!她越努力想把视窗关掉,对话方块就爆出来越多,到了最后她甚至来不及对准那个“取消”钮,下一个视窗已经蹦出来干扰。
“我没有办法把画面中止掉!”夏琳只是外表看起来成熟冷静而已,骨子里比谁都神经紧张。
“让我看看!”海尔连忙把电脑移到自己面前。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电脑是不是中病毒了?电脑是不是坏掉了?我里面存了很重要的裆案,如果电脑坏掉,我整个学期的工作计画就泡汤!你一定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夏琳这位紧张大师又发作了。
“你闭嘴让我好好检查!”海尔青筋直冒。
“对不起、对不起!”她听出男友的不悦,可是视窗炸弹仍然不断爆发,看海尔四处点也点不完的样子,她又尖叫起来,“你看,画面已经越来越多了。你不能这样关!这样关它是关不完的,我刚才就试过……”
“你可不可以闭嘴?”海尔大喝。光要检查是否电脑中毒,或是其他问题已经忙不过来了,还要听坐在旁边的她的魔音穿脑。
夏琳顿时住口,眼角开始闪著委屈的泪光。
“海尔,行吗?要不要帮忙?”罗杰凑上来问,虽然电脑他只会一些基本操作,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有限。
“好端端的,不会突然有这种怪事发生,我想找出它究竟是中毒了,或是怎地。如果是电脑病毒就比较麻烦,夏琳的这台电脑竟然没有装防毒软体。”海尔满头大汗。
视窗炸弹其实不难解,重开机就行了,但是他没料到中间有某个长戚戚的小人动了手脚,只觉得前一刻夏琳开启页面还正常的,下一刻突然出状况,一定是电脑病毒的发作时间到了。
珍妮佛瞄了井长洁一眼。虽然她刚才碰过电脑,可是她家里连电脑都没有,冬天还要烧柴火,应该不会这么厉害,还会写电脑病毒吧?
“姊姊……”
大家忙著处理视窗炸弹都来不及了,未多加注意珍妮佛的轻叫。
“啊,啊!越开越多,怎么办?怎么办?我看我们关机重开好了!好,就是这样。”夏琳不由分说,立刻按下重新启动的按钮。
“别……”海尔阻止不及。
不料,开好机之后,那个登入页面自行启动了,接著又是数不清的视窗跳出来。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
“你不要再尖叫了行不行?”海尔忍无可忍地大喝。
前方的监堂老师听见了骚动,敲一敲讲桌,不悦地问:“D桌,你们已经干扰到其他同学的自习时间,立刻安静下来!”
夏琳方寸大乱。“老师,我们需要一位电脑工程师,我的电脑中毒了,我的学期报告全部存在里面,求求你立刻叫工程师过来!”
“这种小事我自己就能处理了!”海尔咬牙道。
“你还说!这个什么鬼爪哇视窗就是你写来叫我装的,如果你这么厉害的话,我的电脑怎么会变成这种怪样子?”千金小姐被他喝了两、三次,脾气也发出来了。
“好,既然别人比较厉害,你去找别人帮你解决问题好了!”海尔用力合上电脑盖,推回她面前,不再理她。
“你……你……”夏琳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一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修室是让学生专心读书的,不是让你们吵架的!”监堂老师怒气腾腾地走过来。
夏琳看著男友僵冷的侧面,其他桌好奇的探视,罗杰无奈的表情,老师发怒的眼神,仿佛所有人都在指责她一样。明明她是受害的那一个啊!
“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的错,你们干嘛生我的气……”
她蓦地伏在桌面上,放声大哭。
三对一。
应该说,是二对一,罗杰则摆明了被他们三个人逗得很乐。
“洁依,你承认这起电脑事件是你主使的?”罗森女士扶了扶老花眼镜,严厉地瞠视她。
“是的,我很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小矮人的脑袋垂到胸口。
海尔和夏琳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你为何要这么做?”校长肃然问。
“因为我很好奇学长写的那段‘爪哇语’究竟有哪些功能,可是我和学长们又不熟,不敢请教他们,只好自己偷偷打开来看。我绝对不是有心破坏学姊的东西,只是因为校长教诲过:‘对任何事物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是求知的不二法门。’所以……所以……”她偷瞄身旁的俊男美女。海尔杀人般的锐眼投过来,她赶快低下头,用力吸几声鼻子让大家都听见。
“原来如此。”校长轻轻颔首。
海尔冷笑一声。“偷看别人的电脑档案与偷拆别人的信件都是相同的不道德行为,更何况她窜改网页原始档,简直就是故意捣蛋。”
校长柔和但坚定地望著她。“洁依,你怎么说呢?”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海尔学长,夏琳学姊,请你们原谅我!毕竟你们对我是这么的好,又让我参加你们的课辅小组,怎么会故意对学姊捣蛋呢?毕竟,我和你们一点过节也没有,你们说是不是呢?”小人儿哽咽得更大声。
三个人脑中立刻浮现她对珍妮佛转述那套有色人种入学论的情况。
这下子海尔有怒难发了,噗──嗤嗤嗤……罗杰实在忍得很辛苦。
“你给我闭嘴!”蔚蓝色的怒火烧向死党。
“抱歉,抱歉!”罗杰深呼吸几下,拚命抚匀气息。
“校长,我的电脑被她恶搞得当机了怎么办?这件事您一定要主持公道,如果不处罚她一下,说不定以后变本加厉。”夏琳只要想到自己还为了她跟男朋友吵起来,就满肚子火。
“不过,你怎么知道要改哪句语法,你也会爪哇语言吗?”罗杰问出每个人心中的疑惑。
她登时好得意好神气地微笑。“我对那个什么爪哇的一点都不懂,只是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地方写著数字‘1’,就手痒把‘1’改成‘100’,谁知道夏琳学姊把档案一开,视窗就不断冒出来了,真是无心Сhā柳柳成荫!”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杰捧腹大笑。
旁边两个情侣听得怒焰直喷,井长洁的脑袋赶快再垂下去。“当然我不应该一时好奇乱动别人的档案,如果好奇与求知是一种罪,我百分之百有罪。可是,我绝对不是故意恶作剧。”
“她还把页面档的捷径拉到启动夹里,让我们一开机就自动执行,这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夏琳愤怒地握著粉拳。
她干脆什么都不说,继续装小卖乖博取同情,以她的外形来说,这一招还满成功的。
“洁依,你知错了吗?”校长大人叹了口气。
“知错了,校长。即使以后学长和学姊讨厌我,看到我都不理我,拒绝和我说话,告诉珍妮佛联合班上的同学不要理我,我也无话可说。”她用力揉眼睛,一下子就把两只又圆又亮的黑眸揉得红通通的。
“学长他们不会像你这样孩子气的。海尔,你们说是嗯?”
海尔抿著嘴,强逼自己吐出一个字,“是。”
“好了,为了处罚你今天的恶作剧,接下来的三天,你不能参加下课活动,必须全天待在教室内自习,知道吗?”
“是!”她踢正步致敬。
“校长,这样的处罚太轻了吧?”夏琳抗议,在她的想法里,好歹得禁足三个礼拜才行。
“夏琳,虽然洁依做错了,看在她诚心认罪的份上,你不能原谅她吗?毕竟你没有实质损失。”罗森女士柔声告诉爱徒。“我一直期许欧莱尔的学生们都能有一颗宽容的心,希望你能在此时表现出来,让我引以为傲。”
“……是。”夏琳只能恨恨瞪小毛头一眼。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们先离开了。”海尔只想离开有那个小鬼同在的场合。
“你们可以离开了。洁依,你的处罚在离开校长室后,立即生效。”
海尔脚跟一转,直接离开。
矮子矮,一肚子拐!无论罗杰觉得她多可爱,校长多么偏心,他就是觉得这个小鬼头有问题!
装模作样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中,我们等著瞧。
第二章
砰!海尔以一个反手拍,将壁球漂亮地击回墙面。
“你没看见那个小鬼的眼睛吗?看起来就一副古灵精怪、阴阳怪气的样子。”
砰。罗杰将球反击回去。
“不会呀,那双眼睛圆溜溜、骨碌碌的,像黑水晶一样,挺可爱的。”
砰!海尔恼怒地奋力还击。
“罗杰,若不是我认识你十六年了,打从出生便跟你混在同一间育婴室里,我会以为你染上恋童癖。”
哗,连恋童癖都出来了!看来海尔真的不是普通讨厌那个台湾来的小鬼。
“你不觉得她和我们满配的吗?”罗杰继续火上添油。“我后来打听了一下,井氏在西方并不出名,却是亚洲地区赫赫有名的食品大亨。他们家族与中国、新加坡、日本、马来西亚的政要名流皆有密切的关系,可以称得上亚洲的‘麦克罗德’家族了,或我家的‘洛根’家族了。”
“那又如何?那种发育不良的小蕃薯,看了就让男人兴致全消,别告诉我你真的对她感兴趣。”海尔一脸嫌恶地把球击回去。
“难说。或许我应该追求小洁依,以后你带著夏琳、我带著她,将来还可以来……那个什么来著?指腹为婚?对,就是指腹为婚,你看多有趣!”
“你在开玩笑吧?你真的喜欢那个五呎不到、最多八十磅、我用三根手指就拎得起来的小老鼠?”海尔的球拍掉在地上,一双蔚蓝眼眸不可思议地睁大。
“海尔,爱情与白皮肤、黄皮肤没有绝对的关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罗杰拍拍死党的肩膀,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往脖子一挂,走向壁球室门口。
“我们等著瞧吧!”海尔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你要上哪儿去?我今天还没痛宰你!”
“练球,高中足球联赛就在下个月,要不要来当啦啦队?你知道我一直欣赏你那双修长的腿。”罗杰回头抛个媚眼。
他不屑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捡起球拍,继续打起单人的球局。
“我再打几个回合,回头见。”
“拜。”罗杰吹著口哨离开。
“……爱情跟肤色无关,将来你就知道了……”海尔学著死党的语气,冷笑一声。“说得倒像他自己是爱情专家!”
他又练了几手,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打壁球没什么滋味。算了,去找夏琳吧!被那个小鬼头一搞,这几天两个人都没有心情跟对方说话。本来他不是会放下身段主动求和的男人,但是,何必让那个小鬼影响他的社交生活呢?
他收好球拍,懊恼地提起运动背包,离开壁球室。
走出体育馆的途中,一些学生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他已经很习惯被大众所注视。应该说,身为麦克罗德家族的准继承人,他从小就生活在众人的焦点下。
从他的远祖在十七世纪初踏上美国的那一刻开始,麦克罗德家族便具有显著的地位。他的祖先依靠传统的瓷器买卖起家,最后扩展到金融领域。直到十八世纪,麦克罗德家族已经拥有数家银行及无数房地产,甚至有一些人笑称他们买下“半个波士顿”。
直至今日,期下的集团从商业、生化科技、电脑软硬体,乃至于波士顿最权威的律师事务所,几乎无一遗漏。倘若美国境内也有贵族,那么麦克罗德家族绝对是其中的代名词之一。
到了二十世纪初,他们家族的重心渐渐移往纽约去,公司总部也迁设到当地,他们在美国东岸、乃至于全国的影响力依然深远。
倘若电脑业让人想到比尔盖兹,零售业让人想到华顿家族,那么金融业就是麦克罗德世家为主了。
在相貌上,麦克罗德家族也是幸运的一员。无论当年的祖先长相如何,富有的人总是娶得到美女,经过数代品种改良,现有的麦克罗德家族成员普遍俊俏美丽。
金发碧眼是他们的家族特征,虽然旁支的棕发或褐眼也不少,但这并不减损麦克罗德的美貌。
他承袭了父亲高瘦的体格,十六岁已经长到六呎了,将来要发育到“基本配备”的六呎二吋不是问题。他的举止有著与生俱来的优雅,在球场上却又像一只摆脱束缚的猛虎。
尽管在网球场上表露出不寻常的天赋,海尔.麦克罗德却非常明白,将来他不会往职业选手的路上走。
麦克罗德不需要在球场上争财富,他们已经有足够的库存。他的人生战场,摆在其他更艰难的领域──包括如何扮演起新生代之首的角色,带领其他麦克罗德成员冲锋陷阵。
是的,他肩上的压力极大,然而他雄心壮志,跃跃欲试。
步出体育馆外,深秋的风拂在微汗的体肤上,分外舒适快意。他深呼吸一下,决定先回房间冲个澡,再去女生宿舍找夏琳。
行经老橡树之下,也不知道哪根筋打结,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往上看。
该死!这么巧?
“海尔学长。”一颗矮不隆咚的南瓜咕咚咕咚爬下树,闪亮的黑瞳冲著他瞧。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继续走。
“学长,你刚运动结束?”矮冬瓜追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
“废话。”他百分之百冷淡。
“那学长接下来要去哪里?我可以一起去吗?”呼,追著腿长的人跑真累,他跨一步的距离,她得垫两步。
“听著!在我面前,你可以省省讨好卖乖那一招,我不吃你这套!”他猛然回身,井长洁得及时止住步子,才没有一鼻尖撞上去。
“学……学长,你不要这么凶嘛……”她怯怯退了一大步。
“你以为自己很可爱,每个人都应该喜欢你吗?或许罗杰这么认为,校长这么认为,你的亲朋好友这么认为,可是我──”他比比自己的胸前,狞笑地逼近她。“我不这么认为!我不知道你缠著我有什么目的,但是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满地乱滚的小鬼头,而我对|乳臭未干的小鬼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给我离远一点,听到没!”
“学长,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道歉……而且校长说你们是大人了,不会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
“你以为搬出校长当靠山,我就怕了?”他哼哼大笑。“告诉你,麦克罗德家族是欧莱尔的赞助人,我父亲更是家长会会长,校长还要回过头来敬我三分。”
“我没有要你怕我啊!人家我这么崇拜海尔学长……”她用力揉眼睛,吸两下鼻子。
“总之你听清楚了。”海尔冷笑一声,把运动背包甩到肩后,转头大步迈开。
“小气鬼。”一声咕哝追上来。
矫健长腿停也不停。
“不成熟。”这次说得更大声。
步伐顿了一顿。
“不懂事。”简直就是嘲讽了。
走势渐渐停下来。
“小鬼头一个!”
海尔凝住。他以慢动作转过身来,怒极而笑。
“你叫我小鬼?”
“凡事都要斤斤计较的人,当然就是小气、不成熟又不懂事的小鬼头啰!”她踢踏草地上的落叶,悠哉地跳起舞来。
他大步走回她的面前。
怎样?想打架?井长洁仰起下巴。可恶,身高硬是输他一截,不过没关系,人家她人小志气高!
他不急著生气了,把运动背包往草地上一扔,好整以暇地观察起她。
“啧啧啧,多么有斗志的双眼。怎么,眼看四下无人,不想再伪装成天真无知的小鬼了?”
“对你这种讨厌的家伙有什么好装的?一点都不好玩,臭洋鬼子。”井长洁做一个鬼脸。
“矮中国佬。”他微笑反击。
“野蛮人。”她甜甜回应。
“瘦皮猴。”
“茹毛饮血的白斩鸡。”
“吃生猴脑的黄祸。”
“一年啃掉两座洛矶山脉薯条的大肥猪。”
“平均国民身高不满五呎的小地鼠。”
“我们或许比不上西方人的大而无当,这里面的东西却高明不知几百倍。”她点点自己的太阳|茓。
“据我所知,西方人仍然领先于多项科技之前。”他挑挑好看的眉。
“领先有什么用?你们花了一堆时间去读那个什么、什么爪哇语言是吧?结果落在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瘦皮猴’手上,随便改几个数字就可以把你们整得咭呱乱叫,真不知道厉害的人是谁呢!”她洋洋得意地望向夕阳。
金发帅哥嘴角的线条紧了一紧。
“说得好,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他迈开长腿,悠然走向远方的行政大楼。
“嘿嘿,说不过人就想跑了!你的背包忘在草地上了,沙文猪。”她大喊。
“稍后欣赏完校长处罚某个跷课的小鬼之后,我有充裕的时间回来捡袋子。”微风将他的回答送过来。
跷课在欧莱尔可是大事件,轻者下课被禁足,重者一个月不许放假外出。
“谁跷课了?胡说八道,你讲不过人就想找老师打小报告。”她咕咚咕咚追到他的身后。
“今天是星期一。现在是下午四点。”他头也不回地指出。天气青,秋风明,心情真正好。
“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星期一下午四点是九年级学生的周会,如果有人敢躲掉罗森女士的训话机会,我很想看看她会有什么下场。”他的步伐越来越轻松。
“哈!原来是这个。告诉你,这个月大礼堂在整修,各年级的周会暂停一次,我才没有跷课。”她蹦到他面前去。
海尔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行政大楼迈进。
咦?这家伙在卖弄什么玄虚?井长洁不禁好奇。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你说的话我当然听见了,可惜三点半那则新公告,有个可怜的小鬼没听见,既然如此,我何必对她手下留情?”
他们已经离开草坪区,踏上行政大楼前的红砖广场。
“什么新公告?”她警觉心大作。
“礼堂内的大会议室已经开放使用,九年级的周会改至大会议室如期举行。”海尔用眼角睥睨她。“小鬼,礼堂的面积大,少一、两只矮冬瓜或许还不明显,然而大会议室是采席次制,满排的座位上空出一个洞,那就很难替你遮掩了。我看你还是现在跟我一起进去向纠察主任报到,自首的刑罚比较低。”
什么?地方改了?她大惊失色。
现在几点钟?广场中央的大时钟指向四点零一分,完了,迟到总比不到好!
“你失算了,洋鬼子,我现在冲过去还来得及。你自己去慢慢打小报告吧,BYE-BYE。”娇俏的身子呼啸一声溜得不见人影。
海尔似笑非笑,向她的背影挥手道别。
再见了,小笨蛋,希望你赶得及。
一片树叶被秋风吹送至他的脚旁,枯叶上蛀蚀的孔洞,像煞了一道恶意的微笑。
啊,不只秋天是个好季节,连秋天的虫也分外解语呢!
大会议室、大会议室,你在那遥远的地方。
“嘿咻!”一道身影吃力地推开礼堂大门。
堆在门后面的铁条铁架和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叫声,与周遭的施工声音融合成一气。
他们的礼堂有一千多坪,足以容纳两倍的欧莱尔师生。由于整修的因素,屋顶大多数的投射灯和装饰品已经拆下来,偌大的礼堂犹如一个空壳子。
半空中搭满了横七竖八的鹰架,木料和钢铁建材堆在各个角落,几十位工人散布在鹰架和地面上敲敲打打,每个人都是一副认真的神情。
本来她从另一侧进来会比较容易一些,因为目前只整修到前半段,然而大会议室就在舞台的正后方,时间急迫,她一秒钟都不能浪费。
井长洁努力在铁条与支架之间穿梭,一下子便钻进通往大会议室的走道里。
“刚才是不是有个东西跑过去?”工头的眼角余光看到一撇影子。
“有吗?”鹰架上的工人四处张望一下,耸耸肩。“我什么都没看到。”
工头搔搔脑袋。“好吧!大家回去工作。”
大会议室到了。
“呼……呼……”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前门外。紧合的门扇告诉她,她绝对是最后一个进场的学生。
先贴在门板上听听看。
“……纪律和规画是本校持之以恒的传统,所有作业必须如期完成……”校长沉潜有力的嗓音诉说著坚定不移的信念。
糟了糟了,周会已经开始了。她还是从后门溜进去好了,或许这样比较不明显。
井长洁蹑手蹑脚,大会议室尾端的另一扇门。
紧掩的胡桃木门显得异常沉重,她缓缓推开。
嗯?推不动?
啊,对了,大会议室的门是用拉的。她再吐一口气,偷偷往外拉。
“啊──”
劈哩乓啷,轰隆哗塌,剧烈的噪音震撼了整条走廊!
“发生了什么事?”校长陡然收住与施工公司负责人据理力争的势子。
两个大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灾难现场。
整理期间,整座礼堂的探照灯与施工用的水泥包先堆到大会议室来,把教室后半端挤得满满的。而,就在他们惊愕的注视中,后门被打开,一堆重型灯具跟淹水一样,全垮到走廊上去。堆挤的压力突然找到出口,原本叠得好好的东西全部东倒西歪,简直跟地震坍方的灾难现场无异。
“是谁打开后门?我不是说整修期间不准学生跑进礼堂来的吗?”校长又惊又怒,冲到走廊上瞧瞧是谁干的好事。
“咳咳咳咳……”为什么灯具会挤在门口呢?为什么水泥会压在灯具的上面呢?为什么她才动了一下门板,所有东西就像尼罗河氾滥一样的淹到她头顶呢?
“你是谁?”校长顶了顶老花眼镜,猛地还真叫不出这尊灰人儿的名字来。
“呸、呸、呸。”她用力吐出嘴里的粉尘。
“洁依,是你!你跑到这里做什么?”校长担忧与气恼交加。
“我……我……”井长洁满头满脸的灰,欲哭无泪。“呜……校长,有人欺负我……”
“别哭别哭,否则水泥粉泡湿了会沾在你脸上。”校长连忙制止她。
“是海尔,都是他啦!他欺负我,呜──”
聪明人都懂得在何时保持安静。海尔属于这一种,所以他镇定地站在保健室里,一语不发。
另一种聪明人深谙何时装可怜博取同情。井长洁则属于那一种,所以她吸了吸鼻子,再把泪湿的眼眶揉得更红,加深自己受害者的可怜印象。
“洁依,你再说一次,是谁骗你周会改到大会议室举行?”脸色铁青的罗森校长开始审这桩世纪奇案。
“他!”控诉的手点向人犯。
“海尔,真的是你吗?”校长扶高老花眼镜。
“是我没错。”他转向校长,以最诚恳动人的神情陈述,“我原本只想开洁依同学一个玩笑,心想,只要她和所有学生一样,定期查看校园公告──而这是校规之一──那么她定会立即发现我的恶作剧。没想到洁依竟然相信了,还在我来不及阻止之前跑走,除了满心意外,我也深深感到抱歉。”他对小鬼阴笑。
吼!这个小人!自己说谎骗人还敢反口赖她没注意校园公告,虽然她的确没有。
“呜……呜……海尔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校长不要再怪学长了。”她再哭两声,加强脆弱幼小的受害者形象。“要不是我几天前开了他和夏琳学姊的玩笑,害他从此就开始讨厌我,平时在校园里都不正眼看我,也不理会我不断写给他的道歉卡,今天还故意这样报复我,但是归根究柢终究是我有错在先,应该是我向海尔学长道歉才对。”
她颤巍巍地推开被单,想下床忏悔。
“洁依,你躺好。”校长连忙将她按回病床上,森严地转身面对得意爱徒。“海尔,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海尔的蓝眸眯了一眯。
“当然不是。”他丝般安抚。“我对洁依没有任何怨恨或恶意,一切只是一场误会,在我眼里,她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妹妹,哪个哥哥会不开妹妹一点玩笑呢?”
“校长,海尔的父亲毕竟是家长会的重要成员,我不希望您承受来自麦克罗德家族的任何压力,毕竟,比起他们,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留学生,您千万不要为了我而得罪海尔啊!不值得的。”
海尔脸色大变。“你……”
“得罪海尔?”校长挑了挑眉。
“对啊,其实是我自己不够深思熟虑,忘了海尔之前对我说过的,麦克罗德家族是校方的赞助人,连校长都要敬他……”
“我是说,麦家是校方的主要赞助人,便是因为尊敬罗森女士的办学精神,家父已经明白训示过我,一切以罗森女士的命令为依归,只要您想处罚我,我绝对心悦诚服也不敢反抗。”他抢在她说出更具破坏力的话之前做结论。
两只小的视线相交人生气中爆起激烈而无声的电流。
校长轮流审视他们,气恼归气恼,也不禁暗自好笑。
“洁依,以一个‘被水泥粉呛到几乎哑掉、小命去掉一半’的病人,你的精神倒是不错。”老校长面无表情地开口。
“唔……”她连忙乖乖委靡回去演病人。
“至于你,海尔──”矛头转向闷笑的爱徒,校长森森然瞪视他。“你是洁依的学长,难道连一件小事都要计较到底?”
“我决计不会的。”海尔谦逊地低下头。
“今天的事情,你们两个人都有错!”
“校长,人家是受害者……”被单底下传来一声抗议。
校长冷眼横过去,所有抗辩自动消失。
“我让你们自己决定该接受何种处罚,海尔,你先说。”
“我愿意天天下课之后清扫东区树林的落叶,直到校长核可为止。”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扫地总比周末禁足好,况且,这就是罗杰和夏琳展现他们情谊的时候了,有难同当。
“好。”校长把老花眼镜摘下来,收回胸前的口袋里。“洁依,你跟他一起去扫,从明天开始。除了你们两个人之外,不准找任何帮手。”
“什么?”
“我才不要。”两个人猛然跳起来──
“叫我天天跟她黏在一起?我宁可死!”
“你想死?那还等什么?我成全你!”
“你这个死小鬼,一切全是你搞出来的!”
“我?阁下好像忘了今天是谁把我骗去吃水泥的!”
“我会骗你去吃水泥是因为你罪有应得!”
“不要把你恶劣残忍无情冷酷的性格归罪到别人头上!”
罗森女士冷静地步出保健室。战场就留给这两只半斤八两的皮蛋吧!
不痴不聋,不做校长,这是教学三十年的实战经验呵!
“过去一点,这一块是我的区域,你不要踏过来。”
“你以为我自己这片扫不够,还想过去扫你的?”
“妈的!你居然把自己的落叶扫到我这边来。”
“吼!你骂脏话,被我听到了!”
“听到又怎样?想听听更精采的吗?”更多色彩缤纷的三字经。
“海尔.麦克罗德,你会有报应的!你死后会下拔舌地狱。”
“谢了,有你同校已经够糟了,我可不想连死后都要和你做邻居。”
“如果我们两人都在拔舌地狱里,我一定是那个负责拔你舌头的牢役。”
“爱逞口舌之能的小鬼,懒得跟你吵!还有,你再把落叶扫过这条线,我就要你好看。”
“岂止扫,我还想这么做呢!”
“你竟敢拿垃圾扔我,你不要命了?”
“嘿嘿,怎样?来呀来呀。”顿了顿,一声尖叫。“臭海尔!烂海尔!你竟敢把落叶倒在我头上!”
这两个人类很吵耶!树上的松鼠无奈地望著鸟儿。他们都已经吵了一个多星期了还不够,到底何时才要还它们安宁的树林?
别想别想!鸟儿拍拍翅膀,直接飞走,用行动证明它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或许它们该考虑移民到西区校园去,松鼠愁眉苦脸地想。
第三章
噢,窗外的坏天气真是吓人,室内炉火却如此怡人。
既然我们无处可去,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
扩音系统播送著轻快的圣诞歌,为即将回家度假的学生们送行。
“我们终于开始道别,我不想踏入屋外的暴风雪,只要你紧紧抱著我,回家的路上就会全身暖柔……”井长洁趴在宿舍大厅的窗抬上,嘴里无意识地跟著轻哼。
对于习惯了亚热带气候的她而言,麻塞诸塞州一入了冬便冷得犹如冰柜一般,位于中南部的本城更是在十一月便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此后,上帝仿佛觉得雪的库存量太多,想一次倒个精光,便再也没有歇止。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她念著亡母教过她的诗句。
宿舍里安静得吓人,学生们几乎都离开了。从她的位置,隐约能看见校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行,有更多的车仍排在长龙阵里,等待自己的儿女出现,飞奔进一个敞开的怀抱。
“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春……不对不对,现在才下午,而且也不是春天,所以应该是:乱山残雪午,孤独异乡冬。”嘿,她也会做诗耶!可见做诗一点都不难嘛。她稚气地揉揉鼻子。
一阵脚步声行经走廊外,朝楼梯走上去。八成又是哪个胡涂学生忘东忘西,跑回来拿了。
“眼见光线渐渐昏暗,就让雪下吧!下吧!下吧!”她随著音乐哼唱。
脚步声又走下来,在玄关顿了一顿。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哇!这种时候都会遇到天敌,果然是时运不济啊!
“这里是低年级的女生宿舍,你怎么可以进来?”
“我帮珍妮佛那个迷糊鬼拿点东西,你呢?为何还不准备回家?”他记得方才在正门口的会客室看见几位亚裔家长,里面应该有她的父母才对。
“我不想回家不行吗?”她转回窗台前,继续欣赏整片雪白的校园。
“我懂了,原来没人来接你!”
“当然有啊!最长、最亮的那部大黑车就是我爸爸派来的,瞎子才看不见。”她不甘心被瞧扁。
“那你还等什么?”
奇怪,他今天很有聊天的兴致哦!
“我不想跟我父亲和他的新妻子过节,就是这样。”话一说完井长洁就后悔了。她跟他说那么多干嘛?“反正我今年不回家就是了,你快走啦!”
海尔轻哼一声。
天知道他为何会对这小鬼产生好奇,毕竟他们在过去的整个学期里,矢志以让对方的生活如地狱为己任。方才看她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猛一瞧还以为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正在渴望别人家的丰盛美食。搞了半天,她只是在闹孩子脾气。
“小女孩,长大吧!他们除了是我们的父母,也是凡人,当伴侣去世的时候,他们有权利替自己再找一位新配偶,你没有权利干涉他们。”
“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她猛然回头,“他才不是在伴侣去世之后才找到新配偶,在我妈咪活著的时候他就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了!你以为我妈咪为何常年带著我躲到国外去?就是因为她不想留在国内看这对……这对……”
终究是自己父亲,“奸夫淫妇”四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井长洁挫败地,趴回窗抬上不理他。
海尔不是没瞥见她眼角的水光。他完全不认为她值得任何同情。
“那是他和你母亲的事,跟你没关系!”
“这是我和我父亲的事,也跟你没关系!”
“真的跟我没关系吗?”他撇了撇薄唇。
“废话!这是我的家务事,谁要你来多事。”
“我以前老是搞不懂你为何冲著我来,平时又爱扯珍妮佛和夏琳的后腿,做一些会激怒我们的事,其实根本不是因为你讨厌我们──”
“先生,话不要说得太早,你们这些自以为优越的白人本来就让人家很讨厌。”她用力呛声。
“──原来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只是在借题发挥!”
“我在借题发挥什么?”她惊喘一声。
“发挥你从你父亲那里常年累积下来的怨气,我们几个只不过是方便的出气筒而已。”他冷笑一声。“每个人看著你都只看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你快滚啦!”她愤怒地挥舞拳头。
“我只看到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母亲过世不久父亲就娶了情妇,于是她觉得不开心;亲爱的爸爸没有迎合她的心意,还把她丢到遥远的国度,小女孩更加不高兴了。同爸爸怎么没有来跪地求饶,请我原谅他呢?”于是她开始嘟著嘴巴耍性子,自己不快乐,便要闹得每个人都跟她一样不快乐。”
“你……你乱讲!”她涨红了俏脸。
“我只是一个方便又现成的目标而已,你想说服自己,你看不惯我们的‘优越自大’,其实你真正看不惯的是自己的懦弱,与满身怒气的无处可发。”他站直身,拍拍衬衫上不存在的皱折。“可惜,小女孩,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罗杰那种心软的笨蛋,这个世界很大,没有人必须依照你的标准生活,必须随时伺候你开心,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螺丝钉,世界也不会因为我们的洁依小姐在生她父亲的气,就停止转动!”
“你……你……”泪花在眼眶内乱转,井长洁猛然扑过去对他一阵乱打。
海尔人高马大,单手就制服了她,把她像老鼠一样的拎在半空中。
“你大可慢慢去耍你的小姐脾气,但是,”他阴狠地指著她的鼻子。“以、后、少、来、烦、我!”
“呸!”她吐他一口唾沫。
海尔厌恶地把她扔下地,抽出手帕将脸上的泡沫星子擦干净。
“长大吧。”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室内恢复寂静。
整座宿舍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才不是呢!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们本来就很讨人厌,才跟她爸爸无关呢!她虽然气他,可是她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了,所以她当然不会去管他有没有另娶别人,当然不在意他把她扔在遥远的异国,当然不需要他来参加任何家长会活动,当然不会理睬他们是不是打算在台湾成立美好的新家庭,然后把她放逐到天不吐去……
井长洁呆坐在地板上。
音乐仍甜甜地唱著,噢,窗外的坏天气真是吓人,室内炉火却如此怡人。
但是,萧冷寂寞的寒天,不是一盆炉火就能温暖的。既然她无处可去,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
去年罗森女士力排校董会之意,坚持在学期中进行礼堂的整修,事实证明一切是值得的。
三年一度的“私校联合科学展”,今年假欧莱尔学校举办,展示地点正是他们刚装修好的气派礼堂。
整个依据年级分成几大区,各区依照学校做更细部的摊位隔间。头上有专业级的投射灯,周围用昂贵的OA隔板,脚底下踩著高级的原木地板,连所有学生义工都穿著为这次联展特别订制的制服,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头壳快坏去啊!
井长洁手撑著下巴,坐在二楼的看台上。
“洁依,轮到你排班顾摊位了。”一个褐发男孩在楼下呼唤她。
“噢。”她应得有气无力。
“洁依,你怎么了?心情似乎不太好。”同班男生三两步跑上楼来,关心地望著她。
“没有。”她闷闷答。
唉!没想到继母竟然说动了老头子,今年特地飞来美国出席她的科学展,害她当场愣在会客室里作不了声,趁校长大人和家长寒暄问候时,她赶快溜走了。
如果她现在去班上的摊位“顾店”,一定会遇到他们的,而她一点都不想和亲爱的爸爸与“妈妈”打照面。
我只看到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自己不快集,便要闹得每个人都跟她一样不快乐。
……真是该死!圣诞节已经是九个月前的事,那个金发仔的话仍然不时在她耳圈回响,简直跟洗脑一样!
慢著,倘若她现在躲著不肯下去,岂不落实了海尔那个讨厌鬼的指控?
“哼!轮班就轮班,谁怕谁?”她刷一声起身。
同班男生被她的狠劲吓到。
“你……你不想轮今天这班的话,那就算了,我可以跟你换……”
糟了,忘了还有同学在场,她赶快露出招牌的甜美笑容。
“没关系,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只是,这个展览到底还有几天啊?怎么连星期六都不放我们休息。”
“展览还剩下三天,可是今天是评审期,各组员每个小时要轮流排班,为随时会冒出来的评审老师讲解。反正一个人只轮六十分钟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同班男生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你最好先下去准备一下。记住!我们这组的主题是‘浮力’,你不要再去找珍妮佛那组的麻烦了。”
“好啦,拜拜。”她吐吐舌头,一溜烟逃走。
联合科展讲穿了就是几家贵族学校的鞍劲场合。
哗!十一年级的学生就开始研究能量不灭定律会不会太早了?她是不知道别国的高中生都上些什么课啦,但是在美国,这些定理定律不是大学才开始教吗?井长洁悠哉地逛过一项项展示,往自己的小组摊位迈进。
“狭义的氧化还原定义,是指物质与氧相化合的过程,以及它的逆反应……”
这个声音好熟!隔壁有一处摊位前挤了一些家长和评审模样的老师,她连忙挤过去跟著看热闹。
她的天敌站在三盏投射灯的中心点,一头金发粲然生辉。
“本组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实验,第一步,先将一片镁原料在空气中加以燃烧,燃烧过后得到的氧化镁和气体,可以用这张海报中的化学式加以分析──”海尔高举一个银白色的实验材料,胸口别的欧莱尔校徽随著他的动作而闪耀。
评审老师专注凝听他讲解。她挤在人群中,挨到边边最接近看板的地方。其中一个栏位里黏著一小袋银白色的物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好奇地伸手戳一戳。
啪──一个暗器凌空打过来,她飞快撤手!
“此外,锌金属与酸性溶液的实验,也是本组的另一个重点。”海尔神色自若地举高档案夹,展示他们的其他数据。
小气鬼!借摸一下会怎样?她瞪他一眼,退到人群后方。
“嘿,小女孩。”突然有人拍拍她的百会|茓。
又有人偷袭!她连忙跳开一步。
罗杰笑吟吟地望著她。好吧!这人起码比那个金发仔顺眼多了。
“罗杰,你不是负责门口的进出场统计,怎么跑进来偷懒?”她的笑容是真诚的。她向来比较喜欢这位开朗友善的大块头。
“下一个小时轮到我担任解说员,我来接海尔的班。”罗杰再拍拍她的脑门。“小女孩,我每次看到你,你都长高了一点。”
“对,总算从我肚脐眼长到胃了。”一个嘲讽的调子切进来。
看来氧化还原实验结束。
“抱歉,我很忙,少陪了。”井长洁的小脸蛋完全垮掉,转身就走。
“等一下,再聊几句嘛!”罗杰赶快拉住她,给好友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说错了吗?瞧你说得像十年八年没见过她。”海尔可不认为他们有这样的好运。
“倒楣的人绝对不只你,我的‘楣运’在两分钟前开始加入谈话。”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能表现出一点基本礼仪吗?”罗杰啼笑皆非。
“礼仪是展现给像你这样的文明人看的。”她笑得很甜。
“文明也有层次之分,我非常相信罗杰和我属于同一个等级。”海尔温和指出。
“这句话告诉了我们慎选朋友的重要性。”
“可不是吗?罗杰,瞧瞧你一不小心就被什么次等生物缠上了!”他自若回应。
“好了,你们两个,好了!”被两只斗牛犬夹在中间的香骨头满头大汗,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滋──空气窜伏著激烈的电流,一大一小的天敌紧紧瞪住对方,谁也不肯先示弱。
“海尔?”一声清淡优雅的呼唤介入。
这个小鬼,总有一天他会抹掉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他的手段!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吃不完兜著走!总有一天!
“海尔,没听见你妈妈在叫你吗?”他父亲威严的斥喝。
他猛然回过神来。“父亲。”
哇哇哇,这可不是传闻中的麦克罗德夫妇?井长洁细细打量他们。
他父亲看起来五十出头,一头金发中微带著银丝,冷硬的脸部线条显得有些不苟言笑;他的母亲金发碧眼,神态端凝,看起来就像壁画中那种优雅又冷淡的贵妇人,绝对不会让小朋友爬到她身上耍赖撒娇的那一型。
难怪养出一个同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死儿子!
“这是你同学吗?”中年男士端详她。
“不是!”两个人同时否认,再眯起眼瞪向对方。
井长洁不理他,精神充沛地立刻站好二仃个可爱的举手礼。
“麦克罗德先生和夫人,我的名字叫洁依,来自台湾,我是小海尔一岁的学妹。”
“又在收买人心了……”装模作样的小鬼!海尔低低哼了一声。
“海尔学长,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好吗?”她故意大声问。
他白了她一眼,不屑回答。
“父亲,这位是我的……学妹。”学妹那两个字讲得真是痛苦万分,百般不愿。
“麦克罗德先生‘真是’好会教育小孩,海尔学长‘真是’又聪明又有礼貌,尤其对其他国家的学弟妹‘真是’一视同仁,照顾得不得了,我‘真是’欣赏他极了!”她活力四射大声说。
“谢谢你。”麦克罗德夫人嫣然一笑。
喔哦!海尔的眼光已经快杀人了,捋虎须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好。她咕咚并拢双脚,深深鞠了个躬。
“我还得去我们班上的展示摊,先走一步。先生和夫人,很高兴认识你们!”
快溜。
“小洁,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一眨眼就跑个不见人影?”跑不出两步,她继母温柔的声调在身后响起。
天哪!轮到她这方的家长大人上场,这是冤家路窄的现实版吗?井长洁硬著头皮转过身去。
“爸,阿姨……”
她父亲轻嗯一声,面无表情,继母仍旧端著温婉的笑,立在丈夫身边。
双方家长互相看了一眼。
“约瑟.麦克罗德。”老麦克罗德先向她父亲伸出大手。
“井严。”她父亲礼貌地随之交握。
“井严?”老麦克罗德寻思片刻。“泛亚食品企业的井先生?”
“是的,您是──啊!麦克罗德商业银行的执行长。”她父亲也认出对方了。
“去年在波士顿的商务会议匆匆一别,无法和您细谈,我一直觉得非常遗憾。”老麦克罗德热诚地加长了握手的时间。
天哪,他们的父母竟然认识彼此,这是什么世界!井长洁简直快昏倒了。
“那个……你们慢慢聊,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她硬著头皮转头就溜。
“小洁,等一下,我们有点事想跟你说。”继母连忙想叫住她。
“我……我现在很忙,我还要去顾摊位。我……我得走了。”她下意识往旁边一抓,转头就走。
“小鬼,你做什么?”海尔赫然她竟拉著自己。
“快走快走!”她一古脑儿往人潮里钻。
奇怪,她要逃走关他什么事?
“放手!我还有事,你……父亲,母亲,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他不由自主地被这道小旋风刮离现场,带往出口的方向。
井长洁选了最近的一道门,奔逃而出。
九月的午后秋阳金灿,若在以往,她会先伸个舒舒服服的懒腰,可是她现在什么也不理,埋头往前猛跑,直跑到最喜欢的橡树下才停住,抱著树干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真好!枝叶的气息灌入胸臆间,终于驱走胸口的那股闷气。
倒楣倒楣倒楣!她又没有要求老头子来看她的展览,继母没事干嘛怂恿他参加呢?她根本不想见到他们!都怪学校啦,没事干嘛寄邀请函给各个学生的家长。
“你不想见他们是你的事,拉著我跑出来做什么?”
喝!海尔?他怎么跟附骨蛆一样如影随形?而且,她还牵著他的手──哎呀,吓死人。
井长洁连忙甩开他的手,“你真是阴魂不散,连我出来透透气你都要跟!”
“拉著别人撒腿狂奔的人似乎不是我!”海尔气过头反而笑了,只是笑得让人觉得比不笑更阴森。
对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刚才下意识往旁边一拉就往外跑,也没想清楚自己在干嘛。
“可是……可是我以为我拉的是罗杰啊!你力气比我大,干嘛不甩掉我?”
“你或许有在父母面前跟人拉拉扯扯的习惯,本人却没有那样的不雅作风。”他盘起手臂,井长洁也学他的动作瞪回去。
两人好一会儿的无言。然后──
左看看,风轻鸟鸣枝叶翠。
右看看,水清池粼波光照。
……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冷清的感觉?刚才在里面不是很有吵架的兴致吗?
“算了,你走吧!我要回房间去了。”井长洁啐道。
“我也没有陪无知少女耍忧郁的喜好,甭提一个发育不良、连32A都没有的小矮人。”
说归说,两个人都没有移动脚步。
天地间的一股清气溥畅而至,拂动他的金发与衣角,也拂动她的短裙与鬈发。
“所以,那就是你恨之入骨的父亲和继母?”他先开口。
“是啦。”她踢踢脚底下的橡实。
“令尊长得跟我差不多高,怎么就你矮不隆咚一点点?”讲不过两句话又想取笑她。
“我继承我妈咪的娇小,不行吗?”她白他一眼。
这一年以来被他笑得多了,井长洁还真的挺介意自己的身高。她都快十六岁了,却只长到一百五十公分而已──她不会一辈子就这样矮不隆咚的吧?真讨厌!即使追不上他,好歹也让他们两个人的差距缩短一点吧?不然这家伙老用一堆“地鼠”、“毛毛虫”这种绰号取笑她。
如果她这生对父亲有任何期望的话,大概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分到一点他的身高基因了。
“有的人是一辈子没指望了,你就安安分分体验你的‘五呎风云’吧!”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担忧,非但不帮忙分忧解劳,还火上添油。
“人家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现在反过来,小时不高,长大之后就会比你高一呎了。”井长洁对他龇牙咧嘴。
海尔正想回嘴,眼角却瞄到另一个慢慢走向他们的窈窕身影。脚步声踩在柔软的落叶上,响起细微的踅音。
“抱歉,打扰了。”新任井夫人站在三步之外望著他们。
这是一位非常柔美典雅的女性,和他想像中东方妇女那种含蓄温柔的风情很像。海尔突然有些同情她,有了洁依这种刁蛮顽强的继女,她的婚姻生活想必不会太好过。
“两位慢聊,我先回会场一步。”他向来人点了点头,举步想走开。
“不要走。”一只小手却扯住他的后裤带。
“小洁,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继母立刻说。
“你说中文啊!他又听不懂中文。”她躲到海尔背后,一下子踢踢树干,一下子踩踩树叶,就是不肯出来面对妇人。
继母微含恳求地望他一眼,海尔只好试著摒开腰后那五只紧锁的手指。井长洁比他更执著,干脆两只手都用上,就是硬巴著他不放──末了,他只能向井夫人耸耸肩。
“小洁,我和你父亲谈过了,我们是想……如果你希望回台湾念高中的话,下个学期我们把你接回来好不好?”继母只好直接说,而且没有选择中文,下意识希望在场的男孩或许能帮忙劝上几句。
“不用了,我在欧莱尔过得很好,同学和学长也都很照顾我,我不想回台湾。”她撇开小脸蛋。
“可是,你父亲很希望你们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别闹了!他才不会想和我多多相处。”井长洁对她做一个鬼脸。“我妈咪活著的时候不会,我妈咪死后就更加不会了。”
她的母亲是制止现任井氏夫妇任何唠叨的万灵丹,任何时候只要把亡母抬出来,老爸总是哼一声脸一冷,走开不理她,继母则是尴尬地住了口,完全失去说话的立场。
这颗万灵丹,现在依然很灵。
半晌,井夫人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就不勉强你了。”她向金发少年飘出一个微弱的笑。“请你好好照顾她。”
他不被她气死就很好了,哪里轮到得他来照顾她。海尔啼笑皆非,不过礼貌上他还是颔首回应。
井夫人再看他身后的小人儿一眼,发出一声叹息,落寞地走开。
西风卷走了她的轻喟。海尔望著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股陡生的愠意。
“放开!”他用力扯开身后的钳制。
“噢!好痛!你在做什么?”井长洁赶快检查手指,痛死人了!指甲差点裂开。
“你,是一个被宠坏的小鬼!”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上回男生宿舍的路。
“那女人随口说几句场面话,你就以为她是个心地纯良的大好人?”井长洁立刻在他身后怒喊。
“起码令尊新娶的妻子还有心与你维持良好的互动,和其他人的例子相较之下,你已经幸福多了,所以别再表现得像个头号受害者。”他的声音充满冰冷的怒气。
“她如果真的那么有心改善我们父女关系,当初就不会介入我父母的婚姻,破坏我们家庭了。”她双手紧握著拳头。
“谁破坏你们家庭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是我绝对确定一件事──”他终于回头瞄了她一眼,那一眼,却让她心头一震。“你父亲不是唯一一个养过情妇的人!长大吧!小鬼。”
这一次,再不留恋,大踏步走开。
井长洁怔怔立在原地。他眼中的愤怒和以前并不相同,这次的情绪是更深层的,和她的感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她不是唯一的?这是指,他的父母,也是相同的情况?她向来把这顾人怨的学长看成火星人附身在地球人身上,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他们两人,或许有著超乎她想像的共同点。
落叶在林叶间卷起一阵又一阵的轻舞,让整个世界都渲染上萧瑟。待风止叶落,一切平息,四下里不断回荡的,只剩下恼人的秋声。
第四章
四年后
左边的大学生对“亢奋”这间新酒吧的热爱,想必让老板半夜作梦都会笑,但对于等在店门外的BMW车主而言,酒吧越早关门大吉,他会越“亢奋”。
“很酷的车!”两位妙龄女郎的视线,从敞篷跑车审视到驾驶座上的英俊男子。
“谢谢。”金发男子直视著前方。
佳人们得不到期待中的邀请,耸了耸肩,走回酒吧内。
一个由霓虹灯管弯折成的“HYPER”字样悬在店门上方,尽管酒吧门隔绝了大部分的音乐,舞曲仍然趁著顾客进出之际流泄出来。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站在人行道上透气或抽根烟,若遇到身材玲珑的美眉经过,就吹几声狼哨。
海尔看看腕表,十一点二十五分,表示他已经等了十五分钟──宝贵得足够写两页报告的十五分钟!
五月的波士顿燠热难耐,即使是晚上也一样。暑气加上火气,他的一头金发都快烧红了。
“哈啰?夏琳,罗杰到底还要在里面耗多久……不,我没有时间再等五分钟,我明天早上的总体经济学要上台报告,下午还有一份十五页的财务报告要交……不,跟他说,我不想进去放松一下,我只要他立刻出来!”手机那端快速地说了一串话,他万分隐忍地深呼吸一下。“好,五分钟,一分钟都不能多!”
愠怒地收线,海尔脑子里开始计算今晚还剩下多少时间完成最后的四页报告。
五分钟很快就到了,他等的人也很准时地推开酒吧门走出来──然而只有一道玲珑有致的娇影而已。
“罗杰呢?”他质问。
“里面的场子正热,罗杰说他还不想这么早回去。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个铁血教授的手中解脱,全都HIGH翻天了。”夏琳同情地抚过他的脸颊。
“他是不是忘记了,方才是他打电话叫我们来接人的!”海尔拍了下额头。
“海尔,不然你先回去吧!我留下来陪他,等派对开完了,我开他的车送他回家。”
“不行,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群醉鬼之中!”他立刻反对。
“放心,罗杰还没有喝到那么醉,他只是紧绷了大半个学期,想放松一下而已,我跟他在一起很安全。”夏琳笑道。
“你确定吗?”他不甚肯定地瞟了瞟旁边那几个痞子。
“我确定,你回去赶你的报告吧!里面还有其他女同学在,我们自己很有话聊。”她执起一撮自己的发尾搔搔男友的脸颊。
“好吧!”海尔叹了口气。“倘若发生任何事,或你觉得情况不太对劲,立刻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我会的,拜拜。”夏琳笑著走回酒吧内。
他坐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确定没有任何人会从里面尖叫冲出来之后,才发动引擎。
接著,就有人尖叫和冲过来了。
“快!快!快!”
一张雪白的鹅蛋脸闪进他的后照镜。
“凯蒂,海伦,快上车!”尖叫的女孩把两个同伴推进一辆双人座小车里。
“X的!不要让她们跑了!”更后方,几个酒吧保镖模样的彪形大汉追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嚷著。
“来不及了,你快载凯蒂离开!”女孩用力拍拍引擎盖。
“洁依,那你怎么办?”驾驶座上的黑肤女孩一脸焦急。
“放心,我向来最机灵的,我自己有办法脱身,回你家再碰面!”
“站住!不要跑!”一个两百磅重的壮汉已经追上来。
迷你车再不细想,一溜烟钻进车流之中。
女孩立在原地,灵动的大眼睛四处搜寻逃跑路线。然后,他们两人的目光接上。
海尔脑中有一根弦“筝”地一响,其他记忆还来不及提供进一步资料,女孩比他更快从愣愕中反应过来。
“海尔!”她拂开挡住视线的黑色发瀑,一口气扑进他的敞篷跑车后座。“快开车!快!”
“站住!不要跑!”壮汉们已经伸手抓向她的脚踝。
他无暇细想,飘动方向盘。大手即将扣住她的前一刻,叻匡表滑入霓虹之中,遁成夜色里的一抹黑影。
“SHIT!”一群壮汉徒呼荷荷。
BMW弯进公路旁边的一个小公园里,停车,熄火,海尔瞪向前方。
这──是怎么回事?
“嗨,好久不见。”不速之客自动爬到他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发带把长发扎起来。
海尔机械式扫视她的全身。黑色厚底凉鞋,米白七分裤,墨绿色的无袖针织上衣,领口连著的一截玉颈,颈项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小脸上那头平顺的直发──直的?
而且,该死的眼熟。
“海尔,你不记得我了?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呢!”她把一根小发夹咬在嘴唇间,扎好头发之后,再细心地把几绺溜出来的乌丝夹上去。
“洁依.井。”他缓缓吐出那个消失很久的名字。
“瞧,你想起来了。”她笑靥如花,杏仁形的眼眸明亮动人。
海尔的嘴角抿得紧了。
她的青丝柔亮平顺──明明应该是一头永远乱翘的鬈毛。
标准的鹅蛋脸──以前是圆润的婴儿肥。
搪瓷娃娃般无瑕的雪肤──这一点倒是没多大改变。
永远转著无数坏点子的大眼睛──这一点更是百分百的旧样本。
她变美了──往日顶多算俏皮的五官,现在却清丽得仿佛由世界名师亲笔描绘而成,连以前平板无奇的身材,现在都发育成娇美的曲线。她竟然──变美了!
“洁依.井!”他僵硬地重复一次。
“亲爱的学长,你好像不太高兴看到小学妹?”她吐了吐舌头。
除了体格更高大之外,海尔.麦克罗德的外表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金发比以前更服贴,瘦削的脸颊看起来更矜傲贵气;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虽然柔化五官,但是掩不去全身强烈的距离感,这男人真是走到哪里都那副高人一等的死样子。
海尔盯著那截粉红色好一会儿。然后,囤塞在脑中的棉花开始消散。
当然了,他不该意外的。
虽然自己从来没有预期会再度见到她,然而,倘若他们真有重逢的一天,情景本来就应该像刚才那样兵荒马乱。
他期待什么?在街上擦身而过,彼此丢几句“嗨,我是洁依,还记得我吗?”、“你好,好久不见。”、“我先走一步,有空再联络。”、“好的,再见。”?
别闹了,她是洁依!她的出场方式没有平凡无奇的──她若不是从树上跳下来,就是从背后钻出来,再不然就是凌空飞扑进他的爱车后座!
“你又招谁惹谁了?”
“你怎么这样说?惹麻烦的人又不见得是我。”她像只无辜的小绵羊眨眨眼。
“当‘麻烦’与‘洁依’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时,中间必定有个等号将他们连结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陈述。
“这种话真伤人……”她喃喃。
海尔完全拒绝被她话中的委屈骗倒。
算了,反正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什么都不想问!他甚至希望半个钟头之前,她跳上的是另外一个人的车。
“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你还问。
热力四射的笑容绽放,她马上来个大复活。
“我朋友的室友凯蒂,就是那个棕发女孩,在一间酒吧打工,前天有人想摸她的ρi股,被她用一杯啤酒泼回去。那个不明事理的老板不但不帮她出头,还反过头来扣她的工钱。”井长洁比手画脚,描绘得活灵活现。“好吧!倘若事情这样揭过去也就算了,偏偏今晚那个偷摸她ρi股的人又回来喝酒,还带更多朋友来助阵,故意坐在凯蒂的服务区里,处处找她的麻烦……”
“所以她就打电话回去向你们求救?”他完全知道后续如何发生。
“答对了。我和海伦──就是开车的那个黑人女孩──决定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所以就故意坐在那一桌人的隔壁,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歪脑筋打到我们身上来了,还想趁人不备,偷偷在我们的饮料里下药。喂,一枝笔借我。”
“居然有人不怕死想泡你?”海尔嘲讽地贡献出原子笔。
“当然,你会很意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怎么在意女生是不是白皮肤。”她挑起秀气的眉心。“总而言之,我们起了点小冲突,我把满满的烟灰缸倒在他头上──补充一句,烟灰缸真是个好东西──两方人大吵起来,他们还想动人打人呢!现在的男人真没品!后来酒吧保镖跑过来阻止我们,我们才发现,那个痞子好像是老板的侄子之类的。总之现场一片混乱,我们三个人乘机踹那几个家伙一脚,然后转头就跑,故事结束。”
“也害你朋友的工作从此结束。”
“反正她早就想换工作了,无所谓。”她做个鬼脸。
她是洁依,她习惯做事不瞻前也不顾后,这很正常。海尔“欣慰”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波士顿?”
“你这样问不好哦!这样很伤人哦!波士顿是个大城市,大家都可以来的哦!”她摇摇手指,笑得甜美灿烂。“我下个学期打算从南加大转过来,这几天正好没课,所以飞过来看看。”
不会吧?他的头上笼罩一片阴影。
“波士顿大学?”
一头飞扬的青丝晃荡。
“麻省理工学院?”
灵亮动人的眼睛也摇过来摇过去。
“……哈佛?”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黑发与水眸与俏鼻尖与瓜子脸一起上下点动。
好,或许一切不是那样绝望──哈佛校园广大,总共有十个学院,各学院又独立运作,说是十间独立的大学也不为过,更何况许多学院分布在波士顿市的各个地区,他们不见得会挤在同一所里面。
“哪个科系?”
“商业管理。”她愉快地回答。
“……”
天杀的!
“她是我学妹!她居然又变成我学妹!”
“谁?”枕头底下传来气若游丝的询问。
“洁依。”站在床尾的男人低吼。
“哪个洁依?”睡意犹浓。
“你希望天下有多少个洁依?就是欧莱尔的那个洁依!”海尔咆哮。
罗杰一声,拿起一只枕头蒙住脸。今天凌晨才被夏琳丢回他和海尔合住的公寓,睡不到几个小时又被吵起来。
“我,一点都不火大。”海尔昂起下巴宣布。“那个小鬼绝不可能再扰乱我的生活,高中时的闹剧绝不会重演。”
“那不就得了。”罗杰把枕头丢开,爬梳头发坐起来。“你在哪里遇到洁依的?她变得多不多?”
昨夜那张娟秀爱笑的俏颜再度跃进海尔脑中。
她不只变很多,还变得该死的美丽。
可恶!
她明明就该是个长不大的小鬼头,永远只到他肚脐眼的高度,毫无女性性征,为什么突然之间变成一个……一个“女人”呢?
“我一点都不在意她变得多不多,我只知道她又跑回我们的生命里了,该死。”他踱到窗户前,懊恼地望著天空。
“人家又还没惹到你,你干嘛先不高兴起来等著?”
“光是这个想法就让我受不了,你知道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诅咒过几次了吗?该死!”
“再加一次。”罗杰有气无力地替他记上一笔。
“你该……”他硬生生压下去。
“好了,海尔,你明明在生气,麻烦你解释一下原因好不好?”罗杰努力让软绵绵的双腿撑起身体,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你忘了她当年在欧莱尔有多么可恶?尤其在那场科展之后,她简直是变本加厉!她潜进男生宿舍把我的每件白衣画上哭脸、剪断我网球拍的每一根弦、向校长打小报告,害我们溜出去喝酒的事东窗事发、寄假信给我害我以为父亲生重病住院……需要更多例子吗?”
“对,然后你趁她午睡把她的鬈发头剪成狗啃的、寄病毒给她害她的电脑挂掉、‘不经意’地向他们老师诬告,她的作业是找你操刀、路过时假装绊到脚把她的裙子扯下来……依我看,乐在其中的不只她一个。”真要说,罗杰会觉得这两人半斤八两。
他顿了一顿,防卫性地说:“是她先起头的!”
要说这种话没有强词夺理的意味,实在有违做人的基本良知──但是罗杰的脑袋太痛了,睡到一半被人从宿醉之中挖起来更是雪上加霜。
“好好好,一切都是她的错。但是她只读了两个学期而已,后来就转学回台湾了,你有必要记恨这么久吗?”好友杀过来的目光让罗杰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痛揍一顿。
“那改变不了她生性顽劣的事实。”他傲慢地盘起手臂。
“即使她再可恶,你也不过受她荼毒一年,而且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这家伙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又是堂堂哈佛财经系三年级的高材生,平时对任何人都冷淡有礼,结果那个小不点才冒出来一个晚上,他就破功了,真搞不懂他到底哪根筋接错线。
“我知道她后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你不必一再重复。”原本海尔还觉得那小鬼情有可原,不是那么绝对的惹人厌,但是后来被她这样恶意一搞,最后再耍一招不告而别,他再有多少的好印象也摧毁殆尽了。
“嗯……”罗杰开始咀嚼他的话。
“嗯什么?”
“我在想──”罗杰慢慢翻开被单,这一次终于起来了。“或许,你此自己以为的更想念她。没错!就是这样,你甚至可以称得上喜欢她。”
“我喜欢她?”海尔不敢置信。
“首先,回到当年的欧莱尔,你在别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优等生的样子,独独喜欢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刺激她,记得吗?”罗杰伸出第一根手指。
“请让我重复第一百次,是她先开始的!”
“她是你唯一一个会主动欺负的学妹。”罗杰恍若未闻,伸出第二根手指。
“因为她同时也对我恶作剧回来。”
“当我们下个学期回到欧莱尔,你发现她已经转学之后,足足生了一个多星期的闷气。”第三根手指。
“因为上个学期结束前,她才把我的整个旅行袋剪成碎布条,我还没机会报复回来!”
“这次重逢之后你又救了她。”第四根手指。
“是她自己跳进我的车子里。”
“而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是你生命中首度出现、也是唯一一个敢不断挑战你的权威的女孩。”凑个整数,五根手指。
“感谢你终于充分明白了我和她不对盘的原因。”海尔讽刺道。
“瞧,你根本就对她很有感觉。”结束。
“这样就是你对‘喜欢’的定义?”
“没错。”罗杰笃定地点点头。
“亲爱的朋友,千万别问我对宾拉登的观感,我怕你会发现我也爱上他了。”
罗杰叹了口气,佝偻地走进浴室里。
“无论如何,等开学你就升上大三,她也是二年级的大女孩了,没人会去玩高中那些无聊的恶作剧,我们都长大了。”唔──想到以往的例子,罗杰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你说的该死的对极了!”海尔的眼神恢复冷静,姿态回复一贯的睥睨傲岸。“哈佛的校园大得很,即使我们读同一个学院,也不见得一定会碰面,即使碰了面也只是来去匆匆的场合。只要她能保持文明人的风范,我当然没问题。”
“除非,你自己愿意让她招惹你。”浴室里飘出一声轻笑。
“罗杰,你病了,提醒我介绍我的家庭医师给你,他的技艺高超。”他冷静地说。
“你的家庭医师是我老爸。”
“那更好,知子莫若父。”
他大步离开房间。
虽然已经做好可能会在校园里遇见她的心理准备,海尔却未有预料会如此之快。
“嗨,海尔。”
一阵GUCCINO。3的清新香风从他鼻端前飘过,海尔手中的笔掉下来。
是了,她是企管系的学生,而他主修财务金融,两系本来就有一些互相交错的中低阶学分,这堂“企业管理个案分析”也是他们俩共同的必修课。
这下子他们俩不只落在同一个学院,还挤在同一个教室里。他为什么不在二年级就先把这堂课修完?海尔喃喃低咒。
“哗!那个漂亮妞儿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们认识?她为什么只跟你打招呼?”他兄弟会的同学凑上来问。
“让开。”海尔不耐地拨开肩上的手膀子。
井长洁选了窗旁的一个空位坐下,自在地解下纤颈上的丝巾,再拨顺直又长的黑发,姿态优闲得仿佛来教室野餐一般。旁边几位男生全看得目不转睛,有人干脆马上把座位换到她旁边去。
鬈毛洁依真的变漂亮了!他心中五味杂陈。
“啧啧啧,看看那身肌肤,活像掐得出水来一样。”同学的眼睛也一样离不开她。“我一直认为东方女孩最美的就是她们的皮肤,细致柔滑,光洁动人,如果一丝不挂地搂在怀里,铁定爽得不得了……噢!”
下流的评语被一记肘子拐中断,朋友乖乖坐回位子去,不敢再惹他。
这只是一个开场。
观察了几堂课下来,海尔就发现,洁依小姐依然一如高中时期的混。
以下是她的固定行事历:进教室先跟围上来的男生聊天谈笑,送出一朵又一朵的美丽笑颜把那群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种马迷得神魂颠倒,接著翻开笔记本东写西画,画整堂课──看那个手势实在不像在写字记笔记,经验告诉他,她一定又边上课边画娃娃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特别在注意她──只是她选的座位在他斜前方,他的视线范围很容易瞄见。
除了开学的那一句“嗨,海尔”之外,此后她不曾再试著和他交谈,甚至连下课跟他说声再见都没有。她的表现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不,不只陌生人,根本就是隐形人。
仿佛他们不曾相识,不曾用尽各种方法使对方的中学生活凄渗无比。
“终于到了我个人最偏爱的时间:出作业。”教授露出鲨鱼般的白牙。
“噢!”满堂学生倒成一地。
“我们课堂上讨论过戴尔公司处理内部抱怨的程序,我写了三种假设状况,请每个人各依据一种管理理论加以发挥,下星期交。”教授把题目放在讲桌上。“上课专心听讲、笔记又抄得够详细的人有福了,下课!”
海尔撇出一丝冷笑,望向她的座位,准备欣赏一个小鬈毛花容失色的模样。
井长洁挺直柳腰,然后,甩甩头摇掉睡意,捂著樱唇打个呵欠。
他为之气结。
“洁依,来,你的考卷。”从一开始便摆明了想追她的拉丁裔同学杰瑞米讨好道。
“谢谢。”她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更加娇美可爱。
杰瑞米的心脏几乎融化了。“洁依,你不要再吊我胃口了,跟我出去吧!”
“可是人家晚上要看书,不太想出门。”她娇糯地回答。
杰瑞米浑身又酥又软。“不然我晚上去你那里陪你看书,对了,我还可以借笔记给你。”
简直像一只狗在讨好主人一样,没出息!海尔冷笑一声,到讲台前拿一份习题就走。
“你到底有没有专心上课?”
等他发现时,他的脚已经自动来到她座位前,而他的唇自动丢出质问。
“嗯?”她还是一副半睡半清醒的慵态。
若不是现场闲杂人等太多,海尔真想像高中时代一样,把她从衣领拎起来用力甩一甩。
“这里是哈佛,哈佛会成为世界名校不是没有原因的;任何人想来这里混吃等死,绝对不可能在四年之后顺利拿到一张叫做‘毕业证书’的东西。”他铁青著脸叨念。
周围的人安静无声。
虽然校内不乏名门之后,只是名门阶层里面也有等级之分。海尔.麦克罗德就是属于金字塔最尖端的那种,往来权贵子女,出入私人俱乐部,并且是“ΩAZ兄弟会”的核心分子──这个兄弟会以超优成绩与超优家世的学生为主,许多世界知名的校友都是从这个兄弟会出身的。
倒不是说这些菁英分子平时就喜欢摆架子之类的,他们之中不乏人缘极优的,海尔甚至可以称得上其中之一,只是,他的周身老是裹著一层隐形的护甲,老像在告诉别人:我们可以交朋友,但是你不要太靠近。
久而久之,多数同学对他也就采取“敬爱”大于“喜爱”的姿态,大家保持距离,相安无事。直到五分钟以前。
“噢。”井长洁低下头,一副忏悔的模样。
“海尔,洁依平时都会在家里看书──”杰瑞米想帮忙打个圆场。
海尔只以一记冷眼便封住他的鸡婆。她会在家看书?接下来他就能怀孕生小孩了!
“今天的作业要靠课堂上的笔记才写得出来,你的笔记本呢?让我看看。”他伸手去拿。
“不要。”她连忙把散了一桌的纸张压在手臂下。海尔不理她,硬是抽走一本活页簿。“喂,你土匪啊!”
他随便把手往上一举,她就构不到了。井长洁气得龇牙咧嘴。枉费过去四年已经长高了四吋,终究是追不他的六呎二。
“土匪又如何?”他冷笑一声,开始快速地翻阅笔记本。
哈!不出他所料,整本活页簿就是加菲猫、史奴比,和一只没有嘴巴怪里怪气的猫!居然还有皮卡丘,她今年几岁了?
“有些人仗势欺人的本性永远不会变!”她气得口不择言。旁边的人倒抽一口气,赶快扯一扯她的衣袖。“不要拉我啦!”
“你是打定主意不想毕业了?”海尔把笔记本重重往桌上一扔。
“我的笔记可以借给洁……”杰瑞米试著Сhā话,仍然是一记冷眼终结他的献媚。
“我能不能毕业干你什么事?”她咕哝道,不过声音小了一点。
“既然你不想专心念书,特地转来哈佛做什么?”他盘起了手臂兴师问罪。
“当然是老头子逼我转学的,不然你以为我想吗?”她白他一眼。
“你何时开始变成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儿了。”他毫不容情地嘲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井长洁没好气地把背包甩到肩后。“我的学费靠他,生活费也靠他,我不转学他就不付钱,你说我转不转呢?反正我现在已经够烦的了,你不要再管东管西的。”
呃,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让麦氏继承人“管东管西”──几个旁观者浮现一串心音。
“你又惹上什么麻烦了?”他毫不意外地问。
“你这男人真的有毛病耶!每次都假定是我惹麻烦,怎么就不能是麻烦来惹我呢?”她拨开人群,气郁地往门外走去。
“回答我的问题。”他立刻跟上去。
井长洁越想越不甘心。“我被骗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世界上竟然有人能骗得了我们井大小姐,请你务必帮我引荐一下。”不过,说真的,他挺好奇的。连他当年都被她搞得一颗头两颗大,不知道谁能占得了她的便宜?
井长洁猛地停下来面对他。
全体肃立!后面的监听大队紧急煞车,一个撞上一个,最前面那个则及时在撞到海尔的背心前煞住。呼,好险好险!
“我……哼,我不要告诉你!”她改变主意,继续走开。
“说清楚。”他粗鲁地拉住她。
“噢,好痛!”井长洁用力甩开他。“我的车子被偷了!在我搬过来之前,海伦先帮我把车子从车商处开回来,没想到那个凯蒂不是好东西,居然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打了一份钥匙,然后等海伦出门上课时把车子偷走了,害海伦难过得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你知道吗?她甚至连学校都办了休学,工作都辞掉了。”
“海伦休学了?”
“凯蒂!”一旦事情爆出来,忿忿不息的她反而停不住了。“我事后一直安慰她,车子被偷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心里也呕个半死啊!”
“车子被偷不是凯蒂的错?”
“海伦!你……你根本没有认真听我讲话,不说了。”她火大的推开校舍大门,踏入秋后的微风里。
监听大队保持五公尺亦步亦趋。
“明明是你自己组织力不好还怪别人。”他啼笑皆非。“后来呢?你们有没有报警?”
“报啦!警察查过她的案底,发现她以前就是偷车惯犯,一旦没钱就打新车主意,要我别抱太大希望。现在我哪里也不能去,连上学都要搭朋友的便车。”
“嗨,海尔。”系刊总编辑经过他们的身旁,突然叫住他。“对了,近一期的人物专访我们想访问令尊麦克罗德先生,方便先和你谈一谈吗?”
“抱歉,我现在很忙,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你。”海尔摆脱杂务,继续跟在气呼呼的佳人后头。
听见她遇到倒楣的事,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晴空万里。啊,今天的天气真好,世界真美妙。
“忘恩负义的女人……”她还在边走边骂,喃喃自语。
“波士顿的地铁系统非常发达,小姐。”他说著风凉话。
“你可以说得再毒一点没关系,例如:乞丐没有挑食的权利。”她回头给他一个假到不行的甜笑。
“乞丐没有挑食的权利。”他愉快遵旨。
井长洁蓦地一脚踹过去,他动作迅速,往后退一大步就避开她的花拳绣腿。
“噢──”她突然惊叫一声,当场软倒。
海尔连忙上前抱住她。
“穿细高跟凉鞋的女人还想学人家打跆拳道!”他好气又好笑。
“放开我。”身体突然感觉到一个充满热气的怀抱,她羞恼交加,用力拍他的胸膛。
手指不经意间滑过衬衫下的一处凸,那种触感告诉她:她无意间碰触到他的……他的……井长洁轻喘一声,火速退开。
海尔看著她,眼神跟她一样古怪。
“我心情一不好就会想报复,接下来会死谁我也不知道,所以你最好少来惹我!”她羞怒地喊完,背包一甩,气冲冲走开。
“等保险公司理赔之后,你就有新车可开了,再苦也不过这几天。”他也懒得再理她了,转往另一条便道上,两人正式分道扬镳。
后面的游行大队登时不知道要追哪一个才好。
“理赔金早就发下来了。”井长洁没好气地回嘴。“杰瑞米,麻烦你载我一程好吗?我和海伦约好了在车商那里碰面。”
“没问题。”一直跟在人群里的拉丁情人喜出望外,立刻把握每一分钟亲近佳人的机会。
他顽长的身影突然又从原路退回来,恰好挡在杰瑞米前方。
“你们两个女孩子要自己去看车?”
“不行吗?”她轻扬秀眉。
海尔扣住她的皓腕往校门走。
“别闹了,女人不懂车!”
第五章
“阿甘车行”几乎成为剑桥区的地标之一了,并不是因为它特别大或特别豪华,而是因为停车场中心的那棵大树。
树的形状与电影“阿甘正传”里男女主角喜欢去坐的那棵大树非常相似,枝繁叶茂之余,有一段粗树干往旁边横生开来。许多陪朋友来买车子的年轻人会跑到树干上小坐,或者聚集在树底下开始讨论如何跟老板杀价。尤其“阿甘正传”上演之后,每个人干脆都舍车行的原名不叫,而直接叫它为“阿甘车行”了。
据说高头大马的黑人老板本来想砍掉大树的,毕竟它就长在停车场的正中央,起码占去四个停车位,如果他把树砍掉,还可以再多停几辆样品车,可是受雇来砍树的工人里有一位印第安酋长的后裔,那人看了这种神灵的大树便立刻说,树非但不能砍,还得悉心照顾才行。因为这栋树左右了这块地的兴衰。树越茂盛,在这里做生意的店家就越兴隆。
老板半信半疑,便把树给留了下来。说也奇怪,此后车行的生意真的随著大树的枝繁叶茂而欣欣向荣,而老板油亮的大光头和他的树也成为了本地的注册商标。
“这一台VECTRA去年才出厂,里程数只有一万,几乎跟全新的一样,它的前任车主惹毛了老爸,不再替他出大学学费,他才急著变卖求现。我保证你在二手车市场绝对找不到比它车况更好的同级车了。”
“嗯……它保险杆上那个小痕迹是什么?”
“噢!前几天下大雨,那只是一个小泥巴印子,清水和抹布就能搞定。”
“罗杰,你觉得呢?”海尔回头看看同伴。
“外形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性能就要亲自试开看看了。”罗杰耸耸肩。
海尔点了点头,继续询问老板一些车体的问题。罗杰眼一回,一个清丽的俏人儿坐在那边厢的树干上,两只脚在半空中甩呀甩的,不时还吹几个口香糖泡泡,写意得不得了。
“啦啦啦……啦啦……”井长洁从枝叶间看著隐约的青空,长歌吟松风。死党海伦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悠哉看著忙碌的男士们。
“嗨,小女孩。”罗杰笑吟吟地走过来,伸手扯一扯她的长发。
“罗杰,好久不见了。”她也好玩地拉拉他的刘海。
青丝在她肩后飘动,细灵雪白的肌肤流转著莹润的光泽,而嫩绿色的衣衫将她衬得更像一个林间精灵。罗杰不禁叹了口气。
“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而且已经长到五呎四吋啰。”她淘气地拍拍自己头顶。
“哗!不得了,四年长四吋,平均一年长一吋,好大的成就!”
井长洁佯怒地飞过去一脚,他哈哈大笑,连忙避开。
“夏琳学姊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她朝坐在店面里正看著他们的金发女点点头。
“别理她,她随时都心情不好。”罗杰好奇地望著她。“听说你这个学期有一堂课和海尔同班?”
“对呀,真是倒楣透顶。”一想到她又有气。井长洁怨恨地吹一个口香糖泡泡。
“那家伙刁难你了?”
“那要看你对刁难的定义是什么。如果你是指强逼我影印他的笔记本,以后每堂课上课前会先抽问我十题,外加强迫我坐在他旁边接受监视,上课途中再也不准看漫画、偷画图和传简讯,那么,是的,我即将陷入水深火热之心。”从学校到车商这里也才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她竟然丧权辱国到这种地步。真是气死人了!“罗杰,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开学到现在我从来没去理他,他自己反倒跑来惹我!刚才仗著方向盘在他手上,居然还威胁我,如果继续不答应他的条件就要把我一路载到纽约去丢掉,让我自己想办法搭便车回波士顿,这家伙简直欺人太甚!”
“唔……咳咳!”罗杰用尽每一分力气把笑声抑回去。“你也知道海尔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最痛恨那种整天无所事事的学生,连我和夏琳偶尔迟交一下作业都会被他叮得满头包,比我们的教授还严格。”
“那是你们啊!我跟他又没有那样的交情。严格说来,我们两个还是宿仇!”她只是年纪大了,懒得和他翻旧帐,他倒一步一步往她头上爬。
“小姐,算算我们相识的日子也不短了,我们可是从高中一起同校到大学的老朋友,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罗杰戏谑地拉拉她的辫子。
“‘技术性’的老朋友。我们中间隔了四年不见,请不要忘记!”她用力强调。
“没错,就是因为隔了四年。”罗杰神秘地弹一下她的鼻子。
“噢。”她捂住鼻尖抗议。
“罗杰,如果你和小姐聊完天了,方便过来出一点意见吗?”海尔不爽地站在几步以外,看他们打打闹闹。
“来了、来了。”罗杰每次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就只有一种表情:忍笑。
井长洁万分故意的,充满挑衅的,当著海尔的面吹出一个超级大泡泡。
啪──海尔一掌拍扁,转身走回老板旁边。
“啊啊啊──”不能呼吸了!井长洁气急败坏剥下满脸口香糖。“臭海尔,烂海尔!别以为你现在块头比以前更大,我就怕你!”
海尔恶意地回眸一笑,她当场气得蹦蹦跳。
“好了好了,小心把口香头黏在头发上,我帮你。”海伦忍著笑,替她把脸颊上的口香糖擦干净。
那边厢终于谈到敏感的价钱问题。
“老板,你开价多少?”海尔挑剔地绕著白色轿车走了一圈。
车行老板说出一个数字。
“不会吧?这太离谱了。”罗杰荒谬地摇摇头。
“你们不能这样讲,我等于用二手车的价钱让你们买一部新车回去。”老板辩称完,突然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望著海尔。“慢著,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麦氏银行那个执行长的儿子?”
麦家人经常参与慈善餐会等公关活动,他的脸孔出现在媒体上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海尔轻哼一声,直接戳破老板的用意。
“车子是我朋友要买的,不是我,所以该杀的价钱我一点都不会手软。”即使是他自己看中的车,一样不当冤大头。
“好吧,即使如此,我开的价钱已经很合理了。不然我们直接试车好了,试过之后你们就会知道,不把这部车带回家对你们是多大的损失。”车行老板拍胸脯挂保证。
“好吧,先试试再说。”海尔回头叫她。“喂,你过来。”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杵在她面前,两个人谈谈笑笑,好不开心。
海尔登时臭著一张脸。奇怪!每次一转头,就会看见她跟某个男人在打情骂俏。
“那边那位小姐,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可不可以亲自过来看看‘你自己’要买的车?”
“噢,有人生气了!帮我一下,我得过去应付他两声。”她对过来搭讪的男人吐吐舌头,伸出手要求搀扶。
“为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男人眼眸发亮,没有如她指示的牵她下地,反而是伸手握住她的腰,让她贴著自己滑到地面上。
“坏人。”井长洁也不在意,皱皱鼻子轻笑。
等了半天还见她在那里跟陌生人磨磨蹭蹭的,海尔终于失去耐性了。
“快过来!”他亲自过去拉人。
“又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鲁?老是把人家当成垃圾袋提来提去!”井长洁娇声抗议。
“欧宝车系和BMW同样是德国车种,可是比较平价位,这台VECTRA大小还算适中,手自排,全配备,有ABS、铝合金钢圈、安全气囊、中控锁,你自己的想法呢?”他用一堆希奇古怪的名词轰炸她。
井长洁绕著车子打量完一圈。
“我要红色的,和我的衣服比较搭。”宣布完,她蜇回树干前,重新跳上去坐好。
什么,这样就叫做责任尽完了?罗杰瞠目结舌。“你要亲自试开看看才能知道车子的性能啊!”
“洁依不会开车。”海伦认为自己应该讲几句台词了,不然一直站著当布景也很无趣。
两个男人愣住好几秒钟。
“什么?”金发的那个先反应过来。
“你不会开车?”罗杰大叫。
“你不会开车为什么要买车?”海尔再吼。
“还买这么新的中古车。”罗杰的想法里,她应该先买一台做为路上擦撞用。
“我不买车怎么学开车?”她合情合理地告诉两位男士。
“你为何不先借朋友的车子来练一练再买?”海尔努力压制暴凸的青筋。
“你的BMW要借我练吗?”
“除非我死!”
“那不就得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等我买了自己的车子自然会开始学。”她愉快地再吹一个泡泡。
“我已经答应要教她。”海伦自告奋勇。
两位男士再度交换一个无力的视线。
“算了,我放弃从这些女人身上寻找理智。”海尔举双手投降。
“等一下,你确定你真的要买车吗?”罗杰再向她确认一次。
“嗯哼。”碍眼的口香糖泡泡挡住她半张脸。
“来来来,女孩不会开车,男士们帮忙服务也行。”车行老板热情地拥上去,拍拍两位男士的肩膀。“麦克罗德小子,我知道有一个试车的绝佳场地,保证让你们把车子的性能操到极限,来吧!我带你们去晃晃。”
好吧!既然准车主都这么肯定了,他们替她省什么钱?两个男人互翻一个白眼,咕咕哝哝地跳上车,由海尔负责驾驶,一下子便消失在波士顿的车流里。
“你打算何时告诉他,这间车行是我老爸开的?”海伦望著淡去尾烟,表情深思。
“不急。”她伸个懒腰,怡然自得。
海伦忽而笑起来。“我老爸铁定乐坏了,自从十年前麦氏商业银行拒绝他的贷款,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扳平回来。”
“我还以为伯父现在的往来银行仍然是麦氏?”她好奇地问。
“新旧交易是两码子事,现在合作愉快不表示以前他被挑剔的事实不存在。没想到今儿个麦克罗德家的儿子自动送上门来,呼呼呼。”
两个女生完全可以了解,老板最后会带他们去哪里“试车”!
希望当他们发现自己驶进一座废车场,四周堆满了废铁杂物,一群超过六呎五吋、手执大铁槌、满脸横肉的大汉包围上来时,心情不会太紧张。
那些叔叔伯伯都是好人,真的,当他们不存心吓人的时候。
“啊,男人。”井长洁愉快道。
“可不是吗?”
两位女孩坐在树干上,悠哉讨论起下一季的流行彩妆。
“海尔,海尔,你不要走那么快嘛,等等我嘛。”娇脆的呼唤紧跟在他ρi股后头。
金发男人无动于衷,继续往走廊尽头走去,一路上仍然有许多人不断跟他“嗨,海尔”,身后也同样有一队亦步亦趋的监听大队,而且阵容越来越坚强。
“海尔!”井长洁干脆往前一并,硬扣住他的后腰带。
海尔不为所动,前进速度完全不受挂在身后的赖皮鬼所影响。
“海尔,我是诚心诚意要跟你道歉的,你不要不理我。”甜嫩的恳求足以融化铁石心。
而海尔的心既非铁也非石,是硬度最高的金刚钻。
“海尔海尔海尔,有度量的绅士是不会气这么久的哟!”她歌唱般的呢哝。
他的脚步终于站定。监听大队紧急煞车。
“你要做什么?”他铁青著脸转过身。
“人家……人家要跟你道歉啊。”她露出一脸忏悔的可怜相。
“不必了。”他转头又想走。
“试车的事都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你还要生气?你和罗杰又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她抢上前拦住他。
四周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他的眼光和每个人对上,所有人火速转开,开始假装和旁边的人讨论得很热烈,或是正在看公布栏。
一堆闲杂人等!海尔铁青著脸,拉她进去一间无人的教室,不到五分钟,门上面的透明玻璃挤满一堆脸子,每个人都巴望自己会读唇语。
“嗯?”井长洁扇扇长睫毛望著他。
“等你发现你困在一座废车场,四周废铁阻隔你逃脱的机会,七个手持各式重武器的黑人包抄上来冲著你狞笑时,你再来告诉我何谓‘没有发生意外’!”
“海伦的伯伯们只是长相比较凶而已,不会伤人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你们试车去了,如果你们没有回来,我们当然会报警啊。”
“报警做什么?找我们的头还是找我们的脚?”他面无表情地问。
“不会这么严重的啦,况且,伯伯们对你印象深刻呢!”她赶快竖起大拇指。“他们都说,第一次有人可以陪他们轧车轧得这么过瘾,他们一直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车子比得上他们那台改装车了,没想到你开著二手BMW陪他们赛三圈,还能赢了其中一次。海伦的大伯一回来就立刻说:‘麦克罗德家总算出了一个像样的后代。’。”
海尔看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无明心火越冒越旺。
“倘若你一开始说清楚,老板是你的熟人,我根本不必浪费那个时间陪你跑一趟。”
“我只是不想拒绝你的好意……”
“你对我从来没老实过!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连买个车都要留一手。”
“好嘛好嘛,我今天晚上请你和罗杰吃饭,向你们赔礼,总行了吧?”她吐吐舌尖,行一个举手礼。
“没空。”他走向教室门口,监听大队赶快原地解散。
“海尔海尔海尔,我是很诚心诚意要和你签署和平协议的。”她故技重施,蹦上去拉住他的腰带。
“没空。”海尔拖著她走。
“你不要再拿乔了,我已经割地赔款退很多步了。”她的唇线开始变扁拉平。
“当我说没空,我就是真的没空,不像某个人,一句话要拐十七、八个弯。”
“算了,那我找罗杰。”她松开手。
“他也没空。”海尔的步伐顿了一顿,“今天夏琳的父母来看她,我们三个要陪老人家吃饭。”
她一愣,“噢……”
海尔突然回过头。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半晌,终究只是点一下头,打开教室门离去。
井长洁怅怅然坐在一张课桌上。
今天是她的生日,本来想找他们一起庆祝的……算了,找海伦一起吃饭也是一样。反正生日嘛!生日只是每年众多日子的其中一天而已。
“亢奋”的霓虹灯仍然俗丽得可怕,而且今晚不知道有何大事件,她们打老远便瞧见一群人挤在酒吧门口,等待。
“今天有大人物光临吗?”轮到她们进场时,海伦奋力在人群中钻动。
震天价响的音乐将她的耳膜轰得隆隆作响,但细听之后却发现,不是以往酒吧惯播的热烈舞曲,而是颇有韵味的软调摇滚,倘若能将音量调低一点就更完美了。
几分钟过后,两人总算找到一张桌位坐下。
“哇哇,今天全哈佛的重要学生都到齐了,不晓得是什么重大的日子。”海伦好奇地四处观望。
另一个角落是最热闹的地方,从刚才到现在,她们已经见到好几张惯常出现在校报或期刊的脸孔,若非学生会干部,便是知名兄弟会的成员。
“我们过去看看!”一听到有热闹可以凑,井长洁的兴致扬起来。
挤过去的途中,她们渐渐听到几个关键字。
“看来今天有另一伙人来‘亢奋’庆生!”她踞起脚尖,前面这颗头好高。
井长洁拍拍那人的肩膀,对方回过头来,正好是她某堂课的同学之一。
“嗨,你也来了。”她笑颜灿烂。
“洁依。”对方开心地拍拍她。“我们来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你呢?”
“我也是来参加生日派对的。”只是她这一场的寿星是她自己而已。
“哈啰,让我们挤过去看看好不好?”海伦兴致勃勃地说。
“没问题。”对方让开一道缝隙。
下一秒钟,一双蔚蓝的眼眸和井长洁直接对上。
是她?!海尔心头一震。
“哈啰,我来迟了!”罗杰拍拍他的肩膀,唤回他的注意力,等再移视回人群中时,那张娟白的俏颜已经消失了。
是他看错了吗?海尔思忖。
“我还以为你存心躲掉送礼物的时间。”坐在他另一侧的夏琳娇笑道。
“别闹了,我可是有诚意得紧,还特地打电话给伯母,请她给我们一点建议。”罗杰坐在他左边的空位,顶顶他的手。“海尔和我决定合送你那个最喜欢的别针,够意思吧?”
“嗯,对。”海尔收回心神,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昂贵的珠宝盒。
“公主请笑纳。”罗杰嘻皮笑脸道。
“噢,海尔……”夏琳捧著胸口,感动地望著男友。
“你别只是提海尔,里面我也出了一半。”
“嗯?”他的眼光再从人群中移回来,“对!”
许是人太多,或他当真看错了,刚才娟秀的脸庞并不是洁依。
剑桥的BAR这么多家,她不见得会在今晚正好来到“亢奋”……
“你在找谁吗?”夏琳顺著他的眼光看过去。
“没有。”他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把话题带回寿星身上。“这个礼物还合你的意吗?”
“你终于也学会一点浪漫了,今年改送珠宝,而不是礼券或支票。”夏琳偎在男友怀里睨著他。
“夏琳,寿星得按照往例过来被恶整一下!”另一端有些朋友在起哄。
夏琳笑了。
“好,马上来!”她低声嘱咐男友。“五分钟后过来救我。”
等她风情万种地离开,罗杰立刻凑过去低问:“你刚才看到谁了?”
终究是多年老友的默契,他的举动骗得过夏琳,骗不过他。
“应该是洁依。”他低声回答。
“你也邀请她来了?”罗杰也开始在人群里搜寻。
“我没有。”
罗杰愣了一下。“为什么不?”
“这不是你我的生日派对,而是夏琳的。夏琳和她从来不熟,甚至称不上喜欢她,我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你怎么这么说?”罗杰叹气地看著死党。“你自己看看四周,连跟我们三个人最不熟、只在走廊上点过几次头的泛泛之交都来了,结果你居然没邀请洁依?好歹她是我们的老朋友。现在可好,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假若刚才你看到的人真的是她,你说人家心里会有什么感受?”
“即使我一开始邀请她,她也不见得会来。”
“你邀请而她不来,与根本不说是两回事好不好?”罗杰抢白。
海尔沉默了。
音乐声陡然一变,激烈的鼓声从音箱里轰炸出来,震得每只耳朵都隆隆鸣响。
海伦想赶上前面埋头猛钻的朋友,两人的距离却越拉越大。
“洁依、洁依,等等我,我挤不过去了!”她挤得气喘吁吁。
井长洁停了下来,但是没有转身。两个女孩会合之后,一起再挤回原来的桌位坐下。
“结果生日的人到底是谁?我都没看见。”海伦失望道。洁依才站出去一秒钟就回头猛挤,害她怕被人潮冲散,只好跟著挤回来。
“生日的人不是我吗?”井长洁似笑非笑。
海伦一顿。
“对喔!”她歉然拍拍自己的额头。“我们该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了。”
“不要。”
“为什么?”海伦不解道。
“我们刚刚才吃了一堆中国鸡,现在切蛋糕怎么吃得下去?”
她的语气和微笑如常,海伦却觉得──笑意没有她的眼底。
“可是我蛋糕都订好了,下午烘焙坊的人已经先送过来冰著,不切一切吃一吃很可惜呢!”海伦又补充,“我早说我们请杰瑞米和海尔他们一起来嘛,这样也不必两个人解决一个大蛋糕的。”
“杰瑞米不是我的好朋友,这种日子,我只想跟好朋友一起度过。”她淡淡说,举起水杯啜了一口。
“那海尔呢?”
“海尔?你为何认为我会把他列入好友的名单里?”她脸上又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气。
“好吧,但是蛋糕总是得切的,吃不完的部分再让酒吧处理掉好了。”海伦兴致勃勃,开始想挥手引起服务生的注意。
“我说我不想吃什么鬼蛋糕!”她突然加大声音。
海伦吓了一跳。
两个女孩怔怔望对方半晌,她深呼吸一下,闭了闭眼。
“对不起,我只是……我想我大概被自己又老一岁吓到了吧!”她勉强笑了一下,拍拍好友的手。“你的心意已经到了,我很感动,只是……这里的音乐震得我脑袋好痛,我看我们回我那里切蛋糕,唱生日歌,顺便租一部片子看好不好?”
“呃……洁依,我一个同学感冒了,今晚不能去打工,所以请我帮她代三个小时的班。”海伦的脸上堆满了歉意。
出乎意外,她倒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始碎碎念,唠叨人家不够朋友。
“你几点要过去?”
“九点。”海伦看一眼手表,现在已经八点半。“原本我计画和你一起切蛋糕之后再赶过去。
“那你去忙你的好了,别担心我。”她突然表现得很慷慨大方。
“不然我下了班之后再过去找你?”她越不计较,海伦就越抱歉,今天终究是好友的生日啊!
“你不要担心我,老实说我今晚有点累了,想早点上床睡觉。既然你也有正事要办,那我们改天再一起出来吃饭吧!”她很够义气地拍拍好友的肩膀。
“真的吗?”
“真的。”
“……好吧。”临走前,海伦仍然有点愧疚。
两个女孩收拾好随身杂物,挤向酒吧出口。
酒吧内乐声一变,开始放出生日快乐歌的动感演奏曲。
“如何,你有没有找到她?”罗杰在酒吧前碰到海尔。
他摇摇头。
“先生,请问一下,您是否订了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一位女服务生拿著记事簿走过来。
“是。”他简短地回答。
“寿星是夏琳.裴瑞德小姐吗?”女服务生再确认一次。
“对,‘塞乐玲点心屋’的三层鲜奶油蛋糕。再过五分钟,你们就可以把蛋糕推出来了。”他有些不耐烦。
“奇怪!那个写著“洁依生日快乐’的蛋糕不知道是谁的,居然没有人来领……”女服务生边嘀咕边走开。
“慢著!”罗杰连忙将她拦下来。“你说,今天晚上有个叫洁依的女孩也订了一个生日蛋糕?”
“记事簿上是这么写的没错,这下子厨房不知该如何处理了。”女服务生耸耸肩走开。
原来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莫非她下午约他出来吃饭,便是为了晚上的庆生?她为什么不说呢?
他拒绝了她,晚上却在另一个庆生宴里出现,而且被她亲眼看见……当她发现他们其实是来帮夏琳庆生,并且故意不邀请她时,她心头是什么感受呢?
“我们先办完夏琳这一摊吧!”罗杰叹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洁依那里,改天再买个小礼物补送她。”
“嗯。”
然而,整个晚上,海尔都有些心不在焉。
夏琳有没有邀请她,相信她是不在乎的,因为她身旁的朋友虽然多,深交的人却很少。
可是洁依却来找他,暗示他陪她过生日,这代表,她心里是将他放在很亲近的位子吗?
当夏琳许完愿,吹完蜡烛,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礼物时,海尔却始终坐立不安。女友的笑颜越开朗,他心头的阴影便越沉重。
这种感觉对他很陌生,它叫做──“内疚”。
敲门声在午夜两点响起。
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含糊的询问。
“是谁?”
“是我。开门。”
里面停了一下,然后他头顶上的门廊灯打开。
“我睡了。”她隔著门回应。
“叫你开门就开门!”他没好气地说。
门慢慢拉开,一张睡意迷蒙的俏颜从缝隙间望出来。
“现在已经半夜两点了,你不知道拜访别人应该选在适当的时间吗?”她努力揉眼睛想赶走睡意。
“我送生日蛋糕来给你吃,给不给进去?”
“不给。我不喜欢吃甜食。”她何必去吃夏琳的生日蛋糕,要吃她自己会去买。
海尔懒得再说了,但也不走开,就是直直站在原地用他标准的高傲表情睥睨她。
噢,讨厌!井长洁不甘愿地打开门。
海尔打量一下她的住处。井长洁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在市中心的高级地段租一问公寓,而是选择靠近学校附近的平房。她姑娘忒也大气,一个人就租了整间屋子,过起一般家庭式的学生生活。
井长洁拉紧睡袍,边走边打呵欠,领他到厨房的小用餐区坐下。
海尔盯住她脚上那双毛茸茸、还长两只长耳朵的兔子拖鞋。她真是越大越喜欢这些孩子玩意儿,没救了。
“你要喝什么?”
“咖啡。”他自己拉张椅子坐下来,把手上的蛋糕盒往餐桌上一放。
“我不喝咖啡的,家里没准备。”
“茶。”
“茶包昨天用完了,我忘记去买。”她搔搔鼻尖。
“红酒。”
“我也不喝酒。”
“那你家里到底有什么能喝的?!”
“我想想看……冰箱里好像只剩下柳橙汁。”她一副就是还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那下次就直接问我要不要喝柳橙汁,不要让我说了一堆选项,结果你什么都没有!”他火大地斥责。
“你这人脾气很坏耶!是你自己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打扰,还念东念西要求一堆,有没有搞错?”她气愤地拉开冰箱,倒了杯柳橙汁,重重顿在他面前。
海尔必须及时往后仰才不会让溅出来的柳橙汁洒了一身。
“刀子呢?”半晌,他先打破沉默,口气还是很冲。
“你想干嘛?”井长洁警觉地望著他。
“用刀子把你割成碎片,一块块丢到大西洋,并且希望海里的鲨鱼啃的时候不要梗到喉咙。”他低吼。“切蛋糕!”
“真是多彩多姿的祷词……”井长洁瞪他一眼,从流理台取来一把水果刀和餐具。
他带来的是夏琳生日派对上的残羹冷肴,应该早已切好了,不知道他拿刀子又想干什么!
海尔阴黑著脸接过来,用过分粗鲁的力道掀开蛋糕盒。
一个完好无缺的生日蛋糕出现在她眼前。
HAPPYBIRTHDAY井长洁怔怔望。
他手起刀落,切了两小块下来,装盘。“快吃。”
她默默接过来,一口一口,秀气地含进微甜的滋味。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所以她也没有问他,蛋糕是怎么来的,或──他是怎么知道的。
“谢谢。”吃完最后一口之后,她低声道歉。
海尔也吃完他那一份,把叉子放下来,拿起刚才随手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该走了。没吃完的蛋糕让你收。”
井长洁送他到门口。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井长洁别扭地倚著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让他们两人都很意外的,他倾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生日快乐。”
一股灼热的感受在她眼睛后方形成,然后往前涌上,她突然埋进他的怀里,紧紧抓住不让他退开。她怕他一退开,没有东西挡在眼前,泪水就泉涌出来了,那……那很没面子耶!
海尔抚著她的背心,一下又一下。
“你为什么会转学?”他突然问。
井长洁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也没有问他指的是哪一次的转学。
“不为什么,我爷爷觉得我应该回台湾念高中,多花点时间跟父亲家人相处。他们是出钱的大爷,他们要我回家,我就乖乖听话了。”
“回家之后,你和你的后母相处得如何?”
“她……其实还好啦!后来我和她感情满不错的,比跟我爹还好。”随著年龄增长,她渐渐学会了不把上一代的恩怨往自己身上揽,或许这对死去的母亲而言并不公平,然而,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总得找个方法继续走下去。
“嗯。”他没再多说什么。“我该走了。”
“再见。”
井长洁目送BMW的车灯融入夜色里。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奇怪,在他离开之后,心跳突然莫名其妙的开始加速,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