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欲回乡祭祖,特来向皇上告假。”
邢度舟入阁来,虽被尊崇以赐高座,饮御茶的待遇,可见皇帝只顾提笔写字,并不睬他,这番冷遇让他有些吃不消,便忍不住先开口说话。
须臾,皇帝终于从浩繁的书册中抬起头来,笑着问他:“不知邢侯祖籍何处?”
“臣是江陵县人。”
“江陵好啊……依长江之险,连贯南北东西,福地美乡!”皇帝赞道。
“家中祠堂多年失修,臣又是家中长子,系族长之责,无奈之下,特来向皇上告假。”邢度舟又将告假之事重新提了一遍。
皇帝看着邢度舟这张老脸近在眼前,看似谦卑儒雅,实则咄咄逼人,心中很是反感。他暗想:皇陵案余波未息,世子被杀案又还没给滇南王一个说法,这老贼倒好,竟敢告假来了。这假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若答应了,谁来制约滇南王葛洪?若不答应,齐国号称以孝治天下,这理由又是那么冠冕堂皇,自己也难以拒绝。
皇帝一时想不好,便拿起先前搁在一旁,乐歌泡的那杯热茶来喝。茶已搁凉,入口微甘,蜜枣和枸杞的清甜不与茶香冲撞,融合得恰到好处。他心下突然有了计较,便顺着邢度舟的话往下说:“邢侯忠勇诚孝,实乃群臣表率。朕自然该放你回乡祭祖。只不过……眼下有一桩要紧的国事,非要邢侯主持大局不可。”
邢度舟告假祭祖本就是个托词,他的本意是要让皇帝知道,齐国没有皇帝可以,没他英勇侯却不行。他深知滇南王世子之死,已让朝中众人人心惶惶,而他是惟一可以制约滇南的重要人物。这时候若不待价而沽,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机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他等着皇帝说出留下他解决滇南一事的话,可皇帝话锋一转,竟提起了自己的婚事。
“朕让太史令夜观星相,掌算大历,得了一个吉日。今秋白露,是一年中最宜婚嫁的好日子。朕的大婚,邢侯责无旁贷……只是耽误邢侯尽孝,朕对你有愧啊!”皇帝说罢,面上竟真的流露出几分愧色来。
“这……皇上大婚,国之大事,臣收回告假。”
邢度舟被皇帝反将一军,心中极恼。自乐亭松死后,他在朝堂上虽没任太傅一职,却掌着尚书大事,实际上就是三公之首。皇帝大婚典仪,说起来他的确是责无旁贷。他若还想要手握实权,号令百官,别说是回乡祭祖,就算是病的快要死了,抬都要被抬出来操办各项事宜。此等大事,谁敢说不?
“朕大婚之前,各地藩王如何入朝?如何纳礼?还有宗庙礼仪、御贡之事,烦请邢侯费心。”
“……臣遵旨。”
皇帝见邢鉴入殿以后一直目光游离,心神不定,便突然扬声唤乐歌进来。
他举起手中茶盏,看着邢家父子说:“有人讲,这热茶反而好消暑,朕先前还不信……来,给两位邢大人换茶,你们也品品这热茶的滋味。”
乐歌目不斜视,上前一一为他们换了热茶后,拿着茶盘退到一边。她见邢鉴总是有意无意的盯着自己,只能转身去看茶案上的小炉,依旧在“扑扑”的煮水。
“卫尉卿……噢,不,应该是驸马才对。”
乐歌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见邢鉴正毕恭毕敬地朝皇帝拱手,口称:“多谢皇上抬爱。”
“公主府修建得如何?”皇帝的殷殷垂询,让邢鉴心中极是怨愤。和尚安柔成婚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恨事,他自己从来不提,也不许旁人提起。可今日面对帝王之尊,他却不得不俯身恭听,不得不违心说好,竟还是在她的面前……
“在金秋就可以修建完毕。”邢度舟忙上前来代他回答。
“朕有数位皇妹,可与朕一母同胞的却只有安柔一个。安柔性子温和柔婉,你要好好待她。”皇帝话音未落,只听乐歌“啊”的一声惊叫,人突然从软席上跳了起来。
一时之间,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神色各异,目光错综复杂。
乐歌忙跪下,伏拜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怎么了?”皇帝问。
“奴婢一时走神,烫着了。”乐歌将脸埋在手面上,连连叩拜道。
十指连心,让她痛彻心扉。她分不清是手痛,还是心痛,只觉得胸口似被钝刀割过。人虽处在炎炎夏日,可冰凉孤寒之意却没顶而来。
他要娶的人,竟是尚安柔!
“大胆奴婢……你还真会当差!”邢度舟厉声喝斥乐歌:“王舟是怎么选得人,竟让这样不省心的人留在御前,拉下去给我掌嘴!”
王舟候在殿外,不知是进还是退,一时颇为踌躇。
“邢侯你又何必同个奴婢生气?”皇帝将书卷搁在一旁,似想立起,偏还是坐着不动,手中的那管紫檀羊毫,竟骨碌碌顺着御案滚到金砖上,落在邢度舟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