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下午七点多钟,出租车将我们送到宿舍楼下,儿子没去拿后备箱的行李背包,而是一闪身跑进了楼道的黑暗里。
别一种“近乡情更怯”。“近乡情怯”通古今。
出租车掉头去了汉阳。我告诉我妈,我去郑州接回了修远。
晚11点返回家中,儿子在我书房的电脑上下载歌曲,他的卧室的床上堆满了耳机手机新mp3和久违了的新衣裤。六月初,天气还不是太热,室外的半夜甚至凉爽宜人,可两个房间的空调都开着。我避开儿子跟晏紫嘀咕,晏紫说没事,让他舒服舒服。临睡我叮嘱儿子房间关空调睡觉,呣子俩不听,空调开了通宵。
我吝啬电钱也吝啬能源,此其一。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低碳生活”,但多少年来我一直具有“低碳意识”并身体力行,现在才被时代和观念证明为优秀。我发现其实我也很时尚呢,一点儿都不老土。其二,我认为人应该具有热抗三伏冷抗三九的体能。这是我们这代人的普遍特征。再说了,儿子睡了近百天闷罐般酷热的大车,我相信不开空调他也会睡得很好,他不会像那个武大女生那样“每个细胞都需要空调”。
新的一天,在我和晏紫隐隐的激动和期盼中开始了。
在我的意识中,儿子经历了三纵的锻炼后,保持在三纵养成的良好的生活习惯和生活自理能力是头等重要的事,所以到了早上八点儿子还不起床时,我便忍不住去叫了。在三纵,每天都是六点左右起床,我觉得睡到八点已足够了。但儿子不起,说睡到九点。我说我要出门,他说还睡十分钟。刹那间,既往的一幕幕情景立现眼前,我想我一走他绝对不会只睡十分钟。我还想,一旦这样泄下去,以后怕不可收束。我脸一沉,儿子睁眼看见后,起来了。
唉,我太性急了。儿子刚回第一天,身心都需要调整,我的严格不近情理。
儿子一坐起来就叫头疼。他感冒了。
我条件反射般的又想到三纵。100多天,那么苦,办公室主任薛雨告诉我,徐修远从未吃过一颗药,从未到医务室取过一次药。陈锋也曾对我说过,来这里的孩子三年不会生病。儿子这时却苦笑着摇头说,怎么回来第一天就发烧呢。
娘疼的啊。
昨晚很晚了,陈文杰从宜昌打来电话,又特别提醒要防止“母爱的加倍偿还”。
转眼的第二天,晏紫决定每月花几百元钱,雇老校工邵师傅每天早上给儿子买早点热干面,然后送上8楼的家中,明天就开始。我脑子一嗡,热血灌顶。
晏紫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旦作出决定,别人很难改变。愤怒、反对、劝说、理喻,都是我的必然反应。去三纵之前都没有花钱雇人送早点,经历了三纵反而要如此这般,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我的立场超常的坚定,态度超常的鲜明。晏紫也很有道理:儿子不到深夜不上床,早上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这样可以省下时间和精力用来补习即将开始的各门课程。这样的理由当时根本不足以说服我。我们家离学校后门口的早点摊大约一百米,儿子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早点问题。我愤怒晏紫同样愤怒,怒我对儿子没有爱心。她说,什么都别说了,后天早上就开始送!我说,你要让人把热干面送到家,我就从楼上扔下去!
我们都疯狂了。我们的疯狂都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晏紫不惜与我一战。为了儿子,我亦决意与她争战到底。我准备着明晨的一场“战争”。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我想我虽然是个职业虚构家,就是想破脑壳我也难以在小说中虚构出这种情节。
还有一个头疼的事。
儿子不肯跟班上课,要求在家找老师补习高一的课程。我们答应了。既然选择了考中戏,儿子立刻面临了由理科班转到文科班的问题。在儿子还没回家时晏紫就着手行动,她选择了儿子所在分校文科班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向兰芳。向兰芳老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而是优秀,她的优秀在于既严厉又有方法又有理念又富于人性。她所带的分校13班班风位在全校的最前列。因为口碑在外,晏紫非13班不入。自己是老师,她深知只有向兰芳这样的老师才能搞定儿子,使之顺利地完成高中学业。放在别的班,她对班主任缺乏信任,对儿子缺乏信心。
但向兰芳坚拒儿子转入她的13班,刀枪不入。“攻坚战”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晏紫找了不少与向兰芳熟悉的熟人、朋友、学生家长和老师托请,全不奏效。最后,教导主任和副校长亲自出马,向兰芳说,你们让徐修远进我的班,那行,你们来当班主任!主任、校长同样碰了一鼻子灰。
晏紫一时陷入了绝境,这些日子心力交瘁。有个性的学生碰到了有个性的老师,
硬碰硬。
跨过高一直接上高二,还要保持过去的生活方式不变,虽难度自知,儿子还是和
他妈一起选择了向兰芳。“攻坚战”准备顽强地打下去,不惜打到九月一日高二开学那一天。
我也急,但没有晏紫急。我心里有底。我看重结果,更看重过程。
11日这天,儿子发烧吃着药喝着姜汤也不忘穿上大脚无裆的曳地长裤。我对晏紫说,你看,一回,都上了身。更有卧室床铺和卫生间的一派混乱。晏紫要收拾,我不让,说应该由修远来收拾。
晚上,晏紫陪儿子逛校园,回来对我说,儿子感叹:“这一切怎么像做梦一样啊。”
梦也是收获。说明儿子心中装事了,言之有物了,不再是一个空心人了。
12日,晏紫上班后,儿子八点半起床,仍然没有整理内务的意思。我让他看扔了一屋的毛巾、短裤、衣服、被单、鞋子,问他,修远,在三峡基地,你会这样吗?儿子什么也没说,将散乱的物件一一折叠、整理、归位。又到卫生间,将参差耷拉的毛巾四角对齐。
显然,我对儿子是有压力的。有过100多天严格的内务整理的训练,有过100多天严格的生活习惯培养,儿子回家后应该有所体现,哪怕些小的变化都会令我欣慰和替儿子欣慰。我在三峡看过儿子的床铺,四方八角的双层豆腐被叠得多好啊,线条刀削一般。带回家的背包打得那个好看!晏紫要打开晾晒,我说千万不要散开,就这样永远保存着,可以让修远经常看看。
儿子整理完内务,我在他的卧室和他谈了近两个小时。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希望他拒绝溺爱,甚至,我还十分搞笑地要求他“拒绝母爱”。
儿子自始至终表情柔和地倾听。我最后告诉他,向兰芳老师坚决拒绝你进她的文科班,儿子这时的表情不再柔和了。
下午晏紫带儿子上街买新衣,回家一看又是大衣服,长齐膝盖。长衣大裤,一回家就全部武装起来了,我不悦,但什么也没说。这是儿子“保持原有的生活方式”的内容之一。我开始意识到,希望家中突然出现一个“全新的徐修远”是过于理想化了,否则徐修远就不是徐修远了。我想我得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观念,不要苛求他的衣着服饰和发式,重要的是关注他的内心。可我又想,外在的衣着发式不也反映他的内心吗?我又感到了新的困难,却未必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晏紫希望儿子坚持记日记,这意识很优秀,我想到过,但没好说。几天后我买回了一个大日记本,在扉页上写了一段话。日记本儿子接了,但他再没写过一篇日记。三峡日记的日子渐行渐远。
晚上,儿子约会了院内的好友们,回家后对我说,他们一点都没改变,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真正理解,只有经历了才会知道。我从儿子没头没脑的这段话里还是获得了一个信息,儿子自我感觉比他的同龄人成熟多了,他看到了懂得了他们没看到不懂得的许多东西。最能显示成熟的是他的所思所悟,是同龄孩子的思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企及的。三个多月一百多天,一下拉开了思想的距离。后来我还得知,儿子没有隐讳这段经历,他告诉了他最要好的朋友,这三个多月他去的不是郑州,而是三峡“魔鬼训练营”。
6月13日,儿子正式开始补课,语数外全是请的晏紫学校的老师。
清早,热干面如约送上楼来。门响过后,满屋芝麻酱香。芝麻酱干拌的热干面,是武汉人的经典早点小吃,也是儿子的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