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袖里乾坤(4)
8.二袖里乾坤(5)
9.三恶疾(1)
10.三恶疾(2)
11.三恶疾(3)
12.三恶疾(4)
13.三恶疾(5)
14.三恶疾(6)
15.四四支手枪(1)
16.四四支手枪(2)
17.四四支手枪(3)
18.四四支手枪(4)
19.四四支手枪(5)
20.四四支手枪(6)
21.五歌殇(1)
22.五歌殇(2)
23.五歌殇(3)
24.五歌殇(4)
25.五歌殇(5)
26.五歌殇(6)
27.五歌殇(7)
28.五歌殇(8)
29.五歌殇(9)
30.六铁路(1)
31.六铁路(2)
32.六铁路(3)
33.六铁路(4)
34.六铁路(5)
35.六铁路(6)
36.六铁路(7)
37.七巴山往事(1)
38.七巴山往事(2)
39.七巴山往事(3)
40.七巴山往事(4)
41.七巴山往事(5)
42.七巴山往事(6)
43.七巴山往事(7)
44.七巴山往事(8)
45.七巴山往事(9)
46.七巴山往事(10)
47.七巴山往事(11)
48.八野生(1)
49.八野生(2)
50.八野生(3)
51.八野生(4)
52.八野生(5)
53.八野生(6)
54.九虎啸(1)
55.九虎啸(2)
56.九虎啸(3)
57.九虎啸(4)
58.九虎啸(5)
59.九虎啸(6)
60.九虎啸(7)
61.九虎啸(8)
62.十程小竹的一次奇遇(1)
63.十程小竹的一次奇遇(2)
64.十一缘生堂(1)
65.十一缘生堂(2)
66.十一缘生堂(3)
67.十一缘生堂(4)
68.十二聚缘寺(1)
69.十二聚缘寺(2)
70.十二聚缘寺(3)
71.十三乌梅儿(1)
72.十三乌梅儿(2)
73.十三乌梅儿(3)
74.十三乌梅儿(4)
75.十四英雄和败类(1)
76.十四英雄和败类(2)
77.十四英雄和败类(3)
78.十四英雄和败类(4)
79.十四英雄和败类(5)
80.十四英雄和败类(6)
81.十四英雄和败类(7)
82.十四英雄和败类(8)
83.十四英雄和败类(9)
84.十四英雄和败类(10)
85.十四英雄和败类(11)
86.十五古墓(1)
( 1
兰妹儿不停地逗弄刘雀儿,趴在他的身边用一根猫尾巴穗子扫他的眼睛,扫他的鼻尖,扫他的耳朵,扫得痒酥酥的,口里的热气哈在他的脸上,也是痒酥酥的,刘雀儿就忍不住了,爬起身来,伸手要抱兰妹儿,兰妹儿却咯咯咯地笑着跑开了。***刘雀儿看着她灵活得像是没有骨节的身子,看着她像太阳下的一朵教风吹着晃动的百合花,舍不得教她跑开,就大着胆子去追她。
兰妹儿粉嘟嘟的脸蛋儿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是斟满了浸泡过兰草花的酒,香得他魂魄不安,醉得他飘飘摇摇,像是在云雾上面一样,脚底下总是踏不实在,总是担心会掉下去,他就站住了。兰妹儿手里拿着一支猫尾巴穗子朝他晃动,“来呀,来呀,”她喊。兰妹儿一笑,一开口,红艳艳的嘴唇咧开,像是开得正好的一朵桃花,露出雪白的牙齿,那花瓣里面的花心,惹得他心慌意乱。刘雀儿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逗弄了,不怕从云雾上面摔下去,大着胆子追上去搂抱兰妹儿,兰妹儿却一侧身跑远了。转身的时候还回过头来朝他一笑。刘雀儿认为,那是要他继续追上去的意思。
兰妹儿是个喜欢这样逗闹的女子,安静不下来。ww不省事。刘雀儿想。
刘雀儿不想违背了兰妹儿的意思,就放开步子往前追上去。这一追,就从云雾上面掉下去了,醒了。
醒了的刘雀儿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不想兰妹儿的顽皮样子立刻消失。好久没有见到兰妹儿了,就这样在梦里和她多见一阵面也好。他闭上眼睛想着梦里的兰妹儿,任凭鸡公不停地叫,任凭伸到房顶上的树枝上面的鸟儿不停地叫。
鸡公是天还没有亮就开始叫唤的。鸡公一叫,夜晚的颜色就开始慢慢地变成了白天的颜色。白天的颜色一出来,鸟儿就开始叫唤了,叽叽喳喳的叫成一片。要是能听得明白它们叫唤的内容,那可比桑树垭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还要热闹。
刘雀儿总是想和房顶上的鸟儿比哪个起得早,却每次都是他落后了。他不再想兰妹儿。兰妹儿是我的人,光这样想着是娶不到家里来的,要钱。刘雀儿这样想着,睁开了眼睛,看到窗洞里已经有了很亮的光。他一个跟斗翻起来,不顾还
是很疲乏的身体,不再贪睡
要钱,就得起早贪黑,就得不把挂面的手艺荒废了,就得把力气用在桃花山上。
刘雀儿胡乱地洗过脸,在灶孔里架着火。刘雀儿原来想煮挂面,简单地对付一顿算了,看到搁板上的挂面已经不是太多,就改变主意煮米饭。每年一到热天,买挂面的人就少了,挂多了卖不出去,压了钱不说,一到秋天就不好卖了,都嫌是陈面,要新挂的。
不挂面了,刘雀儿就把力气全都使在桃花山上。
刘雀儿把饭焖上,就拿上门后面的锄头,到房后面去了。
房后是一片竹林,竹林当中有一个窖坑,是他家几十年来窖洋芋用的。年年窖,年年掏,窖坑就越来越大了。这阵能窖下一万斤洋芋。
能窖下一万斤洋芋的时候,却再不窖洋芋了,成了刘雀儿窖从桃花山挖出来的陶罐的地方。
刘雀儿找见昨天天黑的时候回来时放在竹林边上的那个陶罐,到窖坑跟前去,要把它窖进去。
第一回想到要把从山坡上的古墓里面挖出来的陶器窖到这里的时候,刘雀儿把窖坑里的淤土和树叶都清理干净,又用青石板砌在四面。他想,那些陶器都是从古墓里面挖出来的,是先人们的陪葬物,陪同先人们在古墓里面几千年了。先人们的骨殖早已灰飞烟灭,这些陶器还像原来一样完好,忠诚地见证着先人们的生和死。就是把它们都打碎了,它们还是那样忠诚,不会变。对这样忠诚的东西,不能叫它们暴露在外面,还是把它们照原样埋在土里吧。
刘雀儿记得,那回他像窖洋芋一样,放一层陶器放一层土,整整三层,用去了半天的时间。
刘雀儿这阵把昨晚拿回来的一件陶器埋好,回到屋里,锅里的饭已经焖好了。
吃饱了,刘雀儿又用一个陶罐装上剩余的饭。
87.十五古墓(2)
( 这个陶罐也是从古墓里面挖出来的,他没有埋下。***这个陶罐很像一个他原来用过的海子。原来那个海子也是用来装饭的,叫他弄烂了,懊丧了很长时间,这个海子刚好补上。原来那个海子上面没有花纹。这个上面有,比那个还好。刘雀儿很喜欢,认为这是地下的先人专门给他的。他一手提上很喜欢的装饭的海子,一只手拿上锄头,到桃花山去。
走在路上的刘雀儿想,等两年桃花山上面的桃花开了的时候,就不教兰妹儿去羌氐市打工了。那时候我一个人挂面,就顾不上这里,需要人手帮忙。兰妹儿不喜欢干挂面的活路,嫌面粉面筋弄脏了头和衣裳。她喜欢花。这里满山坡的桃花,红艳艳的,她一定喜欢。兰妹儿也喜欢玩耍。这里正好,有花,有草,有
光光的大石板,正是玩耍的好地方。兰妹儿也喜欢吃桃子,她一定会愿意干这件事的。春天满山的桃花和绿叶,夏天满树的桃子。桃树林里,外人看不见,要是她再来逗我,我是可以和她打跳的。反正,要不了几年,她就是我的女人了,打跳不算啥吧,比起电视里面那些搂搂抱抱的,文明多了。刘雀儿想,那样,她就不会一个人闲得慌,就能留下来,不再想出门去的事了。ww
这样想着,刘雀儿就动手继续挖昨天没有挖完的坑。
这片桃花山,是桑树垭所有承包山面积最大的一片。当年包产到户的时候,都嫌这里到处都是古墓,到处都是青石板,像是大户人家铺的院坝,没有一点儿土,哪个也不要。青石板缝隙里面年年都要生长出来要死不活的草,没有一根树枝,更没有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不晓得为啥就叫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桃花山。青石板缝隙里长出杂乱的叫不上名字的杂草,长长短短的,把凌乱的青石板都要盖住了。个子矮的人进去,外面也不容易看见。远远地望去,这里是没有石头的一坡荒草,毛茸茸的。没来过这里的人,站在远处看一眼,都会想,要是开垦出来,定是长庄稼的好土地。可是来过这里的很多人,他们看一眼这些大大小小的薄薄厚厚的青石板,转身就走了,决不会来第二回。桃花山就这样荒废了不知多少年。
包产到户的时候,只有刘雀儿家还缺少一分地,这块名字好听却纯粹没有一点作用的山坡,就分给了他家。刘雀儿的爸爸在桑树垭是出名的老好人,从来没有和人争吵过,也没有人欺负过他。这就和桃花山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也没有任何人去开垦它。都说分给他家这块大面积的桃花山,并没有亏欠他。一分地多大,桃花山多大?他所有的地,还没有桃花山的一半大呢。何况,一出后门,就到了承包山上,和放在家里一样,多方便。刘雀儿的爸爸承包后,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他要种庄稼,要靠现成的土地吃饭,顾不上来这里。来这里没有任何事可干,一根柴棍也捡不回去。这片有着一个好名字的桃花山,就这样又荒芜了很多年。
多少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刘家只有刘雀儿的时候,桃花山还是原来的桃花山,刘雀儿却有了想法。他见别人家的山林都郁郁葱葱的,都藏住野物了,都有木头卖、有果子卖了,就想把桃花山也开出来,叫它有收益。桃花山到处是古墓,像古墓一样荒凉死寂,连一只鸟儿也不愿意往那里飞,人更不愿意去那里。活人忌讳死人,不愿意到有死人的地方去,何况那里有从古到今的死人,有一个挨一个的古墓。墓口像是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胆小的人一看就汗毛倒竖,头皮麻。就是有宝贝放在那里,也没有人愿意去捡。
刘雀儿有力气,种好了地,就用空闲的时间挂面。卖了挂面,油盐酱醋的钱
有了,穿衣吃饭就不愁了。别人都用这空闲时间出去打工或者干其他的手艺挣钱,刘雀儿不想出去,出去也找不到活干,就在桑树垭靠挂面的手艺过日子。挂面卖不出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家承包的桃花山。他不会让自己闲着,他拿上锄头在山上刨,想刨出一些地方来栽树。他把青石板搬开,见石板下面有土。黑油油的肥土,土脚很深。这一现,像是现了金子,刘雀儿很高兴,很攒劲地干起来。一干,就停不住手了。青石板很多,刚搬起来的时候,朝下的一面都有湿气,像人身上冒出来的湿漉漉的汗水,只是比汗水晶莹透亮,像一颗颗滚动的珠子。珠子下面绿莹莹的条纹,像是哪个随意刷抹上去的,浓淡不一,疏密不一,和石板本来的淡白色互相交融在一起,清晰可见,像是有了流淌的活力。风一吹,湿气干了,绿色就更加浓了,白色也就更加浓了,活力也就比原来强了,像是包着的一层透明的薄膜被撕开了,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了,石板就成了有生命的青石板。刘雀儿把这些青石板摞起来,腾出一块一块有土的地方。他摞得很用心,像砌墙一样,整整齐齐,横竖都是一条线,像是一排一排的墙,像是一大片没有建成的房子。砌起来的石墙很好看,绿的白的,完全不是原来山坡的寡淡样子,有了生机。有了生机的墙的中间,是油黑的土地。那里是住人的地方。要是住在那样的屋子里面,一定是很舒服的。
88.十五古墓(3)
( 看着这些已经有了很大规模的房子,刘雀儿想,都嫌这里是死人睡觉的地方,都怕这里有邪气,那就种上能避邪驱鬼的桃树吧。这样,桃花山就名副其实了。
刘雀儿干得正起劲的时候,就挖出了陶器。他明白是挖着古墓了,挖着古墓里面的陪葬品了。刘雀儿一直在避开古墓,不去惊扰这些沉睡的老先人。这是一些外表已经坍塌的早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古墓,是没法避开的。陪葬的陶器有时是一件,有时是几件,有的完好无损,也有的有破损。不论好坏,刘雀儿全都捡在一堆。实在是没地方放了,他就想到了要把它们埋在一处。这山上是不能埋的,占地方。刘雀儿就想到了房后面竹林里面的那个窖坑,就把它们全都埋在那里了。
刘雀儿看着已经栽了半面山坡的桃树,心里很高兴。虽然兰妹儿没有来这里帮忙,可他并没有失望。他想,等两年桃树开花结果,就会有桃子卖钱了,攒下钱了,就能娶下兰妹儿了。每回想到这里,他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昨天挖的那个坑里面有一块大一些的石板,今天要把边上再刨大一些,石板才能搬起来。他想,这是桃花山上最大的一个坑,一定会长出最大的桃树,结出最好的桃子。最好的桃子,当然就是归我和兰妹儿吃的,是不会卖掉的。
想到兰妹儿桃子一样红艳艳的脸庞,想到桃子的味道,刘雀儿就像尝到了兰妹儿那光洁圆润的脸蛋儿的滋味,心里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身上的劲头就更大了。昨天那块咋样也撬不起来的石板,这阵一使劲儿,轻而易举地就撬起来了。
刘雀儿搬起青石板,有了一种能够征服所有难事的自豪。
在他要把这块石板抱起来摞到石墙上面去的时候,脚底下一滑,身子往旁边倒去。刘雀儿明白怀里抱着一块大石板倒下去的后果,赶紧趁势一使劲,把怀里的石板推了出去。
石板是推出去了,这一使劲,脚底下却更加往下滑去,感觉像是把地蹬了一个窟窿,整个身子都要掉下去了。刘雀儿赶紧展开双手,在窟窿的边沿撑住身子,再一使劲儿,把身子吊了出来。
刘雀儿退后一步,看清了刚才掉下身子的地方,确实是一个窟窿。但不是自己蹬的,原来就有。那是一个黑黢黢的洞窟,搬起来的那块石板就盖在上面。可能是用劲太大的缘故,脚底下把洞窟的边缘蹬豁了,身子就掉下去了。
刘雀儿往前伸了伸头,要看看那个不规则的洞口,看看洞里面到底有多深。洞口很大,一个人宽宽松松就能进去。这个洞是罄口的,越往下面越宽大。洞里面一人多高的地方,是一个斜坡,从那里拐了一个弯,黑咕隆咚的,就看不见了。
一股凉飕飕的风从洞口吹上来。刘雀儿觉到一阵凉意,也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洞到底有多深,刘雀儿想弄明白。人是不能进去的了,身边也没有一根杆子捅一下。刘雀儿想了一阵,好容易找来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从洞口上滚了下去。圆石头没有在那个斜坡上停住,也没有很快地滚下去,像是有些害怕,慢慢地往前面滑去。刘雀儿想,我比那块石头要重得多,要是掉下去了,是停不住的,也会往前滑去。这样想着,就听到了圆石头落下去的声音,听到了圆石头往下落的时候撞击在洞壁上面的声音,咚,咚,咚——声音沉闷,还有回音,只是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刘雀儿长出了一口气,身上冒出冷汗来,像是那些刚刚搬起来的青石板下面湿漉漉的水汽一样,一股一股往下流。我要是掉下去,就进了地狱了。他想,我刘雀儿命大。
赶紧把那块大石板搬回原来的地方。这块地还没有弄好,还要得几天时间,照原样盖住,免得掉进去了。刘雀儿想。
搬回石板,还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别的没有,他有的是力气,所以他不怕花力气。刘雀儿这阵却觉得石板比原来重多了,他使足了劲,石板也只是动了一下,更不要说抱起来了。他歇了一下,伸了伸两只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是把石板挪了一截。石板原来就没有推出去多远,刘雀儿再挪一截儿,就盖在洞口上面了。
89.十五古墓(4)
90.十五古墓(5)
( 他又想起早上梦里面的那种感觉。ww
一个晚上的时间,刘雀儿是睁着眼睛度过的。睁着眼睛睡觉的时间他从来没有过。原来只是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过,说睡不着觉有多难受,有多难熬,总是觉得夜辰太长,总是觉得熬不到天亮。那时候他总是睡不够,总是怨恨瞌睡太多,睡觉占去了很多的时间,太可惜了。那些老人们是闲得无事了,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人都老了,说那样的瞎话,也不怕人笑话。这阵刘雀儿晓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是实,觉得睡不着觉比他们说的还要难熬,还要难受。
好在这一夜刘雀儿的脑壳里面没有闲着。他翻来覆去地想,想如果雀儿有了问题该咋办的事。总是想不出个头绪来,像一团乱麻,越整越乱,越乱越是睡不着。挨到鸡公叫了三遍,房顶上树枝上面的鸟儿还没有唧唧喳喳叫唤的时候,他就起来了。总算是我赢了,他想,我总算是比你们鸟儿们早起来了。刘雀儿起床的时候,鸟儿开始唧唧喳喳叫唤起来,好像是为他的早起愤愤不平,也为自己的晚起追悔莫及。因为刘雀儿听出了烦乱,耳朵烦乱,心里也烦乱。在这些听起来有些烦乱的鸟叫声中,他终于决定要到羌氐市医院检查一下。
拿定主意,鸟儿的叫唤又像原来一样好听了,听起来清脆悦耳,心里也舒服。刘雀儿也撮着嘴,学着鸟儿的叫唤。
以前决定一件事的时候,刘雀儿总是要思前想后好几天才能最后定盘。这回一决定去羌氐市医院,刘雀儿就没有犹豫。起床后赶紧刨开灶孔里面捂着的火,折了一些细柴架在上面,红中带蓝的火苗燃起来的时候,又加了一些粗一点的柴,红红的火焰就大起来了。刘雀儿赶紧在锅里掺上水,把米淘净下在锅里。正准备去取钱,想一想,又转身淘一些米下进锅里。钱是准备娶亲的时候用的,积攒了好长时间,很不容易的,不能轻易就用了,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吧。买东西能讲价,黄金有价药无价,不能由自己讨价还价了,一进了医院,就得由人家摆布,说不定要花很多钱的。刘雀儿想,能节省的,就是饮食了。饮食也不能总是在外面买,外面的东西太贵了。既然不能把锅灶也带上,那就把饮食带上一些吧。
刘雀儿在箱子里面取出钱来。数了三遍,没错。在身上装好,锅里的饭就熟了。他用油把饭炒了,在海子里面紧紧地按上能吃两顿的米饭。海子的盖子被米饭顶起高高的,盖不上,只好扣在饭的上面。这样,整个海子中间就是一圈黄亮亮的颜色,像是海子上面原本就有一截黄亮亮的沿子。锅里剩下的还很多。这样就好,他想,把锅里的全吃下去,忍一下肚子饿,也能坚持一天的。这样,连今天,就有两天基本上不用花钱了。
想到这里,刘雀儿心里一亮:再带上一些自己的挂面,接点水,用海子一煮,饮食不就完全解决了吗?刚才咋就没有想到这些呢,真是糊涂。
刘雀儿责怪着自己糊涂,心里还是为自己能想到这些而暗暗得意:过日子就得这样精打细算,能节省就节省,不能乱花钱。有钱不能乱花,我没有钱,更不能乱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凑起来的。
刘雀儿这样想着,心里很高兴。外面的天蓝盈盈的,一丝云也没有。东面已经出现了粉嫩的红色,好像还有一股兰花的香味。刘雀儿想,那颜色和兰妹儿的脸蛋儿比,差远了。
“姓名?”
“刘雀儿。”
“什么?”
“刘-雀-儿。”
刘雀儿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同时看着大夫的脸色,生怕他还是弄不明白。
大夫个子高高的,脸上白白净净。戴上白帽子,穿上白衣裳,整个儿就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刘雀儿看着大夫,不自觉地往后面退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牙齿没有他的白,是一种白中带黄的颜色,也没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儿,是一种泥土的味道。衣裳更是不能和大夫相比的,是一种毛蓝布,这阵却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上面敷上了一层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的灰尘和泥土,还有身上的汗水。我这样的人,哪能和那样干净整洁高贵的人靠近呢。他不躲避你,就是看得起你了。
91.十五古墓(6)
( 大夫一本正经的、没有一点儿笑意的脸上,在刘雀儿再次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嘴角往上一咧,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刘雀儿的背部靠在墙上了,离大夫已经很远了,可还是听见他出的笑声,细细的。屋子里很静,自己出气的声音总是显得很粗大,总是控制不住那种自己听起来轰隆轰隆的声音。要控制到原来那种轻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呼吸状况,除非是不呼吸了。刘雀儿心里很紧张,脸憋得通红,身上的肉,好像也收紧了,紧紧地往骨头上面缠。
“大名,”大夫说,“我是说,你的大名。”
“就是大名。桑树垭的人都这样,小名前面加上姓,就是大名了。”刘雀儿赶紧补充,生怕大夫弄不清楚,“桑树垭的人都叫小名,只有外出办事的时候,才在小名前面加上姓,成为大名。”
“有意思。”大夫说,“看来,你是有意要炫耀你的雀雀儿了?”
“?”刘雀儿没有弄明白医生的意思。他很恨自己的紧张。是这种紧张,才使他没有明白医生的话。
“我是说,你的雀儿很大?”
“不大,只是有些疼。”这回刘雀儿弄明白了,赶紧回答,“使劲的时候受伤了,扯得小肚子疼。”
刘雀儿对医生的神奇医术很佩服。自己没有说出病因,大夫只是问一下姓名,登记一下,就能看出病,可见他的医术有多高明。医术这样高明的医生,治起病来,一定也是神奇的。看来,来羌氐市医院是来对了。这个医生也是找对了。我的运气真好。
“不是嫖的吧?”大夫问。大夫这回脸色正经了,原先一样没有一点儿笑意。“再说详细些。”
“使劲的时候摔了一跤,可能是摁的。”停了一下,刘雀儿又补充:“根根上,根根上疼,没有外伤,我看过了。”
“明白了。”医生说,抬了一下手,好像刘雀儿的话是多余的,“你看过了,我就不看了。”
刘雀儿的心里一下踏实了。他想,自己还是聪明的,说得详细,医生都不看了。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羞了。如果脱了裤子叫别人看那个地方,总归是嫌羞的。
刘雀儿长出了一口气。
大夫递过来一张填好的单子,“去,缴费,住院。”
刘雀儿以为大夫开的是一张药方。一听不是,迟疑一下,才伸出手去。脸上布满了疑问,张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大夫倒是看出他有话要问,没等他开口,就说:“你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你想,那东西出了问题,影响会有多大?自己得不到快乐不说,老婆还不要你,还不全都完了?”
大夫说得有道理。想到问题的严重,刘雀儿脸上的疑虑消失了,又换上了感激,感激大夫的关心治疗。自己的雀儿不出问题,自己就会有快乐,兰妹儿就会是我的女人。有了一个女人,就有一个像样子的家了,有了一个女人,就会有子孙后代,自己就会当爸爸、当爷爷、当祖宗了。
这些,都是这大夫给的,当然得感激他。
“那,能治好?”刘雀儿满怀希望地问,身子往前弯了一下,脸上也讨好地笑起来。但他立即又把嘴闭拢。他害怕大夫嫌恶自己的牙齿。
“当然能,要不我能收你住院?”大夫也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像是累极了,张开嘴呵呵呵地吐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身腔里所有的气都吐出来才甘心一样,“告诉你吧刘雀儿,不是吹牛,没有我治不好的病。当然了,死过了的人除外,你不要钻牛角。”
刘雀儿更加有信心了,拿上单子去办理住院的事。
“明天我再来看你。”大夫在他后面说。
第二天早上,刘雀儿的肚子咕咕咕地响,脑壳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一点儿劲儿。他在床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觉得光线太亮了,刺得眼睛睁不开。白墙壁、白铺盖、白亮亮的光线,就像是太阳的光线一样直往眼睛里面钻,眼珠子上面像是叫这光线钻了很多的眼儿,隐隐约约的生疼。他慢慢地睁大眼睛,慢慢地坐起来,看看窗外的亮光。他估计,要是在桑树垭,这阵正是吃早饭的时间。
92.十五古墓(7)
( 想到早饭,刘雀儿的肚子又咕咕咕地响。ww
在床上坐一阵,刘雀儿就闻到了炒米饭的香味,流出了口水。他咕咕咕地咽下了口水,忍不住看放在床边上柜子上面装着炒米饭的海子。海子是用一个布口袋装住的,看外面像是装了一个大南瓜,鼓鼓囊囊的。看着看着,刘雀儿的肚子
更加饿了,忍不住挪过口袋来。解开绾住的结,海子就出现在面前了,炒米饭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直往肚子里钻。随着香味钻进去的,好像还有一只老鼠,在肚子里打洞,肠子都扭曲了。
刘雀儿原来挨过饿,因为饿得多了,就受不住那种饿的滋味。一饿,就开始心慌意乱。他怕等一阵大夫来了,自己心慌意乱的又把大夫的话听不明白,就把双腿从床上放下来,坐在床沿上,拿出口袋里的瓢羹,开始吃饭。
饭是冷的,没有原来那样好吃,嚼在口里硬硬的,每颗饭像是有了弹性,有了筋道,要使劲才能嚼烂。刘雀儿想,这一顿饭要吃出原来两倍的时间。好在炒米饭还是原来那样香,刘雀儿越吃越有劲儿,嚼得腮帮子生疼,却嚼出了兴趣,指望就这样嚼下去,反正大夫没有来,反正有的是时间。ww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没有东西来打多余的时间了。
刘雀儿正在蛮有兴趣地大嚼大咽,大夫就进来了。
大夫在床边上的小柜子上面放白瓷盘子的时候,刘雀儿赶紧把手里的瓢羹Сhā在海子里,腾出手来揩净粘在嘴巴上面的饭,同时咕噜一声,咽下口里还没有完全嚼烂的炒米饭,哽得喉咙伸长了一下。
他要等着大夫问话,要准备好把大夫的话听清楚。
大夫没有问话,只是看着刘雀儿手里端着的海子,眼睛里有一道亮光闪过,眼光就变得僵直起来。那亮光很微弱,像黑夜里萤火虫的光,只是那样一闪就没有了。刘雀儿还是看得很清楚,因为它是黑夜里的光,再小再暗,看起来也很明亮。
刘雀儿见大夫眼里的光闪过就暗淡了,僵直了,僵直的眼光落在自己手里的海子上面,再也不动,像是粘住了一样。
刘雀儿不好意思起来,忙把海子往口袋里面装。大夫却制止了他:“吃,你吃。吃毕了再说。”
“吃、吃,我吃毕了。”刘雀儿继续把海子往口袋里装。
大夫伸过手来,先按住口袋,再挡住海子。“要是不吃了,就放在这里吧。”他双手抱住海子,从刘雀儿的手里抱过来,往小柜子上面瓷盘子的边上放。要放了却又没有放下去,手指一伸一屈的,在海子上面摸着,像是那里有一颗芝麻大小的东西把他的手扎了,同时引起了他的兴趣。
刘雀儿不晓得大夫那样摸着是啥意思,见他很专心的样子,有些不敢问。停了一阵,见他还没有要放下的意思,就往前伸了一下身子,说:“大夫,还是放在我的枕头边上吧。免得挡路。”
刘雀儿认为大夫捧着海子,是选不定一个放下海子的地方。他是一个医生,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不会把装饭的海子和装着看病仪器的盘子放在一块儿的。
刘雀儿伸过手去想要把海子拿回来。大夫往旁边趔一下,没有给他。“就放在这里吧,”他说,“放在这里就行。”
大夫说着,又摸一阵海子,有些舍不得地放下了。放下了,还好好地看了一阵,才转过身来看坐在床沿上的刘雀儿。“从今天开始输液治疗,”大夫说,“我会按照你的况给你用药。你就放心吧,不会延误你的病。”
刘雀儿感激得直搓手。桑树垭镇医院的大夫就不是这样,脾气很大的,看不起不讲卫生的病人,嫌他们说话土气,推推搡搡的,弄得人身上的病没看好,心里反倒气出病来了。羌氐市医院就不一样,这里的大夫真好。刘雀儿不晓得该说啥感激的话,只是憨憨地笑。
“我这病,到底要多久?”刘雀儿心里对大夫有了好印象,没有了顾虑,还要问。他想早些好了回家去,在这里待不住。在这里整天躺在床上,看到的是满眼的白色,和啥也没有看见一样,他待不住。要是在桑树垭老家还行,听见狗的叫声,听见鸡公的叫声,听见鸟儿的叫声,能把注意力分散。分散了注意力,心里就不着急了。在这里没有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心里总是慌慌乱乱的,想早一些回家去。
93.十五古墓(8)
( “早也行,迟也行,就看你的了。ww***”大夫说。
刘雀儿睁大了眼睛。这阵刘雀儿不再张大嘴巴了,把嘴巴紧紧地闭上,把眼睛大大地睁开,把自己的不明白,自己的疑问,自己关心的事,都放在眼睛里面。
“这样说吧,”大夫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给他解释,“病呢,就是这个病,就看你咋样配合了。”
刘雀儿还是不明白,反而更加糊涂了。我是来看病的,大夫叫我咋样我就咋样,当然要配合了。
“大夫是说,我配合得好,就好得快些?”刘雀儿问。他想,这太简单了。
“我姓薛,叫薛访梅。你就叫我薛大夫吧。”薛大夫说,“是这样的,病是由于病菌感染引起的,要你配合的任务,就是讲究卫生。”
刘雀儿一阵脸红。自己的不卫生,还是叫薛大夫提出来了,真是一件丢人的事。好在他不像桑树垭镇医院的大夫,没有对我嘲笑训斥。这是给我留面子。
刘雀儿看看自己的衣裳,看看自己的手,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小心地赔着笑。ww“我家里穷,”他说,“也想讲究,可讲究不起来。”
“衣着打扮,只是卫生的一部分,并不是很重要的。”薛大夫说。
“我洗过的。”刘雀儿见薛大夫说的不是衣裳,松了一口气,赶紧说明,“只是太旧了,就这个颜色,看起来不干净,其实是干净的。”
薛大夫就笑。这是刘雀儿看到的薛大夫最好的笑,嘴巴咧得很大,没有出声。
他想,没有声音的笑,是从心底里出来的笑,是最真实的笑。
“我说的,不是你的衣裳,”薛大夫再给他解释,“我说的,是你的饮食。”
哦,刘雀儿这阵算是明白了。你说得明白,我理解的也就清楚。刘雀儿在理解的同时,脸上还是红了。他想,薛大夫说的是饮食的好坏。饮食好,病就好得快,相反,病就好得慢。刘雀儿明白这个道理,不管哪个人,病了都要吃好的,补身子。饮食的好坏,关系到身子恢复的快慢。炒米饭,这是我最好的饮食了,要再配合,只有花钱在外面去买了。
“明天,我就去买饮食。”刘雀儿看看柜子上面的海子,和海子旁边口袋里装着的挂面,解释说,“今天就算了吧。”
薛大夫想了想,又开了口:“外面的小吃?也不一定干净,那些碗筷,都是人家用过的,传染更厉害,最好的办法是……”
薛大夫停住了。最好的办法是啥,薛大夫没有说出来,刘雀儿却着急了。
“我在家煮,”刘雀儿赶紧说,同时指指桌子上的口袋,“我来的时候,带着自己挂的挂面,就在这个海子里煮,不会传染的。”
刘雀儿说完,又把眼睛睁大,看住薛大夫。
薛大夫是个聪明人,一见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样吧,嗯,你先吃饭,我给你想个办法。”薛大夫没有接着说下去,支支吾吾说完,转身就往出走,“你可能还不晓得,医院里是不能自己架火煮饭的。”
刘雀儿挪过海子,继续吃饭,很快就吃完了。他想,吃完,免得等一阵薛大夫来,又要说我饮食的好坏了。刘雀儿心里明白,薛大夫是为他好,可他还是不愿意叫别人说。
刘雀儿正要把空了的海子往口袋里装,薛大夫就进来了。薛大夫手里提着一个明灿灿的金属圆桶子。随着他的动作,那个圆桶子上面总是有光亮闪动。薛大夫近了,刘雀儿看得清楚了,那个圆桶子上面有一个盖子,像是一个蒸馍的蒸笼。只是太小了,不可能是蒸笼。刘雀儿想,这个看病的东西是啥呢。
薛大夫把圆桶子在他面前晃一下,“这个咋样?”他问,停在刘雀儿的眼前。
刘雀儿只是见它光洁明亮,干净结实,不会生锈,也不会破损,看不见这个圆桶子里面啥样的,也就不明白它有啥作用。只得笑着,睁大眼睛看着薛大夫,等着他的解释。
“这是饭桶。”薛大夫说,“我专门给你买来装饭的。”
饭桶,刘雀儿是见过的,桑树垭家家户户都有。有的是桑木小板子箍成的,有的是圆木头掏成的。自己原来也有一个。那是爸爸留下来的,边沿已经豁豁牙牙的,很不好看,吃饭的时候硌嘴巴。自从用了这个从山里面挖出来的海子,就
94.十五古墓(9)
( 没有用它了,也没有洗。前几天还看见它,是准备收起来的,一看里面已经长了霉,毛茸茸的,还有一股霉味,干脆就甩到门前的坡下面去了。海子比它好看,边沿整齐,好洗。就是没有它经摔打,得小心地保护好。
这也是饭桶?刘雀儿很是惊喜。要是用它来装饭,当然干净、卫生,就是酸菜,也能吃出肉的味道来。只是,只是,用它来装饭,人的胃口大增,不知要多吃多少呢,那可是一笔有算头的账啊。
当然,这只是刘雀儿的想法。他没有说出来。他同时想,我们农村人真是少见识,城里人真是讲究。
薛大夫把饭桶的盖子揭下,翻过来,就成了一个洋铁碗。薛大夫端住这个洋铁碗,做出吃饭的样子,做出吃出香味的样子,朝刘雀儿笑笑。
刘雀儿也笑了,咧开了嘴巴。他不得不咧开嘴巴。薛大夫作出的样子太像了,像是一个在他面前出洋相的大孩子,惹得他很开心。
薛大夫把饭桶的盖子放在他的手里,又从饭桶的上面揭开一层,再揭开一层。ww一连揭开三层,下面才是饭桶。饭桶里还有一个瓢羹,一个扬叉。
薛大夫每揭开一层,刘雀儿都要往前伸一下脑壳。这阵他已经没有原来那样拘束了。刚才薛大夫的洋相把他的拘束惹得没有了。刘雀儿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饭桶。薛大夫像是在耍戏法。
“比你那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咋样?”薛大夫问。
刘雀儿一惊:薛大夫真的神奇,不仅医术高明,一眼能看出我的病,看其他的东西也神奇,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古墓里面的东西。刘雀儿的脸又红了:薛大夫是不是在暗示说,我在用古墓里面的东西吃饭?他要说的真是这个意思,那可是一件丢人的事。挖古墓是丢人的事,是穷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干的事。用古墓里面的东西来吃饭,不是把挖古墓的事明明白白摆出来教人笑话嘛。
“不,不是的,”刘雀儿看一眼海子,赶紧辩解,“那是先人留下来的东西。”
薛大夫没有理睬他,指着面前的东西一一介绍:“这三个盘子,是装菜用的……”
三个盘子都是装菜用的?刘雀儿睁大了眼睛。这回睁大眼睛不是看薛大夫,是看三个盘子。一顿饭有三样菜吃的人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一定是殷实人家。要不,就是这阵的干部。桑树垭是没有这样的富厚人家的。桑树垭人家要央人干活路,耍排场了才能有两三样菜,才能有一斤半斤包谷酒。平常吃饭,稀饭,就下泡菜,干饭呢,酸菜汤占多数。
“我用不着。”刘雀儿说,“我平时就爱吃炒米饭,逢年过节才弄两样菜吃。”
说完,他又后悔了。薛大夫说这个饭桶是给他买的,他还没有给钱呢,应该
先问问价钱,客气一番,给了钱再说。如果是薛大夫送给他的——薛大夫没有理由送他一个高级的饭桶。就算是他送的吧,也应该再三推辞,显得自己不是凭空要人家的东西。虽然是山里人,还是要懂得礼让的。这样舌尖嘴快地一说,等于是已经急不可耐地要接受人家的东西了,是要惹人笑话的。
“你可以用一个,可以用两个,也可以用三个。”薛大夫解释说,“根据你菜的多少定。哎,下面这个,你看,分开的,一边装饭,一边装汤。饭、菜、汤装在一起,是保温的,既干净又卫生,多好。”
薛大夫把瓢羹放在底下,再放好三层盘子,最后盖上盖子,扳起旁边提手的襻子,把饭桶交给刘雀儿。
刘雀儿接住,很感激地一笑:“薛大夫,这个,值多少钱?”
“价值千金。”薛大夫笑了一下,看住刘雀儿的脸,“义值千金啊。送给你一个装饭的桶子,交个朋友,不行吗?”
刘雀儿就无话可说了。
他双手抱住饭桶,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指甲都要钻进骨头里面了,他才相信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可是,他想,我是一个从桑树垭来羌氐市医院看病的人,是一个穷人,薛大夫为啥这样关心我,为啥要和我交朋友呢。他抬头看看薛大夫,见薛大夫也在看着他,眼睛是那样的温和,像一只躺在怀里的猫的眼睛。
95.十五古墓(10)
( 刘雀儿咧开嘴,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好了,该输液了。”薛大夫说,“这些事,是该护士干的。我不放心,怕她们照顾不好你。还是我亲自来干吧。”
刘雀儿的眼泪本来要退回去了,这阵又流了出来。他赶紧伸手擦干,把饭桶放在枕头边上,捋起袖子输液。
薛大夫给他扎上针,调好输液器,盖好他的被子,看自己的手表。
“这阵是一点,你也刚吃过饭,不饿。”薛大夫说,“四点钟的时候,我来叫你,我们一起去吃饭。”
刚刚睡好的刘雀儿心里一阵热,像是冬天里喝下了一碗热开水。正要说推辞的话,薛大夫伸出手来止住他。“不要说了。朋友嘛,请你吃饭是应该的。哦,这个饭桶,放在这里吧。”薛大夫趁势伸过手去把饭桶拿过来,往床边的小柜子上放。
柜子上面已经没有地方了,薛大夫把饭桶提在手里,看了柜子半晌,终于有了主意。ww“我说朋友,你这个罐子,就不用了吧?”他看刘雀儿,“有我送的这个饭桶就够了。这个,就撂了吧。哦不,你就给我吧。这个,养个花还有用处的,废物利用嘛。”
刘雀儿往起来抬一下身子。“只要有用,你就拿去吧,”他说,“只是要洗一下才能用。要不你等一下,我输毕了给你洗。”
“养花不要紧的,冲一下就行。”薛大夫说,“你输液吧。”
薛大夫在站起来前,顺手把小桌子上的布口袋拿起。口袋里是刘雀儿从家里带来的挂面。见薛大夫把口袋斜Сhā进海子里,是要带走的意思。刘雀儿赶忙伸出手来,抓住了薛大夫的衣袖。“这是我的挂面,”他说,“够我吃四五顿了。”
“我晓得。”薛大夫说,“我说过,医院有规定,不能在这里架火煮饭吃,要不,这里就成食堂了。”
见刘雀儿还有些舍不得放手,又找不出话说,停了一下,薛大夫就笑了,补充说:“你就叫我也尝尝你的挂面味道吧。这东西,在城里可稀罕了,花钱都买不到呢。”
“那……”刘雀儿没话说了,“只是,没啥好吃的。”
看着薛大夫捧着海子出门去了。刘雀儿想,薛大夫是真的和我交朋友了。海子原本是要撂了的,他却借口说要栽花,挂面原本也是要撂了的,他却借口要吃稀罕。那是不肯伤我的面子,是给我留一个面子。
护士又来给刘雀儿输了一次液,给了他一些药,说了咋样服用的话,就带进来一个病人。病人睡在刘雀儿对面的床上,哼哼唧唧的,刘雀儿看不出他哪里有毛病。也许是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不好教别人看的,也不好说出口的,刘雀儿想。看来,吃五谷生百病这话没错。刘雀儿出去屙了两泡尿,力气就少了一些,像是力气都随着尿屙出去了。他四仰八叉睡在床上,听着隔床上那个病人的呻吟,也听着自己肚子的咕咕声,就感觉肚子已经很饿了。
刘雀儿有一点儿后悔把海子送给了薛大夫。要是海子还在的话,就可以用它来煮挂面了。刘雀儿出去解手的时候已经看好了,医院大门外面不远处就有一个垃圾站。垃圾站是水泥墙围起的,墙外面有狗屎,墙上有狗尿。墙里面有木棍、纸片和破烂的塑料盆,那些东西都是燃火的好东西。病房里有两壶开水,没人喝,倒一些在海子里,很快时间就能把挂面煮好。
海子不在了,挂面也叫薛大夫拿走了,想这些都没有益处了。海子薛大夫是拿回家去了,有用;挂面,很可能让薛大夫甩在那个垃圾站里面了,他是绝不会吃的。城里人啥没吃过,能对乡下的挂面稀罕?每当想到这,刘雀儿心里就一阵
紧,想过。如果真在那里面,他会捡回来的。
薛大夫说好下午请吃饭的,这阵还没有来。刘雀儿不明白城里人的下午和桑树垭的下午时间相差多少。几次想去外面买饭吃,又忍住了。既然薛大夫请客,饮食一定是很好的,至少和那个饭桶装的一样,有三样菜一样汤。那可是难得吃到的。我这阵吃了,花钱不说,等一阵就少吃了,有些不划算。
96.十五古墓(11)
( 刘雀儿就耐心地等候。他本想睡一觉的,却睡不着,就侧身看隔床上那个哼哼唧唧的人。刘雀儿看不出他哪里不舒服,只是口里不停闲。他想起了桑树垭骂猪的话:肚子饱了哼哼,肚子饿了也哼哼。忍不住想笑,就开了腔:“伙计,你是哪里的毛病?”
“你呢?”那人停一下,转过脸来看他,“你那里有毛病呢?”
刘雀儿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就胡乱说:“我没毛病,就是不舒服。”
那人笑了一下:“我和你一样,一点儿小毛病。”
刘雀儿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人没意思,“我还以为你有大毛病呢,”他说,“哼哼唧唧的,怪吓人的。”
“你是第一回住院?”
“嗯。”
“难怪,”那人感叹,眼睛直直地望着楼板,像在和楼板说话一样,“过去是三分病七分医,小病大治,治病是医生积德;这阵是七分病三分医,大病小治,病人成了医生的摇钱树。钱花得多,药吃得多,可那钱都花在马勺背上了,不起一点儿作用的。俗话说,钱能治病,不能治命,治死了,那是你的命短,是阎王爷请你的客,和医生没关系的。我这阵使劲地呻唤,没病也装出有大病的样子来,他们就要认真一些,治得专心一些。这样花钱少,时间短,病也好得快。”
刘雀儿像是不太明白,依旧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是这里的常客了,每年都要来两三次,”那人说,“你相信我的话,没有错。快呻唤吧,反正在这里没事,就当是在唱歌吧。”
那人说着,呻唤的声音突然就大起来,吓了刘雀儿一跳,以为他是教狗咬了一口。正要笑出声来,门开了。刘雀儿侧身,看见薛大夫进来了,立刻就明白了他呻唤的原因。
薛大夫和刘雀儿打个招呼:“不好意思,已经过了时间了,我们去吃饭吧。”接着,瞟一眼隔床呻唤的那人,像是认得。
“检查过了?”薛大夫问。
“没,没有。这回我是要死了。哎——哟——”
“死不了,我们医院没有死过人。”薛大夫说,“有我在,我就不会叫你们死。”
薛大夫说着,叫来护士,叫她立刻带病人去检查。病人一走,薛大夫就抱怨起来。“咋把何癞子弄到你这屋里来了。”他说,“嗯,晓得了,其他的病房都住满了。老朋友,你就忍受几天,将就一下吧。”
薛大夫拉上刘雀儿就往外走。
“他的病好像很严重的,”刘雀儿说,“呻唤得很。”
薛大夫就笑:“要不,他咋叫何癞子?赖嘛。不过,看来这回是有些严重。”
这样说着,就到了一家叫“四溢香”的饭店。
刘雀儿没有进过馆子。在桑树垭去赶场,总是在馆子的门口往里面看一看,见到有很多的人,有的等着,有的吃着,有的在找钱。他在门口闻一闻那些香味,就转身走了。实在想吃的时候,就在街边的饮食摊子上吃一碗面皮,过一过瘾。这阵坐在四溢香大饭馆的一间小屋子里面,就很有一些心虚,也有一点点自豪。
服务员进来,给他们倒上水。给了薛大夫一个硬皮的大本子,薛大夫在上面指指点点的,那个服务员就点头哈腰地出去了。刘雀儿不明白他们在耍啥把戏,只是喝水。
“喝点啥?”薛大夫问。
“就喝汤吧。”刘雀儿说。
“我是说,喝点儿啥饮料,”薛大夫解释,“啤酒?牛奶?果汁?”
薛大夫说的这些,刘雀儿都没有喝过,也就没法选择,只是摇头。“算了算了,就喝汤吧。”他说。
“朋友之间不要客气。这样吧,点一些果汁吧。不,你在山里是吃过果子的,就喝点儿牛奶吧。”
薛大夫说着,正要叫服务员,腰里的手机响起来。薛大夫一看,眼睛亮起来,把手机放下去一些,“正好有个朋友,叫来陪陪你?”他对刘雀儿说,“吃毕饭,我请你们去洗脚。”
薛大夫拿起手机。“来吧,四溢香,”他说,“跟朋友碰一下面。”
薛大夫装好手机,见刘雀儿有些紧张,就大度地笑笑,“也是我的一个朋友,刚下班,叫过来一块儿吃。”他说,“你要学会交朋友,将来走出来,外面的空间大得很,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哦,你在家里干些啥?”
97.十五古墓(12)
( “种地。ww***”刘雀儿说,“这阵开了一座荒山,栽桃树。我这伤,就是在开荒的时候摔的。”
“你那海子,就是开荒的时候挖出来的吧?”薛大夫好像是亲眼看见一样,很自信地问。
看薛大夫全都明白的样子,刘雀儿还是不想承认。坟墓里面的东西,毕竟不
干不净的,没有啥好炫耀的。“不是,那是我家祖传的,”他说,“有很多年了。”
薛大夫还要问,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子进来,惊惊乍乍地叫了一声“哎——”,直接走到薛大夫面前,把手里的一个亮闪闪的包挂到薛大夫身后的椅子上,抱怨着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咋又在这里吃饭?”
“这里好啊,清静,实惠。”他说,“来,认识一下,新交的朋友,很好听的名字,刘雀儿。”
女子本来就高挑,头高高地绾在头顶上,又增加了一些高度。衣裳白色,很短,没有袖子,没有前襟,肩膀上面只有两指宽的一绺连接着前后,腰里用一根襻儿拴住。衣裳下面露着肚脐眼。肚脐眼上面,要不是里面离下巴一拃高的地方还有一件透明的衣裳,两个奶就要钻出来了。
听见薛大夫的介绍,好像一直没有看见刘雀儿的女子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却惊乍地往后一耸,像是看见了一条蛇,或者是一只狼,反正像是看见了一种正在向她迅猛进攻的动物,捂住嘴,惊叫了一声,停住不动了。
薛大夫看她一眼,伸手把她扶住,又看对面坐着的刘雀儿。刘雀儿一直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坐着,却更加显得局促不安。他眼睛看着桌子,或者是看着桌子下面,绯红了脸。脸色有些僵硬,像是木头雕刻成的面具,除开血红,再没有表。
“这是兰妹儿,”薛大夫看一下刘雀儿,并没有多想。他以为刘雀儿见了生人不好意思。
兰妹儿这时已经坐下来了,也没有了刚才那样的惊乍,恢复常态,正经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伸手在额前理理并不凌乱的头,拉拉胸前的衣裳,面向着刘雀儿,“你,啥时间来的?”她问。
“几天了,”刘雀儿回答,“受伤了,住院呢。”
“哪里伤了?严重吗?”兰妹儿问,同时看一眼薛大夫。
薛大夫就很疑惑。“你们认得?”他问。
兰妹儿往刘雀儿那边移动一下椅子,“这就是,我原来给你说过的,我的未婚夫。”她说。
刘雀儿的脸更红了。刘雀儿心里时常想着兰妹儿,也晓得她就在羌氐市打工,可不晓得她具体在哪儿,在干啥。更没想到她和薛大夫是朋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兰妹儿进来的时候,刘雀儿见那一身打扮,确实没有认出来。在兰妹儿开口抱怨薛大夫的时候,他就听出声音来了,认出她的模样来了,同时也就心跳加快了,坐立不安了。
“哦,”薛大夫的神瞬间紧张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冷战,随即又平静了,高兴起来,“这就好,这就叫缘分。我们有缘啊。”
薛大夫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刘雀儿,来,兰妹儿,为我们的缘分,以茶代酒,干。”
薛大夫先喝干了。接着兰妹儿看一眼薛大夫,投去怨恨的眼光。又看刘雀儿,杯子往前一伸,一仰脖子,也喝干了。
刘雀儿看看薛大夫,也看一眼兰妹儿,像不懂他们的礼仪,平常一样慢慢地喝干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天,我们不得不喝酒了。”薛大夫叫来服务员,“上酒。有啥好酒?上,尽管上。”
酒上来的时候,菜也上来了,果然是三个菜。刘雀儿正要感叹三个人就有三个菜的时候,薛大夫又要过原来那个硬皮大本子,再要了三样菜。“放开吃,放开喝,一醉方休,”他说,“刘雀儿,今天陪你的,可是老朋友我啊,可是你的未婚妻兰妹儿啊,我先给你斟三杯咋样?我晓得你是不会推辞的。好,真够朋友。”
薛大夫不由分说地斟酒,刘雀儿只是有些拘谨地把杯子往前推推。薛大夫端起杯子来,刘雀儿也就照着他的样子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在桑树垭,凡是找别人来家帮忙干活的时候,一般是少不了酒的。刘雀儿自己家里没事,经常帮别人家干活,慢慢地酒量也就大了。帮人家干活,只图一个吃喝,每逢喝酒的时候,就不推辞,只要别人斟,只要别人劝,就放开肚皮喝。刘雀儿没有酒瘾,却也不怕喝酒,觉得喝酒很好,喝得人晕晕乎乎的,一身的劳累就没有了,所有的烦恼也没有了,一觉睡下去啥事不管。第二天起来,好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啥都是新鲜的,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
98.十五古墓(13)
( 这阵薛大夫斟酒,他就没有想到要推辞,习惯性地接了。ww接连喝了三杯,薛大夫停下,拿起箸子吃菜。刘雀儿也吃,觉得菜的味道实在是好,接连吃过了桌上的三样菜,才放下箸子。
这时刘雀儿看见兰妹儿正在看着他。兰妹儿刚进来的时候,刘雀儿没想到是她,所以弄得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话说,也不好意思打招呼,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心跳得咚咚响。他看了兰妹儿一眼,见她比在桑树垭的时候白净了一些,瘦了一些,眼睛大了一些,嘴唇也红了一些,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身子都比以前直一些,挺一些,这样也就比原来显得标致好看一些。刘雀儿忍不住再看一眼,见兰妹儿的胸部比原来高出了许多,胸部的两边好像还在突突地跳动。刘雀儿的脸红了一下,把眼光放到桌子上。他想,也许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只是衣裳太短了,太薄了,就显得那里高了许多。
刘雀儿正要拿箸子吃菜,薛大夫又开口了:“刘雀儿,敬酒已经喝过了,我们两个朋友碰三杯咋样?”
刘雀儿还没有说话,薛大夫就给他斟上了“来,一口干。”
刘雀儿喝过很多酒,大多数是桑树垭人自己煮的苞谷酒,有一种焦糊的味道,有一种粮食的香味。ww也有从商店里买来的瓶酒,没有焦煳味,隐隐约约的还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香味。这阵喝的酒,比以前喝的瓶酒味道好多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就是舍得花钱,就是会享受。刘雀儿感叹。
“兰妹儿,今天在羌氐市见到亲人,不要不好意思,应该大方一些才对,”薛大夫把酒瓶子推到兰妹儿面前,又开口了,“就不给未婚夫敬酒吗?”
兰妹儿瞪了薛大夫一眼,看刘雀儿:“还能喝吗?那就喝一杯吧。”
刘雀儿很感动,嗯嗯地答应着把杯子伸过去。
“我是咋样做榜样的?”薛大夫问,“我和刘雀儿非亲非故的,敬三杯碰三杯。你们这样的关系,倒显得生疏了,那哪行。”
“他的酒量没有你的大,就少喝一杯吧。”兰妹儿说,不准备再斟酒。
“心疼啊?应该心疼。”薛大夫说,“那就这样吧,你们共同碰三杯,就当是演练交杯酒吧。”
兰妹儿哧哧地笑起来,刘雀儿却又红了脸,显得局促不安起来。“那,我就再喝三杯吧,”刘雀儿说,“她不会喝酒的。”
刘雀儿就接了兰妹儿三杯酒。
“这不,亲密起来了嘛。”薛大夫一边招呼刘雀儿和兰妹儿吃菜,一边问,“准备啥时间办喜事啊?看样子,年龄也不小了,早些办了吧。”
刘雀儿喝了酒,胆量大了不少,顾忌也就少了,说话的勇气就来了。“是该办的时候了。”他说,咽下一口菜,“可办喜事是要花钱的啊。我的钱还没有凑够呢。”
刘雀儿说着,看看旁边的兰妹儿。意思是说,你的钱凑够了吗?
兰妹儿看着他,微微的一笑,红红的嘴唇慢慢地变厚了,变宽了,中间咧开了一道缝,露出雪白的一部分牙齿,像是一朵鲜艳的桃花慢慢地开了,露出了花心。
刘雀儿看见兰妹儿微微地点点头,眼睛里有了淡淡的哀伤,脸上也有了淡淡的哀愁。刘雀儿的心里也有了一层淡淡的云雾。他想,我要是早些凑够了钱,早些把她娶进门,她的眼里就不会有那种哀伤了,脸上就不会有那种哀愁了。就会像一朵花一样,无忧无虑地在桑树垭开放了。
“快了,”刘雀儿安慰她说,“我的桃园,再有两年就有收成了。再等两年吧。”
兰妹儿的脸上就灿烂起来,羞涩也就上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伸出尖尖
的手指,把腰间衣裳的襻儿解开又拴上,拴上又解开,左右肩膀还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薛大夫一人独自喝下了一杯酒,咂咂嘴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像是那酒是无穷的美味,不这样,就没办法感受它带来的痛快淋漓的享受。
“看着你们,我真羡慕,”薛大夫说,“我提议,我们三个人,共同干。”
刘雀儿端起杯子来,看看兰妹儿,心里怕她受不了。没想到兰妹儿爽快地和薛大夫碰了一下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去了,像喝了一杯香甜可口的蜂蜜。她伸出红艳艳的长舌头,沿着上嘴唇,从左到右舔了一下,然后两根指头捏住杯子。她的小指头高高地翘起来,像是闹意见,不愿意和其他的指头合作。她就这样把杯口朝向薛大夫。薛大夫就又给她斟上了。三个杯子都斟上了。
99.十五古墓(14)
( 三杯酒过后,薛大夫说:“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刘雀儿,如果你对我没意见,你也斟一圈。”
刘雀儿的心里热热的。那是酒烧的,如果再吃点儿饭菜,就没有那种感觉了。至于意见,他说不上来。有,是啥?说不清楚;没有,却又觉得心里有一点儿疙瘩。像是饭里面的一颗沙子,吃进肚里,也不碍事的,几天时间就过去了。刘雀儿想,我们桑树垭人消化力强,一点儿疙瘩,一颗沙子,算不了啥,不会计较的。
“没意见,感激还来不及呢,”刘雀儿说,“斟酒也是应该的,哪能就叫你一个人斟。”
刘雀儿拿过酒瓶子,给薛大夫斟上。在桑树垭斟酒,用的是酒罐子。酒罐子有一个嘴儿,斟出来的酒是一股儿,直直地就进了酒杯子。刘雀儿拿着酒瓶子,小心地给薛大夫斟酒,却斟满了,从杯子里淌出来了。刘雀儿遗憾地想,白浪费了,有半杯酒呢。在给兰妹儿斟的时候,刘雀儿就格外小心了。瓶子里的酒像是有意捣乱,起先不出来,最后却一齐往前冲,杯子还是满了。ww只是没有薛大夫的杯子里淌出来的多。
酒就这样斟完了。剩下来只是吃饭吃菜。薛大夫的饭量很小,兰妹儿的饭量也不大,他们只是劝他多吃。薛大夫还把盘子里的菜全都拨进他的碗里,说,快吃,吃完,不吃就浪费了。刘雀儿看得出,他们是在等自己,就努力地吃。努力,是他作出的样子,总不能显出能吃的样子吧。其实,全部吃完,刚够,不多不少。刘雀儿想,这个薛大夫,算得挺准。
“好日子总是过得这样快,”薛大夫说,“老朋友,今天到此结束,改天我们再好好喝。”
“好,好好,”刘雀儿说,“下一回,该我请客了,你把你的,把你的,家里人也带上吧,把娃儿也带上吧。”
薛大夫只是笑着点头,“你没问题吧?走吧。”他说,“兰妹儿,你把账结了。”
薛大夫从胸前掏出钱包,交给兰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