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初雪大,乐歌持长明烛在奉先殿正殿添灯。门忽地敞开,吹得她裙衫乱舞,方才好不容易才点着的灯火,全灭了,顿时漆黑一片。乐歌裹紧外服,搓了搓手,哆嗦着去关门。
因外殿的宫灯高悬,方能照出些亮来。乐歌正要关门之际,只闻淡淡的酒香扑鼻,那个与她讨论墨鼓的神秘男子,正在外殿徘徊。乐歌眼神一暗,想要逐客。那男子却呵了呵手,迈入殿中。
乐歌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那男子回身将门掩紧,安然在大殿旁的备椅上坐下。玄色的外袍染有碎雪,紫色的里衣衬得他越发隽爽,气韵上佳。
乐歌回头,并不理他,将殿前的蜡烛一一点明。那男子也甚有耐心,目光在她忙碌的手上凝住。
这气氛温和无害,却略嫌怪异。乐歌将长明烛放下,转身跨步将边门敞开。雪洋洋洒洒,寒意扑面而来,她看着那男子冷言道:“奉先殿不是外臣来的地方,请回。”
“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农夫欢喜,有个好收成。”那男子不顾乐歌口气不善,立起从窗侧远望,自顾自地说道。乐歌随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奉先殿前栽种的松柏上,已覆上厚厚的一层雪。远处,赤凤悬珠的琉璃灯下,宫墙淡去了往日肃穆庄重的模样,外场空地因被雪覆盖,显得极大,素白干净。
乐歌伤寒并未好透,此时迎在风中,忍不住咳了几声。
“病了?”那男子挑眉问了一句,说道:“太医院都是些势利人,左狄青这位太医令,比宫里的内人还会观人颜色。你用什么药?我帮你去取。”
“你究竟是谁?”乐歌听他唤四品太医令的名字,如唤常人,穿梭内廷似在自己家中一样,心中狐疑。
“我?闲人一个,今日永昌殿饮宴多喝了几杯,走着走着就上这里来了。这里静,正合我意。”他边说边用手揉了揉眼侧,显得有几分疲惫。
乐歌晓得那永昌殿是内廷三大主殿,祭祀、饮宴、典仪之地。鎏金彩画为顶,南越金砖铺地,赤烛如巨臂,悬灯胜明珠,奢华至极。
八岁那年,长公主尚未央与她嬉戏,两人偷偷地躲在青绿帘帐后,看燕使来朝贡。那燕使穿着毛皮制成的外氅,身形如塔,声如洪钟,吓得她与尚未央大气都不敢出……
“永昌殿宴客,可见是来了贵人?”乐歌想着旧事,不知不觉地接话。
“皇上招臣等同宴,这燕女的胡旋舞转得真让人头晕。”
“胡旋是胡舞,回雪飘摇如转蓬,极美的。”乐歌笑他不识真。
“你喜欢?” 他垂脸淡笑,人又进了一步。
“不喜欢,我什么都不喜欢。”乐歌冷声道。此时此刻,她既诧异自己的所言所行,可却也不由自主地忆起往事。
曾几何时,她开朗得似上苑的蝴蝶,唇边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乐家上下皆知,她是乐家的明珠,阳光下的明媚女子,永远没有烦恼与忧愁。可如今她似泥塑木雕一般的呆滞,平静如水地劳作,消磨的是时日,却消磨不了她反复煎熬的心。
举族之仇,刻骨铭心!
“你走吧!”乐歌面对这人总觉得莫名的慌乱。她不想知道他是谁,更没有心思与他吟风望月。她逃似的推门出去,步子迈得极快,不想见他那自然流露的笑意,反衬出自己的窘迫和黯淡。
“我还会再来。”那人的声音永远似含着笑,从背后远远传来。乐歌心中懊恼,他果然是个闲人。
自此后,乐歌又见过那人数次。每次来都是朗月当空的时候,他衣着矜贵,笑意染染,与她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乐歌听得多答得少,语言生硬,神色勉强,他都不恼,十足君子模样。
这份耐心和韧劲比吴初人不遑多让。
小雪夜,那人又来。乐歌避得远远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日乐歌去正殿打扫时,赫然发现,有一封信笺夹在供案的缝隙里。乐歌打开便见 :三日后午时,仙华门城阙下相见。
字写的飘逸且有风骨,应该是那个人。那个常来和她说话的男子。
乐歌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将信笺撕了,如平常一般劳作。
三日过去了,乐歌想那人一定会再来。只是未料第二日亥时未至,他已立在墨鼓下等她。白衣和积雪融在了一处,像是翩翩画中人。
“你失约了。”他开口。
“我从不曾与你有约。”
“你难道不想出宫看看?”他问得很是认真。
“不想。”乐歌冷下脸来。
“那,可惜了西牌楼大狮子巷那老宅子的好景致。”他笃定乐歌一定会抬头说话,唇角笑意渐深。
乐歌果然抬头,神色一片凄然,手微微颤抖。大狮子巷的老宅分明说的就是她乐氏老宅。邢家收并之后,她已不再去想。他究竟是谁?能知她的心思?
“若是姑娘无意,在下告辞。”他如此笃定,像是筹谋了许久。
“我去!”纵然乐歌满腹狐疑,纵然眼前可能是个陷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重返乐氏老宅的心愿,于她来说诱惑更大。也许今生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她绝不能错过。
“姑娘不怕内廷规矩,宫婢……出宫者死?”他挑眉问道。
“我怕。可既然公子敢留书,自然会安排妥当,我无须担心。”
“好,有胆识!那明日老时辰,老地方,在下等着姑娘。”他深深看她,也不多言,告辞便走。
夜里,乐歌辗转难眠,想着这件奇事。想着乐家老宅,盛衰荣枯、历经百年,有生之年,她居然还有幸见得着。
次日,正午时分,乐歌着宫婢服饰,一路挨着宫墙谨慎前行。宫墙有四门,东、西司马门,仙华、玄武门。四门的值兵属御林军,分子、午、卯三时轮流值守,是旧朝的老例,新朝依旧不变。
仙华门在宫墙的最西面,紧挨着古容山、玉带湖。雪已消停,日光俯照城阙,映得守兵胄甲锃亮。
乐歌不是没想过。或许她还未来得及走近仙华门,就会立刻遭人锁拿,以宫婢私逃罪论,被乱棍打死。只是卫氏、尚隐和邢家若真要她死,她可能早就已经随着族人去了。敌强她弱,又何必大费周章?
想不通那人的意图,乐歌惴惴不安。
阙下,果然有家仆模样的人上前招呼,将乐歌引到挨宫墙边停着的马车上。字姓灯悬的端正,纹丝不动,大大的一个“韦”字。
乐歌心中暗忖:韦为四族大姓,是英宗朝端贤太后的娘家,难道那人是韦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