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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还是一无所有

中国的­精­神文明,早被枪炮打败了,经过了许多经验,已经要证明所有的还是一无所有。讳言这“一无所有”,自然可以聊以自蔚;倘更铺排得好听一点,还可以寒天烘火炉一样,使人舒服得要打盹儿。但那报应是永远无药可医,一切牺牲全都白费,因为在大家打着盹儿的时候,狐鬼反将牺牲吃尽,更加肥胖了。

大概,人必须从此有记­性­,观四向而听八方,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六月十八日。

(1)本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民众文艺周刊》第二十四号及同月二十三日《民众周刊》(《民众文艺周刊》改名)第二十五号。

(2)指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上海日商内外棉纱厂工人,为抗议资方无理开除工人,举行罢工。次日,日本资本家枪杀工人顾正红(共产党员),激起上海各界人民的公愤。三十日,上海学生二千余人,在租界进行宣传,声援工人,号召收回租界,被英帝国主义逮捕一百余人。随后群众万余人集中在英租界南京路捕房前,要求释放被捕者,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即伤亡数十人。

(3)洗刷牺牲者的罪名指《京报》主笔邵振青(邵飘萍)关于五卅惨案的文章。他在一九二五年六月五日《京报》“评坛”栏发表的《我国人一致愤慨的情形之下,愿英日两国政府勿自蹈瓜分中国之嫌》一文中说:英、日帝国主义“用种种宣传政策,谓中国国民已与俄国同其赤化,英日若不合力以压迫中国,行见中国赤化而后,美国亦大受其影响……然中国之并未赤化,所谓赤化说乃纯属英日两国之虚伪政策……今次上海之惨剧,乃世界伪文明之宣告破产,非中国之一单纯的外交问题。”他又在同日该报发表的《外国绅士暴徒》一文中说:“‘暴动学生’之一名词,真乃可谓滑稽极矣,请问外国绅士,学生是否有手枪?是否有机关枪?是否已因暴动杀死外国绅士多人?否否不然,多死者乃为学生,此决非学生之自杀也。”

(4)指希腊民族独立运动。一八二一年三月,希腊爆发了反对土耳其统治的起义,次年一月宣布独立,经过几年的艰苦斗争,于一八二九年取得胜利。

(5)《致中国国民宣言》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国际工人后援会从柏林发来为五卅惨案致中国国民的宣言,其中说:“国际工人后援会共有五百万会员,都是白种用手和用脑的工人,现在我们代表全体会员,对于白种和黄种资本帝国主义的强盗这次残杀和平的中国学生和工人的事情,同你们一致抗争。我们……对于掠夺中国人民并且亦就是掠夺我们的那班东西毫无关系。他们在国外想欺凌你们这个民族,在国内亦想压迫我们这个阶级。只有我们合起来同他们对敌,才可以保全我们。……你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的战争就是我们的战争,你们将来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文末署名的有英国的萧伯纳和法国的巴比塞,他们都是该会中央委员会委员。

(6)培那特萧通译萧伯纳(1856—1950),英国剧作家、批评家。早期参加改良主义的政治组织“费边社”,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曾谴责帝国主义战争,十月革命后同情社会主义。著有剧本《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真相毕露》等。

(7)巴尔布斯通译巴比塞(1873—1935),法国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致力于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站在国际主义立场,热情拥护苏联;一九二二年加入法国共产党。著有长篇小说《火线》、《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8)指上海工商学联合会提出的对外谈判条件。五卅惨案后,该会于六月八日发表宣言,提出谈判的先决条件四条及正式条件十三条,其中包括工人有组织工会及罢工的自由、取消领事裁判权、撤退驻沪英日海陆军等条款。这些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民的反帝愿望,但还不能达到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推翻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一切特权的主要目的。后来负责这次对外交涉的买办资产阶级代表虞洽卿(总商会会长)等,又删改了其中一些重要条款,成为委曲求全的十三条。

(9)《顺天时报》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北京创办的中文报纸。创办人为中岛美雄,最初称《燕京时报》,一九○一年十月创刊,一九三○年三月停刊。

(10)指《顺天时报》的《爱国的两说与爱国的两派》的社论。

一九二三年一月,北京大学学生因旅顺、大连租借期将满,向当时的国会请愿,要求收回旅大。北洋政府在广大群众的压力下,被迫于三月十日向日本帝国主义提出收回旅顺、大连和废除“二十一条”的要求,十四日遭到拒绝后,即爆发了规模几及全国各大城市的反日爱国运动。四月四日《顺天时报》发表上述社论。其中说:“凡一国中兴之际。照例发生充实民力论及伸张国权论两派。试就中国之现状而论。亦明明有此二说可观。……国权论者常多为感情所支配。……民力论者多具理智之头脑。……故国权论者。可以投好广漠之爱国心。民力论者。必为多数人所不悦。于是高倡国权论容易。主张民力论甚难。”

(11)“再而衰,三而竭”语见《左传》庄公十年,春秋时鲁国曹刿的话:“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12)他山的好石语出《诗经·小雅·鹤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13)反基督教的叫喊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京报》载有北京非基督教大同盟的宣言,说明它的宗旨是“反对基督教及其在华之一切侵略活动”。该同盟又于四月十五日创刊《科学与宗教》半月刊(《京报》临时增刊),当时很有影响,引起了普遍的反基督教的呼声。

(14)这里说的教士的公证,指五卅惨案发生后,一些在中国的外国教士曾发表宣言,对中国学生的爱国斗争在表面上表示同情,实际上是为了和缓当时的紧张局势。

(15)向罗马教皇诉苦北京大学某些教授为五卅惨案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致电罗马教皇,希望他“竭力发扬作为基督教的基础的友爱­精­神”,幻想得到罗马教皇的“同情和支持”。

(16)“排货”指当时的抵制英国货和日本货。

(17)一九二五年六月十日,北京民众为五卅惨案在天安门开大会,据当时报载:参加者因过于激忿,曾有人演说时以利刃断指书写血字,又有人当场晕倒。

(18)“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妇­女周刊》(《京报》的副刊之一)第二十七号(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载有署名畹兰的《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一文,其中说:“我真奇怪,自沪案发生后,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刺激之下,为什么总不见有一个文学家出来狂喊?

……于是我的问题出来了:‘文学家究竟有什么用处?’”按畹兰即当时北京大学学生欧阳兰。他曾在《猛进》周刊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二日)发表过《血花缤纷》一诗(副题为“悲悼沪案牺牲者”)。

(19)LeonardodaVinci莱奥那多·达·芬奇(1452—1519),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和科学家。

(20)汉口的牺牲者五卅惨案发生后,汉口群众计划于六月十三日召开大会,抗议英、日等帝国主义者屠杀中国工人和学生。当时湖北督军萧耀南却于前两日(十一日)解散学生会,并枪杀学生四人;

工人群众也在这天晚间遭英国海军陆战队­射­击,死伤多人。

(21)“到民间去”原是十九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俄国民粹派的口号,它号召青年到农村去,发动农民反对沙皇政府。“五四”以后,特别是在五卅运动Gao潮中,这个口号在我国知识分子中间也相当流行。

(22)有枪阶级的打架季节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各地军阀的内战,如一九二○年的直皖战争,一九二一年的湘鄂战争,一九二二年的奉直战争,一九二四年的江浙战争,都发生在夏季。

(23)首善之区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这里指当时北洋军阀统治下的首都北京。

补白

“公理战胜”的牌坊(2),立在法国巴黎的公园里不知怎样,立在中国北京的中央公园里可实在有些希奇,——但这是现在的话。当时,市民和学生也曾游行欢呼过。

我们那时的所以入战胜之林者,因为曾经送去过很多的工人;大家也常常自夸工人在欧战的劳绩。现在不大有人提起了,战胜也忘却了,而且实际上是战败了(3)。

现在的强弱之分固然在有无枪炮,但尤其是在拿枪炮的人。假使这国民是卑怯的,即纵有枪炮,也只能杀戮无枪炮者,倘敌手也有,胜败便在不可知之数了。这时候才见真强弱。

我们弓箭是能自己制造的,然而败于金,败于元,败于清。记得宋人的一部杂记里记有市井间的谐谑,将金人和宋人的事物来比较。譬如问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则答道,“有锁子甲”。又问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则答道,“有岳少保”。临末问,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脑袋的武器),宋有什么?

却答道,“有天灵盖”!(4)自宋以来,我们终于只有天灵盖而已,现在又发现了一种“民气”,更加玄虚飘渺了。

但不以实力为根本的民气,结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灵盖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弃当作得胜。我近来也颇觉“心上有杞天之虑”(5),怕中国更要复古了。瓜皮帽,长衫,双梁鞋,打拱作揖,大红名片,水烟筒,或者都要成为爱国的标征,因为这些都可以不费力气而拿出来,和天灵盖不相上下的。(但大红名片也许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然而我并不说中国人顽固,因为我相信,鸦片和扑克是不会在排斥之列的。况且爱国之士不是已经说过,马将牌已在西洋盛行,给我们复了仇么?

爱国之士又说,中国人是爱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爱和平,何以国内连年打仗?或者这话应该修正:中国人对外国人是爱和平的。

我们仔细查察自己,不再说诳的时候应该到来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时候,也就是到了看见希望的萌芽的时候。

我不以为自承无力,是比自夸爱和平更其耻辱。

六月二十三日。

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现在大可以改称“平民”了罢;在实际上,也确有许多人已经如此。彼一时,此一时,清朝该去考秀才,捐监生,(6)现在就只得进学校。“平民”这一个徽号现已日见其时式,地位也高起来了,以此自居,大概总可以从别人得到和先前对于“上等人”一样的尊敬,时势虽然变迁,老地位是不会失掉的。倘遇见这样的平民,必须恭维他,至少也得点头拱手陪笑唯诺,像先前下等人的对于贵人一般。否则,你就会得到罪名,曰:“骄傲”,或“贵族的”。因为他已经是平民了。见平民而不格外趋奉,非骄傲而何?

清的末年,社会上大抵恶革命党如蛇蝎,南京政府(7)一成立,漂亮的士绅和商人看见似乎革命党的人,便亲密的说道:

“我们本来都是‘草字头’(8),一路的呵。”

徐锡麟(9)刺杀恩铭之后,大捕党人,陶成章(10)君是其中之一,罪状曰:“著《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何以学催眠术就有罪,殊觉费解。)于是连他在家的父亲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兴旺,这才被尊称为“老太爷”;有人给“孙少爷”去说媒。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杀了,神主入祠的时候,捧香恭送的士绅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凯打倒二次革命(11)之后,这才冷落起来。

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

佛教初来时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学先生谈禅,和尚做诗的时候,“三教同源”(12)的机运就成熟了。听说现在悟善社(13)里的神主已经有了五块,孔子,老子,释迦牟尼,耶稣基督,谟哈默德(14)。

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名,——或谓之“绰号”。这也是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迹,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他们是恶棍了。

月球只一面对着太阳,那一面我们永远不得见。歌颂中国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隐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说到家族亲旧,书上就有许多好看的形容词:慈呀,爱呀,悌呀,……

又有许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礼门呀,义宗(15)呀,……

至于诨名,却藏在活人的心中,隐僻的书上。最简单的打官司教科书《萧曹遗笔》(16)里就有着不少惯用的恶諡,现在钞一点在这里,省得自己做文章——

亲戚类

孽亲枭亲兽亲鳄亲虎亲歪亲

尊长类

鳄伯虎伯(叔同)孽兄毒兄虎兄

卑幼类

悖男恶侄孽侄悖孙虎孙枭甥

孽甥悖妾泼媳枭弟恶婿凶奴

其中没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为历朝大抵“以孝治天下”(17)。

这一种手段也不独讼师有。民国元年章太炎(18)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太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往日看《鬼谷子》(19),觉得其中的谋略也没有什么出奇,独有《飞箝》中的“可箝而从,可箝而横,……可引而反,可引而覆。虽覆能复,不失其度”这一段里的一句“虽覆能复”很有些可怕。但这一种手段,我们在社会上是时常遇见的。

《鬼谷子》自然是伪书,决非苏秦,张仪(20)的老师所作;

但作者也决不是“小人”,倒是一个老实人。宋的来鹄(21)已经说,“捭阖飞箝,今之常态,不读鬼谷子书者,皆得自然符契也。”人们常用,不以为奇,作者知道了一点,便笔之于书,当作秘诀,可见禀­性­纯厚,不但手段,便是心里的机诈也并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将十元钞票嵌在镜屏里当宝贝么?

鬼谷子所以究竟不是­阴­谋家,否则,他还该说得吞吞吐吐些;或者自己不说,而钩出别人来说;或者并不必钩出别人来说,而自己永远阔不可言。这末后的妙法,知者不言,书上也未见,所以我不知道,倘若知道,就不至于老在灯下编《莽原》,做《补白》了。

但各种小纵横,我们总常要身受,或者目睹。夏天的忽而甲乙相打;忽而甲乙相亲,同去打丙;忽而甲丙相合,又同去打乙,忽而甲丙又互打起来,(22)就都是这“覆’“复”作用;化数百元钱,请一回酒,许多人立刻变了­色­彩,也还是这顽意儿。然而真如来鹄所说,现在的人们是已经“是乃天授,非人力也”(23)的;倘使要看了《鬼谷子》才能,就如拿着文法书去和外国人谈天一样,一定要碰壁。

七月一日。

(24)三

离五卅事件的发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样。聪明的批评家大概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钟热度”(25)说来了罢,虽然也有过例外:曾将汤尔和(26)先生的大门“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钟之久”。(见六月二十三日《晨报》)有些学生们也常常引这“五分热”说自诫,仿佛早经觉到了似的。

但是,中国的老先生们——连二十岁上下的老先生们都算在内——不知怎的总有一种矛盾的意见,就是将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时又看得太高。­妇­孺是上不了场面的;然而一面又拜才女,捧神童,甚至于还想借此结识一个阔亲家,使自己也连类飞黄腾达。什么木兰从军,缇萦救父(27),更其津津乐道,以显示自己倒是一个死不挣气的瘟虫。对于学生也是一样,既要他们“莫谈国事”,又要他们独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们无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国度里,国民十之九是学生;但在中国,自然还是一个特别种类。虽是特别种类,却究竟是“束发小生”(28),所以当然不会有三头六臂的大神力。他们所能做的,也无非是演讲,游行,宣传之类,正如火花一样,在民众的心头点火,引起他们的光焰来,使国势有一点转机。倘若民众并没有可燃­性­,则火花只能将自身烧完,正如在马路上焚纸人轿马,暂时引得几个人闲看,而终于毫不相­干­,那热闹至多也不过如“打门”之久。谁也不动,难道“小生”们真能自己来打枪铸炮,造兵舰,糊飞机,活擒番将,平定番邦么?所以这“五分热”是地方病,不是学生病。这已不是学生的耻辱,而是全国民的耻辱了;倘在别的有活力,有生气的国度里,现象该不至于如此的。外人不足责,而本国的别的灰冷的民众,有权者,袖手旁观者,也都于事后来嘲笑,实在是无耻而且昏庸!

但是,别有所图的聪明人又作别论,便是真诚的学生们,我以为自身却有一个颇大的错误,就是正如旁观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样:开首太自以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想飞得太高,堕在现实上的时候,伤就格外沉重了;力气用得太骤,歇下来的时候,身体就难于动弹了。为一般计,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过是“人力”,倒较为切实可靠罢。

现在,从读书以至“寻异­性­朋友讲情话”,似乎都为有些有志者所诟病了。但我想,责人太严,也正是“五分热”的一个病源。譬如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后”(29)。即使慢,驰而不息,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

七月八日。

(1)本篇最初分三次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出版的《莽原》周刊第十期、七月三日出版的十一期及同月十日出版的第十二期。

(2)“公理战胜”的牌坊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以英、法为首的协约国宣扬他们打败了德、奥等同盟国是“公理战胜强权”;那时战胜国都立碑纪念,中国北洋政府因曾参加协约国一方,所以也在北京中央公园(即今中山公园)建立了“公理战胜”的牌坊(一九五三年已将“公理战胜”四字改为“保卫和平”)。

(3)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九一九年一月至六月,英、法、美等帝国主义­操­纵巴黎和会,无视中国的主权和“战胜国”地位,非法决定让日本帝国主义继承战前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同年五四运动爆发,迫使当时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实际上是战败了”,是就巴黎和会侵犯我国主权这一情况而说的。

(4)关于“天灵盖”的谐谑,见宋代张知甫的《可书》:“金人自侵中国,惟以敲­棒­击人脑而毙。绍兴间有伶人作杂戏云:‘若要胜其金人,须是我中国一件件相敌乃可。且如金国有粘罕,我国有韩少保;

金国有柳叶枪,我国有凤凰弓;金国有凿子箭,我国有锁子甲;金国有敲­棒­,我国有天灵盖。’人皆笑之。”粘罕,即完颜宗翰,金军统帅;

韩少保,即韩世忠,南宋抗金名将。鲁迅文中说的“四太子”是金太祖的第四子完颜宗弼,本名兀术;岳少保即岳飞。

(5)“心上有杞天之虑”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的话(参看本书《“碰壁”之后》及其注(10))。这是掉弄成语“杞人忧天”而成的不通的文言句子。原来的故事见《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6)秀才按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学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就是秀才。监生,国子监生员的简称,国子监原是封建时代中央最高学府,清代乾隆以后可以援例捐资取得监生名义,不一定在监读书。

(7)南京政府指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在南京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

(8)“草字头”一种隐语;因“革”字与“草”字的起头相似,所以当时一般人称革命党为“草字头”。这里所说的“革命党”系指兴中会、光复会、同盟会及其他一些反清革命组织。

(9)徐锡麟(1873—1907)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九○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

(10)陶成章(1878—1912)字焕卿,别署会稽山人,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家,光复会领袖之一。一九一二年一月,被投机分子陈英士派蒋介石暗杀于上海广慈医院。著有《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浙案纪略》及《催眠术讲义》等。

(11)二次革命指一九一三年七月孙中山发动的讨伐袁世凯的战争,结果失败。因对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而言,故称二次革命。

(12)“三教同源”“三教”指儒、释、道。自东汉以后,这三家时有对抗和冲突,但往往也互相渗透。到了宋代,由于程颢、程颐、朱熹等理学家吸收了佛、老的思想,形成“三教”思想的调和。这里所说“‘三教同源’的机运就成熟了”即指这种调和现象。

(13)悟善社一种封建迷信的道门组织。

(14)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儒家创始人。老子,即老聃,姓李名耳,道家创始人。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6),佛教创始人。耶稣基督(约前4—30),基督教创始人。基督,即救世主。谟哈默德(约570—632),通译穆罕默德,伊斯兰教创始人。

(15)五世同堂即五代同居。礼门、义宗,即所谓笃守礼义的门庭和宗族。在封建社会里,这些都被认为是可称颂的事情。

(16)《萧曹遗笔》清代竹林浪叟辑,共四卷。一种供讼师写状纸用的参考书,假托是汉代萧何、曹参的著作。

(17)“以孝治天下”语见《孝经·孝治章》:“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也……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

(18)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和学者。他因为鼓吹并实际参加反对清政府的革命活动,曾被反动派毁谤为疯癫。辛亥革命后,他也常有反对袁世凯等军阀黑暗统治的言论,因此又曾被反动派毁谤为“章疯子”。

(19)《鬼谷子》相传为战国时鬼谷子所著,实为后人伪托,共三卷。《飞箝》是其中的一篇。据南朝梁陶弘景注:“‘飞’谓作声誉以飞扬之,‘箝’谓牵持缄束,令不得脱也;言取人之道,先作声誉以飞扬之,彼必露情竭志而无隐,然后因有所好,牵持缄束,不得转移。”“虽覆能复”,据陶弘景注:“虽有覆败,必能复振,不失其节度,此箝之终也。”

(20)苏秦,张仪战国时纵横家。苏秦曾游说六国联合抗拒秦国;张仪曾游说六国归顺秦国。据《史记》的《苏秦列传》和《张仪列传》说,他们两人“俱事鬼谷子先生学术”。

(21)来鹄据《全唐文》卷八百十一《来鹄》条:“鹄,豫章人,咸通(按为唐懿宗年号)举进士不第。”这里所引的话,见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的《鬼谷子》条:“来鹄亦曰:‘鬼谷子昔教人诡绐、激讦、揣测、忄佥猾之术,悉备于章,学之者惟仪、秦而已。

如捭阖、飞箝,实今之常态,是知渐漓之后,不读鬼谷子书者,其行事皆得自然符契也。’”(22)指当时各地军阀的内战。参看本书《忽然想到》之十一及其注(22)。

(23)“是乃天授,非人力也”这是汉代韩信称颂刘邦的话。

见《史记·淮­阴­侯传》:“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24)本节发表时没有注明写作时间,“七月一日”是作者在结集时补上的。

(25)“五分钟热度”梁启超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晨报》“勿忘国耻”栏发表的《第十度的“五七”》一文中,曾说:“我不怕说一句犯众怒的话:‘国耻纪念’这个名词,不过靠‘义和团式’的爱国心而存在罢了!义和团式的爱国本质好不好另属一问题。但他的功用之表现,当然是靠‘五分钟热度’,这种无理­性­的冲动能有持续­性­,我绝对不敢相信。”

(26)汤尔和(1878—1940)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曾任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抗日战争期间堕落为汉­奸­。关于五卅事件,他在《晨报》的“时论”栏发表《不善导的忠告》一文,其中充满诬蔑群众,取媚于英、日帝国主义的胡说;这里所引的侮辱爱国学生的话也见于该文:“前天某学校以跳舞会的名义来募捐,我家的佣工,告诉他说是捐的次数太多了,家里没有钱。来人说你们主人做过什么长,还会没钱吗?把大门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钟之久,再三央告,始怫然而去。”

(27)木兰从军见南北朝时的叙事诗《木兰诗》。内容是说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出征十二年,立功还乡。缇萦救父,见《史记·仓公传》。缇萦是汉代淳于意(即仓公)的幼女,因父亲犯罪,上书汉文帝,表示自己情愿做一名官婢,代父赎罪。

(28)“束发小生”一九二五年,章士钊因禁止学生纪念“五七”国耻而遭到反对,他在给段祺瑞的辞呈里说:“夫束发小生。千百成群。至以本管长官之进退。形诸条件。”束发,古代指男子成童的年龄;章士钊说的“束发小生”却含有轻视的意思,近似俗语“毛头小子”。

(29)韩非子即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时韩国人,古代思想家和政治家。他的著作流传至今的有《韩非子》二十卷,计五十五篇。《韩非子》中没有“不耻最后”的话,在《淮南子·诠言训》中有类似的记载:“马由者不贫最先,不恐独后;缓急调平手,御心调乎马,虽不能必先哉,马力必尽矣。”保赛马。

答KS君

KS兄:

我很感谢你的殷勤的慰问,但对于你所愤慨的两点和几句结论,我却并不谓然,现在略说我的意见——

第一,章士钊将我免职,(2)我倒并没有你似的觉得诧异,他那对于学校的手段,我也并没有你似的觉得诧异,因为我本就没有预期章士钊能做出比现在更好的事情来。我们看历史,能够据过去以推知未来,看一个人的已往的经历,也有一样的效用。你先有了一种无端的迷信,将章士钊当作学者或智识阶级的领袖看,于是从他的行为上感到失望,发生不平,其实是作茧自缚;他这人本来就只能这样,有着更好的期望倒是你自己的误谬。使我较为感到有趣的倒是几个向来称为学者或教授的人们,居然也渐次吞吞吐吐地来说微温话了,什么“政潮”咧,“党”咧,仿佛他们都是上帝一样,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谁知道人世上并没有这样一道矮墙,骑着而又两脚踏地,左右稳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还是将自己的魂灵枭首通衢,挂出了原想竭力隐瞒的丑态。丑态,我说,倒还没有什么丢人,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但终于使我觉得有趣的是蒙着公正的皮的丑态,又自己开出帐来发表了。仿佛世界上还有光明,所以即便费尽心机,结果仍然是一个瞒不住。

第二,你这样注意于《甲寅周刊》(3),也使我莫明其妙。

《甲寅》第一次出版时,我想,大约章士钊还不过熟读了几十篇唐宋八大家(4)文,所以模仿吞剥,看去还近于清通。至于这一回,却大大地退步了,关于内容的事且不说,即以文章论,就比先前不通得多,连成语也用不清楚,如“每下愈况”(5)之类。尤其害事的是他似乎后来又念了几篇骈文,没有融化,而急于挦挦(6),所以弄得文字庞杂,有如泥浆混着沙砾一样。即如他那《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7)中有云,“钊念儿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为政而人人悦之亦无是理”,旁加密圈,想是得意之笔了。但比起何栻《齐姜醉遣晋公子赋》(8)的“公子固翩翩绝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来,就显得字句和声调都怎样陋弱可哂。何挦比他高明得多,尚且不能入作者之林,章士钊的文章更于何处讨生活呢?况且,前载公文,接着就是通信,­精­神虽然是自己广告­性­的半官报,形式却成了公报尺牍合璧了,我中国自有文字以来,实在没有过这样滑稽体式的著作。这种东西,用处只有一种,就是可以借此看看社会的暗角落里,有着怎样灰­色­的人们,以为现在是攀附显现的时候了,也都吞吞吐吐的来开口。至于别的用处,我委实至今还想不出来。倘说这是复古运动的代表,那可是只见得复古派的可怜,不过以此当作讣闻,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罢了。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说,将有文言白话之争,我以为也该是争的终结,而非争的开头,因为《甲寅》不足称为敌手,也无所谓战斗。倘要开头,他们还得有一个更通古学,更长古文的人,才能胜对垒之任,单是现在似的每周印一回公牍和游谈的堆积,纸张虽白,圈点虽多,是毫无用处的。

鲁迅。八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八日《莽原》周刊第十九期。

(2)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笔名孤桐,湖南长沙人。

辛亥革命前曾参加反清活动,五四运动后,他是一个复古主义者。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他参加北洋军阀段祺瑞政治集团,曾任段祺瑞执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参与镇压学生爱国运动和人民群众的爱国斗争;同时创办《甲寅》周刊,提倡尊孔读经,反对新文化运动。一九二五年女师大风潮发生后,由于鲁迅反对章士钊压迫学生的行动和解散女师大的措施,章便于八月十二日呈请段祺瑞罢免鲁迅的教育部佥事职务,次日公布。八月二十二日鲁迅在平政院控诉章士钊,结果胜诉,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七日复职。后来章士钊在政治、思想上有所变化,转而同情革命。

(3)《甲寅周刊》章士钊主编的杂志。章士钊曾于一九一四年五月在日本东京发行《甲寅》月刊,两年后出至第十期停刊。《甲寅》周刊是他任教育总长之后,一九二五年七月在北京出版的,至一九二七年二月停刊,共出四十五期。其内容杂载公文、通讯,正如鲁迅所说,是“自己广告­性­的半官报”。他办这个刊物的主旨,一方面为了提倡古文,宣扬封建思想,一方面则为了压制学生和他的反对者,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刊物中除一般地宣传复古外,还有不少诬蔑青年学生、为当时的所谓执政(段祺瑞)捧场和吹嘘他自己的文章。

(4)唐宋八大家指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八个散文名家。明代茅坤曾选辑他们的作品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有此称。

(5)“每下愈况”语见《庄子·知北游》。章太炎《新方言·释词》:“愈况,犹愈甚也。”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三号(一九二五年八月一日)的《孤桐杂记》中,将这个成语错用成“每况愈下”:“尝论明清相嬗。士气骤衰。……民国承清,每况愈下。”

(6)挦撦意思是摘取和撕扯。一般指剽窃别人的词句。撦,扯的异体字。

(7)《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这篇呈文曾刊载《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四号(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其中有一部分字句,旁加密圈。

(8)何栻(1816—1872)字廉昉,号悔庵,江苏江­阴­人。清道光时进士,曾任吉安府知府。著有《悔余庵诗稿》、《悔余庵文稿》等。

《齐姜醉遣晋公子赋》见《悔余庵文稿》卷二。

“碰壁”之余

女师大事件在北京似乎竟颇算一个问题,号称“大报”如所谓《现代评论》者,居然也“评论”了好几次。据我所记得的,是先有“一个女读者”(2)的一封信,无名小女卒,不在话下。此后是两个作者的“评论”了:陈西滢先生在《闲话》之间评为“臭毛厕”,李仲揆先生的《在女师大观剧的经验》里则比作戏场(3)。我很吃惊于同是人,而眼光竟有这么不同;但究竟同是人,所以意见也不无符合之点:都不将学校看作学校。这一点,也可以包括杨荫榆女士的“学校犹家庭”和段祺瑞执政的“先父兄之教”(4)。

陈西滢先生是“久已夫非一日矣”(5)的《闲话》作家,那大名我在报纸的广告上早经看熟了,然而大概还是一位高人,所以遇有不合自意的,便一气呵成屎橛,而世界上蛆虫也委实太多。至于李仲揆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师风潮纪事》(6)上才识大名,是八月一日拥杨荫榆女士攻入学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现在,却又知道他还是一位达人了,庸人以为学潮的,到他眼睛里就等于“观剧”:这是何等逍遥自在。

据文章上说,这位李仲揆先生是和杨女士“不过见面两次”,但却被用电话邀去看“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去了,幸而李先生自有脚踏车,否则,还要用汽车来迎接哩。我真自恨福薄,一直活到现在,寿命已不可谓不长,而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不大认识的女士来邀“观剧”;对于女师大的事说了几句话,尚且因为不过是教一两点功课的讲师,“碰壁之后”,还很恭听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报》上所发表的伟论(7)。真的,世界上实在又有各式各样的运气,各式各样的嘴,各式各样的眼睛。

接着又是西滢先生的《闲话》(8):“现在一部分报纸的篇幅,几乎全让女师风潮占去了。现在大部分爱国运动的青年的时间,也几乎全让女师风潮占去了。……女师风潮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实在有了不得的大意义。”临末还有颇为俏皮的结论道:“外国人说,中国人是重男轻女的。我看不见得吧。”

我看也未必一定“见得”。正如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眼睛一样,也有各式各样的心思,手段。便是外国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讲冷话的人说起来,也许以为意在于一个女­性­。然而侮蔑若­干­女­性­的事,有时也就可以说意在于一个女­性­。偏执的弗罗特(9)先生宣传了“­精­神分析”之后,许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但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的也不一定就是“小人”,只要并非自以为还钻在外套里的不显本相的脚­色­。

我看也未必一定“见得”。中国人是“圣之时者也”(10)教徒,况且活在二十世纪了,有华道理,有洋道理,轻重当然是都随意而无不合于道的:重男轻女也行,重女轻男也行,为了一个女­性­而重一切女­性­或轻若­干­女­性­也行,为了一个男人而轻若­干­女­性­或男­性­也行……。所可惜的是自从西滢先生看出底细之后,除了哑吧或半­阴­阳,就都坠入弗罗特先生所掘的陷坑里去了。

自己坠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还要带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师大——对不起,又是女师大——风潮,从有些眼睛看来,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为竟占去了许多可贵的东西,如“报纸的篇幅”“青年的时间”之类,所以,连《现代评论》的“篇幅”和西滢先生的时间也被拖累着占去一点了,而尤其罪大恶极的是触犯了什么“重男轻女”重女轻男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滢先生首先想到,提出,大概是要被含胡过去了的。

我看,奥国的学者实在有些偏激,弗罗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精­神,竟一律看待,不让谁站在超人间的上帝的地位上。还有那短命的OttoWeininger(11),他的痛骂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长,学生,同乡,亲戚,爱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同乡,简直连自己的妈都骂在内。这实在和弗罗特说一样,都使人难于利用。不知道咱们的教授或学者们,可有方法补救没有?但是,我要先报告一个好消息:Weininger早用手枪自杀了。这已经有刘百昭率领打手痛打女师大——对不起,又是女师大——的“毛丫头”(12)一般“痛快”,他的话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罢。

还有一个好消息。“毛丫头”打出之后,张崧年先生引“罗素之所信”(13)道,“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京副》二五○号)又据杨荫榆女士,章士钊总长者流之所说,则捣乱的“毛丫头”是极少数,可见中国的聪明人还多着哩,这是大可以乐观的。

忽而想谈谈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经有两次被封为“学者”,而发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张中国的青年应当多看外国书,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国书的时候,便有论客以为素称学者的鲁迅不该如此,而现在竟至如此,则不但决非学者,而且还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这回佥事免职之后,我在《莽原》上发表了答KS君信,论及章士钊的脚­色­和文章的时候,又有论客以为因失了“区区全事”而反对章士钊,确是气量狭小,没有“学者的态度”;而且,岂但没有“学者的态度”而已哉,还有“人格卑污”的嫌疑云。

其实,没有“学者的态度”,那就不是学者喽,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学者。至于何时封赠,何时考定,却连我自己也一点不知道。待到他们在报上说出我是学者,我自己也借此知道了原来我是学者的时候,则已经同时发表了我的罪状,接着就将这体面名称革掉了,虽然总该还要恢复,以便第三次的借口。

据我想来,佥事——文士诗人往往误作签事,今据官书正定——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区区”,只要看我免职之后,就颇有些人在那里钻谋朴缺,便是一个老大的证据。至于又有些人以为无足重轻者,大约自己现在还不过做几句“说不出”的诗文(14),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来“慷他人之慨”了罢,因为人的将来是想不到的。然而,惭愧我还不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15)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尽如人意”,已经在平政院(16)对章士钊提起诉讼了。

提起诉讼之后,我只在答KS君信里论及一回章士钊,但听说已经要“人格卑污”了。然而别一论客却道是并不大骂,所以鲁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经验的事委实有点希奇,每有“碰壁”一类的事故,平时回护我的大抵愿我设法应付,甚至于暂图苟全。平时憎恶我的却总希望我做一个完人,即使敌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阴­谋,也应该正襟危坐,毫无愤怨,默默地吃苦;或则戟指嚼舌,喷血而亡。为什么呢?自然是专为顾全我的人格起见喽。

够了,我其实又何尝“碰壁”,至多也不过遇见了“鬼打墙”罢了。

九月十五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四十五期。

(2)“一个女读者”参看本卷第79页注(5)。下文的“丁笔亲髡咦栽斓淖郑即女­性­的“卒”。

(3)李仲揆(1889—1971)名四光,字仲揆,湖北黄冈人,地质学家。他在科学研究上有卓越贡献,创立了地质力学。曾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发表《在北京女师大观剧的经验》一文,其中说:“有一天晚上(按为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已经被学生驱逐了的校长杨荫榆先生打来一次电话,她大致说:‘女师大的问题现在可以解决。明早有几位朋友到学校参观,务必请你也来一次。

……我并预备叫一辆汽车来接你。’我当时想到,杨先生和我不过见面两次,……又想到如若杨先生的话属实,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也许演到最后一幕。时乎不再来,所以我快快的应允了杨先生,并且声明北京的汽车向来与我们骑自转车的人是死对头,千万不要客气。”

(4)段祺瑞(1864—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北洋军阀皖系首领。曾随袁世凯创建北洋军,历任北洋政府陆军总长、国务总理。一九二四年任北洋政府“临时执政”,一九二六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四月被冯玉祥的国民军驱逐下台。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发布了所谓“整顿学风”的命令,对教员学生大加恫吓:“迩来学风不靖。屡次变端。一部分不职之教职员。与旷课滋事之学生。交相结托。破坏学纪。……倘有故酿风潮。蔑视政令。则火烈水懦之喻。孰杀谁嗣之谣。前例具存。所宜取则。本执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宽大之名。依法从事。决不姑贷。”“先父兄之教”,语出汉代司马相如的《谕巴蜀檄》:“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5)“久已夫非一日矣”语出清代梁章巨《制义丛话》卷二十四,原作“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是梁所举叠床架屋的八股文滥调的例句。

(6)《女师风潮纪事》载《­妇­女周刊》第三十六、三十七两期(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二十六日),作者署名晚愚。其中说及八月一日的事:“八一晨,全校突布满武装军警,各室封锁,截断电话线,停止伙食,断绝交通。同学相顾失­色­。继而杨氏率打手及其私党……

凶拥入校,旋即张贴解散四班学生之布告。”

(7)高仁山江苏江­阴­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晨报》“时论”栏发表的《大家不管的女师大》一文中说:“最奇怪的就是女师大的专任及主任教授都那里去了?学校闹到这样地步,何以大家不出来设法维持?诸位专任及主任教授,顶好同学生联合起来,商议维持学校的办法,不要让教一点两点钟兼任教员来­干­涉你们诸位自己学校的事情。”

(8)陈西滢这篇《闲话》载《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先说五卅惨案、沙面惨案还没有解决,又造谣说“苏俄无故的逮捕了多少中国人,监禁在黑黯的牢狱里”,也没有人“反抗”,然后即说到“女师风潮”,讲了鲁迅所摘引的那些话。

(9)弗罗特(S.Freud,1856—1939)通译弗洛伊德,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说的创立者。这种学说认为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精­神现象,都是人们因受压抑而潜伏在下意识里的某种“生命力”(Libido),特别是­性­欲的潜力所产生的。

(10)“圣之时者也”孟轲赞美孔丘的话,见《孟子·万章》。

(11)OttoWeininger华宁该尔(1880—1903),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曾于一九○三年出版《­性­与­性­格》一书,攻击­妇­女,力图证明­妇­女的地位应该低于男子。

(12)刘百昭湖南武冈人,当时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章士钊在国务会议上提请停办女师大,当即通过,十日由教育部下令执行。学生闻讯后即开会决议,坚决反对,并在教员中公举九人,学生中公举十二人,组织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务,于八月十日正式成立。八月十七日,章士钊又决定在女师大校址另立所谓“女子大学”,于十九日派刘百昭前往筹办。刘到校后即禁上校务维持会活动,并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出校,将她们禁闭在报子街补习科中。“毛丫头”一语,见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京报》吴稚晖关于女师大问题的《答大同晚报》。该文篇末说:“言止于此。我不愿在这国家存亡即在呼吸的时候,经天纬地,止经纬到几个毛丫头身上去也。”

(13)张崧年河北献县人;当时教育部的编译员。他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京报副刊》发表的关于女师大问题的通信中说:

“此所以使我日益相信,如罗素之所信,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罗素(B.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一九二○年曾来我国讲学。

(14)“说不出气”诗文这是作者对当时某些随意抹杀别人作品,而自己实际水平很低的文人的讽刺。参看《集外集·“说不出”》。

(15)“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唐代韩愈《拘幽­操­——文王羑里作》中的句子。据《史记·周本纪》:“崇侯虎谮西伯(按即周文王)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拘幽­操­》是韩愈模拟文王的口气写的一首诗。

(16)平政院北洋政府的官署名称,一九一四年置,直属于总统,是审理及纠弹官吏违法行为的机构。

并非闲话(二)

向来听说中国人具有大国民的大度,现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们要说得好,那么,就说好清净,有志气罢。所以总愿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爱见别的东西共存。行了几年白话,弄古文的人们讨厌了;做了一点新诗,吟古诗的人们憎恶了;做了几首小诗,做长诗的人们生气了;出了几种定期刊物,连别的出定期刊物的人们也来诅咒了:太多,太坏,只好做将来被淘汰的资料。

中国有些地方还在“溺女”,就因为豫料她们将来总是设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们总没有好眼力,否则并以施之男孩,可以减少许多单会消耗食粮的废料。

但是,歌颂“淘汰”别人的人也应该先行自省,看可有怎样不灭的东西在里面,否则,即使不肯自杀,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几个嘴巴。然而人是总是自以为是的,这也许正是逃避被淘汰的一条路。相传曾经有一个人,一向就以“万物不得其所”为宗旨的,平生只有一个大愿,就是愿中国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卖食物的。现在不知道他怎样,久没有听到消息了,那默默无闻的原因,或者就因为中国人还没有死完的缘故罢。

据说,张歆海(2)先生看见两个美国兵打了中国的车夫和巡警,于是三四十个人,后来就有百余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喊“打!打!”,美国兵却终于安然的走到东交民巷口了,还回头“笑着嚷道:‘来呀!来呀!’说也奇怪,这喊打的百余人不到两分钟便居然没有影踪了!”

西滢先生于是在《闲话》中斥之曰:“打!打!宣战!宣战!这样的中国人,呸!”

这样的中国人真应该受“呸!”他们为什么不打的呢,虽然打了也许又有人来说是“拳匪”(3)。但人们那里顾忌得许多,终于不打,“怯”是无疑的。他们所有的不是拳头么?

但不知道他们可曾等候美国兵走进了东交民巷之后,远远地吐了唾沫?《现代评论》上没有记载,或者虽然“怯”,还不至于“卑劣”到那样罢。

然而美国兵终于走进东交民巷口了,毫无损伤,还笑嚷着“来呀来呀”哩!你们还不怕么?你们还敢说“打!打!宣战!宣战!”么?这百余人,就证明着中国人该被打而不作声!

“这样的中国人,呸!呸!!!”

更可悲观的是现在“造谣者的卑鄙龌龊更远过于章炳麟”,真如《闲话》所说,而且只能“匿名的在报上放一两枝冷箭”。而且如果“你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了几句公平话,那么你不是与那人有‘密切的关系’,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饭。

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报不顾利害的专论是非,自然免不了诽谤丛生,谣诼蜂起。”(4)这确是近来的实情。即如女师大风潮,西滢先生就听到关于我们的“流言”,而我竟不知道是怎样的“流言”,是那几个“卑鄙龌龊更远过于章炳麟”者所造。

还有女生的罪状,已见于章士钊的呈文(5),而那些作为根据的“流言”,也不知道是那几个“卑鄙龌龊”且至于远不如畜类者所造。但是学生却都被打出了,其时还有人在酒席上得意。——但这自然也是“谣诼”。

可是我倒也并不很以“流言”为奇,如果要造,就听凭他们去造去。好在中国现在还不到“群众专制”的时候,即使有几十个人,只要“无权势”者(6)叫一大群警察,雇些女流氓,一打,就打散了,正无须乎我来为“被压迫者”说什么“公平话”。即使说,人们也未必尽相信,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有些“公平话”总还不免是“他或她的酒饭”填出来的。不过事过境迁,“酒饭”已经消化,吸收,只剩下似乎毫无缘故的“公平话”罢了。倘使连酒饭也失了效力,我想,中国也还要光明些。

但是,这也不足为奇的。不是上帝,那里能够超然世外,真下公平的批评。人自以为“公平”的时候,就已经有些醉意了。世间都以“党同伐异”为非,可是谁也不做“党异伐同”的事。现在,除了疯子,倘使有谁要来接吻,人大约总不至于倒给她一个嘴巴的罢。

九月十九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五日《猛进》周刊第三十期。

(2)张歆海浙江海盐人,曾任华盛顿会议中国代表团随员,当时是清华大学英文教授。这里所说关于他见美国兵打中国车夫和巡警的事,见《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陈西滢的《闲话》。该文除转述张歆海的话以外,还对五卅爱国运动加以辱骂和诬蔑。

(3)“拳匪”反动派对义和团的蔑称。参看本卷第295页注(10)。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的《闲话》里辱骂五卅运动和爱国群众说:“我是不赞成高唱宣战的。……我们不妨据理力争。”又说:“中国许多人自从庚子以来,一听见外国人就头痛,一看见外国人就胆战。这与拳匪的一味横蛮通是一样的不得当。”

(4)这里的引文都见于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发表的《闲话》。陈西滢为了掩饰自己散布流言,就诬蔑别人造谣,并乘机向吴稚晖献媚,说:“高风亮节如吴稚晖先生尚且有章炳麟诬蔑他报密清廷,其他不如吴先生的人,污辱之来,当然更不能免。何况造谣者的卑鄙龌龊更远过于章炳麟,因为章炳麟还敢负造谣之责,他们只能在黑暗中施些鬼蜮伎俩,顶多匿名的在报上放一两支冷箭。”对他自己袒护章士钊、杨荫榆压迫女帅大师生的言论,则说成是“代被群众专制所压迫者说了几句公平话”。参看本书《并非闲话》。

(5)章士钊的呈文指《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其中有“不受检制。竟体忘形。啸聚男生。蔑视长上。家族不知所出。浪士从而推波。……谨愿者尽丧所守。狡黠者毫无忌惮。学纪大紊。礼教全荒。为吾国今日女学之可悲叹者也。”等语。

(6)“无权势”者指章士钊。一九二五年九月初,北京大学评议会在讨论宣布脱离教育部议案时,有人担心由此教育部将停拨经费,有人认为可直接向财政部领取。陈西滢为此事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的《闲话》中说:“否认一个无权势的‘无耻政客’却去巴结奉承五六个有权势的一样的无耻政客(按指财政部总长等),又怎样的可羞呢?”

十四年的“读经”

自从章士钊主张读经(2)以来,论坛上又很出现了一些论议,如谓经不必尊,读经乃是开倒车之类。我以为这都是多事的,因为民国十四年的“读经”,也如民国前四年,四年,或将来的二十四年一样,主张者的意思,大抵并不如反对者所想像的那么一回事。

尊孔,崇儒,专经,复古,由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和大臣们,向来总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诏天下”,而且又“以贞节励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现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节­妇­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历史上装不下去了;那么,去翻专夸本地人物的府县志书(3)去。我可以说,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节烈的­妇­女的名册却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几卷。孔子之徒的经,真不知读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识字的­妇­女们能实践。还有,欧战时候的参战,我们不是常常自负的么?但可曾用《论语》感化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呢?

(4)儒者们引为劳绩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识丁的华工(5)!

所以要中国好,或者倒不如不识字罢,一识字,就有近乎读经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载质”(6)的最巧玩艺儿,经上都有,我读熟过的。只有几个胡涂透顶的笨牛,真会诚心诚意地来主张读经。而且这样的脚­色­,也不消和他们讨论。他们虽说什么经,什么古,实在不过是空嚷嚷。问他们经可是要读到像颜回,子思,孟轲,朱熹,秦桧(他是状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锟;

(7)古可是要复到像清(即所谓“本朝”(8)),元,金,唐,汉,禹汤文武周公(9),无怀氏,葛天氏(10)?他们其实都没有定见。他们也知不清颜回以至曹锟为人怎样,“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过像苍蝇们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况且既然是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则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会阔气;他的主张,自然也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

至于现在的能以他的主张,引起若­干­议论的,则大概是阔人。阔人决不是笨牛,否则,他早已伏处牖下,老死田间了。现在岂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时候么?则其所以得阔之道,居然可知。他们的主张,其实并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张,是所谓别有用意;反对者们以为他真相信读经可以救国(11),真是“谬以千里”(12)了!

我总相信现在的阔人都是聪明人;反过来说,就是倘使老实,必不能阔是也。至于所挂的招牌是佛学,是孔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是读经已经读过了,很悟到一点玩意儿,这种玩意儿,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里就有的,(13)此后的书本子里还随时可得。所以他们都比不识字的节­妇­,烈女,华工聪明;甚而至于比真要读经的笨牛还聪明。何也?曰:“学而优则仕”(14)故也。倘若“学”而不“优”,则以笨牛没世,其读经的主张,也不为世间所知。

孔子岂不是“圣之时者也”么,而况“之徒”呢?现在是主张“读经”的时候了。武则天(15)做皇帝,谁敢说“男尊女卑”?多数主义(16)虽然现称过激派,如果在列宁治下,则共产之合于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据出来的。但幸而现在英国和日本的力量还不弱,所以,主张亲俄者,是被卢布换去了良心(17)。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于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

这一类的主张读经者,是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也不希望人们都读成他自己那样的;但是,耍些把戏,将人们作笨牛看则有之,“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尔用到的工具。抗议的诸公倘若不明乎此,还要正经老实地来评道理,谈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气,也要将你们归入诚心诚意主张读经的笨牛类里去了。

以这样文不对题的话来解释“俨乎其然”的主张,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自信我的话,因为我也是从“读经”得来的。我几乎读过十三经(18)。

衰老的国度大概就免不了这类现象。这正如人体一样,年事老了,废料愈积愈多,组织间又沉积下矿质,使组织变硬,易就于灭亡。一面,则原是养卫人体的游走细胞(Wanderzelle)渐次变­性­,只顾自己,只要组织间有小洞,它便钻,蚕食各组织,使组织耗损,易就于灭亡。俄国有名的医学者梅契尼珂夫(EliasMetschnikov)

(19)特地给他别立了一个名目:大嚼细胞(Fresserzelle)。据说,必须扑灭了这些,人体才免于老衰;要扑灭这些,则须每日服用一种酸­性­剂。他自己就实行着。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单是妄行的是可与论议的,故意妄行的却无须再与谈理。惟一的疗救,是在另开药方:酸­性­剂,或者简直是强酸剂。

不提防临末又提到了一个俄国人,怕又有人要疑心我收到卢布了罢。我现在郑重声明:我没有收过一张纸卢布。因为俄国还未赤化之前,他已经死掉了,是生了别的急病,和他那正在实验的药的有效与否这问题无­干­。

十一月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猛进》周刊第三十九期。

十四年,指民国十四年,即一九二五年。

(2)章士钊主张读经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日由章士钊主持的教育部部务会议议决,小学自初小四年级起开始读经,每周一小时,至高小毕业止。

(3)府县志书记载一府、一县的历史沿革及其政治、经济、地理、文化、风俗、人物的书。

(4)《论语》记录孔丘言行的书;《易经》,即《周易》,大约产生于殷周时代,是古代记载占卜的书。旧时一部分读书人认为经书有驱邪却敌的神力,所以这里如此说。

(5)华工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派去参加协约国对同盟国作战的中国工人。参看本书《补白》第一节。

(6)“瞰亡往拜”见《论语·阳货》:“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礼拜之。”意思是孔丘不愿见阳货,便有意乘阳货不在的时候去拜望他。“出疆载质”,见《孟子·滕文公》:“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意思是孔丘如果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他就焦急不安,一定要带了礼物出国(去见别国的君主)。

(7)颜回(前521—前490)孔子的弟子。子思(约前483—前402),孔子的孙子。孟轲(约前372—前289),战国中期儒家主要代表。朱熹(1130—1200),宋代理学家。王守仁(1472—1528),明代理学家。徐世昌(1855—1939),清末的大官僚;曹锟(1862—1938),北洋直系军阀。徐、曹又都曾任北洋政府的总统。

(8)“本朝”辛亥革命后,一般遗老仍称前清为“本朝”。

(9)禹汤文武周公禹,夏朝的建立者。汤,商代的第一个君主。文,即周文王,商末周族领袖,周代尊称为文王。武,即周武王,周代的第一个君主。周公,武王之弟,成王时曾由他摄政。

(10)无怀氏,葛天氏都是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

(11)读经可以救国这是章士钊等人的一种谬论。《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九号(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发表章士钊和孙师郑关于“读经救国”的通信,孙说:“拙著读经救国论。与先生政见。乃多暗合”;章则赞赏说:“读经救国论。略诵一过。取材甚为­精­当。比附说明。应有尽有。不图今世。犹见斯文。”

(12)“谬以千里”语见《汉书·司马迁传》:“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13)孔二先生孔丘字仲尼,即表明排行第二。据《孔子家语·本姓解》,孔丘有兄名孟皮。老聃,即老子,相传孔丘曾向他问礼,所以后来有人说他是孔丘的先生。“大著作”,指他所著《道德经》(即《老子》),是道家的主要经典,其中有“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一类的话,旧时有人认为老子崇尚­阴­谋权术。

(14)“学而优则仕”语见《论语·子张》。

(15)武则天(624—705)名曌,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人,唐高宗(李治)的皇后。高宗死后,她自立为皇帝,改国号曰周;退位后称“则天大圣皇帝”。

(16)多数主义指布尔什维克主义。布尔什维克,俄语UELMVSTPO的音译,意即多数派。

(17)卢布换去了良心当时的报刊上常刊有反苏反共的文章,如一九二五年十月八日《晨报副刊》刊登的《苏俄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朋友?》一文竟说:“帝国主义的国家仅仅吸取我们的资财,桎梏我们的手足,苏俄竟然收买我们的良心,腐蚀我们的灵魂。”

(18)十三经指十三部儒家经典,即《诗》、《书》、《易》、《周礼》、《礼记》、《仪礼》、《公羊传》、《穀梁传》、《左传》、《孝经》、《论语》、《尔雅》和《孟子》。

(19)梅契尼珂夫(W.W.XSYZP孴,1845—1916)俄国生物学家,免疫学的创始人之一。

评心雕龙

甲A-a-a-ch!(2)乙你搬到外国去!并且带了你的家眷!(3)你可是黄帝子孙?中国话里叹声尽多,你为什么要说洋话?敝人是不怕的,敢说:要你搬到外国去!

丙他是在骂中国,奚落中国人,替某国间接宣传咱们中国的坏处。他的表兄的侄子的太太就是某国人。

丁中国话里这样的叹声倒也有的,他不过是自然地喊。

但这就证明了他是一个死尸!现在应该用表现法;除了表现地喊,一切声音都不算声音。这“A-a-a”倒也有一点成功了,但那“ch”就没有味。——自然,我的话也许是错的;但至少我今天相信我的话并不错。

戊那么,就须说“嗟”,用这样“引车卖浆者流”(4)的话,是要使自己的身分成为下等的。况且现在正要读经了……。

己胡说!说“唉”也行。但可恨他竟说过好几回,将“唉”都“垄断”了去,使我们没有来说的余地了。

庚曰“唉”乎?予蔑闻之。何也?噫嘻吗呢为之障也(5)。

辛然哉!故予素主张而文言者也。

壬嗟夫!余曩者之曾为白话,盖痰迷心窍者也,而今悔之矣。

癸他说“呸”么?这是人格已经破产了!我本就看不起他,正如他的看不起我。现在因为受了庚先生几句抢白,便“呸”起来;非人格破产是甚么?我并非赞成庚先生,我也批评过他的。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我就是爱说公道话。

子但他是说“嗳”。

丑你是他一党!否则,何以替他来辩?我们是青年,我们就有这个脾气,心爱吹毛求疵。他说“呸”或说“嗳”,我固然没有听到;但即使他说的真是“嗳”,又何损于癸君的批评的价值呢。可是你既然是他的一党,那么,你就也人格破产了!

寅不要破口就骂。满口谩骂,不成其为批评,Gentle-man决不如此。至于说批评全不能骂,那也不然。应该估定他的错处,给以相当的骂,像塾师打学生的手心一样,要公平。骂人,自然也许要得到回报的,可是我们也须有这一点不怕事的胆量:批评本来是“­精­神的冒险”呀!(6)卯这确是一条熹微翠朴的硬汉!王九妈妈的肞嶒小提囊,杜鹃叫道“行不得也哥哥”儿。湅然“哀哈”之蓝缕的蒺藜,劣马样儿。这口风一滑溜,凡有绯刚的评论都要逼得翘辫儿了。(7)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窃取着外国人的声音,翻译着。喂!你为什么不去创作?

巳那么,他就犯了罪了!研究起来,字典上只有“Ach”,没有什么“A-a-a-ch”。我实在料不到他竟这样杜撰。所以我说:你们都得买一本字典(8),坐在书房里看看,这才免得为这类脚­色­所欺。

午他不再往下说,他的话流产了。

未夫今之青年何其多流产(9)也,岂非因为急于出风头之故么?所以我奉劝今之青年,安分守己,切莫动弹,庶几可以免于流产,……

申夫今之青年何其多误译也,还不是因为不买字典之故么?且夫……

酉这实在“唉”得不行!中国之所以这样“世风日下”,就是他说了“唉”的缘故。但是诸位在这里,我不妨明说,三十年前,我也曾经“唉”过的,我何尝是木石,我实在是开风气之先(10)。后来我觉得流弊太多了,便绝口不谈此事,并且深恶而痛绝之。并且到了今年,深悟读经之可以救国,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该废除。但是我并不说中国应该守旧……。

戌我也并且到了今年,深信读经之可以救国……。

亥并且深信白话文之应当废除……。

十一月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莽原》周刊第三十二期。

“雕龙”一语,见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雕龙睪”。据裴骃集解引刘向《别录》:“驺睪修衍(驺衍)之文,饰若雕缕龙文,故曰‘雕龙’。”南朝梁刘勰曾采用这个意思,把他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题为《文心雕龙》,本篇的题目就是套用《文心雕龙》的。作者的用意是调制当时文坛上流行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论调,最主要的是在攻击从林琴南到章士钊的读经尊孔的复古主义,和胡适、徐志摩、陈西滢等人对于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奴颜婢膝的阿谀;但同时也批评了新文艺阵营中的某些偏向和不正确的主张。文中所举的一些语句,大都见于上述诸人的文章,但也有经过作者提炼的。

(2)A-a-a-ch即Ach,德语感叹词,读如“啊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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