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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三恶疾(5)

14.三恶疾(6)

15.四四支手枪(1)

16.四四支手枪(2)

17.四四支手枪(3)

18.四四支手枪(4)

19.四四支手枪(5)

20.四四支手枪(6)

21.五歌殇(1)

22.五歌殇(2)

23.五歌殇(3)

24.五歌殇(4)

25.五歌殇(5)

26.五歌殇(6)

27.五歌殇(7)

28.五歌殇(8)

29.五歌殇(9)

30.六铁路(1)

31.六铁路(2)

32.六铁路(3)

33.六铁路(4)

34.六铁路(5)

35.六铁路(6)

36.六铁路(7)

37.七巴山往事(1)

38.七巴山往事(2)

39.七巴山往事(3)

40.七巴山往事(4)

41.七巴山往事(5)

42.七巴山往事(6)

43.七巴山往事(7)

44.七巴山往事(8)

45.七巴山往事(9)

46.七巴山往事(10)

47.七巴山往事(11)

48.八野生(1)

49.八野生(2)

50.八野生(3)

51.八野生(4)

52.八野生(5)

53.八野生(6)

54.九虎啸(1)

55.九虎啸(2)

56.九虎啸(3)

57.九虎啸(4)

58.九虎啸(5)

59.九虎啸(6)

60.九虎啸(7)

61.九虎啸(8)

62.十程小竹的一次奇遇(1)

63.十程小竹的一次奇遇(2)

64.十一缘生堂(1)

65.十一缘生堂(2)

66.十一缘生堂(3)

67.十一缘生堂(4)

68.十二聚缘寺(1)

69.十二聚缘寺(2)

70.十二聚缘寺(3)

71.十三乌梅儿(1)

72.十三乌梅儿(2)

73.十三乌梅儿(3)

74.十三乌梅儿(4)

75.十四英雄和败类(1)

76.十四英雄和败类(2)

77.十四英雄和败类(3)

78.十四英雄和败类(4)

79.十四英雄和败类(5)

80.十四英雄和败类(6)

81.十四英雄和败类(7)

82.十四英雄和败类(8)

83.十四英雄和败类(9)

84.十四英雄和败类(10)

85.十四英雄和败类(11)

86.十五古墓(1)

( 1

兰妹儿不停地逗弄刘雀儿,趴在他的身边用一根猫尾巴穗子扫他的眼睛,扫他的鼻尖,扫他的耳朵,扫得痒酥酥的,口里的热气哈在他的脸上,也是痒酥酥的,刘雀儿就忍不住了,爬起身来,伸手要抱兰妹儿,兰妹儿却咯咯咯地笑着跑开了。***刘雀儿看着她灵活得像是没有骨节的身子,看着她像太阳下的一朵教风吹着晃动的百合花,舍不得教她跑开,就大着胆子去追她。

兰妹儿粉嘟嘟的脸蛋儿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是斟满了浸泡过兰草花的酒,香得他魂魄不安,醉得他飘飘摇摇,像是在云雾上面一样,脚底下总是踏不实在,总是担心会掉下去,他就站住了。兰妹儿手里拿着一支猫尾巴穗子朝他晃动,“来呀,来呀,”她喊。兰妹儿一笑,一开口,红艳艳的嘴­唇­咧开,像是开得正好的一朵桃花,露出雪白的牙齿,那花瓣里面的花心,惹得他心慌意乱。刘雀儿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逗弄了,不怕从云雾上面摔下去,大着胆子追上去搂抱兰妹儿,兰妹儿却一侧身跑远了。转身的时候还回过头来朝他一笑。刘雀儿认为,那是要他继续追上去的意思。

兰妹儿是个喜欢这样逗闹的女子,安静不下来。ww不省事。刘雀儿想。

刘雀儿不想违背了兰妹儿的意思,就放开步子往前追上去。这一追,就从云雾上面掉下去了,醒了。

醒了的刘雀儿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不想兰妹儿的顽皮样子立刻消失。好久没有见到兰妹儿了,就这样在梦里和她多见一阵面也好。他闭上眼睛想着梦里的兰妹儿,任凭­鸡­公不停地叫,任凭伸到房顶上的树枝上面的鸟儿不停地叫。

­鸡­公是天还没有亮就开始叫唤的。­鸡­公一叫,夜晚的颜­色­就开始慢慢地变成了白天的颜­色­。白天的颜­色­一出来,鸟儿就开始叫唤了,叽叽喳喳的叫成一片。要是能听得明白它们叫唤的内容,那可比桑树垭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还要热闹。

刘雀儿总是想和房顶上的鸟儿比哪个起得早,却每次都是他落后了。他不再想兰妹儿。兰妹儿是我的人,光这样想着是娶不到家里来的,要钱。刘雀儿这样想着,睁开了眼睛,看到窗洞里已经有了很亮的光。他一个跟斗翻起来,不顾还

是很疲乏的身体,不再贪睡

要钱,就得起早贪黑,就得不把挂面的手艺荒废了,就得把力气用在桃花山上。

刘雀儿胡乱地洗过脸,在灶孔里架着火。刘雀儿原来想煮挂面,简单地对付一顿算了,看到搁板上的挂面已经不是太多,就改变主意煮米饭。每年一到热天,买挂面的人就少了,挂多了卖不出去,压了钱不说,一到秋天就不好卖了,都嫌是陈面,要新挂的。

不挂面了,刘雀儿就把力气全都使在桃花山上。

刘雀儿把饭焖上,就拿上门后面的锄头,到房后面去了。

房后是一片竹林,竹林当中有一个窖坑,是他家几十年来窖洋芋用的。年年窖,年年掏,窖坑就越来越大了。这阵能窖下一万斤洋芋。

能窖下一万斤洋芋的时候,却再不窖洋芋了,成了刘雀儿窖从桃花山挖出来的陶罐的地方。

刘雀儿找见昨天天黑的时候回来时放在竹林边上的那个陶罐,到窖坑跟前去,要把它窖进去。

第一回想到要把从山坡上的古墓里面挖出来的陶器窖到这里的时候,刘雀儿把窖坑里的淤土和树叶都清理­干­净,又用青石板砌在四面。他想,那些陶器都是从古墓里面挖出来的,是先人们的陪葬物,陪同先人们在古墓里面几千年了。先人们的骨殖早已灰飞烟灭,这些陶器还像原来一样完好,忠诚地见证着先人们的生和死。就是把它们都打碎了,它们还是那样忠诚,不会变。对这样忠诚的东西,不能叫它们暴露在外面,还是把它们照原样埋在土里吧。

刘雀儿记得,那回他像窖洋芋一样,放一层陶器放一层土,整整三层,用去了半天的时间。

刘雀儿这阵把昨晚拿回来的一件陶器埋好,回到屋里,锅里的饭已经焖好了。

吃饱了,刘雀儿又用一个陶罐装上剩余的饭。

87.十五古墓(2)

( 这个陶罐也是从古墓里面挖出来的,他没有埋下。***这个陶罐很像一个他原来用过的海子。原来那个海子也是用来装饭的,叫他弄烂了,懊丧了很长时间,这个海子刚好补上。原来那个海子上面没有花纹。这个上面有,比那个还好。刘雀儿很喜欢,认为这是地下的先人专门给他的。他一手提上很喜欢的装饭的海子,一只手拿上锄头,到桃花山去。

走在路上的刘雀儿想,等两年桃花山上面的桃花开了的时候,就不教兰妹儿去羌氐市打工了。那时候我一个人挂面,就顾不上这里,需要人手帮忙。兰妹儿不喜欢­干­挂面的活路,嫌面粉面筋弄脏了头和衣裳。她喜欢花。这里满山坡的桃花,红艳艳的,她一定喜欢。兰妹儿也喜欢玩耍。这里正好,有花,有草,有

光光的大石板,正是玩耍的好地方。兰妹儿也喜欢吃桃子,她一定会愿意­干­这件事的。春天满山的桃花和绿叶,夏天满树的桃子。桃树林里,外人看不见,要是她再来逗我,我是可以和她打跳的。反正,要不了几年,她就是我的女人了,打跳不算啥吧,比起电视里面那些搂搂抱抱的,文明多了。刘雀儿想,那样,她就不会一个人闲得慌,就能留下来,不再想出门去的事了。ww

这样想着,刘雀儿就动手继续挖昨天没有挖完的坑。

这片桃花山,是桑树垭所有承包山面积最大的一片。当年包产到户的时候,都嫌这里到处都是古墓,到处都是青石板,像是大户人家铺的院坝,没有一点儿土,哪个也不要。青石板缝隙里面年年都要生长出来要死不活的草,没有一根树枝,更没有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不晓得为啥就叫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桃花山。青石板缝隙里长出杂乱的叫不上名字的杂草,长长短短的,把凌乱的青石板都要盖住了。个子矮的人进去,外面也不容易看见。远远地望去,这里是没有石头的一坡荒草,毛茸茸的。没来过这里的人,站在远处看一眼,都会想,要是开垦出来,定是长庄稼的好土地。可是来过这里的很多人,他们看一眼这些大大小小的薄薄厚厚的青石板,转身就走了,决不会来第二回。桃花山就这样荒废了不知多少年。

包产到户的时候,只有刘雀儿家还缺少一分地,这块名字好听却纯粹没有一点作用的山坡,就分给了他家。刘雀儿的爸爸在桑树垭是出名的老好人,从来没有和人争吵过,也没有人欺负过他。这就和桃花山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也没有任何人去开垦它。都说分给他家这块大面积的桃花山,并没有亏欠他。一分地多大,桃花山多大?他所有的地,还没有桃花山的一半大呢。何况,一出后门,就到了承包山上,和放在家里一样,多方便。刘雀儿的爸爸承包后,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他要种庄稼,要靠现成的土地吃饭,顾不上来这里。来这里没有任何事可­干­,一根柴棍也捡不回去。这片有着一个好名字的桃花山,就这样又荒芜了很多年。

多少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刘家只有刘雀儿的时候,桃花山还是原来的桃花山,刘雀儿却有了想法。他见别人家的山林都郁郁葱葱的,都藏住野物了,都有木头卖、有果子卖了,就想把桃花山也开出来,叫它有收益。桃花山到处是古墓,像古墓一样荒凉死寂,连一只鸟儿也不愿意往那里飞,人更不愿意去那里。活人忌讳死人,不愿意到有死人的地方去,何况那里有从古到今的死人,有一个挨一个的古墓。墓口像是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胆小的人一看就汗毛倒竖,头皮麻。就是有宝贝放在那里,也没有人愿意去捡。

刘雀儿有力气,种好了地,就用空闲的时间挂面。卖了挂面,油盐酱醋的钱

有了,穿衣吃饭就不愁了。别人都用这空闲时间出去打工或者­干­其他的手艺挣钱,刘雀儿不想出去,出去也找不到活­干­,就在桑树垭靠挂面的手艺过日子。挂面卖不出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家承包的桃花山。他不会让自己闲着,他拿上锄头在山上刨,想刨出一些地方来栽树。他把青石板搬开,见石板下面有土。黑油油的肥土,土脚很深。这一现,像是现了金子,刘雀儿很高兴,很攒劲地­干­起来。一­干­,就停不住手了。青石板很多,刚搬起来的时候,朝下的一面都有湿气,像人身上冒出来的湿漉漉的汗水,只是比汗水晶莹透亮,像一颗颗滚动的珠子。珠子下面绿莹莹的条纹,像是哪个随意刷抹上去的,浓淡不一,疏密不一,和石板本来的淡白­色­互相交融在一起,清晰可见,像是有了流淌的活力。风一吹,湿气­干­了,绿­色­就更加浓了,白­色­也就更加浓了,活力也就比原来强了,像是包着的一层透明的薄膜被撕开了,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了,石板就成了有生命的青石板。刘雀儿把这些青石板摞起来,腾出一块一块有土的地方。他摞得很用心,像砌墙一样,整整齐齐,横竖都是一条线,像是一排一排的墙,像是一大片没有建成的房子。砌起来的石墙很好看,绿的白的,完全不是原来山坡的寡淡样子,有了生机。有了生机的墙的中间,是油黑的土地。那里是住人的地方。要是住在那样的屋子里面,一定是很舒服的。

88.十五古墓(3)

( 看着这些已经有了很大规模的房子,刘雀儿想,都嫌这里是死人睡觉的地方,都怕这里有邪气,那就种上能避邪驱鬼的桃树吧。这样,桃花山就名副其实了。

刘雀儿­干­得正起劲的时候,就挖出了陶器。他明白是挖着古墓了,挖着古墓里面的陪葬品了。刘雀儿一直在避开古墓,不去惊扰这些沉睡的老先人。这是一些外表已经坍塌的早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古墓,是没法避开的。陪葬的陶器有时是一件,有时是几件,有的完好无损,也有的有破损。不论好坏,刘雀儿全都捡在一堆。实在是没地方放了,他就想到了要把它们埋在一处。这山上是不能埋的,占地方。刘雀儿就想到了房后面竹林里面的那个窖坑,就把它们全都埋在那里了。

刘雀儿看着已经栽了半面山坡的桃树,心里很高兴。虽然兰妹儿没有来这里帮忙,可他并没有失望。他想,等两年桃树开花结果,就会有桃子卖钱了,攒下钱了,就能娶下兰妹儿了。每回想到这里,他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昨天挖的那个坑里面有一块大一些的石板,今天要把边上再刨大一些,石板才能搬起来。他想,这是桃花山上最大的一个坑,一定会长出最大的桃树,结出最好的桃子。最好的桃子,当然就是归我和兰妹儿吃的,是不会卖掉的。

想到兰妹儿桃子一样红艳艳的脸庞,想到桃子的味道,刘雀儿就像尝到了兰妹儿那光洁圆润的脸蛋儿的滋味,心里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身上的劲头就更大了。昨天那块咋样也撬不起来的石板,这阵一使劲儿,轻而易举地就撬起来了。

刘雀儿搬起青石板,有了一种能够征服所有难事的自豪。

在他要把这块石板抱起来摞到石墙上面去的时候,脚底下一滑,身子往旁边倒去。刘雀儿明白怀里抱着一块大石板倒下去的后果,赶紧趁势一使劲,把怀里的石板推了出去。

石板是推出去了,这一使劲,脚底下却更加往下滑去,感觉像是把地蹬了一个窟窿,整个身子都要掉下去了。刘雀儿赶紧展开双手,在窟窿的边沿撑住身子,再一使劲儿,把身子吊了出来。

刘雀儿退后一步,看清了刚才掉下身子的地方,确实是一个窟窿。但不是自己蹬的,原来就有。那是一个黑黢黢的洞窟,搬起来的那块石板就盖在上面。可能是用劲太大的缘故,脚底下把洞窟的边缘蹬豁了,身子就掉下去了。

刘雀儿往前伸了伸头,要看看那个不规则的洞口,看看洞里面到底有多深。洞口很大,一个人宽宽松松就能进去。这个洞是罄口的,越往下面越宽大。洞里面一人多高的地方,是一个斜坡,从那里拐了一个弯,黑咕隆咚的,就看不见了。

一股凉飕飕的风从洞口吹上来。刘雀儿觉到一阵凉意,也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洞到底有多深,刘雀儿想弄明白。人是不能进去的了,身边也没有一根杆子捅一下。刘雀儿想了一阵,好容易找来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从洞口上滚了下去。圆石头没有在那个斜坡上停住,也没有很快地滚下去,像是有些害怕,慢慢地往前面滑去。刘雀儿想,我比那块石头要重得多,要是掉下去了,是停不住的,也会往前滑去。这样想着,就听到了圆石头落下去的声音,听到了圆石头往下落的时候撞击在洞壁上面的声音,咚,咚,咚——声音沉闷,还有回音,只是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刘雀儿长出了一口气,身上冒出冷汗来,像是那些刚刚搬起来的青石板下面湿漉漉的水汽一样,一股一股往下流。我要是掉下去,就进了地狱了。他想,我刘雀儿命大。

赶紧把那块大石板搬回原来的地方。这块地还没有弄好,还要得几天时间,照原样盖住,免得掉进去了。刘雀儿想。

搬回石板,还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别的没有,他有的是力气,所以他不怕花力气。刘雀儿这阵却觉得石板比原来重多了,他使足了劲,石板也只是动了一下,更不要说抱起来了。他歇了一下,伸了伸两只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是把石板挪了一截。石板原来就没有推出去多远,刘雀儿再挪一截儿,就盖在洞口上面了。

89.十五古墓(4)

90.十五古墓(5)

( 他又想起早上梦里面的那种感觉。ww

一个晚上的时间,刘雀儿是睁着眼睛度过的。睁着眼睛睡觉的时间他从来没有过。原来只是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过,说睡不着觉有多难受,有多难熬,总是觉得夜辰太长,总是觉得熬不到天亮。那时候他总是睡不够,总是怨恨瞌睡太多,睡觉占去了很多的时间,太可惜了。那些老人们是闲得无事了,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人都老了,说那样的瞎话,也不怕人笑话。这阵刘雀儿晓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是实,觉得睡不着觉比他们说的还要难熬,还要难受。

好在这一夜刘雀儿的脑壳里面没有闲着。他翻来覆去地想,想如果雀儿有了问题该咋办的事。总是想不出个头绪来,像一团乱麻,越整越乱,越乱越是睡不着。挨到­鸡­公叫了三遍,房顶上树枝上面的鸟儿还没有唧唧喳喳叫唤的时候,他就起来了。总算是我赢了,他想,我总算是比你们鸟儿们早起来了。刘雀儿起床的时候,鸟儿开始唧唧喳喳叫唤起来,好像是为他的早起愤愤不平,也为自己的晚起追悔莫及。因为刘雀儿听出了烦乱,耳朵烦乱,心里也烦乱。在这些听起来有些烦乱的鸟叫声中,他终于决定要到羌氐市医院检查一下。

拿定主意,鸟儿的叫唤又像原来一样好听了,听起来清脆悦耳,心里也舒服。刘雀儿也撮着嘴,学着鸟儿的叫唤。

以前决定一件事的时候,刘雀儿总是要思前想后好几天才能最后定盘。这回一决定去羌氐市医院,刘雀儿就没有犹豫。起床后赶紧刨开灶孔里面捂着的火,折了一些细柴架在上面,红中带蓝的火苗燃起来的时候,又加了一些粗一点的柴,红红的火焰就大起来了。刘雀儿赶紧在锅里掺上水,把米淘净下在锅里。正准备去取钱,想一想,又转身淘一些米下进锅里。钱是准备娶亲的时候用的,积攒了好长时间,很不容易的,不能轻易就用了,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吧。买东西能讲价,黄金有价药无价,不能由自己讨价还价了,一进了医院,就得由人家摆布,说不定要花很多钱的。刘雀儿想,能节省的,就是饮食了。饮食也不能总是在外面买,外面的东西太贵了。既然不能把锅灶也带上,那就把饮食带上一些吧。

刘雀儿在箱子里面取出钱来。数了三遍,没错。在身上装好,锅里的饭就熟了。他用油把饭炒了,在海子里面紧紧地按上能吃两顿的米饭。海子的盖子被米饭顶起高高的,盖不上,只好扣在饭的上面。这样,整个海子中间就是一圈黄亮亮的颜­色­,像是海子上面原本就有一截黄亮亮的沿子。锅里剩下的还很多。这样就好,他想,把锅里的全吃下去,忍一下肚子饿,也能坚持一天的。这样,连今天,就有两天基本上不用花钱了。

想到这里,刘雀儿心里一亮:再带上一些自己的挂面,接点水,用海子一煮,饮食不就完全解决了吗?刚才咋就没有想到这些呢,真是糊涂。

刘雀儿责怪着自己糊涂,心里还是为自己能想到这些而暗暗得意:过日子就得这样­精­打细算,能节省就节省,不能乱花钱。有钱不能乱花,我没有钱,更不能乱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凑起来的。

刘雀儿这样想着,心里很高兴。外面的天蓝盈盈的,一丝云也没有。东面已经出现了粉­嫩­的红­色­,好像还有一股兰花的香味。刘雀儿想,那颜­色­和兰妹儿的脸蛋儿比,差远了。

“姓名?”

“刘雀儿。”

“什么?”

“刘-雀-儿。”

刘雀儿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同时看着大夫的脸­色­,生怕他还是弄不明白。

大夫个子高高的,脸上白白净净。戴上白帽子,穿上白衣裳,整个儿就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刘雀儿看着大夫,不自觉地往后面退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牙齿没有他的白,是一种白中带黄的颜­色­,也没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儿,是一种泥土的味道。衣裳更是不能和大夫相比的,是一种毛蓝布,这阵却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上面敷上了一层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的灰尘和泥土,还有身上的汗水。我这样的人,哪能和那样­干­净整洁高贵的人靠近呢。他不躲避你,就是看得起你了。

91.十五古墓(6)

( 大夫一本正经的、没有一点儿笑意的脸上,在刘雀儿再次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嘴角往上一咧,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刘雀儿的背部靠在墙上了,离大夫已经很远了,可还是听见他出的笑声,细细的。屋子里很静,自己出气的声音总是显得很粗大,总是控制不住那种自己听起来轰隆轰隆的声音。要控制到原来那种轻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呼吸状况,除非是不呼吸了。刘雀儿心里很紧张,脸憋得通红,身上的­肉­,好像也收紧了,紧紧地往骨头上面缠。

“大名,”大夫说,“我是说,你的大名。”

“就是大名。桑树垭的人都这样,小名前面加上姓,就是大名了。”刘雀儿赶紧补充,生怕大夫弄不清楚,“桑树垭的人都叫小名,只有外出办事的时候,才在小名前面加上姓,成为大名。”

“有意思。”大夫说,“看来,你是有意要炫耀你的雀雀儿了?”

“?”刘雀儿没有弄明白医生的意思。他很恨自己的紧张。是这种紧张,才使他没有明白医生的话。

“我是说,你的雀儿很大?”

“不大,只是有些疼。”这回刘雀儿弄明白了,赶紧回答,“使劲的时候受伤了,扯得小肚子疼。”

刘雀儿对医生的神奇医术很佩服。自己没有说出病因,大夫只是问一下姓名,登记一下,就能看出病,可见他的医术有多高明。医术这样高明的医生,治起病来,一定也是神奇的。看来,来羌氐市医院是来对了。这个医生也是找对了。我的运气真好。

“不是嫖的吧?”大夫问。大夫这回脸­色­正经了,原先一样没有一点儿笑意。“再说详细些。”

“使劲的时候摔了一跤,可能是摁的。”停了一下,刘雀儿又补充:“根根上,根根上疼,没有外伤,我看过了。”

“明白了。”医生说,抬了一下手,好像刘雀儿的话是多余的,“你看过了,我就不看了。”

刘雀儿的心里一下踏实了。他想,自己还是聪明的,说得详细,医生都不看了。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羞了。如果脱了裤子叫别人看那个地方,总归是嫌羞的。

刘雀儿长出了一口气。

大夫递过来一张填好的单子,“去,缴费,住院。”

刘雀儿以为大夫开的是一张药方。一听不是,迟疑一下,才伸出手去。脸上布满了疑问,张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大夫倒是看出他有话要问,没等他开口,就说:“你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你想,那东西出了问题,影响会有多大?自己得不到快乐不说,老婆还不要你,还不全都完了?”

大夫说得有道理。想到问题的严重,刘雀儿脸上的疑虑消失了,又换上了感激,感激大夫的关心治疗。自己的雀儿不出问题,自己就会有快乐,兰妹儿就会是我的女人。有了一个女人,就有一个像样子的家了,有了一个女人,就会有子孙后代,自己就会当爸爸、当爷爷、当祖宗了。

这些,都是这大夫给的,当然得感激他。

“那,能治好?”刘雀儿满怀希望地问,身子往前弯了一下,脸上也讨好地笑起来。但他立即又把嘴闭拢。他害怕大夫嫌恶自己的牙齿。

“当然能,要不我能收你住院?”大夫也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像是累极了,张开嘴呵呵呵地吐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身腔里所有的气都吐出来才甘心一样,“告诉你吧刘雀儿,不是吹牛,没有我治不好的病。当然了,死过了的人除外,你不要钻牛角。”

刘雀儿更加有信心了,拿上单子去办理住院的事。

“明天我再来看你。”大夫在他后面说。

第二天早上,刘雀儿的肚子咕咕咕地响,脑壳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一点儿劲儿。他在床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觉得光线太亮了,刺得眼睛睁不开。白墙壁、白铺盖、白亮亮的光线,就像是太阳的光线一样直往眼睛里面钻,眼珠子上面像是叫这光线钻了很多的眼儿,隐隐约约的生疼。他慢慢地睁大眼睛,慢慢地坐起来,看看窗外的亮光。他估计,要是在桑树垭,这阵正是吃早饭的时间。

92.十五古墓(7)

( 想到早饭,刘雀儿的肚子又咕咕咕地响。ww

在床上坐一阵,刘雀儿就闻到了炒米饭的香味,流出了口水。他咕咕咕地咽下了口水,忍不住看放在床边上柜子上面装着炒米饭的海子。海子是用一个布口袋装住的,看外面像是装了一个大南瓜,鼓鼓囊囊的。看着看着,刘雀儿的肚子

更加饿了,忍不住挪过口袋来。解开绾住的结,海子就出现在面前了,炒米饭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直往肚子里钻。随着香味钻进去的,好像还有一只老鼠,在肚子里打洞,肠子都扭曲了。

刘雀儿原来挨过饿,因为饿得多了,就受不住那种饿的滋味。一饿,就开始心慌意乱。他怕等一阵大夫来了,自己心慌意乱的又把大夫的话听不明白,就把双腿从床上放下来,坐在床沿上,拿出口袋里的瓢羹,开始吃饭。

饭是冷的,没有原来那样好吃,嚼在口里硬硬的,每颗饭像是有了弹­性­,有了筋道,要使劲才能嚼烂。刘雀儿想,这一顿饭要吃出原来两倍的时间。好在炒米饭还是原来那样香,刘雀儿越吃越有劲儿,嚼得腮帮子生疼,却嚼出了兴趣,指望就这样嚼下去,反正大夫没有来,反正有的是时间。ww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没有东西来打多余的时间了。

刘雀儿正在蛮有兴趣地大嚼大咽,大夫就进来了。

大夫在床边上的小柜子上面放白瓷盘子的时候,刘雀儿赶紧把手里的瓢羹Сhā在海子里,腾出手来揩净粘在嘴巴上面的饭,同时咕噜一声,咽下口里还没有完全嚼烂的炒米饭,哽得喉咙伸长了一下。

他要等着大夫问话,要准备好把大夫的话听清楚。

大夫没有问话,只是看着刘雀儿手里端着的海子,眼睛里有一道亮光闪过,眼光就变得僵直起来。那亮光很微弱,像黑夜里萤火虫的光,只是那样一闪就没有了。刘雀儿还是看得很清楚,因为它是黑夜里的光,再小再暗,看起来也很明亮。

刘雀儿见大夫眼里的光闪过就暗淡了,僵直了,僵直的眼光落在自己手里的海子上面,再也不动,像是粘住了一样。

刘雀儿不好意思起来,忙把海子往口袋里面装。大夫却制止了他:“吃,你吃。吃毕了再说。”

“吃、吃,我吃毕了。”刘雀儿继续把海子往口袋里装。

大夫伸过手来,先按住口袋,再挡住海子。“要是不吃了,就放在这里吧。”他双手抱住海子,从刘雀儿的手里抱过来,往小柜子上面瓷盘子的边上放。要放了却又没有放下去,手指一伸一屈的,在海子上面摸着,像是那里有一颗芝麻大小的东西把他的手扎了,同时引起了他的兴趣。

刘雀儿不晓得大夫那样摸着是啥意思,见他很专心的样子,有些不敢问。停了一阵,见他还没有要放下的意思,就往前伸了一下身子,说:“大夫,还是放在我的枕头边上吧。免得挡路。”

刘雀儿认为大夫捧着海子,是选不定一个放下海子的地方。他是一个医生,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不会把装饭的海子和装着看病仪器的盘子放在一块儿的。

刘雀儿伸过手去想要把海子拿回来。大夫往旁边趔一下,没有给他。“就放在这里吧,”他说,“放在这里就行。”

大夫说着,又摸一阵海子,有些舍不得地放下了。放下了,还好好地看了一阵,才转过身来看坐在床沿上的刘雀儿。“从今天开始输液治疗,”大夫说,“我会按照你的况给你用药。你就放心吧,不会延误你的病。”

刘雀儿感激得直搓手。桑树垭镇医院的大夫就不是这样,脾气很大的,看不起不讲卫生的病人,嫌他们说话土气,推推搡搡的,弄得人身上的病没看好,心里反倒气出病来了。羌氐市医院就不一样,这里的大夫真好。刘雀儿不晓得该说啥感激的话,只是憨憨地笑。

“我这病,到底要多久?”刘雀儿心里对大夫有了好印象,没有了顾虑,还要问。他想早些好了回家去,在这里待不住。在这里整天躺在床上,看到的是满眼的白­色­,和啥也没有看见一样,他待不住。要是在桑树垭老家还行,听见狗的叫声,听见­鸡­公的叫声,听见鸟儿的叫声,能把注意力分散。分散了注意力,心里就不着急了。在这里没有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心里总是慌慌乱乱的,想早一些回家去。

93.十五古墓(8)

( “早也行,迟也行,就看你的了。ww***”大夫说。

刘雀儿睁大了眼睛。这阵刘雀儿不再张大嘴巴了,把嘴巴紧紧地闭上,把眼睛大大地睁开,把自己的不明白,自己的疑问,自己关心的事,都放在眼睛里面。

“这样说吧,”大夫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给他解释,“病呢,就是这个病,就看你咋样配合了。”

刘雀儿还是不明白,反而更加糊涂了。我是来看病的,大夫叫我咋样我就咋样,当然要配合了。

“大夫是说,我配合得好,就好得快些?”刘雀儿问。他想,这太简单了。

“我姓薛,叫薛访梅。你就叫我薛大夫吧。”薛大夫说,“是这样的,病是由于病菌感染引起的,要你配合的任务,就是讲究卫生。”

刘雀儿一阵脸红。自己的不卫生,还是叫薛大夫提出来了,真是一件丢人的事。好在他不像桑树垭镇医院的大夫,没有对我嘲笑训斥。这是给我留面子。

刘雀儿看看自己的衣裳,看看自己的手,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小心地赔着笑。ww“我家里穷,”他说,“也想讲究,可讲究不起来。”

“衣着打扮,只是卫生的一部分,并不是很重要的。”薛大夫说。

“我洗过的。”刘雀儿见薛大夫说的不是衣裳,松了一口气,赶紧说明,“只是太旧了,就这个颜­色­,看起来不­干­净,其实是­干­净的。”

薛大夫就笑。这是刘雀儿看到的薛大夫最好的笑,嘴巴咧得很大,没有出声。

他想,没有声音的笑,是从心底里出来的笑,是最真实的笑。

“我说的,不是你的衣裳,”薛大夫再给他解释,“我说的,是你的饮食。”

哦,刘雀儿这阵算是明白了。你说得明白,我理解的也就清楚。刘雀儿在理解的同时,脸上还是红了。他想,薛大夫说的是饮食的好坏。饮食好,病就好得快,相反,病就好得慢。刘雀儿明白这个道理,不管哪个人,病了都要吃好的,补身子。饮食的好坏,关系到身子恢复的快慢。炒米饭,这是我最好的饮食了,要再配合,只有花钱在外面去买了。

“明天,我就去买饮食。”刘雀儿看看柜子上面的海子,和海子旁边口袋里装着的挂面,解释说,“今天就算了吧。”

薛大夫想了想,又开了口:“外面的小吃?也不一定­干­净,那些碗筷,都是人家用过的,传染更厉害,最好的办法是……”

薛大夫停住了。最好的办法是啥,薛大夫没有说出来,刘雀儿却着急了。

“我在家煮,”刘雀儿赶紧说,同时指指桌子上的口袋,“我来的时候,带着自己挂的挂面,就在这个海子里煮,不会传染的。”

刘雀儿说完,又把眼睛睁大,看住薛大夫。

薛大夫是个聪明人,一见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样吧,嗯,你先吃饭,我给你想个办法。”薛大夫没有接着说下去,支支吾吾说完,转身就往出走,“你可能还不晓得,医院里是不能自己架火煮饭的。”

刘雀儿挪过海子,继续吃饭,很快就吃完了。他想,吃完,免得等一阵薛大夫来,又要说我饮食的好坏了。刘雀儿心里明白,薛大夫是为他好,可他还是不愿意叫别人说。

刘雀儿正要把空了的海子往口袋里装,薛大夫就进来了。薛大夫手里提着一个明灿灿的金属圆桶子。随着他的动作,那个圆桶子上面总是有光亮闪动。薛大夫近了,刘雀儿看得清楚了,那个圆桶子上面有一个盖子,像是一个蒸馍的蒸笼。只是太小了,不可能是蒸笼。刘雀儿想,这个看病的东西是啥呢。

薛大夫把圆桶子在他面前晃一下,“这个咋样?”他问,停在刘雀儿的眼前。

刘雀儿只是见它光洁明亮,­干­净结实,不会生锈,也不会破损,看不见这个圆桶子里面啥样的,也就不明白它有啥作用。只得笑着,睁大眼睛看着薛大夫,等着他的解释。

“这是饭桶。”薛大夫说,“我专门给你买来装饭的。”

饭桶,刘雀儿是见过的,桑树垭家家户户都有。有的是桑木小板子箍成的,有的是圆木头掏成的。自己原来也有一个。那是爸爸留下来的,边沿已经豁豁牙牙的,很不好看,吃饭的时候硌嘴巴。自从用了这个从山里面挖出来的海子,就

94.十五古墓(9)

( 没有用它了,也没有洗。前几天还看见它,是准备收起来的,一看里面已经长了霉,毛茸茸的,还有一股霉味,­干­脆就甩到门前的坡下面去了。海子比它好看,边沿整齐,好洗。就是没有它经摔打,得小心地保护好。

这也是饭桶?刘雀儿很是惊喜。要是用它来装饭,当然­干­净、卫生,就是酸菜,也能吃出­肉­的味道来。只是,只是,用它来装饭,人的胃口大增,不知要多吃多少呢,那可是一笔有算头的账啊。

当然,这只是刘雀儿的想法。他没有说出来。他同时想,我们农村人真是少见识,城里人真是讲究。

薛大夫把饭桶的盖子揭下,翻过来,就成了一个洋铁碗。薛大夫端住这个洋铁碗,做出吃饭的样子,做出吃出香味的样子,朝刘雀儿笑笑。

刘雀儿也笑了,咧开了嘴巴。他不得不咧开嘴巴。薛大夫作出的样子太像了,像是一个在他面前出洋相的大孩子,惹得他很开心。

薛大夫把饭桶的盖子放在他的手里,又从饭桶的上面揭开一层,再揭开一层。ww一连揭开三层,下面才是饭桶。饭桶里还有一个瓢羹,一个扬叉。

薛大夫每揭开一层,刘雀儿都要往前伸一下脑壳。这阵他已经没有原来那样拘束了。刚才薛大夫的洋相把他的拘束惹得没有了。刘雀儿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饭桶。薛大夫像是在耍戏法。

“比你那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咋样?”薛大夫问。

刘雀儿一惊:薛大夫真的神奇,不仅医术高明,一眼能看出我的病,看其他的东西也神奇,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古墓里面的东西。刘雀儿的脸又红了:薛大夫是不是在暗示说,我在用古墓里面的东西吃饭?他要说的真是这个意思,那可是一件丢人的事。挖古墓是丢人的事,是穷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干­的事。用古墓里面的东西来吃饭,不是把挖古墓的事明明白白摆出来教人笑话嘛。

“不,不是的,”刘雀儿看一眼海子,赶紧辩解,“那是先人留下来的东西。”

薛大夫没有理睬他,指着面前的东西一一介绍:“这三个盘子,是装菜用的……”

三个盘子都是装菜用的?刘雀儿睁大了眼睛。这回睁大眼睛不是看薛大夫,是看三个盘子。一顿饭有三样菜吃的人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一定是殷实人家。要不,就是这阵的­干­部。桑树垭是没有这样的富厚人家的。桑树垭人家要央人­干­活路,耍排场了才能有两三样菜,才能有一斤半斤包谷酒。平常吃饭,稀饭,就下泡菜,­干­饭呢,酸菜汤占多数。

“我用不着。”刘雀儿说,“我平时就爱吃炒米饭,逢年过节才弄两样菜吃。”

说完,他又后悔了。薛大夫说这个饭桶是给他买的,他还没有给钱呢,应该

先问问价钱,客气一番,给了钱再说。如果是薛大夫送给他的——薛大夫没有理由送他一个高级的饭桶。就算是他送的吧,也应该再三推辞,显得自己不是凭空要人家的东西。虽然是山里人,还是要懂得礼让的。这样舌尖嘴快地一说,等于是已经急不可耐地要接受人家的东西了,是要惹人笑话的。

“你可以用一个,可以用两个,也可以用三个。”薛大夫解释说,“根据你菜的多少定。哎,下面这个,你看,分开的,一边装饭,一边装汤。饭、菜、汤装在一起,是保温的,既­干­净又卫生,多好。”

薛大夫把瓢羹放在底下,再放好三层盘子,最后盖上盖子,扳起旁边提手的襻子,把饭桶交给刘雀儿。

刘雀儿接住,很感激地一笑:“薛大夫,这个,值多少钱?”

“价值千金。”薛大夫笑了一下,看住刘雀儿的脸,“义值千金啊。送给你一个装饭的桶子,交个朋友,不行吗?”

刘雀儿就无话可说了。

他双手抱住饭桶,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指甲都要钻进骨头里面了,他才相信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可是,他想,我是一个从桑树垭来羌氐市医院看病的人,是一个穷人,薛大夫为啥这样关心我,为啥要和我交朋友呢。他抬头看看薛大夫,见薛大夫也在看着他,眼睛是那样的温和,像一只躺在怀里的猫的眼睛。

95.十五古墓(10)

( 刘雀儿咧开嘴,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好了,该输液了。”薛大夫说,“这些事,是该护士­干­的。我不放心,怕她们照顾不好你。还是我亲自来­干­吧。”

刘雀儿的眼泪本来要退回去了,这阵又流了出来。他赶紧伸手擦­干­,把饭桶放在枕头边上,捋起袖子输液。

薛大夫给他扎上针,调好输液器,盖好他的被子,看自己的手表。

“这阵是一点,你也刚吃过饭,不饿。”薛大夫说,“四点钟的时候,我来叫你,我们一起去吃饭。”

刚刚睡好的刘雀儿心里一阵热,像是冬天里喝下了一碗热开水。正要说推辞的话,薛大夫伸出手来止住他。“不要说了。朋友嘛,请你吃饭是应该的。哦,这个饭桶,放在这里吧。”薛大夫趁势伸过手去把饭桶拿过来,往床边的小柜子上放。

柜子上面已经没有地方了,薛大夫把饭桶提在手里,看了柜子半晌,终于有了主意。ww“我说朋友,你这个罐子,就不用了吧?”他看刘雀儿,“有我送的这个饭桶就够了。这个,就撂了吧。哦不,你就给我吧。这个,养个花还有用处的,废物利用嘛。”

刘雀儿往起来抬一下身子。“只要有用,你就拿去吧,”他说,“只是要洗一下才能用。要不你等一下,我输毕了给你洗。”

“养花不要紧的,冲一下就行。”薛大夫说,“你输液吧。”

薛大夫在站起来前,顺手把小桌子上的布口袋拿起。口袋里是刘雀儿从家里带来的挂面。见薛大夫把口袋斜Сhā进海子里,是要带走的意思。刘雀儿赶忙伸出手来,抓住了薛大夫的衣袖。“这是我的挂面,”他说,“够我吃四五顿了。”

“我晓得。”薛大夫说,“我说过,医院有规定,不能在这里架火煮饭吃,要不,这里就成食堂了。”

见刘雀儿还有些舍不得放手,又找不出话说,停了一下,薛大夫就笑了,补充说:“你就叫我也尝尝你的挂面味道吧。这东西,在城里可稀罕了,花钱都买不到呢。”

“那……”刘雀儿没话说了,“只是,没啥好吃的。”

看着薛大夫捧着海子出门去了。刘雀儿想,薛大夫是真的和我交朋友了。海子原本是要撂了的,他却借口说要栽花,挂面原本也是要撂了的,他却借口要吃稀罕。那是不肯伤我的面子,是给我留一个面子。

护士又来给刘雀儿输了一次液,给了他一些药,说了咋样服用的话,就带进来一个病人。病人睡在刘雀儿对面的床上,哼哼唧唧的,刘雀儿看不出他哪里有毛病。也许是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不好教别人看的,也不好说出口的,刘雀儿想。看来,吃五谷生百病这话没错。刘雀儿出去屙了两泡尿,力气就少了一些,像是力气都随着尿屙出去了。他四仰八叉睡在床上,听着隔床上那个病人的呻吟,也听着自己肚子的咕咕声,就感觉肚子已经很饿了。

刘雀儿有一点儿后悔把海子送给了薛大夫。要是海子还在的话,就可以用它来煮挂面了。刘雀儿出去解手的时候已经看好了,医院大门外面不远处就有一个垃圾站。垃圾站是水泥墙围起的,墙外面有狗屎,墙上有狗尿。墙里面有木棍、纸片和破烂的塑料盆,那些东西都是燃火的好东西。病房里有两壶开水,没人喝,倒一些在海子里,很快时间就能把挂面煮好。

海子不在了,挂面也叫薛大夫拿走了,想这些都没有益处了。海子薛大夫是拿回家去了,有用;挂面,很可能让薛大夫甩在那个垃圾站里面了,他是绝不会吃的。城里人啥没吃过,能对乡下的挂面稀罕?每当想到这,刘雀儿心里就一阵

紧,想过。如果真在那里面,他会捡回来的。

薛大夫说好下午请吃饭的,这阵还没有来。刘雀儿不明白城里人的下午和桑树垭的下午时间相差多少。几次想去外面买饭吃,又忍住了。既然薛大夫请客,饮食一定是很好的,至少和那个饭桶装的一样,有三样菜一样汤。那可是难得吃到的。我这阵吃了,花钱不说,等一阵就少吃了,有些不划算。

96.十五古墓(11)

( 刘雀儿就耐心地等候。他本想睡一觉的,却睡不着,就侧身看隔床上那个哼哼唧唧的人。刘雀儿看不出他哪里不舒服,只是口里不停闲。他想起了桑树垭骂猪的话:肚子饱了哼哼,肚子饿了也哼哼。忍不住想笑,就开了腔:“伙计,你是哪里的毛病?”

“你呢?”那人停一下,转过脸来看他,“你那里有毛病呢?”

刘雀儿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就胡乱说:“我没毛病,就是不舒服。”

那人笑了一下:“我和你一样,一点儿小毛病。”

刘雀儿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人没意思,“我还以为你有大毛病呢,”他说,“哼哼唧唧的,怪吓人的。”

“你是第一回住院?”

“嗯。”

“难怪,”那人感叹,眼睛直直地望着楼板,像在和楼板说话一样,“过去是三分病七分医,小病大治,治病是医生积德;这阵是七分病三分医,大病小治,病人成了医生的摇钱树。钱花得多,药吃得多,可那钱都花在马勺背上了,不起一点儿作用的。俗话说,钱能治病,不能治命,治死了,那是你的命短,是阎王爷请你的客,和医生没关系的。我这阵使劲地呻唤,没病也装出有大病的样子来,他们就要认真一些,治得专心一些。这样花钱少,时间短,病也好得快。”

刘雀儿像是不太明白,依旧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是这里的常客了,每年都要来两三次,”那人说,“你相信我的话,没有错。快呻唤吧,反正在这里没事,就当是在唱歌吧。”

那人说着,呻唤的声音突然就大起来,吓了刘雀儿一跳,以为他是教狗咬了一口。正要笑出声来,门开了。刘雀儿侧身,看见薛大夫进来了,立刻就明白了他呻唤的原因。

薛大夫和刘雀儿打个招呼:“不好意思,已经过了时间了,我们去吃饭吧。”接着,瞟一眼隔床呻唤的那人,像是认得。

“检查过了?”薛大夫问。

“没,没有。这回我是要死了。哎——哟——”

“死不了,我们医院没有死过人。”薛大夫说,“有我在,我就不会叫你们死。”

薛大夫说着,叫来护士,叫她立刻带病人去检查。病人一走,薛大夫就抱怨起来。“咋把何癞子弄到你这屋里来了。”他说,“嗯,晓得了,其他的病房都住满了。老朋友,你就忍受几天,将就一下吧。”

薛大夫拉上刘雀儿就往外走。

“他的病好像很严重的,”刘雀儿说,“呻唤得很。”

薛大夫就笑:“要不,他咋叫何癞子?赖嘛。不过,看来这回是有些严重。”

这样说着,就到了一家叫“四溢香”的饭店。

刘雀儿没有进过馆子。在桑树垭去赶场,总是在馆子的门口往里面看一看,见到有很多的人,有的等着,有的吃着,有的在找钱。他在门口闻一闻那些香味,就转身走了。实在想吃的时候,就在街边的饮食摊子上吃一碗面皮,过一过瘾。这阵坐在四溢香大饭馆的一间小屋子里面,就很有一些心虚,也有一点点自豪。

服务员进来,给他们倒上水。给了薛大夫一个硬皮的大本子,薛大夫在上面指指点点的,那个服务员就点头哈腰地出去了。刘雀儿不明白他们在耍啥把戏,只是喝水。

“喝点啥?”薛大夫问。

“就喝汤吧。”刘雀儿说。

“我是说,喝点儿啥饮料,”薛大夫解释,“啤酒?牛­奶­?果汁?”

薛大夫说的这些,刘雀儿都没有喝过,也就没法选择,只是摇头。“算了算了,就喝汤吧。”他说。

“朋友之间不要客气。这样吧,点一些果汁吧。不,你在山里是吃过果子的,就喝点儿牛­奶­吧。”

薛大夫说着,正要叫服务员,腰里的手机响起来。薛大夫一看,眼睛亮起来,把手机放下去一些,“正好有个朋友,叫来陪陪你?”他对刘雀儿说,“吃毕饭,我请你们去洗脚。”

薛大夫拿起手机。“来吧,四溢香,”他说,“跟朋友碰一下面。”

薛大夫装好手机,见刘雀儿有些紧张,就大度地笑笑,“也是我的一个朋友,刚下班,叫过来一块儿吃。”他说,“你要学会交朋友,将来走出来,外面的空间大得很,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哦,你在家里­干­些啥?”

97.十五古墓(12)

( “种地。ww***”刘雀儿说,“这阵开了一座荒山,栽桃树。我这伤,就是在开荒的时候摔的。”

“你那海子,就是开荒的时候挖出来的吧?”薛大夫好像是亲眼看见一样,很自信地问。

看薛大夫全都明白的样子,刘雀儿还是不想承认。坟墓里面的东西,毕竟不

­干­不净的,没有啥好炫耀的。“不是,那是我家祖传的,”他说,“有很多年了。”

薛大夫还要问,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子进来,惊惊乍乍地叫了一声“哎——”,直接走到薛大夫面前,把手里的一个亮闪闪的包挂到薛大夫身后的椅子上,抱怨着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咋又在这里吃饭?”

“这里好啊,清静,实惠。”他说,“来,认识一下,新交的朋友,很好听的名字,刘雀儿。”

女子本来就高挑,头高高地绾在头顶上,又增加了一些高度。衣裳白­色­,很短,没有袖子,没有前襟,肩膀上面只有两指宽的一绺连接着前后,腰里用一根襻儿拴住。衣裳下面露着肚脐眼。肚脐眼上面,要不是里面离下巴一拃高的地方还有一件透明的衣裳,两个­奶­就要钻出来了。

听见薛大夫的介绍,好像一直没有看见刘雀儿的女子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却惊乍地往后一耸,像是看见了一条蛇,或者是一只狼,反正像是看见了一种正在向她迅猛进攻的动物,捂住嘴,惊叫了一声,停住不动了。

薛大夫看她一眼,伸手把她扶住,又看对面坐着的刘雀儿。刘雀儿一直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坐着,却更加显得局促不安。他眼睛看着桌子,或者是看着桌子下面,绯红了脸。脸­色­有些僵硬,像是木头雕刻成的面具,除开血红,再没有表。

“这是兰妹儿,”薛大夫看一下刘雀儿,并没有多想。他以为刘雀儿见了生人不好意思。

兰妹儿这时已经坐下来了,也没有了刚才那样的惊乍,恢复常态,正经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伸手在额前理理并不凌乱的头,拉拉胸前的衣裳,面向着刘雀儿,“你,啥时间来的?”她问。

“几天了,”刘雀儿回答,“受伤了,住院呢。”

“哪里伤了?严重吗?”兰妹儿问,同时看一眼薛大夫。

薛大夫就很疑惑。“你们认得?”他问。

兰妹儿往刘雀儿那边移动一下椅子,“这就是,我原来给你说过的,我的未婚夫。”她说。

刘雀儿的脸更红了。刘雀儿心里时常想着兰妹儿,也晓得她就在羌氐市打工,可不晓得她具体在哪儿,在­干­啥。更没想到她和薛大夫是朋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兰妹儿进来的时候,刘雀儿见那一身打扮,确实没有认出来。在兰妹儿开口抱怨薛大夫的时候,他就听出声音来了,认出她的模样来了,同时也就心跳加快了,坐立不安了。

“哦,”薛大夫的神瞬间紧张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冷战,随即又平静了,高兴起来,“这就好,这就叫缘分。我们有缘啊。”

薛大夫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刘雀儿,来,兰妹儿,为我们的缘分,以茶代酒,­干­。”

薛大夫先喝­干­了。接着兰妹儿看一眼薛大夫,投去怨恨的眼光。又看刘雀儿,杯子往前一伸,一仰脖子,也喝­干­了。

刘雀儿看看薛大夫,也看一眼兰妹儿,像不懂他们的礼仪,平常一样慢慢地喝­干­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天,我们不得不喝酒了。”薛大夫叫来服务员,“上酒。有啥好酒?上,尽管上。”

酒上来的时候,菜也上来了,果然是三个菜。刘雀儿正要感叹三个人就有三个菜的时候,薛大夫又要过原来那个硬皮大本子,再要了三样菜。“放开吃,放开喝,一醉方休,”他说,“刘雀儿,今天陪你的,可是老朋友我啊,可是你的未婚妻兰妹儿啊,我先给你斟三杯咋样?我晓得你是不会推辞的。好,真够朋友。”

薛大夫不由分说地斟酒,刘雀儿只是有些拘谨地把杯子往前推推。薛大夫端起杯子来,刘雀儿也就照着他的样子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在桑树垭,凡是找别人来家帮忙­干­活的时候,一般是少不了酒的。刘雀儿自己家里没事,经常帮别人家­干­活,慢慢地酒量也就大了。帮人家­干­活,只图一个吃喝,每逢喝酒的时候,就不推辞,只要别人斟,只要别人劝,就放开肚皮喝。刘雀儿没有酒瘾,却也不怕喝酒,觉得喝酒很好,喝得人晕晕乎乎的,一身的劳累就没有了,所有的烦恼也没有了,一觉睡下去啥事不管。第二天起来,好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啥都是新鲜的,­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

98.十五古墓(13)

( 这阵薛大夫斟酒,他就没有想到要推辞,习惯­性­地接了。ww接连喝了三杯,薛大夫停下,拿起箸子吃菜。刘雀儿也吃,觉得菜的味道实在是好,接连吃过了桌上的三样菜,才放下箸子。

这时刘雀儿看见兰妹儿正在看着他。兰妹儿刚进来的时候,刘雀儿没想到是她,所以弄得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话说,也不好意思打招呼,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心跳得咚咚响。他看了兰妹儿一眼,见她比在桑树垭的时候白净了一些,瘦了一些,眼睛大了一些,嘴­唇­也红了一些,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身子都比以前直一些,挺一些,这样也就比原来显得标致好看一些。刘雀儿忍不住再看一眼,见兰妹儿的胸部比原来高出了许多,胸部的两边好像还在突突地跳动。刘雀儿的脸红了一下,把眼光放到桌子上。他想,也许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只是衣裳太短了,太薄了,就显得那里高了许多。

刘雀儿正要拿箸子吃菜,薛大夫又开口了:“刘雀儿,敬酒已经喝过了,我们两个朋友碰三杯咋样?”

刘雀儿还没有说话,薛大夫就给他斟上了“来,一口­干­。”

刘雀儿喝过很多酒,大多数是桑树垭人自己煮的苞谷酒,有一种焦糊的味道,有一种粮食的香味。ww也有从商店里买来的瓶酒,没有焦煳味,隐隐约约的还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香味。这阵喝的酒,比以前喝的瓶酒味道好多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就是舍得花钱,就是会享受。刘雀儿感叹。

“兰妹儿,今天在羌氐市见到亲人,不要不好意思,应该大方一些才对,”薛大夫把酒瓶子推到兰妹儿面前,又开口了,“就不给未婚夫敬酒吗?”

兰妹儿瞪了薛大夫一眼,看刘雀儿:“还能喝吗?那就喝一杯吧。”

刘雀儿很感动,嗯嗯地答应着把杯子伸过去。

“我是咋样做榜样的?”薛大夫问,“我和刘雀儿非亲非故的,敬三杯碰三杯。你们这样的关系,倒显得生疏了,那哪行。”

“他的酒量没有你的大,就少喝一杯吧。”兰妹儿说,不准备再斟酒。

“心疼啊?应该心疼。”薛大夫说,“那就这样吧,你们共同碰三杯,就当是演练交杯酒吧。”

兰妹儿哧哧地笑起来,刘雀儿却又红了脸,显得局促不安起来。“那,我就再喝三杯吧,”刘雀儿说,“她不会喝酒的。”

刘雀儿就接了兰妹儿三杯酒。

“这不,亲密起来了嘛。”薛大夫一边招呼刘雀儿和兰妹儿吃菜,一边问,“准备啥时间办喜事啊?看样子,年龄也不小了,早些办了吧。”

刘雀儿喝了酒,胆量大了不少,顾忌也就少了,说话的勇气就来了。“是该办的时候了。”他说,咽下一口菜,“可办喜事是要花钱的啊。我的钱还没有凑够呢。”

刘雀儿说着,看看旁边的兰妹儿。意思是说,你的钱凑够了吗?

兰妹儿看着他,微微的一笑,红红的嘴­唇­慢慢地变厚了,变宽了,中间咧开了一道缝,露出雪白的一部分牙齿,像是一朵鲜艳的桃花慢慢地开了,露出了花心。

刘雀儿看见兰妹儿微微地点点头,眼睛里有了淡淡的哀伤,脸上也有了淡淡的哀愁。刘雀儿的心里也有了一层淡淡的云雾。他想,我要是早些凑够了钱,早些把她娶进门,她的眼里就不会有那种哀伤了,脸上就不会有那种哀愁了。就会像一朵花一样,无忧无虑地在桑树垭开放了。

“快了,”刘雀儿安慰她说,“我的桃园,再有两年就有收成了。再等两年吧。”

兰妹儿的脸上就灿烂起来,羞涩也就上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伸出尖尖

的手指,把腰间衣裳的襻儿解开又拴上,拴上又解开,左右肩膀还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薛大夫一人独自喝下了一杯酒,咂咂嘴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像是那酒是无穷的美味,不这样,就没办法感受它带来的痛快淋漓的享受。

“看着你们,我真羡慕,”薛大夫说,“我提议,我们三个人,共同­干­。”

刘雀儿端起杯子来,看看兰妹儿,心里怕她受不了。没想到兰妹儿爽快地和薛大夫碰了一下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去了,像喝了一杯香甜可口的蜂蜜。她伸出红艳艳的长舌头,沿着上嘴­唇­,从左到右舔了一下,然后两根指头捏住杯子。她的小指头高高地翘起来,像是闹意见,不愿意和其他的指头合作。她就这样把杯口朝向薛大夫。薛大夫就又给她斟上了。三个杯子都斟上了。

99.十五古墓(14)

( 三杯酒过后,薛大夫说:“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刘雀儿,如果你对我没意见,你也斟一圈。”

刘雀儿的心里热热的。那是酒烧的,如果再吃点儿饭菜,就没有那种感觉了。至于意见,他说不上来。有,是啥?说不清楚;没有,却又觉得心里有一点儿疙瘩。像是饭里面的一颗沙子,吃进肚里,也不碍事的,几天时间就过去了。刘雀儿想,我们桑树垭人消化力强,一点儿疙瘩,一颗沙子,算不了啥,不会计较的。

“没意见,感激还来不及呢,”刘雀儿说,“斟酒也是应该的,哪能就叫你一个人斟。”

刘雀儿拿过酒瓶子,给薛大夫斟上。在桑树垭斟酒,用的是酒罐子。酒罐子有一个嘴儿,斟出来的酒是一股儿,直直地就进了酒杯子。刘雀儿拿着酒瓶子,小心地给薛大夫斟酒,却斟满了,从杯子里淌出来了。刘雀儿遗憾地想,白浪费了,有半杯酒呢。在给兰妹儿斟的时候,刘雀儿就格外小心了。瓶子里的酒像是有意捣乱,起先不出来,最后却一齐往前冲,杯子还是满了。ww只是没有薛大夫的杯子里淌出来的多。

酒就这样斟完了。剩下来只是吃饭吃菜。薛大夫的饭量很小,兰妹儿的饭量也不大,他们只是劝他多吃。薛大夫还把盘子里的菜全都拨进他的碗里,说,快吃,吃完,不吃就浪费了。刘雀儿看得出,他们是在等自己,就努力地吃。努力,是他作出的样子,总不能显出能吃的样子吧。其实,全部吃完,刚够,不多不少。刘雀儿想,这个薛大夫,算得挺准。

“好日子总是过得这样快,”薛大夫说,“老朋友,今天到此结束,改天我们再好好喝。”

“好,好好,”刘雀儿说,“下一回,该我请客了,你把你的,把你的,家里人也带上吧,把娃儿也带上吧。”

薛大夫只是笑着点头,“你没问题吧?走吧。”他说,“兰妹儿,你把账结了。”

薛大夫从胸前掏出钱包,交给兰妹儿。

刘雀儿看一眼兰妹儿,见她朝自己看了一眼,显得有些慌乱,出门的时候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了。桑树垭的房子,门槛足有一尺高,出出进进的人,都要把腿跷起来,从来没有过叫门槛绊倒的事。城里的房子,刘雀儿已经看过了,大多数没有门槛,即使有,也只有一寸高,算不上门槛的,根本就不用跷腿,平常抬起的脚步,已经远远地高过它了,哪里能绊倒人。刘雀儿正在心里猜想兰妹儿看自己那一眼的意思,和同时出现的慌乱,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薛大夫赶紧拉他一把。“还是喝高了。”薛大夫说,“我送你到住院部吧。”

兰妹儿出来,把钱包塞进薛大夫胸前的口袋里,顺便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刘雀儿这时已经走下台阶,回头正看见兰妹儿缩回手,薛大夫正示意她不要这样做。刘雀儿想,兰妹儿真够泼的。她不该这样做。人家毕竟是大夫,是体面人,对人家要客气,要礼貌才行。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响起紧急刹车的声音,ρi股上就被碰了一下,差点儿把他撞个扑趴。他回过头,见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身后,车窗里伸出司机的头,怒气冲冲地向他骂:“好狗不挡路。你找死啊?死别处去,别死在我的轮子下。”

“你咋骂人?”刘雀儿确定他骂的是自己,也来了气,“你才是瞎了狗眼,那边那么宽,偏走这里。”

薛大夫赶紧来到他的身边,兰妹儿也来了。刘雀儿看见他们的脸都白了,战战兢兢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刘雀儿很奇怪他们咋就这样了,他们是害怕那个司机吗?真是胆小。薛大夫没有说出话来,转身看自己的身后。兰妹儿要机灵一些,“撞伤了吗?”她大声问,“还能动吗?快叫救护车来。”

“没撞疼。”刘雀儿赶紧说,怕他们紧张。

兰妹儿不顾他,直往他身后的车奔去。刘雀儿转身看时,那辆车一溜烟儿跑了。“你不得好死,”兰妹儿跳着脚指指戳戳,“迟早你要栽崖。”

刘雀儿就好笑:这点事也大惊小怪,真是没长大的小女子。人家已经走了,何必还要咒人家。

100.十五古墓(15)

( 薛大夫过来,对兰妹儿说:“他高了,你陪他回去?”

兰妹儿站着不动,嘴巴撅起老高,鼻子里哼一声:“真是的,这么好的机会,白白叫他跑了。***”

刘雀儿不明白她说的是啥好机会,任凭薛大夫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走这面,”薛大夫说,“这面是人行道。看来,你的酒量还是有限的。”

刘雀儿摇摇头,觉得是有些轻飘飘的,但心里是明白的,没有醉。他又想起

了来羌氐市那天早上做的走路轻飘飘的梦。穿过马路,就是羌氐市医院了。刘雀儿靠近了薛大夫,压低了声音问:“薛大夫,我喝了酒,行吗?”

“行啊,酒壮­色­胆嘛,”薛大夫说,“酒能使人亢奋,是一种兴奋剂,能够保她满意的。”

薛大夫回头,看一眼身后面的兰妹儿。

刘雀儿明白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我是说,我的伤,喝了酒,不会受影响吧。”他说。

“哦,那地方的伤……你看我,差点忘了,没完全好之前,是不能同床的。”

刘雀儿急起来:“我是说,喝酒不会影响治疗吧?”

“不会不会,你放心吧。要是影响治疗,我能请你喝酒?”

刘雀儿放下心来,要薛大夫回家去。

“我晓得。”薛大夫说,“兰妹儿,你陪一阵刘雀儿。”

薛大夫伸手把兰妹儿拉过来,转身就走了。兰妹儿看一眼薛大夫的身影,又转身看站着不动的刘雀儿,满脸的怨气。“刚才你该拉住那车的。”她说,“那样,比你种十年桃子都强。”

刘雀儿不明白她说的意思,也不追问。只是想,你真是糊涂,一辆车,你能拉住?侧一下身子,从裤裆里掏出一卷钱来,抽出一张五十元的,想一下,又抽出一张十元的,卷在一起交给兰妹儿。

兰妹儿看着他,欲又止的样子,不接。

“莫嫌少,拿去……”

“­干­啥?”兰妹儿问。

“在外面挣钱不容易,能省就省,不能省的别省。看你穿的这衣裳,肚瓜子都露出来了……­精­大胯也露出来了……拿去,买一件大些的衣裳穿,再买一件长一些的裤子。”刘雀儿吞吞吐吐半晌,还是说明白了,“薛大夫是体面人。你能和他认得,是他看得起你。和他来往,也要体面一些,免得人家看不起。你穿的短,又襟襟索索的,人家要笑话。”

兰妹儿听完,推一把他的手,嗔怪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你真老……不说这些了,”她说,有些着急的样子,“我忘了问你,你哪里不对劲?检查过了吗?治的咋样了?”

刘雀儿最害怕她问这个。这阵她还是问起了,他就红了脸。幸亏是夜里,虽然灯光明亮,还是看不清楚。刘雀儿定了神,支支吾吾,“你就不去我住的那里了。我没事的,薛大夫说过的,几天就好了,就能回去了。”他说,“你住在哪里?活路不累吧?要是累了,就回去。住的离这里不远吧?夜里一个人找得到路

吗?我不送你了。走远了,我找不到回来的路。”

兰妹儿又笑。这回笑得很好看。刘雀儿记得,在桑树垭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笑的,笑的就是这样好看,像是一朵花,人人都想多看一眼。

“也不算远,你就不去了。”兰妹儿说,“去了也不方便的,我和几个女子一起租的房,为的是少花钱。我明天来看你,再给薛大夫说一声,叫他关照你。我走了。”

兰妹儿每走一步,脚下都要往上弹一下,像是要往高长一截儿。看着兰妹儿一跳一跳地走远了,刘雀儿想起兔子。兔子走路就是一跳一跳的。兔子不停弹跳,却长不高,兰妹儿进城才开始弹跳的,身子却长高了。刘雀儿像兰妹儿那样脚下一弹,却没有弹跳起来,就懊丧地进了住院部。他想,我的身子定型了,幸亏原来就高。

一进门,隔床的病人就开口了。“哦呀,喝酒了?原来你不哼哼,是和薛大夫有关系啊。”他说,“看不出来,真人不露相啊。”

刘雀儿记得薛大夫说过,他叫何癞子。就说:“老何胡说,我和他没关系的,昨天刚认得的。”

101.十五古墓(16)

( “你哄我没益处,关系都是自己的,不像其他的东西,别人又拿不走。ww”老何说,“改天给我也说说。唉,那个薛大夫,可是个指甲子很深的人啊。”

刘雀儿对老何的话就很反感,咕哝说:“人家请我吃饭呢,挺大方的。”

“是你请他吧。”老何的嘴脸就变了,有些看不起刘雀儿,“那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能够请得动的主儿。”

“改天我才请他,”刘雀儿说,“连他家里人一起请。”

老何大笑起来:“他家里人?他家里有哪一个?你是喝醉了吧?”

刘雀儿觉得脑壳晕起来,就不理睬老何,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阵比一阵紧的沉闷的雷声,震得刘雀儿头晕脑涨。一定是有人叫雷劈了,没有劈死,哼哼唧唧地呻吟声,刘雀儿听得很清楚。他想,去拉他一把,把他救活过来。可他根本就动不了身,像被绳子紧紧捆住了。刘雀儿在自己的身上看看,没有看见绳子。这就怪了,他想,看来这个人是不该救的,是他命该这样,还有折磨没有受尽。

又一声炸雷响过,刘雀儿能动了,赶紧往前冲去,救人要紧。没想到刚冲出

一步,把面前的护士吓得惊叫起来,手里端着的搪瓷盘子撂在地上,哐啷一声。刘雀儿就完全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刘雀儿现自己是坐在床上的。被子被他蹬到床的那一头,有一半搭在护士的身上。护士把被子扯下来,使劲地往床上一甩,看一眼刘雀儿,眼睛越睁越大,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里鼓出来。刘雀儿想,晚上不该做梦的,不该做这样的梦,惊吓了护士,还摔打了盘子。不晓得盘子里面装的是啥仪器呢,要是她叫我赔,可就完了,那里赔得起啊。刘雀儿这样一想,又怨恨起隔床的老何来。要是他不打雷一样的哼哼唧唧,我哪里会做这样的梦呢。

老何却一刻也没有停歇,还是那样哼哼唧唧的,声音越地大了,一声比一声紧,喉咙里丝丝地响,像是一团棉花堵住了,眼见就要接不上气了。

刘雀儿正要起来给护士捡盘子和盘子里的东西,以便消解一下护士的气忿,也减少她对自己的气愤,一直站着不动的护士,身子往下一蹲,又猛地跳起来,双手在大胯上面使劲地一拍,同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你们还活不活?你们不活了,还教人家活不活?”她叫道,声音比平时大出许多倍来,大得变了形。刘雀儿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一个秀秀气气的女子叫出来的声音。他想,只有叫春的猫,才有那样难听的声音。“我可是受够了你们,我可是看透了你们,我可是,可是,我活不成了——”

护士号叫着跑出门去,刘雀儿赶紧捡起地上的东西放进盘子里,又把盘子放在床边上的小柜子上面,再去捋好铺盖。护士跑出门的时候,老何就不哼了。见刘雀儿捋好床,就叫他赶紧上床去,“睡好,不要说话。你啥也不晓得。”他说,“不要管她们。”

刘雀儿有些害怕,又无计可施,只好睡下。老何说完,接着就开始哼哼唧唧地呻唤。这时,门口就进来了四五个人,全都是穿着白大褂子的护士。她们都是跑着过来,跑着冲进来的。她们无一例外地先看床上的人,见他们都睁着眼睛,就放下心来,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互相看看,满脸的疑问。

一个年龄大一些的护士站在刘雀儿床边,伸出手来,在刘雀儿的额颅上面摸了一下,“刚才,生啥事了?”她问,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耐­性­,充满了希望,好像一定会从刘雀儿这里得到准确的答案,“刚才那个护士,她咋样了?”

刘雀儿看看老何,见他轻轻地摇头,也跟着摇一下头,“我不晓得,”他说,“我还没有睡醒呢,啥也不晓得。”

见刘雀儿满脸无辜的样子,那个护士又问老何:“你呢?你知道吗?”

“我当然晓得,”老何说,脸上有了嗤之以鼻的不屑模样,“你们人手紧,

可以找一些打工的女子帮忙嘛,咋净用一些有神经病的人?大呼小叫,惊惊乍乍,粗枝大叶,马马虎虎,把我们病人全都治死了,你们就清静了?”

102.十五古墓(17)

( 护士们得不到想要的结论,不再说话,一齐动手,把他们身上的被子盖好,把枕头放端正,又问了哼哼唧唧的老何的病,出去了。ww

“她们很快就会来给我用药,用最好的药,”老何说,脸上的笑纹像花朵一样绽开,“你信不信?老是那样拖下去,花了钱,耽误了时间,哪个受得了?我们是农民,没有那个福分躺在这里。”

果真就来了两个护士,一前一后地进来,一个给老何输液,另一个倒了开水,又把药片掰碎,把老何的头抱起来,把药给他喝下去。

“哎哟,咋这么疼啊,你把针头锥在骨头上了吧,”老何继续哼哼唧唧,“药咋这么苦啊,像是杀虫的敌敌畏,我可没有得罪你啊……”

输液的护士检查一遍针头,又调整了输液器的管子,“坚持一下,马上就不疼了。这可是我们医院最好的药了,”她说,“效果是最好的。”

给他服药的护士把他轻轻地放下去,把被子盖到下巴,“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她接着输液的护士说,“这是良药,真的,半个小时见效。”

老何疑惑地看着她们,“你们可要不停地来看着我啊,哎哟,”老何说,“要不,死在这里,我的煞气大,你们会害怕的。”

两个护士看也不看刘雀儿,端着盘子出去了。

“你咋不叫唤?”老何气得捶胸顿足,对刘雀儿的不配合很有些不满,“看见了吧,再两天,我就康复了,花别人一半的钱。”

刘雀儿还没有说话,薛大夫就进来了。薛大夫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放在柜子上,在刘雀儿的床上坐下来。刘雀儿看见那袋子里装着的,尽是一些他从没有吃过的水果。还有一些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起来吧,我们出去走走,”薛大夫说,看一眼隔床的老何,“外面的空气新鲜。”

刘雀儿心里明白,外面的空气新鲜不新鲜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薛大夫有话要说,这里有人不方便。刚才薛大夫看老何那一眼,刘雀儿就明白了。

刘雀儿揭开被子就起床了,昨晚他没有脱衣裳。在家里一个人睡觉,刘雀儿要脱得­干­­干­净净,哪里没有盖好,光身子容易感觉到,免得翻身的时候,身上的衣裳不顺溜,把被子卷走了,受了凉要感冒。出门在外,刘雀儿就不好意思脱光身子,怕人家看见了,不好意思。

刘雀儿去水管子下面洗了脸,薛大夫就站在他的身后了。

医院的后面是一个大大的空坝子。坝子里有伞一样撑着的水泥亭子,亭子下

面的水泥椅子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人。刘雀儿看出,有些是病人,有些不是。刘雀儿跟着薛大夫在坝子的圆形和方形还有不方不圆形状的花园中间走了两个来回,薛大夫伸伸手臂,站在刘雀儿的面前,“你家里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吧?”薛大夫说,眼睛看别处,像是自自语,“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啥?我是说,你主要靠啥挣钱养家糊口?”

刘雀儿不明白薛大夫问这些的意思,想,既然我们是朋友了,啥也不需要隐瞒,如果不老实,哪里对得住朋友。

“我的地多,两个人的。还有兰妹儿家两个人的土地,我也种着,总不能叫它荒了吧。四个人的土地,我一个人种,收的粮食吃不完,能卖一些,够花费了。”刘雀儿说,看看薛大夫的脸,“剩余的时间嘛,除开挂面,就是给人家帮忙。邻里邻居的,都需要人帮忙。”

“这阵呢?”薛大夫问,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

“这阵,没事的时候,就在承包的桃花山上面开地,栽桃树。”刘雀儿接住刚才的话往下说,“两年了,开了快一半了,开出来的地方都栽上桃树了。明年就会有桃子了,我多给你送些来。”

薛大夫把脸转向刘雀儿,看看他的面容,“你今天的神­色­好多了。哦,桃花山是一个好名字。”薛大夫对桃花山来了兴趣,“那是一个啥样的山?我想,土地一定肥得流油吧。”

要是土地肥得流油,就不是我们刘家的了。刘雀儿懊丧地想,要是山上还有些土地,也不一定是我们刘家的。据说,当年分山林的时候,为了争土脚好的地,有好几家打得头破血流。

103.十五古墓(18)

( “你想错了,山上全是石头,全是乱葬坟。从原来的古山,到这阵的坟头,占了一半的地方。”

薛大夫停下来,也拉住了刘雀儿,在一个没人的亭子下面坐下。

“古山?坟?哪家的坟?”薛大夫显得很惊讶,“你去挖坟啊?人家不找你的麻烦吗?”

刘雀儿见薛大夫惊讶的样子,就认为这个城里人真是不晓得桑树垭的事,和我这个桑树垭的人进城里来一样,两眼一抹黑。

“都是一些荒坟野冢,不晓得多少年了,没主的了。”刘雀儿笑一下,给他解释,“连个碑也没有,哪个也不会去认的。”

“时间一定很久了。”薛大夫松了一口气。

“是很久了。听爸爸说过,那些古山,是古时候的羌戎留下来的。”刘雀儿把脸偏向薛大夫,“羌戎,你晓得吗?人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修古山,就是他们的

坟。ww那种古山和我们这阵的坟不一样,四面是石板,里面刚好能睡一个人。听爸爸说,羌戎人都有一个小尾巴,他们老了,就经常摸自己的尾巴。尾巴­干­了,就是要死了。这时候他们就带上一海子饮食,钻进修好的古山,等着咽气。他们的后人隔三岔五地来看一下,要是还没有咽气,就再给他送些饮食进去,直到他死了,就用一块石板把古山的门口堵上。”

薛大夫就生出无限的感叹来。“要是这阵的人还是那样,我们当医生的人,就要失业了,医院也要倒闭了。”他说,“幸亏后来他们不那样了,才有了我们医生的一口饭吃。朋友啊,你晓得他们后来咋就不那样葬了吗?”

“当然晓得,”刘雀儿觉得自己晓得的事很多,就感到很自豪,“有一回,羌戎人遇到了他们打不过的敌人,想要逃走,走得很远很远。有一个人是个孝子,在逃走的时候去给古山里面没有断气的爸爸送饭。爸爸见他流眼泪了,问他为啥哭,他就说了原因。爸爸笑了一下,叫儿子把他背回家去。爸爸想了一个办法,用这个办法打败了敌人。后来,羌戎人就不让老年人进古山了,在家里好好地伺候着,好吃好喝供养着他们,有了病痛,就给他们治疗。因为,他们老了,没法­干­体力上的活路了,可脑壳够用,年轻人在这一点上,比不过他们。”

“看来,我们的脑壳,是没有羌戎人的脑壳够用的。”薛大夫感慨地说,“老糊涂,老糊涂,老了糊涂。我有时候,是没有老,就糊涂了。”

“你说的是哪里话,你的脑壳灵得很。要不能当大夫?”

“哦,老兄夸奖了。”薛大夫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们这一行,原来还大有来头呢。可怜我­干­了几十年的医生,医生是咋样的来路都搞不明白。今天遇上老师了,刘老师,你可晓得,那些羌戎人装饮食的东西,和我们这阵用的东西,有啥不同啊?都有些啥东西啊?”

“那可多了,”刘雀儿想一下,伸出左手的指头来,右手按下去一根,说出一个名字来,“罐子,有耳的,没耳的;坛子,敞口的,罄口的;碗,大的,小的;杯子,有脚的,没脚的;盘子,有花的,没花的……”

“还有海子。”薛大夫打断了刘雀儿的话说。

薛大夫红光满面,眼睛也眯起来,像是刚刚喝过了酒一样。刘雀儿转过身子,要薛大夫也转过来。“我们背向着太阳吧,免得太阳晃眼睛。”刘雀儿说,他看薛大夫的眼睛被早晨刚刚起来的太阳晃得难受。刘雀儿转过身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趁这个机会岔开薛大夫的话,不回答薛大夫的问话。他刚才扳着指头往下数古山里面的东西,有意不说海子,就是怕薛大夫问起。一说到海子,薛大夫也就明白他装饭的那个海子,一定是从古山里面挖出来的东西了。

“我想,还有粮仓,”薛大夫说,“还有海子。”

刘雀儿见薛大夫的话岔不过去,就点点头,“有。”他说。

薛大夫想想又说:“每个古山里面都有吗?不是古山的坟墓里面,也有吗?”

“只要是古山的,都有。人的骨头都成了灰了,那些东西还在,不会烂。”刘雀儿说,“不是古山的,有些有,有些没有。”

104.十五古墓(19)

( 薛大夫又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里面有骨头呢。***那样,你就会害怕了。”他说,“没有骨头,你就不害怕了,我也就放心了。唉,你把那些东西都砸碎了吧?”

“没有,那是古人的衣禄家什,我坏了他们天长地久睡觉的地方,已经是遭罪了,人家的衣禄家什,总要留下来他们在­阴­间用吧。”刘雀儿真的就有了一种遭了大罪的感觉,心里过意不去,“就是不小心弄烂了的,也都放在一堆。不过,他们要淘神自己去找了,我不可能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分开。”

“饿了吧?我们去吃饭,”薛大夫站起来,像是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一样高兴,“我们边吃边说,好吗?我喜欢听这些山里的事,新鲜嘛,有趣嘛。”

“等一阵吧,太阳刚起来不久呢。”刘雀儿不好意思说就去吃饭。朋友之间,也不能老是花人家的钱,显得自己不仗义,“在桑树垭,这阵正在­干­活路呢。”

薛大夫就又坐下来。“那就等一阵吧,我也不太饿,就是怕你饿了。”他说,“老朋友,你猜我这阵心里想的是啥?”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想的啥我咋能晓得。刘雀儿看看薛大夫,见他看着自己笑,一点儿猜不出他心里的事。

刘雀儿摇头:“猜不出来。”

“我原来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承包一座山。”

薛大夫有这样的想法?刘雀儿就觉得这人是一个怪人,在城里­干­着体面的工作,天­干­雨淋不少一分钱,有啥不好的,偏偏想到要去农村承包荒山,自讨苦吃,不是闲得没事­干­,就是钱多的没处用了。

“你……”

“承包一座山好啊,承包一座你那样的桃花山,”薛大夫很向往地说,“就是金山银山啊。”

刘雀儿糊涂了,不晓得薛大夫说的是啥意思,睁大眼睛看着他。

“当然,你那桃花山,在你手里,一文不值。你辛辛苦苦开山栽桃树,那样的荒山,能有几个收入?你还指望它的收入娶兰妹儿呢。要是你真的指望摘桃子凑钱娶她,她早就成了人家的老婆,早就儿孙满堂了。”

刘雀儿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很难看,像大晴的天突然就乌云滚滚,看不出一点儿天空的颜­色­。

薛大夫看一眼刘雀儿的脸­色­,赶紧安慰他:“当然,兰妹儿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的是其他的女子,兰妹儿对你很好的。”

刘雀儿脸上的乌云翻滚一阵,开始慢慢地消散。

“你得想一个办法赶紧弄钱,”薛大夫又开始说话,“不论是结婚,还是­干­其他的事,都是要用钱的。将来养儿育女,更是少不了钱。用钱的地方多得很。”

“就是。”刘雀儿附和着说,显得懒心无肠,“我没有文化,没有能力出门,出门找不到活路,只得待在家里挂面、做庄稼、开山栽树。”

“我很想帮你一把,朋友。”薛大夫叹一口气,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刚才我说了,我想承包一座你的桃花山那样的山,开采加工山上的青石板,拉进城里来卖。这几年城市建设展很快,那样的青石板,无论是铺街道还是贴墙面,都是上好的材料,销路大得很。”

看一眼刘雀儿眼里渐渐泛起来的光亮,薛大夫轻微地叹息一声,“可惜啊,你守着金山,却在受穷,”他无限惋惜地说,“我能把荒山变成金子,可又没有时间。不过。”

薛大夫看着刘雀儿脸上的变化,不失时机地接上话头,“不过,我总有一天会辞职,专门来开你的桃花山。”他说,“那时我们合作,你出山,我出钱。赚到的钱嘛,二一添作五。你不会反对吧朋友?”

刘雀儿当然不会反对。薛大夫的话像一阵风,吹走了刘雀儿脸上的乌云,脸上立刻阳光灿烂起来。“我挖出来的青石板,全都摞在那里,”刘雀儿简直欢喜得要跳起来,“你就早点儿来开吧朋友,不过,辞职,不会吃亏吧?”

“瞻前顾后的,哪里能­干­成大事,”薛大夫说,“也就三五年的时间吧。那时,我提前退休,不会影响啥的。”

105.十五古墓(20)

( 刘雀儿拉上薛大夫就走:“我今天请客,把你的家里人也叫来吧。***”

薛大夫跟上他走,却没有打电话叫家里人,“到了羌氐市,就该我做东,哪里有教你破费的道理,”薛大夫说,“到了你的桑树垭,就该你管饭了,少不了要给你添麻烦的。不过,那时候你已经和兰妹儿结婚了,说不定还有了儿女呢。”

饭菜还是在四溢香吃的,当然是薛大夫开的钱。自从薛大夫说刘雀儿和兰妹儿结婚并且有了儿女的话以后,刘雀儿的脸就一直红扑扑的。好在又喝了酒,别人看不出是因为啥红了。

从四溢香出来,薛大夫一只手搭在刘雀儿的肩膀上,“你晓得今早上我为啥来迟了吗?”他问。

刘雀儿想,昨天晚上薛大夫也没少喝酒,一定是醉了,今早睡过头了。“不是,”薛大夫说,“今早来了个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我好交朋友嘛。朋友多了,应酬就多了,有很多的朋友找不到我,就早上堵我家的门。其实他们也没啥

大事,就是来送送礼。哦,我给你拿的那些水果,就是他今早上送来的,我吃不完,就算是请你帮我的忙处理吧。”

“有朋友真好”,刘雀儿很羡慕地说。

“当然好。”薛大夫稍微停一下,“遗憾的是,他今天走的时候,顺手拿走了我的一样东西。”

见刘雀儿在看着他的脸,薛大夫就后悔地说:“其实,就是一样很普通的东西,就是你原来装饭的那个海子,是你在古山里面挖出来的东西。我拿回去,是预备栽花的。他拿去了,也是栽花。他说栽花正好。”

刘雀儿放下心来,还以为那人拿走了他值钱的东西呢。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在意,一个海子嘛。”薛大夫说出他后悔的原因,“刚才听你说那是古山里面的东西,我就后悔了,可也没有办法了,我总不能去要回来嘛,那会叫他小看的,说我小家子气。”

“就是”,刘雀儿附和。他认为薛大夫说的在理。“就一个海子嘛,能值几个钱。”

“钱是小事,”薛大夫说,显出一些神秘来,“你晓得那个海子有啥好处?古山里面的东西,在地下埋了几千年,吸够了地气。地气,你是种庄稼的人,当然晓得地气的重要。没有地气,就会五谷不生,百草不,就会是一片荒芜,就会成为沙漠。”

“我晓得了,”刘雀儿赶紧说,“我晓得了,我那桃花山,山上尽是些青石板,没有一根树苗,没有一丛草,就是因为古山里面的那些东西,把地气都吸尽了。”

薛大夫感叹地拍着刘雀儿的肩膀。“聪明人就是不一样,一点就明白。你栽桃树的地方,是不是要把青石板揭起来,把下面的古山挖尽?要不它能长桃树?”他说,“我们城里人,和你们乡下不一样,住的都是高楼。高楼,看起来很好,你也一定很喜欢的。可你不晓得它的弊病。楼房都是钢筋水泥修建的,把地气隔断了。人住在里面,­干­燥得皮肤裂口子,就像是断了水分的包谷苗子一样,病恹恹的。你没见到医院里的病号,大多数都是城里人吗?原因就在这里啊。”

说了半天,到底和海子有啥关系呢,刘雀儿不明白,也不便就问。刚才薛大夫还说自己聪明呢,不能马上就显出愚蠢来,对不起他的夸奖,叫他失望。

薛大夫看一眼刘雀儿,接着往下说。“屋里放一个吸够了地气的海子,就会放出地气来,屋里就滋润了,人就有活力了,身体也健康了。”说到这里,薛大夫停住了,叹息一声,“有钱难买早晓得啊。”

就这事?刘雀儿心里一阵高兴,看来,我能为朋友帮忙了,终于有了报答朋友的机会了。

“这事,你就不用后悔了,包在我身上,”刘雀儿说,从腰间抬起手来,放在薛大夫的肩膀上,就像薛大夫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处的,只要是你需要的,只要是我刘雀儿能办到的,我决不推辞,你也不要客气,尽管说就是。”

薛大夫转过身来,一把把刘雀儿抱在怀里,抱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真是好朋友,真是好兄弟,”薛大夫说,“叫我咋样感激你呢,我,我,唉,兄弟,我只能早些退休,和你一起开桃花山的青石板,把那荒山变成金山银山。不为别的,就为你,为你和兰妹儿,为你们的子孙后代。我有工资,我有退休金,不需要很多的钱,纯粹的为了你们,真的。”

106.十五古墓(21)

( 刘雀儿的眼里就有了闪闪的泪花。***

薛大夫又沉默了,不开腔。刘雀儿看出,薛大夫心里有话,不好对他说出来。

“还有啥,就说,”刘雀儿说,“我说过的话,算数。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决不含糊。”

“不是说你不能办到,你办起来太简单了,比撬起一块青石板还要简单,”薛大夫想了一下,看看刘雀儿,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顾虑,“刚才我也说过了,我有很多的朋友,不可能不教他们上门是吧。他们都是些有品位的人,眼光毒得很。你想,他们看见了我有那些东西,要拿走,我能不叫他拿?那就不是朋友了,我做不出来。也就是说,我家里,始终是不会有那吸够了地气的陶器,不会长期有。”

薛大夫说得有道理。“那咋办?”刘雀儿出主意,“藏起来?有地方藏吗?”

薛大夫想了一阵,一拍手,“这样,你看这样行吗?”他说,“我把我那群朋友都介绍给你,我们都是朋友嘛,你给他们一人一个,不就行了吗?你有事,他们都会帮你一把的。ww我的那些朋友啊,都是两肋Сhā刀的,是靠得住的。”

刘雀儿不开腔,看着薛大夫。

“你要是为难,就算了,我就不要了吧。”薛大夫说,“我病病恹恹是小事,得罪了朋友就划不着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要是那样,我就无路可走了,还有啥意思。”

“不不,不是为难,”刘雀儿赶紧解释说,“我是想,那些东西,毕竟是先人的东西,先人跟朋友一样重要,也是不能得罪的。我把他们的东西拿来做了人交了朋友,先人是要怪罪的。”

“也是,道理是对的。”薛大夫想了想,“先人和朋友都要顾及,都不能得罪。这样吧,我让他们出点钱,你呢,给先人们买点香纸烧。你说那些先人早就断了香火,在­阴­司里面,不晓得咋样受穷呢,你给他们供了香火,他们一定会欢

天喜地的,一定会保佑你的。当然,他们给的钱,除开买香纸,还是有节余的,你可以凑起来……”

“嗯,这样行。”刘雀儿不等他说完,赶紧说。他怕薛大夫说把节余的钱凑起来,好娶兰妹儿。那可是把先人的衣禄家什变成的钱,不好那样使。

薛大夫在他的肩膀上拍着。拍得很重,拍得很慢。

这时已经到了医院的门口。“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薛大夫说,“要是都晓得了地气的作用,你糟蹋的就多了,说不定人家也会来挖,你真的就要遭罪了。”

“晓得,”刘雀儿答应,“我不会对外人说的,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回到住院部,一进门,刘雀儿就看见老何正在吃水果,床面前剥了一堆的皮。刘雀儿认得,那是薛大夫给他提来的水果。剩下的不到一半了。

“你,你吃的这不是我的水果吗?”刘雀儿很生气地说,伸手把塑料袋子拿过来,“这是上午薛大夫给我拿的,你招呼也不打一个。”

老何很冤枉。“给你的?给你一个人的吗?唉,”老何说,双手一摊,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给我们病房送的,就使劲地吃,饭也没有出去吃。那些剩下的,就全归你了。明天要是他再送来,我就不吃了。你不要怄我的气啊。”

刘雀儿哭笑不得。看着地上的一堆果皮,再看袋子里的水果,都是挑剩下的,心里就一阵揪心的疼。这可是朋友薛大夫送给我的礼。何况我还没有吃过呢。老何这人真是,白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要找个理由不领。

这时候兰妹儿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鼓鼓囊囊的。

“调房,调房,”兰妹儿一进来就大声武气地说,“这样的房间,没病也憋出病来了,哪里还能治好病。”

刘雀儿没有调到房间。羌氐市医院这几天病人多,已经住满了。

兰妹儿很沮丧,坐在刘雀儿的床边,剥了一个香蕉往刘雀儿的嘴里喂。刘雀儿看看隔床的老何,不好意思,没有张口,伸出手去接。

兰妹儿不给他。“你说,这香蕉像啥?”兰妹儿说,“别不好意思,我伺候你,你还不愿意?”

107.十五古墓(22)

( “还没尝到味道,哪里晓得像啥。”刘雀儿左右摇着脑壳,躲避兰妹儿送到

嘴边上的香蕉。

“我说形状,”兰妹儿说,“形状像个啥?你说上了,我就不喂了。”

刘雀儿伸手捏住香蕉的根部,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阵。“像红苕。”他说。

“不,错了,”兰妹儿说,“吃。”

刘雀儿再看:“像,像一根黄瓜。”

“还是错。不过沾了一点儿边。”兰妹儿满意地笑着说,“谅你是说不上来的。不用费劲猜了,吃吧。”

刘雀儿再看一眼老何,见老何眯上眼睛假装睡着,就张开了嘴巴。

兰妹儿把香蕉伸进刘雀儿的嘴巴,在他的牙齿还没磕上的时候,又抽出来了。刘雀儿张开嘴巴不明白她的意思,兰妹儿又把香蕉塞进去。刘雀儿几次没有咬住,兰妹儿咯咯咯地笑起来。

刘雀儿抿一下嘴­唇­,“有些像野蜂蜜。”他说,“就是没有野蜂蜜甜,有点麻,有点涩。”

“以后你就晓得了,”兰妹儿把香蕉使劲塞进刘雀儿嘴里,“吃吧傻瓜。”

刘雀儿差点儿被香蕉哽住,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半张着嘴,囫囵嚼一下就咽下去,喉咙咕噜一声响。

兰妹儿正要给刘雀儿喂第二根,薛大夫就进来了。“多恩爱的小两口啊,”薛大夫羡慕地说,“看来,生病,有时候是享福啊。刘雀儿兄弟,你的福分不小啊。”

刘雀儿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脸红起来,咧开嘴笑。

“他有福不会享,”兰妹儿抱怨起来,红红的嘴巴翘起,厚厚的嘴­唇­对准薛大夫,“他不会吃香蕉。”

薛大夫也笑起来,“你会,你教他嘛。”薛大夫说,“你咋会的?你聪明,他老实嘛。”

“要是我们两个都像他一样老实,那可咋办?”

“还有我嘛,”薛大夫说,“我天生就会。”

“你吃的多嘛,不仅是会,还吃出经验来了。”兰妹儿就不高兴起来,把剥好的香蕉往薛大夫嘴前晃一下,收回来交给了刘雀儿。

薛大夫在刘雀儿的床边上坐下来。“不说香蕉了,有你兰妹儿吃够的时候,”他把一个塑料袋子放在刘雀儿伸着腿的被子上面,“老兄这病呢,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剩下来就是慢慢地将养了。我这里有些药……”

薛大夫看看隔床的老何,把头伸到兰妹儿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这是别人退下的,便宜得很。”

刘雀儿也听见了。他明白,薛大夫是有意要他听见的。

薛大夫又提高了声音:“这院呢,是没有住头了,枉花钱,枉耽搁时间。老兄你回去,吃好一点,休息好一点,把这些药吃完,就完全康复了。”

“我能出院了?”刘雀儿说,很高兴的样子。

“出院了,我已经把出院的手续给你办好了。”薛大夫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几张字条来,“住院简单,手续麻烦。我怕你费神,替你办好了。”

兰妹儿就更加不高兴起来:“你也不早点说,想叫他领你的啊?没门儿。”兰妹儿忸怩一下身子,“已经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来得及。”

“有车啊,还有一趟去桑树垭的车,”薛大夫说,不明白兰妹儿忸怩的原因,“只是回家就要黑了。”

兰妹儿就着急起来:“我不是说没有车,我是说,我来不及收拾的。”

现在薛大夫明白了兰妹儿的意思:“你也要回去?”

“你是大夫,不晓得病人要人伺候?”兰妹儿理直气壮起来,“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又远,回去收拾就赶不上车了,这可咋办。”

刘雀儿也着急起来。“你就不用送我了,”他说,“我能行,不要你伺候的。”

兰妹儿一根细长白­嫩­的指头就戳在刘雀儿的额颅上。“你把自己不当一回事,我还放不下心,”她说,“我心疼你嘛,哪个叫我们是……”

兰妹儿的话没说完,低下头,眼光挨着上眼皮看出去,看见刘雀儿在很满意地笑。

薛大夫受了委屈,又给他们出主意。“好心得不到好报,狗咬吕洞宾。”他说,“这样吧,既然出院手续已经办了,老兄嘛,跟我去挤一晚上,要是你不怕麻烦的话。怕麻烦嘛,我就给你找旅社。兰妹儿你的东西不是太多吧?赶紧回去收拾,明天一早坐车。”

108.十五古墓(23)

( “这才像个朋友,像个当大哥的。”兰妹儿高兴起来。

刘雀儿却着急起来。“我不给你添麻烦了,你也不去给我找旅社,”他说,“我自己去找地方住。”

薛大夫看一眼兰妹儿,又看看刘雀儿,有些为难。“那就这样吧,谁叫我们是兄弟呢。住的问题,你就不用­操­心了,”薛大夫说,“我是这里的主人,大小也是一个主治大夫,要一张床位的权利还是有的,你还是在这里住吧。”

看着刘雀儿感激的脸和兰妹儿满意的脸,薛大夫又说:“明早上我有事要耽搁,不能来送你们了。”

“你忙吧,我们能行。”刘雀儿说。

薛大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刘雀儿,“昨天你答应我的事,没忘记吧?

这个信封,是给你的,装好。ww这阵不能看。”

薛大夫看看隔床的老何,凑到刘雀儿的耳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一个人的时候再看,任何人也不能叫晓得,包括兰妹儿在内。”

刘雀儿点点头,把信封装进衣裳里面的衣兜里,像是受到重托一样,庄严神圣起来。

“啥秘密啊,鬼鬼祟祟的。”兰妹儿撇着嘴,不满地抱怨,“我走了。要回老家,总要找几件衣裳穿嘛,免得他又要说我。”

薛大夫也走了。“今天我就不陪你吃饭了,”他说,“你自己随便买一点吧。”

刘雀儿说了一些相烦的话,从窗子里看见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人群中,辨认不清了,就自自语地说,起来出去吃饭。话是说给隔床的老何听的,实际他是去厕所。薛大夫给他的信封厚厚的,又叮咛得神神秘秘,他就有些好奇,想找个地方看明白。羌氐市到处是人,没有个单独待的地方,刘雀儿就想到了厕所。

厕所真好,雪白雪白的,墙上和地上都贴着瓷砖,比医院里其他的房子好多了,只是臭气太大,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每回刘雀儿进厕所都这样想,医院可能是弄错了,厕所是拉屎撒尿的地方,不是吃饭的地方,咋能弄得比吃饭的地方还阔气,这不是颠倒了吗。这样想着,他就很长时间撒不出尿来,撒出来了,也觉得是糟蹋地方,有一种犯了罪的感觉,匆匆忙忙就跑出去了。这阵的刘雀儿进了厕所的门,关上门板,把里面的铁栓子Сhā上,站了一下,没有听见隔壁两边有声音,就确定了两边没人,放下心来。

放心了的刘雀儿,从胸前解开的两颗纽子处伸进手去,取出了那个厚厚的信封。

信封很重,没有封口。刘雀儿感觉得到里面折叠的纸张很厚,很整齐。到底写的是啥呢?他心里猜想着,把信封的底朝上,里面的东西就落出来,落在另一只手上。

落出来一半的时候,刘雀儿就一把抓住了,抓紧了,紧紧地按在胸前。他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让心跳得太急。心跳得太急了,他就有些晕,浑身打站,有些站不稳。刘雀儿把身子靠在墙上,瓷砖的沁凉立刻传遍全身,心跳就不急了。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慢慢地把手放开,看清了手里确实是绿莹莹的大票子。是崭新的钱票子。

天哪!这么多的钱啊。刘雀儿咬住嘴­唇­,在心里惊叫一声。他把信封装在怀里,在指头上抿了口水,一张一张地数。一五,一十……总共五百元。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钱啊。刘雀儿想,薛大夫给我这么多的钱­干­啥?嫌我穷,要帮助我?有可能。但他又觉得不对,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刘雀儿想起来了,薛大夫在给

他钱的时候,提起我答应过他的事。就是这事了,刘雀儿想,就是要我给他弄吸够了地气的陶器这件事了。我答应了的事,就不会不办,要守信用。他给钱,是要买这些东西吗?还是不相信我呢?

两层意思都有吧,刘雀儿想。他既想要陶器,又不白要,就想到了给钱。我当时答应的时候,他没有给钱,也没说过钱的事,一定是他早就想好了的。给了钱,又说明天不来送我,是故意不和我见面,怕我不要,怕我退他的钱。对,就是这样的。

109.十五古墓(24)

110.十五古墓(25)

( 刘雀儿明白了,这些人都是有眼光的人,都是走­干­净路的人,只有自己睁着两只眼,却看不见脚下的狗屎,和瞎子没有两样。ww这狗也真是,哪里不好屙,偏偏要屙在这医院的门口。

刘雀儿想到刚才站在狗屎边上,别人一定会用不一样的眼光看自己,脸一红,再往大门的边上靠靠,眼光继续看着前面。

前面是医院门口这条大街伸过去的地方。往远处,中间高一些,看起来就像

是那条路从中间断开了,那边陷下去了,对面过来的人,先冒出一个脑壳,接着是上身,像是从那里升起来的一样。

刘雀儿看着那些模模糊糊的升起来的人,就看见了一个像是薛大夫的人,身边上一个女的,像是兰妹儿。刘雀儿心里一阵痉挛,又打消了这想法。眼睛看得久了,看花了,他想。就使劲地眨眨眼再看。那里的人升起来的很慢很慢。刘雀儿的眼睛又看花了的时候,那两个人完全升起来了,不往前走了,站了好一阵,男的就不动,女的一跳一跳走过来。

路上的人多起来,刘雀儿的一双眼睛被乱七八糟的人群弄得不够用了,那个女的就混在人群中去,找不见了。刘雀儿心里有些不好受,又像是在炒米饭里面吃进了一颗小沙子一样。正在心里不好受的时候,胯骨被撞了一下。刘雀儿往旁边站一下,却又被撞了一下。他懒心无肠地转身,看见是兰妹儿,手里提着一个大包,正拿包撞他呢。刘雀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得不相信面前的兰妹儿,就为刚才心里的难受不好意思起来。他看兰妹儿,衣裳和昨天完全不同,都长了一些。只是上衣太薄,也太宽松,胸脯高高地挺起来,看得见里面胸罩上面的花纹,那个部位的衣裳还没有纽扣,是开着的;裤子却太厚,足足短了一尺,也太紧,像是紧紧地绷上去的。

“等哪个呢?也不晓得帮我个忙,”兰妹儿嘟着红艳艳的嘴巴,粉嘟嘟的脸上满是不高兴,“说你是傻瓜,你还不承认。你见过哪个男人是这样对待女人的。”

刘雀儿赶忙接过兰妹儿手里的东西,“我在等你呢,一早就出来了,等了很久了,”他说,“走吧。走一阵,有饭馆了就吃饭。你要是不饿呢,我们就去车站……”

“就这样走过去啊?”兰妹儿张开了红红的嘴巴。刘雀儿看着兰妹儿那厚厚的嘴­唇­,没有昨天那样滋润,像是一朵花上面没有露水一样,有点儿­干­涩。上下的眼皮也有些泛青,像是熬了很长时间的夜。她昨晚上肯定收拾了很久,没有睡好觉。刘雀儿想。

“不远,我拿上你的行李,我们慢慢走吧。”

兰妹儿还是不高兴,嘟着嘴巴咕哝一句刘雀儿没听清的话,独自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刘雀儿不明白她的意思,也就站着不动,不好一个人走。

兰妹儿向一辆出租车一招手,车就停在他们的面前了。兰妹儿坐在了司机的边上,见刘雀儿还站在那里傻看着,提高声音叫一声:“上车。”

刘雀儿见兰妹儿那里已经没有座位了,又关着车门,不晓得坐哪里,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正在着急,司机下来,从车后面绕过来给他开了门。

刘雀儿进去,把兰妹儿的提包抱在怀里。兰妹儿说“车站”,车就走了。

车窗外街道边上的树往车的后面倒过去,连成了一片模糊的移动的墙,也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刘雀儿想,要是大班车有这样快,不到半天时间,就能回到桑树垭了。只是车跑得太快了,使人头晕,久了心里就会闷,兰妹儿能受得了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到了汽车站。刘雀儿很遗憾,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快的车呢,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就坐不成了。

刘雀儿开不开车门,是兰妹儿给他开的。他们在车站门口站着。兰妹儿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

“我去吧,我有钱。”刘雀儿说。

兰妹儿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转身就进了买票的地方。好一阵兰妹儿出来,“吃点饭吧,时间还早,”她说,“回去就下午了。”

111.十五古墓(26)

( 刘雀儿就跟了兰妹儿进了车站边上的一家饭馆。“吃啥?我要稀饭和面皮子,习惯了。”兰妹儿说。

饭馆里吃饭的人很多。刘雀儿不晓得这里有些啥,只看人家碗里的东西。听见身边桌子咚咚咚地响,转过身来,见是兰妹儿使劲地敲着桌子要他坐下来。刘雀儿就在兰妹儿的对面坐下,“你也要稀饭面皮子吧,早餐嘛,这样好,”兰妹儿说,“再给你买两个王家核桃馍带上吧。那可是慈禧太后吃过的东西呢,都成保护的了。”

刘雀儿拿不定主意,就说“你决定吧。”这几天刘雀儿已经看出,兰妹儿已经不是原来桑树垭的兰妹儿了,是一个很有见识很有主见的城里人了。就想,将来成了家,有很多话我要听她的,要靠她拿主意。还想,人还是要出门,在外面才能长见识,抱­鸡­母窝里老,只能看见桑树垭那么大的一块天。

这时面皮子上来了,兰妹儿把自己碗里有辣椒的部分挑起来,放进刘雀儿的碗里,“我不饿,你多吃点。”她说。

刘雀儿想,兰妹儿还是很好的,晓得心疼人,这就行了。女人没劲,­干­不了重活路,在家里洗衣煮饭,男人很累的,回到家里得到女人的心疼,就够了。

兰妹儿把钱交给刘雀儿,要刘雀儿付账。刘雀儿拿自己的钱付了,要把兰妹儿的钱还她。兰妹儿看也不看,直接往车站走去。刘雀儿只得在后面跟上。

车来了,人一齐往上挤。兰妹儿空手先挤上去了,刘雀儿提着包,被挡在了后面。刘雀儿上车,兰妹儿向他招手,喊:“哥,在这里,我在这里。”

刘雀儿确定兰妹儿是在叫他,就挤过去,按兰妹儿的指点,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在兰妹儿的边上坐下来。车刚开动,兰妹儿就打个呵欠,瞌睡起来,东倒西歪的。刘雀儿不敢睡,害怕兰妹儿的行李被别人拿混了,一直小心着。也没有瞌睡,他不习惯白天睡觉。一个拐弯处,车一摇晃,兰妹儿就倒在刘雀儿的肩上,

碰醒了,懵里懵懂看一眼,像是找到了睡觉的理想地方,侧了身子,把头放在刘雀儿的怀里,换了两次姿势,酣酣地睡去。刘雀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醒了她。

车到桑树垭已经是下午了。

兰妹儿一路睡着,这阵醒来,像是年轻了几岁,有了­精­神。伸个懒腰,就有些活蹦乱跳的样子,脚不停手不住,又是哼又是唱的。车上的人已经不是很多,桑树垭本地的人更少,除开兰妹儿和刘雀儿,只有三个。这些人都嫌恶地看着兰妹儿,显出一种不屑的样子来,却又忍不住要看。就一本正经地坐着,原来说着的话也中断了,竖着耳朵听着兰妹儿口中的哼唱,眼睛瞟着看兰妹儿­嫩­闪闪的脸儿,像是想看,又不敢正眼看。

刘雀儿就不好意思起来,用胳膊碰碰兰妹儿,示意她安静一些,不要太惹人眼目。

兰妹儿却抱住了刘雀儿的颈项,粉脸挨在他的脸上。“怕啥嘛,我都不怕呢,”她说,“我爱这样,有别人的啥相­干­。”

刘雀儿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把脑壳低下去。幸好到了站,要下车了。

兰妹儿的家离刘雀儿的家很近,两家门对门。不论站在哪家的门口,对方家门上的锁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兰妹儿出门在外,就是刘雀儿给她经管家的。

车站离家不远,很快就走回家了。到了兰妹儿家的门口,刘雀儿停下来。他想,兰妹儿该进自己家了。兰妹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走向了刘雀儿的家门口。刘雀儿赶紧走在前面去开锁。

家里冷冷冰冰的,一股凉气从门口冲出来。兰妹儿惊叫一声,“啊,这里太好了,凉爽极了。”她说,“天然空调啊,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在羌氐市待了几天的刘雀儿,明白桑树垭和羌氐市的区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也明白自己的家和桑树垭其他人的家的区别,也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兰妹儿和自己一样,都是属于地下的,远远不如人家。恐怕这一辈子也跟不上人家了。兰妹儿去羌氐市打工两年多了,已经成了一个城市人,已经过惯了城市的生活。这阵回到桑树垭,不嫌弃这里穷,已经是不错了,哪里还能看出桑树垭的好来。

112.十五古墓(27)

( 刘雀儿不开腔,招呼兰妹儿坐下,忙去洗锅架火,准备弄饭。ww***

“烧点水就行了,”兰妹儿说,“先喝点水再说吧。”

“一起两将就,烧了开水就煮饭。”刘雀儿手里忙着,­干­得很利索,“早上你吃得少,早就饿了吧。”

“少吃一些,给你省一点,免得你将来嫌弃我。”兰妹儿也站起来,选了一个提包,拉开拉链看看,提起来就进了刘雀儿的歇房。刘雀儿以为她换衣裳去了,烧好开水,就叫她出来。“兰妹儿,”他叫,“兰妹儿,开水烧好了。”

歇房里面没有声音。刘雀儿过去,把头慢慢地伸到门口,看见床上已经变样了,铺上了崭新的床单,被子也套上了崭新的被套子,荞子壳的枕头上铺着崭新的枕巾。床上的东西这样一换,屋里像是明亮了一大截儿。以往这样站在门口,是看不见床上的东西的。这阵,刘雀儿在门口,就看见兰妹儿斜靠在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面,已经睡着了。

刘雀儿再喊一声,兰妹儿只是很沉重地哼了一声,沉重得像是爬不起来了。看来,她睡得很香。刘雀儿心想,屋里凉,兰妹儿穿得太单薄,那样睡着会感冒的,就进去揭起另一条枕巾来,轻轻地搭在兰妹儿的身上。ww还没有松手,兰妹儿一跟斗翻起来,紧紧地把刘雀儿拦腰抱住。刘雀儿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惊魂散魄,动也不敢动。兰妹儿却动起来,把刘雀儿往怀里一搂,自己顺势一侧身,把刘雀儿摔在床上,自己翻起来,躺在他的身上。

“不不不,”刘雀儿说,“开水烧好了,你喝开水吧。”

“我想吃……”

“我就弄吃的。”

“我不吃饭。”

“那你要吃啥?”刘雀儿不明白地问。

兰妹儿说:“我想吃……你。”

“嘿嘿,我又不是猪­肉­,咋能吃,”刘雀儿已经不太紧张了,反倒觉得有一些舒坦自在。但还是一边说着,一边把兰妹儿轻轻地往开推,“明天我给你买­肉­。”

兰妹儿丧气地起来,看见刘雀儿倒了一桶开水。是薛大夫给他的那个饭桶,还用饭桶的盖子凉了一盖子。兰妹儿站了一下,看见刘雀儿要淘米下锅,就拦住他:“我说过,只喝水,不吃饭。”

“你成鱼啦?”刘雀儿不明白。

“我带着吃的呢,都在那个提包里。”兰妹儿说,“等一阵我给你弄。这阵,你给我倒一碗开水。”

刘雀儿看看他凉着的开水,又看看兰妹儿。“那是金属,烫得很,”兰妹儿说,“弄个碗嘛,瓷碗。”

刘雀儿见兰妹儿在四处瞅,已经把目光放在他桌子上的一摞碗上面。那里面

有两个碗是很久很久以前买下的,边上已经有好几个豁口,在洗碗的时候,不注意就会把手划破。其余的,都是在桃花山挖出来的。刘雀儿在桃花山挖出了很多的碗,他挑选了几个好看的,没有破损的,和海子一起洗净了放在那里。碗是可以用来吃饭的,可他没有用过。用过的,只有一个海子。海子这阵在薛大夫那里,碗还在他这里放着。

刘雀儿去取碗。他把那些陈旧的有些泥土颜­色­的碗放在一边,取出一个白花瓷的碗来。兰妹儿嫌他啰唆,过去就拿来一个陈旧的碗,从饭桶里面倒出开水来凉着。这时的开水已经不是很烫了。兰妹儿抿了一口,把碗放下。“有些泥腥味,不是这碗的缘故吧,”兰妹儿说,“没有烧开?也不是。那就是这里的水质量有问题。”

“一直都是这样啊,甜丝丝的,很好喝。”刘雀儿觉得很奇怪,端起碗来尝一口,咂咂嘴巴,“还是那个味道,没变,比城里的水好喝一些,没有那种药的味道。”

兰妹儿就笑,“那就是我的嘴巴有问题了,尝不出刘雀儿哥哥给我烧的开水了的味道了,”她凑近了刘雀儿,“我的嘴里还有一种苦涩的味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了?”

刘雀儿不晓得这些,看着她没有开腔。

“你看看嘛,”兰妹儿两手放在刘雀儿的肩膀上面,把头仰起来,“看看我的嘴。”

刘雀儿比兰妹儿高出一个头,看着面前兰妹儿红艳艳的厚实的嘴­唇­,见比早上要滋润一些,湿津津的,却又没有水。他只能看到颜­色­,看不出苦涩的味道,就把眼光移到兰妹儿粉嘟嘟的脸上,移到她脸上的酒窝上面停住。兰妹儿把脸偏一下,把酒窝让到刘雀儿眼前来。

113.十五古墓(28)

( “没看出来?”

“没有。ww”

“那你看出啥了?”

刘雀儿又不开腔。他想说看出比原来好看了,又怕她问好在哪里。

“你就不晓得尝一口?”兰妹儿扭了一下身子,“味道是看不出来的,只能尝出来,傻瓜。”

刘雀儿红了脸,嘴­唇­却动了一下。兰妹儿赶紧闭上了眼睛,把脚踮起来。刘雀儿看着凑拢来的嘴­唇­,把头低一下,最后又抬起来了。他觉得心跳得厉害,头也有点儿晕。

兰妹儿睁开眼睛,见刘雀儿高昂着头,像是下巴上有一根棍子撑着,没法低

下来。就笑了一下,又嘟起嘴,趁刘雀儿不注意,抱住了他的头,把嘴凑上去,在他的嘴上挨一下。“这样,傻瓜,”她说,“来,好好尝尝。要不,我尝尝你的嘴。”

刘雀儿却把她按在板凳上,“你坐,我弄饭,”他慌乱地说,“天快要黑了,吃了饭,你还要回去收拾床铺。”

“你要我回去?”兰妹儿惊叫起来,“你叫我一个人睡?天哪,我害怕。”

兰妹儿叫着,扑进了刘雀儿的怀里。

“那……?”

兰妹儿拿手捂住了刘雀儿的嘴:“不说了,我来弄吃的。”

兰妹儿动手打开她的另一个提包,里面尽是方便面、面包、火腿肠和酸牛­奶­。兰妹儿取了几样,­干­脆把口袋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来,花花绿绿的倒了一桌子。

这些,桑树垭都有,刘雀儿也都吃过。兰妹儿撕开几袋方便面放进饭桶,又撕开几根火腿肠切成片放进去。“好了,够你吃的了,”她说,“再加三瓶牛­奶­,够了吧?”

“你先吃。”刘雀儿说,“再饿我也能坚持,不要紧。”

“你先吃,晚上要吃够。”兰妹儿看着他,“你再烧点水,我再泡。”

水还没有开,方便面已经泡好了。兰妹儿要刘雀儿吃,自己往电壶里面掺水。

“比桑树垭的方便面香,”刘雀儿说,“味道好得很,你快吃吧。”

“要是不香,我还从羌氐市往回带?贵几个钱是小事,吃得好,才是大事。”兰妹儿把饭桶洗了,放上两袋面,切了两根火腿肠,“我一个人随便惯了,你却不能随便,我们在一起,更是不能随便,这是过日子嘛。”

听兰妹儿一个家庭­妇­女的口气,刘雀儿心里甜蜜蜜的。有这样心疼我的女人,我刘雀儿是前世烧了­棒­槌粗的香了,是前世修桥铺路积下的德啊。看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心里又愁起来:兰妹儿不敢一个人住,找哪个给她打伴呢。

兰妹儿洗净了饭桶和碗箸,擦擦嘴巴,“床铺已经收拾好了,睡吧,”她说,“路上颠簸了一天,骨头都松了,­肉­都酥了。明天,我去看你的桃花山去。”

刘雀儿正要问给她找哪个打伴的事,兰妹儿却拉亮了电灯,把门拴上了。看样子,她是不走了。

刘雀儿心里紧张起来,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兴奋。他把两个板凳并拢,“那,我就睡这里吧,”他说,“反正凉快。”

兰妹儿看他一眼。“你是病人,当然要睡床上,”兰妹儿说,“我是回来伺候你的。你不叫我跟你睡,我就睡板凳吧。反正我是该受苦的,哪个叫我命不好

呢。”

刘雀儿无话可说了。他不想教兰妹儿伤心。人家是好心好意回来伺候我的,总不能撵人家回家去一个人睡吧,那样她会害怕;总不能教人家睡在板凳上吧,那样她就会太委屈。

刘雀儿扭扭捏捏坐在床沿上,兰妹儿看着他,他就是不上床。兰妹儿就笑,“你还不好意思啊?”她说,“都啥时代了,你还这样。我又爱你又恨你。”

“你先睡吧,”刘雀儿说。

兰妹儿不理他,过去拉熄了电灯。“这阵你不嫌羞了吧?快睡,我已经瞌睡了。”她说。

刘雀儿只好上床去,往里面睡下,把被子让给兰妹儿。兰妹儿窸窸窣窣脱了上床,伸手一摸,刘雀儿是穿着衣裳的。兰妹儿抓住衣裳几扯:“你睡觉是这个习惯?难怪你有病,快脱。”

114.十五古墓(29)

( 见兰妹儿确实是生气了,刘雀儿等了一下,开始慢慢地解纽扣。***

“我不会挨你的,脱尽了睡吧。”兰妹儿又说。听口气,心里的气还没有消。

听兰妹儿这样一说,刘雀儿迟疑一下,把衣裳全都脱尽了。在羌氐市医院,几天晚上没有脱衣裳,又是热天,弄得全身不舒服,觉也没有睡好。那时刘雀儿就计划,回到桑树垭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尽了衣裳睡觉。这阵脱尽衣裳,觉得全身都是爽快的。

兰妹儿伸过手来,摸在他的胸膛上,把那里的­肉­捏了一下,“全都脱了?”她问,“你还听话嘛。”

刘雀儿感觉到兰妹儿的手臂像丝绸一样光滑圆润,兰妹儿的身子玉石一样凉凉沁沁。他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变得粗糙粗粝,胸腔里面,肚腹里面,甚至全身,都像是燃起火来了一样,滚烫滚烫的。他恨不得一把把这丝绸和玉石抱进怀里。她听见身边的兰妹儿出气声也大起来了,像是受不住他的热量。她一定是教我给烤着了,他想,往里面趔了趔。兰妹儿却不愿意,手往前一伸,抠住他的夹窝往面前挪。ww“往这面睡,我又不吃你,你害怕啥啊。”她很生气,“我说过我害怕嘛。”

刘雀儿只是大口地出气,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是哪里有病啊,也不给我说一下,把我当外人,”兰妹儿抠住他的肩膀不放,害怕他又要往里面睡,“我回来伺候你,是伺候你的病,不光是伺候你的饮食。”

刘雀儿出气的声音更加粗壮起来,呼哧呼哧响。兰妹儿的手在他胸膛上一颤一颤的,像是害怕他滚烫的热。

“我害怕刘雀儿,刘雀儿哥,”兰妹儿抠了他一下,“雀儿哥,你睡外面来吧,你胆子大。”

兰妹儿再抠他一把,把手放在他的颈项里,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刘雀儿就侧身,开始高高地撑起双手,也高高地撑起双脚,弓着身子往兰妹儿外面翻。翻到兰妹儿身上的时候,兰妹儿双手放下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母猫一样长长地叫唤了一声,刘雀儿也就跟上呻唤起来。

刘雀儿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头顶上了。桑树垭的太阳好像没有羌氐市的太阳大,没有那么晒人。只要不出门去,穿单衣裳正合适,身上总是凉丝丝的。

刘雀儿扫完屋里屋外的地,兰妹儿也就起来了。“我去买­肉­,”刘雀儿说,“是炖呢,还是炒,你说了算。”

说完刘雀儿就要出门。兰妹儿叫住了他,“不了,蒸米饭吧,我晓得你爱吃炒米饭,”她说,“我,就吃白米饭,弄个酸菜汤就行了,那个挺开胃的。”

刘雀儿就高兴起来。他好久没有吃炒米饭,身上像是没有劲了。昨晚折腾了一晚上,这阵虽然很兴奋,但还是觉得浑身都是酸软的。来几碗炒米饭,正好补补身子。

兰妹儿梳妆打扮完毕,米饭已经蒸好了。两个人的饭,很快就熟了。要是以前一个人,这阵已经炒好了。刘雀儿揭开酸菜缸,一股酸菜的味道就冲上来。兰妹儿的鼻子很好使,早闻到这种气味了,皱皱鼻子,往黑黢黢的缸里看一眼,“算了,”她说,“你洗锅,我来。”

兰妹儿从她昨晚提包里倒出的食品里面拣出两个塑料袋子,一包是酸菜,另一包是粉丝。兰妹儿是很有心计的,提前就准备好了,刘雀儿想。兰妹儿很快地弄好了一大碗汤,又舀起一碗白米饭,刘雀儿就在锅里炒米饭。

兰妹儿吃得很斯文,拿箸子在饭里挑挑选选,米饭像是成了酸菜粉丝的菜。刘雀儿狼吞虎咽地刨了半碗炒米饭,就开始放慢了速度。“吃不上?想吃啥?还是给你弄­肉­吧。”他说,“你不习惯桑树垭的饮食了。”

兰妹儿抬起头来,望住刘雀儿笑,“我要吃的,你都有,”她说,“还­操­啥闲心。”

“我就这些,你吃不上嘛。”

“你有香蕉,就够了,”兰妹儿笑得很好看,­唇­红齿白的,“饭都可以少吃了。”

刘雀儿就糊涂了。他记得在羌氐市医院,薛大夫给他拿过香蕉,他吃了,兰妹儿也吃了。回来的时候,自己没有买啥东西,哪里有香蕉呢。他看着兰妹儿。

115.十五古墓(30)

( “昨晚上我已经吃过了。ww***”兰妹儿笑得更开心。刘雀儿更加糊涂了,他很清楚,兰妹儿昨晚上只吃了方便面,里面加的火腿片。

兰妹儿放下碗,哧哧地笑着站起来,到了刘雀儿面前,在刘雀儿没注意的时候,兰妹儿一伸手就在刘雀儿的裆下抓住了,“这不是香蕉?”她说,“你咋啥话都要说明白呢。”

刘雀儿吓得腰一弯,拿着箸子的手赶紧放下去捂住那里,脸刷地红了。兰妹儿说的香蕉,原来是……

“你要吃?那可不是你吃的。”兰妹儿说,“你快吃饭吧,吃毕了,我们去桃花山。”

走在桃花山上的时候,刘雀儿还是耳热心跳的。这时候太阳已经当顶,早上蓝盈盈的天空,变成了淡蓝­色­,像是绿苗子晒得有些枯萎了。刘雀儿就不住地往四下里看,看桃花山下面一团一团的墨绿。那是核桃树、板栗树的颜­色­,那是洋芋地、苞谷地的颜­色­。墨绿颜­色­中间的灰褐­色­,就是桑树垭人户的房屋,就是房屋中间连通的土路。ww

看了一阵,刘雀儿的脸上就不觉得热了,也感觉不到咚咚的心跳了,自在了很多。

兰妹儿走山路很慢,走几步就要歇一下,靠在路边的青石板石墙上呼哧呼哧喘气。刘雀儿就走到前面,到了原来撬石板的地方,搬一块青石板放在一棵桃树下面,用手扫净了上面的沙土。他回头看兰妹儿,兰妹儿正东张西望地站在那里,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刘雀儿想,这里原来是满山的古墓,平时是没人到这里来的,兰妹儿胆子小,更是从来没有过,这阵她可能是害怕了。

刘雀儿往下走一段,跟兰妹儿一路上来。兰妹儿拉着他的手,眼睛看着路边上刘雀儿砌的青石板石墙,看着石墙围成的一块一块黑油油的方格子地。刘雀儿也看着那些石墙,看着青石板上面那些青白青绿的花纹,和羌氐市那些墙壁上贴的瓷砖、地上铺的地砖,还真有些像。他就想起了薛大夫说的话,想起了他要来这里开这些青石板的事。那时候,这些没用的东西,就成了金山银山了,我刘雀儿的穷日子,也就要结束了。

兰妹儿在那块他扫­干­净了的青石板上面坐下来。刘雀儿见兰妹儿手里拿了一罐酸牛­奶­,只顾看那些石墙和石墙中间的空地,把手里的酸牛­奶­忘了,洒得满身都是,斑斑点点的。刘雀儿没有提醒她,他不敢说她的不对处,怕她不高兴。兰妹儿动不动就嘟起嘴巴生气,这一点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一点儿没变。

山上有轻轻的风,头上的桃树丫枝一晃一晃的,不仔细看不出来。只有叶子呼扇得快,很明显。太阳大了,热起来了,传来了几声山下面树上的蝉子的叫。蝉子和­鸡­公一样,一个叫起来,其余的都跟着叫起来,由原来单调的几声,会合成了一阵一阵的声浪。要是没有兰妹儿在这里,刘雀儿的心里一定会烦躁的。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要诅咒蝉子该死,吵闹的耳根不清静。

兰妹儿已经看完了刘雀儿的一片桃树,看完了一片还没有栽桃树的空方格子地,也看完了一大片还没有挖出来的古墓荒山。农历五月的天气,大多数树上已经有了羊眼睛大小的桃子,和树叶一样的颜­色­,一簇一簇的,青青的。地上也落下了一部分。小桃子结的多,长大的时候,就会有一部分被挤落下来,剩下的就长大了。

“就这些啊?”兰妹儿问。

“就这些,每年都栽一些。”刘雀儿说,“要不了几年,满山都是桃子,那时候,我就忙不过来了,就要你回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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