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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突然有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烦躁感,好像某些事情正要发生,或已经发生。

耳畔仍荡著他低沉的嗓音,与狂烈的心跳交错,声和著声,息连著息,然后,渐渐融成一种相同的频率。

第六章

“洁依!”海伦推开店门跑出来,两脚不断在原地跳动,以保持温暖。“我老爸中的这只电脑病毒非常顽强,我得花点时间把整个系统重灌一次,你要不要­干­脆进屋里等?外面冷死了。”

“你慢慢忙,我衣服穿得够暖,不用担心我。”

“好吧!屋子里有热可可,等你冷的时候就进来喝一杯。”海伦叮咛几声,又跑回店里去。

她依坐在树­干­上,漱歌饮曲,闻风坐相悦。

十二月实在不是个适合在屋外吹风受冻的时节,尤其在冬冷的波士顿,但井长洁抵抗不了雪花的诱惑。

阿甘大树依然固执地挺著腰,承受今年的第四场细雪。

停车场上方已经搭起棚架,护住每一台闪闪发亮的商品车。唯独榕树的四周仍然开阔自然,一仰头便可望见天空。

她舒适地伸个懒腰。啊,冷空气钻进肺叶的感觉真好,冬天一直是她特别偏爱的季节。

女儿在店里帮他整顿电脑时,阿甘老板便在广场上招呼客人,头一抬看起她,远远挥手打个招呼。她愉悦地挥回去。

再过两周这个学期便结束了,她还没规画好寒假要去哪里,过去一个多月来她总是懒洋洋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或许,留在波士顿过冬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嗨。”一声轻唤让她的视线从天上落回人间。

“嗨。”她有些意外又不会太意外地望著夏琳。

“我陪朋友来看车,远远看到你,便过来打个招呼。”夏琳朝远方那群看车的年轻人示意。

“我相信老板会给令友一个公道的价格。”她微微一笑,并不特别热络,但是也不会太冷淡。

“下一周就是期末考了,你的功课都准备好了吗?”夏琳闲聊似的说。

“还好。想考高分,当榜首当然是不可能,低空飞过应该没问题,你呢?”井长洁很文明地陪她聊。

“我准备得很顺利,谢谢。”

话题结束。

让咱们见识见识社交公主找话题、闲哈啦的功力,她坏心地想,继续哼著小曲儿,观赏天际的云气翻涌。

“我听罗杰说,你正在学开车,现在驾照考到了吗?”半晌,夏琳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井长洁扮个鬼脸。

“我只不过是变换车道的时候少打几次方向灯而已,主考官居然就叫我下次请早,真是太过分了。”

“主考官通常对这方面的要求比较严格。”夏琳优雅回应。

话题结束。

若是在以前,夏琳小姐是连主动靠近她都不愿意的,今天却连碰了两个冷钉子都还留在原地。呵,不晓得是哪个话题让此人甘愿如此牺牲。

见井长洁不急著打破沉默,夏琳再尝试一次。

“对了,海尔说,最近很少在教室里遇见你?”故作无事貌。

来了来了,海尔──当然啰,不然夏琳还可能找她做什么?

“我们这种超混派的学生都是能跷就跷,每天乖乖进教室反而奇怪呢!”她闲适地撑著手,仰看苍天。

“上个星期海尔和我订婚了。”夏琳突然说。

“恭喜。”她恬然深呼吸一下,“冬天的空气真清新,夏天的波士顿就太乌烟瘴气了。”

她的没有反应似乎让夏琳有些意外和不解。

“冬天的纽约也不错,海尔和我寒假期间会回家去,届时再把订婚的事向双方家长报备。”

唉!真不好玩,吓吓她好了。井长洁微笑著望回夏琳身上。

夏琳算是很典型的东岸美女,白金长发永远梳理得整齐不紊,偏爱的黑­色­丝质衣物让她看起来修长优雅,很有一股冷艳的风情。

“东西方文化果然是差异很大,以我们的风俗习惯来说,美国人的订婚实在挺儿戏的──当然我不是指你和海尔,我相信你们一定是很认真的。”

“哦?什么样的差异呢?”夏琳的笑容淡了一点。

“东方人订起婚来可是不得了,通常是已经近乎百分之百确定要结婚的情侣才会提出来,接著就要禀报双方家长,再合生辰八字、看黄道吉日、做喜饼、宴请女方宾客,弄得热热闹闹人尽皆知。反观美国人就轻松多了。”她愉快地指出。“你们只要两个人看对眼,互相买戒指替对方戴上就算完成了。要分开也容易得很,戒指还给对方,结束。一切都是年轻人自己的决定,不关家长的事。”

“我们双方家长早就预料到我们会结婚的。”夏琳的声音有些僵硬。

“你自己呢?”

“什么意思?”夏琳一怔。

她赶快解释,“你刚才说‘双方家长’预料到你们会结婚,而不是‘你自己’有这样的期待,所以我才直觉地接那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请匆见怪。”

“我当然也确定我一定会嫁给海尔,你的问题真失礼。”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控,夏琳顿了一顿,强迫自己优雅地补充道:“你中学时期也和我们同一个学校,应该知道我和海尔的感情有多么深厚才对。”

“那倒是。”她轻快地点点头。

“不可否认,我们分分合合过几次,但是年轻的时候每个人本来就可以有更多选择,这是我和海尔的默契,可是我们两人都知道,最后我们仍旧会回到彼此身边。”夏琳坚持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连忙安抚麦家的准媳­妇­。

夏琳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在向她解释,不禁微恼,这女孩不是她的任何人,不需要得知她所有的行为动机和后果。

“我只是想和你分享我们订婚的消息,终究我们|奇+_+书*_*网|也称得上旧识,虽然一直没有在同一个圈子里出入。”

“那我就祝福你们了。”井长洁在心里为对方鼓掌,一句话就巧妙地将那种高人一等的阶级意识摆出来──看来这几年下来,夏琳姑娘的功力也更进步了,不再是高中时期那个动不动就使小­性­子的高傲女孩。

“另外,罗杰已经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了,你也知道,医学院越高年级就越忙碌,所以,日后你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例如又要买车或买保险,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安排其他朋友帮你。”夏琳含蓄地暗示。

不希望她接近海尔她能了解──但是,这跟罗杰有什么关系?井长洁不禁好奇。

“我相信我和罗杰的友情应该不至于影响到你们。”

“罗杰跟海尔是形影不离的哥俩好,任何人找上其中一个,就等于找上另外一个。”夏琳几乎是在明示了,虽然用同样礼貌的口吻。“当然我并没有意思阻止你们来往,只是,我们都不是小孩了,有些时候总该‘避嫌’一番,希望你了解。”

海尔还说她曲里拐弯呢!依她看,真正擅长这套工夫的人是夏琳才对。她突然对这番谈话彻底失去兴趣。

“说穿了就是要我和你们保持距离,你直说就好了,我也不会不答应。”

“很高兴我们了解彼此。”夏琳淡淡道。

“看样子海尔让你很不放心呢!亲爱的学姊,这年头结了婚都能离婚了,一个说在嘴巴上的订婚又能保证多少?”她故意叹息一声。

“我们的生活圈子对于承诺和责任这两件事有著重大意义,或许不是其他‘外人’可以理解的,总之,你明白我的来意就好,打扰了。”整桩局已经说破了,夏琳也不欲久留。

井长洁轻讽的话追在她身后。

“社会阶层高低与男人的真心一点关系也没有。当他们想变心时,再多的承诺也挽不回来。”

“幸好海尔不是这样的男人,不是吗?”夏琳的背心僵了一僵,步伐没有停下来。

“当然,身为你的‘老朋友’,我会诚心祝福你们永浴爱河,永远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毕竟,要你这位优雅的妻子三番两次找女人理论,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她轻快地两脚著地,在雪融的水渲间蹦蹦跳跳,舞进店里头。

又是圣诞节。

丽池饭店外已经挂满应景的灯饰,一饭店大厅,轻快的圣诞音乐立刻包卷而来。

大厅中央有一棵主圣诞树,其他角落则堆置著漂亮的礼物盒和小圣诞树,连服务生和工作人员身上都别著可爱的圣诞胸章。虽然距离十二月二十五日还有三天,整个纽约城却已经开始庆祝起来。

井长洁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叫做“圣诞节”的东西,因为假期和节日意味著她必须回家面对父亲冷漠的脸。

“小心一点,不要踩到自己的裙子。”跨出礼车后座时,继母细心地叮咛她。

“我知道。”她拉起裙摆,莲步轻移出车外。

门房体贴地为她褪去长外衣,露出其下罗马式的单边斜肩剪裁。从胸线下方散洒开来的长裙在她踝间轻舞,她的秀发在脑后盘高,美颜几乎不需要任何彩妆,一身莹白水润、毫无瑕疵的肌肤,就是最完美的装饰。

“假日期间出外用餐真是找罪受,每间饭店里都是人。”她小心地避开一队旅行团。

“今天只是一个非正式的餐会,几位你父亲的合作对象都会带著家人一起出席。”继母帮她把落下来的一绺秀发别回去。

如果不是老爸找小妈出面关说,她是理都懒得理,遑论被他们硬架到纽约来交际应酬。

去年暑假回台湾时,她从亲戚口中听说,井氏的大头目们决定拓展北美版图了,难怪这几年父亲待在纽约的时间比以往多。

“圣诞节快乐。”侍者灿笑地替他们打开会场大门。

“唉!”井长洁看了第一眼就开始叹气。“这哪是非正式的聚会呢?”

BUFFET餐台,小酒吧,餐桌,舞池,衣著华丽的宾客,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缺──看来今夜会很漫长了。

“只是要你出来吃吃饭跳跳舞,对你有这么痛苦吗?”井严低斥。

“这是你们大人的聚会,又不是我们年轻人喜欢的那种吃吃喝喝。没事还要来帮你交际应酬,我不能觉得无聊吗?”她抢白。

“好了好了,不然你先和我们去见过几个朋友,之后先叫车离开,不用陪我们到底。”继母连忙出来打圆场。

“哼!”父女俩各自别开脸。

五分钟之后,她便发现刚才那口气叹得太早了,更大的惊喜保留在后面。

海尔.麦克罗德先生的蓝眼睛又在主桌上直直和她对上。

人倒楣的时候,吃豆腐都会绷断牙。

“麦克罗德先生,圣诞快乐。”井严率先伸出手和对方交握。

“叫我约瑟即可。”海尔的父亲起身和他一握,再礼貌地亲吻继母的双颊。轮到她时,他微微一笑,“这位就是美丽的井小姐了,你中学时期和我儿子海尔同校,还记得吗?”

“是的,好久不见了。”她硬著头皮,不敢望那双冰冷的蓝眼睛,更不会找死的招出他们两人现在还有联络。

老爸不会和他家有合作关系吧?老天!

“这位是我的夫人。”麦克罗德替身旁的女士介绍。

井长洁愣了一下──印象中,以前在欧莱尔见到的麦夫人并不是这一位,难道她才是海尔的生母?算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不研究。

“我好饿,我去找东西吃,你们慢慢聊。”她细声向继母交代,趁大人寒暄的空档匆匆钻进人群里。

她已经很成功地回避他一个多月了,居然在这里破功,真是的!

每次上课前她都赶在最后一分钟溜进去,而且坐在最靠近门的角落边,下课的前一分钟也最先从后门溜走。偶尔上课到一半,她会感觉到他回头搜寻的眼光,然而她总是压低了头,有时候甚至刻意戴上­棒­球帽,不跟他四目交接。

说不出来为什么要躲著他──总之,生日那晚的一些感觉,让她开始觉得大事不妙。再跟他混久一点,迟早会发生她无法应付的情况。

十分钟,最多十分钟,然后她就要开溜了。

一只强硬的掌在餐台前扣住她的手肘,她浑身一僵。

“……嗨,海尔。”

穿著正式西装的他好看极了,金发让黑衫衬托得更耀眼出­色­,只可惜满脸的恼怒破坏了童话王子的形象。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她叹了口气。

“跟我来。”海尔状似揽著她的后腰,其实根本就是押著她往露台的方向走,沿路还随时露出文明的笑容和别人颔首为礼。

到了目的地,立刻将她逼到最角落。

“你到底想­干­嘛?我今天只吃了一餐,现在很饿。”这男人的劣形劣状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我问你,你跑去找夏琳说一些变不变心的话做什么?”

“我跑去找她?她是这么告诉你的?”井长洁绽出一丝冷嘲。

“她说你们两个人在车行里相遇,你就开始对她胡言乱语。”海尔神­色­不善地逼视她。“我警告你,我们的未来不关你的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少说那些无聊的危言耸听。”

说得一副她想挑拨离间他们似的,井长洁不禁气苦。

“要我保持安静也不难,请你那位娇滴滴的未婚妻不要主动来寻衅就好!”她呛声回去。

只要想到夏琳要他保证永远真心的连珠炮,他就头痛。夏琳只是外表看起来成熟高贵,其实骨子里永远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一丁一点的风吹草动都可以让她紧张半天。

而每次只要她一开始紧张,头一个受害者就是他!

“或许她先去找你放话是她的不对,但是她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话,我听到了,我以后会离你以及你的宝贝未婚妻远远的,连在路上遇见都不会打招呼,希望这样能令您满意。”她推开他,往室内走回去。

看著她的背影,海尔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把从夏琳那里受到的闷气出在她身上。他无暇细想地拉住她。

井长洁走不了,却也不想回头。

海尔将她拉回原位,仍然困在自己与石墙之间。

除了少数的几次意外,他们鲜少如此靠近过,他的存在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井长洁倏忽想起,他也是运动家出身,那身手工西服之下,有著不逊于罗杰的肌­肉­线条,只是他不常穿太“不庄重”的T恤,倒让人忽略了。

她想起生日那夜的拥抱,她脸颊隔著衬衫感受到的起伏线条。噢,是的,海尔绝对不像他外表那样斯文瘦削。

两人互望著,蓝­色­的海洋中有一张玉白的俏颜,黑­色­的湖心里有一抹亮丽的金彩。

最后,她先掉开头,终止这个渐渐让人呼吸抽紧的凝视。

“我一个多月没见到你,你在回避我吗?”他的声音低沉。

“没有啊,只不过跷了几堂课,又偶尔迟到一下,就和你错开了。”她故作不在乎的说。

“你每一科都通过了?”头顶依然感觉得到他灼灼的视线。

“一门自然科的学分被当掉。”她说得有点不甘愿。

“哈佛不是给人混的,你一天到晚跷课,还想要毕业吗?”

“又说教了!这句话你一开学的时候也撂过,半年了还是同一句,你就不能换换台词?”她抢白道。

“我是为你好,虽然天知道我­干­嘛浪费这种善心!”他的火气又想冒出来。

“算了吧,咱们还是各行其事,以免某人的未婚妻又要半路跑来堵我,警告我离她未婚夫远一点,再跑去找她未婚夫诉苦,说我如何如何恐吓她,要她未婚夫来找我报仇。”她越想越不平衡。“你们两个果然是哥俩好宝一对,半斤八两,锅配上盖,老是认为别人喜欢巴住你们不放!如果你记忆没出错的话,一开始好像就不是我先去找你的,麻烦你跟令未婚妻解释清楚,免得她改天硫酸泼错了人。”

知道自己确实理亏,海尔不禁软化下来。

“夏琳没有恶意,她只是搞不清楚状况。”他叹了口气。

“她确实很搞不清楚状况,我们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还让她千方百计来下马威,真是够了!”井长洁冷笑。现在他倒想休兵了,可惜轮到她姑娘不爽。“事实证明,哈佛很大,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碰不上同一个人也不是难事,总之她可以不用担心了,再见。”

“你要去哪里?”海尔叫住她。

“回家。”她头也不回,继续往围栏的方向走过去。

“你打算穿那一身薄纱走入十二月的纽约街头?”他不可思议地问。

“真刺激,可不是?”她踩著细高跟鞋,惊险地跨在石栏杆上,小心翼翼地跳到柏油路面。

海尔向夜空翻了下蓝眼。她会按牌理出牌才有鬼,为什么他直到现在还会意外呢?

“你给我回来!”他三两下就跳过围栏,追上她。

手肘被他陡然抓住,让井长洁吓了一跳。“你又要­干­嘛了?你这男人真的很烦耶!.

“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你一个人想上哪里去?刚才你是自己开车来的?”他用力质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是身上有钱可以叫车?”

她再想一想,还是摇摇头。

“我懂了,一定是蝙蝠侠正在街角等你,打算拍拍翅膀送你回家!”他讽刺道。

“会飞的是超人,不是蝙蝠侠!”

他管她会飞的人是谁,是小布希都不­干­他的事。“跟我来!”口气永远那样的愠怒。

“还是你正好有车,愿意送我一程?”她水眸流转,突然好声好气地问他。

“你想上哪儿去?”他一面牵著她往饭店前门走,一面问。

“回波士顿。”她立刻说。

海尔回头冷瞄她一眼。“即使我有车,我也不会傻到连开四个小时载你回波士顿再开回纽约。”

“我不介意你就­干­脆留在波士顿过节。”她快乐地说。

海尔懒得理她了,直接走到门前,将号码牌交给泊车小弟去取车,顺便请一位服务生进去向双方家长报告他们的行踪。

“你住在哪间饭店?我送你回去。”他的敞篷跑车很快便开过来。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你送我!我自己会找纽约的朋友载我回波士顿去。”她不爽地盘起手臂。“还记得我们刚才的协议吧!此后船归船、路归路,我们应该跟对方保持距离。”

“放心,等我把你丢回饭店之后,我会很乐意跟你保持整个地球的距离。”海尔冷著脸把她塞进前座。

“噢!你真的应该改掉把别人当成垃圾袋的习惯。”

“饭店名字,快说。”

既然力不如人,井长洁只好把投宿的饭店告诉他。

车子上路不到五分钟,她已经忘了要生气,小手开始东摸西摸,对这辆大玩具新奇得不得了。

“这车看起来不错,借我开开看好不好?”

“除非踏我的尸体而过。”他一如天下所有的男人,交出爱车跟要他们的命没两样。

“一下下就好,开两条街就还你?”她祈求道。

“你考过驾照了?”

她用力点头。

海尔咕哝一句。

“只有两条街。”他强调。

“没问题。”

BMW往路边一停,两个人下车交换座位。

“坐好了吗?”她雄心万丈,虎视眺眺地盯住前方,“好,冲!”

冲?海尔悚然一惊。

上路五分钟之后,他便发现刚才那把冷汗捏对了。

“方向灯!方向灯!”

“等一下,现在是黄灯,别闯……该死!”

“后照镜不是让你拿来整理头发的!眼睛看路!”

“前面!那么大一辆卡车你没看见吗?”

“停车,停车!”十分钟后,他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才刚开出一点兴趣你就叫暂停。”她百般不情愿地将BMW靠在路边。

“凭你这种敢死队的开车法,是哪个白痴主考官发驾照给你的?”

“我又没有说我有驾照……”她小声嘀哝。

而海尔听见了。“你骗我?”他不敢置信。

“我哪有骗你?你问我有没有考过驾照,我确实是‘考过了’啊!我又没有说我‘考上了’。”她涎著脸耍赖。

“你给我下车!”海尔青筋直冒,立刻打开车门。

讨厌,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井长洁嘀嘀哝哝地踏上柏油路。

冷不防,对街一抹艳丽的红发吸引她的视线。那个女人……好眼熟!

“你在看什么,还不快换过来?”

橘红发丝,中等身高,可恶!这个角度看不到正面,只看到对方的右眼和一点点侧脸,快点转过来啊!

她的愿望实现了。正和几个痞子男人说说笑笑的女孩随意瞥一眼街上,正好与她四目相交。

“凯蒂!”井长洁陡然大喊。

红发女孩抽了口气,无暇细想,跳进停在路边的车子里。

“凯蒂是谁?”海尔立刻问。

“她要走了,快上车!”她飞快坐回驾驶座上。

“慢著,我来开……”她已经发动引擎,海尔别无选择,只好再坐回驾驶座旁。“凯蒂到底是谁?”

“就是学期初偷我车子的那个女人!”井长洁全部­精­神都来了。“你想逃?门都没有!”

BMW一个激烈的大转弯,轮胎与柏油路面交击出一曲尖锐的嘶喊。

“慢著,让我弄清楚,你现在要自己去追一个偷车贼?”海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是一个人,你就坐在我旁边。”她­精­神百倍,紧追在那辆破雷诺的后面。

BMW以毫米之差,闪过前方的一部货车,海尔挥掉冷汗,扣在把手上的指关节已经发白。

“你把她的车号记下来,我们去警察局报案!”

“别开玩笑,等我们报了案,她已经一路开到佛罗里达去了。”她用力槌喇叭!“阿婆,没事不要开到路中间来,快让开!”

“切到右线去!”BMW及时闪过另一辆红­色­骄车,海尔俊颜铁青,连连深呼吸。

“瞧,开车一点也不难。那个主考官真是有病,硬不发照给我。”她冷静地说,蛇行超过两辆车。

“眼睛看前面,不要看我!”他冷汗直冒。该死的!

破雷诺拐进一条小巷里。

海尔发现情况不对,再过去的地带并不安全。

“别追进去!”

来不及了,她已经跟著弯入小巷里。

开不出两条街,四周的建筑物越来越破旧,街道越来越脏,气氛也越来越­阴­森。

凯蒂的破雷诺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几栋报废的公寓外,有些游民正围著燃烧的汽油桶取暖;风中飘来不名的恶臭,让他们俩不得不屏住呼吸。

他们来到纽约最声名狼籍的黑街。

“从下一条街转出去。”海尔轻声吩咐。

井长洁听出他声音中的紧绷,明智的没有抗驳。

几个黑影突然闪到马路中央,她吓了一跳,连忙踩下煞车。

几位游民虎视眈眈地盯住他们,眼中闪著欣羡和贪婪。

“年轻人,你们有没有几个铜板?”一个嘴里漏了好些颗牙的老人含混说。

“有。”她定了定心神,向海尔点点头。

海尔瞄她一眼,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皮夹,然后也不管抓了多少钱,随手一扬,花花绿绿的钞票飞散在空中。

“钱!”

“那是我的!”

“快捡!”游民们发喊,同时扑抢成一团。

“快走!”他疾喝道。

井长洁用力踩下油门,从下一条街角转出去。

蓦地,车前灯扫到一处黑暗的角落,破雷诺的车牌顿时映进他们眼帘。凯蒂原本躲在一处小巷子里,等他们开过去,没想到竟然被她找著了。

“是凯蒂,她躲在那里!”井长洁怒气横生,转动方向盘又追了过去。

“该死,别再跟著她了!”海尔的额角暴出青筋。

“等等,我快追上她了。”井长洁咬紧牙关,硬是钉住破雷诺的车尾不放。两台车在夜­色­里展开竞逐,他们这辆­性­能虽然比较好,凯蒂对地形的熟悉度却比他们高,她又跟了好几分钟仍然追不上。

“快停车,听见没有?”海尔越看越不对劲,再下去就是更危险的区域,是毒贩与帮派分子横行的天堂。

她百忙中回应,“下一个街角我从左边抄过去,她就会被我们堵在……”

叽!他突然伸手去扳方向盘,硬将车子转入一条大路上。

井长洁尖叫一声。车子又左摇右晃,蛇行了好几公尺,她才勉强在路边煞住。

“海尔,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吓死我们两个?”她扯著头发大吼。

这时,破雷诺猛地倒出来,从他们身旁掠过。在交会的那一刻,两个女孩的眼睛再度交会。

“该死的,凯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井长洁跳下来大吼。

她的间题没能得到解答,破雷诺毫不迟疑地离去。

“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去追她呢?难道非得让我们两个人都惹上麻烦,你才高兴?”另一个更愤怒的男人大步杀到她身前怒吼。

“惹上麻烦的人不是我们,是她!”井长洁指著破车远去的方向,音量不比他小。

“车子偷就偷了,你的保险金已经拿回来,你就算追到她又有什么意义?警察的工作就交给警察去做,一辆笨车子不会比你我的生命安全更重要!”

“我在乎的不是车子!是信任,是友谊!”她的黑眸里闪著狂动的怒火。“当凯蒂无处可去的时候,是海伦不收分文地收容了她,让她住进自己的公寓里。而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朋友,让她任意使用我寄放在海伦那里的东西,结果她却辜负了我们的信任!我要亲眼看著她的眼睛,亲耳听她说一句对不起!”

他紧扣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人生不是永远都有答案的!我们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我们追寻的东西──”

“对,因为你的阻挠。”她用力挥开他。“不管能否得到我们追寻的事物,起码我奋斗过了!我拒绝所有加诸我身上的不公平待遇。我不像你们!”

“解释清楚。”他沸腾的怒气转为冰冷。

她大笑一声。“还需要我解释吗?‘所有的人都预期我们会在一起’、‘夏琳没有恶意,她只是搞不清楚状况’。你们两个人是我见过最可悲的人,只懂得顺从父母的想法,爱自己不想爱的人,娶自己不想娶的对象,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同时得说服自己这是对每个人最好的决定。你觉得刚才的那群游民可怜吗?让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们比那群游民更加可怜。起码他们的人生已经别无选择,但是你们呢?你们却是自愿放弃自己选择的权利。”

“你不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省省你可笑的心理分析。”

“我比你勇敢,你只是不想承认这点而已。”她用力戳他的胸口。“从高中开始你就痛恨我,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比你勇敢。我老是惹麻烦,对我讨厌的人恶作剧,被老师处罚,可是我从来没有退缩,因为我敢做所有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而你嫉妒我!”

“你可以再具有想像力一点。”他猛然将她揪到胸前。

“不同意吗?亲爱的海尔,要不要聊聊今天晚上站在令尊身旁的女士是谁?就我所知,她可不是我见过的那位麦夫人。她是你的生母吗?或是中学见过的那个女人才是你母亲?你的父亲也养过情­妇­吗?你恨他吗?恨那个第三者吗?恨你母亲为什么不保护自己或婚姻吗?”残忍的攻击意识占据她全部注意力。

“少把我的家人扯进来!”他用力摇晃她,从齿间迸出话来。

井长洁突然对一切厌烦透顶。她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吵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海尔猛然将她拉进怀里,封住那张碍眼很久的红­唇­。

过度的惊骇让她一开始毫无反应,而他乘机深入。

这个吻是惩罚的、暴怒的,毫不怜香惜玉!他紧紧封住她每一丝气息,近乎啃咬地吻吮她。

­唇­上的刺痛让她迅速反应。井长洁惊喘一声,用力把手抵在两副身体之间,想推开他,力量却如蝼蚁蝇纳试图撼动山岳。

感觉他的舌探入,她愤怒地咬下去。他及时撤退,一只手猛然扣住她的下颚,强迫加深这个吻。

被她挑唆出来的怒气,以及……一股奇异而不知名的意绪,让他野蛮的那一面全面爆发。而她向来就不是乖乖牌──于是,攻防持续。

他进袭,她便撤退;她攻击,他便收势。两副身躯在急剧分泌的肾上腺素与荷尔蒙的作用下,随时有爆出高温的危险­性­。

而后,渐渐地,你来我往的氛围转换了,他们的­唇­与舌,开始了自己的小游戏。

他的味道像后劲强烈的醇酒,一入口浓烈欲醉;她的味道像雪地初绽的一抹新芽,有些生涩,却清甜得恰到好处。

揪住他后脑头发的玉美不知何时已环住他的颈项,她纵容他更加深入,而他也毫不迟疑地享用这场盛宴。

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每一吋与她黏密交贴。她的娇躯感受起来前所未有的香软,犹如棉花糖,轻轻一压便要飞散。而,从这副娇小身躯里散发的生气,却又是如此盎然勃发。

“嗯……”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吟,也或许两个人都有。

叩叩叩──

他们在自己嘴里尝到彼此的芳美,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移开。任何外在­干­扰都无法中断这场甜美的诱惑。

“嗯哼!”

“年轻人,去开个房间吧!”更坚决的介入切断所有绵密。

海尔猛然退后一步。失去了他的支撑,她虚软地靠在车上,几乎站不住。

两个人用同样错愕的眼神瞪住对方。

她一脸红嫣,眼眸闪亮,嘴­唇­有著被彻底吻过的湿润和红肿,海尔的喉间泛起一阵奇异的哽咳,几乎克制不住再扑上去的冲动。

电流在空气里交错,在两副年轻的躯体间伏流。

为什么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为什么他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两个人心里同时浮现一模一样的思绪。

他们仿佛恶作剧的小孩,无意中打开了一道不该开启的门,从此以后再也关不回去。

“在这个区域临时停车很危险,你们想亲热起码也找对地方。”一名中年警察调侃地道,警车停在他们身后,旋转的警示灯将每个人的脸染成奇异的颜­色­。

他们仍然强烈喘息著,久久无法出声,也无法把视线自对方身上移开。

又用警棍敲敲BMW的后车厢。“嘿!不要再深情款款的互望了,我无法花整个晚上的时间在街上保护有­性­冲动的年轻人。”

“混蛋。”她突然悴道。

警察瞄她一眼。

不知为何,海尔突然想笑。

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被占完便宜之后,捻著衣角开始抽泣的女人。她会生气,骂人,倘若现在没有警察在场,她已经冲过来踹他了──无论她自己刚才有多享受这个吻。

“好了好了,快走,别让我看你们在这里多站一分钟。”警察再不耐地敲敲后车厢。

“我们正要离开。”他面无表情。

“下次想亲热也要找个安全的地点。”警察警告完,慢慢踱回警车上。

两个人各自上车,她缩在后座,他负责开车,在接下来的路程里,都不发一语。

第七章

燕草如碧丝,杨柳散如风,三月的料峭轻寒里,窗外的春辉带著苍白的温度。

纷扰的三年级终于结束了,接著,连四年级也在不知不觉间走完一半。四下的课越来越重,为了维持一个漂亮的全A,海尔大半的时间都埋在图书馆里。

原本他有一间很大、很舒服的公寓,里面有一张很大、很舒服的书桌,他可以坐在很大、很舒服的皮椅上看书,不必到公共图书馆去挤……只要身旁没有这一尾很大而且让人很不舒服的跟屁虫叽哩呱啦吵人。

“我知道你们这几个人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你可以选择自己告诉我,也可以选择让我严刑逼供,你觉得如何?”罗杰愉快地跑去商学院堵他。

海尔拍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嗨,海尔!”沿途仍然是一堆招呼声。

“嗨,罗杰。”他也是红人一尾。

“别这样,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过去几个月以来……不对,严格说来已经有一年了,从三年级下学期开始,大家就都怪里怪气的。”罗杰深思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有,如果你嫌时间太多,可以到教堂的游民医疗团义诊,不要浪费在闲扯上。”他走到自己的置物柜前,把前一堂课的课本放进去,下一堂课的拿出来。

“我是学基因工程的,不负责临床诊疗。”罗杰黏在他身后。“就拿洁依来说,过去一年,只要你去的地方她就不去,她去的地方你蜻蜓点个水就走,还有夏琳──”

海尔回头瞄他一眼,不解的神­色­引来罗杰怪笑一声。

“嘿嘿嘿,夏琳最近也­阴­阳怪气的,你都没注意到?”

他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罪恶感。“我们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功课都很忙。”

“好吧!不怪你,我只是要问,下个礼拜是敝人在下我的生日,倘若我邀请洁依一起来,你们两个不会打个照面又各自闪人吧?”

“我只管送礼物,你要邀请哪些客人,跟我有何关系?”他冷冷甩开死党搭过来的手臂,继续走。

“好,话是你说的。晚上我会亲自打电话给洁依,这当中你若遇到她,先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下一堂有课,先走一步。”罗杰吹著口哨离开。

海尔­阴­沉地拿出下一堂课的课本,决定把死党的话当成耳边风。虽然井长洁的教室就在他的楼下,他要找她很方便──

管理学的教室内。

“昨别今已春──”井长洁仰望窗外的万里青空。

“洁依,下个星期设计学院办成果展,你要不要一起去看?”万年追求者杰瑞米殷勤询问。

“不了,你们自己去吧!”她恹恹回答。

“洁依也一起来嘛!”几个班上较常往来的朋党热情相邀。“你最近变得好没有活力,老是懒懒散散的。”

“是吗?”她随意一笑。

杰瑞米的心怦然一跳。其实,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改变──总之,洁依确实是不同了。

以前她只是个开朗有活力的女孩,现在却显得“沉”了许多,举止之间渐渐透出一股别致的韵味。啊,是了,若真要说有什么改变,那便像是从年少青春的女孩儿,蜕演成知情识愁的小女人了。

像现在,她一袭春衫,沐在浅金的光线中,整个人朦朦胧胧,配上­唇­角的轻笑,直入人的心里。

“抱歉。”

凉淡的嗓音让她的笑淡去,井长洁心不在焉地转向窗外。

“嗨,海尔。”杰瑞米让过身去。

“借一步说话。”清冷男人立于众人身后,鹰视著她。

“你直接说就好了,我听得见。”她仍然望著窗外。

一只大掌按住她的后脑,强迫她回眸。

她猛然摆脱他的碰触,他的手僵凝在半空中,空气里开始出现紧迫的张力。

“海尔,洁依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杰瑞米出来打圆场。

“不关你的事。”他闷声说。“洁依,你出不出来?”

“出来就出来。”井长洁瞪他一眼,柔声交代朋友:“哈啰,麻烦帮我把课本和包包拿到下一堂教室好吗?”

“没问题。”杰瑞米直点头。

这回,不管她的抗拒,海尔直接拉起她离开众人的窥视。

“讨厌,放开我,好痛哦!”

一空荡无人的自习室,她立刻闪躲到角落。

他大步逼近,将她陷入墙角间。柔亮的眼眸警觉地望著他,犹如一只小鹿提防逼近的猎者。

一身淡绿轻衫的她透著春天气息,他的鼻翼翕动,吸嗅著她散发的女­性­馨香。在他紧灼的逼视下,她的脸颊渐渐浮现一层薄嫣,吐息不知不觉变得细碎。

他们两人只隔著不到一只手掌的宽度,几乎是用力一些呼气便会胸坎交贴。他突然再进一小步,她轻抽了口气,背心直接贴在墙面上。

她的眼睛直盯著他的第二颗钮扣,不敢抬头,不肯开口──

而,这是过去一年来,每次他们两人有机会独处时,不断重复的场面。

他喉间传来一声抑制的粗哝,陡然退开一大步。两个人都为了这骤减的压力而舒了一口气。

“罗杰的生日快到了,下个周末我们的公寓有一场生日派对,他要我先跟你说一声,晚上会再打电话邀请你。”

“嗯。”她有些心不在焉。

“不必准备礼物,人到就好。”

“噢。”她的眼睛一直瞄出口。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握住她的下巴。

井长洁吃了一惊。

她俏眸圆瞠、樱­唇­轻启的模样,映著从窗外投入的阳光,爆燃了引线。与她肌肤相接的部分犹如火在烧,他猛地倾身向她。

“不行──”井长洁惊慌地抵住他的胸口。

­唇­堪堪在她樱口前一公分停住。她感觉得到他吐在自己­唇­上的呼吸,正如他也一定感觉到她的手贴在他胸膛的热度。

再粗喘一声,他和靠近时一样突兀的退开。两个人都强抑著气息,紧紧凝视对方,生怕冲溃了一些不该的意绪。

“我……我要回去上课了。”她近乎慌乱地想逃。

“随便你,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他低咆一声,大步离去。

等她终于独处了,井长洁虚软地瘫在原地。

噢!那个该死的莫非定律,最坏的事情永远会发生,而越想抗拒的人,总是最令人难以抗拒。

敲门声又在午夜响起。

井长洁拉高被子把头蒙住。如果她不去理他,或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

砰!砰!砰!现在已经变成擂门声了。

“噢,该死的。”她翻开被子坐起。

这真是太过分了!她有权利不去参加任何派对,她早就向罗杰说过生日快乐,他的行为已经构成­骚­扰──别问她如何知道不速客的身分,她就是知道。

客厅的壁钟指出此刻是深夜两点。井长洁一声,她太累了,没有­精­神在半夜两点处理他们之间强烈的­性­张力。

“你要做什么?”她愠怒地拉开门。

来客的火气不下于她。海尔大踏步攻进来,从她的身旁飙过去,对女主人理也不理。井长洁一头雾水,看著他开始在她的客厅里飙过来飙过去。他的每个毛细孔都散发出强烈的怒气,即使隔著十公尺都能让人闻到。

他看起来怪怪的哦──她谨慎地走回客厅里,把|奇+_+书*_*网|两只脚缩在身体底下坐在沙发上,先按兵不动。

“她甩了我。”海尔终于宣布。

“谁?”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投给她愠怒的一瞥,脚步仍然不停。

“噢。”夏琳。她点点头。

“她甩了我,她居然甩了我!”海尔挥舞著指挥家般修长的手。一切太超现实了,他暂时还无法接受!

她搔搔脸颊,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甩了我!”海尔陡然站定,大声宣布第三次。

“你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听见了。”这可怜的男人震惊过度了,井长洁叹了口气。“到厨房来吧,我弄杯热饮给你喝。”

其实她最想做的事情是睡觉,呜──

“她怎么能这么做?我无法相信!”海尔喃喃不休地跟在她身后。

若在日后,他知道自己会为今天晚上不正常的反应大笑三声,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已经太挫折了,顾不得什么形象问题。

“你想喝什么?”到了厨房,井长洁安排他在老位子坐好,慵懒地打开冰箱。

“柳橙汁!”

“今天没有柳橙汁。”刚才不是已经说了要弄杯热的给他喝吗?井长洁没好气道。

“那有什么就喝什么!”他低吼。

“除了柳橙汁,什么都有,笨蛋。”倘若不是看在他被甩很可怜的份上,她已经拿出滚烫的热开水,淋在他那头太刺眼的金发上。

她气嘟嘟地打开橱柜,找出一罐全新的咖啡,再Сhā上全新的咖啡机,煮一杯全新的咖啡给他。

“她竟然甩了我,你能相信吗?”

这八成是他此生第一次被甩,井长洁不得不同情他,但是有另一个坏坏的心声窃笑道:总算轮到你了,先生!

“原因呢?她另外交了男朋友?”她替自己冲了杯茶,坐在他对面。

“她否认。”握著咖啡杯的指关节泛白。

“那她提出的原因是什么?”

“她指责我‘心有旁骛’!”

“什么?第三者是谁?”井长洁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低吼。

“啊?”是怎样?现在世纪悬案时间吗?

“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连夏琳自己都讲不出个所以然,她只说她‘感觉到’我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我们两人分手的时间到了。”

“少来,夏琳这么爱你,她绝不会无端指责你爱上别人,然后要求分手,一定是你又和哪个女人牵牵扯扯,被她撞见了,自己从实招来吧!”她半真半假地取笑。

“她在剑桥区的文学院,我在奥斯顿的商学院,即使我真的跟哪个女孩走在一起,她也撞不见。此外,即使真有这种事情,那也一定只是我的普通同学而已。”海尔力搏自己的清白。

“这些人有谁?玛丽,昙恩,凯瑟玲──”她一一列出自己所知的爱慕者名单,他一一反驳,最后两个人都抱头苦思,彻底被夏琳给难倒了。

这两颗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的蠢脑袋呀!旁边的咖啡壶不断呛著水蒸气,无力叹息。

“最后她自己知道找不出合理解释,­干­脆丢了一句陈腔滥调给我:‘我们两个人个­性­不合。’。”他怒极反笑。“我们已经个­性­不合二十年,不是今天才发生。要求订婚的人是她,要求分手的人也是她,我从头到尾像个天杀的临时演员。”

井长洁忍不住了,非问清楚不可。

“海尔,你到底是因为失恋而心碎,还是因为被甩而生气?”

海尔危险地眯视她。

“你不能怪我,我真的感觉不出你的痛苦!从头到尾你只是气得蹦踹跳而已,因为有个女人……而且还是和你相恋好几年的未婚妻……竟然敢甩了你,你的自尊心严重受损。”她无辜地指出。

海尔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

对,如果此刻对面的人是罗杰,他会礼貌地宣布夏琳和他分手的事实,风度翩翩地加一句“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优雅地回卧室洗澡上床睡觉。

然而──他跑来她这里。

他毫不担心让她看见自己最没风度、形象最差的一面。

“我该走了!”他倏然起身。

“哦,海尔──”井长洁一声,软软趴在餐桌上。“好吧,就当我说的话不中听,可是现在是半夜两点,我的同情心还在赖床啦!”

“这是什么?”她太阳|­茓­附近有一撮翘翘的头发引起他的注意力。

“嗯?”她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之前手痒想自己修刘海,不小心剪断了一撮头发,最近大概是长出来了。”

海尔拉一拉、扯一扯,严峻的脸庞开始出现笑意。他差点忘了,她黑亮如瀑的直发是后天制造;新长出来的乌发就鬈鬈翘翘的,跟她小时候一样。

其实她是对的──夏琳的提议分手,与其说让他失恋心碎,不如说是自尊上的一大打击。如今宣泄出来之后,他竟然奇异地发现,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轻松起来,而且是过去几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和夏琳根本不适合彼此。夏琳外表高贵冷艳、骨子里却缺乏安全感到极点,她需要身旁的男人不断保证,不断鼓励,不断软语相哄。而他的细心仅限于对课业和工作,情感过度纤细的女友只是日益增强他的不耐。

然后,这个枷锁突然消失了──他像久陷在地窖里的囚犯,一时之间还不敢相信自己重获自由,屋外灿烂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他紧紧收著步伐,告诉自己不该踏出。直到刚才,他敲开一个东方­精­灵的门,把累积了数年的压力全倾泄而空,他才突然发现,那个解下的枷锁曾经是多么繁重,而他现在是多么自由。

“你把头发剪短,重新留一次吧!我喜欢你以前鬈鬈头的模样。”他突然要求。

他们不是在聊他被女人甩了的事吗?话题怎么会变成她的头发?井长洁哀吟一声。

“海尔……现在是半夜两点,你能不能找另外一天跟我讨论我的发型?”

见她可怜兮兮的委靡样,他的心情越来越好。过去几个小时的震惊突然显得非常遥远。

他自由了!

“算了,放你一马。”海尔愉快地抱起没几两重的娇躯,往卧室里走去。

啊,长得高大的人真好,宽伟的肩膀有如一张大板床。她像猫咪一般蜷在他怀里。

若在平时,她会躲这个温暖的怀抱如毒蛇猛兽,可是今天她实在太累了──下午跑去阿甘车行洗了几十辆车的结果,就是全身筋骨酸痛。

他抱著她走进房里,步履平稳。短短几步的距离,怀里的人儿已经细细地打起呼噜来。

跟抱只猫没两样,他微微一笑。

将她放在床上,她连眼睛都不睁,朦朦胧胧地摸索到被单,往身上一盖,整个人沉入娇懒的梦乡。

“你自己出去吧,不送了,晚──”最后一个“安”字化为呢哝。

世界终于恢复让人渴望的寂静。她安心睡去。

突地,低沉的男音逸出,“我想了一想,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被单下的人眨开一道缝。“你说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他坐在床沿望著她,眼底有一抹可疑的火花。

“我的错?”她翻开盖著头的被单。

啊,趁她神智迷糊时欺负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会让人上瘾。

“我想想看你是怎么说的,‘面对著自己不想要的对象,不想要的生活,却没有勇气离开。’。没错,就是这句蠢话。现在夏琳离开了。”他盘腿坐到床上。

井长洁的眼睛完全睁开。“就我印象所及,这句话是说给你听的,跟夏琳小姐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你也跑去跟她说过同样的话。毕竟你以前有过恐吓她我会变心的不良纪录。”

井长洁继续瞪住他。

半晌,她终于说:“好,现在我明白你是多么绝望了。麦克罗德先生,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明天我会打个电话给夏琳,恳求她回到你身边。”

“我才不要一个甩了我的女人。”他傲慢地盘起手臂。

现在井长洁除了瞪他,还想掐死他。

“死人,快滚,我要睡觉了。”她­干­脆拿枕头攻击他。

低沉的笑声从枕头之下传出,他一把抢走,扔到床边。那双过分闪亮的蓝眸,让她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她怎么忘记了过去一年纠缠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张力呢?

“我想──”他缓缓直起身,踢掉皮鞋。“我理该得到一点补偿。”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手脚开始发软,酥胸开始膨胀。她所有的女­性­特征开始发热,每一根神经迅速对强烈的兴奋做出反应。

“你!海尔,你敢……不行……海尔!”最后一声尖叫意味她沦陷的事实。

而且,很悲惨的是──他隔著被单压住她,等于将她困在寝具围成的牢里,她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鼻息相融,呼吸无法克制地加快。

“让我起……唔。”被吻住。

噢,可恶!她挫折地挣出自己的手,然后──勾住他的脖子,加深吻!

她尝起来该死的好!他低笑起来,开始褪去自己的衣物,而井长洁骇然发现自己正在帮助他。

“天哪,我不敢相信!”她捂著眼一声。“我明天早上起床,一定会恨不得把自己扔进太平洋里。”

“大西洋会比较近一点。”他愉快地丢开长裤,将­内­裤也一并拉下来。

她倒抽了一口气,手再掩回眼上。或许这不是个好主意!那个……那个……该死!他不是应该很“瘦削”的吗?现下他已经全­祼­,而她可以肯定,他身上没有任何一吋瘦削的地方。

“海尔……你真的确定?我是说……或许我们应该再考虑一下──”她无助地问。

他慢慢举起一根食指,摇一摇。

一个金­色­的海盗带著一脸坏坏的笑站在她床前,任何女人都无法抗拒的。

所以,她决定加入众姊妹们的行列。

他压回她欢迎的怀抱中,吻至两人用尽了肺腔的所有空气。在一双大手的巧引下,她的睡衣褪除,圆润挺立的酥胸引起他短暂的屏息。他立刻一边的蓓蕾,品尝她馨香而甜美的滋味。

“正常男人不会在失恋的那个晚,立刻跳上另一个女人的床。”

“就当我需要一点安慰。”他懒洋洋地道,突然用力加重吮咬的力道。

“痛。”她揪紧埋在胸前的金发。“臭男人,在别的女人那里受到挫折,居然找到我这里来寻求安慰?”

“好吧,让我换个理由:庆祝小布希就职满……多久,半年?”他的亢奋紧抵著她,让她充分感觉到那种纯男­性­的颤动。

“噢,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不管了!井长洁全面投降。

翻过身去,轮到她压制他,海尔的蓝眸中闪著愉悦,毫不反抗地降服。她像是跑进糖果工厂的小女孩,开始尝遍每一种新鲜的滋味。

“啊──”轮到他抓住她的秀发,浑身紧绷。

井长洁淘气地继续逗弄他。

“够了!”海尔,将她拉回床上,凶猛地侵入她。

她轻嘤一声,感受他刚强顽悍的力量。蓦地,脑中敲起一阵警铃,她陡然滚到旁边去,不让他继续。

“等一下,你忘了戴‘那个’!”

“哪个?”他挫败地低吼,全身紧绷得发痛。

“防护措施啦!”她羞红了脸,敏感地带仍然能感觉到方才那几秒钟的震撼。“我的家里没有。”

“我的口袋里有。”他翻身下床,肌­肉­随著每一个动作而起伏波动。

井长洁气息一窒。平时见惯了他滴汗不沾的高材生模样,她几乎忘了他“运动”起来有多好看。

“等一下,我记得皮夹里还有一个。”在长裤的后口袋翻找不到,他开始焦躁起来。刚才他已经短暂地体会过她的甜美,倘若今天晚上不能让他做完全程,他可能会是全世界第一个死于欲求不满的男人。

“你随身带著保险套?”井长洁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现在是传染病横行的二十一世纪。”他实际地指出。

“倘若你正好忘了带呢?”

“那么,你就会看到一个绝望的男人如何开发保鲜膜新用途。”他终于从皮夹某个角落里找到那个皱巴巴的铝箔包。

她发出一个梗住的笑声,拿起枕头开始攻击他。

枕头被没收,他双眸闪亮,回到床上。

“这个保险套本来是预备今晚跟夏琳一起用的吧?”一道不怀好意的秀眉扬起。

“依照她最近的怪脾气?我作梦都不敢奢望自己的好运。”他把铝箔塞进她手中,然后靠坐在床头,一脸闲适。“帮我戴。”

她倾身咬他的­唇­一口。

“我很乐意变成一道美食,只要你动作快一点。”他不认为自己还能等太久。

空气里交融著戏谑与­性­感,当她的“任务”完成时,她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端详她床上的男兽。

他全身无一丝赘­肉­,而强烈的男­性­亢奋正发出渴望的讯息。

“还等什么?”他沙哑地逗弄她。“享用我吧!”

于是,她欣然照办,驰骋著他,冲往沸腾翻涌的金­色­烈焰里──

汽车行李厢被用力打开,草地上堆了几个写上地址的大小纸箱,准备载到邮局去投寄。

“你还在生海尔的气?”海伦站在几步开外,好笑地看著气呼呼的死党。

井长洁瞄她一眼,把地上的纸箱子一一搬进行李厢。

“你不能怪他!把你弄到纽约大学去,确实比他每个周末开四个小时的车来波士顿方便多了。”海伦指出。

井长洁眯了眯眼,确定朋友收到她无声的警告。

噢,差点忘了,咱们脸­嫩­的洁依小姐不喜欢人家提到她和海尔的“关系”,海伦吐了吐舌头。

“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没想到你连这种事都不让我知道。”她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前一阵子朋友们只觉得洁依变得好难邀,平时晚上还好,一到了周末,几乎没有人叫得了她出门,连她这个做朋友的也不例外。

于是半年前的某个周末,海伦决定利用放在她家的备用钥匙,来个突袭检查,看看洁依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门打开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景象。

海尔.麦克罗德全身赤­祼­,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毛巾,从厨房里走出来。

“早安,海伦。”他自在地打了个招呼,头发还沾著淋浴过后的水珠。

“海……海……海尔!”她严重口吃。

“厨房里有咖啡,请自便;洁依还在睡觉,我去叫醒她。”他一副像在自己家里的自然神态,走入卧室中。

还边走边吹口哨咧!有谁想像得出麦克罗德家的少爷光著ρi股吹口哨的样子吗?起码她不能!

“海伦,你已经唠叨了半年,还念不烦吗?”井长洁叹了口气,继续搬纸箱。

“我还以为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结果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你们两人在谈恋爱的人!”

“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不然你称这种一有机会就黏在一起的行为叫什么?”海伦两手叉著腰。“普通朋友不会在毕业之后还每个周末回来找学妹,特别是当他的工作地点在几个小时的车程之外。而就算他们跑来找人,通常也不会整个周末电话拔掉,关在家里做一些‘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更不会在朋友把女生硬约出来时,还跟著一起来,然后大家喝酒聊天到一半,两个人突然失踪了。”

“我们没有失踪──”

“你们当然没有失踪,你们只是一起去‘上厕所’,然后离奇地在里面困了一个小时!”

“我们只是……只是……唉,反正­性­伴侣不就都这么回事吗?我们没有谈恋爱啦!”井长洁的脸热辣辣地烧红,回头假装继续很忙碌的样子。

“你自己说得轻松,海尔回到家族银行工作压力一定很大,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看麦克罗德家的继承人究竟是一只黑马,或是一个阿斗。然后他还要每周辛辛苦苦的两地往返,你都不怕他哪天疲劳过度出车祸?”海伦瞪她一眼。

“我又没有叫他每个周末都来!”他每周按时报到,反而害她不能和海伦他们出去狂欢终宵,说来她的社交生活也牺牲不少耶!

海伦又好气又好笑。“听听这什么话?你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什么福?他毁了我完美的人生计画!”她突然生气起来,放进后车厢的书变成用摔的了。

“你有个完美的人生讦画?那倒新鲜,说来听听。”

“我最完美的计画就是捱到念完大学,接下来我的人生就自由了,再也不必拿老头子的钱念书,或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我打算回台湾,找个最乌龟不靠岸的公司窝著,一辈子逍遥自在,和老头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沦为乞丐都其乐也如何。”

“所以你现下是在气海尔让你当不成乞丐?”海伦翻个白眼。

“他太狡猾了!居然把我申请到研究所的事‘无意间’泄漏给我老爸,害那一大家子爷爷伯伯叔叔全押著我非把研究所念完不可,他根本就是蓄意陷害!”她越想越火大。

都是自己一时受不了激啦!

他居然在毕业前耻笑她,凭她的烂成绩绝对没有哪间学校的研究所敢收她。反正她本来就不打算升学,没有学校敢收也无所谓,但是他那副瞧低人的跌样实在令人讨厌得不得了。

为了堵他的嘴巴,她接下挑战,向几家研究所提出申请,同时努力把最后一些专业学分考到最好的成绩。他还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说他太同情她了,所以决定小小助她一臂之力,帮她找写推荐函的教授。

第一个就是他表叔,而这位表叔恰巧是纽约大某学院的院长。第二封纽约市长,她不知道这位连自己都没见过的市长有何可推荐她的地方,但总之人家就是写好了。第三封是哈佛的一位名教授,这位教授还当过她!

最后她当然申请到学校了──她嬴了,哈哈哈。井长洁得意地开始准备回台湾。

但是,永远不要低估麦家少爷的­奸­恶!

有一天她老爸去银行找他谈融资问题,他竟然假借公务之便,“不经意”地撂下话,“对了,我听哈佛的一位学妹说,令千金申请到纽约大学的商学院研究所,这间大学素来以审核严格闻名,可见令媛的资质相当优异,我真要恭喜您了!”

当场她老爸就打电话夺命连环CALL──怒骂她为什么申请到研究所都不说,接著就是爷爷的电话,大伯,三叔,四姨妈,五婶婶,连小时候­奶­过她的陈阿姨都打来了──等她醒悟之时,她已经乖乖答应念完研究所。

“啊啊啊,我早该知道他不安好心眼!”她拉扯头发。

“我了解,我都了解。”海伦怜悯地看著她。

不晓得要不要让洁依知道──只要她的脑袋一天不想清楚,老想著念完书要滚回台湾的话,海尔绝对会不断“陷害”她继续深造。

话说回来,如果最讨厌念书的洁依,最后却变成他们这群人里面学历最高的,那一定非常有趣。

果然世界还是有公理。

“我不管,我顶多拗一个学期!然后我就要让自己的学分全部当光,一脚被踢出纽约大。”井长洁握拳立誓。

海伦叹了口气。

“洁依,我就不信你真的舍得离开他──”喔哦!井大小姐的脸­色­变­阴­了,有些话绝对不能讲太明。海伦吐吐舌头。“我是说,我就不信你舍得离开我们这些好朋友!”

“我以后一样可以来美国找你们。”

海伦不跟这只小鸵鸟争辩了。“其实你在美国多待一阵子也很好啊,我们寒暑假和周末还能互相去找对方玩。”

“海伦,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纽约?”她紧紧拥住海伦,顿时想起她们两人分手在即。

“芝加哥大学愿意提供我奖学金,纽约大却要我自费,你说我选哪一个?”海伦拉拉她的鬈发。

她把头发剪短重留之后,及肩的发丝成了漂亮的大波浪,又是另一种妩媚风情。

“我会想念你的。”她依恋道。

海伦心下不是不感动的。洁依的母亲早逝,又和父亲感情不睦,因此满腔关怀全部转移到朋友身上,格外看重他们。当初凯蒂的背叛,严格说来海伦应该最伤心才是,但是洁依的反应却此她激烈,原因便是如此。

“洁依,你和海尔的事自己要想清楚,别让我担心。”海伦推开她,正­色­道。

“等我上研究所,要开始找个正式的男朋友了,到时候再来盘算也不迟。”她咕哝。

“那海尔怎么办?”

“我已经说了,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承诺。”

“可是,你们两个看起来明明很要好。”

“亲爱的,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而这里是波士顿,还有谁在谈一对一的爱情关系?如果你还这么天真,‘城市’显然看太少了。”

“好吧好吧!那你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像杰瑞米那样的男孩子就不错啊!”她眼珠子转了一转。

“杰瑞米?”他和海尔比都不能比吧!一个还是长不大的小男孩,一个则是成熟的大男人了。

“别忘了,拉丁男人是全世界最­棒­的情人。”

“这倒是。”海伦不得不同意。

“他们也有全世界最好看的ρi股。”

“海尔的线条也不差。”海伦提醒。

“那是不一样的,每个女人一生起码该有过一个拉丁情人。”井长洁双手合握,满脸思慕。

“最好像瑞奇马汀那样!不然像胡立欧也行!”海伦想起自己的偶像,眼睛绽放星星。

“一百万瓦的电动马达,让你整个晚上都不用睡,而且心甘情愿。”她开始垂涎。

“对对对对对……”海伦千百个同意,顿了一顿,突然说:“不过传统的美国金发帅哥也不错,持久又有力,安全又可靠。”

“持不持久很难说。”她摆摆手。“我前阵子在女­性­杂志上看到一篇报导,根据统计,金发男人是所有发­色­的男人里最中看不中用的一种。”

“那些报导都是胡乱刊载的,没有医学根据,我相信金发男人的能力不输任何人。”海伦清了清喉咙。

“你怎么知道?你用过?”

“唔……虽然我没和金发男人交往过,但是我对他们有天大的信心。”海伦头点得快断掉。

“亲爱的,请以我的话为准,别忘了我可是第一手资料。”

“而我个人很感激你给我的高度评价。”低冷男声悠悠从身后响起。

呃?井长洁僵住。

“嗨,海尔。”海伦苦笑,对朋友歉然地耸耸肩。我已经努力暗示了!

井长洁给她一个杀人般的眼神。

“海……海尔,你……你现在不是应该在纽约吗?”今天并非周末,而且她明天就要出发了,他们说好了在纽约碰面的呀。

“我休了两天年假,搭朋友的便车来波士顿,心想明天可以开车载你一起回去,看来我的善心发挥得不是时候。”海尔的眼神­阴­恻恻的。

“呃──呵──呵呵──呵呵呵。”她丢出一堆­干­笑。

“中看不中用,嗯?第一手资料,嗯?”

“海尔……别碰那里……啊……啊……轻一点──”

果然,说错话的结果,当天晚上就被“整肃”了。

第八章

“海尔,我们真的得停止这样见面了。”罗杰从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坐进他对面的位子。

“从研讨会里逃出生天了?”海尔瞄朋友一眼。

“暂时的,明天还有几场基因工程研讨会要熬过去,天知道我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一路念到硕士都没换主修。”罗杰翻桌上的菜单。“我饿死了,推荐一下吧!”

“试试他们的吉士蔬菜堡,你不会后悔。”他啜了口酒。

这间餐厅是年初新开的,介于正式与非正式的餐厅之间──老板不会在意你领带是否还系在脖子上,西装是否笔挺,因此附近上班族经常会晃过来休息一下,吃个饭喝杯小酒,享受一段优闲的时光。

“捱了两年研究所,总算快毕业了。”罗杰叹了口气。“我自己算过,这两年来我唯一能和朋友见面的地方只有酒吧,平均时间一小时,然后我又得钻回住处念书,真不是人过的。”

“反正你也快解脱了,或是你打算继续念博士?”

波士顿和纽约说还不远,说近也不近,他和罗杰也有几个月不见了。若不是今年的学术研讨会在纽约举行,罗杰随同指导教授一起来报告,可能又要三、五个月碰不到面。

“我还没有决定,你呢?我看过上一期的商业周刊了,十大曼哈顿最有展望的都会新贵,嗯?”罗杰促狭道。

他扯一下嘴角。“那些记者没事找事做,哪张新面孔在媒体上出现几次,就会被封个十大某某某的称号。”

“别谦虚,我相信你的特助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我听我爹说,股东和董事会的人都很看好你,明年打算调你去带贷款部。”这种主宰别人经济命脉的位置,做起来应该很痛快!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未定之前谁不敢说死。你和夏琳呢?”他招来服务生,替两个人点好餐。

罗杰耸耸肩。“双方家长都催我早一点娶她,可是我们两个都想等几年再说,夏琳在波士顿的出版社做得还不错,而我也还没决定要不要继续深造。”

“啊,需要稳定和安全感的夏琳。”他笑了。

罗杰突然出现别扭的神情。“海尔,说真的,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希望你能老实回答我。”

“嗯?”他挑了挑眉,把自己酒杯里的橄榄吃掉。

“我和夏琳交往的事,你……不介意吧?”

“我为什么该介意?我们分手之后,她要选择谁就不关我的事了。”顿了一顿,他涩涩地说:“虽然我得说,任何一个舍我就你的女人都该考虑做个脑波断层扫描。”

罗杰大笑,用力捶他的肩膀一下。

到底是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彼此相知太深了。

“你和洁依呢?还是在谈你们的万年恋爱?”罗杰啜了一口冰水。

服务生替他们送来沙拉,两个人开始动叉子。

“我们没有在谈恋爱。”他拿起一根红萝卜条,沾了沾沙拉酱,开始啃。

“得了,每次周末我打回纽约找不到你,你父亲又说你来波士顿找朋友了,嘿!我可不就是你波士顿的朋友,怎么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躲在谁那里,我可是一清二楚。”

“那顶多只能说我和她睡在一起,不代表我们在谈恋爱。”他怡然否认。

“随你怎么说。”罗杰喃喃道。眼光一回,瞄到入口的方向,他努了努­唇­,“看看刚刚是谁从门外走进来了。”

井长洁身后跟著一个中等身材的同伴,被服务生领著坐在店的另一端。

音乐一变,四周开始回荡著灵魂蓝调的歌声。

井长洁愉悦地打量著店里的装潢。“我喜欢这个地方,很休闲,又不像酒吧那么吵。”

“这里的客人以上班族居多,我上次和打工的同事来过一次,很喜欢这里的气氛,所以今天带你来看看。”她的男伴回答。他们的位子是墙角卡座,有著圆弧形的长条座位,于是她美日混血的男同学阿刚挨著她坐下。

两个年轻人愉快地聊起来。餐点不久之后就送来,东西都很好吃,只是美式的食物她本来就吃不多,阿刚好心地帮她分去不少。

她并不讨厌阿刚,有时候还觉得他满可爱的。他有一种夏威夷男孩特有的开朗天­性­,而且家教优良,不会动不动就手来脚去的。而且他们两个一直都很有话聊,无论是课堂上或是下课时间。

跟他在一起很舒服,毫无压力,她渐渐喜欢这种关系。

“洁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刚郑重地望著她。

“当然。”她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拭嘴角。

“你现在有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

海尔的脸孔立刻跳进她脑海。

他不算,井长洁立刻把这张脸推开。他们两人没有任何承诺,连一句简单的“我们交往吧”都没有,只是那晚睡在一起之后就很自然的待在对方身边,不公开这段关系也是两人不言而喻的默契。现在顶多算过渡期,哪天任何一方找到自己理想的对象,就会中止。

“我确实认识一些人,但是,不算很正式的交往。”

“所以其他人还是有机会啰?”阿刚的眉毛眼睛嘴角全都绽出爽朗的笑意。

“可以这么说。”

“洁依,如果……我是说……如果,呃,我提议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试试看,你愿意吗?”阿刚腼腆地搔搔脑袋。

她顿了一顿。“老实说,我不知道。在纽约大耗了一年,你是我唯一看得顺眼的同学,我不确定我想改变这种状态。”

阿刚想了想。“不然我们先从熟一点的朋友做起?”

“那倒没问题。”她笑了,亲他脸颊一下。

阿刚整张脸都红了,天哪,真是纯洁的男生!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传统的看电影、散步、约会、谈情说爱的恋爱。

或许,她真的该选择和他来一场认真的……

“洁依?”

井长洁不敢相信。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她不会到哪里都遇到他!

“嗨,洁依。”这回是罗杰热情的招呼。“我们一开始就看见你了,只是你和朋友正在吃饭,我们不好打扰。”

“罗杰,好久不见,你也回纽约度周末?”她硬著头皮,选择略过旁边那张没有挂著浅笑的俊脸。他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最可怕了。

“我们要离开了,你想搭便车吗?”海尔随意问。

“不用了,谢谢,我和朋友想再多坐一会儿。”她礼貌回绝。

“那我们先走一步。”海尔向她身旁的男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幸好他这次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说什么奇怪的话,井长洁松了口气。

“我记得他,他是海尔.麦克罗德对不对?之前我们学校办理的银行实务研讨会,麦氏银行的代表人就是他。”阿刚向她求证。

“对。”她该如何转开话题呢?

当然,一个意志坚决的男人,不会让自己轻易被忽视──于是当海尔的声音又回到他们桌旁时,她叹了口气,拒绝挣扎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海尔向阿刚道声歉,低身轻问她:“罗杰想去我们的住处看一看,可是我忘了带钥匙出来,你的那一把借我。”

“你自己的公寓钥匙怎么会向我要呢?”他的公寓就在她楼上,虽然他待在自己那一层的时间实在不多。

“他要去‘我们的’公寓,不是‘我的’公寓。”海尔啄一下她的脸颊,自动打开她的背包,把公寓钥匙从铁圈上解下来。“你到家之后就按电铃,我会帮你开门。”

井长洁眯起眼睛,看他彻底破坏她愉悦的晚餐之约。

“好好玩,别太晚回家,我会担心。”他亲匿地抓抓她头顶心,再对阿刚一笑,优雅地走出店门外。

尴尬的沉默持续很久。

“咳,他就是你‘不算正式’的朋友吗?”半晌,阿刚轻快地问,起码他觉得自己应该装得很轻快,但是她却听见他嗓音下的沮丧。

相信我,你的沮丧不会有我深。井长洁咬牙,无言以对。

于是──纯情可爱的阿刚先生,俊俏好看的阿刚先生,在别人的故事里可能是完美男主角的阿刚先生,落入她的章节里,只占了短短几页的篇幅,就被那个土霸王硬生生踢出局!

晨光从窗户投入。

娇娜的人儿侧躺在大床上,光洁的肌肤如玉。空调撩起颊旁的发丝,使挺翘的鼻尖两下。一只微褐的手臂横过柳腰,玉躯后的男体和她一样深眠,壮实的胸贴著她的背,脸庞埋进她的发丝间。

腿际缠绕的被单,堪堪替全­祼­的两人掩去一抹春­色­。阳光尚未加温,二十八层楼之下的红尘扰不到此处安眠。

细微的电话铃声蓦然催响,一声声浅淡的嘀鸣。

比较靠近的女人未受影响,倒是她身后的男人先醒过来。

黑发间传来一句嘀哝,男人的­唇­滑过她的后颈,为那柔细的质感浮现一抹模糊的笑,他在香肩流连片刻,才勉强自己张开眼睛。

墙上的钟告诉他,现在是清晨六点。

他叹了口气,探过她拿起话筒。“哈啰?”

怀中的人陡然想起那是自己的专线,忙不迭抢回来。

你昨晚制造的破坏还不够?她用力顶他的肚子一下。

“哈啰?”

对端无声。

“哈啰?”她再问一次。

“小洁……”是她震惊又迟疑的继母。“刚刚……刚刚是不是有个男人接电话?”

“是我啦,我刚睡醒,声音比较哑。”她转为中文,偷偷吐舌头。

垂在腰际的大掌开始往上游移。她按住不规矩的手,回头警告地瞥他一眼。

“小洁,你那里几点了,我有没有吵到你?”继母决定明智地不加以追究。

“六点多,不过我也该起床了,今天一大早就有课。”

背后开始另一阵侵袭,吻沿著她的颈、她的肩、她的背心,慢慢下滑到俏臀……

讨厌!她想反抗,但是全身被他圈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小洁,你这个周末有空吗?”继母柔声问。

“啊……”她忍回一声。“嗯,有……有空。”

海尔轻拢慢捻她的敏感部位,对她“痛加折磨”。

不要闹!她潮红著脸颊,回首娇瞪他。

他­干­脆将她翻过来,让她看看他已然怒挺的亢奋。

井长洁咬住手背,强迫自己抑回一声惊喘。

“我们这几天会动身前往美国,如果你周末方便的话,有件很重要的事我想和你谈谈。”继母浑然不觉此端的战况。

海尔抓开她的手,用自己的­唇­取代。她连忙推开他,继续话筒中的应答。

“你……你是为你自己找我谈,还是为老爸?”她努力在极度的兴奋中保留一丝理智。

继母踌躇片刻。“只有我会过去找你,至于详情,等我们见面再说,好码?”

“唔……好。好。”该死,她必须再度咬住掌缘才能不出来。

他伏在她最脆弱之处,开始进行一些逼疯人的魔法。

“小洁,你还好吗?”继母察觉她有些怪异。

“没事,我……我要起床了,不能再和你说太久,否则上学会来不及,我……我们见面再谈。”她匆匆摔回话筒。“可恶!海尔.麦克罗德,你这个小人……啊──”

他毫不怜香惜玉的入侵夺去她的呼吸。

可恶的坏蛋……她投降了,娇吟阵阵,随著他的尽情起舞。

仿佛嫌打扰不够多,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是放在他那一侧的手机。

海尔喘息著接听,身下占有她的动作仍然不停。

“哈啰?父亲,现在才早上六点……不,我不想起来,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床上……好,周末见。”比起她来,他就果决多了,手机扔开,继续完成这场唤对方起床的甜蜜仪式。

过后。

她昏昏然躺在床上,呼吸仍然急促。

每次欢爱之后,她总是要花比他更久的时间才能从余韵中清醒。他最爱看这个时候的她,很能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肌肤潮红,玉躯薄汗,扇形长睫紧闭,娇喘细细,连额上的小汗珠也可爱万分。他忍不住吻遍她的每一吋俏脸。

晨曦在他脸上投下层次鲜明的光影。

她终于回过神魂,对上那双灼灼蓝眼。想到刚才他一直望著自己情醉朦胧的神态,她不禁感觉羞涩。

“你看什么?”她喷道。

“我……”

等了半晌,没见他说完,她轻扬起秀眉询问。

“我……”他深深望进她眼底,突然笑一笑。“我这个周末必须回家一趟。”

“正好,周末我小妈也要来找我。”她咬他下­唇­一口,要他翻开身让自己起来。

这栋位于曼哈顿中心点的高级公寓对他们两人的上班和上课动线都很方便,一年前刚来纽约时,海尔要她直接搬进他那一间。然而她总觉得他们两人不是“那样”的关系,住在一起似乎怪怪的,而且她也希望能有一些自己的空间,便租了他楼下的空单位。

事实证明,这是多此一举──因为他们多数时间仍然耗在一起。

不管了!等她一交到新男友,就要他把私人杂物全都撤走。井长洁暗自嘀咕。

当然,前提还得是:他不要一天到晚冒出来搞鬼。纽约市明明有几百万人,就这么神,她到哪里都会遇到他?!

“稍后要不要搭我的便车去学校?”他起身穿衣服,准备回楼上冲洗打点一番,她这里的刮胡水用完了。

“不用了,我自己搭地铁过去,下午再去保养厂牵车。”老实说,她想乘机跷课……

一记冷眼立刻洞穿她的用心。

“好嘛好嘛!”井长洁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

“我十分钟后下来接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啊啊啊!别人的床伴都体贴又温柔,只有他,一天到晚破坏她的交友不说,还跟纠察队长没两样!进研究所到现在她竟然没能跷过一堂课,这对打混天王而言可是莫大的耻辱──她怨恨地想。

“你今晚要不要回来吃饭?”她拉起被单围在胸前,受过宠爱的肌肤分外柔软。

“我有一个饭局,不用等我吃饭了。”他走出房门外,身后跟著披披挂挂的她。

“好。”他的背好宽,看起来,真想趴上去再睡一觉。

“还有,红酒喝完了,我在海克那里订了两瓶,今天从法国到货,如果方便的话顺便帮我带回来。”

“好。”还没睡饱就被吵醒了,一大早又“被迫”做激烈运动,好困哦!呵……

“网路费记得缴钱,不要又给断线了。”海尔走到大门口回头。

她连忙放下揉眼睛的手,努力假装自己很清醒。

一尊融在薄曦里的水人儿……海尔又发怔了。

“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她睡眼惺忪。

“我……”

话讲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最近真的怪怪的。井长洁疑惑地望著他。

海尔深吸一口气,“没事了,我十分钟后下来。”快步踏入电梯里。

瞧他跟逃难一样,井长洁一头雾水,这男人越来越诡异了……

周末,门铃在下午两点响了起来。

“嗨,快进来。”她打开门,满颜堆欢。

“我们到中央公园走走好不好?”她的小妈──井夫人温柔微笑。

“好啊,等我一下,我去拿钥匙。”

不一会儿,两个大小女人便踩在中央公园的绿荫里,感觉泥土与青草的芳香气息。

七月夏阳正艳,步道旁的树林正好遮去烈日,并且薰蒸出好闻的芬多­精­,不禁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说吧,我老爸又有什么事要托你转达了?”她扮个鬼脸。

说来好笑,这女人本来是她从小恨之入骨的,没想到后来反而较为交好,且成为她和父亲的桥梁。

“小洁,你恨不恨我?”井夫人突然问。

“小时候恨之入骨。”她在林荫中伸个懒腰。“后来就想开了,我这么‘恨’,也不会有人感激,反而被当成眼中钉,丢到国外念书去。”

“所以你一升上高中,我就要你爸爸把你接回来。”井夫人深深望著她。“一个家庭不应该四分五裂的。”

“后来我也想开了,毕竟我妈都已经去世那么久,你们大人之前有什么纠葛是你们的事,我不想变成其中的一员。而且你还不错,比那个老头子有趣多了。”

“谢谢。”井夫人笑了起来。“其实我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我不应该跟一个已婚男人交往,但是……理智和感­性­是两回事,我的情感,让我没有办法依照理­性­的劝告来做。”

“我不同情你,我到现在仍然不同情你──说真的,如果你嫁给我父亲之后,发现他没有想像中那么好,我也不同情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井长洁老实说。

“那我是不是该感激我过得很好、很幸福呢?”井夫人挽住继女的手臂。

她扮个鬼脸。“听见那个老头子旁边的女人说自己很幸福,感觉真奇怪。”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百分之百同意。我想,这个世界上终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当父亲,但是却可以当一个不错的丈夫。”

“前提还得是:那个老婆他自己喜欢。”

两个女人同时沉默了。

“小洁,对于你母亲的事,我非常抱歉。”井夫人低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父亲,只要夫人活著的一天,她就是唯一的井夫人,我不会要求任何名分。”

“想听实话吗?我不认为你的这个做法对事情有任何助益,从你们两个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伤痛就造成了。任何其他的附带条件,与其说是为了我母亲,不如说是为了减低你们自己的罪恶感。”井长洁的语气很平常,那些恩恩怨怨,并不属于她的问题。

“我知道。”井夫人轻声说。

“算了,如我所说,那是你们大人的事,我一点都不想Сhā手。如果我妈还活著,情况当然不会是现在这样,然而她已经过世了,而你……你待我确实比我亲生父亲待我更好,我猜我是那个无法丢出第一颗石头的人。”她吐了吐舌尖,弯腰褪去鞋袜,用脚趾直接感触青草的柔软和舒爽。

“其实,你小时候也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难相处。”井夫人想了想,也学她除去凉鞋,细心地踩上青草地。

“这句话去跟我老爸说吧!”她好笑道。“好了,老头子到底有什么话要你转达的?别卖关子了。”

“……你父亲其实很爱你,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跟孩子相处。”

“某方面来说,我了解你的意思。”她在草地上伸长长腿,然后小心地转了几个圈子。“他老是用他自己以为对的方式来安排我,包括送我到‘欧莱尔’、强迫我念哈佛、又坚持要我念完研究所。”

“他觉得这些经历可以为你的人生增加一点筹码。”井夫人说。

“或许吧!”她看向继母。“这和你今天找我谈话的目的有关吗?”

井夫人眼神温柔,看著她许久。

“小洁,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你父亲真的很爱你,他做的任何安排,都是为了你好。”半晌,她终于轻叹道。

不知怎地,继母投给她的同情眼光,让她开始背心发毛了。

晚饭过后,父子俩移到书房里谈话。

这是一间藏书近万册的图书室,温湿度控制在最适宜保存读物的状态。黑檀木制的书架从地上高至天花板,满满占了两面,另一侧则是俐落的落地大窗,可以眺望前方的中央公园。

“我那天早上打电话给你,你和某位小姐在一起?”老麦克罗德敲敲烟斗,重新填入上好烟丝。

“是。”他平静地啜一口咖啡。

“我能知道她是谁吗?”

“一个朋友。”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这个女孩对你重要吗?”

“父亲,您自何时起如此关切我的爱情生活了?”

“因为你的爱情生活对于我们今晚的谈话有关键­性­的影响。”麦克罗德放下烟斗。

“父亲,您究竟想说什么?”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目前你有没有任何认真交往的对象?”他老爸比他更坚持。

“没有。”他停了一下,稳定地回答。

麦克罗德满意地点点头。

“海尔,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和你母亲相识的经过吗?”

“您是指哪一个?”嘴角多了丝嘲弄。

“我的第一任妻子。”麦克罗德冷冷说。

“那么,是的,我很了解你们相识的经过。”虽然不是由他父亲的口中得知。

麦克罗德决定从自己的角度再阐述一遍。

“我和你一样是个长子,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们的婚姻是可以出卖的。”

海尔再啜一口咖啡,没有太大反应。

麦克罗德叹了口气。“在我二十五岁那年,麦克罗德家族遇上第一个危机,因为一项错误的海外投资,导致我们的亏损太过剧烈;假以时间虽然弥补得过来,但是股市里已经风声鹤唳,我们禁不起太激烈的股价波动。”

“所以?”他舒无笑意地牵动一下嘴角。

“你母亲的曼地家族也是本地的经济中间分子,和她结亲,有助于平抚对我们不利的谣言。”

“父亲和我聊这件事的目的是?”他优雅地放下咖啡杯,挑起一侧眉毛。

“在婚礼的两个月之前,你爷爷找我深谈。”麦克罗德深深看著他。“儿子,你必须了解,商业婚姻在我们的圈子里并不希奇。”

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腔。

“你爷爷告诉我,公司的洞五年之内补得起来,然而我们需要有力的资金来援,以及提振投资人信心的消息,这就是他建议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

“这也解释了您和母亲的婚姻为何只维持了五年。”他淡淡说。

“孩子,我当时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人。但是你必须了解,身为麦克罗德家族的长子,我们肩系太多责任,其他支族以我们马首是瞻,然而我们一倒下来,立刻窜上来争位置的人也是他们。我们处在一个充满强敌的环境里,而这一份机会不会断送在你和我手上。”

“父亲,我仍然不懂,这跟我们今晚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麦克罗德深深吸了口气。“因为历史重演了。”

他冷静地望著父亲,不发一语。

“不,不能算重演,现在的情况与我当年所面临的不全然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洞要补,但也是时间问题。”麦克罗德告诉儿子。“你知道我们从去年起,展开了远东地区的业务?”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东方人的社会环境超乎我们所能理解,在中国、日本和马来西亚,‘关系’就是一切,|奇+_+书*_*网|你必须要有适当的关系,才能在他们的环境里稳稳扎根,否则,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

“这种事在世界各国都一样。”他冷酷地指出。

“但,在东方社会里不同,他们有一种奇特的彼我意识,外人与自己人分得清清楚楚。再好的朋友仍然是‘外人’,只有家族内的人才是,自己人之而有些属于自己人的人脉与资源,永远不会引介给外人。”麦克罗德紧盯著儿子。“有一个人拥有我们所需的各种人脉,他们和中国的重要人士有亲戚关系,也与马来西亚的主要官员有姻亲关系,这个人可以帮助我们打入最核心的社会金融体系,交换条件是,他也需要我们家族提供同样的回馈。”

“父亲,如果这是在说服我娶某个我没见过也不感兴趣的千金小姐,我们今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他礼貌地站起来。

麦克罗德倏地跟著起身。“海尔,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所有远东事业将在四年之内开始出现无法预期的亏损。”

“我不介意您从现在开始慢慢撤资,或许您的损失会减少一些。”他稳定地拉开书房大门。

“然后让你表哥那一支出来股东会上大鸣大放?让你二叔父那一支的小人得志?你知道有多少人等著我们出一丁点纰漏,然后取我们而代之吗?”麦克罗德疾声道。“你认为,我被挤下麦克罗德集团的总裁之位,对你会有任何好处吗?”

他慢慢回过身,笑了。

那是一个年轻但充满自信的微笑。一种相信自己不会轻易被打倒的微笑。一种即使知道自己即将倒下、也有十足把握有朝一日会再站起来的微笑。

“父亲,我们两个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于:麦氏集团从来不是我的一切。”

这个儿子从来就不在他的理解之中,麦克罗德想。每个人都以为他有个听话的好儿子,事实却是──当海尔遵从他的旨意时,只是因为这件事同时是他自己想做的。

“即使──为了我?”老人放软口气。“我老了,海尔,你有无穷尽的­精­力和时间,我却没有,我已经无法承受任何剧变。”

“再见,父亲。”他转身继续走出去。

“海尔!”老人连忙唤住他。“如果我们两个人交换条件呢?只要你肯娶井家的女儿,我愿意让你在五年之内继承麦氏──或许它不是你的全部,但是拥有了麦氏的财力和权力,你会发现自己想达到的目标都事半功倍。”

“井家的女儿?”他的步伐再度停住,没有转过身。

“我知道你高中时候有多讨厌她,但是时间终究过去很久,或许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孩;换个角度来看,起码你还有机会与她相处过,而不是去娶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麦克罗德绝望地想说服他。

“提议和我们家族联姻的人就是她的父亲?”他的声音显得遥远。

“是的。”麦克罗德望著儿子的背影,“我知道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是很糟糕的示范,我们彼此都在婚姻期间另有情人,然而,我们并不全然后悔第一次的婚姻,因为它让我们拥有你。”

“谢谢。”海尔回过身,莫测高深的表情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虽然根据离婚协议,你交由我们麦家扶养,但是她没有错过你的每一个成长过程,你的所有比赛、展览,她都努力参与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海尔,我不会是一个那样失败的父亲吧?”

“我知道你和母亲已经尽力了。”

“海尔,我不会要求你多于我自己当年付出的时间。”麦克罗德紧紧盯住他。“五年就好。五年之后,你可以和她离婚,娶任何你想娶的女人,我绝对不会有丝毫意见。可是,我们的远东事业需要这五年来扎稳根基。”

“听起来,我若转头就走,显然有负于麦氏首席继承人的职责了。”他的回应有著淡淡的嘲讽。

“让我提醒你,我和你母亲共通的优点,那就是我们知道自己的家族责任。”麦克罗德握紧了手中的笔。“你的决定呢?”

“我还在想。”

“我知道政策婚姻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不会强求你一生一世,只要五年就好,我发誓。”

“为了伟大的麦氏,我怎能将自己的福祉置于优先呢?”他牵动一下嘴角。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也迟疑了很久,我们家族从来没有其他种族血统混入过;然而,和井氏结亲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尤其现在井严也希望透过我们打入美国的核心阶层,倘若让他找上其他的世家联姻,我们的优势就没了。”

海尔的拳头紧了一紧。“他的女儿知道这件事吗?”

“即使现在还不知道,迟早也会的。”麦克罗德发现自己屏住呼吸。“这五年之内,你甚至可以不用和她生育子女,我们只要那纸合约就好,少了子女,将来要离婚也不至于太复杂。”

“您口中的那纸合约恰好是我的结婚证书,而我并不打算让别人左右我如何过婚姻生活,该不该生小孩,以及何时结束。”

他父亲的眼中写满失望。“所以,你是拒绝了?”

海尔微微一笑,弯身颔首为礼。

“父亲,刚好相反,我同意娶井家千金。”

第九章

“如果他们以为我会乖乖结婚,他们一定见鬼了!”一声怒吼从新娘休息室里爆出来。

“洁依,快下来!”海伦惊骇地扑上前抱住她。“你现在穿著这么一大件礼服,绝对跳不下那个窗台的。”

“放开我!让我摔死了­干­净!”

“洁依!”海伦火大,硬将她扯下来,甩到地毯上。

车行老板的女儿绝对比她们这种没三两重的小­鸡­更有蛮力。

“海伦,你这个帮凶,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都是她那个­奸­恶的老头,竟然趁她上课期间偷摸进她的公寓里,把她的护照藏起来,等她下了课再把她骗到旅馆房间去晓以大义,再软禁三天,时间到了直接用新娘礼服将她打包装箱,丢到礼堂来!

他的事业关她什么事?井家食品集团倒了最好,家族那些老家伙就不能再对她作威作福了,她还巴不得它快倒快好呢!

小妈还说什么爱她?爱她个头啦!爱钱、爱势力才是真的。

她不想要结婚,她不想要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砠由而结婚……她不想要跟她老妈一样,嫁一个只为了钱和自己联姻的男人,后半生全活在欺骗和痛苦里,即使这个男人是海尔也一样……她越想越难过,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地大哭。

“洁依,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海伦看她哭得浑不似装假,只得叹息。

“当然想过。”井长洁接过她递上来的手帕,抽抽噎噎。

“然后呢?”

“总得有个对象我才能结啊!”

海伦翻个白眼。“你还想找什么对象?现成就有一个海尔杵在你旁边,不然你是拿他­干­什么用的?”

“上床用的。连你也叫我跟海尔结婚,有没有搞错?”她怒挥粉拳。

“哪里搞错了?”海伦神­色­不善。她居然有个对男人始乱终弃的好朋友!讲出去真丢人。

“就是……就是……”她在房间里绕来绕去。“你也知道他!他那个人有潜在­性­的种族自大症,典型阶级主义患者,喜欢从鼻孔看人,又傲慢讨人厌得紧!你看看我,我既没有白皮肤,又没有金头发,在东岸上流社会只是个无名之辈,他一定不会想娶我的啦!”

“问题是,婚礼即将举行,而他人也在这间教堂里,你说呢?”海伦反驳她。

“说不定他跟我一样是被迫的。”她嘀咕。

“你少把问题推回人家身上,明明就是你自己不肯负责。”

“冤枉啊,大人!”竟然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她应该嫁给海尔?他们都疯了吗?

对,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配合得非常好;对,他不拿眼角睥睨她的时候还满讨人喜欢的;对,她夜里已经习惯他的陪伴,但是结婚?她从来没有想过。

“为什么?”海伦固执地问。“既然我是你的伴娘,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在想什么。给我一个你认为自己不应该嫁给他的原因。”

“然后你就帮我逃走?”她满怀希望地问。

“只要原因足以说服我……对!”海伦狠下心同意。

“好,我想想。”井长洁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丢出第一个跳上大脑的理由。“我还在念研究所!”

“就我所知,没人要求你一结了婚就要放弃学业。”

“我的个­性­很不成熟。”

“这一点反正是你这辈子都没救的。”

“我讨厌海尔,打中学开始就讨厌。”

“你现在倒是很喜欢睡他!”

五分钟后,她放弃地飘回好友面前。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讲不出来,总之,我就是不觉得自己会变成‘麦克罗德夫人’。”

“好吧,婚礼在十分钟后开始。”海伦臭著脸往外走。

“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我的亲亲好海伦,你不救我就没人可以救我了!”她连忙扑上去,大颗大颗的泪又开始往下掉。

“你知道你在要求我做什么吗?帮你逃婚!把一个可怜的男人丢在礼坛前面,我做不到!”海伦瞪著她。

“呃,或许可以不用那么麻烦。”

一声男­性­的轻咳惊动了两个女孩。

“哇!”她们抱在一起,完全一副作贼心虚的表情。

“罗……罗……罗杰。”井长洁嗫嚅开口。“你都听见我们的话了?”

昔日的哈佛监听大队全数到齐了,远远在走廊底端探头探脑。罗杰瞄每张好奇又心虚的脸一眼,确定没有人听见刚才的对话,把房门关上。

一身笔挺的伴郎服原本该使他英俊出众,哀声叹气的脸孔却彻底把画面破坏掉。

“罗杰,你来得正好,你负责说服她打消逃跑的主意吧!”海伦如蒙大赦。

“谢了,你可真是个好朋友。”井长洁怒瞪她,神­色­不善地盯住新郎官的死党。“还有你,你也不应该进来!这里是新娘的地盘,人家不是说:男方的人不应该在婚礼前看到新娘吗?”

“那只限定新郎。”罗杰苦笑。“如果今天真会有新郎、新娘和一场婚礼的话。”

“所以,你也同意这桩婚礼不该举行?”她感觉自己望见一丝曙光。

“我同意与否都无关紧要了。”罗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她。

井长洁把累赘的头纱扯下来,打开纸条。

致我未来的妻子: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痛恨极了被迫和任何人结婚。也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是千方百计地逃跑。

既然我是一个讨厌被女人甩掉的男人,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有多么缺乏风度,与斤斤计较,想了又想,我决定采取一项行动。

亲爱的洁依,我把你丢在礼坛前了。

海尔井长洁连读了两次。纸条上的每个英文字她都认识,组合起来却犹如外星文字一样,复杂得令她难以理解。

她怔错的视线游移在纸条和罗杰之间。

罗杰望著她的眼光充满同情。“我发誓,两个小时前他还在男方的休息室里。”

“休息室?”她呆呆重复。

“我只去外面的场子绕了一圈,招呼几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再回来时,海尔就消失了。”

“消失了?”她像只鹦鹉一样。

“洁依──”罗杰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充满同情,“我相信海尔抢先你一步逃婚了。”

“……”

十秒钟后,一声愤怒的尖叫,贯穿纽约历史最悠久的大教堂。

“说吧!你现在人在哪里?”稍后当手机响起时,罗杰甚至不必看来电显示便知道是何方神圣。

彼端传来一声轻笑。“太平洋上方一万五千哩的高空中。”

“你倒幸福,自己一走了之,放我独自被一群宾客与两对愤怒的家长撕碎。”

“我逃婚跟你有什么关系?”

“第一个发现犯罪现场的目击者,往往是最大的嫌犯。”他几乎可以想见海尔在另一端扬起眉毛的表情。“那群婆婆妈妈一口咬定我早已知情,蓄意隐瞒不报。”

“可怜的孩子。”轻笑声更愉悦了。“她呢?”

“谁?”轮到他耍大牌了。

“罗杰。”对端沉声警告。

“当然是气到爆、不然还会有什么?”罗杰效法他轻快的嗓腔。“下半生你最好别再踏入美国一步,因为有一位小姐矢志猎下你的人头。”

海尔大笑。“帮我转告她,我在她的大本营恭候大驾。”

罗杰愣了一下,“你飞到台湾去?为什么?”

“不为什么,两年为麦氏银行做牛做马,有假无法休,现在也应该让我喘口气了。”背景音听见他礼貌地向某人说声谢谢,接著就是啜了口饮料的声音。

喝!这家伙忒也幸福自在。

“所以,‘没在谈恋爱’的小麦先生,您终于下定决心了?”

“可以这么说。”和多年老友交谈真好,不需要太多言语,便了解对方的心意。海尔满意地品尝头等舱的红酒。

“为什么?”轮到罗杰轻笑起来。

“或许,就如你之前说过的,她是第一个敢挑战我权威的人。”

“而我们一世英明的海尔.麦克罗德先生怎么可以轻易放过‘敌人’呢?”罗杰揶揄道。

“可不是。”

“仁慈的大神可否告诉,我该‘不小心’泄漏您落脚何处呢?”

“君悦饭店。”

“好吧,等女战神找上门时,我亲爱的朋友,希望你已准备好面对她的怒气。”

他的语气,怎样都让人觉得幸灾乐祸大过同情。

三天后,君悦饭店的总统套房被一只粉拳敲开。

即使在盛怒中,井长洁小姐也坚持保留自己的格调。

海尔看著她一脸­精­致的淡妆,一身最新款夏季轻衫,粉绿­色­的无袖针织衫,外配同­色­系薄纱衬衫,下身是一条合身的白­色­棉质七分裤。反观他,光著脚丫子,敞开三颗钮扣的胸膛,看起来不修边幅又可恶的──­性­感。

淑女小提包飞到他的胸膛,著地而落。

啊,优雅不过尔尔。他启开一丝笑意。

“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把我丢下来。”她怒瞪回沙发上躺好的男人。

“我必须这么做!我牺牲了自己来成全你。”罪魁祸首趣味盎然地回答。

她看起来清瘦了些,巴掌大的小脸更削陷了,只是肾上腺素过度分泌的结果,让她看起来仍然­精­力充沛,一头亮丽的鬈发飞扬。

“牺牲?”她愤喘一声。

“我是那个逃婚的人,所有的人会把一切责任归在我头上,你完全是无辜的那一方,而婚礼也如我们两人预期的中止了。”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

“我居然被新郎丢在礼堂里,讲出去我多没面子!”

幸好双方家长手段高,所有新闻在第一时间封锁得完美无缺。麦克罗德先生当机立断,在宾客前宣布新郎食物中毒,紧急送到医院急救,而她父亲则立刻说明,准新娘已经焦急地陪往医院途中,婚礼暂时中止,因此媒体上才没有闹大笑话出来。

即使如此,麦克罗德家的世纪婚礼临时中断,也著实在新闻上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

“那更奠定了你是受害者、而我是万恶祸首的形象,不是吗?”他轻松写意地躺在长沙发上,拿起“台北旅游志”。已经午后四点,再过片刻便要吃晚餐了,这座城市有哪些地方适合饭后小酌呢?

看他这副无事人的模样,井长洁为之气结。

她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嘛……居然被人家当庭“抛弃”,活像她多没行情似的。

海尔瞄一眼她斗败公­鸡­的神情,不禁叹了口气。

“过来。”

她扁著­唇­,心不甘情不愿地挨坐到他身侧。

偎躺进他的怀中时,两人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一辈子不曾拥抱对方了。吻很自然地引发。她尝起来依然甜美,覆在他掌中的线条依然玲珑有致……

“你父亲和你谈过我们结婚的事?”井长洁突然推开他。

“就在同一个周末。”好吧,甜头得等到晚上。

“别告诉我你同意了!”

“当然没有。”他眼也不眨。

“那他们如何强迫你举行婚礼?也把你关起来?”

“关得暗无天日。”他保证。

“你知道他们如何对我吗?老头子把我骗到旅馆去软禁,还偷偷把我的护照锁在银行保险箱,二十四小时请饭店的人守在我的房门口,我应该控告他绑架!”

“太不应该了。”他同意。

“这群大人真该改掉把自己儿女当成财产的习惯!”

“可不是吗?”

“为什么我觉得你很自得其乐的样子?”她狐疑地盯视他。

“我是笑中带泪。”

她又瞪了他好一会儿。

“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表情会让我以为,婚礼未如期举行令你非常失望。”

“别开玩笑了。”她连想都不用想。

“那不就得了,从现在开始,一点问题都不会有。”他的嘴角含笑。

“可是问题不会这样就自动消失,我们得想出一些反制的方法,否则等我们回去之后,他们还是会逼我们结婚!”她烦躁地开始踱来踱去。

“我们已经以实际行动表达抗议,那些父母为了自己的颜面著想,应该不会再出这种馊主意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来吧,你是这里的地头蛇,带我四处逛逛吧!”

他怎么能浑然无事的模样,一点都不担心?井长洁不懂。明明一堆问题就摆在眼前……

可是,真要让她举出是哪些问题,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就这样从婚礼上逃跑,绝不可能解决任何事。

难道是她想太多了?难道真如他所说,等他们回美国去,一切问题会自然迎刃而解?

“我向来是我们两个人当中,最不深思熟虑的那一个才对,为什么现在反过来了?”她欲哭无泪。

“把一切交给我吧!我会打点得好好的。”海尔含笑将她拥进怀里。

“真的吗?”井长洁半信半疑。

“当然。”那口牙齿太白了。

于是,井长洁的每一根神经都告诉她,这男人才是最不可信任的一环!

对于海尔这样的“老外”而言,位于长春路和吉林路交叉口的“阿美热炒”,无疑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它比一般的夜市和路边摊­干­净,却又保留平民饮食的特­色­。跑堂热络地穿梭在顾客之间,送上一盘又一盘喷香热辣的快炒小菜,十足十的本土气息。

海尔并不是真的娇贵到从没跑过麦当劳、啃三元美金的汉堡──只是,这样的异国平民风依然让他新奇不已。他甚至穿著T恤和牛仔裤呢!在以往,这种衣著只是家里休闲时穿用,一旦外出,POLO休闲衫已经是他的最底限。她常笑他活得比威廉王子还辛苦。

“那是什么?红红绿绿白白的,颜­色­好漂亮。”他连忙指著从他们桌旁经过的一道菜肴。

“炒花枝,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芹菜、白的是某种鱿鱼。”她闷闷地喝口生啤酒。

“快快乐乐也是玩,愁眉苦脸也是捱,你选择用愁眉苦脸的方式过完我们难得的假期吗?”他轻哄她。“这是我们两个首次出国度假。”

“对你是出国,对我却是回国呢!”她扮个鬼脸。“好吧,我陪你‘邦妮和克莱德’”一下,一起我俩没有明天好了。”

他笑了,探身揉揉她的头发。

一名服务生端著一道铁板烧­肉­从他们身旁经过,辣椒触在热烫的铁板上,煎出刺激的香味。

“咳咳咳咳──”她咳得眼泪都掉出来。

海尔想起她不善吃辣,后方那桌的阵阵辣风想必呛坏了她。

“我们换个位子吧!门口的桌位比较通风。”他举手挥来服务生。

她顺著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天哪!不要动!”火速把他的手扳下来。

“怎么了?”

她拿起菜单遮住自己的脸。“我看到我的前男友了。”

嗯?海尔挑了挑眉,这个有趣。

“哪一桌?”

“大门右方,有三男两女的那一桌。穿浅蓝­色­衬衫的那一个。”趁那边厢不注意,她大致观察了一下。“嗯,除了他,同桌没有我认识的朋友。”

海尔依言寻望,看中了她描述的男人。

“普通。尚可。”他夹一筷炒面入口。

他古里古怪的语气让井长洁不禁好笑。“他高中看起来更吊儿郎当,可是看在小女生眼里,这个叫做‘帅又有型’。”

“敢情在下就是不够吊儿郎当,高中时才会被井小姐讨厌个半死?”海尔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她著实惊讶了好一会儿。

“海尔,你现在要跟我翻高中时期的爱情帐?”她可没去咬他和夏琳小姐的那一段,以及其他无数露水姻缘。

海尔收到危险讯号,安分地改变话题。“你又对那个可怜的男人做了什么事,现在避他唯恐不及?”

“你这人真的有毛病,每次都假定是我这方有问题。”她放下菜单,给一个大白眼。“人家什么都没做,只是觉得和前男友碰面有点尴尬,这样可不可以?”

“你们俩当初为何会分手?”

有人很喜欢追根究柢,井长洁过度甜蜜地一笑。

“他爱吹嘘。”

“吹嘘什么?”

她投过来的一个卫生眼马上让海尔了解。

“啊。”他怡然拿起啤酒杯。

“尤其井家在台湾还有点名气,他则来自普通小家庭,你可以想见这样的女朋友让他在朋友之间有多么神气。”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家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所以更讨厌有人拿这种事来夸口。

“虚荣是我最喜欢的原罪。”他喃喃。

“你们男人对于这方面的幼稚永远让人不解。”

“所以这是男­性­普遍具备的心理缺陷?”他扬了扬眉。

“起码女人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夸耀。”

“听您忿忿难平的言下之意,我可以假定……”他露出深思的表情。“金发男人终究不是‘最’中看不中用的那一型吗?”

一颗花枝丸飞过来!

海尔大笑,连忙躲过。

井长洁好气又好笑。她现下别扭得要命,他倒是自得其乐得很,明显比待在美国时放松一百倍。

他又看了门口那一桌几眼,突然端起生啤酒站起来。

“走吧!”

“你要去哪里?”她警觉地问。

“去向你的前男友打个招呼。”他拉起她。

“你!我……我才不……喂,放开我……要去你自己去……喂!”可怜的一六○永远不敌一八七的蛮力。

她被他“簇拥”──实则绑架──在怀中,一路直击前男友的桌位。

“嗨。”海尔友善地站在她前男友后头招呼。

满桌的人同时抬头。

“噗──”前男友一看是她,满口啤酒登时喷出来。“小……小洁,好久不见,你……你不是到美国去念书了?”

在众人面前演戏向来是井长洁的拿手天分,她转瞬间便恢复落落大方、仪态万千的风采。

“现在是暑假期问,我回来台湾度假。”

“你变漂亮了。”前男友笑得有点尴尬。

“谢谢。”她把垂在胸前的长发往后拨。

“这位是?”其他人注意到她身旁的俊美男人。

海尔听不懂中文,但是从每个人的反应感觉得出自己已经被带入谈话。

“海尔.麦克罗德,洁依的现任男友。”海尔主动和每个人握手。“方才洁依说她看见老朋友,所以我们过来打声招呼。”

“你们真客气,哈哈──哈哈。”前男友除了­干­笑,还是­干­笑。“你们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吃饭?”

她搭腔。“不用了,我们……”

海尔截断,大方地拉著她坐下来。“既然如此,我们就叨扰了。”

她不依从的话,很有可能在大家面前跌个狗吃屎,井长洁只好盈盈屈身就坐,在桌底下踹这金发洋鬼子一记。

“海尔.麦克罗德,这个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桌有一位在外商银行工作的朋友搔搔头。

“在美国,名叫海尔和麦克罗德的人很多,应该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他瞄她一眼,蓝眸中写满戏谑,他们同时想起她方才关于吹嘘的反应。

“没错,海尔只是个无名小卒,在我们朋友圈还有个外号叫‘谦虚的小麦’。”井长洁假笑一下。

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语态间的亲匿是无庸置疑的,前男友浑身跟长了虫一样,比她更不自在。

看他一脸痛苦,井长洁觉得平衡了一些。

“小洁,你们交往很久了吗?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前男友没话找话说。

“我才二十四岁,现在结婚太早了吧!”她敬谢不敏。

“不早啰!”同桌的朋友拍拍前男友的肩膀笑道:“阿志已经结婚了。”

她惊呆了。

啊?啊?啊……啊──心里连续狂叫数声。

“啊?”出口来,只是一句几乎断气的轻鸣。

“我去年结婚的,当时你不在国内,所以没放帖子给你。”前男友腼腆地抓抓头发。“小孩两个月后就出生了。”

“啊?”她的喉咙仿佛被人焰住。

“请问一下,您今年贵庚?”海尔感兴趣地问。

“我大洁依一岁。”前男友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现在人都流行晚婚,可是早一点结也不错。我遇到对的女人,就赶快订下来了。”

她呆呆望著一脸笑意的前男友。他跟海尔同年,居然已经结婚了。

不──不不不,眼前这个人一定不是她前任男友,他被外星人附身了!这个居家男人,标准爸爸,完全不像她当年交往的那个痞子啊!

“那个……我……我们还有事、我们先离开!”她茫然无措,硬拉著海尔站起来。“嗯,呃……恭喜你!新婚快乐……也不算新婚,我是说……祝你喜获麟儿。”

“那么,各位……”海尔还想讲几句场面话。

“走!快走!”

井长洁硬揪著他,落荒而逃。

“我的天哪!他结婚了!你能相信吗?我印象中那个吊儿郎当,浮夸不实的家伙,现在已经是一家之主,当上爸爸了!”

淡水河中,夜灯荡漾,没有回应。

“你的反应活像已婚人士身上全带了病毒。”海尔将一颗小圆石扔进夜涛里。

“在我心里,他们确实是的。”她坐在河堤上,望著扰乱波心的长风,风定心不止。

“难道你从未想过,我们俩持续交往下去,总有一天也会结婚?”蓝眸在月夜下变成深墨­色­的海。

“老实说,没有。”

“为什么?”他仍然轻松,再丢一颗石头进水里。

“海尔,你……你该不会认真想要娶我吧?”她有些怕怕的看著他。

“想听实话吗?”他轻抚她的脸颊。

不想。

“嗯。”她硬著头皮点下去。

“是的,我想过。”他温柔地轻抚她的脸颊。“我想过要和你结婚,我想过让你为我生孩子,我想过我们一家人一起到牙买加度假、到加拿大滑雪。我甚至想过──当你赖床而佣人又生病请假的时候,我应该做什么早餐给孩子们吃。”

井长洁呆住了。结婚?孩子?一家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反正事情还早得很,以后有机会再说。”他安抚道,完全不想强迫她。

但是她不要他这样!她不要他为自己著想。

过去的日子以来,有一道轻纱一直掩在那里,将幕后的难题藏得若隐若现。她一直在回避掀起纱帘的那一刻。直到这一刻为止。

再不能逃跑了。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她知道。

“海尔,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负担得起婚姻吗?”她茫然望著远方灯火。“你看看我们身边的大人,你父母、我父母,没有一个人的婚姻有好下场的。”

“我们并不一定会与他们相同。”

“但是,我们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她必须深呼吸好几口气,才能平息胸口的慌乱感。“你我都知道政策联姻会带来多么冰冷的家庭生活。你的父亲起码还有勇气离婚另娶,我的父母这方,若非我母亲早亡,他们可能会碍于地位和形象一辈子僵持下去,而最后受苦的人,还不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

“你太悲观了,上一代的婚姻不幸福,不表示我们这一代历史也会重演。”就因为殷鉴不远,所以他们更懂得避免。

“为什么不呢?有任何原因说服我们,我们比那些大人更好吗?比他们更完美、更有智慧、更懂得如何不搞砸自己的人生?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个社会的佼佼者,连他们都搞不好自己的婚姻了,凭我们初出茅庐的两个小鬼,有哪一点能做得比他们更成功?”

“你说得对,哪天我们结了婚,或许不到两年就离婚了;也或者我明天就出车祸,后天便不在人间,甚至连结婚与否都不必考虑。”他轻扯她柔亮的大波浪。“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是,这就是生命有趣的地方,不是吗?它可以变得更坏,但是它也可以变得更好。”

他的回应,不知怎地,让她更加心慌。她投入他的怀里,不敢再看那双深邃温柔的蓝眼睛。

“我不知道……海尔……”

感情上知道自己眷恋这片胸膛,理智却一直将她往后拉,阻止她再往前走一步。

她不喜欢这样!

他才应该是那个避婚姻如蛇蝎的人,正常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为什么反过来了?

她不喜欢这样!

“你继续当坏人好不好?继续眼高于顶,坚持你的白种人自大论!”她紧紧埋在他怀中。隔著薄薄的衣服,他隐约感觉到胸口有微热的湿意。

“那些话是说来气你的!我并不真的这么想,起码从愚蠢的高中时期过完之后就没有了。”他无奈道。

“那你就继续气我嘛!我宁愿你气我,都好过现在这样……这样……逆来顺受。”她的哽咽声更明显了。

“我猜罗杰的话终究应验了,或许他该改行去当灵媒才对。”他莞尔一笑。

“这关罗杰什么事?”她吸吸鼻子抬起头。

海尔吻掉她颊上的泪痕。“他说,有一天我会明白,爱情与肤­色­没有绝对的关联。”

“爱情……”她盯著他的胸口呢喃。

“好了,先别为这件事烦心。”海尔亲吻她的太阳|­茓­。“我们还可以在台湾厮混一阵子,等我休完年假回美国去,我们再来处理这个问题。总之,你若不想结婚,没有人能强迫你的。”

他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摆出傲慢的那一面开始骂人?

“海尔……你害我好难过。”她又埋回他的怀里。

他吻著她的发心,她的脸颊,用不再隐藏的爱意圈裹住她。

“洁依?”

“嗯?”她的回应含著鼻音。

“我们也是大人了。”

她细细端详他的睡颜。

似乎不久前,他也曾经这么端详过她。

厚重的窗帘掩去大部分的晨光,他的五官显得更是凹凸分明。

他的眉形似两柄金­色­的镰刀,即使放松的时候,也像眉心微挑的样子,有一种天生的傲慢。

他的鼻,挺峻直峭,鼻梁中央有一处小凸起。麦家最让她欣羡的外貌特征,就是这挺鼻管了。

他的­唇­有些薄,不笑时看起来便很严苛,一笑起来……呃,还是跟他的眉毛一样,总觉得带点高傲劲儿。

他的脸颊瘦长,很有英国贵族那种优雅的调调,耳垂饱满而服贴著头形,是东方人会喜欢的那种带福相。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不平易近人,总是轻傲睥睨,但是一张好看的脸。

童年的一切流过。

他们初识、恶搞对方、分离、重逢、相恋,然后──相守?

若是此刻的她跳上时光机,回到中学时期,告诉那个愤世嫉俗的小洁依:“嗨,我是你,有一天,你会和你现在最讨厌的这个海尔谈恋爱。”小洁依八成会回啐她一口吧?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但是,我们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她想起自己昨夜说的话。

他们真的和父母那一辈很相像吗?那些“大人”也和他们一样,从青春期便相识,逐渐了解对方,进而──爱上对方?

没有的。他们略过了那些步骤,直接跳进礼堂里,跳进冰冷的婚姻。

她和海尔不会这样。她为什么要一直推开他,不敢承认──其实,她是爱他的呢?

井长洁坐在床尾,静静探视这张深沉的睡颜。

她是爱他的──这句话不断在心中回响,越来越大声。

她是爱他的!她是爱他的!

而他的许多作为也早就说明了相同的意绪,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他也是爱她的。

她真的要不断的推开他,直到有朝一日,他们两人都疲惫不堪,决定把过往的所有痕迹全部切断吗?她可以忍受生命中不再有他的日子吗?井长洁为这个远景悚然一惊。

或许,她是该做点什么了……她从来不是个胆小鬼!

海尔在沉眠中,突然觉得鼻头痒了一痒。他咕哝一声,举手拨开。

被握进一只软绵绵的手中。

他眨开眼睑,嗓音因浓睡而沙哑。

“洁依?”

一个吻落在­唇­上,他挑开­唇­角,意欲加深这个吻。

被她握住的手上突然传来奇异的触感,他抽回自己的手!

一张面纸卷成长条形,在他的中指上缠了一圈。

他深深望著她。

“亲爱的海尔先生,我仔细地考虑过了,由于你的­性­格很差劲,做人很高傲,又可恶的把我扔在礼坛前,让我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丢脸,我认为有人应该替天行道,代替月光女神惩罚你。”她吻上他的­唇­角。

“当然,任何人都不能忽视月光女神的重要­性­。”浓睡让他低沉的嗓音更添进一分沙哑。

“所以,你愿意娶我吗?”

那双金­色­的镰刀,在晨光中舒朗成两起轻波。

“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求婚,我得好好想一想。”

顶在他胃上的手肘要他不要太挑战自己的运气。他大笑起来,拉过她紧紧吻住。

“是的,正义女神,我极之乐意。”

尾声

仍然是早晨。

英俊焕发的男人怀中抱著一个小女娃儿,身边跟著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一起走进厨房。

小男孩自己跳上老位子坐好,深眸与父亲一样清亮有神。

女娃儿仍然靠在父亲肩头打瞌睡,看来顶多四岁。

既然是第一代混血儿,麦克罗德家族的金发蓝眼当然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两位小朋友的五官比父亲柔和,又比母亲立体,巧克力­色­的头发闪著流顺的光泽,一双漂亮的淡褐双眸仿佛随时转满了鬼点子,和母亲一模一样。

男人将小女孩放进儿子身旁的座位,这下少了依靠,小女娃儿非得醒来不可了。

“佩妮,你是一只大懒虫。”小男孩咯咯取笑揉眼睛的小女孩。

“不要这么说妹妹。”父亲抓抓他的头发,走到冰箱前,开始考虑要弄些什么东西喂饱自己和两只小鬼头。

他穿著手工制长裤,真丝领袋与淡蓝衬衫,一身白领菁英气息,出现在这种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场所,总让人觉得格格不入──然而他的神情却自在得很。

“爹地,莉莉呢?”女儿稚气地询问。

“莉莉得了重感冒请假,所以妈妈负责煮晚餐,而爹地负责早餐。”

炒一些蛋,煎几条培根,再配上烤吐司和鲔鱼罐头,夹成三明治。嗯,可是整餐一点蔬菜不太好……啊!洁依昨天去中国城买的筊白笋,川烫之后淋一点美乃滋,他们父子都喜欢吃。

他俐落地打蛋,煎培根,眼神与审核客户贷款资格时一样一丝不苟。

把准备好的热食端上桌之后,嗯?

“妹妹呢?”

“她趁爹地刚才在煎培根的时候,又跑回房间睡觉了。”小男孩长长叹了口气,与老爸简直像个十足十。

海尔好气又好笑。

“你自己先吃,爹地马上回来。”

结果,不是在女儿房里,而是在主卧室里找到这只遛跑的小鱼儿。

小丫头蜷在妈咪怀里,母女俩抱成一团,睡得香甜。

他以为自己的神情一定很气恼,随意往梳妆镜一看,却见到一抹温存的微笑。

唉!下一声叹得更用力了。再不自制一点,床上那个叛军又有乘势坐大的倾向。

“洁依,亲爱的,你该起床了。你若不起来,佩妮也会学你偷懒。”他在老婆颈窝印下一串细吻。嗯──她闻起来真好。

“天亮了?”井长洁一声,眼眸躲回遮光的鬈发后头。

“天亮很久了。”老公硬将它们拨开来,让无情的晨光无情照在娇容上。

“感觉才刚睡了一下下而已,怎么就早晨了?”她委靡地埋进枕头里。“我觉得我的论文一辈子都写不完了啦!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才会听你的,去搞那个什么博士后研究。”

“我不反对你选择纽约大商学院的聘书,去当讲师。”他轻吻她的发丝。

“不要不要,统统不要!我不要再从事任何跟大学和大学生有关的行业了。”井长洁蒙著脸大叫。

她明明是最讨厌念书的人,顶著个博士头衔也就算了,居然三十来岁了还耗在大学里做研究,苦刑永远没有终止的一天吗?

“妈咪,你好吵哦!”女儿娇糯地抗议。

“来,妈咪在闹脾气,我们不要理她。”他抱起女儿往外走。

“人家还要睡。”女儿咬著下­唇­,好可怜好可怜地恳求。

“不行,你的娃娃车快来了。”他宠爱地亲亲小­嫩­颊,回头交代懒虫之王,“至于你,亲爱的,五分钟,不要让我再进来挖人了。”

床上传来一声痛苦的。

一早就高奏凯旋,海尔满意地抱著小女儿回到厨房。

“乖,今天一定要把牛­奶­喝完。”

父子三人开始他们惬意的旱餐时光。

“爹地,我昨天在储藏室里捡到一个东西。”儿子突然想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小圆扣子。

海尔拿过来端详。“啊,我还以为弄丢了,竟然被你找到了。”

“爹地,那是什么东西?”儿子好奇地问。

他抚过圆扣型胸针的表面,玄黑的底­色­镶一层金边,中央镌刻著花体的字母“O”。

“这是爹地中学时的校徽,O就是欧莱尔的意思。”啊,真怀念。

“我和妹妹以后也会读那所学校吗?”儿子的眼睛灼灼生光。

“我想想看。”他假意深思。“那个学校里有很多凶巴巴的小女孩,你可能会应付不过来。”

“才不会呢!”儿子昂起和爸爸一样笔挺的鼻梁。

“那可难说,爹地当年就被整得很惨。有个满头鬈发的小女生好凶,一天到晚欺负我,还把我的球拍剪坏,爹地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向儿子保证。

哗,原来天下也有他的万能爸爸搞不定的女孩子,他还以为妈咪就是让爹地最头痛的女生了呢!

“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小小麦克罗德神气地发誓。“任何女生要是敢对我恶作剧,我一定会欺负回去,绝对不会让她爬到我头上来。”

海尔兴味盎然地看著儿子,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立誓的吗?他笑著揉乱小家伙的栗发。

“我们等著瞧吧,儿子,我们等著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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