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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年来的改革实践进行了深刻反思,故事惊心动魄,令人警醒,令人震撼。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大气之作,是作者继《中国制造》、《至高利益》、《绝对权力》、《国家公诉》之后的又一次成功突破。

正文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共和道都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三十几座风格各异的欧式小洋楼历 经岁月风雨的侵蚀,至今仍静静地耸立在不足七百米的路道两旁,像一幅凝固了的异国风景 画。不知什么年代种下的法国梧桐早已根深叶茂,硕大的树冠几乎遮严了整个路面。绿­阴­下 的狭长街区永远那么幽静,一座座森严的院门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永远关闭着,更增加了几 分令人敬畏的神秘。漫长的岁月,尤其是这二十五年的改革开放,早已改变了省城的一切, 共和道却风貌依旧,一副永恒不变的昔日模样。在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筑的一片片高楼大 厦面前,就像个锁进了岁月保险箱的雍容华贵的少­妇­,一直保持着自己独有的矜持和自信, 骄傲和尊严。

共和道矜持的尊严源自权力。这里历来是高官云集之中枢所在,每座小楼曾经的和现在 的主人均非等闲之辈,都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一定的程度上主宰或决定过这个泱泱大省的历 史。今天,这里仍在决定历史,决定着那些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的高度和速度,也决定着汉 江省八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五千万人的政治经济命运。

赵安邦住在共和道八号,是一座修缮保养很好的法式小洋楼,前院大门正对着省政府南 偏门,后院濒临青泉公园的碧波湖。邻近的十号是座西班牙式小楼,住着现任省委书记裴一 弘。据资料记载,八号和十号这两座小洋楼都建于上世纪初,好像是一九一五年前后,是同 一位著名法国设计师设计建造的。曾住过北洋政府的两位督军、一位巡阅使;国民政府的立 法委员和新旧时代的七八任省部级高官。去年赵安邦出任省长以后,便被安排住到了八号院 里,尽管赵安邦心里不是太乐意。

三年前,赵安邦出任常务副省长后,就有了入住共和道的资格。机关事务管理局张局长 曾亲自出马,安排了十二号和十八号两处住所让赵安邦去看,赵安邦根本没看,就一口回绝 了,说自己住在原来城北的省委宿舍挺好,出门就是太平山,每天早上还能爬爬山,锻炼一 下身体。张局长见赵安邦说得挺真诚,也就没勉强。出任省长后,省委书记裴一弘亲自出面 了,做工作说,安邦啊,你不要想着再爬太平山了,你现在是一省之长,政府一把手,安全 保卫升格了,一天到晚身后都跟着警卫秘书,真不如在共和道网球场和我一起打打网球了, 你说呢?他有啥好说的?只好搬家,坚持了十几年的爬山也就此改成了打网球,家里还新添 了一台跑步机。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二十年前在文山做乡党委书记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会以 省长的身份入住进共和道,更没想到裴一弘会成为省委书记,和他搭班子,还和他做邻居。 他一直不想入住共和道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不想和裴一弘这么鼻子碰鼻子脸碰脸的,这于 双方都不方便,下面的­干­部汇报工作都不敢登门嘛!

却也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地位高了,个人的自由 空间也就相对变小了,组织的安排并没错。赵安邦想想也是,在警卫人员前拥后呼的保卫下 ,山确实没法再爬了,安全不安全先不说,起码扰民嘛,还给警卫秘书增加了额外的工作负 担。搬入新居安心住下来后才发现,在自家后院草坪上练练剑,在跑步机上跑跑步倒也挺不 错的。碧波湖就在面前,垂柳依依,绿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对岸的青泉公园山清水秀, 空气质量并不比太平山一带差。共和道网球场也常去,不过,却从没和裴一弘打过网球,双 方心知肚明,这不合适。

当然,登门汇报工作的人少多了。和省委书记门挨门,没什么特别紧急的大事,谁敢轻 易往省长家跑啊?车往门前一停就是广告,各市县的小车号牌标明了车主的身份,想瞒都瞒 不了。有些同志挺­精­明,该跑照跑,只不过把小车换成了下属单位的大车。赵安邦便开玩笑 说,你们挺会与时俱进嘛,不坐小号车了?来的同志不好回答,惟有­干­笑。赵安邦却不笑, 挺不客气地教训说,都搞点光明正大好不好啊?真是汇报工作就大大方方来;要是有别的想 法,自己都心虚的事最好别来!

二00三年三月二日早上,一辆车牌号为汉D-0002号的黑­色­奥迪停到了共和道八号赵 家门前,时间是差十分八点。这时,赵安邦已吃罢早饭,准备出门上班。隔着打开的边门, 赵安邦首先注意到了奥迪的车牌号,马上判断出了车主的身份:来者应该是他的老部下,宁 川市市长兼市委副书记钱惠人。果不其然,这个判断刚做出,矮矮胖胖的钱惠人就喊着“赵 省长”,笑呵呵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赵安邦多少有些意外,“钱胖子,你怎么一大早找到我门上来了?!”

钱惠人笑道:“嘿,我这次来得急,没和办公厅打招呼,怕排不上号呀!”

赵安邦想想也是,这阵子省委、省政府正酝酿整合全省经济布局,调整部分地市领导班 子,日程安排比较紧,没约好,想见他的确会排不上号。在酝酿的整合中,宁川作为自费改 革而崛起的经济大市将历史­性­地升格,成为仅次于省城的第二大辐­射­型中心城市,和省城一 起构成支撑全省经济的双轮主轴。这么一来,宁川的­干­部配备也要享受副省级待遇,钱惠人 和市委书记王汝成都将会成为大赢家。

钱惠人心里显然也很清楚,“赵省长,我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你们领导都很忙,我只 占用你十分钟时间,澄清点小事,哦,就是省委裴书记的一个讲话……”

赵安邦没让钱惠人说下去,指了指身旁的边门,“哦,进去说吧!”

钱惠人进了门,在小楼客厅里坐下后,急忙说了起来:“赵省长,是王汝成让我找你的 ,汝成也不知道裴书记是什么意思?我们宁川的定位是不是又变了?”

赵安邦有些摸不着头脑,“变什么?这次布局调整是省委研究决定的,也是中央的­精­神 !哎,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裴书记都讲了些啥?”

钱惠人叹了口气,“赵省长,你可能也知道,裴书记这阵子在宁川搞调研,前天才走的 ,走之前在我们四套班子会上讲了次话,没提宁川作为辐­射­型经济中心城市的未来定位,反 批评宁川只长高楼不长树,是经济暴发户,要我们效仿平州和省城,在城市美化上好好下点 功夫!哦,对了,又提起了宁川机场,让我们别再跑了!裴书记这么一批评,大家心都有点 凉了,很担心省委对宁川的态度!”

赵安邦心里不悦,脸上面上却不动声­色­,“裴书记的批评讲话见报了?”

钱惠人说:“没有,见报的文章还好,对宁川超常规发展还是肯定的。”

赵安邦笑了笑,“就是嘛,从前年开始宁川的GDP就突破千亿大关了,比省城还多了十 几个亿,中央和省委一直充分肯定嘛!至于裴书记的批评,我看也很中肯,宁川的城市建设 是有许多先天不足,这也是事实嘛,你钱胖子敢不承认?”

钱惠人带上了情绪,“所以呀,我们要向平州学习,迈着方步奔小康嘛!”

赵安邦很警觉,拉下脸批评说:“老钱,你可给我注意点啊,别抱着尾巴当旗摇,也少 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你们当然要向平州学习,平州是公认的花园城市,拿了联合国人居奖的 ,省里哪个市也比不了,裴书记和历届班子的贡献并不小!”

钱惠人嘴一咧,“好,好,老领导,我不说了,反正你心里有数就行!”

赵安邦当然有数,这些年来,宁川和平州的关系一直比较敏感,搞得他和裴一弘也不得 不跟着敏感起来。他在宁川工作时间比较长,是凭着在宁川的显赫政绩上来的,而裴一弘却 是从平州上来的。过去,平州在省里的地位仅次于省城,曾被定位为中心大城市,中央和省 里给了不少优惠政策,可二十多年搞下来,现在经济总量不及宁川一半,因此,今天由宁川 取代平州的历史地位也在情理之中了。裴一弘是承认这个现实的,不论在北京向中央汇报, 还是在公开场合讲话,都说过:宁川的经济搞上去了,就该理直气壮地在前排就座!现在是 怎么了?怎么突然看不上宁川了呢?还什么经济暴发户?能暴发肯定要有一定的本钱嘛!这 位在职大班长公开讲话怎么这么随便呢?能怪宁川的同志敏感吗?现在宁川升格,本来就是 敏感时刻嘛!

钱惠人却又说:“裴书记走后,我和汝成想,也……也许是机场引起的吧?”

赵安邦一怔,这才多少明白了一些,脸­色­益发难看了,“你们是不是还在暗地里跑机场 啊?风声是不是传到裴书记耳朵里去了?哎,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啊?明知省里不主张上机 场,还这么乱来一气!你宁川西距平州不到一百公里,平州东郊的阳城已经有机场了,设计 超前,吞吐量四百万人次,没必要再建宁川机场嘛!”

钱惠人苦着脸道:“是的,是的,赵省长,原来也放弃了!可这回调整,宁川不是要升 格吗?基础设施也得跟上嘛,所以,我们心里又活动了。这阵子派人到北京做了点工作,看 来立项的希望比较大。国家计委和民航总局的同志都说……”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以城市升格的理由建机场,让裴一弘怎么想?何况这个机场又是过 去被否定的项目!因此,赵安邦没容钱惠人说完便道:“钱胖子,你不要再说了,也别怪裴 书记批评你们!我看你们就是头脑发昏,找不自在!你们这是建机场吗?要我说就是竖尾巴 !机场不要再去想了,过去不能上,今天还不能上,就算你和王汝成做通了国家计委和民航 总局的工作,我这里你们还是通不过!”

钱惠人仍心存幻想,“赵省长,这事是不是先不定?我们有机场建设资金!”

赵安邦不无讥讽地打量着钱惠人:“那是,那是,你们现在是千亿俱乐部成员了嘛,财 大气粗嘛!好啊,你们既然这么有钱,多得都花不完了,我和省政府就帮你们花吧!省里要 花钱的事多得很呢,等着吧,胖子,我会让有关部门找你的!”

钱惠人一下子傻了眼,“赵省长,那……那你也不能搞杀富济贫啊!”

赵安邦起身就向门外走,半真不假地道:“为富不仁该杀还得杀!”

钱惠人跟在赵安邦身后直叫苦,“赵省长,我……我们怎么为富不仁了?”

赵安邦却不说了,“好了,别搅了,平州石市长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了!”

裴一弘出门上车时注意到了停在赵家门前的那辆汉D-0002号黑­色­奥迪车。

这就是说,宁川市长钱惠人已经找到赵安邦门上来了,而且很公开,没想对他或其他省 委领导隐瞒。如果想隐瞒的话,钱惠人完全可以换辆不惹眼的大牌号车来,也可以把自己的 车停到省政府院里去。很好,这位钱市长还算光明正大。

平心静气地想想,裴一弘觉得,钱惠人这种时候来找赵安邦也在情理之中。赵安邦毕竟 是一身泥水一身血汗从宁川上来的,在宁川­干­部中威望很高,宁川­干­部有啥事当然要找赵安 邦,就像平州的­干­部有事总要找他一样,这不好怪赵安邦。

离开平州六年多了,平州­干­部还忘不了他,不管以前做省委副书记,还是后来做省委书 记,那些市长、书记总来找,连新开条海滨大道,新建个风景点都请他起名题字。他也是的 ,尽管一次次提醒平州的同志,要他们该找谁找谁,可心里总也挣不脱对平州那深深眷恋的 情愫,该出的主意还是出了,该题的字还是题了。十二年的光­阴­和激|情耗在了平州嘛,平州 和他的生命已有了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因此,裴一弘曾根据自己的体会,在常委会上敲过 警钟:“现在风气不是太好,下面有些同志谋人不谋事,总在琢磨谁是谁的人,这个帮啊那 个派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对此要警惕,否则就会影响省委班子的团结和战斗力,甚至 会影响到我们的某些重大决策,许多正常工作就会变得复杂起来!”赵安邦和省委副书记于 华北心领神会,都在会上表示说,这是个重大原则问题,必须引起我们的警觉和重视。

今天,对一大早找上门来的这位钱惠人市长,赵安邦会不会有所警觉呢?

坐在车里,缓缓从汉D-0002号车前驶过时,裴一弘不能不想:钱惠人怎么在这种敏感 时候找到赵安邦家来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到他老领导面前诉苦求情了?钱惠 人和赵安邦的关系很特殊啊,二人惺惺相惜,在政治上共过患难。这次宁川整体升格,赵安 邦又力主市委书记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让钱惠人带上括号副省级,常委会已研究过了, 如果没意外的话,已准备这样向中央建议了。

然而,却出了点意外:对宁川两个一把手上这关键的一步,各方面反应比较大,尤其是 钱惠人,民意测验的情况不是太好。此前,裴一弘曾提醒过他们,要他们注意方方面面的关 系,他们倒好,没往心里去,仗着宁川进了千亿元俱乐部,尾巴翘到了天上,尤其是最近, 越来越不像话了。明明知道宁川机场是重复建设,却仍背着省委、省政府四处折腾,非要搞 什么立体大交通。总部设在宁川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决定投资二十八亿元扩建平州港,本来 是件大好事,又是早就立项批过的,他们也不乐意,明里暗里一直阻挠。据平州市长石亚南 反映,他们还掇弄省政府利用伟业国际资产划拨的机会,把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资金冻结了, 赵安邦亲自做了批示。

当然,对宁川也得辩证地看,不能让­干­事的同志中箭落马。钱惠人、王汝成不论有什么 毛病,成就和政绩是主流。对他们该批评要批评,却要多一些保护,过去发生过的政治悲剧 不能再重演了。因此,当文山市的同志在他面前抱怨宁川­干­部翘尾巴时,裴一弘便挺不客气 地批评说,那你们也把尾巴翘给我看看啊?全市财政收入加在一起不如宁川的一个县区,下 岗失业工人三十几万,还说什么说?有资格说吗?!心里还想,就这样糟糕的政绩,还不服 气宁川,你们也真是自讨没趣了!

文山一直是个难题。汉江经济发展不平衡,宁川、省城、平州等南部发达地区已迈过小 康门槛,宁川城区甚至接近欧洲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了,可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地区却还在 温饱线上徘徊。赵安邦这届政府上台后,提出了一个整合全省经济的设想:一南一北抓两个 重点。南部是宁川,强化建设以宁川为经济辐­射­中心的现代化城市群,确保全省经济持续增 长的势头;北部则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对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为带动北部经济 的发动机。裴一弘极表赞同,进一步提出,眼光应放长远一些,可以考虑把文山作为北部经 济辐­射­中心进行定位,用两个五年规划的十年时间逐渐扭转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嗣 后,经省委扩大会议讨论后,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议,这就是拟实施的《汉江省十年发展 纲要》。

实施这个纲要,关键是用好­干­部,必须把一批能闯敢拼的­干­部派上去。在中国目前特定 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就是环境,班子就是资源,有什么班子就有什么局面。现在机遇还是 不错的,这边省委下决心加大对文山的工作力度,那边市委书记刘壮夫也到龄要退休了,正 可以借此机会对文山的班子来一次不显山不露水的正常调整。

今天刘壮夫要来汇报工作,是昨天下午在电话里约的。裴一弘最初并不想听这个汇报: 这位老同志要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和组织部章部长汇报过了吗 ?不是还推荐了现任市长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吗?后来想想,听听也好,决定一个穷市、大 市的班子,多听些意见没啥坏处,反正班子人选还没定。

估计刘壮夫的汇报和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有关,甚至和于华北有关。于华北是以文山为 基地一步步上来的,刘壮夫、田封义都是他的老部下,对文山的领导班子,于华北倾向于顺 序接班,说了很多理由,他很有策略,既没明确反对,也没表示同意。

赶到办公室时,刘壮夫已在小会客厅等着了。这位来自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市委书记看起 来显得那么苍老憔悴,从­精­神状态上和宁川、平州的­干­部就没法比。见了他,开口就中气不 足地说:“裴书记,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检讨啊!”

裴一弘以为是套话,没当回事,“壮夫同志,开口就检讨?又要检讨什么?”

刘壮夫叹息道:“裴书记,我马上要下了,这阵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省委, 对不起文山的­干­部群众!客观原因我不强调了,文山这些年没搞好是个事实,我当班长的有 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为了文山的明天,为了五年、十年后文山真的能成为我省新的经济辐­射­ 中心,有些话我该说也得说了,不说心里不安啊!”

裴一弘估计刘壮夫要说的肯定是田封义顺序接班,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好啊,那就说 吧,有些情况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荐田封义接班吧?”

刘壮夫苦苦一笑,“裴书记,我想说的就是这事:一把手一定要选准啊,起码不能像我 这样,身体不好,又缺乏开拓能力!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不是太合适!”

这可是裴一弘没想到的,“哎,壮夫同志,你态度怎么变了?咋回事啊?”

刘壮夫婉转地说:“对田封义我比较了解,这位同志没多少开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壮夫同志啊,田封义没开拓­精­神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

刘壮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话挑明了,“裴书记,这并不是我才发现的,可田封义的人 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荐田封义顺序接班,本是出于 ­干­部任用的惯例和新班子平稳过渡的考虑,没啥见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荐上来后,您和省委 一直没个肯定的话头,田封义就急了,啥都没心思­干­了,整天带着他的二号车省里、市里四 处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来了,一坐就是两小时,没原则、没立场的话说了一大 堆,让……让我很忧心啊……”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田封义都说了些什么?”

刘壮夫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呀,如果他做了市委书记,就等于我还没退,还是文山的 幕后大老板,文山仍然是我们俩的地盘!裴书记,你听听,这……这叫什么话?文山这么困 难,失业下岗人员几十万,他不放在心里,只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面向 您和省委亲自汇报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这儿来撤梯子了?是不是?”

刘壮夫点点头,“是的,裴书记,不瞒您说,给您打电话约时间时,田封义就在我家坐 着!我放下电话就和田封义说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志我肯定见,只怕你这位同志还是 上不去!裴书记,田封义这种心态,是不能让他进这一步啊!”

裴一弘没明确表态,“壮夫同志,这个情况我知道了,省委会掌握的!”想了想,又说 ,“这件事,你最好也向华北同志汇报一下,让华北同志也有点数!”

刘壮夫迟疑道:“裴书记,田封义和于华北书记的关系不一般,这……”

裴一弘知道刘壮夫怕什么,“壮夫同志,你不要担心,华北同志你应该了解嘛,是有原 则、有立场的,而且,又有组织工作纪律,他不会透风给田封义的!”

刘壮夫大约觉得推不掉,叹了口气,“那好,那我今天就向于书记汇报去!”

裴一弘注意到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快指到了九字上,想着九点还要去医院看望省委老书 记刘焕章,便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咱们老书记焕章同志 得了癌症,马上要手术哩,我得到军区总医院看一看!”

刘壮夫有些意外,“刘老这把年纪还经得起这种大手术的折腾啊?”

裴一弘叹气道:“所以啊,焕老的手术,我得亲自安排一下嘛!”说罢,和刘壮夫握手 道别,“壮夫同志,不管怎么说,我和省委都要谢谢你的原则­性­啊!”

刘壮夫却又往后缩了,“裴书记,田封义这情况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别 向于书记汇报了?我……我估计于书记也不愿听我这种汇报……”

裴一弘不由地拉下了脸,“壮夫同志,于书记愿不愿听,你都必须汇报!”

刘壮夫不敢言声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说罢,告辞走了。

送走刘壮夫,正准备去军区总医院,秘书小余又试探着汇报道:“裴书记,还有个事哩 :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刚才来电话说,他已经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听听他的汇 报,据白原崴说,平州市长石亚南今天也要向赵省长汇报的!”

裴一弘心里有数,白原崴和石亚南十有八九是为平州港项目来的。伟业国际的资金既然 是赵安邦批示冻结的,自己就不好多说什么,即便有想法,也只能背地溜提醒赵安邦,于是 ,摆摆手说:“这个白原崴我不能见啊,赵省长管经济嘛,我不好Сhā手具体项目的,你告诉 白原崴,让他也找赵省长去汇报好了,我就不听了!”

平州市长石亚南在省政府接待室焦虑不安地等着向省长赵安邦汇报工作。

这是一次事先约定的重要汇报,其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既定的经济格局调整使平州 失去了昔日定位,邻近宁川的一个县级市和一个区也划归宁川了,省委搞大宁川的决心已不 容置疑。平州和宁川近二十年的全方位竞争尘埃落定,丧权失地的局面在她和市委书记丁小 明这届班子手上成了无可更改的现实。平州­干­部群众因此情绪浮动,有些同志私下里甚至

指 责她和丁小明卖市求荣,是一对草包饭桶。

这真是荒谬绝伦!他们这届班子组建不过一年多,丁小明从省委副秘书长调任平州市委 书记一年零三个月,她从省经委副主任调任平州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过一年零一个月,平州 丧权失地的历史责任岂能让他们承担呢?他们又怎么卖市求荣了?在省委、省政府的几次会 议上,她和丁小明不是没争过,结果倒好,不但挨了赵安邦的训,还被裴一弘公开批评了一 通。汉江省两位党政一把手在这个问题上高度一致,明确告诉他们:不能搞地方主义,调整 全省经济格局,建立大宁川都市群,是今天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决定的,是中央支持的,没什 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是不甘心啊,揣摩着裴一弘是平州的老市委书记,对平州有很深的感情,石亚南和丁 小明又跑到共和道10号裴一弘家里去汇报。汇报过程中,石亚南和丁小明几次泪流满面,希 望省委给平州一点机会,也给他们这届班子一点机会。裴一弘虽没吐口,却也动了感情,安 慰说,平州未来发展的机会还是有的,这么一座美丽的滨海花园城市摆在那里,怎么会没机 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就像宁川,当年省里和中央没给 什么优惠政策,也没做过中心大城市的定位,现在怎么样?自费改革,硬拼上来了,辉煌得 很嘛!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宁川­精­神和宁川经验,要在招商引资上下大功夫,要想办法把 GDP搞上去!

从裴书记家汇报回来,丁小明和石亚南主持召开了一个研究经济工作的专题市委常委会 .会议在一种少见的悲壮气氛中开了三天,讨论新形势下平州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加快物流 中心的建设步伐,引资二十八亿元扩建平州港成了大家的共识,于是便有了平州市政府和白 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的历史­性­合作。因为此前双方就有强烈的合作意向,项目谈判进行 得非常顺利,一个月内伟业国际首期一亿元资金就到了账,上周一,石亚南和白原崴还一起 出席了平州港扩建工程的开工剪彩仪式。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省国资委突然冻结了伟业国际的资产和所有投资,平 州港扩建工程刚上马就要停工,情况相当严峻。石亚南急了眼,当即跑到省国资委了解情况 ,磋商解决办法。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却说,恐怕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伟业国际所 属国有资产已从北京划给省里,他们省国资委正组织有关人员全面接收,伟业国际集团名下 的所有资金和项目都要清理。石亚南问,这个接收清理过程会有多久呢?孙鲁生的回答是: 说不准,最快也要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希望石亚南和平州市政府及早想办法,另外安排 港口扩建工程的建设资金。

这真是岂有此理,平州已经后排就座了,人家还公然撤了你的茶杯!

已经是八点半了,赵安邦还没进办公室,办公厅王主任解释说,宁川钱市长突然找到门 上,赵省长要晚些时候过来。这益发使石亚南郁愤难忍:人家宁川真是特殊啊,想什么时候 见省长就能见上,平州的同志事先约好时间汇报工作,却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冷板凳!平州就 这么不在这位省长同志眼里吗?她这个市长真是窝囊啊!

八时四十分,赵安邦终于到了,见面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石市长,让你久等了 !”还解释了一句,“哦,这刚要出门就被宁川市长钱惠人缠住了!”

石亚南忍着怨气强扮笑脸,“那是,钱惠人是宁川市长嘛,你当然得重视!”

赵安邦往办公桌前一坐,“什么话啊?我对你们平州就不重视?说正事吧!”

石亚南便发着牢­骚­,汇报起了平州港扩建项目的事,最后,责问道:“……赵省长,您 说这叫什么事啊?怎么早不清理晚不清理,偏在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开工时,突然冻结资金 ,全面清理起伟业国际的资产来了?这让我们怎么理解啊?”

赵安邦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口气轻松地说:“这很好理解嘛,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是最 近刚下来的,在此之前,我们管不着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现在资产划归我们省里了,就 得接收清理嘛,不能一笔糊涂账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石亚南明知故问:“赵省长,这么说,冻结伟业国际的项目资金您知道啊?”

赵安邦匆匆批起了一份文件,头都没抬,“是的,省国资委向我请示过的!”

石亚南坐不住了,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那我们平州港 扩建工程还搞不搞?我怎么向平州的­干­部群众交待?这市长还怎么当?!”

赵安邦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放下批罢的文件,交给了等在一旁的秘书,和石亚 南一起坐到了沙发上,“你这个石亚南,情绪还不小嘛!你这市长怎么不好当啊?平州搞得 这么好,联合国的人居奖都得了,你们要把头昂起来嘛!”

石亚南控制不住情绪了,没好气地发泄道:“还把头昂起来?我们现在只能溜墙角!明 里暗里竞争二十年,GDP还不及宁川一半,有啥好说的!现在,我们啥也不说了,只能面对 现实,大­干­快上,平州港扩建非上不可!赵省长,你知道,这是早就立过项的,请您和省政 府高抬贵手,让省国资委别这么刁难我们好不好?”

赵安邦沉思片刻,苦笑起来,“石市长,你当真以为我和国资委刁难你们?那我就向你 介绍一些情况吧!——这些情况本来不想说,现在被你逼到这份上了,不能不说了,不过, 请你注意一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给我泄露出去啊!”

石亚南多少冷静了些,不无疑惑地看着赵安邦,“怎么?伟业国际犯事了?”

赵安邦缓缓道:“犯事不犯事我不知道,不过,伟业国际的情况相当复杂,可以这么说 :是一个我们很难想像的资产迷宫,接收清理的难度很大!伟业国际最初是个境外注册的离 岸公司,嗣后登陆国内,包装了国内三家企业在海外上市,这期间又在香港、美国、欧洲和 国内注册了二十几家公司,相互之间交叉持股,股权关系非常复杂,只有白原崴几个核心人 物才搞得清楚。白原崴却拒不合作,接收事实上没法进行,为了防止国有资产的流失,只能 予以冻结,这是我批示同意的!”

这可是石亚南没想到的,“怪不得孙鲁生说,接收搞不好要折腾一两年!”

赵安邦“哼”了一声,“所以嘛,石市长,我劝你就不要指望这个伟业国际了,资产清 理接收是一方面,另外,我估计白原崴也拿不出这么多真金白银啊!”

石亚南仍对伟业国际的投资心存幻想,极力争取道:“赵省长,话不能这么说吧?不管 怎么说,伟业国际集团总是个财力雄厚的国际投资公司。白原崴不久前还对《财富》月刊发 表过谈话呢,说是他们旗下控股资产的规模高达三百多亿元人民币,在美国、香港、法兰克 福有七家上市公司,在国内也有三家上市公司!”

赵安邦手一挥,“这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白原崴忽视了去年一年来全球股市的一 片熊气,他伟业旗下各上市公司的股票市值起码蒸发了四五十个亿!”

石亚南争辩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这样,投资平州也没问题!”

赵安邦明确回道:“我看有问题,退一步说,就算伟业国际资产解冻,白原崴一下子也 拿不出二十八个亿给你们!白原崴擅长资本运作,我怀疑此次投资平州港又是一次大规模的 资本运作!比如,抵押平州港向海外融资,或以国内旗下上市公司的名义增发配股,这么做 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现在他的摊子铺得太大了!”

尽管心里不满,石亚南却也不得不服:赵安邦这个省长可不是吃素的!

赵安邦沉默片刻,又说:“还有件更严重的事:这些年白原崴一直以国有资产经营者的 身份出现,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一到,突然改口了,说国家从没投过资,伟业国际实际上是 个戴红帽子的私营企业,这么一来,又产生了产权界定问题啊!”

石亚南着实吓了一跳,一个资产规模高达三百亿元的跨国公司竟然会是戴红帽子的私营 企业?如此说来,一场严峻的产权大战即将爆发,省里决不会轻易让步的。

赵安邦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可迟疑着还是说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和国资委也觉得 很蹊跷:我们国内正在接收,伟业旗下的伟业中国就出事了,他们的总裁王正义突然死在巴 黎的一家酒店里,死因不明!伟业中国可是美国纳斯达克的上市公司啊,这位王正义呢,没 死在美国,却死在了巴黎,据说死前还卖光了手上的持股。面对这么多让人忧虑的问题,我 和省国资委不能不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嘛!”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石亚南只得苦笑道:“赵省长,我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赵安邦和气地摆了摆手,“所以啊,你石市长就不要这么敏感嘛!宁川还想上那个飞机 场哩,我再一次明确否决了,今天很不客气地教训了钱胖子一通!”

石亚南讥讽道:“这也正常,他们宁川现在财大气粗啊,这又要升格了!”

赵安邦说:“那也不能搞重复建设,这是有教训的!你们也再想想:平州港扩建工程是 不是马上搞?宁川有个深水大港嘛,目前的吞吐量应该能满足你们嘛!”

石亚南觉得气味不对,忙道:“赵省长,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和宁川飞机场不是一回事 ,前年就立了项,从发展的眼光看,迟早要上,再说,现在已经上了!”

赵安邦想了想,不无忧虑地问:“伟业国际这么个情况,资金怎么解决啊?”

石亚南有些坐不住了,硬着头皮应付道:“我……我们再想办法吧!”

赵安邦也没再多说,只道:“石市长,你说得对,平州港扩建和宁川上飞机场不是一回 事,有条件当然可以上,但是,要量力而行,财力不能透支过度!”说到这里,看了看手表 ,“是不是先谈到这里?十点钟我还有个会,和农业部的同志研究文山大豆示范区的事,农 业部专家小组和文山市的同志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石亚南知道,文山市大豆示范区是农业部在我国加入WTO情况下扶植农业的举措,农业 专家提供技术支持,省里有补贴,平州下属的两个县曾经争取过,只是没争到手。于是,见 缝Сhā针道:“赵省长,农业示范区您和省里也得考虑我们平州嘛!”

赵安邦笑道:“你这个石亚南啊,又来了!该说的道理我早就和你们的同志说过了嘛! 你们平州的重心不是农业,你们要充分利用这座海滨历史名城的人文环境,搞深度开发,做 大旅游的文章嘛!当然,你们的物流中心也是很有基础的!”

石亚南仍是纠缠,“可赵省长,我们也有农业县嘛,生态农业一直在抓!”

赵安邦显然是在应付,“好,好,石市长,不说了,下一批再考虑吧!”

一次重要汇报就这么结束了。省长同志把该解释的全解释清楚了,让石亚南无话可说。 然而,目的却没达到,后排座席上的茶杯还是被撤了。出了省政府的大门,车过共和道时, 石亚南突然想到:是不是再向省委书记裴一弘做个汇报呢?在电话里和市委书记丁小明一商 量,丁小明马上否了,要她千万别给裴书记出难题!

石亚南想想也是:伟业国际既然是这么个情况,只怕裴书记也不好表什么态。

丁小明在电话里又说:“算了,我的市长妹妹,白原崴的伟业国际看来指望不上了!一 年一度的财富峰会又要开了,还在宁川开,咱想办法到会上做做工作吧!”

石亚南迟疑着问:“那我和白原崴咋说啊?他还在省城太平花园等我的消息呢!小明书 记,你看,我们是不是让白原崴再去试试?他说要找裴书记汇报的!”

丁小明道:“行了,你就别做梦了,这个汇报裴书记恐怕不会听!情况很清楚,伟业国 际肯定要换旗易主了,就算和他继续合作,那也不是白原崴的事了!”

“……原崴,你看看,是不是都让我老头子说中了?省委书记裴一弘高低不愿见你,石 亚南抬出平州港项目也没能让伟业国际的资金解冻,说明了什么啊?说明赵安邦、裴一弘和 汉江省高层这回动了真格的!”前财经大学教授,现海天系基金投资顾问汤必成时不时地看 着落地窗外的太平湖在阳光下波动的水面,语调平静地说,“因此,原崴,你和你的团队必 须做最坏的打算了,现在弃船逃生还来得及!”

白原崴心里一阵发冷,脸面上却挂着不无高傲的笑意,“老爷子,你当真以为伟业国际 就这么完了?一个拥有三百亿资产的经济帝国就算崩溃也将石破天惊!”

汤老爷子道:“是的,这我并不怀疑,可我们得下船啊,我不能让石头落到自己身上嘛 !你知道的,我老头子虽然崇尚美国股神巴菲特的价值投资理论,可骨子里不是巴菲特嘛, 不会像巴菲特那样几十年如一日的持有股票,中国目前也没有值得我们几十年如一日持有的 股票嘛,包括你们伟业国际旗下的那些上市公司!”

白原崴心里愕然一惊,“这就是说,你和你手下的控盘基金不支持我了?当真要做空伟 业控股了?”苦涩的一笑,开了句玩笑,“我过去说你是索罗斯式的人物,你老人家还不承 认哩!”

汤老爷子叹息说:“我倒想对你们伟业控股长期投资,可敢吗?这麻烦说来不就来了吗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这和巴菲特、索罗斯都没关系!你也别怪我太无情,这是资本趋 利避险的天­性­决定的嘛,我想,换个位置,你也会这么­干­!”

白原崴仍想说服昔日的老师,“老爷子,那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看一看?我是您的学生 ,伟业国际的发展过程您是很清楚的,它确实是戴红帽子的私企嘛,产权问题我和省里还在 交涉嘛!裴一弘书记不是让我找赵安邦和省政府直接谈吗?这未必没有争取的余地,您老为 什么不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策呢?”

汤老爷子目光炯炯看着白原崴,感慨说:“白原崴啊白原崴,亏你还记得是我的学生, 你怎么连我当年在大学里教你的一些基本概念都忘了呢,啊?”

白原崴明知故问,“教授,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些基本概念?”

汤老爷子语调铿锵道:“递延资产概念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们上大二时就学 过的!你和伟业国际起家的第一桶金是国家部委下属京港开发公司投资的一千万吧?虽说这 一千万你三年后还给京港开发了。但这并不等于说现在这三百多个亿的资产就是你的了。根 据递延资产理论你现在的资产都是当年一千万产生出来的递延资产,省里定为国有资产没大 错!”

白原崴摇起了头,“教授,我敬爱的汤教授,当您老大谈递延资产时,是不是忘记了中 国特有的国情啊?这一千万实际上是贷款嘛!那时的情况你知道,银行不可能给民营企业放 贷,我就不能不签下这么个投资合同,不能不戴一顶红帽子!”

汤老爷子笑道:“原崴啊,这话你别和我说,和赵安邦汇报时说好了!”

白原崴激动了,“我当然要说,而且已经公开说了!我还要请教他们:货币资本的投入 是投资,资本运作的智慧和经营者成功的经营算不算投资?我和我这支团队的巨大贡献算不 算投资?当年放款给我的京港开发公司如今在哪里啊?不是早破产了吗?!在这十几年里, 国家又给多少国营企业投下了多少个一千万?他们谁又像我和我的团队一样搞出个这么大型 的国际公司了?我是决不会接受这种打劫的!”

汤老爷子显然毫无信心,沉默片刻,平淡地道:“原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劝你不 要报任何幻想了,裴一弘也好,赵安邦也好,都不会接受你的说法。伟业国际这艘大船要编 入国有舰队了,你这个船长也该离开舵位了,这是命运!”

白原崴眼中浮出了〓⒌睦峁猓“老爷子,你是说我创业的梦想即将破灭?”

汤老爷子很坦率,“是的,嵌着金边的乌云已滚滚而来,你和伟业旗下各上市公司的高 管惟一能做的就是像我一样,利用资产接收的真空期,赶在股票价格跌下去之前抛光所有的 个人持股,另立山头!小伙子,你就听我老头子一句劝吧:世界大得很,机会多得是,你和 你的团队完全没必要在伟业国际这棵树上吊死,也没必要逞一时意气打这种股权官司,你打 不赢的!死在巴黎的王正义就比你有数!”

白原崴有些不解,“王正义比我有数?老爷子,你……你什么意思?”

汤老爷子道:“你应该清楚嘛!王正义自杀前不是把持股全卖光了吗?”

白原崴挥挥手,“这和省国资委的接收没关系!早在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下达之前,我 和集团董事局就准备改组伟业中国的高管班子了!王正义身为美国上市公司伟业中国的总裁 ,涉嫌侵吞公司海外资产,数额高达上千万美金!”

汤老爷坚持道:“这和接收还是有关系的,伟业国际集团在你手上,王正义的侵吞就是 经济纠纷,最多是个侵占公司和他人资产,而接收之后,就变成了侵吞国有资产,就可能面 临国家的追究嘛!所以,我说王正义的自杀没那么简单!”

白原崴看着汤老爷子,反问道:“你就敢断定姓王的是自杀?事情一出我就说了,此人 不可能自杀,如果不是暴病身亡,很可能是他杀!就算担心接收后的国家追究,王正义也没 必要自杀,他不是在国内,是在国外嘛,能逃的地方多的是!”

汤老爷子有些疑惑了:“那又是谁要杀他呢?”

白原崴心里也没底:“目前还说不清,我和省国资委已派人去调查处理了!”

汤老爷子是个敏感的政治动物,提醒道:“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经验告诉我,更大的 变数还在后面,这种时候不但有外部压力,内部也很容易生变啊!”

白原崴点点头,“这我知道,十二年来,我已经对付过不下十起叛变了!”

汤老爷子没再说下去,踱步走到电脑桌前,突然调转了话头,“哎,原崴,今年股市上 的汽车和钢铁板块有点意思啊,我让小子们天南地北跑了跑,下一步准备动动了!怎么,你 是不是也跟进一点钢铁和汽车啊?我们的分析成果和你共享!”

白原崴没这心思,郁郁道:“老爷子,我现在不想分享谁的成果,只想保住自己十年来 的奋斗成果!”又说,“哎,该不是你旗下的海天系已经先吃饱了吧?”

汤老爷子笑了起来,“实话告诉你:吃了一些,还没吃饱,抛出你们的伟业控股后准备 继续吃!”他拉着白原崴的手,又亲切地说,“原崴啊,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的老师, 就算下船,总是要先和你打个招呼的!今天这个招呼就算打到了啊!”

白原崴决不相信面前这位证券市场的老超人会讲什么师生之情,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 汤老爷子说:“老爷子,伟业控股你们当真还没抛?不对吧?这几天股票成交量这么大,有 两天都打到了跌停板上,你们海天系不动,哪会如此翻江倒海?”

汤老爷子拍打着白原崴的手背,一脸令人感动的真诚,“原崴,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 ?就算抛了一些,那也是各基金­操­盘小子们的自作主张,我这里直到今天都没发话做空伟业 控股哩!哦,不说这个了,说点让人高兴的事!还有个成果我也准备和你分享哩:你当年进 驻过的绿­色­田园也开始有意思了,K线图形态很好啊!”

白原崴敷衍道:“打住吧,老爷子,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波浪理论的信徒!”

汤老爷子极其热情洋溢,“我知道,当然知道,你看基本面嘛,绿­色­田园的基本面不错 啊!生态农业概念,业绩良好,有成长­性­。更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只小盘股绩优股,竟也随 大市不断下调,而且还调得那么猛,一年内下跌了40%多……”

白原崴满腹心思,不愿和汤老爷子周旋下去了,遂起身向汤老爷子告辞。

汤老爷子也没再留,只问:“怎么?真要去找赵安邦省长?还不愿放弃啊?”

白原崴强忍着心中的抑郁,郑重道:“是的,我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老爷子,也许 你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的,你不是不知道,伟业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公司,这可是省内 最大的钢铁企业,这二年业绩一直很好!你们分析得对,今年钢铁板块一定会启动,所以, 我这支伟业控股也会飞起来,起码不是现在的价!”

汤老爷子没再争辩,很绅士地笑了笑,“有可能,但前提是产权明晰后!”

然而,离开省城汤老爷子家,上了自己的车,白原崴打开手机,向宁川总部下达的命令 却是:立即行动,下午沪市开盘后,抛空管理层手上持有的近三千万伟业控股流通股,同时 ,指令海外持股基金同时做空美国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

集团公司执行总裁陈光明大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电话里恳求说:“白总,您… …您能不能把刚才的指示再重复一遍?让我……我做个电话记录!”

白原崴很冷静地把指令又重复了一遍,“陈总现在该听明白了吧?”

陈光明仍没听明白,“白总,这么做的后果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巨量卖盘挂出来后,伟 业控股肯定会有几个跌停!伟业中国更要命,人家美国的纳斯达克市场可没有跌停限制啊, 很可能一天跌掉百分之四五十!你……你是不是再想想?”

白原崴道:“这就是我想过的结果!该跌就让它跌,跌透!安定民心的那个公告也不要 发了,马上给我追回来,就让海内外市场去猜测吧,谁爱说啥说啥!”

陈光明声音颤抖地问:“白总,这……这就是说,我……我们决定放弃了?”

白原崴吼了起来,“哪来这么多废话?谁能阻挡雪山的崩溃?既然要崩溃,就让这种崩 溃来得快一些、猛一些!我们只能顺势而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缓和了一下口气,又透露 说,“这是汤老爷子今天给我的启示!他们海天系已经把第一脚踹下去了,我们既然拦不住 ,为什么不就势再踹它几脚?­干­脆把股价踹到地板上去?!我想,咱们的赵安邦省长和省国 资委的官僚们大概都不愿看到这个局面吧?”

陈光明多少明白了些:“白总,那您看是不是和赵安邦省长谈过后再行动?”

白原崴道:“不必了,谈判以实力为后盾,你不连下几城,造成既定事实,说话就不会 有分量!不过,前门拒狼,也不要忘了后门防虎,要警惕汤老爷子的海天系。股价打下去后 ,一定要在合适的低位接回来,不能让姓汤的老狐狸趁乱捡便宜,老狐狸和海天系现在正盯 着钢铁和汽车啊,很有可能在地板价上收集筹码!”

陈光明这下子全明白了,“好,白总,那我下午动手,现在就安排一下!”

白原崴最后交待说:“还有,再想法融点资,将来在地板价接盘需要充足的资金,另外 ,平州港项目我也不愿放弃,这个项目的资本­操­作空间很大。我想,既便我们离开了伟业国 际,这个项目仍要做下去,可以考虑换我们的独资公司来做!”

陈光明问:“那你估计我们集体弃船,离开伟业国际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白原崴道:“不好估计,赵安邦这位省长不是吃素的,如果逼宫不成,我们也许就要另 起炉灶了!过几天,财富峰会不就要在宁川召开了吗?那时再看吧!”

如果说共和道是汉江省权力中心的话,宁川的海沧金融区就是汉江省的财富中心了。这 个著名的金融街区位于牛山半岛东北部,背依牛首山,面向大海,如今已颇有些香港维多利 亚湾的气象了。站在汉江入海口的观光电视塔上眺望,整个牛山半岛像条伸展到大海里的巨 龙,牛首山坡上的海沧金融区恰似高高鼓起的龙背。龙背上耸立着的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蔚 为壮观,构成了宁川新的标志­性­景致。

这些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全崛起于最近十几年,是宁川改革开放成就和成功的象征,也 是财富的象征。伟业国际集团总部也在这里,是一座22层的­奶­白­色­大厦,曾是宁川最高最气 派的一座建筑物。现在不行了,38层的海天大厦和42层的世贸大楼已取代了伟业大厦的高度 .论气派更数不上伟业了,国际会展中心和近年建成的许多现代物业远远超过了它,这些物 业就是摆在港岛和纽约也毫不逊­色­。

这是一部写在大地上的交响乐,一首激|情年代的物质史诗。思想的坚冰被击碎之后,林 立的塔吊和打桩机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来自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商界­精­英和巨额财富奇迹 般地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构筑了这部交响乐凝固的音符,创造了不断增值的财富,让这个不 起眼的半岛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巨变。现在这里不但支撑起了宁川的经济天空,也构成了全省 乃至全国经济的重要中枢神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把海沧称做汉江省的曼哈顿。 赵安邦想想,觉得很有意思:汉江的曼哈顿不在省城,而在宁川,这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 和纽约的区别了。

和省城幽静的共和道比起来,赵安邦更喜欢海风沐浴中的宁川牛山半岛。共和道好像从 来不属于他,就是住进了共和道八号,他也仍有一种客居的感觉。个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共和道属于既往的历史,而他和他的同志们却在宁川创造了历史。

今天,身为省长的他又回来了,来宁川国际会展中心参加一年一度的政府吹风会。吹风 会是内部的说法,对外的正式名目叫“著名企业座谈会”。因为到会的中外企业和企业家个 个大名鼎鼎,人们又把它称做“财富峰会”。这种财富峰会是他在宁川主持工作时搞起来的 ,最初只限于宁川,当了常务副省长后才扩大到了全省,目的就是和企业界进行沟通交流, 在一种和谐宽松的气氛中,说说政府的想法和打算,听听企业界的意见,吹吹风,引导一下 投资方向,一般开得都很轻松。

这次估计不会太轻松。经济布局调整带来了不少矛盾,有些矛盾还很激烈,他和省政府 回避不了,必须面对。二十五年的改革开放打破了以往大一统的体制格局,地方诸侯们越来 越不好对付了,几乎没有谁不搞地方保护主义,涉及到谁的利益,谁就和你纠缠不休。平州 港扩建,平州市政府决心很大,看来是非上不可,可资金却不知在哪里?石亚南想得倒好, 希望省政府能开个口子。这口子怎么开?在哪里开啊?汉江说起来是中国屈指可数的经济大 省之一,可发展并不平衡,南部三千万人口进入了中国最发达地区,北部近两千万人口还远 没进入小康范围呢,省政府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仅文山地区的下岗失业和低保解困 就够让人头疼的。

伟业国际集团的矛盾也绕不过去。白原崴是财富峰会的常客了,年年开会年年来,总是 一副胜利者的姿势,总是那么引人注目。资本市场的非线­性­迷乱和经济舞台上的大浪淘沙, 让一个个企业和企业家迅速崛起,又迅速垮落,财富峰会上的面孔因此常换常新。许多激动 人心的资本和商业神话也许在这次会上还被人们当成经典津津乐道,但来年回首时已云烟般 随风消逝。惟有伟业国际像个不倒翁,长久地保持着峰会上的席位,而且每年都有新景象。 这个白原崴也太诡了,既熟悉市场游戏规则,又会钻法律和体制的空子,既是政府权力经济 的合作者,又是反抗者。这次看来还得和白原崴较量一番,在资本面前只有永恒的利益,没 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对伟业国际的产权归属,他和省政府不会轻易让步,白原崴肯定也不 会轻易让步,那么,该打就打,该谈就谈,再来点国共谈判期间的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吧!

果不其然,到宁川国宾馆刚安顿下来,市委书记王汝成便过来汇报说:“赵省长,向你 反映个情况:白原崴这几天一直在等你哩,听说还到省委找过裴书记!”

赵安邦说:“他找裴书记­干­什么?伟业的资产又不是裴书记让冻结的!”想了想,又说 ,“汝成,你帮我安排一下吧,找个合适的地方,我抽空和他谈谈!”

王汝成笑道:“我也这样想,让这位白总在会上叫起来就不好了!”略一停顿,又说, “哦,对了,平州石亚南也来了,刚才还找我商量,说是要请到会的企业家们去他们平州看 看,休息一下,我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您赵省长定!”

赵安邦一听,马上明白了:这个女市长真­精­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宁川花钱开会,她 搭顺风船!好在石亚南直接找了王汝成,自己正可躲一躲,便道:“汝成,人家石市长既然 找了你,就由你来定嘛,你们别拿我当挡箭牌!”

王汝成说:“什么挡箭牌?这事就得您发话嘛,宁川是您的根据地啊!”

赵安邦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汝成,你别捧我,这事让我定,我就同意石亚南的建 议,让到会的中外企业家们到平州好好看看,看看那里的好风光!”

王汝成立即现了原形,“赵省长,那……那你还不如把会弄到平州开呢!”

赵安邦也不客气,“本来是想到平州开,是你和钱惠人非要往这里拉嘛!”

王汝成不做声了,试探道:“要不,就让大家到平州的黄金海岸去游游泳?”

赵安邦手一摆,“游什么泳?现在才三月,能下水吗?你就给石亚南一天的时间吧,怎 么活动听平州安排,我也去散散心!”顿了一下,又告诫道,“汝成,你和钱胖子一定要注 意,别老给我帮倒忙好不好?这宁川怎么成了我的根据地了?再申明一次:我现在是省长, 不是宁川市委书记,也不是你们的班长了!”

王汝成赔起了笑脸,“我知道,我知道,可班子里的同志就是忘不了您啊!”

赵安邦讥讽道:“那是,因为我当着省长嘛,你们好钻我的空子嘛!”随即话头一转, 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不过,有一个人倒是不能忘记的,就是去世的白天明书记!不 是白书记当年一锤定音,眼光超前,就没有今天这个大宁川嘛!”

王汝成便也肃然起来,“是的,是的,赵省长,天明书记我们不敢忘!”

赵安邦点点头,“那就好,会议期间陪我去看看天明书记的夫人池大姐!”

王汝成连声应着:“好,好!”应罢,又支支吾吾说,“赵省长,有个事,我正要向您 汇报,可……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池大姐前天还……还来找过我……”

赵安邦当时没想到一颗政治地雷即将引爆,不在意地道:“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有什 么不好说的?是不是天明书记家有什么困难了?你们该解决就解决嘛!”

王汝成这才赔着小心道:“赵省长,这困难只怕我解决不了哩,天明同志的儿子小亮在 经济上出问题了,挪用上千万元公款到股市上炒股票,造成了重大损失,好像……好像还有 点贪污情节啥的,省里已……已经正式立案审查了!”

赵安邦心里一惊,怔怔地看着王汝成,一时间有些失态,“什么?什么?白……白小亮 出事了?啊?竟然……竟然在你们宁川出事了?”

王汝成急忙解释,“不,不,不是在我们宁川出的事!赵省长,你可能不了解情况:白 小亮早就不在我们宁川市政府当秘书了,前年就调到了省投资公司下属的宁川投资公司做了 老总,当时,钱市长还劝过小亮,让他慎重考虑,所以……”

赵安邦很恼火,“所以,省纪委找上门你们还不知道?王汝成,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 ?你们对得起去世的白天明书记吗?让我和池大姐怎么说?说什么?!”

王汝成喃喃道:“就是,就是,要是小亮不调走,本来可以保一保……”

赵安邦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感情用事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汝成,你不 要误解了我的意思啊!我并不是怪你没保白小亮,白小亮真犯了事,谁保得了啊?我是说你 们的责任,你,还有钱惠人!你们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白天明书记的独生儿子走到这一步?你 们­干­什么吃的?把天明同志的嘱托放在心上了吗?!”

王汝成检讨道:“怪我,怪我们,看来,政治上还是关心不够啊!”

赵安邦想了起来,“哦,你刚才说池大姐找你,怎么?大姐找你求情了?”

王汝成摇摇头,“这倒也不是,大姐就是想了解情况,可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赵安邦注意地看着王汝成,“你是真不清楚,还是不好和池大姐说?”

王汝成苦笑道:“赵省长,我是真不清楚!白小亮被弄走后我才知道。我当时就把市纪 委的同志叫来问了,这才弄明白,原来不是我们市里的事。”说罢,看了看手表,赔着小心 道,“赵省长,这事是不是先别说了?钱市长马上过来了,晚上我们市委、市政府要给您接 接风,哦,对了,还请了平州石亚南市长作陪……”

赵安邦手一挥,没好气地道:“还接什么风?走,先去看看池大姐吧!”

从宁川国宾馆出发,一路赶往白家时,已是晚上六点钟了,大街上的白兰花路灯和一座 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全亮了,生机勃勃的大宁川呈现出入夜的辉煌。

然而,这日晚上,宁川辉煌的万家灯火,在赵安邦眼里却一点点暗淡下来。

老领导的儿子竟然出事了,不但挪用公款,也许还贪污,让一身正气的老领导在天之灵 都不得安宁!王汝成和钱惠人是怎么搞的?怎么就看着白小亮去­干­什么投资公司总经理了? 白小亮懂什么投资!资本和投资的生态圈竞争残酷,连白原崴这种资本运作高手都有失手的 时候,何况他白小亮?!白小亮就算能廉洁自守,不违法犯罪,只怕也会在市场运作上栽跟 斗。白天明在世时就曾和他说过,——决不是客气话:小亮这孩子能安分守已做个普通机关 ­干­部,­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摆在警卫秘书小项那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小项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赵省长,是伟业国际白原崴的电话,接不接?”

赵安邦一怔,这个白原崴,追得可真紧啊!忙冲着小项摆手道:“告诉他,就说我正在 会见外宾,现在没时间和他烦,该找他时我会找他的,让他等着好了!”

白原崴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说了好一会儿,小项一直打哈哈应付。

合上手机后,小项汇报说:“赵省长,白原崴希望您能尽快接见他一下,说……说是今 夜就在国宾馆候着您了,要……要和您来个不见不散哩!”

赵安邦挂着脸,“哼”了一声,“愿意等就让他等吧,他来开会,本来就住在国宾馆嘛 !”说罢,往靠背上一倒,看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灯火,又想开了心思。

自从做了省委书记,住进共和道十号这座西式小楼以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时常 会袭上裴一弘的心头。这其中有显而易见的孤独,有时断时续的忧郁,间或也还有些莫名的 兴奋。这让裴一弘觉得很奇怪,他还有什么好兴奋的呢?难道他这个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 现在还需要用共和道上一座旧时代遗留的小洋楼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吗?后来才发现,这莫名 的兴奋竟来源于溶在血液中的某种深刻记忆。

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有些记忆是难以忘却的,包括那些毛绒绒的细节,比如二十一 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是属于裴一弘个人的具有隐私意味的记忆,印象深刻无比,却又无法与 人言说,哪怕对自己的家人,至今回忆起来,一切还历历在目。

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个仲夏的傍晚,当他以省委机要秘书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 的树­阴­下,第一次鼓足勇气按响共和道十号院门门铃时,心情曾是何等的紧张啊!那时十号 院里住着德高望重的老省长,还使着历史久远的英国老式门铃,铃声单调而沉闷。他按过门 铃后在门前等待,等了好长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实不过三十几秒 钟。后来,当他准备再次按动门铃时,红漆大门上的小窗才打开了,门卫的脸孔出现在小窗 内,像一幅贴在证件上的标准照。那时谁认识他这个新分来的七七级大学生啊?省委办公厅 明明事先打过电话,门卫仍隔着大门上的小窗好生盘问了一通,还认真查验了他的工作证。 进得门来却又没见到老省长,老省长有外事活动刚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书签收的。那 天,走出共和道十号院,裴一弘发现自己刚换上的白衬衣全被胸前背后的汗水浸透了。

嗣后三年,他作为省委办公厅秘书、机要处副处长,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经常来往于 一号至三十几号的深宅大院,给省长、省委书记、常委们送文件,送通知,处理职责范围内 的相关事务。那时的裴一弘在省委领导们面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说来好笑:一位省委副书 记直到他离开省委办公厅都没记住他姓啥,一直热情地喊他“小弘”。不过,最初的拘束和 紧张却渐渐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面纱也于不经意间在他面前一点点撕开了,他身不由己地 成了一幕幕历史的见证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级­干­部大调整。那幕历史发生在共和道五号老书记刘 焕章家里。刘焕章是那年一月从北京调到汉江省做省委书记的,他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做了刘 焕章的秘书,一做三年,一九八八年才由刘焕章提名建议到省团委做了副书记。裴一弘清楚 地记得,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楼外沙沙作响的细雨声中,刘焕章大笔一挥,在省委一 份­干­部任免文件上签了字,一举决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级和二百多名县处级­干­部的命运。一批 老同志下去了,许多年轻­干­部上来了,赵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当时,赵安邦还只是文山地 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党委书记,却在大胆启用四化­干­部的气氛中,进了省委三梯队­干­部名 单。嗣后,赵安邦于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中一步步上来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论在哪儿任职都 有争议。诚如刘焕章所言,是个异数,像这样的异数,在汉江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多见。

刘焕章做了一届中央候补委员,两届中央委员,任职省委书记长达十二年。在宁川的班 子上做过一些错误决策。最终,宁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来了,就是在退下来后的一次茶 话会上,刘焕章曾当众对赵安邦鞠躬致敬,给他和同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临上手术 台,老人还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谈宁川,谈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块心病,老人家退下 来后不止一次和他、和赵安邦说过: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欠发达地区不搞上去,汉江这个经 济大省就是跛脚巨人,他就死不瞑目。

老领导总算命大,到底没倒在手术台上。但是,手术却并不成功,癌细胞已全面转移。 医疗小组的专家们悄悄告诉裴一弘,靠药物维持,患者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左右。看着浑身 Сhā满管子的老书记,裴一弘强做笑脸,背转身却不禁潸然泪下。

知道老书记来日无多,裴一弘便想把老书记《汉江二十年改革论文集》早日整理出版, 并决定再为老书记做一回秘书,给论文集写个自序。不料,连着几晚都有外事活动,硬是坐 不下来。这日下班没事,刚把电脑打开,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偏又来了电话,说是要过来汇报 一个案子,还说案子很敏感,涉及宁川的一位主要领导。

裴一弘马上想到:这个主要领导很可能是宁川市长钱惠人。前几天于华北和他提起过。 这真有点麻烦,人家汇报上来了,你不认真对待肯定不行,太认真了只怕也不行,负面影响 不会小了。老书记政治经验丰富,上手术台前就和他说了:在宁川升格的敏感时刻,什么事 情都可能发生,真真假假,让你很难判断。另外,处理不慎还会影响到他和赵安邦的关系, 钱惠人毕竟是赵安邦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嘛!

因此,于华北来了以后,裴一弘客客气气让于华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没等于华北 开口汇报,自己先笑呵呵说了起来,口气轻松,透着欣赏和赞许,“老于啊,这些年宁川搞 得挺不错啊,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千亿俱乐部成员了,焕章同志临上手术台还一再和我夸宁川 呢,咱老书记高度评价宁川­干­部的开拓创新­精­神啊!”

于华北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是啊,是啊,省委和中央早就有评价嘛!”

裴一弘便又不动声­色­地说:“所以啊,对宁川­干­部我们一定要慎重!宁川要在我省未来 的经济大发展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要小心有人搞小动作,闹地震啊!”

于华北说:“一弘同志,这我都知道,可宁川市长钱惠人确实有问题哩!”

果然是钱惠人!裴一弘只得正视,“钱惠人现在出事,是不是太敏感了?”

于华北点了点头,“是的,这位同志还是安邦同志的老部下嘛!”

裴一弘手一摆,“哎,老于,怎么开口就是安邦啊?这和安邦有什么关系?!”略一沉 吟,问,“这种时候,你说会不会有人做钱惠人什么手脚呢?”

于华北思索着,“这我也在想,可看来不是这个情况!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不是谁举报的 ,是宁川投资公司腐败案带出来的,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笔录我亲自看过!老秦到中央党校 学习,我临时兼管纪检工作,这发现了问题,就得汇报嘛!”

裴一弘想了想,问:“哎,这阵子,他们宁川班子团结上没出啥问题吧?”

于华北说:“应该没有吧?钱惠人对王汝成做市委书记有些不服气,但位置一直摆得很 正,他们都是安邦建议使用的­干­部嘛,这时候能不顾大局吗?安邦过去也和我说过,王汝成 和钱惠人是最佳搭档,宁川这个班子是团结­干­事的务实班子!”

裴一弘想想也是,苦苦一笑,“那好,那好,那你把掌握的情况说说吧!”

于华北摊开笔记本,正经汇报起来,“裴书记,省纪委的同志搞清楚了:钱惠人的受贿 不是空|­茓­来风,线索比较确凿,是宁川投资公司一位总经理交代的。这位总经理涉嫌贪污挪 用公款,已被正式立案审查。据此人交待,二↑∫荒晔月到十二月,他曾按钱惠人的要求 ,分三次共计打款四十二万元给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款名目是项目工程合资,结果,钱一 到账,全被一个叫孙萍萍的女人提走了!”

裴一弘不安地看了于华北一眼,“哦?这个孙萍萍把四十二万元都提走了?”

于华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是,都提走了,所谓合资只是借口罢了!”

裴一弘多少有些疑惑,甚至觉得于华北有些过分,这位资格很老的省委副书记对宁川和 宁川­干­部咋盯得那么紧?这让他不能不存一份戒心,“这么说来,案情也很简单嘛!让有关 部门去追那个孙萍萍,讨回那四十二万不就得了?就算款是钱惠人让打的,也不过是桩诈骗 案,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也用不着你老兄来抓嘛!”

于华北毫不松口,“一弘同志,事情没这么简单!其一,那位总经理曾向钱惠人行过贿 ,表面上看被钱惠人拒绝了,可不到半个月,钱惠人却指示他向深圳打款,钱惠人有受贿嫌 疑。其二,那个孙萍萍现在下落不明,据她呆过的深圳那家装饰公司老板和员工证实说,孙 萍萍是我们汉江人,颇有风韵,是钱惠人的情­妇­!”

裴一弘一下子警醒了:如果情况真像于华北说的那样,问题可能就严重了!现在的腐败 案中总有漂亮女人的影子,被金钱美女打倒的­干­部何止一个钱惠人!而且,钱惠人这次­干­得 好像还挺高明,腐败形式又与时俱进,发生了变化:明明是受贿,却制造假象搞成了个诈骗 ,于是,只得表示说:“那就实事求是查一查吧!”

于华北问:“一弘同志,你看是不是先走个程序,上常委会研究一下呢?”

裴一弘迟疑了一下,摇起了头,“现在就上常委会不合适吧?凭这个线索就能对钱惠人 立案审查了?证据在哪里?内部掌握一下吧,在党纪和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调查,让有关部门 先找到那个孙萍萍再说吧,我个人意见现在只能当诈骗案办!”

于华北迟疑片刻,“一弘同志,你知道这位投资公司总经理是谁吗?”

裴一弘看着于华北,心里颇为不安,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谁啊?”

于华北道:“是白小亮,去世的省总工会副主席白天明同志的儿子!”

裴一弘一怔,“哦?白天明的儿子?白天明同志可是宁川老市委书记啊!”

于华北道:“是的!所以,一弘同志,这个案子比较复杂!安邦对白天明同志的感情在 我省­干­部群众中不是什么秘密,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本案涉及到安邦的老部下和 安邦老领导的儿子,为慎重起见,恐怕还是要上常委会啊!”

裴一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问题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赵安邦对白天明的感情不是秘 密,于华北和白天明的不和也不是秘密啊!八十年代在文山时,于华北就和白天明发生过严 重冲突,曾让白天明第一次中箭落马。嗣后,白天明到宁川做市委书记,大上私营经济,于 华北又率领省委调查组敲定了宁川市委四大罪状,把白天明搞到总工会坐了冷板凳。现在, 纪委秦书记到中央党校学习,于华北临时兼管纪检,办得偏又是白天明的儿子和白天明当年 的爱将钱惠人,这事有些棘手!

于是,裴一弘明确指示说:“老于,钱惠人的问题现在还不能上常委会,我再强调一下 :我们处理宁川问题时一定要讲政治,讲大局,讲策略!现在的大局是什么?是宁川党政一 把手要升格,如果没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受贿案,王汝成和钱惠人都要进副省级,这个情况 你很清楚,省委已准备向中央推荐这两个同志了嘛!”

于华北苦笑道:“一弘同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负责任嘛,否则……”

裴一弘知道于华北要说什么,勉强笑着,打断了于华北的话头,“别说了,老于,你让 纪委先把情况搞清再说吧,现在任何态都不要随便表,好不好?”

于华北怔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一弘同志,反正该汇报的我都汇报过了!”他用征 询的目光看着裴一弘,又问,“你看,我是不是先和安邦通通气呢?”

裴一弘立即否决了,“别,别,这气还是我来通吧,别把问题搞复杂了!”

于华北心里似乎有数,没再说什么,放下省纪委的汇报材料,起身告辞。

裴一弘本来还想和于华北谈谈文山班子的事,可被钱惠人的事搞得没了情绪,只在门口 点了一句,“老于,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最近有没有去找你汇报啊?”

于华北有些意外,“哦,一弘同志,原来是你让壮夫同志向我汇报的啊?!”

裴一弘没心思多说,“老于,对这个田封义,你和组织部门可要留点神啊!”

于华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沉着脸点了点头,出门走了。

这一夜,裴一弘难以成眠了,吃了两次安眠药也没睡着,便又爬起来看于华北留下的那 份材料,越看心里越恼火。几次摸起红­色­保密机,想给在宁川开财富峰会的赵安邦打个电话 ,通报钱惠人的问题,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滨海路的市委宿舍区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一切都那么眼熟。那一幢幢风格划一的联体小 楼,那一条条柳絮飘飞的曲径小道,哦,还有宿舍门口和小区内的那两个姹紫嫣红的花园, 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赵安邦宁川岁月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场景。因此,车进宿舍区以后, 赵安邦便产生了错觉,恍惚中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宁川,好像刚刚从牛山半岛哪个重点项目 工地上归来,正急急地往白天明家赶,向白天明做工作汇报。在二区五号楼前下了车,走到 白家门前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赵安邦甚至觉得,门一开,白天明就会微笑着从客厅

里走 出来迎接他和王汝成。

在当年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里,他和白天明,还有王汝成、钱惠人,在白家客厅里决定 过多少大事啊,用白天明富有诗意的话说,那是酝酿了一座城市的激|情。

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激|情已不复存在。那个叫白天明的市委书记永远离开了宁川 ,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同志们,变成了一幅遗照,只能在自家客厅的墙上向他微笑了。老领 导的微笑仍是那么自信,那么坦荡——这是一个倒在战场上的老战士的微笑,老战士倒下了 ,但永不死去!因为这个老战士决定了一座五百万人口的经济大市的历史­性­崛起,在这座城 市里获得了永生。老战士个人的悲剧演化成了一座城市改革进取的壮剧,构成了一个国家, 一个民族进步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悲的是,这位老战士的儿子却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啊……

然而,面对客厅墙上白天明的遗像,和白天明夫人池雪春苦涩的笑脸,赵安邦却没主动 提起白小亮的事,觉得不便提,怕提起来让做母亲的池雪春伤心,更怕亵渎了白天明的在天 之灵。白天明任市委书记时,反腐倡廉抓得很紧,哪年不处理一些­干­部?赵安邦至今还记得 ,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只因为出国招商时收受了外商一套名牌西服,就被撤职罢官,谁说情 也没用,现在倒好,他自己的儿子陷进去了!

倒是池雪春寒暄过后,拉着赵安邦的手,眼泪汪汪说了起来,“……安邦,你今天来的 正好,你不来找我,我……我也打算到省城找你了!这几天,我……我真是寝食难安啊,你 说,这……这是不是报应啊?天明要活着该……该说啥好呀!”

赵安邦这才说:“池大姐,我听说了,小亮好像出了点事,是不是?”

池雪春抹起了眼泪,“安邦,不是出了点事,是出了大事啊!小亮挪用公款一千二百万 炒股票,案发时账面亏损五百四十多万,还有不少钱被划到了深圳!省委副书记于华北现在 不是兼管纪委了吗?听说他还做了个重要批示,要一查到底……”

尽管有思想准备,赵安邦仍多少有些吃惊:挪用公款一千二百多万,造成了五百多万的 经济损失,案子不算小了,别说是老领导的儿子,就是他儿子,只怕也保不了,只能让有关 部门去依法办事。身为省长,他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啊!

更让赵安邦吃惊的还是于华北,这位省委副书记想­干­什么呀?怎么对这桩普通经济案件 做起“重要批示”来了?当年搞了四大罪状,整得白天明到省总工会坐冷板凳,以致让白天 明郁闷而亡,难道还不够吗?就算坚持原则,也没必要这么做!

池雪春仍在说,泪眼〓⒌乜醋耪园舶睿语调中不无凄楚,“安邦,小亮是自作自受, 所以,我除了在你面前说说,决不会四处为他托人求情,我和天明都丢不起这个脸!可我毕 竟是小亮的母亲,天明又不在了,该做的事我还得做!安邦,我……我想好了,小亮造成的 损失我……我替他赔,希望将来法院能少判几年!”

赵安邦一阵心酸,“池大姐,五百多万啊,你怎么赔呀?你们又不是大款!”

池雪春一声长叹,“这你别管了,我……我尽量赔吧,能赔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摇了摇头,“池大姐,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么做太不 实际!你是个退休机关­干­部,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赔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就不过日子 了?再说,小亮如果只是挪用公款的话,也判不了死刑!”

王汝成Сhā上来说:“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池大姐,你真不必这么做!”

池雪春满眼是泪,“安邦,汝成,你们别劝我了!我这么做既是为小亮,也是为天明, 小亮是白天明的儿子,天明已经在责备我了,昨夜我还梦见了天明!”她抹去了脸上的泪, 又说,“如果单是一个小亮倒也罢了,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啊,我估计还牵涉到宁川其他领 导,所以,安邦,我才想到省城找你说说!”

“宁川其他领导?”赵安邦警觉了,颇为不安地问,“池大姐,是谁啊?”

池雪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你们都不是外人,我就实事求是说吧!小亮的案子可 能会牵涉到钱惠人市长,钱市长从小亮那里拿过四十二万,是借的……”

这可是赵安邦和王汝成都没料到的,二人看着池雪春,一时间全怔住了。

怪不得于华北要做“重要批示”,怪不得人家要一查到底,看来是项庄舞剑啊,那么, 沛公是谁呢?仅仅是一个钱惠人吗?只怕还有他和宁川一批­干­部!

过了好半天,赵安邦才回过神来,喃喃道:“竟然有这种事?啊?”

王汝成也挺疑惑,“池大姐,这……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搞错了?”

池雪春苦苦一笑,“没搞错!你们知道的,小亮给钱市长当过秘书,小亮出事后,钱市 长很着急。昨天晚上突然到我这儿来了,给我送了八万五千元现金。钱市长亲口对我说,二 零零一年他在文山乡下老家盖房子,陆续从小亮手上借了四十二万,这八万五千元是他的第 一笔还款,余下的钱他想法在一个月内还清。”

王汝成看了看赵安邦,“赵省长,这下子可就麻烦了!”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应着,“是啊,是啊,麻烦看来还不小啊,这个钱胖子,怎么想起向 小亮借钱呢?啊?!”心里却想,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收受了小亮的贿赂呢?这个 问题必须尽快搞清楚,否则,钱惠人就完了,别说上不了副省级,只怕现在的位置也保不住 ,甚至有可能被送进大牢判上十至十五年徒刑!

池雪春却说:“我觉得钱市长不可能收我家小亮什么贿赂,就算小亮真找钱市长办什么 事,钱市长也不会收钱的,钱市长对天明的感情你们知道嘛!天明去世后,钱市长对我和小 亮可没少关照哩!你们看看这房子,就是钱市长亲自出面让市机关事务管理局替我装修的, 装修期间还安排我在市政府宾馆住了三个多月!”

王汝成道:“池大姐,你别说了,让人家听到,咱钱市长更说不清了……”

赵安邦听了这话很不舒服,恼火地打断了王汝成的话头,“有什么说不清的啊?白天明 书记对我们宁川是有大贡献的,是倒在宁川的,天明同志的家人难道就不该分享一下宁川的 改革成果吗?装修房子的事我知道,是我让钱惠人办的!”

池雪春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安邦,我得谢谢你的关心啊!”

赵安邦一声长叹,“池大姐,别谢了,只要不骂我就行了!对小亮,我和汝成没尽到责 任啊,让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老领导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小亮根本就不该去­干­什么投资 公司总经理嘛,天明在世时曾和我说过:小亮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干­部就行了,给老钱当秘 书就挺好嘛,看现在折腾的?连老钱也不利索了!”

池雪春道:“是的,安邦,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就怕有人做钱市长的文章,甚至做我们 宁川的文章!宁川有今天不容易啊,天明对钱市长的评价你也知道!”

赵安邦安慰说:“池大姐,你不要太担心了,事情总会搞清楚的,宁川的文章也没那么 好做!”他想了想,再次申明道,“池大姐,我今天可把话说清楚啊,你家装修房子可不是 老钱的个人行为,是我的指示,不管谁来问,你都这么说!”

池雪春点头道:“我明白,而且,我……我也相信钱市长不会是贪官!”

赵安邦心神不定地道:“池大姐,这话先不要说,现在说不清!钱惠人毕竟从小亮手上 借过四十二万嘛!是怎么借的啊?借款时打没打过借条啊?借条现在能不能找到啊?如果找 不到借条,不管我们怎么说,钱惠人都难逃受贿的嫌疑啊!”

池雪春一把拉住赵安邦,“安邦,老钱的为人你知道,你得保保老钱啊!不能让我家那 个混账儿子把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搞倒了,那样天明在天之灵都饶不了我!”

赵安邦心里一热,看着池雪春,恳切地道:“池大姐,不要这么说,一个人倒台总是自 己倒的,不是谁把他搞倒的!如果钱胖子真腐败掉了,谁保得了啊?”他指了指墙上白天明 的遗像,“我想,就是天明书记活着,也不会保他的!”

池雪春很吃惊,“安邦,老钱可是一步步跟着你上来的啊,从在文山就跟你了,你对他 就没有个基本判断吗?就相信老钱会腐败掉?就不能替他说说话?你现在是省长,还是省委 副书记,你只要有个明确态度,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于华北当真就当得了省委的家?我不 信!你和裴书记保保钱市长,还不就保下来了?!”

赵安邦没表态,也没法表态,又和池雪春说了些生活上的事,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王汝成提醒说:“赵省长,你看这里面会不会有啥­阴­谋啊?”

赵安邦火了,“瞎想啥?能有啥­阴­谋?钱惠人涉及的这四十二万是事实!”

这期间,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又来了次电话,赵安邦没让秘书接。白原崴便又发了个短 信息过来,说是他不参加会议了,明天将由宁川飞香港,希望赵安邦今晚务必抽空见他一下 .赵安邦满脑子都是钱惠人惹下的麻烦事,对白原崴仍是不睬。

车过海滨路,肚子饿了,赵安邦才想起还没吃晚饭,便和王汝成及秘书小项一起,在望 海楼酒家吃了顿便饭。吃饭时,打开了包房内的电视机,赵安邦无意中注意到,当日深沪股 市再度收绿,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巨量跌停,当日成交竟达两千多万股,他心里不由得 一惊,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头:白原崴和伟业的管理层该不是在配合某些庄家狂抛股票吧 ?伟业国际的产权争执是不是已传到股市上去了?伟业控股这几天的连续下跌,已造成了五 亿多的市值损失!赵安邦这才想起要和白原崴见面好好谈一谈,便让秘书小项给白原崴回了 个电话,要白原崴在宾馆等他。

小项回过电话后,赵安邦又吩咐说:“再给我了解一下境外信息,看看美国道琼斯指数 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两天的收盘情况,伟业的境外股票是不是也跌了?”

王汝成挺不理解,“哎,赵省长,你咋还有心思关心伟业国际的股票?!”他又说起了 钱惠人的事,“老领导,我看钱胖子是被人家盯上了!天明书记当年都被弄了个四大罪状, 何况钱胖子?人家能看着咱宁川好啊?枪口又瞄上来了……”

赵安邦心里本来就烦,见王汝成还这么叨唠,无名火冒了上来,筷子往桌上一放:“王 汝成,你让我吃顿安生饭好不好?什么枪口?哪来的枪口啊?当年处理天明书记的是汉江省 委,于华北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调查组组长!现在人家兼管纪检,对涉嫌腐败的­干­部不查行 吗?我要是在人家的位置上也得查,同样要一查到底!”

王汝成不敢做声了,赔着笑脸道:“好,好,不说了,赵省长,吃饭吃饭!”

赵安邦重又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伟业国际的股票我不关心不行 啊,那是一大笔国有资产啊,全划到省里来了,我这个省长就有让它保值增值的责任!”叹 了口气,“白总已经从股市上下手了,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啊!”

果不其然,伟业国际的境外股票也在跌。美国道琼斯、纳斯达克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二日 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弹,伟业旗下的三只中国概念股仍在逆市下跌,量放得还都挺大。尤其是 在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竟暴跌了42%,仅这一只股票的市值损失即达一亿多美元 .互联网上关于伟业国际产权争执的信息多达几千条,说是汉江省政府已强行接管伟业国际 ,冻结了公司全部国内资产,公司总部及海内外各上市公司的高管人员将大换血,甚至有消 息说,白原崴已被立案侦查……

伟业控股于数日­阴­跌之后,开始破位下行,连续来了三个跌停。前两个跌停量能没放出 来,属于无量空跌,今天这第三个跌停,量能突然放出来了,一日成交量竟达两千三百多万 股,似乎有机构资金接盘了。谁在接盘啊?是白原崴的证券投资公司自己在接,还是伟业的 战略伙伴在接?要不就是省国资委国字号资金进场护盘了?联系到纳斯达克市场伟业中国的 表现看,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厮杀好像开始了。

作为白原崴的老师,汤必成老爷子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不到最后时刻,这位刚愎自用 的学生不会轻言放弃,即使最终放弃,也会闹个石破天惊,给市场留下深刻记忆!这一点白 原崴已经在他面前公然流露出来了。那么,赵安邦和省政府就会让步了吗?决不可能。赵安 邦不是那种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官僚,是新派人物,懂经济,懂市场,又拥有国家赋予的权力 资本,明显占着上风。不过,在资本市场开战,倒也未必就一定拼得过白原崴,目前的体制 对这位省长有很大的束缚,不是他想咋­干­就能咋­干­的。白原崴却不同,是自由资本大鳄,海 内外关系多得惊人,融资能力极强,只要有充足的资金做后盾,就算丢掉伟业国际的控制权 ,也会在证券市场的这番血火大战中拿下伟业集团的国内旗舰伟业控股和海外旗舰伟业中国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拿不下这两只旗舰,白原崴也必将赚个盘满满,席卷而去。

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命令海天系一味做空伟业控股可能是个错误,他这个老超人怎么忘 记了中国股市的一个基本原则?消息不确定,就是投机机会嘛,在今天这个跌停板的价位上 ,似乎应该把抛出去的筹码捡回来了!可面对K线图,过细分析后,汤老爷子却又十分犹豫 :这么大的成交量,有人接不错,又是谁在抛呢?伟业控股做空动能到底还有多大?会不会 再来几个无量跌停?伟业控股流通盘一亿五千万,股权争执发生后的换手率尚不足40%,套 牢的风险还是有的,甚至很大。

漫漫熊途无尽期啊,海天系旗下三只基金全惨遭套牢了,尽套在绿­色­田园之类的秀珍小 盘股上,十二亿的基金净值,现在已不足八亿了。明明知道钢铁和汽车板块可能有好戏,他 硬是拿不出资金来做!好不容易高位抛空伟业控股,逃出来五千多万,如果再不小心套进去 ,可怎么得了?他怎么向基金持有人交待啊!

想来想去,汤老爷子给白原崴打了个电话,口气亲昵,透着师长的关切,“原崴啊,今 天的情况好像不妙哩,伟业控股已经第三个跌停了,跟风抛盘不少啊!”

白原崴情绪明显不佳,“老爷子,我哪还有心思看盘啊,正等赵安邦省长接见呢!我和 赵省长说了,今天要和他来个不见不散!怎么,你老那里都清仓了吧?”

汤老爷子信口开河道:“前两天出了些,今天一看这阵势,又帮你接了点!”

白原崴开起了玩笑,“老爷子,你真让我感动,关键的时候给我托盘了!”

汤老爷子很严肃,“哎,原崴,我不和你开玩笑啊,你那天走后,我认真想了想,觉得 你说的挺有道理!伟业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嘛,三个跌停下来,价值有些低估了,我当 然得进点!哦,产权界定怎么说啊?是不是有争取的余地?”

白原崴没细说,“不知道,谈着看吧,我相信赵省长和省政府总有解决难题的魄力和智 慧的!哦,不能说了,老爷子,赵省长好像回来了,我得过去了!”

通话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了,一切都没展开。汤老爷子从电话里只得到一个清楚的信 息,那就是要明晰伟业国际的产权可能将有一个过程。是的,肯定会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 越长,越复杂,伟业控股的投机空间就越大,白原崴和省政府方面一定会有所动作,市场也 会跟风炒作。那么,在目前这种低位上,就算套住也是暂时的。于是,主意打定了:明天开 盘后,让小的们根据盘面情况,试探­性­吃进。

次日的­操­盘指令布置下去之后,绿­色­田园股票上的“同套”李成文过来了。

李成文不属于汤老爷子的海天系,是条独往独来的野狗,手上也有只时大时小的私募基 金,被人称做野狗基金。三年前股市走牛时,李成文的野狗基金有过一亿三千多万的规模。 现在不行了,和他们海天系联手坐庄绿­色­田园时吃了大亏,六千多万巨资套在了绿­色­田园上 .嗣后,海天系借助熊市中的一次次反弹,陆续割掉一百多万股,李成文却不愿割­肉­,硬攥 着两百多万股绿­色­田园死挺,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目前,海天系仍持仓三百多万股,成 本二十四元一股,李成文的持仓成本更高,接近三十元一股。汤老爷子注意到,今天绿­色­田 园收盘价已不到十三元了。

虽说从心里看不起李成文,可汤老爷子对昔日做庄绿­色­田园的盟友仍是很亲切的,请李 成文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后,不无幽默地说:“小老弟啊,我们不是同志同学,是同套啊,你 看看,啊,都套在这个绿­色­田园上了,得想法生产自救啊!”

李成文小眼睛里透出快乐的光芒,像个急待出狱的囚犯,“是的,是的,汤教授,我就 是为这事来的!盼星星,盼月亮,这解套的机会终于被咱们盼到了!”

汤老爷子心里一动,脸面上却保持着平静,“什么机会啊?你知道不知道?就在前几天 ,《汉江商报》上还发表了鲁之杰的一篇文章,质疑绿­色­田园的业绩!”

李成文道:“这我知道,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亲口和我说了,他们正准备打官司起诉《 汉江商报》和那个鲁之杰呢,这是诬蔑、诽谤,他妈要负法律责任的!”

汤老爷子多少有些惊疑,“怎么?听你这口气,好像和许克明合谋过了?”

李成文益发快乐了,急急道:“那还用说!汤教授,咱们是战略伙伴关系,我瞒别人不 能瞒您老!是这么个事:绿­色­田园想搞增发,在股市上再圈点钱,决定改变原来的不分配方 案,来个十送十!你说说看,十送十啊,是不是空前利好?!”

汤老爷子听明白了,“什么空前利好?狗屁!增发消息一出就是大利空!”

李成文小眼睛一挤,狡黠地一笑,“利空不属于我们!送股之前,决不会有增发消息的 .许克明和我说得很清楚,就是希望我们借这个利好把股价做上去,以利于将来的增发!而 且,绿­色­田园增发也未必就完全是利空,知道他们增发圈钱­干­什么吗?在文山买十万亩地, 搞大豆基地!说到大豆基地,汤教授,我又得介绍一下了:这可是农业部和省政府支持的试 点啊,有优惠政策,有政府补贴!加上绿­色­田园本来就是生态农业概念,可炒作的余地真是 太大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汤老爷子想了想,眼睛也渐渐亮了进来,“哦,这确乎有点意思了,确乎!”

李成文叫道:“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许克明透露说,大豆基地项目是钱市长亲自牵线安 排的,钱市长可是有话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又算个利好吧?!”

汤老爷子频频点头,“当然,当然!”趁势故弄玄虚说,“你知道吗?宁川投资公司老 总白小亮挪用公款炒股出事了,据我所知炒的就是这个绿­色­田园啊!”

杨成文有些不解,怔怔地看着汤老爷子,“哎,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汤老爷子意味深长道:“可能有关系!白小亮是什么人?前任宁川市委书记白天明的儿 子嘛!别看白天明去世了,他的部下可全上来了,赵安邦、钱惠人、王汝成,谁对白家没感 情?尤其是钱惠人!白小亮可是给钱惠人市长当过秘书的!”

李成文手一拍,“明白了!教授,你的意思是说,钱市长想帮白小亮解套?”

汤老爷子说:“起码有这个迹象嘛!你知道的,为了解套,我们过去不是没做过许克明 和绿­色­田园的工作,希望他们出点利好,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让我们有个逃命机会,他们 一直无动于衷嘛!白小亮一出事,却突然来了这么多利好!”

李成文连连点头,“厉害,厉害,汤教授,您这不是做股票,是做政治啊!您老这么一 点|­茓­啊,我信心更足了:此役的目标不能只是逃命,得有所斩获呀!”

汤老爷子没再多说,微笑着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坐庄该股的盟约继续有效,就在十 三元的底部对敲,先拉它几个涨停再说!另外告诉他们,大豆基地之类的利好尽快出,十送 十的消息先私下传,暂不发布,何时发布,听我们的招呼!”

李成文一点就透,“这我知道,发布这个空前利好时,我们就该出货了!”

这真是天赐良机啊,近三百万股绿­色­田园竟然奇迹般得救了!也仅是得救而已,再高的 目标,汤老爷子不敢多想,这种冷清的市道能在成本价附近出空就很不错了。当然,这种丧 气话不能和李成文说,他反倒故意借白小亮的事弄了些玄虚。

李成文走后,汤老爷子给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打了个电话,证实了李成文的说法,这才 最后下定了­操­作决心。­操­作思路很清楚:今年的战略决战还在钢铁和汽车板块上,绿­色­田园 利好再多,也只属于短平快的资金突围。不过,既然决定打这场资金突围战,就得先把机动 部队拉上去。于是,便又­操­起电话,给手下的基金经理分别发布了最新命令:伟业控股暂时 不接了,准备吃进散户抛出来的绿­色­田园!

海虹基金经理方波不理解,“在这种市道炒绿­色­田园,有多大的把握啊?”

汤老爷子含蓄地道:“有多大的把握我也说不太准,但这是个解套机会嘛!”

方波争辩说:“可伟业控股是政治股啊,白原崴和省政府正较着劲呢!”

汤老爷子道:“这我能不知道?我们从绿­色­田园突围出来,再冲进去不迟!”

方波却不这样看,“老爷子,我劝你再冷静地想想,伟业控股不但是只政治股,还是钢 铁板块,今天已经是第三个跌停了,我担心日后很难捡到便宜货了!”

汤老爷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心横了下来,“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就捡不到便宜 筹码了!据我所知,白原崴现在正和省政府谈产权界定,还不知谈成什么样呢!如果谈崩了 ,没准会再来一两个跌停板的!好了,你们就这么执行吧!”

请白原崴在套房会客室沙发上坐下,没说几句客套话,赵安邦的脸便挂了下来,“白总 ,你很厉害啊,怎么?和我们省政府不宣而战了?真想来个鱼死网破啊?”

白原崴赔着笑脸,“赵省长,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赵安邦“哼”了一声,讥讽地问:“你们伟业旗下的上市公司都是怎么回事啊?伟业控

股还要来几个跌停?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是不是再跌个42%?白总,咱们可是老朋友 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任何时候都不会接受谁的讹诈!“

白原崴并不害怕,竟笑了起来,“赵省长,看你,怎么扯到讹诈上去了?还说是老朋友 呢,你怎么对我这么不了解呢?我这边正和你们谈着产权问题,一心想等产权界定完成后再 创辉煌哩,我也不愿看着自家股票这么跌嘛!据我所知,这轮下跌是政府接收消息引起的。 赵省长,我这话你肯定又不愿听:海内外投资者相信我和我手下的团队,不太相信你们的接 收,伟业国际如果你们接收过来官办,前景莫测啊!怎么办呢?大家也只好抛售手上的股票 ,用脚投票了,这在意料之中嘛!”

赵安邦冷冷道:“这最大的一只脚该是你伸出来的吧?是不是还有国内外其他一些基金 、机构的脚啊?白总,你的那些招数我还不知道?该出脚时就出脚嘛,只要伟业国际的产权 不落到你手上,你就把股价往地板上踹嘛!不过,我劝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不要以为我和省 国资委会害怕,会因此向你让步!我提醒你一下:股价是靠企业业绩支撑的,只要这些上市 公司正常运转,继续盈利,股价就算一时跌下来,以后也会再上去!退一步说,就算伟业旗 下的中外企业全垮了,也吓不着我!”

白原崴连连点头,“是,是,赵省长,是吓不着你,汉江省这么大,垮掉一个伟业国际 根本伤不了汉江的元气,你照当你的省长,对此,我……我毫无疑义!”

赵安邦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悠闲地呷起了茶,“白原崴,你还算明白!”

白原崴却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情绪激昂地道:“但是,赵省长,基于我对你的一贯 了解,我觉得你不会看着伟业国际就这么完了!你不是那种只会按章办事的领导,你有主见 ,有办法,敢担风险,敢负责任,所以,我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我相信,如果我们都能尊 重历史,就一定能找出个解决办法来!赵省长,你可能也知道,最近网上的消息和传闻不少 ,甚至说我已经被你们立案侦查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昨天我还在集团高管会议上说哩, 只要我们赵省长在任一天,汉江省政府就不会对我和伟业国际这么做!我还说了,我们的改 革搞到今天,如果仅仅因为我提出了产权界定问题,就要立案侦查,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悲 剧了!”

看得出来,白原崴为这场交锋做了充分的准备,话头一挑开,立即攻了上来。

赵安邦的准备也很充分,心里有数得很,便也没退让,“是啊,白总,你说得不错,这 的确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批人的悲剧!云南那个烟王就是个例子嘛!所以,当你提 出伟业国际是属于你和你们高管人员的私有资产时,已经涉嫌侵吞国有资产了,起码有这个 意图嘛,就算立案查一查也很正常,没什么不可以的!”

白原崴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赵安邦,“如果这样,我们就没必要谈了!”

赵安邦却笑了起来,“别紧张,目前还没到这一步,该谈我们还得谈嘛!我们是老朋友 了,你白总的情况我比较清楚:你起家之初就和国家部委下属京港开发公司签过一千万的投 资合同,对不对?虽然这一千万你后来还了,但这并不等于说现在伟业国际这三百多亿资产 就全是你们的了。我们在宁川打交道时,你不也一直说吗?你们伟业国际是大型国有企业, 否则,我和政府不会给你那么多优惠政策!按你坚持的说法,你们的出­色­经营算投入,那我 们政府的优惠政策算不算投入啊?”

白原崴思维敏捷,发现了讨价还价的机会,“赵省长,听你的意思,产权问题还是可以 商量的?是不是?那我回答你:政府的优惠政策可以算投入,至于该占多少比例,我们可以 心平气和地协商解决,不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我们和省国资委合理分配产权行不行?我不 坚持全部股权了,只要求占到控股的51%就可以!”

赵安邦心里一动,对手让步了,现在把第一张底牌亮出来了,然而,这只是开始,他不 能以此为基准谈判,于是,便道:“你不坚持全部股权就好,事情就向好的方面转化了嘛! 但是,你们占51%合理吗?政策依据在哪里啊?”想了想,他提出了个反建议,“你们的胃 口不要太大好不好?考虑到你和高管人员的历史贡献,我个人的意见,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 权,不切实际的东西就别想了!我知道,你们挂在国家部委名下时就搞了管理层持股,加上 这次奖励一些股权,也该满足了嘛!”

白原崴没接赵安邦的话,却回顾起了历史,“赵省长,你说怪不怪?今天等你时,我一 直在回忆你的指示,真的。我记得,你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做过一个总结,赢得了大家的热 烈掌声,你说:我们改革面对的无非是这几种情况:上面有说法没办法,那就试一下,试出 个办法来!上面既没有办法,也没有说法,碰到了新问题,怎么办?只能大胆闯,哪怕牺牲 了自己,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对不对?”

赵安邦笑道:“不错,这话我是说过,不但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说过,也在许多公开场 合说过,这二十五年,我们不就是在风风雨雨中这么走过来的吗?!”

白原崴激动了,“所以,赵省长,我服你,这些年就是和你斗也服你!一九八六年,当 你和钱惠人在文山古龙县刘集乡冒险搞新土改,私下里把土地分给农民时,我就服你了!你 和钱惠人当年这么分地,有政策依据吗?你不也­干­了吗?”

赵安邦一怔,忙阻止,“哎,打住,白总,一九八六年的事你别提了!一九八六年分地 ,我严重违反了中央政策,犯了大错误,还搭上了钱惠人和一些基层­干­部!”

白原崴道:“什么错误不错误,不就是探索吗?我就敬佩你探索的勇气!”

赵安邦心里清楚,白原崴这是在用他的矛攻他的盾,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白总 ,时间不早了,你别替我回顾历史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白原崴回到了正题,“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算哪种情况?起码算‘有说法没办法’吧? 搞市场经济就是说法吧?就算是个新问题,也可以大胆闯一下吧?赵省长,我不相信你做了 省长就没这股闯劲了!刚才你也说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是一批人的悲剧,这批人应 该说全是­精­英啊!如果我们仍然固守着以往递延资产概念,不承认资产经营者的出­色­贡献, 那么,不但是一个伟业国际,许多戴红帽子的企业都可能一蹶不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只怕 也是一句空话!赵省长,你想想看,就拿这个伟业国际来说,即使国有股权占49%,也能实 现保值增值,而落在一些无能的国有资产管理人手上,你给他再多的股权和资产也能让他赔 ­干­净!”

赵安邦不得不承认,白原崴说得有道理,然而,他还是不能接受白原崴的方案。白原崴 他们的历史­性­贡献应该承认,递延资产的概念也必须坚持,有利于自己的谈判筹码为什么要 放弃呢?谈判的目的就是争取利益的最大化,况且,白原崴现在又在进攻,他这个省长岂能 轻易退让?便没松口,只道:“白总,你别套我,我过去不论说过什么,都和伟业国际的产 权界定无关!我还是那个话,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权,份额不超过总资产的20%!我现在不 要你回答,你回去后和你们高管人员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就让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搞个奖 励方案,咱们再坐下来具体谈!白总啊,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肯定 的回答!”

白原崴长长地叹了口气,郁郁地问:“赵省长,这是你和省政府的最后决定吗?”

赵安邦起身送客,“谈不上什么决定,只是我的一个建议,请你考虑吧!”

白原崴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叹息道:“赵省长,你……你真让我失望!”

赵安邦拍了拍白原崴的肩头,颇为亲切,“白总,那是因为你野心太大!”

白原崴点点头,“也许吧!”又­阴­­阴­地说,“如此一来,一个经济奇迹恐怕要消失了, 也许我们都该记住这个日子!哦,赵省长,建议你有空时再看看《冰海沉船》,我觉得拍得 比《泰坦尼克号》好,那么一艘豪华巨轮,说沉就沉了!”

赵安邦仍是那么亲切,“白总,不要这么危言耸听嘛,伟业国际不是泰坦尼克号,汉江 省也不是什么冰海,伟业国际这艘船我看沉不了,不过是临时靠岸!”

白原崴像似刚想起来,“哦,对了,赵省长,你不说靠岸我还想不起来呢!还得向您汇 报个事啊:就在今天,伟业国际总部十八位高管人员,包括五位副总、财务总监、行政总监 已向我这个大权旁落的董事长提出集体辞职,要求立即下船!”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赵安邦火了,怒道:“白原崴,你以为你是谁?!”

白原崴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一个市场经济的创业者,一个为汉 江和宁川创造了巨额财富的­精­英,一只被剥光了的猪,难道不是吗?”

赵安邦心里一震,怔怔地看着白原崴,一时不知该说啥才好,过了好一会才道:“谈判 就是谈嘛,这么激动­干­什么?在汉江敢这么和我叫板的企业家还没有!”

白原崴多少冷静了些,“是的,赵省长,过去我也不敢和你这么叫板,可现在我真是被 逼急了,关系到伟业国际的生死存亡啊,所以,我豁出去了!”

赵安邦脸­色­缓和下来,“别说得这么悲壮,情况并没你想像的那么严重!”

白原崴道:“那好,赵省长,那我就不说气话了!既然你们还没对我这个董事局主席立 案侦查,我明天就正常飞香港,继续我的商业谈判!”

赵安邦想了想,以商量的口气说:“先不要走好不好?现在谣言四起,你白总还是应该 在这次财富峰会上露个面嘛,你一露面,一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白原崴摇了摇头,“赵省长,恐怕不行!国内资产全冻结了,海外好多已订了合同的合 资项目怎么办?接受违约罚款吗?能做的补救工作不去做吗?!还有平州港,听说石亚南市 长亲自找了你,国内省内的正常资金流动,它国资委怕什么?”

赵安邦心平气和地说:“接收工作不是才开始吗?你那个资产迷宫总得先搞清楚吧?你 们注册了那么多公司,管理层又持股,股权关系如此复杂,国资委不怕资产流失吗?话既说 到这里,我也提个要求:为了顺利完成清产接收,你和你的团队一定要配合,将来的产权分 配或者股权奖励,也得在搞清存量的基础上进行嘛!”

白原崴眼睛一亮,试探地问:“赵省长,这么说,还存在产权分配的可能?”

赵安邦未置可否,只道:“白总,有一点你说对了:我是不会让伟业垮掉的!”

白原崴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我和我的团队就和这艘大船共存亡了!”

赵安邦意味深长道:“我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另外,我也提醒你:别光盯着我和省政 府较劲,也小心证券市场上的那些大小鲨鱼,别让有些渔翁趁乱得利啊!”

白原崴怔了一下,笑了,“赵省长,你……你可真厉害,啥也瞒不了你!”

赵安邦进一步点拨道:“不过,我想,这些渔翁们也许不会得逞,伟业控股今天跌到五 元多了,这么便宜的筹码你能不捡回来?将来你们还得靠股权说话嘛!”

白原崴这才说了实话:“赵省长,不瞒你说,我已安排自有资金进场了!”

赵安邦笑道:“这就对了嘛,你再不进场,我可要安排资金进场了!我们都在伟业国际 这条船上,我便宜你白总这个盟友可以,不能便宜了其他机构啊!”

送走白原崴,钱惠人来了个电话,说是想过来汇报一下明天的会议安排。赵安邦很警觉 ,揣摩钱惠人也许要说些别的,就没让他过来,要他在电话里汇报。钱惠人便在电话里汇报 起来,赵安邦握着话筒只是听,不咸不淡地应着,没表什么态。

放下电话,赵安邦马上打了个长途给省城家里,和夫人刘艳说了说钱惠人的问题,要刘 艳抽时间悄悄回趟文山,看看这位钱胖子是不是在老家盖了座宫殿?到底花了多少钱?除了 收白小亮的这四十二万,是不是还向谁借过钱或者要过钱?

刘艳试探着问:“安邦,看你的意思,好像不是要对钱胖子公事公办吧?”

赵安邦气哼哼地说:“公事公办还让你查吗?那是人家于副书记的事!”

刘艳也在电话里叫了起来,“那我查个啥劲?你还嫌我不够忙啊?钱胖子是你的老部下 ,我的中学同学,他的为人谁不知道?清廉正派,会有啥问题?真是的!”

赵安邦火了,“叫什么叫?让你了解你就去了解,乱打什么保票!我把话撂在这里:搞 不好钱胖子就有问题!于华北批了的事一般不会错,这位同志你还不了解吗?既讲原则又稳 重,没十分把握,不会随便做批示的!”说罢,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赵安邦看着窗外宁川牛山半岛的万家灯火,陷入了深思:不管钱惠人有没 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这都像一场政治偷袭。白原崴呢?则是经济进攻,不给他51%的股 权,不满足他控股伟业国际的要求,他就要给你来个冰海沉船!可这51%的控股权能给吗? 法律和政策依据在哪里?这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搞不好于华北就会攻上来, 指责他造成了巨额国有资产的流失。

不过,必须承认,白原崴这场进攻组织得很有水平,煞费苦心啊,有些话也的确击中他 的要害了,尤其是重提他总结出的改革实践中必须面对的几种情况,还有一九八六年发生在 文山的分地风波。白原崴是在激他啊,看他身居省长高位以后还敢不敢像过去那样大胆试、 大胆闯了。真是的,过去人们总说改革者没好下场,他却不然,虽说不容易,终还是上来了 ,算是有了好下场,那么,他是不是也该学学明哲保身了?宦海沉浮,磕磕碰碰,几度风雨 ,几度春秋啊,他的心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再说,老部下钱惠人这回又撞到了于华北手上, 他当真要在省长的位置上不顾死活,和于华北再来一次不见硝烟的较量?他们难道还没较量 够吗?可不较量又怎么办呢?伟业国际的难题总要合理解决,钱惠人如果问题不大,没触犯 法律,也必须保,他不能让共过患难的同志伤心,让人家骂他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

曾经的历史风雨飘然而至,赵安邦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一九八六年的文山……

历史往往是在不经意中创造的,一九七八年,当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的二十一户农民,为 了吃饱肚子,冒着莫大风险,将土地承包下去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是在创造历史,更没想 到这些农民同志实际上已为一场前无古人的伟大改革破了题。

经过两年的争论和试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行了,文山是一九八一年具体落 实的。当时的政策是,土地承包合同一签五年。赵安邦作为文山古龙县刘集公社党委书记,

参预了大包­干­的实施过程,深切体会到了一代农民心灵的颤动。钱惠人的父亲三老爹签过合 同后,蹲在自家承包的八亩六分地里,一夜没回家,回家后就对钱惠人说:“党的政策好哇 ,到底把地包给咱了,庄稼人看见亮了!”

钱惠人时任公社党委副书记,分管民兵训练和治安,工作一直­干­得很不错,可家里包了 八亩六分地后,立马变了个样,公社院里看不到他的影子了,白日黑夜和他父亲三老爹泡在 自家的承包地里,气得赵安邦几次在党委会上批小农思想。在赵安邦看来,钱惠人骨子里就 是个只注意眼前利益的农民,和那些农民们一样,都把这五年承包期当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 致富机遇,似乎这种机遇是天上掉馅饼,一旦抓不住,馅饼就没了。这种心态也不奇怪,当 时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初,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中国未来的路到底怎么走,谁心里也没有 数。但钱惠人毕竟不是一般农民,到底在自家的八亩六分地上发现了真理,他第一个提出: 把土地分给农民!

这是一九八五年发生的事。这年五月,赵安邦由时任县委书记,其后升任地委副书记的 白天明提名推荐,出任了古龙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钱惠人继任刘集乡党委书记。也正是那 一年,土地的第一轮承包到期,第二轮承包即将开始。

就在这节骨眼上,钱惠人坐着乡政府的破吉普,跑到县城招待所,向主管副县长赵安邦 做了个汇报,先大谈了一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怎么发生了巨大威力,乡里的农业形势如何 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继而,试探着提出,“赵县长,这……这地还继续包下去吗?咱…… 咱们能不能思想解放些,­干­脆把地分给农民算了!”

赵安邦大吃一惊,“把土地分给农民?钱胖子,你该不是喝多了吧?把土地承包给农民 和分给农民,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连想都不能想,知道不?”

钱惠人不服气,“怎么就不能想呢?中央说了,现在就是要解放思想!”

赵安邦根本听不进去,手直摆,“这和解放思想无关,地委、县委都不会考虑的!你在 我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和别人这么四处胡说,小心县委撸了你的乌纱帽!”

如果钱惠人就此被吓回去,如果没有一个多月后县委关于承包年限的争执,没有白天明 大胆解放思想的指示,也许就没有那场分地风波了,新来的省委书记刘焕章也不会注意到他 .可那天钱惠人没被吓回去,仍坚持要试着搞“二次土改”。

钱惠人说了许多理由,“赵县长,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吧?既然实践证明地在农民手 上年年大丰收,为啥就不能分呢?咱们党领导人民闹革命时,就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为号召的 !现在只把地包给农民,农民都不放心,担心政策会变!随着承包到期,都不往地上下力了 .刘集乡去年和今年虽然都丰收,产量可不如头三年了!不是自己的地,都不爱惜,连我爹 都不用农家肥,只用化肥。有些人家做得更绝,从去年开始就用盐水浇地了。这么下去不得 了啊,地力一年不如一年,全板结了,变成盐碱地了,咱们又是个农业大国,总得有个长远 的打算是不是?”

这些情况,赵安邦实际上都清楚,过去他是公社党委书记,如今是管农业的副县长,怎 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呢?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不久前省里召开的一次农业会议上提出, 希望第二轮承包的期限能适当延长。可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主管副省长的好一顿批评。因此 ,他便把这情况如实和钱惠人说了:“……惠人,你想想,省里连延长承包期都不同意,怎 么能允许分地呢?你不想让我­干­这副县长了?”

钱惠人当即讥讽说:“赵县长,过去你还说我小农意识,你呢?什么意识?是当官意识 吧?就怕省委、地委撸了你的乌纱帽,你都不如安徽小岗村的农民!”

赵安邦火了,“钱胖子,你别说我,说你:你狗东西是不是想当地主了?”

钱惠人的回答不无­精­彩,“想当地主的不是我,是我老爹他们,是刘集乡的那些农民, 他们个个都想当地主,做自己土地的主人,不信,你们一个个去问吧!”

这次谈话虽说不欢而散,却给赵安邦很大的触动:钱惠人说得不错,几千年来,哪个中 国农民不想成为土地的主人?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农民革命,哪一次又和土地无关?如 果真能把地分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谁敢这么做啊?

赵安邦再也没想到,地委副书记白天明就敢这么做,这个土改工作队队长的后代,竟和 钱惠人想到一起去了,于是,便有了震惊全省的那场古龙县分地风波。

分地风波肇始于春节前夕的一次县长、县委书记联合办公会。这个记忆应该不会错。那 时他只是农业副县长,还不是县委常委,如果开的是县委常委会,他就没有出席的资格了。 还有两个细节他也记得很清楚:其一,调任地委副书记没多久的白天明专程赶到县里参加了 这次会议,会前,大家还一人出了五块钱,集体请白天明吃了顿饭。其二,主持会议的不是 时任县委书记的刘壮夫,刘壮夫正在省委党校学习。主持会议的是县长于华北。于华北从地 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下来没多久,同志们私下里都在传,说于华北只是下来镀镀金,以 后还要回地委当组织部长的。

那天的议题是讨论落实第二轮土地承包,省里的文件规定得很明确,再续订五年承包合 同。然而,身为地委领导的白天明却在会议一开始就定调子说:“文件归文件,各县有各县 的情况,我看也不必拘泥于上面的规定,思想可以解放一点,只要有利于将来农业的发展, 有利于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能突破的东西可以突破嘛!”

白天明这么一说,赵安邦心里又活动了,只字不提省农业会议上那位副省长的批评,明 确提出了延长承包期,“白书记的意见我赞成,上面规定的承包期看来是短了点!为什么就 不能签个十年、二十年呢?这阵子我一直在下面跑,钱惠人和许多乡村­干­部向我反映,我们 农民同志普遍担心政策会变,都在搞短期行为!”

于华北证实说:“是的,是的,安邦说的这种担心是客观存在的,农民还是心有余悸啊 ,被过去的政治运动搞怕了,有人就当着我的面说,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看来,我们还是要利用这次二轮承包多做解释工作哩!”

赵安邦冲着于华北摇头苦笑,“于县长,怎么解释?谁相信咱们的解释啊?农民是注重 实际的,最好的解释就是把一包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放在他面前!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大 一点,就搞个第二次土改,­干­脆把土地一次­性­地分给他们算了!”

分地的话头几乎没经过大脑的思索,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了。

于华北怔了一下,敲了敲桌子,郑重提醒说:“哎,哎,安邦,这种场合,你这同志别 胡说八道啊!搞大包­干­人家就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什么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 前,一直吵到今天,你还想分地?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再说,把地分下去和包下去,­性­质完 全不同,分下去那可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应该说,于华北这番提醒是好心。一九八六年,赵安邦和于华北在文山头一次共事,二 人一个县长,一个副县长,住在同一个县委招待所,公私两方面的关系都很好,分地风波发 生前,赵安邦和于华北的关系远远超过和白天明的关系。多年过后,有件事赵安邦仍记忆犹 新:于华北那时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两盒烟,可却出于谨慎,从不收受下面送的烟。赵安邦 不抽烟,却老有人给他敬烟,赵安邦便收集起来,一次次集中送给于华北,什么牌子的都有 .搞到后来,­干­脆是赵安邦搞不正之风,每月收熟人两三条烟,送给于华北,让于华北既有 烟抽,又保持清廉形象。

于华北谨慎持重,却并不是思想僵化的人,提醒过赵安邦后,又说:“一包五年的政策 规定,按说不好随便突破,但是,白书记和安邦说得都有道理,我们的思想还是要解放一点 ,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一包十年,我们也少一点折腾!”

白天明和与会的县长、书记、常委们都没再说啥。赵安邦也没再提分地的事,分地只是 发言时的一时冲动,谁都知道不可能实行,于是,就定下了十年的承包期。

不料,散会之后,白天明却把赵安邦悄悄叫到了县委招待所,绷着脸问:“我说安邦同 志啊,这分地是你的主意呢,还是刘集乡党委书记钱惠人的主意啊?”

赵安邦那当儿还不摸白天明的底,担心害了钱惠人,打哈哈说:“这事和钱惠人没啥关 系,我也就是在会上随便说说——白书记,你不说要解放思想嘛!”

白天明这才交了底:“行了,安邦,你别替钱惠人打掩护了,实话告诉你:钱惠人找过 我了,还给我拿来了个材料,我仔细看了,有些说服力啊!耕者有其田嘛,从安定民心和保 护耕地,以及将来农业的持续发展考虑,应该把土地还给农民!”他思索着,又说,“但是 ,有些问题钱惠人没想到,一个乡党委书记,总有自己的局限­性­嘛,比如说:把地分下去, 农田水利以后怎么办?谁还给你上河工搞水利啊?另外,会不会出现土地兼并的情况,重新 出现两极分化啊?还有,农业迟早有一天要进入现代化,使用大机械,搞产业化,这又怎么 办呢?要全面考虑啊!”

这是赵安邦再也没想到的,一九八六年的白天明竟然就有这么超前的思索!

白天明要赵安邦好好搞个调查,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搞方案时要实事求是,一 定不要有什么顾忌,小岗村的农民同志当年如果有顾忌,就不会有今天的大包­干­!第一关闯 过了,这第二关,我看也可以试着闯一下!当然,也得学学小岗村的农民同志,只做不说, 钱惠人积极­性­那么高,可以先在刘集乡搞个试点嘛!”

那次谈话无疑是历史­性­的,白天明作为一个押上身家­性­命闯关的改革者,就此如山一般 耸立在赵安邦面前,而且从那以后,就再没减低过高度。事过多年之后,赵安邦还认为,在 他从政生涯的初始阶段,是白天明让他的思想第一次冲破了牢笼。

自由的思想开始飞翔,作为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赵安邦开始了大胆的闯关。

事过多年之后,刘焕章提起这件事,还当面和赵安邦说过:“我和省委注意到你,就是 因为那年在文山分地!当时的文山地委瞻前顾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拖到最后才搞,怎么 冒出你这么个主?你胆子不小啊,连土地和生产资料归集体的前提都不坚持了?省委不处理 行吗?怎么向中央交待?当然,改革是探索,探索就允许失误,所以,处理归处理,该怎么 用还要怎么用,否则,以后谁还敢探索!”

钱惠人又怎能忘记生命历程中的一九八六年呢?一九八六年在中国改革的历史上也许是 个平常年头,而对文山地区的古龙县来说,却很不平常,刘集乡的分地事件石破天惊,把他 推到了一场政治风暴的中心。在风暴中心,赵安邦和白天明真正认识了一个叫钱惠人的乡党 委书记,他呢,也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这两位思想开明的好领导。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一九 八六年他在文山的选择,决定了他嗣后的仕途。

事过多年之后,钱惠人还记得很清楚: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的一个夜晚,赵安邦顶着早春 的寒风,骑着自行车,独自一人赶到刘集乡他家来了,说是找他喝酒。酒是好酒,泸州老窖 ,两瓶,是赵安邦装在挎包里带来的,挎包里还装着一份卖地试行方案。是卖地,不是他设 想的无偿分地,按方案设计,每亩地根据好坏,以三百至五百元的价,向签过承包合同的农 民出卖。钱惠人不太理解,就着花生米、炒­鸡­蛋和赵安邦对酌时,不满地向赵安邦抱怨说: “不是分地吗?咋搞成卖地了?”

赵安邦那天心情很好,有些兴奋,呷着酒,拍着他的手背,亲昵地说:“你这个笨胖子 ,也不想想,不收点钱行吗?以后你这个乡党委书记还怎么当?农田水利用什么钱搞?每亩 三五百元并不算多,从农民这方面说,应该能够负担得起。而从你们乡政府这边说呢,就是 笔大资金啊,十几万亩地卖了,就是五六千万元啊,可以考虑建立一个农业基金,存在银行 里有利息,搞投资滚动发展有利润,搞农田水利建设就有钱了,将来还可以作为农业产业化 的发展基金嘛!”

钱惠人一下子被说服了,“好,好,赵县长,你想得可真周到、真全面啊!”

赵安邦说:“这也不是我想到的,是天明书记想到的,天明书记出题目,我做作业嘛! 听着,还有呢!为防止出现土地兼并,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卖出的承包地五十年内不许转让 ,至于五十年后是不是能自由转让,我们五十年以后再说!”

钱惠人直笑,“行,五十年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咱就这么先试起来吧!”

赵安邦笑道:“要我看,五十年后这些卖出去的地也许还得集中起来!小农经济肯定不 行嘛,大农业才是发展方向,但土地怎么个集中法可就不好说了。所以,你钱胖子心里要有 数,目光要放远点,别以为把地这么一分,就把农业问题解决了!这个方案你先好好看看, 和乡党委其他同志小范围地研究一下,有问题就提出来!”

钱惠人酒杯一放,当场就把问题提了出来,“赵县长,每亩地卖三至五百元不算多,可 很多农民还是买不起啊!就拿我家来说吧,八亩六分地,得三千多块!我一月的工资三十六 块,想结个婚都没钱,一下子哪拿得出三千多?更何况农民了!”

赵安邦说:“这个问题我和天明书记已经想到了,胖子,你看这样行不行?地款分三年 或者五年交清,另外,信用社也可以搞抵押贷款,把土地证押给信用社贷款!一次­性­茭款给 些优惠,再加上分期付款和贷款,我看完全能启动!”

钱惠人乐了,“赵县长,这么说,试点方案天明书记、地委县委批准了?”

赵安邦怔了一下,数落道:“胖子,你猪脑子啊?问这话!也不想想这是什么事?这是 违反政策的,只能悄悄试!你怕丢乌纱帽可以不试,要不怕就闯一下,你狗东西主持搞,我 负领导责任,天明书记和地委县委都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钱惠人这才知道,地委副书记的白天明虽然暗中支持分地试点,却不能公开出面,也就 是说,真搞出问题,责任在他,最多赔上个管农业的副县长赵安邦。

要命的选择就这样摆在了面前,那晚,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对赵安邦严峻的面容,他不 是没有退路,他完全可以不冒这个风险。然而,作为一个对土地有着深厚感情的中国农民的 儿子,一个深知农村现状的基层党委书记,这个险他还是决定冒了。天理良心,做出这个决 定时,他真没想到日后会成为白天明、赵安邦的什么亲信骨­干­,会在仕途上得到这两位领导 的什么重用,后来那些风言风语均属无稽。

然而,事实证明,在中国有些高压线是不能碰的,有些关是不能胡乱闯的。

刘集乡的卖地方案试行了不到两个月,全乡十几万亩地只卖了一小半,风声便传到了县 长兼县委副书记于华北的耳朵里。于华北极为震惊,一边亲自出面,跑到刘集乡紧急叫停, 一边向文山地委书记陈同和汇报,把赵安邦和白天明都给卖了。

陈同和书记开始还不相信,以为于华北谎报军情,要管农业的赵安邦来汇报。

赵安邦去了,汇报说:“陈书记,刘集乡这只是个试点,不行就停下来……”

陈同和火透了,当场拍了桌子,“这种事能试吗?这不但违反目前的土地政策,还是犯 法,违犯了宪法!宪法上说得很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归国家所有,刘集乡的那个姓 钱的乡党委书记不知道吗?你这个副县长还跟着掺和?是谁在后面支持你们?据说我们地委 也有个别领导卷进去了,是不是这个情况?!”

赵安邦当时就保了白天明,“陈书记,这我可得汇报清楚:卖地试点,和县委、地委任 何一个领导都没关系,是刘集乡的同志最先提出来,我同意搞的!”

陈同和根本不相信,当天就发文停了赵安邦的职,并亲自带着调查组下来了。

赵安邦在劫难逃,他钱惠人也大难临头了,地委调查组下来的第三天,陈同和书记出面 和他谈了话,还带着两个年轻人做记录。陈同和冲着赵安邦拍桌子,却没冲他拍桌子,态度 挺和气,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不断地给他递烟,是云烟。那时的云烟叫得挺响。还有个细节 ,钱惠人也记得很清楚,就是陈同和书记老上厕所,谈话进行了三个小时,他老人家最少上 了七八趟厕所。后来才知道,陈同和书记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列腺有毛病,毛病还不小, 退休后终于因为前列腺癌去世。钱惠人那时已在宁川做了副市长,听说这一消息后,还托人 给陈同和送了个花圈。

地委书记对他态度很好,并不说明就会对这事网开一面,一九八六年不是一九九六年, 一九八六年的­干­部作风,尤其是老­干­部们的作风是令人敬佩的。地方保护主义没那么盛行, 像陈同和这种观念正统的领导还没学会对上应付、对下死保的那一套。分地事件一出,陈同 和就以地委的名义及时向省委做了汇报,自己还主动做了检讨,承担了领导责任。接下来, 陈同和和文山地委按省委的指示­精­神查明事实真相,抓住白天明和赵安邦这两个领导不放也 在情理之中,绝不存在别的意思。

因此,陈同和在谈话一开始就说:“钱惠人同志啊,我和文山地委决不相信刘集乡分地 只是你们乡党委研究决定的!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要讲纪律,要对组织忠诚老实, 今天我是代表地委和你谈话,希望你实事求是!请你说清楚,地委副书记白天明同志和副县 长赵安邦同志在这件事上到底参与到了什么程度?”

钱惠人心里一片灰暗,觉得反正自己完了,没必要把白天明和赵安邦再搭进去,再说, 赵安邦也打过招呼,不能牵涉县委、地委,于是,便说:“陈书记,这事和白书记、赵县长 可真没关系,就是我自作主张嘛!第一轮土地承包中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我是向白书记、赵 县长汇报过,但分地的事我提都没敢提,真的!”

陈同和拉下了脸,“你在赵安邦面前也没提过吗?不但提了,还得到了赵安邦的支持, 连那个分地试行方案都是赵安邦搞出来的,赵安邦同志自己都承认了!”

钱惠人知道,赵安邦已被停了职,所以,听了这话并不意外,明知保不下赵安邦,却还 硬挺着,“陈书记,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分地的事我好像和赵县长提过一次,当时 就挨了赵县长的批评,赵县长说我喝多了,让我想都不要想!哦,对了,对了,我全想起来 了:赵县长还骂我小农意识,说我想当地主……”

这场谈话把陈同和气得够呛,据调查组的同志后来告诉钱惠人,陈同和对他有个评价, 说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政治品质恶劣,要开除他的党籍。钱惠人当时也觉得党籍可能保不住 了,甚至连公职都保不住,就更不怕了,在嗣后和调查组成员的一次次谈话中,竟然坚持错 误立场,继续大谈把承包地分给农民的种种好处。赵安邦得知这一情况后,既感动,又着急 ,让新婚的老婆刘艳带了句话过来,“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一听就明白了,这才 开始转弯子,写起了“深刻检查”。

没想到,搞到后来,党籍还是保住了,省委书记刘焕章亲自做了批示,对他“留党察看 ,以观后效”。公职也保住了,虽说刘集乡的党委书记不让当了,粥还是给喝的,当年九月 ,便到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做了喝茶看报的副主任。两位领导也调离了,白天明带着个严重警 告处分,离开文山,到宁川做了地委副书记。那时的宁川和文山不好比,文山是北部重镇, 宁川是南部不起眼的小市,­干­部使用上一直比文山低半格。赵安邦则给了个行政记大过处分 ,安排到文山最穷的白山子县做了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当时白山子的工业只有一个编织厂、 三家小饭店和十几个乡村合作社。白山子乡镇企业的崛起还是后来的事,也是在赵安邦手上 起来的。

对钱惠人来说,分地风波的最大打击,还不是组织处理,组织上已经够宽大的了,真是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啊,虽说不用你了,总还给你碗粥喝。最大的打击来自生活方面:谈了 好几年,已要谈婚论嫁的未婚妻孙萍萍离他而去了。这倒不怪孙萍萍,得怪孙萍萍在县里当 组织部长的爹。人家部长同志高瞻远瞩,有政治眼光啊,和自己的女儿说了,小钱这辈子算 是死定了,仕途上根本没希望了,对犯这种政治错误的人,组织上永远不会重用了,当然, 这位部长同志后来悔清了肠子……

到计划生育办公室喝茶看报,和于华北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这场风波让于华北成了最大 的赢家,人家于县长政治上坚定啊,成了地委陈同和书记欣赏的­干­部,后来就一步步上去了 ,从于县长变成了于副市长,又变成了于市长。未来的于市长对他挺关心,在县委大院见了 面,有时会拍拍他的肩头说:“小钱哪,不要发牢­骚­,不要埋怨组织,还得好好­干­啊,你还 是有希望的!”他脸上笑着,嘴上应着,心里却骂,“日你妈,有你这样的组织,老子还有 啥希望?不是你向上打小报告,白书记、赵县长能被处理吗?我一个没结婚的大龄青年能来 到这里发避孕药具吗!”

那当儿,钱惠人就看清楚了:所谓组织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他的组织就是白 天明、赵安邦,只有跟着这两位领导­干­,他才会有出路。于是,次年三月,通过赵安邦的协 调,他调到了白山子县的工业办公室,又追随赵安邦振兴乡镇企业去了……

于华北很喜欢共和道上的恬淡和幽静。当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筑的林立高楼成为省城 主要景致时,共和道上这一幅幅凝固的异国风景画就显得异常珍贵,远离嘈杂闹市的这份恬 淡幽静也变得比较难得了。因此,不论春夏秋冬,只要不是雨雪天气,不到外地出差,于华 北就不让司机接,总爱自己散着步去省委大院上班。背着手,安步当车走在根深叶茂的梧桐 树下,看着道路两旁一座座风格各异的欧式小楼,于华北会觉得自己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正融入一座古老城市的传说之中。

毫无疑问,他必将走进历史,就像那些已走进历史的旧时代的达官显贵和新中国的历任 省长、省委书记一样。后人写起汉江省这段改革历史时肯定会提到他,尽管他只是省委副书 记。说起来还真是有些遗憾,凭他的资历和能力,仕途不应该到此为止,他是有可能在政治 人生的最后一站成为省长的,中央已经考察了嘛,民意测验的得票和赵安邦比也没差几票。 可刘焕章和几个老同志拼命推荐赵安邦,说是赵安邦年轻,让他顾全大局!这真是岂有此理 ,刘焕章他们怎么会这么考虑问题呢?怎么就不想想:既然赵安邦年轻,为什么不能让赵安 邦再等几年呢!真是没办法,这种事不能硬争,硬争也争不来,再不情愿也得顾全大局。那 阵子他总想,若是文山分地事件发生后,赵安邦被开除党籍就好了,就没这么一个竞争对手 了。

省委书记裴一弘还不错,打招呼给赵安邦安排省长“官邸”时,也把他的住房调了一下 ,从21号调到4号。那是六十年代一位省委书记住过的英式小楼,建筑面积和院内占地面积 比赵安邦和裴一弘的“官邸”都大了许多,是共和道上最好的一座洋楼,曾做过美国利益代 办处。这座楼门牌编号虽说是4号,但却长期被人们称做一号楼。夫人觉得不合适,劝他不 要去住。他没理睬,等机关事务管理局把房子一拾掇好,便马上搬了进去,这才在心态上取 得到了些许平衡。

现在,平衡又被钱惠人受贿的事打破了。说良心话,他真不是想故意和谁作对,更不会 去和钱惠人、赵安邦算过去那些扯不清的旧账,是白小亮和钱惠人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昨晚 去向裴一弘汇报时,他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裴一弘的谨慎也在意料之中。这次毕竟涉及 到宁川和宁川市长,这位市长又是赵安邦和白天明的铁杆部下,裴一弘不可能没顾虑。再说 ,裴一弘也清楚他和赵安邦、钱惠人历史上的是是非非,心理上对他会有所设防,这可以理 解。那就让将来的事实说话吧,只要纪检部门拿出钱惠人受贿的铁证,看谁敢站出来保?经 济问题可又是高压线啊!

就这么在共和道上走着,想着,一辆轿车悄无声息地在于华北身边停下了。

是省委书记裴一弘的专车。裴一弘打开后车门,从车内伸出头,打趣说:“老于啊,怎 么还开着你的廉政11号啊?来,来,上车吧,你这11号太慢了!”

于华北笑着摆摆手,“一弘,你走,你走,我习惯了,就是想散散步!”

裴一弘没走,仍在车上招手,“上来吧,老于,我得和你说点事哩!”

于华北只好上了车,上车就和气地打哈哈说:“昨晚不才见过面嘛,你大当家的又有啥 最新指示了?我到办公室处理点事,今天还得赶去文山搞调研呢!”

裴一弘笑道:“我哪来这么多指示啊,就想和你说说文山哩!老于,文山那个市长田封 义挺有能耐啊,不但在刘壮夫面前软磨硬缠,还跑到安邦那里去泡了,又是汇报工作,又是 送简历,安邦省长和我说啊,这位同志好像有点急不可待了!”

于华北多少有些吃惊:这个田封义也真是太过分了,先在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家泡,泡 得刘壮夫恼火透顶,跑到裴一弘和他面前撤梯子,现在又跑到赵安邦面前泡了!田封义可是 他做文山市委书记时重用过的副市长啊,这个同志不是不知道他和赵安邦的历史关系,竟还 到赵安邦面前这么乱来,真不知哪股神经搭错了!

裴一弘又说:“安邦知道田封义曾经和你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 既没当面批评,也没表什么态,但却和我说,像田封义这种只会跑不会­干­的­干­部最好不要重 用。也是的,田封义在文山当了五年市长,都­干­了些啥?文件发了不少,经验总结了不少, 文山经济增长率还是全省倒数第一,问题多多!”

于华北沉着脸问:“一弘同志,田封义是啥时候找的安邦同志啊?”

裴一弘说:“就是前几天的事吧?反正在安邦去宁川开财富峰会之前!”

如此说来,这不是一次刻意的反击,钱惠人的问题省纪委昨天才向他正式汇报,他当晚 找的裴一弘,估计赵安邦不会这么快知道,因此,也就不会打出这张围魏救赵的政治牌。但 裴一弘会不会打这种政治牌呢?这可说不准。尽管做平州市委书记时,裴一弘对赵安邦时有 微词,现在不同了,人家是省委书记了,立足点变了,对赵安邦的看法也就变了。根据官场 经验推测:裴一弘如今的政治视野里不会再是哪一个市、哪一个县,而是整个汉江省。哪里 搞好了都是他的政绩,哪里搞砸了他都要负责任,任何地方出乱子都是他不愿看到的,包括 宁川和钱惠人的乱子。

裴一弘抓住手上的好牌不放,到了办公室,又对他说:“老于,田封义这么跑也不奇怪 ,刘壮夫到龄了,我们又把文山班子的调整列入了议程,田封义就看到机会了!所以,我前 几天和安邦通了通气,今天也和你正式通通气:文山这个班子要尽快定,不要搞顺序接班了 ,田封义同志接不了这个班。现有成员也要调整,该调离的坚决调离。从宁川、平州这些经 济发达地区和条条上调配一些懂经济、能­干­事的得力­干­部过去,落实省委的十年发展纲要, 彻底扭转文山的被动局面!”

于华北苦笑道:“可一弘同志啊,有些情况你也知道,文山班子的人选组织部早就在酝 酿了,我今天去文山调研,本来还准备听听刘壮夫和文山同志的意见……”

裴一弘挥挥手说:“老于,这我正想说,那个酝酿名单我反复想过了,调整力度太小, 传统的用人思路没打破,还是排排座吃果果那一套,这不行!我的意见是:党政一把手都不 要在现有的班子中选,田封义顺序接班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于华北想了想,问:“一弘同志,这是你的意见,还是安邦同志的意见?”

裴一弘怔了一下,笑了,“老于,你想啥了?告诉你:是我的意见,不过,安邦省长基 本赞成!安邦告诉我,田封义到他那里跑官时还带了幅古字画去,据说是他们老田家祖传的 ,说起字画来,田封义很有一套哩!我也了解了一下,这位田市长上大学就是学中文的,去 年还兼职带过两个研究生,所以,得人尽其用,我意­干­脆调他到省作家协会做党组书记吧, 让他发挥特长,好好建设咱们的文化大省!”

这简直是政治谋杀!地级市的市长和省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虽说平级,可在权力平台上 却决不是一回事!田封义这官跑得真是空前悲惨,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不过,田封义是 活该,现在别说他要避嫌,就是不避嫌也不能救他。于是,于华北故做轻松地说:“一弘同 志,你可真是有心人啊,想得这么周到,这个安排我看挺合适!”

裴一弘会意地笑了起来,笑罢,拉着于华北的手,亲昵地说:“那好,这么一来,文山 的事不就好办了吗?壮夫同志退了,田封义有去处了,咱们就把能人派过去嘛!当然,现有 班子成员也不是一个不用,谁走谁留,你和组织部门先拿出个研究方案。这次去文山调研, 我看你可以考虑多呆几天,摸摸底,看看文山上不去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你是文山的老土地 了,熟悉那里的情况,要给我出点高招啊!”

这话不无讽刺,却又不能回避,看来这位省委书记有些围魏救赵的意思,人家毕竟要和 赵安邦­精­诚合作,在现在的高位上大展宏图,哪会看着他反钱惠人的腐败,闹出一场大地震 ?便叹息说:“我的裴大书记啊,你说我能有什么高招呢?文山历史上就欠发达,建国后又 成了重工业集中地区,发展包袱的确很沉重啊!”

裴一弘脸上笑着,手却直摆,“哎,哎,老于,这话我不太赞成!改革开放初期,宁川 不如文山,不如平州,更不如省城,现在怎么样?全省第一!所以,不能用自然经济的眼光 看问题,这么看问题,不利条件永远改变不了!一定要解放思想,这要从我们省委开始。文 山也要放下架子,向宁川学习,学会用市场经济的眼光看问题!我已想好了,文山的新班子 一旦定下来,省委就号召一下,让他们先不要急于到文山上任,先去宁川做几个月的实习生 ,让宁川­干­部给他们洗洗脑子!”

于华北故意开了句意味深长的玩笑,“洗脑时只怕钱市长到不了场了吧?”

裴一弘笑不下去了,略一沉思,问起了钱惠人,也是开玩笑的口气,“怎么?只一夜的 工夫,钱惠人的问题又有进展了?你们不至于这么挑灯夜战吧?”

于华北心里透着些许快意,脸上却正经起来,“怎么可能呢?昨晚从你府上回去,我在 电话里向省纪委办案的同志传达完你的指示,倒头就睡了!”笑了笑,又说,“一弘,我正 想说呢:你看钱惠人的事,我是不是就不要Сhā手了?让纪委直接向你汇报好不好?反正纪检 工作我也是临时兼管,别在安邦那里闹出啥误会嘛!”

裴一弘想都没想便摆起了手,“哎,老于,这你不要有顾虑!让你兼管纪检工作是常委 会研究定的,那时谁知道钱惠人会出问题呢?安邦同志能误会啥?你让省纪委的同志悄悄查 查看吧,真碰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你只管来找我好了!”

于华北起身告辞,“那好,这事就让纪委的同志具体办吧,我得去文山了,和文山那边 说好的!”向门口走着,他又和裴一弘开起了玩笑,“安邦同志舒服啊,在宁川国宾馆开财 富会议,傍着一群大款,我可苦死喽,又得去文山访贫问苦了!”

裴一弘把于华北送到门口,“老于,别看人挑担不吃力啊,宁川国宾馆的那群大款没那 么好傍的,南部经济格局大调整,安邦手头的麻烦事也不少哇!”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不知这是对手之间的谈话,还是盟友之间的谈话?在这场涉及到宁 川的反腐败斗争中,裴一弘究竟是对手还是盟友,目前还无法判断。文山牌经裴一弘的手明 白打出来了,可对钱惠人,这位一把手好像还挺有立场。裴一弘这到底是按原则办事,还是 搞了一场制约他和赵安邦的政治平衡术呢?不得而知。

早上起来,在宾馆餐厅吃饭时,钱惠人过来陪同了。赵安邦想到钱惠人的问题,和钱惠 人带来的麻烦,脸­色­自然不太好看,态度不冷不热,有点待理不理的。

赵安邦当时就想了,如果钱惠人不识趣,谈自己的问题,他一定让钱惠人闭嘴。在情况 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在任何人面前表任何态,包括在钱惠人面前。

钱惠人还不错,不知是因为麻木,还是真的不愿给他添堵,只字未提自己的麻烦事,只 谈工作,还带来了一个叫许克明的年轻人。据钱惠人介绍,许克明是绿­色­田园的老总,具有 全球眼光和超前意识。早在五年前,小伙子就想到了加入WTO之后的农业问题,就在生态农 业上大做文章,做大文章。一九九八年年初,将一个已被ST的壳公司兼并收购后予以实质­性­ 重组,将绿­色­田园推向股市,成了有名的绩优股。

钱惠人坐在餐桌前,却顾不上吃饭,说得极是兴奋“……赵省长,绿­色­田园搞得真不赖 啊,充分利用资本市场上的资金,把不少地方的农业都给盘活了!现在,他们公司在宁川、 平州搞了几个生态农业和水产养殖业基地,红红火火哩!”

赵安邦听说过这个上市公司,只是不知道这个公司搞得竟是生态农业,而且搞得这么好 ,便也有些兴奋了,用筷头指点着许克明问:“许总,你这个绿­色­田园究竟怎么个绩优法啊 ?每股净资产多少?每股利润多少?给不给人家股民分红啊?”

许克明微笑着回答说:“赵省长,那我就汇报一下:我们绿­色­田园每股净资产五元三角 二分,去年每股利润八角八分,今年估计可以突破每股一元大关!分红的情况是这样的:前 些年没怎么分配,今年中期准备好好分配一次,十股送十股!”

赵安邦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一支农业股能有这样的业绩很了不起啊!不过,许总 啊,我也提醒你一下:送股归送股,也要拿出点真金白银,实实在在地给投资者一些回报, 不能光想着在股市上圈钱!在这一点上,你们要学学广东的佛山照明,这家公司就年年分红 ,十年募资十几个亿,分红派现也是十好几个亿啊!”

许克明忙道:“是的,是的!我们这几年暂时不分红,也是为了今后公司的长期发展。 赵省长,我再向您汇报一下:今年年初,我们公司和文山古龙县刘集镇签了个合同,准备分 批收购农民手上的承包地,总计十万亩,建大豆基地!”

赵安邦一怔,看了钱惠人一眼,问:“钱市长,这是不是你牵的线啊?”

钱惠人笑着承认了,“赵省长,你知道,我是刘集人嘛,官当得再大也不能忘了家乡啊 !文山现在是大豆示范区,专家提供技术支持,省里有补贴,这种好事为啥不争取一下?再 说,这对他们绿­色­田园公司也很有利,双赢的买卖嘛!”

赵安邦多少有些激动,“好,好啊,这才是发展方向嘛!惠人,昨夜我睡不着时还在想 :当年我们在刘集乡分地到底好不好?现在看来还是不好,在加入WTO的情况下,小农经济 只能是一条死路!前阵子我看到一个资料,现在的小岗村就没搞好嘛!和资本市场结合,利 用先进的农业技术搞农工商一体化大生产才是出路嘛!”

钱惠人说:“赵省长,这话你当年就说了,在我家喝酒时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你说, 五十年后这些分下去的地也许还得集中起来,但咋集中就不知道了!”

赵安邦很感慨,“可这还没五十年嘛,想不到土地竟以这种形式集中了!”

许克明很会趁热打铁,“赵省长,那您看:能不能考虑把刘集镇列入农业部的大豆示范 区的范围?能否考虑和其他同类示范区一样,享受相关优惠和扶植政策?”

赵安邦当即表态说:“完全可以,另外,我和省政府也欢迎你继续利用资本市场的力量 加大农业的投入,把别的示范基地也买下来!碰到麻烦可以直接找我!”

许克明马上反映说:“赵省长,见您一次不容易,有些事我还真想和您说一说:您说咱 们《汉江商报》­干­的叫什么事啊?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专和我们省内的上市公司过不去, 最近公开诽谤我们,我公司正准备和商报打官司哩!”

赵安邦“哦”了一声,“有这种事?许总,商报怎么诽谤你们了?”

许克明说:“前几天《汉江商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的作者叫鲁之杰,毫无 根据地对我们绿­色­田园的年报进行所谓的科学论证,怀疑我们的业绩!”

赵安邦有些恼火,“你让那个作者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就连他一起告!”

钱惠人却Сhā上来道:“赵省长,也不一定打官司嘛!这事小许和我一说,我就劝了,还 是不要这么做,能协商解决最好协商解决,让那位作者和商报公开道个歉,挽回影响就算了 !把宝贵的­精­力和时间用在打官司上,不如用在经营上了!”

赵安邦想想也是,“好吧,商报的王总不也到会了吗?”随即对秘书交待说,“小项, 你处理吧,让那位王总主动点,和许克明同志协商一下,把这件事解决好!”

因为许克明和绿­色­田园的原因,这顿早餐吃得比较漫长,吃罢饭已快到开会的时间了。 赵安邦便在钱惠人的陪同下,直接从一楼餐厅去了四楼的多功能会议厅。

在陪同过程中,钱惠人是有机会和他悄悄说点什么的,可钱惠人啥也没说,谈的仍是工 作。赵安邦心里有了些歉意,觉得自己似乎太爱惜羽毛,不免有些渺小,便含蓄地问钱惠人 :“胖子,你那天一大早到家找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

钱惠人憨憨地一笑,“没别的事!那天我也不是专程去的,到省城还有其他事,顺便说 点情况。赵省长,我不说了吗?这种时候,汝成对省委的态度很敏感!”

赵安邦略一沉思,“胖子,你说实话,是王汝成敏感,还是你敏感啊?”

钱惠人郁郁说:“我敏感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我又不是不知道!”

赵安邦听出了话中的抱怨:论能力,论贡献,钱惠人都不该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当初定 宁川的班子时,他曾建议由钱惠人出任市委书记,裴一弘和多数常委却看中了老成持重的王 汝成,钱惠人心里是不太服气的。这次副省级的考察,王汝成的问题不大,钱惠人竟又生出 许多意外,连他心里都不舒服,何况钱惠人了!可正因为是钱惠人,有些话才不好说,再说 ,钱惠人也真不让人省心,关键时刻又出了麻烦。

钱惠人心里也有数,又说:“我知道,我上这一步也难啊,听天由命吧!”

赵安邦这才轻点了一句,“胖子,你知道不知道,白小亮出问题了?”

钱惠人点了点头,“不瞒你老领导说,我还从小亮那里借过一笔钱!”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看了钱惠人一眼,“既然是借的,那可得赶快还啊!”

钱惠人郁郁说:“已经还了一部分了,其余的还在筹,也筹得差不多了!”

这时,宁川亚洲集团老总吴亚洲等与会企业老总从另一侧楼梯口走上来。

二人没再说下去,和吴亚洲等人一起,说笑着,走进了多功能会议厅。

多功能会议厅金碧辉煌,高朋满座,市委书记王汝成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赵安邦按往年的惯例,先代表省政府讲话,没用稿子,是朋友式的聊天,“又和大家见 面了,真是很高兴啊!不瞒同志们说,一年到头这会那会开得没个完,提起开会就头痛,可 开这个会我挺兴奋!为什么?这是财富会议嘛,大款云集嘛,集中见到了你们这些老朋友、 新朋友,又听到银子的响声,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会场上顿时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笑声中夹杂着七零八落的掌声。

赵安邦也笑了起来,“政府创造环境,你们创造财富,这一年来的情况总得说不错,在 座各位继续发财,有的还发了大财,真是财源滚滚啊!我省经济呢,继续保持高速增长的势 头,超过全国平均增长率一大截,达到了11%还多。今年计划增长率是13%,这个目标能不 能实现啊?大家都有一份责任!要帮政府献计献策,多出点好主意:比如,我省的投资环境 怎么进一步改善?还有什么政策没用足?又有哪些政策束缚了经济的发展?老规矩,请大家 在这个会上畅所欲言!”

会场上的气氛严肃起来,吴亚洲和不少与会老总都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赵安邦迅速切入正题,开始谈省委、省政府今年的工作重点,“大家知道,我省经济发 展很不平衡,宁川、平州、省城等南部六个发达市对全省GDP的贡献达到了73%,财政税收 贡献达到近85%。而北部文山等四个市却难尽如人意,发展仍然缓慢,尤其是文山,报上来 的增长率是2%,我不太相信,有可能是负增长!所以,省委慎重研究后,就全省的经济布 局和今年的工作做了个决定:一是以宁川为我省二次起飞的经济火车头,继续加压加速;二 是加大对北部地区,主要是文山的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苦­干­三五年,争取在本届政府任期 内初步解决文山问题!因此,我在这里提个希望,希望在座诸位多注意一下文山,不要总把 眼睛盯在宁川、省城、平州这些发达地区,做投资决策时也考虑考虑文山!文山目前欠发达 是事实,可也是机会啊,就像一只在底部的股票,一旦涨起来就不得了!我这个省长和省委 、省政府有决心,有信心,你们呢,也得有点气魄,有点战略眼光嘛!”

这时,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站了起来,“赵省长,我……我想说几句!”

赵安邦认识这位中年人,知道他是海外某著名百货连锁店在汉江的总代理,便笑道:“ 好啊,秦总首先响应我的号召了!”他指着秦总介绍说,“大家知道不知道啊?秦总就很有 眼光哩,最早在文山投资建了十个连锁超市!秦总,你说吧!”

秦总却又坐下了,“算了,赵省长,我……我不说了,您继续指示吧!”

赵安邦笑道:“指示什么?我就是代表省政府吹吹风嘛,你说,你说!”

秦总迟疑了一下,说了起来,不无激愤,“赵省长,文山的投资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 和宁川、平州、省城没法比!我们的连锁超市在宁川、平州、省城开了二十八家,从没出过 什么意料之外的麻烦。在文山倒好,换一个门面,七八个单位来收费罚款!十个连锁店开了 两年,亏损一千五百多万!昨天接到美国总部的一个电传,要求我们逐步撤出文山!据我所 知,早在去年文山就上了黑名单,被海外一家有影响的著名投资机构宣布为中国大陆六个不 宜投资的城市,名列第三!”

赵安邦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位秦总太煞风景了,可却又不能不正视,“秦总,你说 的这个情况我心里有数,文山这些年上不去,投资环境不尽如人意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正 因为如此,省委、省政府才要加大对文山的工作力度,包括对文山的领导班子,准备做较大 的调整!所以,秦总,我建议你先做做总部的工作,再看一看,如果明年的这个时候文山还 是这个情况,你们再撤走好不好啊?”

秦总苦苦一笑,坐下了,“好,好,赵省长,反正我已经被文山套住了!”

赵安邦又说了起来,努力挽回秦总造成的不良影响,“文山有文山的问题,文山也有文 山的优势!比如说农业,农业部就选在文山定了点。农业部的领导和我说,他们打算用五年 时间,扶植专用小麦、高油大豆、专用玉米、双低菜油等在国际市场上有竞争力的农产品, 我说好啊,我们省里也配合扶植嘛!也是巧了,今天早上吃饭时,碰到了一位上市公司的老 总,大名许克明,公司名号绿­色­田园,人家那叫有眼光啊,一下子在文山买了十万亩地!还 有国企包袱问题,我的意见是,不要一提起文山的国企就想到包袱!你们在座的诸位是什么 人啊?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你就没看到包袱里面的好东西啊?你们去收购兼并嘛!”他突 然想起了吴亚洲,“亚洲同志,你不是和国家电力装备公司上了个大电缆厂吗?可以考虑摆 在文山嘛,土地厂房现成的,劳动力价格比宁川、平州、省城低了一倍都不止,为什么不去 ?!”

吴亚洲看着赵安邦,笑了笑,支吾道:“赵省长,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赵安邦谈笑风生为文山大做招商广告时,石亚南包里的手机突然震颤起来。取出手机一 看,号码是白原崴的,石亚南便悄悄退出会场,和白原崴通了个电话。尽管伟业国际资金冻 结,平州港的项目一时做不了,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的。

通话时,石亚南保持着以往的热情,“白总,你在哪里啊?咋不来开会?我刚才还在会 上找你呢!老弟,听姐姐一句劝,别生气了,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白原崴道:“不过,主席还说了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石市长,咱们平州港项目, 我的意见还得上啊,伟业国际动不了,我可以给你换个合资方嘛!”

石亚南大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白总,你说什么?换合资方?继续上平州港工程 ?老弟,你可别和我开玩笑,这么大个项目哪个合资方能招手即来?”

白原崴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我敢拿姐姐你的政绩开玩笑啊?石市长,你一定要弄明白 ,你们平州市政府到底在和谁打交道?你们并不是和什么伟业国际打交道,是和我白原崴打 交道嘛!我打着伟业国际的旗帜来,合资方就是伟业国际,我抱着另一家公司的执照来,合 资方就是另一家公司了,我是不是说清楚了?”

石亚南大喜过望,“清楚了,清楚了!白总,你看我们是不是尽快见个面?”

白原崴道:“好,我马上派车去会场接你,中午请你吃饭!不过,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 啊,你们政府恐怕还要多少做点让步!新合资方新伟投资并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人家希望 在原合同投资总额不变的前提下,股权份额能增加5%左右。”

石亚南本能地警觉了,“这不太好办吧?股权份额变更不是小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的!再说,我们本来就做了很大的让步,已经让你们绝对控股了嘛!你可别得寸进尺,给我 出难题啊!”沉吟了一下,又说,“新的合资方我们也在联系,安邦省长很关心哩,和我说 了,要在会议期间组织一些企业家到平州考察!”

白原崴呵呵笑道:“好,那好啊,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石市长,和你交个底吧:对 平州港这个项目,我个人并不怎么看好,我做工作,拉着新伟投资来接盘,完全是为了你, 为了你们平州市政府嘛!当然了,我也想和赵省长赌口气!”

石亚南没了底气,“是的,是的,我知道!白总,咱们是不是见面细谈呢?”

白原崴说:“也好,反正这事今天必须定,我晚上八点要飞香港!”

合上手机,再进会场时,会议已近尾声,赵安邦仍在为文山大做免费广告,号召有实力 的企业收购重组文山几家被ST的垃圾上市公司。赵安邦讲话结束后,王汝成和钱惠人把话题 拉到了宁川,又声情并茂地自我宣传了一通,这才散了会。

一散会,石亚南便把赵安邦拉到休息室,把和白原崴通话的情况说了说。

赵安邦有些意外,“哦?白原崴还没去香港?昨夜他和我说要去香港的嘛!”

石亚南道:“他还是要去的,说是晚上的飞机!哎,赵省长,你看这事怎么办?我们平 州方面是不是应该做点让步,接受白原崴的这种城下之盟啊?”

赵安邦一时没回答,抱臂想了想,笑着反问道:“亚南同志,你的意思呢?”

石亚南的情绪又上来了,“我的意思你知道,想请你和省政府支持嘛!可你省长大人倒 好,一毛不拔不说,还把伟业国际的资金冻结了,弄得我欲哭无泪!”

赵安邦道:“哎,亚南同志啊,伟业国际的情况我说清楚了嘛,你怎么又来了呢!回答 你的问题:我的意见是,和白原崴可以继续合作,但不必让步,寸步不让!”略一沉思,又 说,“如果我判断不错的话,你不让步白原崴也会­干­的!”

石亚南不知道赵安邦何以做出如此判断,“赵省长,你判断的依据在哪里?”

赵安邦微笑着,缓缓道:“上次谈话时我不就和你说了吗?伟业国际账上并没有多少钱 ,拿不出二十八亿真金白银来做你这个项目,白原崴是要搞资本运作!根据你刚才说的情况 看,资金我估计他已经落实了,资金投向也很难轻易改变了!”

石亚南疑惑地看着赵安邦,“你敢这么肯定?万一人家资金投向改变了呢?”

赵安邦摇摇头,“没这么简单,平州港扩建工程不是个小项目,决定投资不容易,改变 它也没那么容易!请你冷静回忆一下:在此之前,你们和白原崴对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考察论 证进行了多久?前后好像有两年吧?合作协议是轻易签的吗?”

石亚南多少明白了一些,“这倒是!不过,如果白原崴赌气不­干­了呢?!”

赵安邦呵呵大笑起来,“赌气?白原崴会在这种事上赌气啊?真是笑话!石亚南,我告 诉你:如果白原崴真不­干­了,那就是资金有问题,你们就别指望了!”

石亚南又产生了另一种怀疑,“赵省长,你说白原崴的资金会不会有问题?二十八个亿 啊,万一工程搞到半截,资金链断了,来个烂尾,我找谁喊冤去?!”

赵安邦道:“这你倒不必怕,就算烂尾,损失最大的也是白原崴,他的钱投在了你平州 的地盘上,会比你更着急的!”随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这一来,我倒觉得有些可惜呀 ,白原崴的这番­操­作和平州港将来的利润,都和伟业国际无关喽!”

石亚南趁机攻了上来,“哎,赵省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话我正想说:省国资委 做得也太过分了,不但伤害了白原崴,也阻碍了平州的经济建设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石亚南,这你别怪国资委,冻结令是我批示下的!”

石亚南讥讽道:“赵省长,那你就别可惜了!我要是白原崴也不会再打着伟业国际的旗 号为你们卖命的!”她不由得发起了牢­骚­,“赵省长,你说说看,来开财富会议的大款们一 个个当真都这么清白吗?起家时谁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吧?你们怎么只 抓住一个白原崴不放呢?杀­鸡­儆猴啊?真让我难以理解!”

赵安邦一脸的无奈,“石市长,照你的意思说,那我和省政府就该承认伟业国际是白原 崴他们的私有资产啊?也不想想,这可能吗?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是随便下的吗?我和省政 府敢乱来一气吗?敢一手造成三百多亿国有资产流失啊?!”

石亚南赌气说:“那好,那好,既然是国有资产,你省长大人就让咱们省政府的国有大 员接过来好好搞吧,再把它变成无主资产,看能给你们搞出啥名堂!”

赵安邦看着石亚南,笑了,“哎,我说过省政府接过来搞吗?现有的国企要改制,我会 对伟业国际这么­干­吗?当真这么愚蠢吗?”他略一沉思,透了点口风,“我个人的意见,这 个伟业国际还得让白原崴搞下去,但用什么形式实现得慎重!”

石亚南一下子乐了,“赵省长,这就对了嘛!哎,你看,我今天见面时,能不能把你这 个意思和白原崴说说,让他继续以伟业国际的名义执行这个合同?”

赵安邦想都没想,便摇起了头,“不行!中国的事没那么好办的,我这设想能不能实现 还不知道呢,现在不能和任何人说,你别给我添乱嘛!”最后又说,“平州港就让新伟投资 先接盘吧,亚南同志,你只掌握一点:不要让步!另外,也替我代个话给白原崴,有关伟业 国际的产权问题,请他在海外期间少胡说!”

这时,钱惠人和王汝成双双找来了,促请赵安邦去餐厅主持午餐酒会。

石亚南匆匆和大家告了别,准备赶往海沧街12号伟业国际总部大厦。

王汝成有些惊奇,“哎,我说石市长,你这时候去伟业大厦­干­什么?”

钱惠人也说:“就是,就是,石市长,先参加酒会嘛,我还要敬你两杯呢!”

石亚南抬腿就走,边走边说:“行了,省着你们的酒吧,我没喝就醉了!”

钱惠人叫道:“哎,妹妹,你这叫什么话?在赵省长面前将我们的军啊?!”

赵安邦笑着阻止了,“你们别留了,人家有大买卖,白总请她喝人头马!”

赶到伟业大厦顶层宴会厅一看,白原崴和伟业国际的几个副总已等在那里,赵安邦说的 人头马没有,名贵的波尔图红酒倒打开了两瓶,谈判遂在杯盏交错中开始了。白原崴显然做 了充分准备,连合资合同的新文本都事先打印好了。石亚南接过新文本一看,乙方已换成了 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乙方的股权赫然改为56%,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就等她代表平州市 政府签字了,这让石亚南心里很不舒服。

白原崴很热情,举杯祝酒时说:“石市长,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感动,什么­精­神呢?就 是锲而不舍执著追求的­精­神,就是合作伙伴之间决不轻易放弃的承诺!”

石亚南笑道:“是啊,白总,这的确让我感动,所以,今天我带着真诚的感动来了!但 是,对股权的变更,我和平州市政府不能接受,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

没想到,白原崴还真有理由,尽管并不充分,“股权变更一事,我在电话里和你说过, 新伟公司为什么要增持这5%呢?是出于投资安全的考虑。石市长,你很清楚,平州港项目 伟业国际先期投入了一个亿,这一个亿将来算谁的?不得而知。如果省政府坚持认定其为国 有资产的话,我方绝对控股就无从谈起了!”

石亚南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妥协方案,“这倒也是!那么,我们能不能在原合同的基础 上做个补充协议呢?可以这样表述:伟业国际这一个亿如果将来被确定为省国资委的国有投 资,则我方让出相应股权,绝对保证你们的控股地位。”

白原崴大概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副总,一时没做声。

石亚南呷着酒,又含蓄地说:“另外,白总啊,你也别把安邦省长和省政府想像得那么 僵化保守,安邦省长是什么人,你多少应该有点数嘛,也许将来伟业国际老总还是你白原崴 哩!果真如此的话,今天投资方变更其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白原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石市长,你来见我之前,向赵省长汇报了?”

石亚南道:“这么大的事,又涉及伟业国际的先期投入,我能不汇报吗?!”

白原崴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那姐姐你能不能具体传达一下:赵省长都向你指示了 些啥?在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上,省政府是不是有什么新思路了?”

石亚南却不敢多说了,“还是说咱们的事吧!白总,你看做这么个补充协议行不行?你 们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如果有疑异,非增加5%,那就没法谈了!”

白原崴思索片刻,同意了,“好吧,石市长,就按你的意见办!不过,这个补充协议和 更换投资方的正式合同书,要在今天完成,我在飞离宁川前要拿到手!”

石亚南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看来赵安邦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也爽快地答应说 :“没问题,我特事特办,马上通知项目经理到机场去和你签字!”

白原崴举杯站了起来,“好,那就让我们为这历史­性­的第二次握手­干­杯吧!”

文山市委大门又被几百号困难企业的群访人员堵死了,于华北挂着省城牌号的专车是从 后门进的市委大院。市委书记刘壮夫,市长田封义和常务副市长马达恭恭敬敬地在市委主楼 门前等着。大门被堵的事实,并没影响刘壮夫这些主要党政领导的情绪,这帮人脸上好像没 有多少惭愧的意思,似乎对这种景象已见怪不怪了。

和刘壮夫握手时,于华北指了指大门口的群访人员,讥笑道:“刘书记,你们怎么这么

客气啊?我不过下来走走,搞点调研嘛,你还组织了这么多欢迎群众!“

刘壮夫这才窘迫起来,“于书记,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国企太困难了!”

田封义也赔着笑脸说:“积重难返啊,我们正在想办法,深化改革……”

于华北根本听不进去,轻车熟路地往门厅里走,边走边说:“这些年,你们办法想了多 少啊?改革不一直在深化吗?不还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吗?!”

这时,常务副市长马达从后面快步追上于华北,语气急迫地汇报说:“于书记,你放心 ,这种局面很快就要改变了!我们市委、市政府刚开过会,做了个改革力度很大的决定:在 两年内把市属二百五十三家国有企业全卖掉,一个不留!”

于华北心想,二百五十三家国企的工业资产是多少?起码二百多个亿吧,怎么卖?又让 谁来买?你们这儿有起码的投资环境吗?被海外投资机构评为国内六个不能投资的城市,我 都替你们脸红!因此,他冷冷地看了马达一眼,未表任何态。

马达觉察出了于华北的不悦,不敢跟得这么紧了,悄然缩到了后面。

刘壮夫和田封义也小心翼翼地和于华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于华北沿着明亮的走廊,继续向前走着,不禁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是他 熟悉的,脚下陈旧但却擦得发亮的老式拼花地板,走廊高窗低垂下来的黑丝绒窗帘。窗帘好 像还是他当市委书记时购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没换,向阳的一面已没了颜­色­,一片 惨白。到了二楼市委小会议室,景状益发眼熟了,蒙着绿­色­桌布的会议桌,每个座位前摆放 的削好了的红蓝铅笔和会议记录稿纸,这都是他在这里主持工作时严格要求的:市委机关的 一切都必须有板有眼,规规矩矩!

好规矩、好传统,这些同志坚持下来了,经济却没搞上去,八百多万人口的一个重工业 城市,财政收入竟不如宁川的一个区县!不能怪裴一弘、赵安邦恼火!文山搞成这样,田封 义竟还没数,为了顺序接班当市委书记,还四处跑官泡官!刘壮夫也不是啥好东西,田封义 的事和他说说就算了,竟然跑到裴一弘那里说!还有那个马达,也想着在田封义做了市委书 记后,接班当什么市长,如意算盘打得都不错!

在小会议室坐下后,于华北马上声明,“先说一下,我这次到文山来,就是搞调研,和 文山班子的调整无关,你们不要瞎揣摩!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你们都知道,南部宁川、平州 、省城是加快发展、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文山是加大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的问题!省委要加 大力度,你们更要加大力度,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刘壮夫强做笑脸道:“于书记,省委、省政府《十年发展纲要》的文件我们认真学习了 ,下一步准备组织全市党员­干­部来个大讨论,同时,解放思想,准备在国企上搞个大动作, 让将来的班子轻装上阵,这阵子正组织人做国企改革方案哩!”

田封义自以为下届市委书记就是他了,接上去说:“于书记,我汇报一下:对未来的五 年,我有个设想,前两年的工作重点就是一劳永逸地解决国企问题,这个工作我牵头,马达 同志具体抓!后三年是发展问题,怎么发展,我还在认真考虑!”

于华北心想,你就别考虑了,这是省委、省政府考虑的事,裴一弘同志早就替你考虑好 了,你就等着到省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吧!可他嘴上却道:“发展问题是要好好考虑,要 结合文山的客观实际来考虑,不能再像过去,光出经验不出经济!”

马达说:“于书记,文山的工作比较被动,我们都有责任。但是,文山国有经济比重较 大,各方面条件较差,也是事实!我倒不是要讨壮夫书记什么好,壮夫书记这些年也不容易 啊,累死累活的,您看,壮夫书记现在还有一根黑头发嘛……”

于华北实在是忍无可忍,“累死累活还搞了个全省倒数第一?人家宁川、平州、省城的 ­干­部没累死累活,经济反搞上去了!马达同志啊,说正题好不好?!”

马达倔劲上来了,“好,说正题!于书记,咱们最好都能开诚布公!”

刘壮夫看了马达一眼,提醒道:“哎,马市长,注意一下说话的口气!”

马达意识到了什么,“好,好,刘书记,我不说了,听于书记指示吧!”

于华北反倒笑了起来:“哎,马达同志,说嘛,我就是要了解情况嘛!”

气氛多少有了些宽松,但马达仍是不愿说,把球踢给了田封义,“田市长,你别光在咱 自家叫,你和于书记说说吧,以前的班子给咱留了多少垃圾政绩!”

于华北本能地警觉起来:这帮无能之辈是不是把一些陈年烂账记到他头上了?

果然,田封义支支吾吾说了起来,“于书记,有些事真说不清,我们过去也不敢说!从 陈同和那届班子开始,不少麻烦就留下来了,水电路说是解决了,三十亿的债欠下来了,工 程质量上问题也不少。就说那路,我们差不多都重修了一遍。”

马达急急接了上来,“还有呢,当时搞得那些城市雕塑也全砸了重来过!赵省长去年到 文山看了一次,当着我和田市长的面发了通火,说我们这不叫雕塑,叫水泥垃圾!我们说没 钱,赵省长就批了五百万给我们,让我们专门搞城雕!”

于华北心里很气,脸上却在笑,“这也很正常嘛,道路总要维护嘛,我那时搞的城雕肯 定也落后了,该重建就重建嘛,安邦省长又给了钱,你们不赚了吗?!”

马达讥讽道:“也有赔的,您和陈同和书记当年亲自剪彩的电子工业园可让我们赔惨了 ,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啊,现在一万八千多人下了岗,正和我们闹哩……”

于华北仍在笑,口气和蔼,“马达,你说的这个情况我知道,可我问你:电子工业园是 谁的垃圾政绩啊?不能因为我剪了彩,就算到我头上吧?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好像还是你和 安邦省长的政绩吧?当初那个军工厂不是你们搞过来的吗?”

马达争辩道:“可于书记,你知道的,当年我们也辉煌过!我们生产的山河牌电视机供 不应求,我们山河电视机厂带动了整个文山的电子工业……”

于华北笑着摆摆手,“不要说了,马达同志,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从大西南带过来 的那个军工厂不但带动了文山电子工业的发展,后来还促使市里搞了这个电子工业园。我不 过是提醒你,要历史的、辩证的看问题!对电子工业园要这样看,对当年水电路基础设施的 大建设也要这样看。你们想想,老书记陈同和容易吗?搞这么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不欠点债可 能吗?当然,在我任上也欠了些债,这都很正常,负债经营也是个思路嘛!我这里有几句话 ,送你们参考:讲点唯物论,心里有杆称;学点辩证法,避免瞎喳喳!好,马达,你继续说 ,不要掖着藏着!”

马达再傻也听明白了,看了看刘壮达,又看了看田封义,不再言声了。

刘壮夫也不让说了,“好了,都别说了,也别强调客观了,文山这几年经济滑坡,主要 责任在我这个班长!是我的观念和思路有问题,把陈书记、于书记给我们打下的良好基础搞 坏了!”他看了看手表,“于书记,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吃过饭后,您稍事休息,我们 接着在座谈会上谈,四套班子的副市级­干­部全参加!”

于华北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也不能光听你们谈,还要到下面走走,听听老百姓怎么 说?壮夫同志啊,你安排一下,跑几个困难企业,也开几个座谈会!”

刘壮夫道:“已经安排了,电子工业园和古龙县农业示范园有两次座谈。”

下午四套班子的会开得不错,虽说提出了不少问题,矛头大都指向刘壮夫、田封义和这 届市委班子。人大林主任和政协陈主席早就对刘壮夫、田封义和文山的落后现状心存不满, 见刘壮夫要下了,也就无所顾忌了,借着这难得的机会一吐为快,弄得刘壮夫和田封义坐立 不安,脸­色­极为难看。会议休息期间,林主任还跑到于华北身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建议省委 从文山的发展大局考虑,一定不要让田封义和马达顺序接班。于华北不好随便表态,笑眯眯 地应付着,王顾左右而言他。

田封义似乎从他的态度中嗅到了什么,有些忐忑,当晚便跑到他的住处来泡了,这也在 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让于华北意料之外的是,这个田封义竟把曾送给赵安邦的古字画又献 宝似地献到他面前来了。是一幅难得的珍品,郑板桥的草书。

田封义展示着灰黄陈旧的古字画,乐呵呵地介绍说:“……于书记,大家都知道郑板桥 擅画兰竹,其实,郑板桥的草书才真是一绝哩。你看看这幅字,啊?体貌疏朗,风格劲峭, 以草书中竖长撇法运笔,是不是独具神韵啊?”

于华北不无鄙夷,心想,你跑到赵安邦那里泡官时,只怕也是这样介绍的吧?脸上却没 动声­色­,欣赏着古字画,似乎很随意地问:“封义啊,你家怎么会传下来这么一幅板桥真迹 呢?过去没听你说过嘛!是不是从哪里买来的?啊?”

田封义笑道:“哪能啊,买我可买不起!于书记,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年前去世时才拿 出来的。我家老爷子说了,这可是我们老田家的传家宝哩!”

于华北不看了,冲着田封义一笑,“那好啊,欣赏过了,拿回去好好收着!”

田封义这才发现说错了话,马上转弯子,“什么传家宝啊,我家老爷子言过其实了!于 书记,留给你吧,你是我的老领导了,算……算我的一点小心意吧!”

于华北呵呵笑了起来,“别这么客气,你这传家宝我可不敢收啊!封义,你说说看,我 收下来怎么办?能不能挂啊?敢不敢挂啊?让安邦省长见了怎么解释?”

田封义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怔住了,“老领导,您……您可别误会……”

于华北笑得益发亲切,“误会什么?封义,如果你真还把我当老领导,就听我一句劝, 别拿着这幅字画四处送了,这不太好啊!”说罢,换了话题,“还是谈工作吧,国企改制一 定要慎重,全卖光恐怕不是好办法。倒不是怕没人买,你们仨钱不值俩钱地卖,我相信会有 人买,但是,国有资产会不会流失啊?几十万国企职工又怎么办?所以,在文山的新班子定 下来之前不要盲动,你们也来不及了嘛!”

田封义仍做着升官的好梦,“于书记,我想让省委看看我……我的新思路!”

于华北微笑着,拍了拍田封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封义啊,你这同志可一定要沉 得住气啊,就算有再好的新思路,也得等到该说的时候再说嘛!”

送走田封义后,于华北越想越觉得恶心,鬼使神差地给赵安邦打了个电话。

赵安邦有些意外,在电话里打哈哈问:“华北同志,咋这时候想起我了?”

于华北打趣道:“还说呢,你省长大人在宁川傍大款,开财富会议;我在文山访贫问苦 ,连市委大门都不敢走,触景生情嘛,怎么能不想到你呢?!”

赵安邦忙道:“哎,哎,华北同志,那我就向你通报个情况:我在今天的会上号召了一 下,要会上的这些大款们到文山投资,狠狠为文山做了次广告!不过,广告效果不是太好啊 ,有些大款当场出了我的洋相,抱怨文山的投资环境太差!”

于华北说:“这我正要说,改变文山的投资环境,首先要改变班子的面貌!就在刚才, 田封义跑到我住处来了,和我大谈了一通郑板桥的字画,很有水平哩!咱们通个气,你看这 位同志是不是可以考虑调到哪个文化单位去搞文化建设啊?”

赵安邦心领神会,“好啊,我看可以安排到文化厅当个厅长啥的嘛!”

于华北说:“一弘的意思啊,安排到省作家协会,估计要征求你意见的!”

赵安邦那边愣都没打,立即回道:“我赞成,这也是人尽其才嘛!”

双方啥都没明说,可该说透的却全都说透了,田封义的仕途完结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就算他不这么绝情,也阻止不了田封义的政治死亡,裴一弘、赵安邦都不可能让田封义这种 人去主持一个大市的工作。那么,该抛出来就得抛出来,这么做,他政治上就主动了,羽毛 会显得一片洁白。绝情是有那么一点,可也不算过分,田封义心里清楚他都做了些什么,对 将来可能的背叛者来说,也算是杀­鸡­儆猴。再说,文山的面貌确实需要改变了,再这么落后 下去,他的脸面也没处摆!

因此,这不是退守,而是进攻,用不多久,当钱惠人的难题摆在赵安邦面前时,赵安邦 也许就笑不出来了,也许到了那时候他们才会明白他今日这么做的深意。

著名企业座谈会在宁川开了两天,第三天集体移师平州。平州市派了五台豪华旅行车过 来,用警车开道,将与会企业家们接了过去。这一天的活动安排得很紧张,一大早抵达平州 ,一整天就没闲下来。说是参观休息,实际上主要是参观,休息几乎谈不上。市委书记丁小 明和市长石亚南都十分热情,二人亲自上阵,充任总导游,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不厌其烦地 向企业家们介绍平州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

赵安邦事太多,本来不想去平州,可考虑到平州同志的情绪,还是去了。然而,看着平 州美丽的海景山­色­,听着丁小明和石亚南热情洋溢的介绍,心里却没多想平州的事,老想着 文山。虽说平州在未来经济格局中的定位变了,基础却很好,是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当前不 存在什么迫在眉睫要解决的大问题。汉江省的大问题是文山,是北部四个欠发达地区,这涉 及到两千多万人口的发展进步。

解决文山问题的条件看来成熟了。对文山的新班子,裴一弘、于华北和他的认识已趋向 一致,对现有的班子必须大换血!于华北的态度有些出乎意料,不但不坚持顺序接班了,还 主动提出将田封义拿下。这是怎么回事?恐怕不仅因为裴一弘做了工作。这位于副书记岁数 大、资格老啊,五年前就是分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了,那时,裴一弘刚进常委班子,而还不 是省委常委。据裴一弘说,那次定文山的班子,他就提出过,不要在文山搞近亲繁殖。于华 北不听,从组织部门的用人原则和惯例,到对刘壮夫的考察情况,说了一大堆,似乎刘壮夫 做省委书记都够格。当时刘焕章已经下了,省委书记是邵华强同志,中央派下来的­干­部。邵 华强对于华北很尊重,就按于华北的意见拍了板,错选了刘壮夫,使文山丧失了五年的发展 机遇。据说邵华强为这事很后悔,到中央工作后,还和一些同志说过,用错一个人,拖死一 个市。

经济条件现在也比较成熟了。以宁川为代表的南部六市五年上了三大步,省财政可支配 资金大大增加,有力量扶文山一把。还有政策上的倾斜,应该尽快针对文山和北部欠发达地 区的具体情况出台一些有力度的激励措施,不能空对空。会议期间,听石亚南嘀咕说,日本 地方政府要到他们平州招商引资,人家那边连厂房都免费提供,文山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那么多国企死在那里,厂房里草都长出来了!

想到这些问题时,大队人马正在海天度假区的国际会议中心参观,赵安邦前不久刚在这 个会议中心开过一个经济工作会议,就没进去,独自一人在海滩散步。

他在海滩上没呆多少时间,石亚南就先一步出来了。赵安邦注意到,和石亚南一起出来 的还有吴亚洲。吴亚洲和石亚南比肩亲昵地说着什么,正向海滩这边走。

赵安邦远远地招了招手,示意吴亚洲过来,吴亚洲便和石亚南一起过来了。

石亚南以为是叫她,一过来就笑嘻嘻地问:“哎,赵省长,又有什么指示?”

赵安邦笑道:“石亚南,没你什么事,我和亚洲说几句悄悄话,你忙去吧!”

石亚南诡得很,偏赖着不走,“我不忙,今天的任务就是陪好你赵省长和贵宾!”

赵安邦只得当着石亚南的面说了,“亚洲啊,我会上说的事你考虑了吗?”

吴亚洲笑着装糊涂,“赵省长,你在会上说得多了,我不知你指啥事?”

赵安邦指点着吴亚洲,“你看,你看,不够意思了吧?我说的是到文山建厂啊,你和国 家电力设备集团联合搞的那个投资十亿的大电缆厂!”

吴亚洲直摆手,“哎,赵省长,你饶了我吧!我宁愿到外省去建这个电缆厂,也不到文 山去!别人不知道,你赵省长还不知道?你说我敢和文山打交道吗?!”

赵安邦说:“我在会上不是反复说了吗?文山的投资环境一定会改变的!”

吴亚洲仍是摇头,“算了吧,只要文山有马达这样的市长,我就不会考虑!”

赵安邦道:“你这不是和马达打交道,是和文山市政府打交道,有我支持嘛!”

吴亚洲苦笑不止,“一九八七年我为文山山河电视机厂做纸箱时,也有你支持,马达这 赖皮不还是坑了我十八万吗?你出面帮我要都没要到!赵省长,我当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马达这样做企业非把企业做垮不可,现在可好,连文山也快垮了!”

石亚南一脸惊讶,“还有这种事啊?文山投资环境恶劣看来有历史根源嘛!”

赵安邦狠狠看了石亚南一眼,“哎,石市长,这事和你无关,你少Сhā嘴!”

石亚南一点不怕,反笑了起来,“赵省长,你看你,官僚了吧?这事怎么会和我无关呢 ?正式汇报一下:吴总在开这个会之前已经和我们接触多次了,准备在平州国际工业园建厂 ,您就别做我们的策反工作了,好不好?!让我们和文山自由竞争嘛,你当省长的不能老这 么偏心眼啊,一偏宁川,二偏文山,就是不偏平州!”

赵安邦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石亚南和吴亚洲这么热乎,原来二人已就在平州建厂达成 了意向!他气得转身就走,“好,好,石亚南,你就专和我作对吧!”

石亚南却把赵安邦拦住了,“哎,哎,赵省长,你别走啊,我还得给您汇报一下平州港 扩建的事哩,我和白原崴可是把新合同签了,在机场贵宾室签的……”

赵安邦哭笑不得,“石大市长,你不是请我们来参观休息的吗?咱们是不是能真正休息 一下,让我在沙滩上好好享受一下你们这座花园城市的大好风景?”

石亚南笑道:“好,好,赵省长,那就让小明书记陪大队人马吧,我和你单练,陪你好 好散步,你说,往哪边走?向北是情侣大道,向南是万国风情园……”

赵安邦唬着脸道:“情侣大道肯定不合适,起码在目前这种气氛下不合适!”

石亚南承认说:“也是,赵省长,那咱们就万国风情园吧!”临走,也没忘了最后和吴 亚洲叮嘱一下,“吴总,建厂的事就这么说了,反正一切都好商量!”

吴亚洲满脑袋生意经,“那就好,石市长,主要是地价,你恐怕还得让点!”

和风韵犹存的女市长石亚南一起在三月的阳光下散着步,于海风吹拂中听着涛声,看着 绿­色­一片的爽目景致,赵安邦的心情又一点点好了起来。

平州这十几年搞得不错,发展速度不算太快,却也不简单,在裴一弘手上变成了一座花 园式城市,应该说是另一种成功模式。尽管平州现在不做经济辐­射­型城市定位了,但未来会 怎么发展却也很难说。平州人居条件好,投资环境也不错,劳动力价格相对宁川和省城又低 了许多,肯定会吸引到不少新的投资项目。眼前两个例子就挺有说服力:吴亚洲是在宁川发 展起来的,根基在宁川,却跑到平州投资建厂。白原崴和省政府为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僵持 不下,可仍不愿放弃平州港项目。石亚南和平州目前这个班子很努力啊,上任一年多做了不 少事,尤其是最近区划调整失去了邻近宁川的一区一县之后,奋起直追的­精­神近乎悲壮。

然而,石亚南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太缠人,散步时当真汇报起来,“赵省长,我倒突 然冒出个想法:你看能不能考虑把伟业国际划拨给平州呢?国家部委能划到省里,你省里也 可以往市里下划嘛!这么一来,你和省里也少了不少麻烦!”

赵安邦有些哭笑不得,“哎,我说石亚南,你这梦做得也太离奇了吧?伟业国际凭什么 划给你们平州啊?人家总部一直设在宁川,就算下划也得划给宁川!”

石亚南怔了一下:“好,好,那算我没说,我其实是想为你和省里分忧!”

赵安邦手一摆,“我不忧!一个三百亿资产的大公司在我手上,我忧什么!”

石亚南直乐,“赵省长,没说心里话吧?你怎么会不忧呢?你是明白人,伟业国际你想 让白原崴继续搞下去,却又怕没政策依据,左右为难啊!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挺身而出了 :要趟雷就让我趟吧,为领导排忧解难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赵安邦摇着头,苦笑起来,“我这点心思算被你这位­精­明市长看透了!不过,就算要冒 险趟雷,我也不能让你石亚南趟,保护好下属­干­部,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嘛!”向前走着 ,他又半真不假地数落说,“石亚南啊,我真服了你了,为了平州你是不顾一切啊,还四处 抱怨我偏心眼!可是,你想过没有?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官啊,万一省委把你调到文山去,你 怎么办啊?那时就不会怪我偏着文山了吧?”

石亚南明显有些吃惊,“赵省长,你可别开这种玩笑,我来平州才多久啊?”

赵安邦原是随便说说,见石亚南认真起来,心里反倒也认真了:把石亚南调到文山任市 委书记还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这位女同志在省城当过区长、区委书记、市政府秘书长 ,又在省经委做了三年副主任,既能­干­事,又愿­干­事。如果石亚南用搞平州的这种悲壮主持 文山的工作,省委、省政府该省多少心啊!可他嘴上却没说,只笑道:“你等着瞧好了!我 劝你别把我逼得这么狠,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石亚南笑着讨饶说:“行,行,赵省长,我不逼你了,你首长也别报复我!”

赵安邦却道:“报复不会,但建议省委给你换个好去处倒是有可能的!”

下午赶回省城的路上,赵安邦越想越觉得让石亚南去文山主持工作挺好,车一开到省委 ,他便找到了裴一弘,把石亚南作为文山市委书记的人选隆重推出了。

裴一弘虽说对石亚南很了解,也还是有些意外,“哎,我说安邦,你怎么想起石亚南了 ?文山现在是什么情况?安排一个女同志去主持工作,压得住阵脚吗?”

赵安邦说:“这我也想了,肯定够石亚南喝一壶的,没准还得哭两场,但我想来想去, 也只有她最合适!这个女同志是南部发达地区成长起来的­干­部,做过省经委副主任,又在平 州当过市长,工作思路开阔,有很强的责任心,应该压得住!”

裴一弘想了想,“倒也是!我也是这个想法:文山的新班子一定要多用些南部发达地区 的­干­部,懂市场经济的­干­部!如果让石亚南去文山做市委书记,就从宁川或省城调个­干­练务 实的副市长做市长,和石亚南搭班子!”沉吟片刻,他终于明确地表了态,“安邦,你推荐 的这个文山市委书记人选我个人接受了,等华北同志从文山回来,我再和他通通气,如果华 北同志和其他常委没啥大的意见,就是石亚南了!”

赵安邦挺欣慰,“那好,我们就在研究文山班子的常委会上决定吧!”

说到即将召开的常委会,裴一弘很随意地提起了钱惠人,“安邦啊,这次省委常委会, 不但要研究定文山的班子,宁川两个副省级的事也得再议议。推荐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问 题不大,钱惠人这个括号比较麻烦,这阵子方方面面对钱惠人都有些不太好的反映,为慎重 起见,钱惠人这副省级恐怕一时还不能向中央报啊!”

赵安邦心里有数,于华北肯定已将钱惠人的问题汇报到裴一弘面前了,可裴一弘没明确 说出来,他也不好主动问,便笑眯眯地说:“老裴,这我没意见,既然各方面对钱惠人都有 反映,我们当然应该重视,这副省级缓一缓报也可以!”

裴一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安邦啊,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十一

成功推出石亚南的好心情,因为钱惠人的问题一下子被破坏殆尽。

吃晚饭时,赵安邦拉着脸问夫人刘艳:“钱惠人的事,你去老家问了吗?”

刘艳没当回事,往赵安邦面前夹着菜说:“没去,你在宁川开会这三天,我也忙得要命 !再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犯得着为一点小事专往老家跑一趟吗?我就打了个电话过去,

都问清楚了,钱胖子挺清廉的,根本没在老家盖啥宫殿!“

赵安邦不禁有些恼火,“就打了个电话?这电话打给谁的?有可信度吗?”

刘艳说:“电话是打给我妈的,我妈能和我说假话啊?据我妈说,钱家那些房子还是十 几年前的老房子,钱胖子的父亲三老爹早就不在那里住了,是钱胖子弟弟一家在住!我看这 事就是无中生有,有人在做钱胖子的文章,甚至做你的文章!”

赵安邦脱口道:“真是做文章的话,这做文章的人胆子也太大了!”

刘艳把话一下子挑明了,“安邦,我看文章没准就出在4号!”

4号指的是共和道4号,那里住着于华北一家。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刘艳,你先不要这么胡说,我实话告诉你:钱惠人的确以 在老家盖房的名义向天明同志的儿子白小亮借了四十二万!这是池大姐当面和我说的,这次 在宁川见到钱胖子,钱胖子也承认了!”

刘艳有些意外,“哎,那就怪了,那钱胖子把这四十二万搞到哪儿去了?”

赵安邦苦笑起来,“是啊,还有,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钱胖子向白小亮索要的 ?是不是受贿呢?没一定的根据,于华北能向省委和裴一弘汇报吗?”

刘艳也很疑惑,“照你这么说,钱胖子还真有腐败的嫌疑啊?这可能吗?”

让赵安邦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钱惠人亲自登门,把谜底揭开了。

钱惠人是快九点钟才过来的,没敢把自己的2号车停在赵安邦家门前,过来时还带了个 叫盼盼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钱惠人让盼盼喊赵安邦伯伯,喊刘艳伯母。

刘艳看着盼盼先叫了起来:“哎,安邦,你看看,这个小盼盼像谁啊?”

赵安邦只觉得面前这位女孩子有些面熟,至于像谁,一时没想起来,便把询问的目光投 向钱惠人。钱惠人没说,憨憨地坐在沙发上笑,神情多少有些窘迫。

刘艳俯在赵安邦耳旁小声说:“盼盼是不是像胖子以前的女朋友孙萍萍?”

赵安邦心里一惊,这才发现盼盼简直就是当年的那个孙萍萍,而且,眉眼神情之中不乏 钱惠人的影子,尤其是那高高的鼻梁,活脱就是从钱惠人脸上移过去的!

往事一下子全记了起来,一九八六年前后,县委组织部老部长的女儿孙萍萍正和钱惠人 谈恋爱。分地风波之后,钱惠人受了处理,孙萍萍被老部长逼着,离钱惠人而去了。赵安邦 清楚地记得,和孙萍萍分手后,钱惠人在他面前痛哭过一场,可他再也没想到,钱惠人和当 年的恋人孙萍萍竟生下了这个叫盼盼的私生女!

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很难说,赵安邦让刘艳把盼盼带到楼上去看电视。

刘艳和那孩子心里都有数,应着上楼了,走到楼梯口,盼盼回过头,红着眼圈说了一句 :“赵伯伯,你得帮帮我爸爸,我爸爸是为了我才向人家借了点钱!”

赵安邦强做笑脸,“好,好,盼盼,你和伯母看电视去吧,我和你爸谈!”

盼盼和刘艳走后,客厅里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赵安邦和钱惠人相视无言。

过了好长时间,赵安邦才揪着心,郁郁地问:“惠人,这么说,你从白小亮那儿借的钱 并没弄到古龙老家盖房子,全拿给你女儿盼盼用了?是不是这个情况?”

钱惠人点点头,“是的,我一直想和你说,又不敢!不是你在宁川主动提起来,我…… 我今天还不会来找你!老领导,今天带着盼盼上你的门,我……我是鼓足勇气的!我知道你 ……你肯定要批评我,一个大市的市长竟然有个私生女……”

赵安邦看着钱惠人,心里真难受:如果钱惠人是见风使舵的政治小人,当年把分地的责 任全推到他和白天明头上,就不会落得那么重的组织处理,也就不会有孙萍萍的父亲­棒­打鸳 鸯这一出,更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那位讲政治的孙部长真是造孽啊,竟让已怀了孕的女儿和钱惠人吹了!

钱惠人却吭吭哧哧地说:“当时,谁都没想到萍萍怀了孕,我是一九九八年才知道的。 那年四月,我带着白小亮到深圳出差,当时白小亮还是我的秘书,偶然见到了在深圳打工的 孙萍萍,就和孙萍萍一起吃了顿饭。第二天,孙萍萍说要让我见一个人,我根本没想到是盼 盼,就去见了,这一见,我……我的心都碎了……”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惠人,别说了,别……别说了……”

钱惠人坚持说了下去,眼里已是一片泪光,“孙萍萍有了盼盼,在文山呆不下去了,和 家里闹翻后,就辞职到了广东。先是在广州一家公司,后来又是海南、深圳,据她说,曾经 也赚过不少钱,还在深圳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我见她时却不行了,炒股票亏掉了底,连吃 饭都成问题,何况女儿还有病,要花钱的事很多!赵省长,你……你说我怎么办啊?十八年 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一直见……见不到父亲的女儿啊!我……我钱惠人算什么玩 意?算……算什么玩意啊……”

说到伤心处,钱惠人泪水大作,还不敢哭出声,怕被楼上的女儿听到。

赵安邦待钱惠人默默哭了好一阵子,才唏嘘不已地问:“为偿还良心上的欠债,你就向 白小亮借了钱?那时白小亮好像还没到投资公司啊!”

钱惠人停止了哭泣,“是的,赵……赵省长!我……我没有那么多钱给盼盼,再……再 说,又不能让我老婆崔小柔知道。也只能找小亮了。小亮挺同情我,到投资公司做老总后, 帮我办了。小亮按我的要求,向……向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了四十二万,我……我当时也怕 出事,还……还给小亮打了张借条。赵省长,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务必……务必给办案人说 一声,让他们问问白小亮,找找那张借条!”

赵安邦点了点头,又问:“惠人,这事池大姐是不是也知道?”

钱惠人擦了擦泪,“知道,池大姐早就知道了,所以……”

赵安邦接口说:“所以,池大姐才护着你,一口咬定你不会有经济问题,一再要我保保 你!你说说看,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怎么敢答应保啊?不要原则了?”

钱惠人叹了口气,“老领导,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批吧,骂吧,我不怪你!”

赵安邦摇头苦笑道:“批什么?骂什么?这事也得历史地看,客观地看嘛!你也是的, 应该早点告诉我嘛,早告诉我,我也能帮你想想办法嘛!哦,对了,我听池大姐说,你这四 十二万只还了一部分,好像才八万多吧?其他的怎么办呢?”

钱惠人道:“我……我正在筹,也差不多筹齐了,你……你就别问了!”

赵安邦岂能不问?想了想,说:“惠人,我家多少有些存款,你先拿去用吧!你是宁川 市长啊,四处向人借钱影响不好,没准又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做文章!”

钱惠人忙道:“赵省长,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还款才拖了一阵子!”

赵安邦说:“别拖了,再拖只怕把我也拖下去了,我先借十万给你吧!”

钱惠人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赵省长,你们存点钱不容易,再说,我也没到那 一步,还能解决!”随即又郑重声明说,“老领导,请你放心,我知道于华北他们一直在盯 着我,所以,借的都是亲戚的钱,没一个下属­干­部和商人,真的!”

赵安邦挺满意,“那就好,不过,也不能怪华北同志,人家盯你没盯错啊!我看这样吧 :你也主动一些,把今天和我说的情况也和于华北说说,让他看着办!”

钱惠人有些犹豫,“赵省长,于华北可不是你老领导,这……这合适吗?”

赵安邦不无情绪地说:“有什么不合适?当年分地风波这位于副书记又不是不知道,古 龙县委的那位孙部长他也熟悉得很!我听说他后来发表在省委党刊上的那篇建议延长土地承 包期一包三十年不变的著名文章,还和那位孙部长切磋过!”

钱惠人讥讽道:“对,对,咱们在前面趟雷,人家在后面总结,不还有四句真言吗:党 的政策像太阳,年年月月都一样,土地一包三十年,稳住农业心不慌!”

赵安邦不免有些困惑,“惠人,倒也奇怪了,孙部长既然也知道土地一包三十年是好事 ,有些高瞻远瞩嘛,眼光并不算俗,怎么非逼着孙萍萍和你散伙呢?”

钱惠人叹息道:“赵省长,其实,有些情况你不清楚,我那时不好意思和你说。人家从 一开始就没看上我这个农民出身的穷光蛋!”接下来,又带着讥讽说起了于华北,“相比之 下,倒是咱于副书记有些眼力,我在古龙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喝茶看报时就说我还有希望!我 就在心里骂,有你于华北这样的组织,我还有啥希望……”

赵安邦没让钱惠人再说下去,分地风波毕竟过去十八年了,况且他还在和于华北合作共 事,没必要挑起钱惠人的不满情绪,于是,挥挥手道:“好了,好了,胖子,别说过去那些 陈谷子烂芝麻了,这事就这样吧,你尽快找一找华北同志!”

钱惠人带着盼盼走后,赵安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情况并没有想像的那样严重 ,说到底不过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个人私生活问题。就算于华北不顾历史,非抓住钱惠 人的私生女盼盼做文章,文章也做不到哪里去。钱惠人的括号副省级虽说一时带不上,日后 总还是要解决的,目前保住宁川市长的位置应该没问题。

这夜,赵安邦终于睡了个大梦沉沉的好觉,早上起来打网球时­精­神极好。

十二

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起个一清早,却赶了个大晚集。八点刚过就进了省政府院门 ,赶到主楼赵安邦办公室时,也不过八点十分。赵安邦正接国务院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让 她等一等,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分钟,快九点才和赵安邦见上面。

见面时,赵安邦情绪不是太好,孙鲁生推测和刚接过的电话有关。可电话是哪个国务院 领导打来的,谈的什么,她不得而知,自然不会想到会是伟业国际的事。

倒是赵安邦主动说了,一脸的自嘲:“这个白原崴,真让我防不胜防啊!一到香港就把 我卖了,公开发表讲话,说伟业国际是红帽子企业,产权问题有望在合理的框架内解决!还 点名道姓提到我,说我支持他继续控股伟业国际,搞得国务院领导也知道了,一大早把电话 打过来,追问我是怎么回事,要我们慎重处理好!”

孙鲁生心想,港澳有那么多中资机构和驻港单位,哪个机构、单位没有北京的背景?把 这事反映上去还不很正常?再说,如今是信息时代,就算没人反映,中央领导也可以从网上 获取资讯。白原崴出境后,她和国资委的同志就一直在网上关注着白原崴的动向。于是,从 文件夹里拿出几份下载的相关报道,轻轻放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这我正要汇报:这两 天白原崴是对香港各报发表了不少奇谈怪论,我们也觉得很惊讶:谁肯定伟业国际是红帽子 企业了?白原崴想搞什么名堂?”

赵安邦接过报道,随手翻看着,“这还用问啊?套我和省政府呗!”随即指着一篇访谈 文章苦笑起来,“哎,孙主任,你看看这里,白原崴说得多漂亮啊?啊?对我们改革开放的 前途充满信心,对我和汉江省委、省政府解决产权问题的诚意和智慧充满信心,对继续做大 做强伟业国际集团充满信心!嗬,一连三个充满信心!”他放下手上的报道,信口评论道,

“这么一来,伟业旗下各公司的股票又该上涨了!”

孙鲁生点点头,“是的,赵省长,你判断得不错!伟业国际海内外的股票都上涨了:纳 斯达克的伟业中国昨天逆市上涨了22%,国内龙头伟业控股尾市突然涨停,带动钢铁指数上 涨了32点。我注意了一下盘面情况,伟业控股好像有抢盘迹象,昨日一下午的成交即达两千 八百万股,成交均价五元八角。”迟疑了一下,又说,“如果我们不就白原崴的言论发表澄 清声明的话,这种涨势估计还会继续!”

赵安邦当即决断说:“孙主任,我看这个澄清声明先不要发,股票涨起来是好事,总比 下跌强嘛,白原崴有信心也比没信心好!再说,目前也没涨多少,经过上一轮市场刻意打压 之后,现在不过是恢复­性­反弹!”接着又加重语气提醒说,“如果发声明,白原崴和他手下 的巨额游资可能会反手做空,把股价往下打,必须警惕!”

孙鲁生怔了一下,点头认可了:这位省长实在是厉害,懂经济,懂市场,思路开阔,还 这么务实,在这种领导手下工作,委实是一种享受。然而,她却也为赵安邦担心,“不过, 赵省长,我们也不能由着白原崴在境外不受控制地这么胡说八道啊!据我省驻港办事处反馈 过来的信息,白原崴已于昨夜搭乘法航班机飞往巴黎了,如果白原崴在巴黎和欧洲继续胡说 下去,只怕北京的领导同志还要找你的!”

赵安邦不无苦恼地道:“是的,但采取任何措施都必须慎重!鲁生啊,有一点你一定要 清楚:我们这回是碰上硬对手了!这个白原崴不简单啊,进退有据,在WTO的背景下,从国 内到国外,从制造业到金融投资,和我们打了场立体战!”

孙鲁生深有感触,“是啊,是啊,赵省长,从接收开始,我和同志们对这位白总就没敢 轻视!”她看着赵安邦,试探道,“如果白原崴这次不回来就好了!”

赵安邦“哦”了一声,警觉地问:“鲁生同志,你什么意思啊?说清楚!”

孙鲁生略一沉思,大胆地说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你知道:伟业国际集团美国上 市公司伟业中国的总裁王正义,涉嫌侵吞集团海外资产,数额高达上千万美金!这事和白原 崴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我们应该好好查一查嘛!”

赵安邦没当回事,“哦,这事啊?这和白原崴有啥关系?你们上次汇报时不也说了吗? 早在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下达之前,白原崴就和王正义闹翻了,已经准备改组伟业中国的高 管班子了嘛!再说,现在王正义又死在巴黎了,别瞎琢磨了!”

孙鲁生却不愿放弃,“赵省长,我这可不是瞎琢磨!白原崴套咱们,咱们也可以反手套 他嘛!就以涉嫌侵吞国有资产罪对他来个立案审查,把他吓阻在境外!”

赵安邦怔住了,“什么?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对白原崴发个通缉令啊?!”

孙鲁生说:“能发个通缉令更好!当然,不是真抓,就是演一场戏嘛!和白原崴这种资 本大鳄斗,得出点险招,险中取胜,反正兵不厌诈嘛,兵书上有的!”

赵安邦沉下脸,“什么兵不厌诈?这是馊主意!”

孙鲁生有点着急,“赵省长,你别急着下结论嘛!这笔资产可是三百亿啊!”

赵安邦手一挥,很不高兴地说:“那也不能这么乱来!三百亿怎么了?就眼红了?鲁生 同志,你是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对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负有一份责任,这没错,利用手上的 权力和你说的兵不厌诈的手段拿回这三百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以这种方法拿回了三百 亿,我们汉江省也许会失去三千亿!文山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对赚钱的企业巧取豪夺,自 以为很聪明,结果怎么样?谁也不去文山投资了,人家发不了财,你文山也别发展了!”说 到这里,他口气缓和下来,“鲁生同志,请你一定不要忘了,你这个省国资委主任和我这个 省长代表的是国家,是汉江省人民政府,有个自身形象和影响问题,另外,还要用发展的眼 光看问题!国务院领导刚才在电话里说了,原则要坚持,但也要实事求是,一定要稳妥解决 好!”

孙鲁生想想也是,没再争辩下去,“赵省长,那你说怎么办吧?!就让白原崴在巴黎继 续这么胡说一气,总得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吧?”

赵安邦想了想,指示说:“你尽快和白原崴联系一下,亲自联系!搞清他住在巴黎什么 地方?去巴黎什么目的?以我和省政府的名义告诉他两点:一、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请他免 谈,我和汉江省政府从没认定它是戴红帽子的私营企业,这是重大原则问题。二、在产权奖 励方案没得到双方认可之前,请他不要再公开发表不适宜的言论,否则,后果自负!另外, 再找一下我驻法大使馆,请商务处参赞同志出一下面,代表我们做做白原崴的工作,请白原 崴在国外事情结束后早日回国!”

孙鲁生犹豫了一下,“驻法使馆能理睬我吗?这个电话你是不是亲自打?”

赵安邦不耐烦了,“让你打你就打嘛,就说我让打的,这几年我省经贸代表团每年几次 去法国,大使馆几乎成我们的办事处了,这点小事,会替咱们办的!”说罢,他离开办公桌 ,坐到了沙发上,“鲁生,我不是和你说了嘛,可以考虑奖励白原崴和他们的高管人员一些 股权,总额不超过20%,搞个方案,你们搞了没有?”

孙鲁生汇报说:“已经在搞了,我让产权处搞的!不过,现在看来行不通,白原崴不会 只满足于伟业国际的经营管理权,他的胃口大得很,一出境就现出原形了。你看他在境外说 的这些话,似乎还想一口吞掉伟业国际,方案做了也白做!”

赵安邦道:“怎么是白做呢?谈判总要有个基础文件嘛!白原崴想一口吞掉伟业国际是 一厢情愿,没这个可能。不过,该让点步也要让点步,可以考虑在10%左右让。白原崴和原 管理层的经营权必须保证,我早就说了,我不愿看到一个奇迹在我们手上消失,伟业国际不 是泰坦尼克号,这艘巨轮决不能上演冰海沉船!”

孙鲁生叹了口气,郁郁问:“如果白原崴达不到目的,最终非要沉船呢?”

赵安邦颇为自信地笑了起来,“这可能­性­不大,平州港他都不愿放弃嘛!”

孙鲁生问:“白原崴这么猖狂,我们还让步,合适吗?是不是也影响形象?”

赵安邦说:“影响什么形象啊?现在就是平等谈判,他猖狂进攻,你疯狂反击嘛,我看 你孙主任也够疯狂的了,竟然想到要下通缉令吓唬人家了!”

孙鲁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么,赵省长,就算我们让10%,白原崴的股权也只占30 %,加上他们管理层原有的持股,最多占到43%,如果坚持不让,他们就是33%,控股权是 我们的,又怎么保证他们的经营权呢?我们不派董事长、总经理了?我们一股独大,将来在 董事会搞表决,肯定是我们说了算嘛!”

赵安邦说:“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白原崴的心病就在这里!所以,我考虑了很久, 有了个想法:我们不能一股独大,股权要进行社会化处理,分散卖给对伟业国际有兴趣的企 业法人和社会法人,甚至是自然人!也鼓励白原崴的合作伙伴来买,我们最多只保留30%, 一个原则,就是让白原崴继续控股!”他随即站了起来,在沙发前踱着步,继续说,“孙主 任,你想啊,30%至40%左右的股权卖出去,我们收回来的资金是多少?上百亿吧?能办多 少事?文山问题不就好解决了?余下的股权让白原崴继续经营,每年还能分红,国有资产保 值增值的目的全实现了!”赵安邦禁不住感慨起来,“当年京港开发投给白原崴一千万,谁 能想到今天会让我们赚得这么盆满钵盈?说良心话,这可是我此生看到过的最嫌钱的一笔国 有资产买卖啊!”

孙鲁生不禁兴奋起来,“嘿,赵省长,你说的这些,我和同志们还真没想到过!我看是 个好主意,只要白原崴愿意回来谈,能接受就行!”

赵安邦挺有信心,“我估计白原崴能接受的,在宁川和他交锋时,我已有预感了!他也 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伟业国际啊,只要我们真诚待他,我想,他会给我们一定程度的真诚 回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能把他变成一只剥光了的肥猪,更不能让他成为海外流亡的持 不同政见者,否则,我们就是糊涂虫!这既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政治经济学嘛,经 济从来就离不开政治,这一点要记住!”

孙鲁生心里一震,适时地打开笔记本,认真记录起了赵安邦的指示。

赵安邦继续指示说:“还有,平州港扩建工程的事也给我提了个醒,资金和资产冻结并 不明智,一个好项目与我们无关了。所以,伟业的国内资金可以考虑在有效监控的前提下解 冻,不要再拘泥于过去的接收程序,也尽量减少对现有项目的影响。这些项目真砸在手上, 将来我们的股份还怎么卖?又怎么分红啊?是不是!”

孙鲁生停止了记录,“赵省长,这我可要说明一下:伟业国际和平州市政府签的平州港 扩建合同还是有效的,如果看好这个项目,我们还可以拿回来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算能拿回来也不拿了!我们没道理嘛,接收期间搞 了个资产冻结,逼着人家改变了投资方,石亚南背后可没少埋怨我!”

孙鲁生点了点头,“好,你省政府领导有话,我们执行就是!”说罢,合上笔记本,站 起来告辞,“赵省长,回去后,我就按你今天的指示­精­神,先搞个伟业国际产权分拆及社会 化一揽子方案,搞出来后再向你做一次具体汇报吧!”

赵安邦道:“不要找我,先让你们国资委主任陈副省长看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再说!刚 才这些设想,我也要和陈副省长通气的,得在省政府办公会上定啊!另外,你也给我学聪明 点,别把底牌都告诉白原崴,产权分拆社会化处理的事暂时别和他说,奖励的股权就定在20 %,那10%也不要轻易让,我们还得逼逼他!”

孙鲁生心里有数,连连应着,向门口走,“好,好,那我就回去了!”

赵安邦却又想起了什么,“哎,孙主任,别忙走,我好像还有什么事……”

孙鲁生站住了,“除了伟业国际,还能有什么事?是不是文山国企的事?”

赵安邦回忆着,“不是,不是!”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是一个上市公司的事! 孙鲁生,你给我坐下,这事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怎么化名鲁之杰在《汉江商报》上发表了一 篇文章?怀疑人家宁川的绿­色­田园业绩有问题?想吃官司啊?”

孙鲁生再也没想到会是这种事!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捅到了省长面前,省长竟知道她笔名 叫鲁之杰!便问:“赵省长,你怎么知道我在商报上发表了这篇文章?”

赵安邦批评道:“还说呢,人家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告到我面前来了!我让秘书找到商 报总编,才知道咱们省国资委有个女秀才叫鲁之杰!我说鲁之杰同志,你少替人家绿­色­田园 ­操­心好不好?你真吃上官司不停地上法庭,工作不受影响啊?别说绿­色­田园搞得不错,就算 有问题也用不着你来管嘛,有证券监管部门嘛!”

孙鲁生赔着小心问:“赵省长,我……我这篇文章你看了没有?”

赵安邦道:“我还没来得及看,这种东西你不要再写了好不好?”

孙鲁生解释说:“赵省长,其实,你应该看一看,我哪天找来送给你。绿­色­田园真有问 题,根据我的分析,业绩水分不小,估计是颗地雷!荒唐的是,这颗地雷偏有人抢,这阵子 股价疯长,也不知是股民疯了,还是市场疯了……”

这时,桌上的保密红机响了起来。赵安邦走过去接电话,边走边说,“孙鲁生,你不要 说了,别管是地雷还是卫星,都不在你省国资委的职责范围,是地雷,涨上去也不会长久, 还会跌下来,让股民和市场去说话嘛,好了,就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身为省长的高级领导要接保密电话,自己在面前不合适。可孙鲁生心里 真是不服:这位省长­精­明过人,怎么就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问题呢?既然现在发现了地雷,就 得想法把它排除,怎么能让它日后踩上去再爆炸呢?况且绿­色­田园不是外省的上市公司,是 汉江的上市公司,真闹出个什么大丑闻来,他省长脸上不也挂不住吗?!就算出于私心,非 要保护本省的上市公司也不能这么保护嘛!

然而,见赵安邦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便也没再多说,只好心提醒了句,“赵省长,钱惠 人市长的老婆崔小柔就在这家公司,你最好让钱市长注意点影响!”

赵安邦一怔,拿起的话筒又放下了,“哎,孙主任,你什么意思啊?”

孙鲁生说:“没啥意思,就是提个醒嘛,白小亮出事后,外面议论不少哩!”

赵安邦脸一拉,“白小亮出事和钱惠人有啥关系?瞎议论什么?就事论事,说他老婆— —他老婆又怎么了?也参预炒股了?她是不是这家公司的大股东啊?”

孙鲁生这才后悔起来:赵安邦和钱惠人是什么关系?据说赵安邦正琢磨着要把钱惠人往 副省级上推呢,她这不是自找麻烦嘛!于是,就事论事道:“我在绿­色­田园董事名单上看到 了崔小柔的名字,持股数八千股,是不是参预炒股我不清楚!”

赵安邦说:“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四处乱说,更不要瞎联系!现在哪个上市公司高管人员 不持股啊?老钱现在已经够难受的了,鲁生,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省长大人这种态度,她还有啥可说的?于是只得连连应着,退出了门……

钱惠人一直把女儿盼盼送到省城机场安检处,眼看着盼盼从艳红的小坤包里掏出飞机票 、登机牌和身份证,递到一位女安检人员面前。女安检人员对照身份证看了看,职业­性­的目 光在盼盼俊俏的小脸上停留了只一两秒钟,便在登机牌上盖了安检章。盼盼把女安检递出来 的身份证、飞机票、登机牌胡乱抓在手上,冲着安全隔离线外的钱惠人挥了挥手,强作欢颜 地说了句,“老爸,你回吧,我走了!”

钱惠人却不放心,大声嘱咐说:“把身份证和飞机票收好,收到包里去,只留着登机牌 就行了!还有,下飞机见到你妈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别忘了啊!”

盼盼真是个乖乖女,当即打开小坤包,把身份证、飞机票放到包里,只拿着一张登机牌 走进了安检门。通过安检门后,再次向钱惠人挥手,“爸,你回吧!”

钱惠人不愿走,眼里含着欲滴的泪,冲着盼盼无声地挥了挥手,让盼盼先走。

盼盼先走了,脚下的高跟鞋在花岗岩地面上击出一串脆响,身影一闪,消失在候机大厅 流动的人群中。钱惠人眼瞳里留下的最后影像是盼盼的白­色­上衣和那只背在身后的艳红的小 坤包。小坤包是他这次在省城给女儿买的,真正的意大利名牌。

一切都过去了,该澄清的都澄清了,噩梦总算做到头了。开车赶回宁川的路上,钱惠人 倚在后座上佯装打盹,心里默默咀嚼着在省城这两天一夜的痛苦经历。

赵安邦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这位老领导不可能对他和盼盼的悲伤遭遇无动于衷。于华北 那里本来没想去,赵安邦非让去,也只好去了,没敢带盼盼——他真怕一场不可避免的难堪 ,再次刺激女儿那颗已饱受刺激的心。

没想到的是,于华北的态度竟也很好,吃惊过后,便叹息起来,一再说孙部长当年不该 做《西厢记》里的崔母,硬把张生和莺莺给拆散了,闹了这么一出当代爱情悲剧!于华北再 三交待,要他在各方面多关心盼盼,还很动感情地说,“盼盼没啥错,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把 欠她的爱都还给她,让她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

然而,于华北毕竟是于华北,他该说的全说了,谜底摊开了,于华北仍没就白小亮一案 透露任何信息。他再三说向白小亮借款时打了欠条,人家就是不接碴,既没说有这张欠条, 也不说没有。因此,他就不能不警惕:于华北说让盼盼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是什么意思? 当真是出于同情和善意吗?是不是想把他拖到阳光下晒晒?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有个私生女 ,能公开吗?真公开出去,家里闹得一塌糊涂不说,社会上也会议论纷纷!别说上什么副省 级了,只怕这个厅局级的市长也没法当了!这事适当的时候还得和赵安邦提一提,让老领导 找于华北再做做工作。

借款的事倒不怕,就算真找不到那张借条了,白小亮也不会不负责任地瞎说一气,在没 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认定他就是受贿!事实也是这样,到目前为止,不论是于华 北还是省纪委,都没找到他头上,况且,这四十二万他正在想法还。赵安邦提醒得对,这事 是不能再拖了,就是再困难,也得想法先了结,看来,必须和老婆动一次真格的了,这还没 着落的十五万她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老婆崔小柔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从结婚那天起,就把他的生活全管起来了,吃喝穿戴, 都用不着他­操­心,舒服倒是舒服了,却也把他管死了。尤其是有了盼盼这档事,他就受大罪 了,每年总要贴补盼盼一些钱的,连贪污公款的心都有……

正这么在车上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响了——竟是赵安邦打来的电话!

赵安邦很不客气,开口就问:“钱胖子,那个绿­色­田园又是怎么回事啊?”

钱惠人没任何思想准备,以为赵安邦要了解许克明什么情况,便说:“赵省长,绿­色­田 园老总许克明您不是见过吗?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很有想法……”

赵安邦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我问的不是许克明,是你老婆!你家崔小柔是不是这家 公司的董事?是不是还持有这家公司的股份啊?你给我说说清楚!”

钱惠人这才明白过来,“赵省长,你说这个啊?那我汇报一下:绿­色­田园是老上市公司 电机股份重组过来的,崔小柔和我结婚后,从深圳调到宁川电机厂,后来电机厂改制上市就 按规定持股了,最初是三千股,配了几次股,现在大约有七八千股吧?如果您老领导认为这 影响不好,我……我马上让小柔把持股全退掉就是了!”

赵安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这样,倒也不一定退股,但董事最好不要当!你钱胖子做 着宁川市长,你老婆是上市公司董事,总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嘛!”

钱惠人郁郁道:“好,赵省长,我听你的,让小柔退出董事会就是了!”又说,“现在 的情况你清楚,有些人就是要整我,是不是又有人做小柔的文章了?”

赵安邦口气缓和下来,“这你别瞎想,是我对你严格要求,你理解就是了!”

钱惠人想:肯定又有什么人跑到赵安邦那瞎嘀咕了,官场险恶,人心难测啊!

因此,当晚从省城回到家,钱惠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对崔小柔郑重交待说:“小柔,你 明天就到绿­色­田园去,告诉许克明:你这个执行董事不能再当了,手上的那点股票也转给其 他董事,或者­干­脆卖掉,和绿­色­田园公司彻底脱离关系!”

崔小柔很意外,“老钱,你发什么神经?我是公司老人了,为啥要退出?”

钱惠人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嘛,安邦省长好心提醒的啊!”

崔小柔益发意外,“安邦省长咋这么敏感?该不是谁又背后打黑枪了吧?”

钱惠人压抑不住了,发泄道:“那还用说?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嘛!”

崔小柔发起了牢­骚­,“那他赵安邦就不说话?又想牺牲你了?老钱,不是我挑拨离间, 我看你这位老领导就是滑头!论能力,论贡献,论关系亲疏,你都不该在王汝成之下!他倒 好,对裴一弘言听计从,让王汝成做了书记,让你做市长……”

钱惠人不悦地打断了崔小柔的话头,“行了,行了,过去的事还说啥啊?再说,这种事 要省委常委会决定,也不是安邦省长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得理解!”

崔小柔说:“理解?怎么理解?我算看透了,这种滑头领导,你不跟也罢!”

钱惠人心烦意乱,“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怕我还不够烦啊?!”略一停顿,又说,“哦 ,对了,还有个事:你给我到银行去一趟,取十五万回来,我有急用!”

崔小柔不悦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又不少你吃,不少你喝!”

个中隐情没法说,钱惠人只能耍野蛮,“`率裁矗咳媚闳∧憔腿ト÷铮

崔小柔才不吃这一套哩,“叫什么叫?实话告诉你:银行没钱,那些存款我都转到股市 上去了,证券部的同志正帮我炒绿­色­田园,都涨40%了,还有得涨哩!”

钱惠人手一摆,“这我不管,反正我明晚必须拿到这十五万!”又警告道,“小柔,我 重申一下:股票不能再炒了,你一定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注意影响!”

崔小柔这下火了,俊俏的大眼睛里溢上了泪,“钱胖子,那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当市 长,我既不能在市委、市政府任职,又不能当上市公司的董事,还不能炒股,那让我以后­干­ 什么?当家庭­妇­女?靠你养活?你挣几个钱啊?养得起吗?!”

钱惠人也觉得有些过分了,想了想,妥协说:“要不,你就在许克明手下搞点行政事务 ­性­工作吧,反正别再在董事会呆着,这对我确实有消极影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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