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要死了!"
哨兵捏亮一根手电筒,照着高羊的脸,高羊闭着眼,躲避强光刺激。
"这不是红光满面吗?"
"这是发烧烧的!"
"感冒发烧,家常便饭,不要大惊小怪!"哨兵抽身走了。
他又陷进时明时暗的痛苦境界里去,爹和娘率领着小鬼来折腾他,连它们的鼻息和气味都能感觉到,但只要一伸手,鬼影连同黑暗就会消失,他就会看到同室犯人们焦急不安的面孔。
早饭从铁门洞里推进来。他听到犯人们低声商量着什么。
"伙计,你吃点饭吧!"中年犯人抓着他的肩膀说。
他连摇头的力量都没有了。
后来,他听到了铁门开放的声音,汹涌的新鲜空气扑进监牢,他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他感到身上的被子一层层被揭掉,好像剥掉他身上一张又一张的皮。
"你怎么啦?"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问。
这一声问候异常亲切、温暖、他恍惚中又看到了娘曾经有过的慈祥面容。他睁开眼,透过层层迷雾,看到一张又白又大的脸,看到一件又白又长的大褂。他闻到了那大褂上的碘酒气味和一股高级女人才能放出的香胰子的气味。
这是一个膘肥体壮的高级女人,她抬起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上,这只手凉森森的。凉森森的手移到他的额头上,碘酒的气味芳醇至极,他贪婪地呼吸着,他感到淤塞的胸膛通畅了许多,碘酒,特别是高级女人的气味使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使他沉浸在一种飘飘欲仙、忧悒又优美的幸福感里。他鼻子酸溜溜的,很想哭泣。
"夹住!"他看到那女人把一根银光闪闪的玻璃棍甩了甩,塞进他的胳肢窝里。那女人又说:"夹紧了啊!"
高级的高大女人背后站着一个身穿警服的黑瘦男人,他仿佛一个怕见生人的男孩,躲躲闪闪地在女人背后,脸上挂着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表情。
"你应该穿上衣服!"女人说。
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他被你们抓来时就是这样,光膊子赤脚!"中年犯人说。
"孙所长,"女人转身对瘦男人说,"是不是通知家属,给他送几件衣服来?"
所长点点头。身体消逝在女人背后。
他听到所长问:"你们住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年轻犯人大声说,"又凉快,又舒服,就像天堂一样!就是他娘家的虱子太多啦!"
"有虱子?"
"没有,没有会说话的!"
"政府,你们实行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弄点药来除除虱子!"
"可以考虑你们的要求,"所长说,"宋医生,你们医务室配点药灭灭虱子。"
"我们统共三个人,哪有时间配药灭虱子,这么多监室呢?"宋医生说着,从高羊胳肢窝里把温度计抽出来,举到光明处一看。他听到她倒吸了一口气。
她搬来一个皮匣子,揭开,拿出一架器具,套在脖子上,不,是Сhā在耳朵眼里。她用力捏着一个发光的铁疙瘩,铁疙瘩连接着一条杏黄|色的胶皮管子,胶皮管子颤抖着。她对着他俯下身来,她的又白又大的脸就对着他的脸。他嗅到了她脸上令人心迷神荡的气息。那个发光的铁疙瘩在他胸膛上移动着,他感到了巨大的压迫,但这压迫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终生都不会忘记这一时刻了。
哪怕立刻死在这间监室里,我也够本啦!一个高级的女人摸过我的额头,她的脸离我的脸这么近过,我清楚地闻到了她的香味,她弯腰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她脖子下边像粉团一样白的皮肤。人活一世,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