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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崔小柔抹去眼中的泪,“这我听你的,那你也说清楚,要十五万­干­什么?”

钱惠人却不说,“你别问,反正这个钱我必须尽快拿到,你别逼我犯法!”

崔小柔大概知道事情比较严重,口气缓和下来,有些可怜巴巴,“老钱,你总得说说是 啥事嘛!十五万咱们不是拿不出,可你别让我这么提心吊胆好不好呢?”

钱惠人心里一动,马上顺水推舟,一声夸张的长叹过后,表情极是沉重,信口开河道: “知道我为什么去省城吗?省纪委领导找我谈话了,麻烦怕是不小啊!”

崔小柔马上想到了于华北,“是不是那个姓于的家伙又做你的文章了?”

钱惠人“哼”了一声,“这还用说?天明书记的儿子白小亮不是进去了嘛!”

崔小柔这才有些怕了,见他不说具体情况,也没敢再追问,次日上午便提了十五万现金 出来,装在一个服装袋里交给了他,他当晚便带着钱去了池雪春家。

池雪春拿到钱很高兴,透露说:“钱市长,你放心,听说那张欠条找到了!”

钱惠人眼睛一亮,“真的?池大姐,快说说,在哪里找到的?谁告诉你的?”

池雪春说:“听纪委一位熟悉的朋友说,是在小亮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找到的,夹在一本 日记本里,确实是四十二万,欠条上的日期是二↑∫荒晔二月三日。”

钱惠人道:“这就对了嘛!我记得也是十二月,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又苦笑着抱怨说 ,“这个小亮啊,差点害死我了,这张欠条找不到,我可就说不清了!”

池雪春真诚地说:“那也说得清,我就从没怀疑你会受小亮的贿!这话我也和安邦省长 说了,不过,盼盼的事我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这你交待过的!”

钱惠人叹息道:“池大姐,你为我保密,没和安邦省长说,我可全坦白了,不但找了安 邦,还被安邦逼着去见了于华北!欠条找不着,不说清怎么行啊!”苦涩地一笑,“再说, 我也很不应该啊,这款一借就是一年多,总是个错误嘛!”

池雪春感叹说:“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一年多还不了钱,正说明你清廉!”

钱惠人眼睛一红,泪水差点下来了,“有你这句良心话,我就知足了!”

池雪春又想了起来,“哦,对了,钱市长,还有个好消息哩: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叫 什么绿­色­田园,这支股票挺好的,这阵子突然涨起来了!证券公司说,他们趁机把股票全给 卖光了,小亮账上的亏空其实也没多少,最多不超过五十万!”

钱惠人大喜过望,“池大姐,这……这可太好了!只要没造成巨额亏损,将来小亮也不 会判多重的刑,这么一来,我……我这心里也会多少好受些!”

池雪春说:“不过,也有些遗憾。股票卖得早了些,听证券公司的同志说,如果绿­色­田 园这两天再卖的话,小亮账上不但不会亏钱,还能赚上个几十万哩!”

钱惠人道:“池大姐,这你就别遗憾了,股市上的事说不清楚,风云变幻啊,涨起来很 快,跌下去也很快,能落得目前这个结果就算万幸了!”

池雪春倒也挺想得开,“就是,就是,钱市长,我这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从池雪春所住的二区五号楼一路往一区十号自己家走时,钱惠人心彻底放下了:欠条到 底找到了,四十二万还清了,自己今夜可以及早睡个安生的好觉了。

没想到,这晚,文山市常务副市长马达偏偏跑来了,他进门时,马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 上和崔小柔说着什么。见他进了门,马达触电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上前拉着他的手开玩笑 说:“哎哟哟,我的钱大市长,您可披星戴月回来了!怪不得你们宁川搞得这么好,那是因 为有您这么一位不知劳苦的人民公仆啊,佩服,佩服!”

钱惠人一把打掉马达的手,“别­肉­麻了,真佩服我,就把你们文山搞搞好!”

马达仍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样子,反客为主地拉着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是的,是的! 钱市长,我今晚来,还就是想和你说说文山!文山是我的管区,也是你的老家,搞不上去对 谁都不好!对我来说是没政绩,对你来说是脸上无光嘛!”

钱惠人脸一沉,“笑话!文山的常务副市长是你,市长没准马上也是你了,和我有什么 关系?宁川搞好了我脸上就有光了!说吧,说吧,是不是又要宰我啊?”

马达直笑,“钱市长,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这次找你,既不涉及两市之间的合作项目 ,也不涉及融资借款,就是路过宁川,想你了,来看看你,放心了吧?”

钱惠人不敢放心,“马市长,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说你的事吧!”

马达想说却又没说,看了看坐在对过的崔小柔,“哎,崔女士,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让我和钱市长说点私房话?放心,和爱情无关,完全是忧国忧民的事!”

崔小柔起身走了,边走边说,“别整天忧国忧民了,谈点爱情也没关系!”

马达待崔小柔进了卧房,才说起了正事:“钱市长,你可能听说了吧?于华北副书记最 近去了趟文山,我估计是代表省委考察我们文山班子的,可人家偏说是来搞调研,关于文山 的班子怎么调,一句口风没透,连他的老部下田封义心里都没底!”

钱惠人知道赵安邦和裴一弘对文山的班子很不满意,一直想动,可也听说于华北对现班 子想保,反正都与他无关,他自己的事还烦不完呢!便敷衍说:“田封义怎么会没底?他和 于华北书记是什么关系?马市长,老田只怕没和你说实话吧?!”

马达直摆手,“不是,不是!这情况我知道,于华北在几个不同场合批了我们,谁都没 轻饶,包括对田封义!当然,也该批,文山这些年是没搞好嘛!刘壮夫书记三天两头住院, 田封义能力太差,让我这个常务副市长怎么办?我真是孤掌难鸣啊!钱市长,咱们是老伙计 了,我这一肚子委屈还真得好好和你说说哩……”

钱惠人不想听,阻止说:“哎,哎,马市长,你打住吧!你的委屈和我说什么?我又不 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你找裴书记、安邦省长、于书记他们说嘛!”

马达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在安邦省长面前垫个话!你别误会,我这可不是 跑官啊,我是想­干­事!我酝酿了一个甩卖国企、振兴文山经济的计划,可于华北听都不愿听 ,我估计于华北和省委不想让田封义和我进这关键的一步啊!”

钱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你最好别进这关键一步,你进了这一步,只怕文山还是没 希望!你还委屈,从管工业的副市长,到管全面的常务副市长,你­干­成了啥?

马达还在喋喋不休,“钱市长,看在当年咱们在白山子的份上,你老弟说啥也得帮我做 做安邦省长的工作!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咱安邦省长最听你的!”

钱惠人笑着自嘲道:“安邦省长听我的?我是中央领导啊!马市长,要我看,这事最好 还是你亲自和安邦省长去说,可以说说你振兴文山的计划设想嘛!”

马达不高兴了,“看看,不够朋友了吧?不瞒你说,我已经听到风声了,省委很可能从 你们宁川和平州派­干­部到文山去搞占领,我­干­事的舞台只怕没有了!”

钱惠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哦,这倒不是没可能,对文山的班子,省委一直就 想动嘛!现在又把文山定成了北部地区的经济辐­射­中心,班子肯定要加强!”

马达说:“所以,钱市长,这忙你得帮啊!你和安邦省长说嘛,真不让我当市长,就让 我换个环境,去伟业国际集团去­干­番事业吧!最好是董事长兼总经理,让我组阁挑个党委书 记!我听省国资委的同志说了,伟业国际已经划给省里了,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正在接收,原 来的老总白原崴又逃到海外去了,正是个机会哩!”

钱惠人心里苦笑:就冲着你想去做一把手,人家白原崴岂有不逃往海外的道理?不过, 对白原崴逃亡一事,他倒真没听说,便问:“哎,谁说白原崴逃了?”

马达眼皮一翻,“没逃吗?我们文山的同志都在传嘛,说是逃到南非去了!”

钱惠人哭笑不得,“那我告诉你吧,白原崴没逃到南非,逃到月亮上去了!”

马达手一挥,“甭管它南非还是月亮吧,反正伟业国际不是白原崴的了!”

钱惠人说:“那也不是你马市长的!”说罢,又是一个不无夸张的漫长哈欠。

马达脸上挂不住了,“钱市长,你咋哈欠连天的?对老哥这么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只得继续应付,“好,马市长,你说,你说,我这不是在听嘛!”

马达又说了下去,口气中带着戏谑的不满和抱怨,“钱市长,你别一阔脸就变嘛!我今 天来找你,也不是没原因的!不是你,十七年前我能拉着一个浩浩荡荡的军工厂落户文山吗 ?今天来你家的路上我还在后悔:你说我当年咋这么倒霉呢?怎么会在省城大众浴室撞上你 和安邦省长?怎么就被你们俩骗到文山来了呢?”

钱惠人一怔,笑道:“哎,哎,马市长,打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马达实在是个活宝,摇着头发花白的大脑袋,和他坐近了一些,“我的钱市长啊,你这 话就不对了嘛!怎么能让它过去呢?回忆一下过去有好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弗拉 基米尔?伊里奇说的!”马达的脸上现出了回忆的神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哥当时 可没这么发达,只是白山子县工业办公室主任吧?安邦省长当时是管工业的副县长,是不是 ?你和安邦省长搞了个空荡荡的工业园,四处拉项目,拉得好辛苦啊,到省城出差连招待所 都舍不得住,住洗澡堂!”称呼在不经意中变了,钱市长变成了钱主任,“钱主任,真是天 意啊,历史把我们抛进了省城大众浴池,让我们遭遇了一场伟大的洗澡!我们彼此坦诚相见 了,绝对坦诚哩,你、我、安邦县长,身上全都赤­祼­­祼­一丝不挂,那是真理与真理的历史­性­ 会晤啊……”

钱惠人眼前不禁浮出一片水雾蒸腾的迷蒙,十七年前的那场伟大的洗澡伴着马达不无夸 张的回忆­性­述说重现在眼前。马达说得不错,那时,他只是文山白山子县工办主任,还是副 主任,分地落下的处分没撤销,赵安邦想提也提不起来,只能让他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 .那时真难啊,他和赵安邦若不是在真理的浴池中碰到了马达,哪会有后来几年白山子乡镇 工业的起步和城关工业园的一片红火啊!

十三

一九八七年省城大众池室的浴池里一片面汤似的混浊。泡在同一池混水中的钱惠人、赵 安邦和马达,隔着一层白蒙蒙的水雾,还天各一方,尚未相会相知。如果那天赵安邦硬是不 让钱惠人帮着搓背,二人提前离去了,真理和真理的历史­性­会晤就将失之交臂。事后回忆起 来,钱惠人还想,创造历史有时是必然的,比如由刘集镇分地引发的三十年不变;有时却具 有偶然­性­,比如发生在省城的伟大的洗澡。

那时真苦啊,赵安邦带了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到文山地区最穷的农业县白山子做分管工 业的副县长,这明显是不受重用。几个副县长中,农业县长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是政法县长 ,赵安邦竟排在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之后。这个排法也不是没道理,南部各市县乡镇企业 迅速崛起时,白山子还在以粮为纲哩!县办工业只有一个百十号人的编织厂、两家地方国营 ­性­质的小饭店和十几个集体所有的乡村合作社。赵安邦到任后转了两天,就把这点家底全摸 清了:全县所有工业资产不足三百万,都不如南部市县一个自然村的家当多。他这才在县长 办公会上提出:向南方学习,自费开发,上马搞工业园。钱惠人跑到白山子投奔赵安邦时, 赵安邦很高兴,当即表态说,“好,好,胖子,那你就过来吧,我和县委组织部说说,马上 商调!”

他正式调过来做县工业办公室副主任时,工业园的地已圈下了,就在县城东面城关镇上 .在赵安邦的坚持下,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了个工商强县的一九八七年第三号文件,规定 :在自理口粮、自筹资金、自建住宅、自谋出路的前提下,欢迎农民到城关镇搞开发,可以 在镇上建房,在工业园设店建厂。文件一公布,各乡农民纷纷涌进城,县工办一下子热闹起 来,简陋的办公室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几天内就有上千户农民登记建房,三百多户准备在 工业园设店建厂,押金收上来两千多万。

然而,白山子毕竟不是南部发达地区,底子太薄,老百姓太穷,最初的喧嚣热闹过后, 他和赵安邦不无悲哀地发现:农民们向往的是城镇户口,他们既没有资金,也没有能力支撑 起城关工业园这片新天地。除了工业园内的小商品市场,真正入园的正经工业企业几乎没有 ,规划中的工业区还种着庄稼。赵安邦坐不住了,自己带头跑项目,也赶着他和县工办的同 志下去跑。跑的结果并不理想,那时的宁川、平州、省城都在大上工业园,有的还是国家级 的,投资环境,优惠政策,都是文山比不了的。在省城大众池室碰见马达那晚,他和赵安邦 又经历了两场艰苦而无效的谈判,厂房用地降到每亩三千元,倒贴七通一平的费用,人家都 不愿来投资。

那晚,钱惠人见赵安邦身心交瘁,无­精­打采,要给赵安邦搓背,说是搓搓舒坦。一搓果 然舒坦了,赵安邦搭拉着湿脑袋,坐在浴池边摇摇晃晃,差点儿睡着。

就在这时,钱惠人无意中听到了浴池另一角马达和一位姓李的副厂长的对话。

马达说:“平州没戏,我估计省城也没戏,谁也不敢违反国家户口政策啊!”

李厂长说:“省城不是还没回绝吗?能给二百个户口也成,你我解决了嘛!”

马达说:“老李,这梦你别做,要解决就得一起解决,当年咱3756厂是从省城迁到大西 南的,要回得一起回,这四千多人都是我们汉江子弟啊!不能让他们献了青春献子孙!要想 自己回来,我不是没门路,可我能这么走吗?不要脸啊!”

李厂长叹着气说:“马书记,这么说省城也没戏,谁敢收下咱四千多人啊!”

马达从浴池里站了起来,走到莲蓬头下淋浴,边淋边发狠说:“老李,我还就不信了, 这么好的一个转产军工厂,还有四千万元的安置费,会在汉江省花不掉!”

天哪,还有这种事!一个转产的军工厂,带着四千万元的安置费,竟在汉江省找不到落 脚的地方?这难道是上帝的声音吗?是的,是上帝的声音,上帝已经降福人间了!钱惠人顿 时热血冲顶,一把推开昏昏欲睡的赵安邦,也不管赵安邦舒服不舒服了,嘴上喊着“马书记 ”,跌跌撞撞冲到莲蓬头下,准备实现和真理的会晤。

不料,因为太激动,钱惠人在距马达一步之遥的地方滑倒了,摔了个仰面朝天。

马达吓了一跳,抹去了脸上的水,低头看着钱惠人问:“哎,你认识我吗?”

钱惠人不顾ρi股上的疼痛,爬起来,赔着笑脸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马达疑惑地审视着钱惠人,“哎,我说同志,你什么意思啊?”

钱惠人一把拉住马达的手,用力握着,“马书记,汉江人民欢迎你!”

马达甩开钱惠人热情的手,一脸嘲讽说:“老弟,你代表汉江人民?你?”

钱惠人这才发现自己口气太大了,忙喊赵安邦,“赵县长,来项目了!”

赵安邦那当儿还蒙⒆拍兀坐在浴池边说:“胡说啥呀,快冲冲走吧!”

钱惠人硬把赵安邦拖到马达面前,这才让赵安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次光着ρi股的历史­性­会晤,嗣后被马达说了多少年,一直说到今天。在马达嘴里,赵 安邦省长和钱惠人市长当年落魄着呢,哪有今天这份威风?为把他和3756厂拉到文山,好话 说尽,笑脸赔尽,连裤衩都没来得及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他谈判了。这种谈判在古今中外的 商业谈判历史上前所未有!赵安邦却不承认,笑骂马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钱惠人后来见 了马达,就敲打说,闭住你的臭嘴吧,都当上副市长了,还不知道为尊者讳?你狗东西少四 处败坏安邦省长的光辉形象!

光辉是后来的事,一九八七年见到马达的时候,赵安邦的形象并不光辉,他的形象就更 不光辉了,说落魄是客气的,落魄中还有份穷凶极恶。因为穷自然就凶了,拉项目,找投资 弄得急红了眼,饿狼一般,岂有不恶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和赵安邦玩笑说,实在不行就绑两 个大款过来,不在咱工业园投个千儿八百万就不放人!因此,马达和他们3756厂四千人的户 口问题在省城、平州是难以解决的大麻烦,在他和赵安邦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他们连地 都敢分敢卖,还怕违反户口政策?赵安邦在大会小会上不止一次说过,只要能把工业园搞上 去,啥都能试!

然而,让他和赵安邦都没想到的是,马达也是个敢闯祸的祖宗。3756厂面临的不仅仅是 四千人的户口问题,还有抗命的问题。在此之前,国家已将3756厂就地安置到大西南原厂附 近的一个小县城,准备转产电视机,已经在盖厂房了。如果真把马达和3756厂拉到城关工业 园,不但马达要倒霉,他和赵安邦也得受连累。

马达也不隐瞒,当晚和他们一起吃夜宵时,就实话实说了:“赵县长,钱主任,咱们是 光着ρi股见面的,没啥掖着藏着的!我抗命把这么大一个厂,四千人拉到文山落户,有相当 风险。也许会惊动国家有关部委和两省领导层,我很可能被撤职开除党籍!可我认了,3756 厂本来就是从汉江省迁到大西南去的,同志们想回迁汉江是一个原因,另外,目前所谓的就 近选址也不科学,那鬼地方连火车都不通,将来怎么发展?我和李厂长还有党委反复研究了 几次,最终决定冒险闯关!所以,也请你们想好了:你们是不是真敢冒这个险?其实你们没 义务陪我们冒险!”

这可真是开玩笑:世上竟还有这种人,这种事!钱惠人当时就想,这项目只怕又黄了! 一个四千人的大厂抗命不遵,自说自话跑到文山来了,大西南那边能不追查?能不找汉江省 委、省政府?看来这不是上帝的声音,也许是魔鬼的声音。

赵安邦真够大胆的,明知此事不可为,仍于穷凶极恶中不愿放弃,继续与魔共舞,“马 书记,我很敬佩你的道德勇气,就冲着你没扔下一厂职工自己调回来,我说啥也得成全你! 咱现在什么也别说,你先到我们文山城关工业园实地看看,如果还满意的话,我们也派人去 你们厂子考察一下,看看你这个厂是不是真的生产电视机?你要生产机枪、大炮啥的,我们 就不敢要你了,我们工业园可不造军火!”

马达乐了,“赵县长,你放心,我们厂一直生产军工仪表,前年转民品了,上了生产线 ,试产电视机,现在电视机可是大热门啊,内部凭票供应!你们来吧,我用内部职工价一人 卖给你们一台彩­色­电视机,别看还没牌号,质量好着呢!”

相互考察都很满意。城关镇虽说不在文山市内,可距文山城区并没多远,只半小时车程 ,文山又在铁路线上,有个大火车站,四通八达,交通便利。赵安邦带着县工办的两个同志 去了趟大西南,当真抱回来一台无牌号的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

指着那台彩电,赵安邦乐呵呵地说:“同志们,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啊,从今开始,咱们 文山要生产彩电了,而且就在咱们城关工业园生产!这才叫真正的大项目哩,这个大项目一 上,就得上配套厂,比如,相关元件厂啊,纸箱厂啊,还有服务方面,一方水土就带活了! ”说这话时,赵安邦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冒险了。

钱惠人及时提醒说:“赵县长,你别光想着天上掉馅饼啊,咋就没想到犯错误?搞不好 这可又是一次分地事件,也许比分地还严重,陈同和书记和省里饶不了咱们!”又建议说, “真要­干­,最好汇报一下,看看市里和省里是什么态度?”

赵安邦当场否决了,“汇报什么?这种事能汇报吗?一汇报准不成!”

这期间又出了点小Сhā曲:马达一看赵安邦态度积极,骑在驴上又想找马了,厚颜无耻地 提出,自己带过来的是个团级厂,窝在白山子县的城关镇太委屈了,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 是进文山城发展,而且,文山市委还应该给他们相应的待遇。

赵安邦哭笑不得,还不敢发火,怕弄黄了这笔风险生意,只能报之苦笑,“马书记,我 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团级单位,我也县级单位,你这待遇我怎么给?让市委给?你觉得 这事能向文山市委汇报吗?哪个傻爹敢收你这叛逃过来的野种?”

马达直乐,“你赵县长不就是个傻爹吗?你思想解放,你就收了啊!”

赵安邦道:“那我也告诉你,像我这样的傻瓜没几个,碰上我算你运气!”

马达叫道:“不也是你的运气吗?我拎着乌纱帽给你们带来个大项目!”

赵安邦笑了,“那你还惦记相应待遇?弄不好,咱们全下台滚蛋!”

马达很义气,“别,别,赵县长,这话我一直想和你说: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反正我 在劫难逃,犯不上再拖个垫背的!我要对得起四千汉江子弟,也得对得起你赵县长,不能让 你办了好事还倒霉!你啥都不知道,是受蒙蔽的革命­干­部!”

这其实也是赵安邦想说而不好意思说的。多少年过后回忆起来,赵安邦还夸马达,说是 那时的马达真不简单,有责任心,有道德感,还有押上身家­性­命的勇气!

于是,一场惊动国家部委和省委、省政府的轩然大波平地而起……

十四

马达此生经历的最悲壮的事件,就是一九八七年五月,从三千里外的大西南率着3756厂 四千人进行大转移。动迁之前,一切都是严格保密的,除了厂党委成员和几个厂长,没人知 道这次抗命迁厂的决策内幕和运作情况。为蒙住当地政府,五月一日夜间已要走了,马达和 厂领导还陪着当地县长、书记喝了场酒。席间和主管县长大谈了一通新厂房建设的事,说是 一定要在年底前把厂子从山窝里迁到县城。

喝罢酒,回到六里沟厂部,马达和厂党委连夜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在会上宣布了迁厂决 定,要求全厂­干­部职工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于五月五日之前离厂,五月十日前带着户口本到 汉江省文山城关工业园报到,办理户口手续,逾期责任自负。

一切都经过­精­心策划:国家部委拨下来的四千万元安置款已悄然转走,生产设备拆除打 包,连山窝里的厂房、住房都找好了新主家,签了个连卖带送的协议。赵安邦和钱惠人那边 十分积极,配合默契,在文山地区代为征集了八十多辆卡车,经三千里跋涉悄然开进了山, 承担运载生产设备的任务。对职工的安排也是细致到位的,文山火车站和城关工业园都设了 接待处,有专门的班子接待。这边头一批五十多辆卡车载着生产设备准备出山时,赵安邦的 电话就过来了,说是已在恭候。

尽管没能如愿迁往省城、平州,而是迁往文山,可总算回到了汉江省,全厂­干­部群众还 是很满意的。迁厂进行得十分顺利,五天之内四千人几乎全出了山,近千吨机器设备也一批 批运了出去。因为设备太多,有些就先运到附近关系单位藏了起来。待当地政府有所察觉时 ,大山窝里的那个3756厂已是一片狼籍的废墟了。

大西南当地领导们几乎气疯了,跑去上级地委汇报。地委领导不敢轻信,调查属实之后 ,才向省委正式汇报。省委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又下去了解情况,了解清 楚后,向国家部委紧急通报。尽管各级都抓得很紧,但还是晚了一步,国家部委有关部门打 电话找到汉江省时,已是十二天零十一小时过去了。

这十二天全在马达和赵安邦事先的计算之中,他们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在这短短十二天里,3756厂四千人在文山市白山子县以迅雷不及眼耳的速度落了户,国 营山河电视机厂也在城关工业园正式挂了牌。挂牌时,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全出席了,赵 安邦还把文山市委书记陈同和请了过来。陈同和挺高兴,在挂牌仪式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 话,对山河电视机厂落户文山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然而,让陈同和没想到的是,出席挂牌仪式回来的当天下午,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就打 来了,追问陈同和和文山市委,知道不知道有家代号为3756的军工厂迁到文山来了?陈同和 可不知道3756厂和山河电视机厂本是一回事,回答省政府办公厅说,没这回事。次日一早, 省委办公厅又来了个电话,还发来了几份电传材料,其中有大西南那个兄弟省区的相关通报 ,3756厂的情况介绍,和国家部委调查3756厂去向的明码电报。陈同和看过这些材料才算弄 明白,山河电视机厂落户城关工业园是怎么回事?!一怒之下,当即把马达和赵安邦同时叫 到了市委。

谈话是分开进行的。陈同和和赵安邦谈时,马达就在隔壁房间忐忑不安地坐着,思索对 策。其实也没啥好对策,这场暴风雨本来就在预料之中,该死该活X朝上,反正四千人的户 口落在文山了!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安邦,他根据­干­部职工的意愿和企业发展的考虑抗命 迁厂蓄谋已久,赵安邦不是同谋,不该为他陪绑。

然而,陈同和不但把赵安邦看成了同谋,甚至把赵安邦当成了主谋,口气严厉地对赵安 邦训个不停,声音一阵阵传到门外:“……你这个赵安邦,就是不接受教训!在古龙县管农 业,你敢分地!到白山子管工业,你敢私自接收这么大一个军工企业!你说怎么办吧?国家 部委和省委都追过来了,让我们文山市委怎么解释!”

赵安邦被训惨了,徒劳地辩解着什么,声音很小,马达支着耳朵也听不清。

后来,又听到陈同和高声说:“什么馅饼啊?这种馅饼不好吃,要噎死人的!这事和分 地的­性­质虽然不同,可仍然是十分错误的!你赵安邦是党员­干­部啊,怎么能这么胡来呢?国 家部委对3756厂的安置是否合理与你有什么关系?找死啊!”

赵安邦又解释起来,内容仍听不清,不过,马达能想像到赵安邦的狼狈。

陈同和最后说:“行了,这我知道,我也希望马达和他这个厂能留在文山,省里和北京 的工作我和市委做做看吧!不过,你别再狡辩了,别说事先不知道!这么大一个厂子过来, 能没手续吗?你就不问问那个马书记?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赵安邦灰头土脸出来后,马达才被叫进办公室,进去时,马达多少有些底了。

果然,陈同和对他很客气,“马达同志啊,说说吧,是怎么个事啊?现在国家部委四处 发电报,找你们这个3756厂,你们敢和国家捉迷藏,我可不敢啊!”

马达便说了起来,只谈自己和厂党委的决定,绝口不谈省城的伟大洗澡以及和赵安邦、 钱惠人私下进行的秘密谈判,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赵安邦是受了他的骗。

陈同和不信,讥讽说:“马达同志,你别替赵县长打掩护了,你胆子不小,我们这位赵 县长胆子更大,要由着赵县长胡来,他能把联合国大厦都扛到文山来!”

马达壮着胆开玩笑道:“陈书记,那赵县长得算人才!赵安邦要真把联合国大厦给你扛 到文山来,文山市委的办公条件就改善了,你­干­脆当联合国秘书长吧!”

陈同和被逗笑了,“马达同志,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咱们说正事!不管怎么说,厂子 已经迁过来了,我们文山当然不能让你们走,该做的工作我们会积极做!但你也要有个思想 准备,国家部委有关部门不会和你就这么算了,会处分你的!”

马达点头道:“陈书记,这我心里有数,了不起开除党籍,撤职罢官!”

陈同和想了想,含蓄地说:“也不要太担心,就算开除了党籍,也可以重新入党嘛!你 们那边如果不把你和其他厂级­干­部的档案转来,我们可以重建档案!”

马达听到这话想:看来他死不了了,文山市委和陈同和有这个态度,事情就好办了,何 况这次冒险迁厂是为了全厂­干­部职工的利益,得到了­干­部职工的真诚拥护。往好处想,风波 过后自己这个厂党委书记也许还能­干­下去。往坏处想,文山市委也得给他碗粥喝,毕竟是他 冒险抗命给文山带来了一个偌大的电视机制造企业。

可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会这么严重。3756厂既已搬迁到文山,再回大西南原址是不可 能了,汉江省委出面协调,陈同和代表市委三次赴京做了大量工作,终于说动国家部委改变 初衷,同意将3756厂安置到文山。可这一安置文件下达的同时,国家部委主管局的调查组也 下来了,查处重点除了违令迁厂之外,竟还有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据说山里那些连卖带送的 厂房、住房,给国家造成了一千三百余万的巨大损失。调查组郑组长吓唬他说,马达同志, 监狱的大门已对你打开了!

陈同和书记真是个敢担责任的大好人,并不像钱惠人形容的那样,是什么保守人物。陈 同和得知这一严重情况后,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了,几次找到调查组,软硬兼施,向那位强硬 的郑组长施加压力。陈同和说,马达同志造成了什么国有资产流失啊?山沟里的那些破房子 当真值那么多钱?卖给你,你要吗?再说,这些房子是协议卖给当地乡政府的,就算作价低 了些,也是便宜了当地政府嘛!郑组长不买陈同和的账,要把他带回北京隔离审查。不料, 就在要走的那天,两千多号­干­部职工陆续赶来,将调查组所住的宾馆围住了,吓得郑组长面 无人­色­,向公安局告急。

公安局一个人没来,僵持半天之后,陈同和带着市委办公厅的一位秘书赶来了。

陈同和指着聚在楼下的黑压压的人群,语重心长地对郑组长说:“老郑啊,你看看,听 说你们要带马达同志走,这么多­干­部群众来给马达送行,说明什么啊?”

郑组长可不糊涂,“陈书记,他们这不是送行,分明是聚众闹事!闹事!”

陈同和笑道:“作为文山市委书记,我没看到谁在闹事,倒是发现了一个好­干­部,这个 好­干­部就是马达!你们培养了这么一位好­干­部,我要深深感谢你们啊!”

郑组长最终没能把他带走,而是被陈同和灌醉之后,由赵安邦陪同去了北京。到北京后 ,赵安邦通过陈同和的关系,请出了国家部委的一位老领导,老领导再次出面协调,最终将 这事摆平了。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没再追究下去,档案也转了,只不过档案里多了个处分决定 :撤销厂党委书记职务,开除党籍留党察看两年。

陈同和和文山市委没把处分当回事,一九八七年底即下文任命他为文山市电子工业局副 局长兼山河电视机厂厂长。隶属关系也变了,变成了市辖企业,厂子虽然还在城关工业园, 但却不归县里管了,赵安邦、钱惠人算是白忙活一场。这个结果是赵安邦没想到的,据说赵 安邦跑到市委找陈同和交涉过一次,问陈同和为什么?陈同和的回答很简单,只硬邦邦的一 句话,“我的原则是,不能让违规者赚便宜!”

然而,陈同和心里还是很有数的,实际上让赵安邦占了便宜,次年二月县委班子调整, 赵安邦由排末位的副县长一跃而成为县长兼县委副书记,钱惠人做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也 就在那时,于华北从古龙县委书记调任文山副市长,主管工业。

八十年代末的文山是令人难忘的。那时不是现在,啥都过剩,那年头除了人啥都紧缺, 尤其是彩电,供不应求,次品处理都得凭关系。山河电视机厂真是一片红火啊,不但厂子效 益好,也带活了文山一方经济。一直到今天,赵安邦都不能不承认:正是从3756厂落户城关 工业园那天开始,文山才有了真正的电子工业企业。

白山子乡镇企业崛起的第一部发动机也是他带来的这个3756厂,当年的赵县长围绕山河 牌电视机做了多少文章啊!电子元件厂、塑品厂、纸箱厂,几乎把生产山河电视机的所有可 以外包的配套生产项目全包揽了。他一般来说还是支持的,能给赵安邦和县政府帮的忙都帮 了,没啥对不起赵安邦的。当然,也得承认,他目光有些短浅,缺乏预见­性­,得到市委和陈 同和书记的重用后,对赵安邦的态度有点小傲慢,觉得自己不但是厂长,还兼着市电子工业 局副局长,有时有点拿腔捏调。可这能怪他吗?当时谁能料到这位赵安邦县长后来会青云直 上,官居省长高位呢?!

十五

马达可不是有点小傲慢啊,该同志是一阔脸就变,得意忘形。得到陈同和的赏识,兼了 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以后,马达就不知自己姓啥了,俨然一副大­干­部的派头,说话的语调渐 渐带上了拖腔,对他这个当初的盟友,在职县长不再主动热情握手了,而是伸出手让他握。 赵安邦不止一次当面嘲弄马达说:“马局啊,你说我和钱主任拉你过来­干­啥?风险是我的, 厂子归市里,我这不整个一大傻蛋吗?!”

马达打着标准的官腔说:“小赵县长啊,怎么能这么说呢?要顾全大局啊,同和书记不 是一再说吗?要看到全市一盘棋,我们一切工作都要听从党的安排啊!”

赵安邦哭笑不得,“马达啊马达,你还好意思说!党安排你们在大西南就地转产,你怎 么跑到我们文山来了?我看你是有利就听党安排,无利谁的话都不听!”

马达绷不住了,哈哈大笑,“安邦,彼此彼此,没你里应外合我也过不来!”

每到这种时候,赵安邦总是把手一伸,“知道就好,再给我一些彩电票!”

马达一开始还算不错,十张、二十张,多少总是给一些,赵安邦用这些彩电票做礼物, 省内外拉了不少关系。后来不行了,省里、市里不少人盯上了山河电视机厂,纷纷找马达要 彩电。马达吃不消,汇报到市里,市里做了个决定,一个口子管理,由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于 华北批。赵安邦再找马达要彩电票,马达便公事公办了,让他找于华北批条。他火透了,授 意变电站拉了电视机厂几次电。道理说得也很堂皇:彩电紧张,电力也紧张啊,农忙时节必 须首先保证农业用电!马达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才老实了,被迫和县政府签了个协议,每年 给县里一百台彩电指标。

经济紧缺的年代,也是官倒盛行的年代。在赵安邦的记忆中,省市有些­干­部子弟就靠倒 山河牌彩电发了不少财。白原崴当时也是其中一个官倒公司的部门经理,曾跟省委一位副书 记的公子到文山来过几次,有一次,拿着于华北的批条一下子提走了三百台彩电。赵安邦记 得,自己还被马达拉着,陪过他们一两回,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是太好,总觉得他们迟早要出 事。果不其然,后来没多久就出事了,省委副书记的公子进去了。树倒猢狲散,白原崴跑到 香港投靠了京港开发公司,凭京港开发的一千万港币起了家。待得赵安邦到宁川任职再次见 到白原崴时,白原崴已经抖起来了,正张罗着在宁川海沧街十二号盖那座二十二层­奶­白­色­的 伟业国际大厦。

在山河电视机厂最红火的时候,赵安邦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曾不止一次提醒过马达 :经济紧缺是暂时现象,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局面总有一天要结束,劝马达眼光放远大一些, 和国外著名电器企业合资,引进最新技术,把企业做大做强。马达听不进去,始终生产单一 的十四英寸彩电,连条十八英寸生产线都不愿上。结果九十年代初彩电业第一次洗牌时就败 下阵来,想和国外合资也找不到主了。大屏幕彩电生产线最终引进了一条,生产的彩电却卖 不出去了,欠下的大笔贷款至今还没还清。

就这样一个没市场概念的同志,却在陈同和、于华北手上一步步提起来了。先是转正做 了电子工业局局长,接下来,又在于华北手下­干­了三年市经委主任,待得于华北调任省委副 秘书长,刘壮夫主持工作时,马达已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了。

文山有马达这样的主管副市长,经济能上去就见鬼了。说到底马达只是经济紧缺时代的 过渡人物,他抗命迁厂时迸发出来的道德感,和搞经济没直接关系。再说,这位同志的道德 感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只是对自己下属­干­部职工,对其他单位部门,对整个社会就不成立了 .亚洲集团老总吴亚洲的遭遇就是例子,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提起马达,吴亚洲仍气不打一 处来,吴亚洲当年差点死在马达手上。

吴亚洲最初是文山郊区一家村办印刷厂的业务员,偶然跑到城关工业园联系印刷业务, 发现了为山河电视机厂生产包装纸箱的好买卖,就找到工业园管委会,申请投资办厂。当时 ,管委会正为山河厂搞外包配套,双方一拍即合,吴亚洲便四处借款,一周内筹资二十多万 ,上了纸箱厂。纸箱厂挂牌时,赵安邦被请去喝了场酒,不是他想去,是被吴亚洲硬拖去的 .小伙子憨憨地站在他面前,赔着笑脸,他不去不太好。再说,吴亚洲这个纸箱厂虽说很小 ,却是园区内第一家为国营大厂搞外包的私营企业,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去一下也为了表明 县政府支持私企的态度。

不知吴亚洲使了什么招儿,把马达也弄来了,马达一见桌上的茅台,眼睛立即亮了。马 达那时就特抠门,请别人喝酒全是几块钱一瓶的文山大曲,自己不喝,净灌客人。这回却酒 兴大发,一人喝了大半瓶茅台。喝到似醉非醉的时候,牛皮又大了起来,指着他这个县长对 吴亚洲说:“小老板啊,你要想发财得跟准人!跟着赵县长你发不了,他县政府只管收税, 收管理费,你得跟我,跟我们山河厂啊!”

赵安邦一听就不高兴了,讥讽说:“那是,我们全县都靠马厂长养着哩!”

马达不知谦虚,“小赵县长,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山河厂上交给市里的利润养你白山子 一个县绰绰有余!”又对吴亚洲说,“跟着我好好­干­,你一步登天了!”

赵安邦出于一时气恼,回了一句,“小吴啊,没准你这一步就迈进了地狱!”

不料,这话还真让他说准了。吴亚洲的纸箱厂和山河电视机厂签下的外包合同从来就没 有认真履行过,电视机厂收了货也从没按时付过款。吴亚洲还不敢催,生怕马达耍威风一脚 将他和他的小纸箱厂踢开。于是,便忍气吞声,一次次借款,补充流动资金,据说后来连住 房都抵了出去。这种情况赵安邦开始并不知道,直到后来双方矛盾总爆发,吴亚洲哭到他面 前,他才看清了马达这个国营­奸­商的嘴脸。

矛盾爆发于当年夏天的一次洪水泛滥,电视机厂局部被淹,二百多台电视机和刚收下来 的五万只纸箱全泡到了水里。马达真心疼啊,先是跳脚在厂里厂外四处骂娘,继而,便想到 了堤内损失堤外补,坚决不认这五万只纸箱的账。该厮也做得出来,眼一闭,愣说这五万只 纸箱接收前就是泡过水的,不但不给加工费,还要对吴亚洲罚款五万元。吴亚洲最初并不想 把事闹大,低三下四求马大爷开恩。马大爷就是不改口,后来­干­脆不和吴亚洲见面了,让管 外包的同志传话说,不­干­就滚蛋!

吴亚洲真是不想­干­了,流着泪找到县长办公室,对赵安邦说:“赵县长,我就是滚蛋, 马厂长也得和我结结账吧?我不坑他国营大厂一分钱,他也不能这么坑我啊!十几万元在马 厂长眼里是九牛一毛,在我这里就是巨款啊,我是小本生意啊!”

赵安邦气得不行,带着吴亚洲找马达交涉,以为马达总要给点面子。

马达却一点面子不给,口口声声不能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大喊大叫说:“小赵县长, 我劝你不要搞地方保护主义!别的地方啃国企行,我这里不行,我得对国家负责,就算这笔 钱是九牛身上一根毛,这根毛我也得守好,不能让人拔了!”

赵安邦强压着恼怒问:“谁搞地方保护主义了?又有谁要拔你的毛了?你欠人家纸箱厂 十几万是不是事实?小吴手上有你们的收货单,你凭什么不认账?!”

马达振振有词,“收货单能说明什么?我们收货人员失职,没准吃了回扣!”

赵安邦压抑不住了,桌子一拍,“那是你们内部的事,谁吃的回扣你找谁,吴亚洲纸箱 厂的账你们必须结!马达同志,我把话和你说清楚:我们园区管委会不但只是收税收费,也 必须保护投资者的合法利益,请你今天就和纸箱厂结账!”

马达也火了,“小赵县长,你拍什么桌子?这账没什么好结的!泡水的五万只纸箱是次 品,请小老板拉走,欠的四万多顶罚款了,差几千块我也不向他要了!”

碰到这样不讲理的赖皮,你真是没办法。赵安邦被迫找到了分管副市长于华北。于华北 问明情况后,和马达谈了三次,总算帮吴亚洲要回了四万多元,那五万只纸箱的货款却一分 钱也没要回。于华北对此并不恼火,反倒当着赵安邦的面表扬马达说,安邦啊,你也得理解 马达嘛!马达这样做是对国家负责,有这样的好厂长,这个山河电视机厂大有希望啊!赵安 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冷笑:还大有希望?有什么希望啊?这么不讲商业道德,马达 和他这个厂只怕不会有啥好结果!

赵安邦后来也想过,马达能在陈同和、于华北手上提上去,恐怕就与此有关。在陈同和 、于华北看来,马达个人品质和道德无可挑剔,爱厂如家,生活简朴,很有责任感。然而, 他们忽视了问题的另一面,就是马达这类同志对社会信用、对经济秩序的责任意识。马达没 有这种责任意识,他的个人道德和职业道德是分裂的,这种分裂,使得他们对市场游戏规则 极度漠视和轻蔑。在经济短缺时代能得逞一时,在经济过剩时就要吃大苦头了,决无成功的 道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吴亚洲和亚洲集团到底还是在宁川崛起了,而马达和山 河电视机厂则成了过眼烟云。

赵安邦再没想到马达会找到共和道8号他家来。自从离开文山,不论在宁川还是在省城 ,马达都从没上过他家的门,也没单独向他汇报过工作。凭心而论,这倒是马达的一个长处 ,陈同和当年那么器重他,他也很少到陈同和家串。因此,赵安邦看到马达不免有些意外, “哎,你这同志怎么突然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马达也很意外,“咋没打招呼?赵省长,钱……钱市长没和您说起过吗?”

赵安邦有些茫然,“钱市长和我说什么?说你找我?没这事啊!”

马达咕噜了一句,“这……这个钱胖子,又坑我了!”说罢,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 赵……赵省长,真……真是钱市长让我来的啊!我知道您工作忙,本来不敢打搅您,可…… 可钱市长非让我来,说您一直对我很关心,我……我想也是,文山这一摊子事也真得向您认 真汇报一次了,这……这才过来了……”

赵安邦笑了,“老马,说这么多­干­啥?来就来了嘛!坐,坐吧!”

马达如获大赦,小心坐下了,半个ρi股搭在沙发上,上身没敢往沙发背上靠。

赵安邦给马达泡了杯茶,“我搬到这里,你马副市长还是第一次来吧?”

马达很拘束,双手接过茶杯,“是,是,赵省长,几次想来看您,又没敢!”

赵安邦说:“怎么会呢?你还有不敢的事啊?当年抗命迁厂你胆子多大啊?”

马达笑道:“赵省长,那不是因为有您的大力支持嘛!您当时担了多大的风险啊?没有 您,我今天还在大西南呆着哩!”马达一往情深地忆起了往事,“赵省长,您还记得吧?在 大众浴室,咱们头一次见面,钱市长激动得都摔了个大跟斗……”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接了上来:“是啊,是啊,这怎么会忘呢?那时我和钱市长落魄着呢 ,为把你和3756厂拉来,拼命巴结你,好话说尽,笑脸赔尽,裤衩都没穿,就坐在浴池旁和 你谈判了,是不是啊?老马?”

马达有些窘:“谁……谁这么胡说八道,败坏领导的形象啊?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我和钱市长都可以证明嘛,谈判是在洗完澡后吃夜宵时进行的!”

赵安邦说:“哎,马达,我怎么听说就是你在败坏我啊?败坏了好几年啊!”

马达不安地搓起了手,“赵省长,我……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安邦笑了:“马达啊马达,我真后悔当初把你弄过来!你不是要汇报吗?好,我今天 就认真听听!你看从哪说起啊?是不是从你们的山河牌电视机说起呢?”

马达一脸窘迫,“赵省长,您别讽刺了,电视机厂不……不是早垮了吗?!”

赵安邦呷着茶,神定气闲说:“哦,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垮了,一九九五年就垮了吧 ?彩电质次价高卖不出去嘛,市场份额越来越少嘛!厂子垮了,主营业务没了,这山河电视 机厂反倒出息成山河集团了。听说集团搞得很不错,是不是啊?”

马达叹了口气,“赵省长,这……这我得解释一下:资产重组,搞山河集团时,我…… 我已经调到市政府任职了,只……只是有时帮他们参谋、参谋……”

赵安邦点点头,“对,对,那时你已经当了副市长!别这么谦虚嘛,副市长就是副市长 ,还什么在市政府任职!你马副市长工业抓得好啊,给山河集团出了不少好主意啊!这个, 啊?多元化经营,多几条腿走路,我记得你们好像生产过山河牌鳖­精­,山河牌海参­精­营养口 服液,还投资三千万在宁川海里买了块地搞养殖?”

马达气愤起来,涨得脸通红,“赵省长,你不提这些事我还不生气!这……这可不是我 的责任!自从我离开以后,山河这个国有企业就再没搞好过,一个班子不如一个班子,光腐 败分子就陆续抓了十几个!连我小舅子都抓了,是我让抓的!”

这事赵安邦听说过,马达的小舅子在山河集团做副总,伙同营销公司几个家伙做假账, 贪污货款,被抓起来判了八年刑,马达很正派,大义灭亲,没包着护着。

马达益发气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职工素质这些年也严重下降!我当厂长时,谁敢 动厂里一点东西?后来好了,啥都往家拿!生产鳖­精­时,鳖­精­里没鳖,鳖都跑到职工的汤锅 里去了!生产海参­精­营养液时,海参又跑到大家的炒菜锅里去了!我火了,和他们厂长说: 不行就改产吧,生产毒药,看他们还吃不吃!”

赵安邦一针见血道:“你们生产的鳖­精­、海参­精­里到底有多少鳖和海参啊?就算职工不 吃,只怕也没多少吧?否则,怎么一个个又垮了?是被罚垮的吧?!”

马达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赵安邦,“赵省长,您……您咋啥都知道?”

赵安邦说:“那是,对你马达和你马达麾下的这个国企,我特别关心嘛!”

马达又说起了泡在海里的那块地,“赵省长,你都想不到,这帮家伙不负责任到了什么 程度!在宁川搞房地产,买块地能买到大海里去,简直让你匪夷所思!”

赵安邦打趣说:“你们买地原来是要盖房子啊?我还以为想搞海产养殖哩!”

马达一脸痛苦,不像装出来的,“赵省长,你说说看,如今这世界成啥了?还有没有起 码的商业道德?还讲不讲一点游戏规则?卖地的家伙欺负我们是山里来的旱鸭子,退潮时带 着我们的人去看地,谁能想到涨潮后地会被海水淹掉呢?!我听说这事后,气得差点没晕过 去,真恨不能一个个把这帮混账王八蛋全毙了!”

赵安邦哑然失笑,“老马,也别太气,这块地迟早有一天总还能盖上商品房的,你要有 信心!宁川的情况我比较了解,海岸线正以每年五厘米的速度往下退!”

马达不好意思接碴,叹息说:“赵省长,你说,这些烂事我负得了责吗?”

赵安邦严肃起来,“马达,你当真以为自己没责任吗?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为啥你 一走,企业就变成这种样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初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听进去一句了 吗?你们这些年有没有在现代管理制度上下点真功夫?!”

马达喃喃道:“也不是没下功夫,一九九九年我就抓了山河集团的改制试点……”

赵安邦脸沉了下来,“这事我正想说呢!你们改的什么制啊?全是弄虚作假!竟然还把 这个山河公司包装上市了!上市前财务报表做得好看着呢,上市第二年就亏损,第三年就戴 上了ST帽子!现在快要摘牌退市了吧?”赵安邦叹了口气,“马达啊马达,不说责任心了, 你这同志起码得有点良心吧?不能吃完贷款吃股民嘛!”

马达窘迫地搓着手,怯怯地看着赵安邦,­干­笑着,不敢做声了。

赵安邦又数落说:“就你这样的同志,还好意思说商业道德?你那个ST山河对股民讲过 商业道德吗?当初对吴亚洲讲过商业道德吗?明明是人家吴亚洲身上的毛,你硬往自己身上 粘!现在好了,吴亚洲和国家电力装备总公司联合上了个十几亿的大电缆厂,我好说歹说, 不管怎么做工作,人家就是不愿到你文山办厂啊!”

马达怔了一下,“赵省长,那……那您……您能不能再帮我们做做工作呢?”

赵安邦摆摆手,“这个工作做不通,只要你马达在文山,人家是不会来的!”

马达不愿放弃,ぷ帕车溃骸拔摇…我把当年那根毛给吴亚洲粘上行不?”

赵安邦白了马达一眼,“人家现在不缺那根毛了,你就留在自己身上好好护着吧!”又 开玩笑说,“老马呀,现在怎么看你都像只掉光了毛的凤凰啊!”

马达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啊,赵省长,我还能给你下几只凤凰蛋哩!”

赵安邦被逗笑了,“我说老马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快到站了吧?”

马达连连摆手,“没,没,起码还差一站,我大您一岁,今年刚五十三!”

赵安邦疑惑地问:“你怎么才五十三?我记得你前年就五十三了嘛!”

马达急了,“赵省长,您可别开这种玩笑,我真五十三,不信你看户口本!”

赵安邦明白了,点题道:“马达,你的意思是不是还想多负点责任啊?”

马达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妙,“没,没这个意思,赵省长,您是了解我的,我对搞企业很 有感情,对国有资产认真负责,您……您看,能不能给……给我换个岗位,把我调到哪个大 型国企去?比如……比如……”他终于没敢提伟业国际集团。

赵安邦却盯了上去,“说啊,比如什么?老朋友了,别吞吞吐吐的嘛!”

马达仍没直说,“赵省长,我……我怎么听说白原崴叛逃到国外去了?”

赵安邦道:“谁说白原崴叛逃国外了?胡说八道,人家是正常商务旅行!”赵安邦一下 子悟了过来,“哦,老马,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到伟业国际去当老总?”

马达点点头,承认了,“赵省长,人贵有自知之明,在文山进一步的梦我不做了,我就 想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于华北副书记前几天在文山搞调研时,点过我 和田封义了,田封义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明白了!”

赵安邦心里不悦,脸上却没表露出来,“你是不是也到华北同志那里汇报了?”

马达忙摆手,“没,没,我……我就是在文山时和于华北同志交了交心!”

赵安邦似乎很随意地问:“华北同志是什么意见啊?支持你去伟业集团?”

马达说:“赵省长,华北同志您还不了解吗?谨慎着呢,只和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 ,能有自知之明很好;第二句是,经济工作归您和省政府管,让我向您直接汇报。不过,华 北书记的意思我倒是看出来了,还是赞成我到伟业国际去的!”

赵安邦没做声,心想,你到了伟业国际,只怕伟业国际就会是另一个山河集团!

马达却不这样想,小心地进一步试探说:“赵省长,白原崴这人您是了解的,当年还倒 过咱的山河牌彩电呢!现在牛了,凭什么?不就凭手头掌握着几百亿国有资产吗?所以,我 觉得省委、省政府必须对白原崴和伟业集团加强领导,不能让他乱来一气!有些情况不知您 听说没有,白原崴五毒俱全,吃喝嫖赌啥都­干­……”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就算白原崴吃喝嫖赌,可人家一千万起家,十几年搞出了个几百 亿资产的国际集团公司!你老马清廉正派,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啊!”

马达不服气,争辩道:“赵省长,那……那就不要清廉正派了?文山经济上不去,能… …能怪我一人吗?我……我既不是市委书记,又……又不是市长……”

赵安邦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叹息说:“马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认为,你本质 上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可是不太适宜搞企业、做经济工作!实话告诉你:白原崴我本来就不 想动,你今天一说,我信心更坚定了:伟业国际就得让白原崴搞下去!白原崴是不是吃喝嫖 赌我不知道,就算吃喝嫖赌,也让法律去管他!”

马达颇为沮丧,“那……那我去做集团党委书记行不?这种人总得看紧点!”

赵安邦笑了,“老马,像你当年看电视机厂一样看啊?看得住吗?要靠现代企业制度和 合理合法的激励机制进行管理,否则,你十个马达也管不好嘛!”略一沉思,又说,“老马 ,你想­干­事的主观愿望还是好的,省委会给你个合适的安排!”

马达一无所获,郁郁不乐地告辞走了,赵安邦客客气气,一直送到大门口。

在大门口,马达又回过身,不无痛苦地问:“赵省长,您能不能和我说句实话:您是不 是嫌我过去和同和书记、华北书记走得太近?不……不待见我了?”

赵安邦一怔,拉着马达的手,呵呵笑道:“看你这个老马,想到哪儿去了?!”

马达却很认真,“赵省长,我以人格保证:除了工作关系,我和同和书记、于华北同志 没有任何私人来往,于华北的家我从没去过一次,真……真的……”

赵安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马达怎么这么敏感?于是便说:“老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你的为人我了解嘛,你放心好了,我会建议省委给你一个适当的安排!”

马达迟迟迟疑疑,上车走了。赵安邦在和马达挥手告别的最后一瞬间才注意到,马达是 那样苍老,曾有的一头黑发已变得一片花白。赵安邦想着当年马达抗命迁厂的大义凛然,和 在城关工业园搞电视机厂的风风火火,心中不禁一阵怅然。

马达的时代过去了,可对马达还得有个比较好的安排。中国的国情政情就是这样,职务 升上去了就下不来。这并不是马达一个人的问题,是现行­干­部体制的弊端。田封义无德无能 ,人品素质远不如马达,只因为是正厅级,捏着鼻子也得安排同等职务。马达的情况和田封 义还不同,比较特殊,不管怎么说,总是他当年引进的­干­部,和他有割舍不断的历史关系, 安排不好,马达肯定要怪他,你没让人家到伟业国际去嘛!没准马达还会四处乱说,说他赵 省长不容人,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共事时闹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就不给人家留活路了。这种 情绪马达已经流露出来了。

然而,安排到哪里也真是个难题,这种事哪是他个人说了算的?一把手管­干­部,省委书 记裴一弘不表态,他想安排也安排不了。再说,这位同志毕竟五十三岁了,在目前这副牌局 里,并不是一张用得上的好牌,可牌在手上,你总得打出去!

算了,不烦了,还是建议省委继续留用,让他再做一任常务副市长吧!

十六

让马达继续在文山做常务副市长?真不知赵安邦是怎么想的!对文山班子大换血的建议 是赵安邦提出来的,裴一弘觉得有道理,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巧妙策略地做通了于华北的工 作,改变了于华北平稳过渡,顺序接班的设想。现在要开常委会正式研究了,赵安邦却变卦 了,怎么回事?这其中是不是有啥难言之隐啊?这个马达和赵安邦又有什么特殊关系?是不 是也像那个田封义一样,到赵安邦面前跑了泡了?

裴一弘没明问,和赵安邦交换意见时,只就事论事说:“安邦啊,你考虑过没有?马达 这位同志不换下来,新的常务副市长怎么派过去啊?我们在文山市政府设两个常务副市长吗 ?不太合适吧?再说,排名谁前谁后啊?究竟谁管常务呢?”

赵安邦倒也坦城,“老裴,马达和我有些特殊关系,当年是我把他搞到文山去的,为此 ,马达还受了处分,差点连党票都搞丢了。这之后我们合作共事又不是太愉快,这位同志从 没登过我的门,昨天突然找到我家来了,有些让我为难啊!”

裴一弘笑了,“我猜也是这么回事!安邦,马达没带什么古字画去吧?”

赵安邦摇头道:“这倒没有!马达不是田封义,从来不搞这一套,这位同志还是想­干­事 的!所以,我想了想,觉得马达留下来也有好处!他毕竟是两届班子的老同志了,比较熟悉 文山的情况,石亚南掌握得好,也能起到特殊作用,你说呢?”

裴一弘略一沉思,摆起了手,“安邦,大换血就是大换血,你别遇到矛盾绕着走嘛!焕 章同志一再说,文山搞不上去,他死不瞑目啊,我们的决心不能动摇!我还是那个意见,文 山现班子就留两个,市委秘书长和宣传部长,其他同志一个不留,包括马达,一定要给新班 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马达还是另行安排!”

赵安邦挺能摆正位置,没争辩,把球踢到了他脚下,“那马达往哪儿安排呢?”

裴一弘任球在脚下转着,并不急于踢出去,似乎很随意地说:“哦,华北同志倒有个建 议,让他发挥专长,到省属大型国企去。华北同志和我说,马达为人正派,不贪不占,原则 ­性­很强,虽说开拓­精­神差些,守成还行,安邦,你看呢?”

赵安邦脸­色­骤然一变,“老裴,这个省属大型国企是不是伟业国际集团啊?”

裴一弘笑了,“怎么,华北也和你交换意见了?对,对,是说的伟业国际!”

赵安邦完全挂下了脸,“老裴,你是什么态度?就同意这么安排了?”

裴一弘摆手道:“哪能啊,没和你通气,我能定吗?”这才抬脚踢球,“安邦,经济工 作要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可以考虑这么安排,不同意再议!”

赵安邦说了起来:“华北同志对马达个人品质的评价我赞成,但这个安排建议我不同意 !老裴,你想啊,真把马达派过去当老总,人家白原崴还怎么­干­?就算真要派人到伟业,也 不能派马达,我看最不适宜的人选就是这位原则­性­强的同志!”

裴一弘故意说:“安邦,为什么原则­性­强反倒不适宜了?华北同志的意见和你正相反哩 ,原则­性­强,才能守好国有资产的阵地嘛,过去马达就是这么做的!”

赵安邦道:“老裴,过去是什么情况?现在是什么情况?过去马达做得也不好,守财奴 似的守着一堆国有资产,并没实现保值增值,更甭谈资本运作的效率了!”顺着这个话题, 赵安邦说起了马达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最后反问道,“老裴,像马达这样的原则­性­你吃 得消啊?让他和白原崴在一起共事,不得天天打破头?”

裴一弘咂了咂嘴,“倒也是,马达真到了伟业国际,只怕伟业国际就没安生的日子了! ”抱臂思索片刻,像似突然想起来似的,“安邦,监察厅缺个副厅长,马达是不是可以考虑 安排到监察厅去呢?监察部门需要这种原则­性­强的同志啊!”

赵安邦眼睛一亮,赞同说:“哎,这倒挺合适,我估计马达也会满意的!”

裴一弘含蓄地提醒道:“安邦啊,我们考虑­干­部安排,不能把立足点放在被安排­干­部满 意不满意上,还是要从工作需要和被安排­干­部的自身条件出发嘛!”

赵安邦了了个心思,态度很好,“是的,是的,可让被安排的­干­部心情舒畅总是好事嘛 !”他呵呵笑着,感叹说,“我原倒把马达当做一张难出手的臭牌,让你老兄这么一用,倒 变成一张好牌了!不过,你得小心了,马达可是六亲不认的主啊!”

裴一弘笑道:“我不怕他给我挖出几个腐败分子来!”随即又说起了伟业国际的事,“ 安邦,你让省国资委搞的方案我看了,怎么说呢?还是有点担心啊!让白原崴继续经营我不 反对,可奖励20%的股份有政策依据吗?会不会让人说话啊?”

赵安邦没当回事,“我们省里制定一个政策,不就有政策依据了吗?!”

裴一弘缓缓摇着头,“没这么简单啊!安邦,不瞒你说,对国资委的这个方案,有些同 志已经在议论了,说啥的都有。有个说法挺有意思,说过去是摸着石头过河,可改革搞到今 天,已进入了深水区,没什么石头可摸了,担心你会淹着哩!”

赵安邦不高兴了,“怕淹死就别过河了,都在岸上研究架桥吧!”

裴一弘看了赵安邦一眼,没接茬儿,只问:“哎,这个白原崴是不是回来了?”

赵安邦说:“没回来呢,还在欧洲,一会儿巴黎,一会儿法兰克福,旋风似的,不知又 在搞什么名堂了!不过,省国资委的孙鲁生通过我驻欧洲大使馆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孙鲁 生汇报说,有可能和他们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达成协议!”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安邦,你看能不能把奖励白原崴的股权再压一压?”

赵安邦手一摆,“老裴,白原崴的意见恰恰相反,希望再加10%的股权!”

裴一弘知道白原崴不好对付,心想,自己可能有点为难赵安邦了,可仍坚持说:“安邦 ,你告诉孙鲁生,增加股权不能考虑,想办法往下压,压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也不客气,飞脚打门,“要不你挺身而出,直接和白原崴谈谈?”

裴一弘答应了,“好啊,我可以和他谈,也做做工作吧,本来他就要找我!”

赵安邦有些意外,“哎,老裴,我这可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往河里跳啊!”

裴一弘笑道:“该跳也得跳啊,我这是自愿跳的,淹死了不怪你!”

赵安邦这才乐了,“老裴,你真下水,我看就好办了,估计谁也淹不死!”

裴一弘哈哈大笑起来,“这事我想了,说啥也得站出来拉你一把嘛!安邦,我实话告诉 你,华北同志对你指示省国资委搞的这个方案就有看法,建议把马达派到伟业国际,就是个 具体制约措施!也不能说华北同志就没有一点道理,所以,这事得策略一点,不要­操­之过急 .就算一时谈不拢也没关系,我国加入WTO的谈判谈了多少年?最终不还是谈成了嘛,现在 的关键是我们要表现出解决问题的诚意!”

赵安邦似乎明白了,“老裴,你真够策略的,用这种办法堵某些同志的嘴!”

裴一弘把底全抖开了,兴致勃勃道:“安邦,说实话,我觉得这个方案不错,看得出, 你是动了一番脑子的,想到了社会化持股!你这一社会化,我们政府收回了近百亿资金,白 原崴还能继续控股,维持现有的经营效率,是多赢的买卖嘛!”

赵安邦也兴奋起来,笑道:“老裴,你不是于华北,我就知道你能看明白!不过,我以 为这事也不能拖得太久。白原崴不是凡人,诡着呢,已经利用股权界定的不确定­性­,把纳斯 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和沪市的伟业控股炒上几个来回了!”

裴一弘乐呵呵地说:“这我也听说了,伟业控股好像涨到快十块钱了吧?”

赵安邦道:“这是过时的情况了,现在又跌了,昨天收在八块六!我请孙鲁生警告白原 崴,让他在欧洲少就股权界定胡说八道,他倒绝,又趁机做文章,主动发了个澄清公告,再 次打压旗下几只股票!我防着他这一手,他还是来了这一手!”

裴一弘感叹说:“这么看来,就算真把马达派过去,也看不住白原崴啊!”

赵安邦道:“就是,所以,对白原崴不是咋管,而是更好发挥作用的问题!”

谈话的气氛变得相当好,赵安邦在马达的安排和伟业国际的问题上得到了裴一弘的支持 ,心情挺好,乐呵呵地谈笑风生,后来又说起了文山新班子的其他人选安排。

直到这时,裴一弘才把真正的难题抛了出来,“安邦,市委书记就是石亚南了,市长人 选一直没定,这几天我倒想起了一个,就是你手下的大将钱惠人同志!”

赵安邦显然没想到,脱口道:“让钱惠人去文山当市长,不是降级了吗?”

裴一弘笑眯眯地反驳道:“不能这么说吧,安邦?钱惠人本来就没升嘛!”

赵安邦没搭话,叹了口气说:“老裴,有件事我正要告诉你,钱惠人的情况已经搞清楚 了,好像没什么经济问题,那四十二万确实是借的,借条也找到了!”

裴一弘点点头,“这我知道,华北同志已经和我通过气了,不但是这四十二万借款,还 有他私生女盼盼的事,都向我汇报了。安邦,请你一定不要误会,我和同志们并不是要抓住 钱惠人的私生女问题做什么文章,是要把有些疑点进一步搞搞清楚,这也是对钱惠人同志负 责嘛!钱惠人的事好像没这么简单,疑点还不少。比如说,钱惠人怎么就突然和当年的女友 在深圳见面了?见面的契机在哪里啊?”

赵安邦神­色­黯然,“就算找到契机又能怎么样?说来说去不就是为私生女借了四十二万 吗?老裴,对你我不会误会,可对华北同志,我倒是有些想法!华北同志在历史上和钱惠人 有些恩恩怨怨,工作矛盾不去说了,你可能也知道一些,我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一九九二 年初,于华北带着省委调查组查处宁川私营经济问题时,为一块手表揪着钱惠人大做文章。 说钱惠人收了白原崴一块劳力士表,实际上这块表钱惠人一收到就主动交了!白天明为此和 于华北大吵了一场。这次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多打听,不过,老裴,我得给你提 个醒,你得多做一些分析啊!”

裴一弘恳切地说:“安邦同志,你这个提醒很好,我会记住的!”但仍没松口,“钱惠 人的情况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也不多,省纪委还在查,有没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让事实 说话吧!对你这个搭档,我得交底交心,建议将钱惠人安排到文山,我是出于两个考虑,其 一,便于对钱惠人在宁川违纪线索的调查;其二,也的确是从文山工作需要出发。钱惠人搞 经济是把好手,就算调查结果没问题,我们把钱惠人摆在文山也是适当的!”说到这里,还 强做轻松地开了句玩笑,“安邦,你可是省长啊,文山搞不上去,第一板子打我的ρi股,第 二板子就得打你的ρi股!”

赵安邦勉强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老裴,你是不是最后想定了?”

裴一弘明确道:“安邦,我想定了,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钱惠人和你的历史关 系我知道,同志们也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你 肯定不高兴嘛,可问题出现了,我又不能不处理,是不是?”

赵安邦这才表态说:“老裴,我理解,在钱惠人的问题没做出结论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在常委会上和你保持一致就是了,可我不相信老钱会有什么大问题!”

裴一弘颇为欣慰,“好,好,那就好!我也希望钱惠人别出什么大问题,出了大问题, 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不管怎么说,钱惠人是有贡献的,不论是在文山,还是在宁川,­干­得都 不错!安邦,你还要做做钱惠人的工作,让他到文山好好­干­!”

赵安邦点点头,突然问:“老裴,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裴一弘手一摊:“哎,安邦,你说我能发现什么?该说的我不都说了吗?”

赵安邦思索着:“我是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听钱惠人说,你前阵子在宁川调研时就盯 上他了?在四套班子座谈会上把他批评了一通?好像还比较严厉吧?”

裴一弘想了起来,“哦,那次说的是飞机场,他和王汝成背着省里还在跑,我批评他们 ,他们不服气,说是有资金,我说,有资金就把你们的脸面搞亮堂点!”他看着赵安邦笑了 ,“安邦,为这点事,钱惠人就跑到你面前说了?有些敏感了吧?”

赵安邦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郁郁地回了句,“是的,我也觉得有些敏感!

裴一弘意味深长提醒道:“安邦,你也要保持头脑清醒啊,人是会变的!”

赵安邦似乎有所省悟,握手告别时郑重说:“老裴,我也谢谢你的提醒!”

这次通气的结果应该说还不错,有可能产生的矛盾已解决在会议之前了。这样一来,会 上就不会出现激烈的意见争执了。这是裴一弘一惯的工作方法,民主集中制不仅体现在做决 策的常委会上,更多是体现在会下和班子成员的沟通磋商中。在平州主持工作时,他就坚持 这么做了,统一思想之后再开常委会,通气磋商时解决不了的矛盾和问题,一般不拿到会上 去,宁可先摆一摆。有时,时间就是解决问题的途径,时间是冷却剂和清醒剂。随着时间的 推移,大家的头脑冷静了,清醒了,有些看起来难以解决的矛盾,经过一个淡化过程,就变 得好解决了。而一些看不准的人和事,经过一个阶段的观察,渐渐看准了,这时再做决断, 就没有盲目­性­了。

裴一弘相信,当钱惠人违纪违法的确证摆到桌面时,赵安邦就会理解他今日的一片苦心 了。按于华北和省纪委有关同志的说法,钱惠人不是离开宁川的问题,是正式立案审查的问 题。私生女和四十二万借款的问题摆在那里,就算是借款也是错误的,涉嫌和白小亮共同挪 用公款嘛!况且,宁川还寄过来那么多反映问题的举报信!现在,他已经承担了相当的压力 ,一旦钱惠人出问题,他多多少少总会陷入被动。当然,另一种可能也存在,也许钱惠人是 清白的,也许于华北又搞错了,若真是如此,反倒好办了,是金子总要发光,钱惠人从文山 也能上到副省级的台阶。

于华北的情绪看来也不无偏颇,有句话肯定是说漏了嘴。这位仁兄公然在他面前宣称, 已经盯了钱惠人十年,从那次手表事件一直盯到今天!于华北认为,当年他就没搞错,如果 不是有白天明和赵安邦护着,钱惠人该在牢房蹲上几年的。裴一弘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如 果十年前真把钱惠人送进去,只怕也没有宁川的今天!

一把手位高权重,却也不好当啊,并不像有些同志说的那么轻松,高高在上坐船头,把 好方向同志们冲!船头上风大浪急,航道上险滩多多,正确的航向不是那么好把握的。你要 出好主意,用好­干­部,还要搞好整个领导班子的团结协调,众人齐心才能划好大船嘛,否则 ,让同志们怎么冲?谁给你冲?何况汉江又是个人口众多、举足轻重的经济大省!现在看来 ,协调的效果比较好,省委常委会可以开了!

十七

省委常委会是在共和道尽头的共和宾馆三号楼召开的,关上门开了一整天。

会议要研究的是文山这个未来辐­射­型中心城市市级班子的构成,涉及方方面面的矛盾很 多,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与会的常委都知道。身为班长的裴一弘当然更清楚,这位 一把手会前做了大量工作,几乎和每一位常委都通过气。昨天晚上快十二点了,还来过一个 电话,就两位副市长进常委班子和赵安邦商量了半天。

然而,今天一开会,裴一弘却变了副模样,进门坐下后,就没表现出多少严肃紧张来, 倒是有些轻松愉快,还不时地和与会常委开玩笑,似乎马上要开的不是个有关重大人事安排 的省委决策会议,而是个恭贺新年的春节茶话会。省军区林司令员不知怎么说起了书法的事 ,裴一弘又兴致勃勃地和林司令员讨论起了书法。

于华北时间观念很强,有些看不下去,指了指手表,提醒裴一弘尽快开会。

裴一弘微笑着,冲着于华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却仍和林司令员继续着自己的讨论 :“……林司令,你别吹牛,王羲之的字你一时半会学不像,那份神韵你就没有嘛!你那几 笔字我还不知道?一个个就像你带的兵,只会立正稍息!”

林司令反­唇­机讥,“裴书记,你的字也不咋的啊,除了裴一弘仨字还像样!”

裴一弘哈哈大笑,“那好,那好,林司令我不和你争论,咱们一人拿幅字出来,让同志 们看,请他们做裁判员,给我们一个评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看着裴一弘和林司令员在那里谈笑风生,赵安邦一点不急。文山的班子酝酿时间够长的 了,这副牌该怎么打,实际上裴一弘已成竹在胸。这位省委书记是个善于学习的政治家,把 老领导焕章同志和前任省委书记华强同志领导艺术的­精­髓之处全学到手了,在这种时候总是 那么成熟老到、举重若轻,让赵安邦心里不能不服。

于华北总却悟不透其中的奥秘,以为裴一弘这是工作作风上的自由散漫,每到这种时候 总是由他出面提醒。此刻,于华北终于再次明确提醒了,用脸上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不满, “哎,哎,一弘同志啊,常委们到齐了,咱们是不是开会啊?”

裴一弘这才放弃了和林司令的纠缠,“好,好,那我们就开会吧!”他打开面前的笔记 本,笑呵呵地再次和常委们打招呼道,“同志们,这次常委会的内容会前就通知了,是个专 题会,专题研究文山的班子问题。只要与文山的班子有关,与文山将来的工作有关,请同志 们畅所欲言!与文山无关的问题就不在这次会上讨论了!”

根据惯例,省委组织部章部长开始介绍拟定的文山班子副市级以上七个领导­干­部的自然 情况,其实这些情况常委们全了解,可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这不能省略。

这个介绍过程比较漫长。章部长是个本本分分的老组织,走起程序来一丝不苟。介绍时 不带任何感情Se彩,语速不快不慢,永远保持着一个节奏,这就起到了一种特殊的催眠作用 .林司令员率先打起了哈欠,似乎为了保持必要的清醒,拿出一盒烟,冲着裴一弘晃了晃。 裴一弘微笑着,向林司令员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会议桌上的禁烟标志牌,林司令员只好把烟 重又装到军装口袋里。赵安邦开始还尽量集中­精­力认真听,可听到后来也有些倦意了,便起 身上了趟洗手间,还打了个电话。

从洗手间回来时,章部长的情况总算介绍完了,于华北第一个发表了意见。

于华北不是章部长,平时话很少,不苟言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却总保持着比较 昂扬的激|情,和一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这应该是权力磁场在起作用。在这届省委 班子中,于华北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久居权力磁场中心,做着磁力强大的磁铁,决定过许 多铁屑的命运,有这份激越豪迈也很自然。当然,也得承认,于华北本身口才就不错,又喜 欢写点诗,诗人的气质或许也在起作用。

于华北表情丰富,侃侃而谈:“……文山这副牌有几种打法,顺序接班是一种打法,半 换血是一种打法,大换血是另一种打法。现在,我们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打法!不瞒同志们说 ,开始我有些想不通,过去搞组织工作的惯­性­思维在起作用,总强调稳妥接班,平稳过渡, 这种思维摆在平州、宁川这些发达地区的班子安排上没什么错。但是,文山的情况不同啊, 欠发达啊,积重难返啊,动作幅度就得大一些,就要舍得把好牌打出去!过去文山搞不好, 恐怕与当时省委的决心有关!”

于华北的发言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时不时地做着手势,既有亲和力,又有某种权威­性­ .你可以不赞成他的意见,却没法不被他感染,听他发言,是打不了瞌睡的,尤其是今天, 赵安邦本能地觉得,于华北的发言中肯定会有比较丰富的含意。

果然,于华北环视着与会者,又乐呵呵地说:“一弘、安邦同志有魄力,有远见啊,文 山这个新班子选得好,很好啊!石亚南的市委书记,钱惠人的市长可以说是无可替代的!这 两个一把手都来自我省经济发达地区,而且还都是市长,有丰富的经济工作经验和行政领导 经验!尤其是钱惠人同志,对宁川的经济成就贡献不小,我相信,钱惠人同志一定会把宁川 的好经验带到文山去!安邦,你说是不是啊?”

赵安邦笑了笑,软中有硬道:“是啊,是啊,对钱惠人我也比较有信心!”

其实,根本用不着于华北刻意提醒,与会常委心里已经有数了:钱惠人作为已升格的经 济大市宁川的市长没安排到文山任市委书记,倒是把平州女市长石亚南安排上去了,这个决 定本身就耐人寻味,更何况钱惠人又是他一手提起来的­干­部!

钱惠人好像已听到了什么风声,昨天下班前来了个电话,打探消息。他不好多说,只含 蓄地透了句,“你的工作恐怕要动动了,文山搞不上去,裴书记和我都很着急啊!”钱惠人 先还以为是让他去文山做市委书记,问了句,“准备给我派个什么市长呢?”他在这种情况 下才被迫点明了,“市长是你,市委书记另派!”钱惠人听得这话,沉默良久才说了句,“ 赵省长,你看,我是不是­干­脆辞职呢?”他一下子火了,“辞什么职?你这么经不起考验吗 ?到文山好好­干­,别人去当市长我还不放心呢!实话告诉你:让你去文山是我的建议,包括 市委书记石亚南,也是我向省委和一弘同志推荐的!”钱惠人根本不信,还想说什么,他却 断然挂上了电话。

晚上回家吃饭时,钱惠人又来了个电话,不谈辞职了,也没发牢­骚­,直截了当问,“赵 省长,你是不是真想把文山搞上去?”他没含糊,“那当然,否则怎么会把你和石亚南一起 调过去呢!”钱惠人说,“那好,我有个建议,希望你在常委会上提提:除常务副市长外, 两个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最好也进常委班子,组织经济内阁!”他觉得有道理,答应了, 并马上打电话给裴一弘,也没隐瞒,明确说,这是钱惠人的建议。裴一弘说让他想想,半个 小时后又把电话打过来,终于同意了。

于华北不愧为牌场高手,政治牌打得得心应手,背地里给钱惠人下了套,会上却说得冠 冕堂皇,似乎把钱惠人调到文山不是为了调查钱惠人在宁川期间的经济问题,当真是工作需 要。其他常委心中好像也有数,发言时全回避这一敏感点,没任何人提出,对钱惠人这样安 排是不是公道合理?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赵安邦也只能回避,尽管心里不悦,也必须和大家保持一致,这是组织原则。

中午吃饭时,碰到了裴一弘,裴一弘把他叫到一旁说:“安邦,我上午开会时又想了一 下,两个副市长进班子的事,还是由你提比较好,可能更有利一些!”

赵安邦本来就不高兴,见裴一弘突然这么说,益发不悦了,“哎,老裴,你怎么又变了 啊?昨晚我们在电话里不是商量好了吗?这事就由你乾坤独断嘛!”

裴一弘摆了摆手,“别,别,你是省长,经济工作你主抓,你提合适!”

赵安邦只得说破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建议是钱惠人提的,你才变卦了?”

裴一弘说:“不是,不是,我不至于小心到这程度!就算钱惠人将来真查出什么问题, 也和这个建议无关嘛!不过,你最好别提钱惠人,免得有些同志敏感!”

赵安邦苦笑道:“行,行,你就把我放在火上烤吧,烤熟了给你当下酒菜!”

裴一弘也笑了,“看你这话说的?我现在不也是在火上烤着吗?我会有态度的!”

下午会议一开始,赵安邦首先发了言,对文山新班子主要领导成员的构成表示赞成:“ ……华北同志说得不错,要舍得把手上的好牌打出去!这一点一弘同志也反复强调过,我看 石亚南、钱惠人不但是好牌,甚至可以说是王牌!一个经济内阁已现出了雏形!以经济为中 心嘛,文山又是欠发达地区,就是要搞经济内阁嘛!”

裴一弘笑呵呵地Сhā话:“过去文山出经验,以后啊,我们要让文山出成果!”

赵安邦接着裴一弘的话头发挥了几句,语调中已隐含了讥讽,“我们有些同志聪明啊, 很会总结经验,你需要什么,他就能给你总结出什么,上有好焉下必趋之嘛!这些同志比那 些跑官泡官的家伙高明啊,宁可饿死佳丽三千,也要迎合上面好细腰的楚王!”无意中注意 到裴一弘投过来的目光,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又言归正传,谈起了经济内阁,“既然我们这 次决心搞经济内阁,就常委会的决策班子我的意见是还要加强一些。看看是不是可以考虑把 王必华、邱平这两位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也增加到市委常委班子里去呢?同志们,有个话我一 直想说:省委班子不谈,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是说下面各市县班子:常委的构成不太 合理嘛,除了书记、副书记,就是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只有一个市长、 一个常务副市长,这怎么行啊?重大经济决策中出现分歧怎么办?按民主集中制原则进行表 决?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人的意见就一定正确吗?我看不一定,有时决策失误是必然的!”

于华北马上表示反对,不过,口气很和缓,面带笑容,“安邦同志,你这话不能说没一 定的道理,但是,常委班子的构成是有成规的,什么人进班子,什么人不进班子,不能随心 所欲啊!另外,也不能光从职务上看问题,书记、副书记就一定不懂经济啊?有些绝对了吧 ?也不是事实吧?我们­干­部总在变动工作岗位嘛!不说别人,就说你我吧,我们过去在下面 不都做过书记,不也都做过县市长吗?!”

赵安邦笑道:“华北同志,你说的这些我也承认,可经济发展变化太快啊,过去做过经 济工作,未必就能主持领导今天的经济工作嘛!再说,每个地区的情况也大不相同,比如文 山,就不能按部就班,班子的配备上就得体现省委强化经济发展的思路,一来便于做出正确 决策,二来也是个信号,让文山的­干­部群众都知道,我们决心要把文山的经济搞上去,不是 说空话,是动了真格的!否则还怎么崛起啊?”

于华北还想说什么,裴一弘笑着Сhā了上来,“华北,我看安邦同志这个意见很好,有些 成规该打破还是要打破,起码这次对文山可以试着破一下!现在以经济为中心,班子的重大 决策差不多都与经济有关,多两个懂经济做经济工作的同志进班子没什么坏处嘛,决策就少 了些盲目­性­,多了些科学­性­!是不是啊,同志们?”

与会常委们纷纷点头,于华北迟疑片刻,也面带微笑,缓缓点起了头。

裴一弘定了调子后,又把民主的绣球抛给了于华北,“华北同志,继续说!”

于华北就是于华北,很懂常委会的游戏规则,一把手既已定了调子,常委们又点了头, 这种问题就没必要讨论下去了,讨论下去肯定被动。可话还是要说的,不说就没法显示自己 的老资格和权威­性­了,于是便又说,已是做总结的口气了:“最后再说几句吧!总而言之, 对文山新班子的安排是科学的、合理的、恰当的,其慎重程度我看也是此前所未有的。我归 纳了这么四句话:体现了省委的决心,组成了有力的班子,发出了强烈的信号,看到了发展 远景!好了,我就说这么多了!”

裴一弘环顾众人,又问:“安邦,同志们,你们谁还有话要说吗?”

赵安邦看了于华北一眼,笑道:“我要说的,华北同志已经归纳过了!”

与会常委们都知道于华北一惯爱归纳,相互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裴一弘开始做会议总结了,和和气气,一脸满意的笑容,“好啊,好啊,同志们!我们 开了个团结的会,胜利的会,民主集中的会!文山的班子就这么定了,包括王必华、邱平两 位副市长进常委!这个班子要马上宣布,田封义、马达等四位原班子成员的新任命也同时宣 布!我建议安邦、华北同志和我一起,代表省委和石亚南、钱惠人进行一次慎重谈话,并尽 快送这个新班子去文山上任,不要给那些业余组织部长们制造散布流言的机会!对文山今后 的工作,我谈三点具体意见……”

裴一弘谈具体意见时,赵安邦走了神,禁不住想起了远在欧洲的白原崴……

十八

站在伟业国际集团驻欧洲办事处窗前,巴黎西岱岛上著名的新桥触目可及。

新桥并不新,是塞纳河上很古老的一座桥。据办事处常驻商务代办乔治?贝娄贝介绍, 是一五七八年在国王亨利三世手上奠基的,不知为什么,直到一六∪年才在亨利四世手上 落成。到了路易十三时代,这座桥在巴黎已变得声名狼藉。贝娄贝曾给白原崴朗诵过一首路 易十三时代某诗人的著名诗句,“新桥,你是江湖郎中、骗子、假冒者的集散地;你是香

脂 、膏药、拉皮条者、扒手、黑帮的生意场。“白原崴评论说,这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贝娄贝 在中国生活过十年,对北京和天桥可不陌生,当即指出:北京的天桥作为实物已经消失了, 包括那些颇具东方特­色­的四合院;而巴黎新桥和塞纳河两岸的古老建筑却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和凯旋门、星形广场、香舍丽榭大道、艾菲尔铁塔一起,构成了一座城市完整的历史。

这是令人汗颜羞愧的,和巴黎、罗马、布鲁塞尔这些欧洲城市比起来,中国城市太不注 重自己的历史了!尤其是近十几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每座城市的历史特­色­都在逐渐消 亡。因此,白原崴对赵安邦和宁川历任城市领导在城建方面的评价都是有所保留的,而对裴 一弘则评价颇高:裴一弘在任市委书记执掌平州的十二年中,虽然没能在GDP上拼过宁川, 却把这座海滨名城的特­色­保留下来了。

裴一弘有些莫测高深,迄今为止没对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表过任何态,这位封疆大吏是 刻意回避这一棘手问题,还是另有想法?据说,于华北就有想法,认为股权奖励方案不妥。 更蹊跷的是,偏在这时,石亚南和钱惠人双双调离现职,同时去了文山。原定要上副省级的 钱惠人不但没进上这一步,连文山市委书记也没当上,一把手竟是石亚南!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阵子汉江到底发生了什么?钱惠人的后台赵安邦是不是有些失势了?如果赵安邦失势, 产权只怕更难解决了。

身在海外,却心系国内啊,国内每天都有几个、甚至十几个电话打过来,汉江任何敏感 的信息都没有逃过他机敏的眼睛。在欧洲的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片刻的安闲,白天和贝娄 贝这帮洋鬼子们为筹措资金东奔西走;夜里和宁川总部的同仁们互通情况商量对策,每天睡 不到五小时。赵安邦和孙鲁生恐怕都不会想到,他这个妾身未明的伟业国际董事局主席会以 巴黎西岱岛旁的驻欧洲办事处为基地,遥控国内和纳斯达克市场上伟业旗下的股票沉浮,策 划一场以巨额国际游资作后盾的强大攻势。从常理上分析,他正遭遇滑铁卢,应该退守和自 保,而不是进攻与扩张。赵安邦更不会想到,他还会在这种时候出于自身进攻的目的,帮他 们推销汉江省!

是的,推销汉江省,推销大中国,推销来自中国的投资和投机的双重机会!

总部设在法兰克福的德国SDR东方投资公司权威分析师冯?特劳斯博士,为他的推销提 供了令人信服的国际货币汇率分析理论。根据特劳斯博士的­精­确分析,目前人民币的价值已 严重低估,对欧元应升值36%至45%,对美元也应升值20%左右。而事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随着欧元的不断升值,价值本已低估的人民币竟在随着美元不断贬值!于是,特劳斯博士将 金手指指向了中国,建议欧洲大陆各风险投资基金以投资的形式,用手上已增值的欧元买进 人民币标价的资产,适时分享中国经济高速成长的硕果。在特劳斯的邀请下,他带着贝娄贝 一行,在欧洲大陆做了一次推销中国项目投资基金的路演,路演进行得相当成功,多少有点 出乎他的意料。

特劳斯的汇率理论揭示了人民币未来巨大的升值潜力,他的推销则给寻找投资方向的欧 元游资进入中国提供了安全途径和获取预期利润的保证。特劳斯说得很清楚,“白本身就是 一个奇迹,意味着来自中国的利润!”因此,他和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轻而易举募集到了 两亿五千万欧元。根据协议,这些欧元将由新伟投资分期投入中国境内的电力、地产、汽车 等领域。其投资收益70%归基金持有人所有,30%为他和新伟投资的佣金及管理费用,条件 还算优厚。这么一来,新伟投资的总盘子就扩大到了相当于四十五亿人民币左右的规模。在 此之前,平州港专项投资已经落实了,想改变都不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放弃平州港 的项目。

新伟投资和目前这个伟业国际集团没任何关系,是他和下属副总陈光明去年在英属维京 群岛新注册的合伙公司,他占70%的股权。当时,还曾考虑给王正义一些股权,以利于将来 在美国融资,陈光明反对,说王正义靠不住,已生反心。没想到,真让陈光明说准了,王正 义还真反了,背着他和公司搞走了上千万美金,最终暴亡在巴黎。据贝娄贝说,王的死因法 国警方日前已搞清楚了,是自杀,此人来巴黎之前在美国拉斯维加斯输光了所有黑钱,老婆 也跟别人跑了,他产生了绝望情绪。

贝娄贝这小伙子很不错,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清楚地知道,谁是他的老板。汉江省 国资委因此对贝娄贝很不满意,尤其是孙鲁生,很不喜欢这个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法国“ 同志”。前几天还来了个电话,提出撤消伟业国际驻欧办事处,解聘贝娄贝。孙鲁生说,咱 们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也不能这样发扬啊,每月五千欧元用这么一位洋买办太过分了吧?在这 种小事上,他没争辩,马上说,好啊,那就按你们的意见办!然而,电话一挂,他转身就给 贝娄贝加薪一千欧元,伟业国际驻欧洲办事处也变成了新伟投资驻欧洲办事处。这个办事处 也与伟业国际无关了。

新船已经造好,伟业国际产权之战就更好打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利用旗下上市公 司股价不断波动的机会,在证券市场上赚足利润一走了之。如果­干­得漂亮一些,能把美国纳 斯达克的伟业中国和沪市的伟业控股两旗舰趁机开走就更好了。

当然,放弃伟业国际并不是放弃中国市场,在当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中国经济更具活力 的了。此前世界经济的发动机是美国,未来将是中国,中国起码将充当亚洲经济的发动机, 他募集的欧元必须投入中国项目。因此,就算赵安邦失势,股权奖励方案最终无法兑现,他 也不会和国内一个经济大省的政府闹翻,他会潇洒地从伟业国际的旧船跳到新伟投资的新船 上,站在新船的船头向他们道一声“拜拜”!

夜渐渐深了,西岱岛和塞纳河两岸亮起了美丽的灯火,巴黎进入了又一个梦乡。然而, 中国大地的太阳却又一次升起来了——他又该和国内一起办公了。

头一个电话便打给了汤老爷子,汤老爷子白天来过电话的,他没接。

汤老爷子一听是他,乐呵呵地问:“原崴啊,你怎么回事啊?乐不思蜀了?”

白原崴笑道:“就算不思蜀,我也得想着您教授老爷子嘛!别来无恙乎?”

汤老爷子话说的谦虚,声音里却透着兴奋,“还好,还好,前阵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就 是我和你说过的那只绿­色­田园啊!小的们眼疾手快,快进快出,在这种市道竟斩获颇丰,我 今天表扬他们了!”

白原崴开玩笑说:“你们海天系斩获颇丰,小股民们又该血­肉­模糊了吧?!”

汤老爷子抱怨道:“还说呢,我也血­肉­模糊了,在绿­色­田园上赚到的钱,又分期分批套 在你们伟业控股上了!原崴,你又在欧洲胡说什么啊?我现在吃了你们一肚子钢铁,想吐都 吐不出来啊!知道吗?伟业控股今天收盘又跌到六元左右了!我打电话给你,你也不接,你 们那位洋老贝说,你当时在会见两位欧洲议员?”

白原崴轻描淡写地说:“谈不上会见,就是随便聊聊,他们年内要访华!”

汤老爷子很敏感,“你该不是要打国际牌吧?通过两位议员做国内的工作?”

白原崴自嘲道:“你也不想想,我敢吗?我现在是妾身未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哪 敢和这些西方政客公然搅在一起!”他接着才说起了正题,“老爷子,钱惠人是怎么回事啊 ?咋突然调到文山做市长了?赵安邦省长也不替钱惠人说说话?”

汤老爷子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不过,据说姓钱的经济上可能有问题!”

白原崴不太相信,“这不可能!伟业国际总部在宁川,我和钱惠人打了十几年交道,对 他的为人很了解。据我所知,他的清廉正派是少见的!当年在香港,我出于感激送给他一块 手表,他回国后马上上交了!我看,这可能是政治斗争吧?”

汤老爷子判断说:“这也不是没可能,这阵子社会上传言不少,说赵安邦和省政府搞经 济格局调整,省委则搞政治格局调整,裴一弘和于华北要瓦解宁川帮!”

白原崴知道,于华北早年曾在职就读过老爷子的研究生,便问:“于书记那里有什么新 消息?我咋听说,他对省政府的股权奖励方案不太满意?认为不妥?”

汤老爷子很惊奇:“哎,原崴,你这是听谁说的?于华北不会管这么宽吧?”

白原崴说:“咱们这位于书记管得就是这么宽,不信你去问他吧!”又意味深长道,“ 伟业控股这阵子的下跌,我估计与此有关啊,老爷子,你们海天系吃下的钢铁只怕一时难以 消化了!我透个底给你:不行我和我的团队就出局,从伟业国际撤退,下一步准备在欧洲搞 保税区!今天这两个欧洲议员就是找我谈这事的!”

汤老爷子有些吃惊,言语里还是不动声­色­,“原崴,就算搞保税区,也能以伟业国际的 名义搞嘛!我觉得这倒是个大好题材,你看咱们就借这个题材炒一把好不好?起码帮我们解 一下套嘛!”

白原崴故意说:“我不敢和汉江省玩下去了,你们想解套就去找于书记吧!”

放下电话,看着落地窗外的灯火,想了想,白原崴又给孙鲁生通了个电话。

孙鲁生开口就连珠炮似的嚷:“我说白总,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赵省长又催了,等 你回来签股权协议呢!赵省长说,既然20%的股权奖励方案你原则上同意了,那就早点签字 ,免得谣传四起,市场波动!另外,还有一点也明确了,对伟业国际,省政府和省国资委暂 时不派人接管,具体实施方案得和你认真谈哩!”

白原崴说:“你最好请赵省长再想想,不派人搞接管可能吗?省里其他领导会不会有意 见?据悉,裴一弘书记至今没个态度,于副书记好像也还有看法吧?”

孙鲁生话里有话,“白总,你知道就好,所以,我不多说了,你看着办吧!”

白原崴沉吟片刻:“那好,我争取尽快回国吧,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就回!”

孙鲁生又说:“哎,我怎么听大使馆的同志说,你在欧洲净宣传人民币价值低估啊?赵 省长让我提醒你:要和政府口径保持一致,不要参加经济反华大合唱!”

白原崴马上叫了起来,“真是活见鬼了,人民币价值低估是欧洲洋鬼子们在嚷,又不是 我说的!我不过是帮着国内招商引资,再说,我也不是啥政府官员!”

孙鲁生显然对情况有所了解,“我知道,据说你又从欧洲卷走了几亿欧元?”

白原崴淡然道:“哪来的几亿欧元?不就是为平州港融资嘛,去年就定下的!”这才说 到了石亚南,“真没想到,我替平州港融着资,女市长倒调走了!”

孙鲁生打趣说:“怎么?对石亚南恋恋不舍啊?白总,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女市长了?是 不是想追随她到文山投资啊?你要真有这个想法,我们国资委支持!你知道,根据省委、省 政府的十年规划,我省下一步经济发展的重心要放在文山了!”

白原崴笑了起来,“孙主任,这还用你说?石亚南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约我相会文山 哩!就是冲着和这位新上任的女市委书记约会,我也得尽快回去一下!”

孙鲁生笑道:“那好啊,咱女书记好像还没去上任哩,你能在省城堵着她!”

白原崴说:“不对了,据我掌握的情况,此刻她应该在赶往文山上任的途中!”

孙鲁生大为惊讶,半真不假地叫道:“哎,白总,你有千里眼啊?!”

白原崴快乐地大笑,“我没有千里眼,却有一颗爱国心啊,心系祖国嘛!”

和孙鲁生通话结束后,白原崴陷入了抉择前的深思——

看来,他必须先回去一下了,哪怕回去后再走也成。孙鲁生今天话里有话,赵安邦也面 临不少压力,钱惠人遭贬就是个证明!他再这么拖下去,没准连奖励的股权也没有了,20% 的股权不是个小数目,能拿到手为什么不拿呢,更何况还有让他继续经营的承诺!就算这个 承诺最终兑现不了,他也不会损失什么,他新伟投资的新船不是造好了吗?适时换船就是了 !又想,钱惠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赵安邦为什么就默认了这一让他难堪的事实?裴一弘和 于华北究竟是要做钱惠人的文章,还是想做赵安邦的文章?如果由钱惠人引发的战火真烧起 来,最后会不会烧到他身上?

在中国内地搞经济,就不能不关注政治;不关心政治,你就无法做大做强!

然而,关心政治,却又要远离政治家。你应该关注来自官场的政治动向,但不能在官场 上寻找政治靠山,更不能和官员结盟,搞人身依附。事情很清楚:任何官员都有任期,也都 有对立面,永恒的权力是不存在的,而权力失落后的损害则是客观存在的,那些在位官员倒 台或下台后,你就要跟着垮台倒霉,这样的教训已经太多了。因此,他和宁川及省内任何官 员都不存在结盟关系,包括赵安邦和钱惠人。

那他还怕什么呢?就算赵安邦、钱惠人这帮从宁川上去的高官全倒了,他也能和裴一弘 、于华北直接谈判!那就尽快回去吧,就算火中取栗,也冒它一次险!

十九

由省城开赴文山的车队可谓浩浩荡荡。省公安厅负责全程警戒,主管副厅长亲率指挥警 车在前面开道。省委、省政府的五辆奥迪和两台面包车不即不离,居中依次排开。两台警车 断后,其中最后一辆警车上还有一位政保处的处长。车队在省城大街上行驶时是拉着警笛的 ,出城上了高速公路,警笛才关了,可警灯仍在闪烁。

警灯在五月的春雨中闪着红光。布满天地间的绵绵雨丝,使爆闪的红光变得不再那么具

有刺激­性­,甚至带上了几分温柔。石亚南坐在紧随开道指挥车的一号首长车内,凝望着前方 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心潮实在难以平静: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 这样离开了平州市长的岗位,到文山做市委书记去了。从谈话到上任仅仅四天的时间,在此 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她的工作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动。赵安邦在平州时倒是吓唬过她一次, 说过什么“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官”的话,可她认定赵安邦是开玩笑。直到此刻,她仍然认为 是玩笑。如果当时省委真有把她调到文山主持工作的设想,估计赵安邦反倒不会这么说了, 这是原则。

对钱惠人的安排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省第一经济大市宁川的市长竟成了文山 的新市长,做了她的副手,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这些省委领导究 竟是怎么想的?当真像集体谈话时说的那样,是为了加强文山的工作力度,组织经济内阁? 就算如此,也可以安排钱惠人做市委书记嘛!更奇怪的是,赵安邦对这种安排处之泰然。这 位省长同志怎么不偏心眼了?就眼睁睁地看着身为宁川市长的老部下吃这种哑巴亏吗?这不 寻常啊,看来戏中似乎还有戏。

现在,这位省长就在身边坐着,神态平静,不时地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田原景­色­,沉 思着什么。赵安邦会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身后二号车里的钱惠人?钱惠人上了于华北的专车 ,是出发时于华北把他叫上去的。石亚南当时就注意到,钱惠人不太情愿,说是从宁川带了 车来。于华北还是把钱惠人叫上了自己的车,估计想和钱惠人谈点啥。根据常规判断,不外 乎是做钱惠人的工作,要钱惠人摆正位置。

正这么揣摩时,赵安邦的目光离开了窗外,看着她,开口说话了,“石市长,哦,现在应该是石书记了!石书记,你这会儿不怪我对文山偏心眼了吧?啊?”

石亚南开玩笑道:“赵省长,我可没想到,还真被你省委领导报复上了!”

赵安邦微笑着,半真不假说:“我当时就警告过你嘛,别把我逼得太狠,也给自己留条 后路!你倒好,就是不听!看看,现在平州没你的事了吧?平州港扩建也好,亚洲电缆厂的 投资也好,你做好的嫁衣得让别人穿了,你就后悔去吧!”

石亚南说:“赵省长,你别这么幸灾乐祸嘛!这我得汇报一下:前天你们几个省委领导 和我谈过话后,我连夜打了个电话给吴亚洲,建议他把电缆厂建到文山来!哎,赵省长,最 早还是你建议吴亚洲到文山投资的,该做的工作还得做呀!”

赵安邦说:“我做什么工作?我才不做呢!有本事你和吴亚洲谈,谈成了我不反对,谈 不成也是你活该,对你这种搞地方保护主义的同志,我不能怂恿!”

石亚南笑道:“好,好,赵省长,这事不说了,只要你领导不反对就成,你就等着哪天 来给亚洲电缆厂剪彩吧!吴亚洲在电话里和我说了,马达、田封义调走了,班子全换了,如 果政策跟得上,对文山的投资可以考虑了,起码建个分厂!”

赵安邦摇头苦笑起来,“石亚南啊,我算服你了!这刚离开平州,还没到文山上任啊, 就挖起平州的墙角了?你平州的那个搭档丁小明会怎么想?不骂你啊?”

石亚南乐了,“赵省长,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已经骂过了,骂我携枪投敌!我马上予以 反驳了:枪是我的枪,我当然要带走嘛!投敌更谈不上,文山是敌人吗?是我省一个经济欠 发达地区,丁小明这话犯了原则­性­错误!你说是不是?”

赵安邦哈哈大笑,“厉害,厉害,石书记,看来,对你我是报复对了!”

石亚南努力保持着良好的气氛,继续开玩笑说:“丁小明还说要带着平州班子的同志给 我送行哩,这种鸿门宴我敢参加啊?我和丁小明说,免了免了,有那钱不如给我开张支票带 到文山去,也算是平州人民送给文山人民的一份深情厚谊嘛!”

赵安邦却没心思开玩笑了,收敛笑容,说起了正事,“亚南同志,也许你想到了,也许 你没想到,让你到文山任市委书记,是我向一弘同志和省委建议的!一弘同志开始有些担心 ,怕你压不住阵脚,担心你会哭两场,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你是南部发达地区成 长起来的­干­部,工作思路开阔,有很强的责任心嘛!”

这倒是石亚南没想到的,她这个市委书记竟然是赵安邦推荐的!赵安邦没推荐手下大将 钱惠人,却推荐了她!那么,钱惠人这市长又是谁推荐的?是赵安邦,还是裴一弘?抑或是 于华北?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呢?话到嘴边,却没敢问。

赵安邦继续说:“省委对文山下了很大的决心,把你和钱惠人两个经济发达市的市长一 起派过去,还破例把两个分管经济的副市长扩大进了常委班子,这是过去安排任何一个地方 班子都没有过的!我和一弘同志原来还有个想法:新班子不急于上任,先去宁川、平州做做 学生,让发达地区的­干­部给新班子的同志洗洗脑子!现在看来不必了,你们五位同志全来自 南部发达地区,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有数!”

石亚南说:“赵省长,这我也想了,我认为该去学习还是要去!市级领导班子换了,下 面各部委局办还是老队伍,仍然需要一个学习过程。党政­干­部大会开过以后,我打算召开的 第一个常委会,就是落实您和省委的指示,好好学南方!我准备带个头,先领着一批同志去 平州,过些日子,再请钱惠人带一批同志去宁川!”

赵安邦赞许说:“好,不过,亚南同志,我提醒你注意:不能搞形式主义,文山的同志 搞形式主义是有传统的,什么形式都搞得轰轰烈烈,经验总结出一大堆,实效看不见。另外 ,这个学习过程应该是长期的,不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还要对口,部对部,局对局,结 对子,要卧薪尝胆,放下架子,长期学习!”

石亚南心头一热,多少有些激动,“赵省长,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还有一个请求:省 委、省政府能不能对文山的支持力度再加大一些?让宁川、平州、省城各部委局办的­干­部和 我们文山各部委局办的­干­部互相之间进行一些换岗交流?我们派出去,他们走进来,分批轮 换,坚持三五年,整个文山的­干­部队伍就会大变样了!”

赵安邦应道:“这完全可以,省委发个文吧!”略一沉思,又说,“亚南同志,还有一 种学习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能不能搞个措施,把一些年轻­干­部从办公室赶出去啊?赶到宁川 、平州、省城、甚至北京、上海,让他们呼吸些新鲜空气!”

石亚南不太明白,“赵省长,你的意思是——”

赵安邦说:“让他们去自谋出路,自己打工求职嘛!据我所知,文山的­干­部超编近八千 人,其他地市超编也很严重,到处人浮于事,我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帮我在文山搞个试点啊?试着赶走几千人,让他们开阔眼界换脑筋,同时也进行一下自我锻 炼,­干­得好,以后回来上岗任职,带一方致富;­干­不好,在外面连饭都吃不上的,请他卷铺 盖走人,我们不能养废物!”

石亚南吓了一跳,“赵省长,你……你能不能考虑在……在别的地市试呢?”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凝结了,“怎么,亚南同志,你这个新书记连这点改革的勇气都没有 啊?我还看错人了?我现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马上试,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就三个月 吧!三个月后,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况,再给我回个话吧!”

石亚南心想,这位省长同志真敢下猛药,而且竟还选在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下,也不怕 人家把她和钱惠人这届班子掀翻掉,于是,苦笑着应付道:“好吧,赵省长,那就三个月后 再说吧,也得看老钱的态度!”她这才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说真的,让我主持文山的工作 ,我根本没想到,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更愿意协助老钱!宁川是经济大市,GDP上千 亿,钱惠人市长­干­得不错,贡献不小……”

赵安邦却没让她说下去,语气平和地道:“亚南同志,­干­得好,贡献大就一定要升官吗 ?凭政绩提­干­部不错,可也不一定这么绝对嘛!省委怎么用­干­部有省委的考虑,这个考虑是 很慎重的,综合了方方面面的因素!钱惠人这个同志我比较了解,强项就是搞经济工作,主 持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全面工作总还有些欠缺!”

石亚南不得要领,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明了,“赵省长,和钱惠人比起来,我不论资历 、贡献,都自愧不如,再说,钱惠人好像也有情绪,我有些担心啊!”

赵安邦不悦地挥挥手,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亚南同志,你不必担心,这是中共汉江省 委的安排,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谦虚让位,钱惠人也当不上这个市委 书记!老钱的情绪我也看出来了,回头我要和他好好谈的,请他摆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 班子里耍什么老资格,我和省委对他决不会客气!”

石亚南想了想,又说:“不过,赵省长,就是有情绪,钱惠人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再说 ,我的担心仅仅是担心,也许只是杞人忧天,您注意点方式方法!”

赵安邦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的!”略一沉思,又说,“另一方面,你也要注意, 在重大经济决策问题上,不要武断,一定要多听听钱惠人的意见!”

石亚南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会这么做的!”

赵安邦似乎还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好了,不说了,路还长着哩,我们 打个盹吧!”说罢,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实了,闭上了眼睛。

石亚南也不好再说下去了,只得闭上眼,独自想起了心思:她这个市委书记看来并不好 当啊,长路尽头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地雷阵,也许是万丈深渊。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只有五百万人口,历史上就是富裕地区,改革开放又搞了二十五年 ,虽说比不得省城和后来居上的宁川,却也早就进入了小康水平。文山呢?则是省内有名的 第三世界,传统的重工业城市,是一个人口多达八百万之巨的经济欠发达地区,今年公布出 来的失业下岗数字高达二十八万,真实的数字肯定不止二十八万!这副担子实在太沉重了! 她柔弱的肩头当真能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吗?

还有­干­部问题。市长钱惠人不去说了,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有这个态度就很不错了。更 大的阻力和麻烦恐怕将来自文山各部委局办的本地­干­部。想顺序接班做市委书记的田封义被 平调到省作家协会做了党组书记,正气得四处骂娘,肯定不会乐意看到她和她带来的这批南 方­干­部顺利接管文山。明着对抗估计不敢,暗地里使使绊子,摔你几个跟斗却在情理之中。 还有马达和其他三个调离的副市级,这些同志谁手下没一帮铁杆部下?这些同志能按她的指 挥­棒­转吗?能服他们这个新班子吗?据说文山­干­部已经在乱传了:说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 伐,派了一批南方占领军。

越想越不踏实,最初的兴奋和冲动渐渐被忧郁取代了,石亚南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雨雾 迷蒙的景­色­,禁不住一阵阵发呆。从省城出发,一路都在下雨,绵绵雨丝不知不觉加重了心 情的忧郁。石亚南想,都说秋风秋雨愁煞人,谁知春风春雨也会愁煞人呢?也许她真不该来 文山,丁小明已经说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进文山地界以后,雨渐渐停了下来,到文山西一出口处时,已是一片晴朗了。

赵安邦这时也醒了,看着车窗外一片明媚灿烂的阳光,乐呵呵地说:“亚南同志啊,你 看看,这兆头不错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赵安邦这好还没叫完,他们这支由三辆警车前后警戒的车队,竟在文山高速公路 西一收费站前,被上千号来自文山地区的群访农民堵住了。石亚南和赵安邦同时看到,省公 安厅副厅长老陈从前面指挥警车里出来,拿着报话机跑了过来。

赵安邦摇开车窗,恼火地问:“老陈,路面上咋聚着这么多人,怎么回事?”

陈厅长简洁地汇报说:“赵省长,是一些农民为合乡并镇闹事!据文山公安局的同志说 ,已经闹过多次了,还围堵过市政府,这次听说省里领导要来,就……”

赵安邦脸一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消息是谁透露的?”

陈厅长喃喃说:“这个问题我也提出来了,哦,文山公安局的警力马上过来!”

这时,后面车内的于华北走了过来,怒冲冲地说:“老陈,不但是公安局,让刘壮夫和 田封义也一起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最后一班岗是怎么站的?!”

赵安邦见于华北站在车前,也从车内出来了,“老于,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全市 三千多党政­干­部还在那里等着呢,我们不能在这里纠缠,得尽快进城!”

石亚南只得挺身而出,“赵省长,于书记,你们都别等了,我留在这里和农民同志谈谈 吧!在平州时,合乡并镇发生的矛盾我就亲自处理过,比较有经验!”

赵安邦手一摆,“不行,党政­干­部大会没开,你还不是市委书记!”想了想,对于华北 道,“老于,你看这样好不好?逆行,把车倒回去,从后面出口下路!”

于华北迟疑着,“安邦,这是不是有点软弱啊?省委车队竟然进不了文山!”

陈厅长也说:“赵省长,这种先例不能开,不行就让文山公安局抓人!”

赵安邦指着收费站前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多人,抓谁啊?我们的党政­干­部大会还开不 开了?”再次对于华北道,“老于,我们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于华北脸­色­很难看,“好吧,也只能这样了,等见了刘壮夫他们再说吧!”

围堵省委车队的恶­性­事件就这么发生了,这是中共汉江省党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省委三位主要领导同志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进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 行了二十五公里,从不属文山市管辖的严县出口处下路绕行!

石亚南认为,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说省委对文山搞政治北伐,那么,面前就是一 场阻击战,有人已对她和以她为班长的这个新班子来了个下马威……

二十

省委车队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时,田封义正在市立医院高­干­病房打吊针。本来没打算打吊 针,只想躲开这场丢人现眼的党政­干­部大会,可听刘壮夫在电话里说,古龙和白山子两县不 少农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里一惊,这才吩咐医护人员把水赶紧吊上了。吊上水后,心里 还是有些忐忑,仍担心谁把这笔烂账算到他头上。

三天前,省委组织部章部长把他叫到省里谈了话,谈得他差点没当场吐血!市委书记没

当上不说,连市长也不让­干­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做什么狗屁党组书记!不错,这也算 是正厅级,可这正厅级能和市长、书记比吗?实际权力都不如个县处长,总共几十号人,七 八台车。就这你还管不了,作家们各忙各的,一个个不是大爷就是姑­奶­­奶­,谁把你这个正厅 级看在眼里啊?只怕连烟酒都没人给你送!

到这地步了,他还有啥可顾忌的呢?这官该要就得要了,当面向组织要!组织部不说是 ­干­部之家吗?有什么话不能和家里人说啊?于是,谈话时便向章部长提出,能不能兼个省委 宣传部副部长?田封义记得,前任作协党组书记就兼过宣传部副部长的。章部长明确回绝了 ,说省委没这个考虑。他不死心,想着省作家协会马上要换届改选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 能让他在作家协会党政一肩挑,再挂个省作家协会主席?章部长又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作 家协会是群众团体啊,不是行政部门,不存在党政一肩挑的问题,作家协会主席人选必须是 能代表本省文学界发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实际上是告诉他,他田封义是没资格代表本省文 学界发言的。

从组织部谈话出来,他流泪了,这才明白了那句人们常说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 没到伤心处!是谁让他这样伤心呢?这必须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车里,田封义就开始 一一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领导于华北。于华北似乎很同情,叹息说,封义啊,省委 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问了,我毕竟只有一票嘛!这等于告诉他,老领导并不赞成对他的 政治谋杀。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赵安邦,赵安邦更绝,没听完就说,哎,老田,你咋跑来问我 ?我是省长,党群口不是我的分工范围啊!常委里分管党群的是宣传部白部长,他又打电话 给白部长。白部长十分意外:怎么?封义同志,去省作家协会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吗?我听说 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后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态度很好,没等他开口,就乐呵呵地说 ,田封义同志,你这个电话来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现在做作家协会 党组书记了,身上的担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们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软件也要上去啊,文学方面就看你的了,别辜负了我和同志们的希望啊!他连连应着,想趁机问 一问内情,裴一弘却说来客人了,“啪”的挂上了电话。

这就是官场。从于华北、赵安邦、白部长,到省委书记裴一弘,在电话里一个个对他都 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还是重用他,真让他有苦说不出!既然找不到冤头债主,那么, 汉江省委这帮头头脑脑就得承担集体责任,这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最后一班岗坚决不站了!从省城谈话回来后,整整三天,田封义就再没进过自己 的市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喝送行酒,连市委书记刘壮夫也找不到他。表现上也有些失态, 在各种场合发了不少牢­骚­。尤其是前天,在古龙和几个县长、县委书记喝酒,谈到合乡并镇 中出现的矛盾时,牢­骚­发得有点过分,说省委领导马上要带石亚南、钱惠人这些南方北伐军 来占领了,让农民同志找他们解决问题去!

酒桌上说的这些话会不会传出去?会不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当真就组织手下的农民 同志去拦阻省委车队了?细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好像不大。据田封义所知,对合乡并镇不满 的不是县级­干­部,主要是乡镇­干­部。因为乡镇合并,部分乡镇下来一批乡镇长,这些乡镇长 就在暗中挑拨农民闹事。农民愿意跟着下台乡镇­干­部闹也有原因,撤乡并镇的地方不再是行 政中心了,盖的门面房卖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镇贸易受了影响,你的政策触犯了这些人的 实际利益,他们当然不答应你。

想来想去,田封义认为,今天这事最大的可能还是农民自发闹的,就算哪个县长、书记 把他酒桌上说的话透露出去,影响了某些心怀不满的乡镇长,也不是他的责任!他现在是病 人啊,是个遭遇了谋杀的政治病人,打着吊针,心在滴血哩!

刘壮夫倒真是有病,血压经常高到很危险的程度,每年总要住几个月医院,现在面临到 龄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着在那里忙活,两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准备这次党政­干­部大 会了。据说,刘壮夫在几次会上再三强调对会场和市委门前的警戒保卫,可这仁兄却没想到 农民们会跑到公路上去打阻击,堵车队!刘壮夫让秘书把告急电话打过来时,田封义本想劝 刘壮夫几句,让他悠着点,不要着急,却终于没敢。刘壮夫正统而无能,你和他交底交心, 没准他会把你卖了。田封义接电话时预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党政­干­部大会开完,刘壮 夫也得上担架了。

没想到,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刘壮夫就先一步被担架抬进了市立医院,是即将出任省 监察厅副厅长的原常务副市长马达亲自带人送过来的。躺在担架上的刘壮夫估计是突然中风 ,田封义注意到,从救护车上下来时,刘壮夫已陷入昏迷状态。

马达急得几乎要哭了,“田市长,这回可把脸丢大了!高速公路被堵,咱们还可以解释 说是意外的突发事件,市委大门被堵,就说不过去了吧?省委两天前就通知了,咱们竟还是 连大门都没守住!让省委领导怎么想?这是不是故意捣乱啊?”

田封义也有些吃惊,“公安局这帮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马达道:“这不能怪公安局!王局长倒是提出过封路,壮夫书记想来想去没敢让封!市 委门口的路是城区主路,封掉全城交通就乱套了!结果倒好,就在省委车队逆行绕道的时候 ,六家国企一千多号下岗人员突然涌来了!壮夫书记在楼上一看这情况,又气又急,当场栽 倒在窗前,幸亏我和赵副秘书长在场,及时送了过来!”

田封义询问道:“会场那边情况怎么样?会不会也被群访人员围住啊?”

马达说:“会场那边我问过了,没什么问题,一大早就设置了警戒线!”

直到这时,田封义仍不想过去收拾局面。今天这个局面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该由他负 责,该负责任的是刘壮夫。可刘壮夫已经倒下了,赵安邦和于华北有什么好说的?!还丢脸 ?该丢的脸就丢吧,反正文山没搞好,他马上要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书记去了!于是,挥挥 手,对马达道:“好吧,马市长,情况我都知道了!咱们分分工吧,我一边打吊针,一边看 护壮夫书记,你们赶快回去,接待好领导!”

马达不­干­,“田市长,壮夫书记有办公厅的同志守着,你还是一起过去吧!”

田封义心想,他过去­干­什么?看赵安邦、于华北的白眼吗?嘴上却道:“马市长,你看 看,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能去见省委领导吗?你就不怕我也倒下吗?”

马达真做得出来,大大咧咧地抓起吊瓶看了看,“嘿,田市长,你这挂的不都是些营养 药吗?你真不过去,那我可如实向省委领导汇报了?!”

田封义突然来了火,“马副市长,你威胁我是不是?要汇报就去汇报吧!不错,我就是 在挂营养药,就是没病装病,闹情绪,看省委能把我怎么了?!省委不是已经把我安排到省 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了吗?还能再把我往哪里贬啊?”

马达心里也有数,“田市长,你有情绪可以理解,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就算闹情绪也 得有节制嘛!壮夫书记如果今天不倒下,有他顶在第一线,你在这里吊吊水倒也罢了,现在 壮夫书记在抢救,你这个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出面行吗?咱不说党­性­原则了,就是做人也不 能这么做吧?省委认真追究下来,你当真就一点不怕吗?”

田封义想想也是,不敢再坚持了,苦着脸道:“好,好,那走,那就走!”

向门外走时仍吊着水,水瓶在秘书手上举着,只不过瓶上的用药单撕去了。

马达看着不顺眼,直截了当道:“田市长,这种时候,你能不能把针拔了?”

田封义恨得直咬牙:马达算他妈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脸上却没表现出 来,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马市长,你要觉得心理不平衡也挂瓶水嘛!”

马达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后来见到赵安邦、于华北,也没当面揭穿。

省委车队是从后门进的市委大院,刘壮夫装潢门面的所有努力全落了空。赵安邦、于华 北和石亚南、钱惠人这帮新班子成员从各自的车上走下来时,个个吊着脸,连和他们原班子 成员握手都冷冰冰的。尤其是赵安邦,明明看到秘书站在身后举着吊瓶,仍没说句安慰的话 ,反讥讽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病得都不轻啊!”

田封义扮着笑脸,壮着胆气说:“是啊,壮夫同志这会儿正在抢救呢!”

赵安邦像没听见,走到马达面前,厉声交待说:“马达,你不是要到省监察厅去了吗? 上任后给我查查今天围堵高速公路的事!看看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啊?有没有策划者啊?有 没有特殊背景啊?好好查,查处结果直接向我和省政府汇报!”

马达不敢辩解,抹着头上的冷汗,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

也在这时,于华北过来了,没和他握手,却从秘书手上要过水瓶看了看,看罢,只冷冰 冰摔下一句话,声音不大,口气却不容置疑,“给我把针拔下来!”

田封义略一迟疑,只好把吊针拔了下来,这时再坚持不拔,肯定要出洋相。

于华北身后是组织部章部长,章部长象征­性­地碰了碰他的手,算是尽了礼仪。

接下就是南方占领军的一把手石亚南了,石亚南倒是比较正规地和他握了次手,还面无 表情地随口说了句:“田市长,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啊!”

这普通的一句问候,竟让田封义有了一丝暖意,“石书记,谢谢你的关心!现在好了, 你们终于来了,我们也能下来喘口气了!”这意思似乎是他早就想下来了。

钱惠人没弄上副省级,到文山也没­干­上一把手,估计情绪也不会好了,和他握手时就说 :“田市长,你们很悲壮嘛,倒下一个,病倒一个,还坚守着阵地!”

田封义笑道:“钱市长,你们­精­锐部队上来了,我们地方军也该撤了!”

钱惠人却没发牢­骚­,不动声­色­说:“田市长,你们撤得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田封义警觉了,拉着钱惠人的手,笑问道:“钱市长,你什么意思啊?”

钱惠人说:“还什么意思?我们这次的开进可真是妙趣横生啊,迂回了二十五公里,还 是从严县进的文山城!在城外是农民同志堵截,进城后工人同志又来闹,可想而知,你们这 五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田封义笑不下去了,“钱市长,我们工作不力啊!现在好了,你和石书记来了,文山大 有希望了!等哪天文山腾飞了,我就带作家们来为你们写报告文学!”

钱惠人一脸的正经,“怎么,老田,你还真要到省作家协会当书记了?”

田封义回之以一脸真诚,“是的,老钱,这市长我早就不想­干­了!这安排挺好,到底让 我专业对口了,我上大学就学中文,当市长时还兼职带过研究生嘛!”

钱惠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又感慨了一句,“省委会用人啊!”

田封义适时地回敬了一句,“是嘛,不也把你这么个大将派到文山来了嘛!”

党政­干­部大会召开之前,赵安邦和于华北一起去市立医院看望了刘壮夫。

据主治医生介绍,刘壮夫属焦灼诱发的中脏腑中风,病理特征为猝然昏倒,口眼バ保 半身偏瘫,语言困难。经及时抢救,生命没什么危险,只是恢复要有个过程。情况也的确如 此,二人站到刘壮夫面前时,刘壮夫已嘴歪眼斜说不出话了,只能看着他们默默流眼泪,流 口水。赵安邦心里再恼火也不好批评了,和于华北一起,好言好语安慰了刘壮夫一番,便

赶 往人民会堂开文山市党政­干­部大会了。

党政­干­部大会开得还不错,没再发生什么意外,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中共汉江省委把 文山这个新班子隆重推出了。新任市委书记石亚南代表新班子表了态,话说得既平实,又很 有底气。赵安邦和于华北也分别在会上讲了话,讲话中都没提会前遭遇的这些麻烦,更没提 到刘壮夫进医院的事,似乎这些情况都没发生过。

然而,大家心里都有数,会一散,于华北和章部长的脸又挂了下来,二人连晚饭也没吃 ,便驱车赶回了省城。赵安邦因为想和钱惠人谈谈话,就没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不但在文山 陪新老班子的主要成员吃了晚饭,还在文山东湖宾馆住下了。

石亚南和钱惠人的住处也在东湖宾馆,听说是刘壮夫亲自安排的。一个在六楼东面,一 个在六楼西面,都是三室套,有卧室、办公室和会客室,规格完全相同。

钱惠人来谈话前,石亚南先过来了,进门就冲动地说:“赵省长,今天这情况您和于书 记都亲眼看到了,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本质是什么?说严重点,文山面临的不仅仅是经济欠 发达的问题,我看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也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赵安邦叹着气说:“是啊,是啊,否则,省委不会把你们这个新班子派过来嘛!不过, 要我说,本质还是经济欠发达引起的并发症,政治经济学嘛,政治从来都是和经济连在一起 的,尤其是在目前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农民为什么到高速公路上闹啊?你合乡并镇影响到他 们的经济利益了嘛!工人同志们为什么来群访啊?人家失业下岗没饭吃了嘛!所以,亚南同 志,你们一定要抓住经济这个工作重心!”

石亚南点了点头,“可赵省长,今天围堵高速公路事件也真得让马达和纪检监察部门的 同志好好查一查,我怀疑有人心怀不满,在这种时候故意和我们捣乱!”

赵安邦说:“查当然要查的,不过,我估计查不出什么结果,你们就不要多纠缠了!” 想了想,提醒道,“抽空去看一下刘壮夫,请钱惠人一起去,让医院照顾好他!这位同志是 老文山了,本质不错,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石亚南应道:“好的,赵省长,我们明天一上班就去,都去,集体探望!”

这时,钱惠人敲门进来了,见石亚南在,有些意外,“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石亚南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钱市长,赵省长,你们谈吧,我走了!”

赵安邦也没拦,送走石亚南,请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给钱惠人泡了杯茶,“胖子,你 现在到位了,是文山市长了,我们就得好好谈谈了!老规矩,畅所欲言,在我面前骂娘也没 关系!但是,骂完以后,还得给我好好­干­,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更不能在以石亚南为 班长的这个新班子里闹不团结,这是个原则!”

钱惠人捧着茶杯,郁郁道:“老领导,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我骂啥啊?我谁也不骂, 只想了解一点情况,你老领导觉得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也别勉强!”

赵安邦笑了笑,“好啊,那就你问吧,只要能回答的,我一定会回答你!”

钱惠人头一个问题就很敏感,“安邦,让我到文山做市长真是你建议的?”

赵安邦怔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是裴一弘同志建议的,我也就同意了!”

钱惠人又问:“在这之前,于华北是不是已经向一弘同志建议过了?”

赵安邦道:“实事求是的说,这我不知道,一弘同志和我商量时没提起老于。”话题一 转,“惠人,那我也要反问一句了:老于为什么要提这样的建议?”

钱惠人很坦率,“这还用说吗?把我从宁川调开,以便调查我的问题嘛!”

赵安邦沉吟片刻,“惠人,你有没有问题?除了盼盼的事,经济上­干­净吗?”

钱惠人激动了,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老领导,今天我就郑重向你表个态:如果于华北 他们在宁川查出我有任何行贿、受贿、贪污腐败问题,你毙了我!手表的事件你最清楚,宁 川早年部分商业用地的零转让,也是你和天明书记决定的!”

赵安邦多少放了点心,往靠背上一倒,“那就好,将来就让事实说话吧!”

钱惠人却站了起来,有些失态,“可老领导,你怎么这么软弱?就让于华北这么摆布? 这不但是摆布我,也是在搞你,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来文山这一路上,于华北一直和我说 :安邦同志有眼力啊,到哪里都靠你这员大将鸣锣开道!”

赵安邦冷冷道:“人家没说错,这也是事实嘛,所以,你钱惠人还是要争口气,给自己 争口气,也给我争口气,说啥也要在文山创造出一个经济奇迹!文山现在这个状况谁没看到 啊?谁不头疼啊?老于也很头疼嘛,你看他用的这帮­干­部!”

钱惠人叫了起来:“就是,就是,刘壮夫、田封义哪个不是于华北提的?”

赵安邦怕自己的情绪影响钱惠人,没再说下去,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刘壮夫、田 封义这个班子已经是历史了,不谈也罢,我们还是说你吧!让你到文山当市长,我是寄予很 大希望的,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现在是省长啊,稳住南部,振兴北部的战略决策是我 这届政府提出来的,以文山为重点的北部地区靠谁来振兴?就靠你们这些同志嘛!你,石亚 南,你们这个班子!可以告诉你,石亚南这个市委书记也是我看中的!你的两个副市长进常 委的意见,我和省委也采纳了嘛!”

钱惠人情绪仍很大,“那是,废物利用嘛,让我戴着镣铐跳舞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什么废物利用啊?你钱惠人是废物啊?太情绪化了吧?不过,戴着 镣铐跳舞倒是个事实!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事是今天才发生的吗?过去不就有过嘛,这种舞 我跳过,你跳过,天明同志也跳过,而且跳得还都不错嘛!”

钱惠人忆起了往事,叹息说:“老领导,不瞒你说,今天一路来文山上任,我就想咱们 当年到宁川上任,天明书记的脸孔老在我眼前晃!车到市委门口,看到群访的下岗工人,我 又想起了当年咱们到宁川被成千上万的集资群众包围的事!”

赵安邦应道:“是啊,宁川当年不也很难吗?我们被天明书记调上去后,也没吃败仗嘛 !老书记刘焕章同志爱说一句话:闻颦鼓而思良将,惠人,我和省委,和一弘同志,今天也 是闻颦鼓而思良将啊,颦鼓一响,就想到你们这些良将了!”

钱惠人这才问:“裴书记对我没成见吧?不会让我把镣铐一直戴下去吧?”

赵安邦道:“惠人,裴书记有裴书记的难处,你要理解,对裴书记一定不要瞎猜疑,更 不准在背后随便议论!在这里,我可以表个态:只要将来的事实证明你经济上是清白的,该 说的话我都会和一弘同志说,也会在常委会上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我既不软弱,也不会对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负责任!”

钱惠人点了点头,“这我相信,所以,我不怪你,先让于华北他们查吧!”

赵安邦却又说:“也不要消极等待,对文山的工作要多动动脑子!国企是个重点,田封 义、马达他们搞了个甩卖国企方案,报到省政府来了,我看不可行!你和亚南同志尽快研究 一下,把宁川、平州的成熟经验引进来!国企要解困,但不能立足于解困,要立足于发展, 发展才是硬道理!所以,必须综合考虑,全面整合,根据中央和省委的­精­神,该合并的合并 ,该卖掉的卖掉,该改制的改制,该破产的破产!不要一刀切,搞什么一揽子甩卖,要根据 每个企业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钱惠人道:“这我已经在考虑了,慎重对待国企产权问题,多种途径解决:根据企业情 况,可以管理层持股,也可以全员持股;可以吸引外资兼并收购,也可以对社会公开拍卖; 一句话,调动所有市场手段,让市场说话,在市场上解决!”

赵安邦兴奋了,“好,好,那就放手去­干­吧,现在不是过去了,在政治上不会有人借题 发挥,抓小辫子了!但也要记住,必须以稳定为前提,要利用政策把握好市场导向,要在扩 大就业上做足文章,争取尽快把失业下岗人数降下来!”

钱惠人却道:“稳定是前提,发展才是根本,没有发展,也就没有稳定……”

赵安邦挥挥手,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哎,钱胖子,我可再强调一下啊:稳定和发展 的位置,你们一定要摆正啊!稳定是第一位的,没有稳定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我可不愿看到 省委、省政府门口三天两头出现你们文山的群访人员!”

钱惠人摇头苦笑起来,“赵省长,你是不是官越当越大,胆子越来越小了?”

赵安邦正经作­色­道:“那是,权力大了,决策的影响面也就大了,我就必须谨慎小心! ”接着又说起了农业问题,“文山不但是国企集中的工业城市,还是我省最大的粮棉产区, 农业部去年在文山搞了个大豆示范区,效果不错,下一步省里准备进一步加大支持力度,扩 大示范范围。另外,还要做大做强棉花。文山起码有三个县财政收入主要来自棉花,农民的 经济收入也来自棉花。我了解了一下,棉花统购统销政策结束以后,棉价一直不太稳定,直 接影响了棉农的收入和种棉积极­性­。前一阵子,省棉麻集团向我提出来,要整合全国棉麻市 场,走产销联合的道路,我听了他们的汇报后,建议了一下,就从你们文山开始搞!每年和 你们棉农签协议,定好产量、质量、收购价格,降低农民的种植风险,在这小棉桃里做篇大 文章!”

钱惠人对农业问题并不陌生,“赵省长,棉花的事,你只说了事情的一面,其实还有另 一面嘛!在加入WTO的背景下,农民种棉有风险,棉花销售企业也有风险嘛!我们的棉麻公 司在传统的统购统销体制下过惯了舒服日子,对棉价暴涨暴跌很不适应,市场好,收不到棉 花;市场不好,又不敢收购,很多公司都快破产了!”

赵安邦笑道:“所以,我赞成棉麻集团的整合嘛,产销一体,不就双赢了?”

钱惠人说:“那好,赵省长,你让省棉麻集团的老总们来找我们谈吧!我不指望他们来 扶贫,可也不会订城下之盟,只要真正是互惠互利,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会好好合作! 不过,如果想压价收购,我们不如让市里的公司收购了!”

赵安邦没再细说下去,“钱胖子,反正你们看着办吧,我不勉强,我说的只是做强农业 的一种思路!你们文山市棉麻公司如果有这个整合能力,能把文山棉产区整合好,甚至以后 有一天能把省棉麻集团兼并掉,我都不反对,市场经济嘛!”

接下来,赵安邦又就改善文山的投资环境问题,中层­干­部队伍问题,领导班子的团结问 题,和钱惠人说了许多。钱惠人渐渐进入了角­色­,又像昔日进入一个新环境时那样,和他无 话不谈了。只是这次相互之间的角­色­换了位,过去钱惠人是他的部下副手,总是钱惠人帮他 出主意,这次却是他帮钱惠人出主意了。尽管石亚南是市委书记,可在赵安邦的心目中,­精­ 明能­干­的钱惠人才是文山经济工作的主帅。

一直谈到夜里十二时,钱惠人才告辞走了。赵安邦看着满脸笑容的钱惠人,却不免又有 了一种担心,便在送钱惠人出门时再次提醒说:“惠人,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你可一定要摆 正位置啊,工作不能少做,对亚南同志还要尊重!”

钱惠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放心好了,冲着裴书记,我也得尊重人家!”

赵安邦把脸拉了下来,“胖子,你什么意思?我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石亚南是我 点的将,和一弘同志有什么关系?”赵安邦­干­脆把话说明了,“钱惠人,你不要耍小聪明, 以人划线,老揣摩谁是谁的人!不论是我,还是裴一弘、于华北,我们在文山班子的决策问 题上是完全一致的!在你看来,石亚南是裴书记的人,那田封义是谁的人啊?是于华北的人 吧?可把田封义调离文山,是华北同志坚决支持的!”

钱惠人仍是不服,“老领导,你现在官当大了,怎么说我都能理解,真的!”

赵安邦这下子真火了,“钱胖子,我看你根本没理解!你以为我和你说的全是官话、假 话、场面上的话吗?错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想想看,我是省长,一弘同志是省委书记 ,于华北同志是省委副书记,我们谁对文山没有一份沉重的责任?谁敢拿文山八百万人民的 前途命运当儿戏?当然,我也承认,因为历史上的工作关系,我们对下面­干­部在感情上也许 各有亲疏,比如我对你,就有一份很特殊的历史感情,但这决不意味着为了照顾这种感情就 可以不顾原则,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不敢做声了,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出了门。

钱惠人走后,赵安邦又有些后悔,觉得这场谈话收场收得不是太好。本来工作做得差不 多了,自己可以放心了,想不到最后弄了个不欢而散。可这能怪他吗?这些话不说不行啊, 否则,钱惠人还会继续糊涂下去,很可能将来和石亚南发生矛盾后,把他当做后台,引发他 和裴一弘的矛盾,真打起这种内战,文山就没指望了!

然而,钱惠人毕竟受了不公正待遇,能有这个态度也不错了,以后看行动吧。

这夜,在文山宾馆,赵安邦久久无法入睡,把带来的《狙击华尔街》读了三十几页,仍 毫无倦意,一九八九年发生在宁川的往事又纷至沓来,涌现在眼前……

二十一

一九八九年,是中央实行银行商业化改革,拨款改贷款的第六年。这一年,银行资金支 持企业扩张的道路差不多走到了尽头,资金紧缺成了全国­性­问题。沈太福非法集资案因此爆 发,一时间震惊全国。几乎与此同时,宁川也发生了一场由集资引起的巨大风波,涉及金额 高达八个亿。沈太福案发生后,提兑风潮骤起,宁川市委、市政府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社会稳定受到了严重威胁。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迅速介入,负有领导责任的市委书记裘少雄 和市长邵泽兴被双双免职下台。

有些事情真难说清楚,正确和错误之间有时根本没有明确的界限,尤其在早年摸着石头 过河时期。据赵安邦所知,发生在宁川的非法集资原来叫“自费改革”。既然是自费改革, 上面就没有资金支持,没有政策倾斜,一切只能自己想办法,裘少雄和宁川市委便想到了三 个一点:财政上挤一点,银行里贷一点,民间再凑一点。这三个一点曾作为改革探索的经验 ,得到过省委书记刘焕章和省委的充分肯定。谁也没想到,沈太福案一爆发,提兑风潮一起 ,会惹这么大的麻烦。

现在想想,刘焕章和省委当时这么处理也可以理解,毕竟有个大环境,中央有关部门要 查集资,省里顶不住。再说,集资本身也存在不少问题,以20%年息集上来的八个亿,六个 亿用到了牛山半岛新区的建设上,另两个亿却为赚取息差,投向了省外的一些企业,新区投 资公司的班子还涉嫌集体贪污。有关办案部门的公开说法是,将集资款投向外地是投资公司 老总林为民背着裘少雄和邵泽兴­干­的,可林为民不承认,嗣后,林为民以贪污受贿和巨额财 产来源不明罪被判了十五年刑。

在裘少雄、邵泽兴倒下的地方,新一届宁川市委班子站了起来。

事情虽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许多细节赵安邦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是一九八九年二月 四日接到的组织部电话通知,二月五日赶到省委谈的话,当天下午即由刘焕章和省委组织部 仲部长陪同,从省委直接去了宁川。那时,省城到宁川的高速公路还没修通,不到二百公里 的路竟驱车走了四个多小时,赶到宁川市委时已是星月当空的夜晚了。白天明、王汝成和新 班子的其他同志正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等着,等着刘焕章和仲部长代表中共汉江省委宣布 这项有关宁川新班子的重要任命。

应该说,省委的这个任命是决定­性­的,如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以白天明为班长的这个 班子是前赴后继的班子,是站在政治殉难者肩头上起步的班子,尽管他们也在其后又一场风 雨中倒下了,白天明甚至献出了生命,但是,他们拼命杀开的血路,终于让宁川走进了历史 ­性­的黎明,给宁川带来了十几年的超常规发展。宁川辉煌的今天是从那个历史之夜起步的。 那个历史之夜值得他用一生的光­阴­去咀嚼。

任命宣布之后,刘焕章代表省委做了重要讲话,意味深长地指出,“宁川的自费改革没 有错,自费改革的路还要走下去,不能因噎废食。省委对裘少雄、邵泽兴两位同志的组织处 理是必要的,可这并不意味着省委变得谨小慎微了,只想在宁川维持局面了,这一点,请同 志们不要理解错了!我可以代表中共汉江省委明确告诉大家:只关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不 愿探索不敢探索的同志,省委要请你让路;在探索中出了问题的同志,省委日后还要处理! 所以,有人说,我和省委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话说得不对,马可以吃草,但 决不能吃地里的青苗!”

具体谈到集资案时,刘焕章又说:“集资造成的影响和后果都是很严重的,你主观愿望 再好,理由再多,都不能不顾社会稳定。因此,你们这个新班子的首要工作就是处理好这件 事情,一定要保持和维护宁川和全省政治经济秩序的稳定!”

白天明当场表态,“焕章书记,请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宁川市委一定高度重视,妥善处 理,保证省委、省政府门前不出现任何来自宁川集资案的群访人员!”

刘焕章让秘书把白天明这话记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嘱咐说:“天明、安邦同志,你们一 定要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 ,一切都无从谈起,你们宁川的自费改革想都不要想!”

白天明又是一番顺从地应承,赵安邦记得,这老兄还就稳定问题发了通感慨。

然而,送走了刘焕章、仲部长这些省委领导,白天明的态度变了,和他交底说:“安邦 ,对集资的善后处理,别看得太严重了,这不过是发展中的小Сhā曲罢了!沈太福案发生之前 ,谁知道这叫非法集资?都还以为是条筹资的好路子呢!”

赵安邦怔住了,“哎,天明书记,你不就知道吗?不是说你还曾反对过吗?”

白天明苦笑道:“和你说实话,我没这么高明,我反对的不是集资,是反对把集资款投 到深圳、广东赚息差!在集资搞开发这件事上,我和裘少雄、邵泽兴是一丘之貉,算是漏网 之鱼吧!”又说,“希望我们继续开拓宁川局面的,不但是省委和焕章同志,还有裘少雄、 邵泽兴这些前任班子的同志们啊,这两位同志实际上是替我堵了枪眼,在集资案上主动承担 了全部责任,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保护了我!”

赵安邦不免有些奇怪,据私下传闻,白天明和裘少雄、邵泽兴在工作上发生过不少矛盾 ,有一阵子似乎还吵得很凶,因此便问:“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白天明怔了好半天,才说:“是裘少雄在常委会上定的调子,少雄同志说,事情既出了 ,我和泽兴这个市长在劫难逃,那就不逃了!其他同志该撤就撤,尤其是白天明同志,必须 设法保下来,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赵安邦明白了,“这就是说,你们这一届市委班子竟集体欺骗了省委领导?”

白天明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裘少雄当时有个判断,领导需要这种欺骗, 尤其是刘焕章这种省委领导!事实证明,判断是正确的,说心里话,我根本没想到省委会让 我进上这一大步,主持宁川的工作,更没想到会让你赵安邦做代市长!我向焕章同志要你时 ,心想你能来做个副市长就不错了,省委常委会的结果一出来,连我都大吃一惊,我当时就 想,咱们焕章书记厉害啊,真敢用人啊!”

赵安邦真诚地说:“是的,焕章书记是有气魄啊!不过,天明书记,我还是得感谢你, 不是你点名道姓要我,也许我还进不了焕章书记和省委的视野哩!”

白天明摇摇头,“不是这个情况,其实,你一直在焕章同志和省委的视野内!据我所知 ,这次省委原拟将于华北从文山调过来任代市长,首先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的理由你应该 清楚,并不是因为在文山的私怨,我认为这位同志不是打冲锋的材料。裘少雄他们也通过省 里一些老同志的途径做了许多工作。后来,常委们开会讨论宁川班子时,就风云突变了,焕 章同志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在会上说了这么一番话:如果仅仅收拾残局,处理集资善后, 派谁去宁川当市长都可以,于华北就很合适,但是,宁川不但是个收拾残局的问题,更有个 大发展的问题,那就不能用维持会长了,要用能冲会闯的敢死队,像白天明和赵安邦这样的 同志!不要这么不放心,也不要怕他们再犯错误,他们如果犯了错误,我们就处理嘛,就撤 下来嘛!”

赵安邦心里不禁一热,“这……这是刘焕章同志的原话吗?”

白天明说:“差不多是原话吧,组织部仲部长悄悄告诉我的!”

赵安邦大为感慨,这才弄明白自己和白天明是怎么上来的!自然,省委的这一决策得罪 了于华北,据说于华北在他们这届班子倒台后曾发过一番议论,指责省委用错了人,“撤下 了两个坏­干­部,用了两个更坏的­干­部。”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后,于华北的态度才变了, 又跑到刘焕章面前解释,声明从没说过这种话。

两个“坏­干­部”交接完工作后,是由他和白天明两个“更坏的­干­部”送走的。裘少雄去 省林业局做党委书记,邵泽兴到省理工学院做院长。他和白天明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宁川界。 分别时,裘少雄指着界内的山水景­色­说:“宁川今后怎么办就看你们的了,搞好了,我和泽 兴来为你们庆功祝贺,牺牲了,就来给你们收尸!”

白天明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老班长,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只要死得值!”

这话说得真不吉利,后来,在白天明的追悼会上裘少雄又提起了这件事,痛哭失声说: “天明,你怎么当真让我来给你收尸了?我这嘴咋就这么损啊?!”

然而,送行那天谁也无法预料后来的事,谁也没想到生龙活虎的壮汉白天明会英年早逝 ,他们这届班子会在三年后垮台!他们当时只是为裘少雄、邵泽兴抱屈。

在回去的路上,白天明一直长叹短吁,还篡改了毛泽东的一段著名言论,郁郁不乐地感 慨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下台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少雄和泽兴同志不容易啊,心里啥都 清楚,关键时刻,还这么顾全大局,想想就让人心酸难受啊!”

赵安邦也叹息说:“是啊,是啊,这两个好同志壮志未酬啊!”

白天明道:“可我们上来了,他们的壮志我们来酬吧!安邦,和你交个底,我敢接裘少 雄手上的这支接力­棒­,就做好了探索失误下台滚蛋的思想准备!你老弟敢来当这个市长,也 要有思想准备!不能把升官当做目标,要有政治勇气!”

赵安邦怔了一下,“天明,你放心好了,你冲上去时,我决不会怯阵的!”

白天明激动了,一把拉住赵安邦的手,“好,安邦,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干­一场吧,不能 让宁川的­干­部群众失望!”他随即说起了工作,“当然,也得讲策略,集资这种事不能再想 了,将来的发展思路要定位在招商引资、经营城市上!我准备集中­精­力搞点调研,召集有关 专家好好筹划一下,你市长大人也给我多动动脑子!”

赵安邦点头应着,突然想起了老部下钱惠人,“大班长,你向省委要我,我能不能也向 你要个人呢?我想调一个人过来,就是钱惠人,这个同志我用着顺手!”

白天明也记起了钱惠人,“哦,这可是个好同志啊,你不提我还忘了!让他快过来吧, 我看可以考虑安排个市政府副秘书长,先帮忙处理集资善后吧!”

钱惠人就这么调到了宁川,来报到时,市政府还被讨债的人群天天围着。

二十二

钱惠人心里清楚,集资的善后处理相当困难,他和赵安邦面对的麻烦可不小。

集资是市政府所属牛山开发区投资公司牵头搞的,政府负有偿还责任,这推不掉,也不 能推,可一时间政府又筹不出这么多钱。可行的办法只有两条,或者由市政府出面,向银行 贷款还债;或者按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的要求坚决果断地追款。

贷款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满城风雨的时候谁还敢把款贷给他们?追款也叫扯淡,八 个亿中有六个亿投到了新区建设中,变成了路,变成了自来水厂,变成了标准厂房,总不能 把这些固定资产拆零分给集资债权人吧?!就是放给广东、深圳企业的那两个亿也没那么好 追,当初人家向你融资都是有合同的,提前追款就是违反合同。所以,必须根据具体情况区 别对待。用于新区建设的六个亿不能追,对广东、深圳一些运转良好,到期有能力履约还款 的企业,也不能急着追,要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不安全的融资,可如此一来,八亿集资款就 没法马上偿还了。

赵安邦心里也很有数,布置工作时,就开诚布公地说:“钱胖子,我实话告诉你:这八 个亿我和天明书记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咱还必须把集资款一分不少地尽快还到老百姓手 上,该怎么办,多想想办法吧,市委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钱惠人试探着问:“这过程市委是不是当真不问?这你可得说实话!”

赵安邦道:“说不问就不问,不过,胖子,你也聪明点,不该让市委和天明书记知道的 事,最好别让他们知道,只要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就大胆地搞!”

钱惠人想了想,迟疑说:“集资在此之前也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吧?”

赵安邦摇头道:“这种搞法现在明文禁止了,别指望用新集资还旧集资了!”

钱惠人苦苦一笑,不说了,“好,好,我听明白了,反正是我们的事了,我和追债组的 同志们研究一下,想办法吧,去偷去抢都和市委、和天明书记无关!”

这就是他们这个班子的工作作风,一层层下放权力,同时也下放责任。事实证明,不论 赵安邦还是他钱惠人,­干­得都不错,换个四平八稳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干­。

首先是银行贷款,以偿还集资款的理由申请贷款是完全不可能的,赵安邦便以政府宾馆 和办公楼改造的虚假名义申请,还亲自出面摆了场鸿门宴,请六家银行行长吃了顿不好消化 的饭,软硬兼施,连唬带诈,硬是从六家银行贷出了八千万。

八千万不过是八亿集资款的十分之一,远远不够。赵安邦又壮着胆子挪用了省交通厅拨 下来的省宁高速公路三亿五千万的建设资金,同时,打起了刚开工的高速公路的主意,让市 交通局王局长带着一帮人满天飞,四处寻找买主。待交通厅吴厅长发现建设资金被挪用,要 找上门时,省宁高速公路宁川段的路权竟让赵安邦顺利卖出去了,首期六个亿的付款一下子 进了账,这西墙东墙上的窟窿才算补上。

他­干­得更悬,追款从深圳追到香港,在香港意外地和当年那个官办小倒爷白原崴重逢了 ,见识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骤然发现了资金运作的秘密,并在这一过程中 经历了一场灵与­肉­的严峻考验。如果不是警惕­性­高,意志比较坚定,他那时就有可能被白原 崴的糖衣炮弹击中,改写自己和一座城市的历史。

其时,白原崴刚在香港自立门户,正以驻港三合公司的名义大做证券投机生意。为了做 证券投机生意,白原崴以三合公司在深圳筹资建厂的名义,占用了宁川八千万集资款,是所 有放出去的集资款中最危险的一笔。他到了香港,见了白原崴之后才知道,三合公司的这番 投机生意竟然做得很好。一九八九年四月,国内政治局势动荡不安,香港股市大幅震荡,恒 生指数忽上忽下,给白原崴带来了一次好机会。三合公司大做恒生期指,两亿港币的资金组 合短短两个月就赚了五千万。因此,白原崴对宁川方面提出的中止融资合同的要求不予理会 ,要继续执行已签订的融资合同。钱惠人岂敢答应?通过汉江省政府驻港办事处请来了一位 律师,和白原崴据理力争。律师指出:作为乙方的深圳三合公司已经违反融资合同了,融资 合同明确规定:甲方这八千万融资款是拆借给乙方用来在深圳建电子设备厂用的,不能非法 打出境,弄到香港来,更不能用来炒股票。炒恒生期指,深圳三合公司实际上已涉嫌诈骗, 并违反了外汇管理规定,按内地有关法律,是要立案抓人的。

人还真抓了,抓了两个。一个是当初代表深圳三合公司签合同的法人代表王正义;一个 是总经理,白原崴年轻漂亮的第一任太太刘露。是钱惠人从香港打电话过来,让宁川公安局 抓的,宁川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当时就兼着追款小组副组长。

白原崴这才软了下来,在半岛酒店请客赔罪,和钱惠人协商解决办法,声称这是误会, “钱秘书长,融资款被另做它用我承认,可这真不是诈骗,你搞错了!”

钱惠人手里有人质,说话就硬气了,“不是误会吧?在内地建厂的钱打到香港,不是诈 骗是什么?再说,你这款子是怎么打出境的啊?也是违法行为嘛!”

白原崴不断叹气,苦着脸解释说:“秘书长啊,您也许不知道,这其实是你们投资公司 林为民总经理事先同意的,在深圳建厂只是个说法而已!什么厂有这么大的利啊?您现在也 看到了,我们做得不错,到期还你们的集资款不成问题!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可以再签个 补充协议,我可以用国内的几处房产做抵押!”

钱惠人直摆手,“我没这个权力,你也知道,宁川不少­干­部都为这次集资下了台,林为 民也被逮捕了,谁同意过都没用,况且,这也没写到融资合同上,不具备法律效力嘛!白原 崴,我看你就别费心思了,还是马上还款吧!”

白原崴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钱秘书长,咱们是老朋友了,在文山就打过交道的! 我呢,肯定不会为难你,我现在是和你协商嘛!不瞒你说,马上还款还真有些困难哩,这些 款子全在股市上,要安全撤出来总要有个过程!老朋友,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三个月左 右的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一定!”

钱惠人频频点头,呵呵笑道:“可以,可以,老朋友了嘛,完全可以!”

白原崴乐了,“钱秘书长,您真是深明大义啊,来,我敬你一杯!”

钱惠人把敬的酒喝了,又说:“不过,三个月内刘露可是回不了香港了!”

白原崴的脸一下子拉长了,“钱胖子,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像绑票啊?!”

钱惠人也不客气,“绑票?真有意思!看来你想逼我以诈骗立案了?”

白原崴怔住了,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直直地看着钱惠人好久没说话。

钱惠人却又信口开河说了起来:“白原崴,话说到这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了:这个诈骗 案还真不是我要立,是上面要立,上面说得很清楚:这不但是诈骗,诈骗的­性­质还很恶劣! 是我不断做工作啊,希望不要走到这一步!你想想看,这些钱并不是我个人的,追到追不到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无非是要完成工作任务嘛!”

白原崴无计可施了,这才被迫承诺,在其后的十天至十五天内了结此事。同时恳请钱惠 人帮忙,继续做工作,既不要立案,也不要把他太太刘露带到宁川去。钱惠人很爽快地当场 答应了,还让白原崴和被扣押在深圳某宾馆的太太通了电话。

接下来的十五天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原崴天天派人陪着钱惠人,让钱惠人在香港转了 个够,有时,白原崴也过来陪。钱惠人记得,好像就在预定的十五天快到期时,白原崴突然 提出了一个挺诱人的条件,“钱秘书长,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您能帮我一下,让我缓期两 个月偿还这笔款子,我个人愿意酬谢你三十万元茶资!”

钱惠人有些意外,狐疑地问:“白原崴,这两个月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白原崴说了实话,“很重要,香港股市跟着内地的政局动荡,机会很大啊!”钱惠人想 了想,又问:“这就是说,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你的赚头也很大?”

白原崴点点头,“是的,我们估计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期指大有空间!”

钱惠人打定了主意,“那好,你就来帮我做吧,我反过来谢你三十万!”

白原崴怔了一下,呵呵笑了,“厉害,厉害,秘书长,您真厉害啊,一点就透!”然而 ,话头一转,却说,“我们可以帮你做,交个朋友嘛!但佣金三十万元可是很不够啊,这要 有个分成比例的,哥哥你赚大头,我赚小头,我们总要赚嘛!”

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了三七分成,佣金为三成,还款期也顺延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真可谓惊心动魄。国内发生了一场改革开放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动荡,香港股市 成了内地政局的晴雨表,大盘在大大小小的反弹中一路下滑。有一天,钱惠人在港岛的一间 证券公司亲眼看到,恒生指数上蹿下跳,一个交易日内的起落即达四百多点。白原崴这帮人 口口声声拥护改革开放,可在这特定时期的实际­操­作中却不断做空恒生期指,做得极其果断 .两个月­操­作下来,三合公司赚了大钱,也帮钱惠人赚了一千三百多万,去掉三成佣金,净 赚了九百八十三万港币。

看着分成单上一连串阿拉伯数字,钱惠人惊讶极了:钱原来可以这样生钱?如果他把这 九百八十三万存到香港渣打或汇丰银行里,这一生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然而,当白原崴问他这赚来的九百八十三万港币怎么存时,钱惠人却面无表情地说:“ 哪里也别存,和那笔集资款一起,全给我打回宁川吧,这都是公款!”

这下子,轮到白原崴惊讶了,白原崴再也想不到钱惠人会这么廉洁!年初和宁川新区投 资公司老总林为民洽谈融资时,林为民张口就要了五十万,钱惠人却面对这么一笔很安全的 巨款分文不取,白原崴不能不肃然起敬。因此,二人分手告别时,白原崴有些依依不舍了, 真心诚意送给钱惠人一只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士手表。钱惠人其时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 么贵的手表,实在推脱不过,也就收下了。

发现这块手表的价值,已是钱惠人回到宁川后的事了。是在一个私密场合被结识没多久 的女朋友崔小柔发现的。得知这块不起眼的手表竟价值三万多港币,钱惠人吓了一大跳,当 天便主动找到赵安邦,说明了情况,将表交到了市政府办公厅。

不过,让钱惠人没想到的是,尽管这么谨慎处置,这块表后来还是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最可气的是,于华北竟以这块表为线索,死死盯上了他,一直盯到今天!

还有一个没想到的是,他对赵安邦、白天明这二位领导这么负责,辛辛苦苦追回了集资 款,还赚了近一千万港币,反落了个记过处分!后来才知道,这是白天明的意思。白天明得 知此事后,对赵安邦说,“安邦,你别糊涂!如果钱惠人不是赚了一千万,而是赔了一千万 ,会落个啥下场?我们不能让这么一位有能力的­干­部做这种无谓牺牲!该放权要放,但放到 什么程度心里一定要有数,另外,权力也不能失去监督!我们处理钱惠人,正是为了保护钱 惠人,为了今后不再发生这种事!”

尽管知道二位领导是为他好,可他心里还是不服,觉得窝囊。好在这种怨气没流露出来 ,两位领导心里也很有数,一年以后,顶着一些同志的非议和不满,让他做了市政府秘书长 ,他心里的怨气才渐渐消失了。待姓社姓资风波发生后,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拿他的所谓“ 问题”大做文章时,钱惠人才又骤然发现,白天明、赵安邦这两位领导是多么英明,早就把 一切防范在前了,没给于华北这些人留下可趁之机。

一九九一年十月,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从市政府办公厅上交礼品单上发现了这块劳力士 表的记录,向赵安邦和白天明提出了一个疑问,“钱惠人去香港找白原崴追集资款,是很得 罪人的事啊,白原崴怎么反而送了他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呢?”

赵安邦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并没回避他当时违规炒恒生期指的情节。

于华北自以为又抓住了把柄,当面讥讽白天明和赵安邦说:“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 真奇妙啊!我看你们二位和宁川市委的思想也实在是太解放了!不但在宁川社资不分,乱来 一气,还派堂堂市政府秘书长到香港明火执仗­干­资本主义了?”

赵安邦郑重声明道:“哎,于华北同志,这可要说清楚:钱惠人这么做可完全是个人行 为啊,并不是我和天明书记批准同意的,更谈不上搞资本主义嘛!”

白天明这时已知道他和赵安邦这届班子要下台了,对于华北也不再客气,桌子一拍,吼 道:“于华北同志,那我请教一下:你有钱惠人这种本事吗?有这种胆量和责任心吗?你以 为在香港资本主义的钱就这么好赚吗?你也赚点来给我看看!”吼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 ,又说了句,“你把钱惠人抓起来吧,立即枪毙好了!”

于华北气坏了,据钱惠人所知,于华北为这事查了很久,还多次找白原崴了解情况。查 到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事实证明,他是清白的,白天明、赵安邦也是清白的,宁川市委 对他的违规错误及时做了处理,处分决定摆在那里!倒是白原崴出了点麻烦:连他也没想到 ,三合公司竟是国有企业,一个国有企业竟然在香港股市大搞投机,竟然在国内政治动荡的 特殊时期大肆做空恒生指数,太不像话了!

一九八九年的香港之行虽说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却也让他长了见识,开阔了思路。就 是从香港回来以后,他开始关心香港股市了,还养成了看港报的习惯。市政府办公厅内部订 阅的《大公报》、《文汇报》总是最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国内有了股市以后,他也非常关 注,并最早想到了通过发行股票,合理合法地筹集社会闲散资金搞开发。当大家都还没意识 到上市指标意味着什么时,他已在省体改委为宁川争取到了头一个上市指标,将新区管委会 下属的一家开发公司改造上市了。这是宁川市也是汉江省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嗣后,正是在 他的关心支持下,宁川上市公司的数目才不断增加,迄今为止,大大小小十一家股份公司在 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八家公司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公司总数占了全省上市公司的 半壁江山。

赵安邦对此十分欣赏,说他思路清楚,对资本市场有天生的敏感,让宁川很早就占据了 资本市场的一个制高点,实在是功不可没。有一阵子,赵安邦老开玩笑喊他“钱上市”,经 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赵安邦关于股票和资本市场的早期知识大都是从他那来的。当然,这 话现在不能提了,人家如今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另外,还有个重大收获就是,他在那次追债过程中结识了在深圳一家投资公司任业务经 理的漂亮女朋友崔小柔。崔小柔正是冲着他的廉洁正派和一片光明的前途,才毅然放弃了深 圳的淘金梦,从深圳追到宁川,并于当年年底和他结了婚。

二十三

由秘书引领着,走进国际会议中心贵宾室刚坐下,赵安邦便及时赶到了。白原崴注意到 ,赵安邦气­色­不是太好,脸­色­有些发青,眼泡明显浮肿。不过,这位省长同志的情绪看上去 倒还不错,不像受到重大挫折的样子,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乐呵呵地打趣说:“白总啊白 总,你到底回来了,我这阵子可是好想好想你啊!”

白原崴笑道:“赵省长,我也想你呢,在海外一直帮你和省里招商引资哩!”

赵安邦在沙发上坐下了,“帮我招商引资?不对吧,白总?根据我的情报,你好像正在 组织一场诺曼底大撤退吧?我怎么听说你那个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从欧洲一把弄走了两亿 五千万欧元?你在巴黎西岱岛还遥控国内和纳斯达克市场啊?”

白原崴吃了一惊,脱口道:“赵省长,你……你怎么啥……啥都知道啊?”

赵安邦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是,和你白原崴这种­精­英人物打 交道,我不敢掉以轻心嘛!白总,你在海外好辛苦啊,胆子也不小,在法兰克福,在巴黎你 都胡说了些啥呀?怎么突然成了德国SDR的那位特劳斯博士的信徒了?我国政府稳定人民币 币值的政策你知道不知道啊?故意捣乱是不是?!”

白原崴忙道:“赵省长,这事我已经和孙鲁生解释过了,我又不是政府官员,任何时候 都不代表中国政府嘛,我代表的只是资本,资本的流向是不讲政治的!”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原崴一眼,“在香港做空恒指的教训又忘了吧?”

这教训哪敢忘?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当年给他扣的帽子大得很,说他对社会主义丧失信 心,是经济动乱分子,如果不是白天明和赵安邦明里暗里护着他,他没准要倒大霉的。当时 ,他已在宁川把伟业国际总部的大厦竖起来了,想逃都逃不掉。

他也记起了赵安邦说过的有关资本的属­性­的话,“赵省长,我记得,你当年和于华北争 论时也说过的:资本都是趋利的,白原崴和三合公司做空恒生期指未必就是政治上的反动, 那么同理,我今天做多大中国,做多汉江省,也未必反动嘛!”

赵安邦心照不宣地道:“我也就是提醒你一下,你注意就是了,在这种敏感时候,不要 授人以柄!有些同志已经在我面前说了,你白原崴虽然不是政府官员,可毕竟还是我们大型 国企伟业国际的在职老总嘛,在公开场合说话还是要注意嘛!”

白原崴连连点头,“赵省长,我知道,你的提醒是好意,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安邦又说:“另外,你还要明白一个道理:国家资本不能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自由资 本,国家资本既有趋利的属­性­,也还有政治­性­。亚洲金融风暴发生后,香港政府的国家资本 就入市­干­预了嘛,国际汇市更是如此,哪国政府不­干­预汇率?”

白原崴辩解道:“我们新伟投资完全是自由资本啊,和伟业国际没啥关系!”

赵安邦点头认可了,但仍坚持说:“可你现在毕竟没离开伟业国际嘛,从某种意义上说 ,你身上还带有国家资本的­色­彩嘛!”停顿了一下,又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就算是自由 资本的代表,有些道理你也要向人家说清楚,不能跟着特劳斯和美国、日本那帮家伙后面瞎 叫!作为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情况我比你清楚,实际上我国出口的真正动力并不是本土公 司的快速成长,而是外国在华公司的外购战略拉动的,我国整体贸易顺差其实很小,人民币 的贸易加权指数并没有被低估,人民币币值也没有被低估。西方发达国家为了降低生产成本 ,把大量制造业企业迁到了中国,去年流入中国的外资达到创纪录的五百多亿美元,这是人 所共知的事实嘛!”

白原崴附和道:“是的,是的,这事实证明了资本的趋利属­性­嘛!赵省长,其实,我在 欧洲也是这样宣传的,我们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这次募集到的两亿五千万欧元,也将根据 协议于年内分期投入到我国境内的电力、地产、汽车等领域!”

赵安邦这才切入了正题,“这些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咱们得好好谈谈了,我对陈 副省长,还有省国资委孙鲁生他们都说了,伟业国际集团还是希望你和你的团队继续控股搞 下去,进一步做大做强!既然是由你来控股,你们也就不要怕了,你那个新伟投资最好也并 入集团,别三心二意,留什么退路了!”

让他继续控股?白原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下,悬着心问:“赵省长,你… …你不是开玩笑吧?省政府奖励过来的股权只有20%,那10%你们死活不让,加上我们原有 的持股,也不过33%,如何控股?我们的控股如何实现?”

赵安邦胸有成竹道:“这已经定了,省政府拟对国有股权进行社会化处理,分散卖给对 伟业国际有兴趣的企业法人和社会法人,甚至自然人!当然,我们更鼓励你和你的合作伙伴 来买,可以给你们优先购买权,国有股权最多保留30%!”

白原崴十分意外,不禁兴奋起来,“嘿,赵省长,你……你可真有胆识!”

赵安邦笑道:“这既是胆识,更是诚意啊,是我和省政府对你的信任!不管怎么说,你 白原崴都是市场经济的创业者,一个为汉江和宁川创造了巨额财富的­精­英嘛,我们当然要人 尽其才,继续发挥你的作用嘛!”又说,“省国资委根据这个­精­神,已经搞了个伟业国际产 权分拆及社会化处理的一揽子方案,现在还是草案,你尽快找一下孙鲁生吧,看看这个草案 ,如果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就坦率提出来!”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白原崴当即应道:“好,赵省长,我回头就去国资委!”

赵安邦厉害得很,又适时地敲打了他一下,“我和省政府现在可把底牌交给你了:国有 股权放手让你和你的团队优先收购,让你们继续控股,你在证券市场是不是该收手了?赚一 把就走的念头是不是该打消了?你是聪明人,好好想一想吧!”

白原崴笑了起来,坦诚地道:“赵省长,看您说的,这还用想?其实,您早和我这么交 底,我连新伟投资这条退路都不会留,平州港和这次募集的二亿五千万欧元都是伟业国际的 !所以,您也别怪我滑头,我真是被你们逼着走了这一步的!”

赵安邦长叹一声,似乎有苦难言,“不过,你也要理解,中国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办的, 任何问题的解决都需要有个统一认识的过程,算了,不说这些了!”

白原崴心里有数:为找到这个解决办法,赵安邦肯定承担了不少压力,也许这种压力现 在还没消失,于是便问:“赵省长,这是省政府不可变更的决定吗?”

赵安邦想了想,含蓄地说:“这是省政府的决定,是前天省长办公会上研究决定的,但 是,是不是就不可变更了我不敢说!中国的事情谁敢保证不会变啊!所以,这件事要抓紧, 你和国资委的股权分配协议和控股合作协议都要尽快签掉!”

白原崴明白了,立即表态说:“好吧,赵省长,我听您和省政府的安排!”

赵安邦是个实用主义政治家,听得这话,马上说:“白总,你要真听我安排的话,我就 给你安排一下:你从欧洲弄来的那两亿五千万欧元是不是能考虑投到文山去呢?起码投一部 分嘛!石亚南、钱惠人都去了文山,省委、省政府的整合决心很大,要在未来十年内把文山 建成我省经济新的发动机,这个历史机会很难得啊!”

白原崴笑了,“赵省长,不瞒你说,石亚南已经打电话找过我了,希望我以伟业控股为 资本­操­作平台,以文山钢铁公司为支点进一步扩大对文山的投资力度!”

赵安邦却说:“不仅仅是个文山钢铁,文山四家上市公司都ST了,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心 病,你们也可以考虑收购重组嘛,不要浪费了宝贵的上市公司资源嘛!”

白原崴想了想,直率地道:“这我倒没想过!赵省长,您知道的,我们伟业在海内外已 经有八家上市公司了,没有买壳上市的需求,再说,就算我要买壳,也未必在国内深市、沪 市买啊,香港、美国、法兰克福市场上,廉价的壳公司多的是!”

赵安邦有些不悦,摆了摆手说:“好,好,这我不勉强你,你看着办好了!”

控股协议毕竟没签字,白原崴心里有些怕,便又不无讨好地说:“赵省长,对文山我准 备加大投资,钢铁形势很好,如果伟业控股董事会不反对的话,我打算近期收购文山二轧厂 .我和石亚南说了,准备抽时间先去厂里看看,实地考察一下!”

赵安邦点头道:“也好,现在文山大中型企业中,也只有这个钢铁公司还像那么回事, 改制比较早,也改得比较成功,你白总有眼力啊!”说到这里,突然掉转了话头,“哎,白 总啊,钱惠人就没找过你吗?现在文山的市长可是他呀!”

白原崴摇了摇头,“没有,其实在宁川时,我和钱市长的来往就不是太多!”

赵安邦似乎不太相信,“不对吧?我记得你当年把伟业国际总部设在宁川,就是钱惠人 牵的线吧?还有,你们一起在香港炒恒生指数时,你还送过他一块手表!”

白原崴叫了起来,“嘿,赵省长,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块表钱市长不是早就上交了 吗?白浪费了我三万多港币!后来我敢在宁川建伟业大厦,敢把总部设在宁川,也是冲着钱 市长和宁川­干­部的廉洁!这些话我早就和于华北书记说过的!”

赵安邦略一沉思,意味深长地道:“白总,在这十几年里,你和你们伟业国际就没再腐 蚀拉拢过钱惠人?你说实话!不瞒你说,现在社会上对老钱有些议论!”

白原崴很严肃地说:“赵省长,这个情况我也知道,不过,我个人认为这全是无稽之谈 ,甚至有可能是恶意的造谣诬陷!为那块劳力士表,钱市长对我抱怨了好长时间,后来不但 对我,对我们伟业公司都警惕得很!这十几年,我们和钱市长除了工作上的来往,没有任何 钱物来往的关系!说一个基本事实吧:每年春节我们公司都要给有关领导和关系单位送年礼 ,惟一一个从没收过年礼的就是钱市长!”

赵安邦想了起来,“对,对,我那时好像也收过你们送来的火­鸡­挂历啥的!”

白原崴继续说:“钱市长谨慎得有点过了头!正因为如此,有时碰到麻烦,我们宁愿去 找您,找王汝成书记,也从不找他,不信你可以到我们公司去了解!”

赵安邦没再继续问下去,又说了些别的,嗣后,便结束了这次交底谈话。

临分别时,赵安邦再次叮嘱说:“白总,事不宜迟,你回去后马上和孙鲁生他们碰头磋 商,如无大的分歧,我和陈副省长马上给你们开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大盘子定下来! ”又说,“要知道,伟业国际的问题能这样解决,省政府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让步,你们千 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这个方案虽然对双方都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也算比较难能可贵了,这 你一定要有数,别将我和省政府的军啊!”

白原崴当然有数,赵安邦目前面临着不少压力,恐怕不仅仅是伟业国际这一件事,钱惠 人无端遭贬,不论怎么说都意味深长。赵安邦既然默认了这一难堪的事实,估计问题不会那 么简单,背后肯定有人做文章,甚至做赵安邦本人的文章!他真的服气这位省长了,在这种 情况下,这位包容天下的省长竟然找到了对国有股权进行社会化处理,从而让他和他的团队 继续控股经营的合法途径,真有智慧啊!

二十四

于华北没想到一个例行公事的程序——送石亚南、钱惠人等新班子的同志到文山上任, 会闹出这么多意外的波折!农民拦路,工人堵门,刘壮夫中风倒下,让赵安邦和这么多同志 看了场笑话。最可恶的还是那个不知廉耻的田封义,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敢吊着盐水瓶公然作 秀,他当时真恨不得挥手给田封义两个大耳光。

真是窝心啊,当晚回到省城,于华北就病倒了,时断时续发了十几天烧,天天到省级机

关医院病房挂水。保健医生说他身体太虚弱,建议他住一阵子院,好生调养一下。于华北没 答应,说是自己病不起哟,很多事都还等着他处理哩!

文山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从顺序接班的方案被否决,到新旧班子交接时闹出的笑话, 他该丢的脸反正丢了,也没必要多想了。裴一弘和赵安邦一手敲定的新班子能不能把文山搞 上去,日后会不会也像他一样丢脸,让以后的实践去检验吧!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抓好反腐倡 廉工作,争取在钱惠人身上有所突破。裴一弘头脑比较清醒,尽管没同意把钱惠人拿下审查 ,但总算是把他从宁川调开了,这就为他和有关部门的调查扫清了障碍,虽然赵安邦对此极 为不满,却有苦难言。于华北因此断定,赵安邦的心情也不会太轻松,搞不好也会病上一场 .

应该是一场政治恶疾,一九九一年秋,他和省委工作组的同志们帮他们诊治了一次,惩 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他们倒好,一个个讳疾忌医,从白天明、赵安邦,到钱惠人、白原崴 ,没一个配合他的工作。宁川市政府办公厅一位叫周凤生的副科长配合了一下,结果反倒了 大霉,被办成了腐败分子!

现在想想,于华北却也不能不服,白天明和赵安邦的确有能耐,在那种泰山压顶的情况 下,还把一场政治撤退组织得如此有条不紊,甚至回手打了几个漂亮的小反击。其中一个小 反击就是针对周凤生的。周凤生收受外资企业一台彩电,价值不过三千多元,就被白天明和 赵安邦一撤到底。白天明和赵安邦下台后,周凤生来找他,很委屈地说,自己是受了报复, 希望省委工作组能给个说法。他很同情周凤生,真想给他个说法,可却终于没这么做,尽管 是三千多元,总是小腐败嘛。

在医院吊水时,这位叫周凤生的同志又及时记起了,发生在钱惠人身上的许多疑点也及 时记起了。他决不相信钱惠人当年是清白的。据周凤生揭发,钱惠人上交劳力士的时间并不 是礼品单上记录的一九八九年七月,而是一九八九年十月的某一天,是周凤生经手接收的。 而钱惠人收受这块表的时间则是一九八九年五六月间,周凤生参加了追款工作,在深港追款 期间就见钱惠人戴过这只表。这个事实说明,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士在钱惠人金贵的手腕 上至少戴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是怎么回事?都发生了什么?钱惠人是不是觉得事情有可能败 露,才被迫上交的?

还有,用集资款炒香港恒生期指,当真会是钱惠人的个人行为吗?没有白天明和赵安邦 的同意或默许,钱惠人就敢这么­干­了?宁川海沧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也颇值得怀疑,对这种 寸土寸金的黄金宝地搞零转让,到底是特殊历史条件下吸引投资的特殊措施,还是以权谋私 啊?钱惠人起了什么作用,捞了多少好处?白天明、赵安邦信誓旦旦,一再强调钱惠人只是 执行者,就算违规,也与钱惠人无关。他却不太相信:他们三人是什么关系?是一荣俱荣一 损俱损的政治同盟关系,这种关系是经过文山分地风波考验的!钱惠人义气啊,在分地风波 中为保白天明和赵安邦,和地委书记陈同和软磨硬抗,不顾死活,不计后果。白天明也义气 嘛,拉帮结派毫不掩饰,自己做了宁川市委书记,就拼命排斥他这个原已拟定的市长,点名 要赵安邦做市长,还要钱惠人来做市政府副秘书长。刘焕章和当时的省委也糊涂得可以,竟 然就这么安排了,让堂堂中共宁川市委变成了梁山泊上的忠义堂!这个忠义堂爱憎分明,顺 者昌逆者亡,周凤生配合他们的调查工作,配合成了腐败分子,钱惠人则一路飞速提升,记 过处分刚撤销,就转正提成了市府秘书长;赵安邦东山再起,重到宁川主持工作,又把钱惠 人提为主管经济的副市长。白天明现在过世了,不会开口说话了,但赵安邦、钱惠人、周凤 生都还活着嘛,这些问题总会搞清楚的。

于华北认为,他这决不是疑神疑鬼,钱惠人不但有问题,问题也许还很严重,目前的调 查表明,这位市长同志不仅养了个私生女,“借”了白天明的儿子白小亮几十万,还以私生 女所谓“赞助费”的名义敲诈了省城一家企业五十万。看来,他当年可能犯了个错误,在那 种特有的大气候、大环境下,一切都从政治着眼,只想着白天明和宁川班子姓社还是姓资, 没硬着头皮对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一查到底。

政治上的事真是说不清,尤其如今这年头,就更说不清了。姓社姓资是多大的问题啊, 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上面大人物一个不争论,就不争论了,宁川反倒成了自费改革 的典型,还把赵安邦一路送上了省长的宝座。因此,当他在省纪委的一次协调会上谈到钱惠 人这些历史疑点时,纪委的同志就很担心,吞吞吐吐地提出:当年的事是不是不要查了?他 的态度很明确:要查,查个水落石出,宁川经济搞上去了,并不等于说就一好百好了,查处 宁川个别领导­干­部的经济犯罪和肯定宁川改革开放的辉煌成就无关,也不意味着省委改变了 对宁川工作的积极评价。

然而,调查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周凤生被撤职后,下海办公司了,如今已发了大财,身 家几千万。纪委有关同志好不容易找到此人,此人却不配合了,连当年曾参加过钱惠人追款 小组的工作都不承认,更不承认提供过劳力士表的线索。纪委的同志拿出当年的谈话记录, 这位同志才想了起来,挺滑头地说,当年该说过的都说了,现在再问,他还是那些话。纪委 的同志便向他汇报,说是周凤生这么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人家如今是生意人,不是国家 ­干­部了,根本不会再往这种要命的是非窝里搅了。事情明摆着,钱惠人还在位上,赵安邦又 是省长,他找死不成?!

是啊,谁都不敢轻易找死,像他这样坚持原则的同志现在还有多少?连省委书记的裴一 弘都在耍政治手腕嘛,他这么坚持,裴一弘就是不同意对钱惠人立案,没准还在私底下和赵 安邦做了什么交易,给他和同志们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和压力。可他却不能放弃,他既 然分管了这方面的工作,就得有这种原则­性­和政治勇气!

每每想到这里,于华北总会情不自禁地被自己无畏而高尚的­精­神所感动。

当然,汉江省的历史很复杂,这么多年来的是是是非非也很多,他这么做,肯定会有许 多同志不理解,甚至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同志说他心理不平衡,骂他惟恐天下不乱。这也没 关系,骂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没关系,人正不怕影子歪嘛!这些同志可以先站在局外看一 看,等一等,甚至叫骂几句,但却不能阻碍对钱惠人查处工作的正常进行!省监察厅参预协 调工作的齐厅长和赵安邦走得很近,工作很不得力,他听了汇报后,便将齐厅长调开了,点 名要刚上任的副厅长马达过来。

马达接到电话就到医院来了,还在医院门口买了束鲜花。

于华北正在病房挂水,见了马达就乐呵呵地打趣说:“马达啊马达,你这个同志很不够 朋友啊!我把你要到省监察厅来,你来了都不来向我报个到,还要我请你?好家伙,架子还 不小嘛!是不是还有情绪啊,还想留在文山进一步啊?”

马达恭恭敬敬地道:“老领导,看您说的,我哪敢啊,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嘛!”

于华北不依不饶,“我看就是有情绪,田封义的情绪很大,你这个同志的情绪也不小! 我是你的老领导嘛,你肚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啊?最好能顺序接班,跟在田封义后面进 一步,退而求其次,到白原葳的伟业国际去做老总,没说错吧?”

马达挺真诚,“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这么安排我挺满意,真的,于书记!”

于华北意味深长说:“应该满意了,总比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副书记更能发挥作用吧? 老田还想和你搭班子哩,请你去做党组副书记,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马达忙道:“于书记,您知道的,我可没老田那份才华,担不起这份重任!”

于华北笑了,“所以嘛,就不能有情绪,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能有,更不能对安邦有任 何不满!安邦是省长,管经济,不同意你去伟业国际当老总自有他的道理,你那一套不行了 ,肯定搞不好嘛!说实话,为你这同志的安排,我真是很伤脑筋啊,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 到纪检监察部门比较好,我了解你,你很正派嘛!”

马达有些动容了,“于书记,您真是知人善任啊,给我这么好的安排!”

于华北严肃起来,连连摆手道:“哎,马达同志,这可不要胡说啊,不能说是我的安排 嘛,这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安排,是我们一弘同志最终拍板决定的嘛!”

马达感慨说:“总是您老领导了解我,向省委这么提议,我才去了监察厅!赵省长倒好 ,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工作时和我闹过一些矛盾,关键的时候就不帮我说话了!我硬着头皮找 到他家汇报了一次,还被他冷嘲热讽说了一通!其实,文山的情况您老领导最清楚,您当时 是管工业的副市长,赵省长那时还是县委书记哩……”

于华北没容马达说下去,“哎,马达,你怎么回事?我做你的思想工作,反倒做出麻烦 了?赵省长并没做错什么,对你也没什么偏见嘛!你不想想,如果赵省长反对,你这个监察 厅副厅长当得成吗?这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四处乱说了!”

马达顺从地说:“好,好,于书记,我不说了!”

想传达的的信息巧妙地传达了,效果看来还不错,于华北便切入了正题,“马达同志, 我今天请你过来,是要交待工作的,是什么工作,你心里有没有数啊?”

马达迟疑了一下,“哦,于书记,齐厅长和我透露了点,说是让我代表监察厅参加省委 工作组,配合你们调查……调查钱惠人同志的经济问题,是不是?”

于华北点了点头,威严却又不无恳切地说:“老马啊,这是正常的工作,按说,我没必 要征求你的意见。但是,我们要查的毕竟是一个经济大市的前任市长,涉及的矛盾比较多, 背景复杂,有一定的风险啊!所以,作为老领导,我还是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考虑一 下,来不来­干­啊?有没有这个政治勇气啊?”

马达沉吟片刻,反问道:“于书记,查钱惠人,赵省长知道吗?同意了?”

于华北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赵省长为什么不同意啊?你个老马呀,怎么把钱惠人的经 济问题和赵省长联系起来了?想像力也太丰富了吧,啊?!”

马达像患了牙疼病似的,“嘶嘶”作响地吸起了冷气,“于书记,别人不知道,您老领 导还不知道吗?钱惠人和赵省长是什么关系?没赵省长,钱惠人上得来吗?我不是想像力丰 富,是人家钱惠人聪明啊,这么多年抱定了两个人的粗腿,一个是去世的白天明,一个就是 赵安邦省长,这谁不知道?齐厅长都提醒我小心!”

于华北叹息道:“是啊,是啊,都知道钱惠人可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可现在就是不能 撤职立案,换个地方还在当市长嘛!我真是搞不懂了,改革开放难道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 当真像有些老百姓私下说的那样,男盗女娼,能发就成?!”

马达激动起来,“就是,就是,我向赵省长汇报时也说过,伟业国际的白原崴吃喝嫖赌 ,五毒俱全啊,起码要派个作风正派的党委书记进行监督。赵省长睬都不睬,反责问我这些 年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赵省长只认GDP,只认经济效益!”

于华北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马达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了:改革开放是中 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改革开放,我们现在搞的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决不是男盗女娼 ,能发就行!对钱惠人的问题,我决心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你老马如果有顾虑,不愿 得罪人,可以退出,我决不勉强你!”

马达一跃而起,“于书记,我……我没什么顾虑!我听您的,听省委的!”

于华北十分欣慰,“好,好啊,陈同和书记当年没看错人啊,我也没看错人嘛,把你摆 在监察厅的岗位上是摆对了!你这个同志毛病不少,可有一点好,就是有原则,有立场!我 记得当年你连自己的小舅子都抓起来了,是不是?”

马达一脸苦笑,“老领导,这事您千万别再提了,又不是啥光彩的事!我那小舅子前年 已经刑满释放了,见面也不理我了,还满世界骂我,咒我不得好死!”

于华北亲切和气地说:“不要怕被人骂,我们党就是在敌对势力的骂声中成长壮大的嘛 ,我们的改革事业也是在不少人的骂声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嘛!”略一停顿,又说,“宁川 的改革成就很辉煌啊,钱惠人的经济问题要查清楚,改革的辉煌成就还不能否定,这就要讲 策略,讲艺术了,不要开口闭口就是赵省长!你在我面前分析情况时说说不要紧,在其他同 志面前也这么说就不好了,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矛盾,也会给你自己带来被动的!我希望你 既能坚持原则,又能保护好自己!”

马达显然受了感动,“于书记,该想到的您都替我想到了,现在,请您和省委布置工作 吧!别说一个钱惠人,就算真涉及到赵安邦省长,我也决不会后退的!”

于华北很满意,一切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对马达,他是掐准脉了。这位同志一直感觉良 好,自认为是匹千里马,赵安邦却不愿做伯乐,连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都不让马达­干­。他也 不好多说什么,便向裴一弘提了个建议,让马达去监察厅。今天把这事巧妙点破,马达心里 就有数了,当然会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来。

这似乎有点耍手腕,搞权术了,可也真是迫不得已。目前的情况很复杂,调查办案要讲 策略,用什么人来办也要讲策略。马达应该是个比较策略的选择,这位同志不但是他的老部 下,也是赵安邦的老部下,当年还和赵安邦、钱惠人进行过一次关乎真理的伟大洗澡。马达 进了工作组,冲在第一线,他的压力就轻多了,退一步说,就算将来搞错了,也多了道挡箭 牌,马达是什么人,赵安邦应该清楚嘛,这位同志为人正派,刚正不阿,反腐倡廉的主观愿 望总是好的啊,没什么私心嘛!

于是,于华北一边继续挂水,一边和马达谈起了钱惠人一案的案情,从历史上的那块可 疑的劳力士手表和宁川海沧商业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谈到今天钱惠人以私生女盼盼的名义 赞助的五十万……

马达还是有私心的,那天在医院见过于华北后,感情的天平便失衡了,调查办案的积极 ­性­很高,甚至提出就劳力士表的问题来一次公事公办,和赵安邦直接接触,请赵安邦再帮着 回忆一下。纪委的同志为此吓了一跳,当场表示反对,还向于华北专门做了个汇报。于华北 听了汇报后,明确制止。马达又盯上了周凤生,拍着胸脯向于华北保证说:“于书记,我还 就不信这个邪,一定在三天内拿下周凤生!”

周凤生却也不好拿,狗东西本身就是个腐败分子,现在又不明不白地发了大财,对腐败 倡廉的意义哪会有正确的理解?说来说去还是材料上的那些话。马达很有智慧,见正面无法 突破,就玩起了侧面迂回,把周凤生公司辖区内的工商、税务部门负责人一个电话叫到监察 厅,要他们立即组织人手,好好查查周凤生和他的公司,看看他这家公司长期以来有没有制 假售假问题?有没有偷税漏税问题?

却不料,周凤生竟然找赵安邦告状,不但泄露了调查工作的秘密,还对他们的调查工作 进行诬蔑攻击。更让马达想不到的是,赵安邦竟公开跳出来拿他问罪了,他没去找赵安邦, 赵安邦却来找他了,省政府办公厅正式下了电话通知。

齐厅长真不是个东西,听说他要去省政府和赵安邦谈话,挺着大肚子,踱着方步到他办 公室来了,话里有话说:“老马同志啊,还是要摆正位置啊,我们监察厅是省政府下属厅局 ,不是什么独立王国,不能凭哪个人的个人意志乱来啊!”

马达强压着一肚子恼火,尽量平和地说:“齐厅长,请你放心好了,赵省长找的是我马 达,不是省监察厅,连累不了你一把手的!你的态度我知道,能躲就躲嘛!我不能躲,在反 腐倡廉这一重大原则问题上,我是守土有责,寸步不让!”

齐厅长也挺和气,“你这­精­神当然是好的,可做法还是不妥嘛!你咋想起查人家私营公 司的税务问题呢?就算人家有问题也轮不上你查嘛!”又自问自答说,“是不是于华北副书 记指示你这么­干­的?我想不会吧?于副书记一直很讲政策嘛!”

马达知道,齐厅长这是在诱他的话,以便给于华北下套,便也把话说明了,“齐厅长, 你说得很对,这不是于书记的指示,是我的主意,错了我负责!”

齐厅长呵呵笑了起来,“老马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省委、省政府年前发过一个2号 文件,就是谈保护私营企业问题的。你这个做法,完全违背了2号文件­精­神!”叹了口气, 又自嘲说,“当然,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虽然提醒过你,要你先熟悉一下文件,可督促检查 没到位啊,我还是要向赵省长和省政府做检讨的!”

马达心里一惊,这才知道有个省委2号文件,想找来看一下,已来不及了,省政府办公 厅又来电话催了,说是赵省长很忙,要他手头的事先放下,立即过来!

既然催得这么急,马达以为到了省政府就会马上谈,驱车往省政府赶时,已在紧张地打 腹稿,设计着应对赵安邦的方案。钱惠人的经济问题和赵安邦是不是有关,现在还不清楚, 况且,赵安邦也是老领导了,该给的面子还得给,姿态得高一些,让人家省长大人批,让人 家骂,批罢骂罢,他再说话。马达相信,只要赵安邦和钱惠人的腐败问题无关,只要赵安邦 还是过去那个赵安邦,多少总会理解他的。

没想到,赵安邦也真是太忙了,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赵安邦正在自己专用的小会议室里 接待伟业国际的老总白原崴等人。马达这才知道,白原崴并没像民间传言中说的那样,叛逃 国外,竟回来了!参加这次会议的人不少,有主管金融经济的陈副省长和财政厅长,有白原 崴手下的两个副总,还有省国资委女主任孙鲁生和产权处的处长。谈话期间,孙鲁生出来过 两次,到他候驾的秘书一处复印材料。

马达便向孙鲁生询问:“孙主任,赵省长啥……啥时才能和你们谈完?”

孙鲁生一边忙碌着复印,一边说:“这可说不清,搞不好今天得加班哩!”

马达一听,有点着急了,“那……那赵省长还让我来谈什么?!”

孙鲁生不明就里,挺友好地说:“要不,我给你叫一下赵省长?”

马达否决了,“别,别,我还是等吧,赵省长既然传了我,总要见的!”

可这一等就是一下午,小会议室里谈笑风生,一片热闹,他所在的秘书一处却冷冷清清 .赵安邦的秘书也在会议室做记录,他就没人答理了。实在是闲着无聊,只好独自看报,一 张《汉江日报》反复看了几遍,连广告都认真学习了,小会议室那边还没有结束的迹像。马 达这才明白,赵安邦是故意整他,让他难堪。

快六点时,孙鲁生和手下的处长又出来了,先往省国资委打了个电话,核对了几个接收 资产的数据,又复印材料。马达­阴­着脸凑过去说:“孙主任,麻烦你向赵省长汇报一下吧, 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等了,让赵省长再定谈话时间吧!”

孙鲁生这才想了起来,“哦,马副厅长,你不提我都忘了:我提醒过赵省长了,说你正 在等他,他说知道了,要你继续等,说是再晚也得和你谈!”她悄悄将马达拉到一旁,声音 低了下来,“哎,你怎么回事?赵省长好像不太高兴嘛!”

马达压抑不住了,“哼”了一声,说:“那是,我自找没趣嘛!”

孙鲁生不再问了,“马厅,你坐,我还得回去,今天得定盘子!”

马达“哦”了一声,“伟业国际当真让那位五毒俱全的白总再搞下去啊?”

孙鲁生脸上的表情不对头了,“哎,马厅,怎么这么说话啊?你怎么知道白原崴五毒俱 全?有什么证据啊?小心人家白原崴和你打官司!”

马达自知失言,想解释几句,孙鲁生却转身走了,根本没给他机会。

真是难堪啊,六点过后,省政府大楼内各办公室的人都下班了,内勤人员开始打扫办公 室的卫生。一位穿工作服的内勤过来了,拉着脸,要马达离开秘书一处,说是省政府办公厅 有个规定:下班之后非本处室人员不得在办公室留滞。

马达火透了,故意高声叫了起来,“是赵省长让我来的,让我等的!”

这一叫,把赵安邦的文字秘书——秘书一处林处长叫出来了,林处长向那位内勤人员做 了解释,又极和气地对马达说:“马厅,你别急,赵省长快和白总他们研究完了!”说罢, 用一次­性­茶杯为马达倒了杯水,“喝点水,消消气!”

人家省长大人想整你,你有什么办法?况且,省长大人不是谈私事,是在和汉江省的超 级大款白原崴谈工作,你有什么屁可放?!马达只好继续喝水,也不知这一下午加一晚上喝 掉了人家秘书一处多少水,反正是上了七八次厕所。

一直到快八点钟,整个省政府大楼漆黑一团,连走廊里的灯都关了,小会议室的门才开 了,赵安邦把白原崴、孙鲁生等人送到门外,呵呵笑着说:“白总啊,股权比例大体这么定 了,具体细节,你和孙主任他们继续谈!现在你们走到一条战壕来了,是一家人了,今天先 小小庆祝一番吧,鲁生,便饭招待一下!”

白原崴说:“哪能便饭啊,我安排好了,都去欧洲大酒店,请大家赏光!”

赵安邦这才看到了他,笑着说:“好,好,那就去欧洲大酒店吧!你们和陈省长先走一 步,我和监察厅马达同志还要谈点工作!”说罢,向小会议室里一指,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 失了,“马副厅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请吧!”

马达心里很气,很想发泄,可到小会议室坐下后,真正面对赵安邦了,却又没敢有任何 非礼之举。赵安邦就是有那么一股撼人的虎威,在文山共事时就是这样,不论怎么理直气壮 ,当你往他面前一站,心就突然虚了,总是气短三分。

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马达非但没有发泄,反倒扮出一副生动的笑脸,和赵安邦套起了 近乎,“赵省长,都八点了,肚子早饿了,是不是先搞点吃的?”

赵安邦看着手上的会议材料,根本不用正眼瞧他,“马副厅长,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可吃 的?是桌子腿还是椅子腿?你没吃饭,我也没吃饭嘛,坚持一下吧!”

马达碰了软钉子,笑容仍努力维持着,“看看,赵省长,不够意思了吧?再怎么说,咱 们也在真理的浴池里共同沐浴过,现在连顿便饭都不请我吃了?”

赵安邦仍没抬头,在材料上批着什么:淡然说:“不敢请啊,你马副厅长现在是什么人 ?省监察厅副厅长,又办着钱惠人的大案要案,我不能腐蚀你嘛!”

马达笑不下去了,想就着这个话题和赵安邦开谈。不料,赵安邦却把林处长叫了进来, 交待说:“小林,你安排一下,让一处的同志加个班,把会议纪要连夜打印出来,明天一早 送一弘同志,看看一弘同志还有什么具体指示?!”

林处长应着,接过材料走了,赵安邦这才站起来说:“老马,钱惠人的问题正在查,我 没有多少话要说,只和你说一句话:要讲政策,不能乱来,更不能影响经济工作!”说罢, 扔过一份文件,“2号文件给我带回去好好看看吧!”

马达接过文件,口气急迫地说了起来:“赵省长,2号文件我会好好学习,可有些情况 ,我得解释一下:我的为人你知道,绝不会和钱惠人过不去!但钱惠人当年那块劳力士表确 实有不少疑点,我为了对钱惠人同志负责,才必须……”

赵安邦开始还听着,后来就抬腿向门外走,“好了,我看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让他等了四个多小时,几句话就打发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马达不知哪来的胆量,突然吼了一声:“赵省长,请……请你站住!”

赵安邦根本没站,仍在向门外走,口气冷淡,“怎么,你不饿了?”

马达追出门,“赵省长,再饿也得谈!本来我就想找你了解情况,不是于书记拦着,也 许就找了!这块表的处理,你也是当事人之一,总得和我说说嘛!”

赵安邦边走边说:“好啊,你想知道什么啊?说吧,说吧,我配合调查!”

马达道:“这块表明明是当年十月才上交的,怎么登记上是七月呢?”

赵安邦“哼”了一声,“这我怎么知道啊?你问白天明同志去吧!”

马达说:“赵省长,你这就是难为我了,白天明同志已经去世了……”

赵安邦驻足站下了,脸一拉,“那你就来审我了?就你也敢!”

马达爆发了,“赵省长,你……你咋说审?我就是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赵安邦似乎觉得过分了,这才缓和口气说了几句符合身份的话,“马达同志,我告诉你 :这件事当时就搞清楚了,不论我还是白天明,都没有包庇钱惠人,这是具体登记的同志的 笔误!钱惠人现在是不是有问题我既不清楚,也支持你们好好查,但是,对一九八九年的钱 惠人,我可以保证,他不会腐败掉的!”

马达又问:“那……那海沧金融街的地是咋回事?和钱惠人有啥关系?”

赵安邦道:“这和钱惠人就更没关系了!当时海沧是个小渔村嘛,市委、市政府为了吸 引投资,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做了一个决定,对第一批进驻海沧的公司总部用地实行零转让, 钱惠人当时只是市府副秘书长,连参加决策的资格都没有!”

马达仍追着不放,“钱惠人会不会在土地零转让时收人家什么好处?”

赵安邦的脸又拉了下来,“马达,你这是有证据呢?还是乱怀疑啊?啊!”

马达说:“赵省长,我也是随便问问嘛!白原崴的伟业国际大厦的用地好像也是那时零 转让过来的吧?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在合同上签字的就是钱惠人嘛!”

赵安邦不悦地道:“这种事能随便问吗?白原崴相信宁川海沧会成为汉江的曼哈顿,敢 在那时候投资,当然可以享受我们的优惠政策!钱惠人作为市政府秘书长,当然可以代表市 政府签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好了,一起吃饭去吧!”

一起吃饭去?在这种情况下,省长大人还请他吃饭?马达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为听错了,“赵省长,我这么讨嫌,你……你还真请我吃饭?”

赵安邦满脸讥讽,“不是我请你,是伟业国际的白总请你,你爱吃不吃!”

马达自知这顿饭不太好吃,却还是应了,“为什么不吃?就算工作餐吧!”

赵安邦忍禁不住地笑了起来,“马达,你可真会找借口!脸皮是不是也太厚了点?你的 工作餐凭什么到人家伟业国际吃?你参加伟业国际的工作了吗?!”

马达也勉强笑了,“赵省长,我……我今天不是等了你四个多小时嘛!”

赵安邦手一挥,“你这叫活该,为什么不早点来?老毛病又犯了吧?”

马达不敢开玩笑了,急忙解释,“赵省长,这也怪不得我,电话是齐厅长接的,齐厅长 太损啊,没及时和我说,我都要走了,还故意和我扯了大半天……”

赵安邦不愿听,“行了,行了,别解释了,你马达我还不了解?历史上就是如此,一阔 就变脸,我又不是没领教过!你现在可不得了,省监察厅副厅长了,威风大啊!”摇头苦笑 道,“哎,你说我怎么就同意你这活宝去监察厅了呢?!”

马达自嘲道:“赵省长,你现在让我去伟业国际做党委书记,我还­干­!”

赵安邦说:“算了,算了,我宁愿自己遭罪,也不能让伟业国际集团遭罪!”

到欧洲大酒店吃饭时,赵安邦又把话头提起了,对白原崴说:“白总啊,我们马副厅长 对你们伟业国际情有独钟啊,一直想去你们那儿做党委书记哩!”

白原崴怔了一下,说:“赵省长,你可别折我的寿啊,我当年还从马厅长手上倒过山河 牌彩电呢,哪敢请马厅长做我的党委书记,给我做副手?”说罢,又乐呵呵地对马达道,“ 马厅长,该批评你就批评,可别这么变着法子损我啊!”

马达乐了,“行,行,白总,你只要还记得当年从我手上倒过电视机就成!”

白原崴位置摆得很正,一口一个“老大哥”、“老厂长”地叫着,自己给马达敬酒,还 撺掇手下的副总和桌上人不断给马达敬酒。马达一开始很得意,后来才发现是­阴­谋,这­阴­谋 赵安邦和陈副省长二位领导都不谋而合参加了。结果便喝多了,总共开了两瓶五粮液,他一 人喝了不下一瓶,热菜没上全,已坐不住了。

赵安邦又拿他开涮了,佯作正经地批评说:“马达,你这小气鬼的毛病看来改也难!请 别人的客,你净上劣质酒,也不会喝酒了。别人请你,你就会喝了,见了好酒不要命!同志 啊,你可真要注意了,酒是人家的,胃可是自己的啊!”

马达摇摇晃晃,冲着赵安邦直笑,“赵县长,你坑我,又……又坑我……”

陈副省长逗了来,“哎,哎,马达同志啊,你怎么把赵省长降职了?”

马达骤然清醒,“哦,口误,口误,赵省长,我……我这可不是故意的!”

赵安邦笑道:“没关系,没关系,省长、县长都在你马厅长的监察范围嘛!”

马达倔劲又上来了,带着冲天酒气,结结巴巴道:“那好,赵……赵省长,找机会,我 可……可能还……还得向你汇报,希……希望你理解支……支持!”

赵安邦说:“很好,很好,我办公室的大门随时对你开着,你尽管来吧!”

马达酒醒之后,却没敢再去,尽管人家省长大人办公室的门开着,还是没敢去,劳力士 表和土地转让的线索就这么完结了,他也因此将赵安邦狠狠得罪了。

这让于华北十分感慨。于华北说,知道厉害了吧?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严峻现实啊!然而 ,尽管现实严峻,案子还得办下去,好在钱惠人的腐败线索不仅这一条,举报信多着呢!于 是,马达又查起了钱惠人私生女孙盼盼那五十万的线索……

二十五

孙萍萍第一眼看到马达印象就不好。这位据说是汉江省监察厅副厅长的人看上去像宝安 县的农民。还不是那种发了财的农民,是没发起来的农民。副厅长同志办着钱惠人的所谓大 案要案,却只带了两个人过来,就住在她小区附近一家不上档次的招待所,说是为了工作方 便。和她的一次次漫长谈话便在简陋的招待所开始了。

副厅长同志是领导,端着架子,领导谈话方向。手下一个姓刘的处长主谈,一个姓王的

科长记录,一搞就是一天。晚上吃饭就在招待所餐厅,中午连餐厅都不去,十块钱一份的盒 饭,每人两份,马副厅长和他的两个部下还都吃得津津有味。

­精­力和意志的消耗战打到第三天,双方都有点吃不消了,调查者和被调查者的情绪都有 所失控,谈话的气氛也就随之紧张起来,一时间大有决裂的趋势。

是孙萍萍先发的火,“刘处长,你们还有完没完?该说清楚的事,我全说清楚了,钱惠 人借白小亮的四十二万既有借条,也还清了,你们怎么还抓着不放呢!”

刘处长也火了,“孙女士,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反复和你说了,四十二万借款查 清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你和钱惠人的女儿孙盼盼凭什么从满天星酒店拿人家五十万赞助 ?这五十万到底是赞助钱惠人市长的,还是赞助孙盼盼的?”

孙萍萍压抑不住地叫了起来,“那我也再说一遍:这你别问我,去问满天星酒店的刘总 ,他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家就是愿意赞助孙盼盼,你们管得着吗?!”

刘处长说:“我们怎么管不着?现在就在管!孙萍萍,我们不和你绕圈子了,可以告诉 你:满天星酒店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刘总根本不能自圆其说!一会儿说是你女儿当模特儿的 演出费,一会又说是什么赞助,这里面名堂不小!”

孙萍萍起身就走,“那好,那你们把刘总抓起来,把钱惠人也抓起来吧!”

刘处长一下子失了态,匆忙上前,一把将孙萍萍推倒在对面的沙发上,“你上哪儿去啊 ?啊?我们同意你走了吗?我看你想跟我们去趟汉江了,是不是?!”

说这话时,刘处长很气愤,挥起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孙萍萍高耸的胸脯上。

孙萍萍反应及时,劈面给了刘处长一个耳光,“你敢耍流氓?想要我报警吗?”

刘处长被打蒙了,怔了怔,道歉说:“对不起,我……我这是无意的!”

马达打着官腔批评了刘处长几句,又对她说:“孙女士,我们还得谈啊!”

孙萍萍却不谈了,拿起房间的电话接通了小区公安派出所,带着哭腔说,自己被三个身 份不明的外地人骗到了这个招待所,还要带她走,希望他们赶快过来。

没几分钟,派出所的警察便来了,来了三个,为首的是王所长,孙萍萍平常很熟的。王 所长要他们都去派出所。马厅长没理睬,把王所长叫到房间外面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了些啥 .王所长再进屋时,态度一下子变了,劝孙萍萍配合调查。

在这种情况下,她再不配合真不行了,就算再丢人也得说出事情真相。

孙萍萍这才说了,还没开口,泪水先下来了,“马厅长,刘处长,这五十万和钱惠人没 任何关系,是我女儿孙盼盼的卖身钱、卖命钱,你们真是搞错了啊!”

马达不能理解,问:“什么意思?孙女士,请你实事求是说一下好不好?”

孙萍萍痛哭起来,“我……我怎么说啊?你……你们这是用刀戳我的心啊!”

马达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建议说:“如果不方便谈的话,你也可以写下来!”

孙萍萍想了好半天,摇起了头,“算了,我还是说吧,你们记录好了!”

马达和刘处长他们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还打开了一个小录音机。

孙萍萍却觉得有点不妥,又说:“你们让我和钱惠人打个招呼好不好?”

马达没答应,和气地说:“孙女士,我们要调查的是钱惠人同志,你想想看,我们能同 意你和他通风报信吗?我们如果同意了,就是犯纪律啊,请你理解!”

孙萍萍想想也是,又揣摩着这五十万确实和钱惠人没什么关系,也没再坚持,这才不无 痛苦地把发生在女儿盼盼身上那一幕屈辱经历一点点说了出来——

“你们不是一直追问我和钱惠人怎么联系上的吗?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不是一九九八年 四月在深圳联系上的,我和钱惠人在此之前都没说老实话。为什么?倒真不是要掩饰钱惠人 的什么腐败问题,而是有个人隐私的原因,真是没法说啊!”

“怎么就没法说呢?就是为了证明钱惠人市长的清白,也得说嘛!孙女士,请你放心, 涉及隐私的问题,我们一定按规定替你们保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一九九八年二月,我父亲病逝,我带着女儿盼盼从深圳赶往文山老家奔 丧,在省城火车站附近把盼盼搞丢了!这事说来也怪我,本来可以坐飞机直飞文山,可我为 了省钱,就坐了广州至省城的火车。火车到省城时是夜里十一点多,发往文山的班车没有了 ,我和盼盼就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打算次日一早再走。没想到,就在那夜出了事,我在房 间洗澡时,盼盼出门买吃的,在省城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摊上被当做流浪三无人员抓走了。 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并不知道。我以为盼盼可能自己迷了路,走失了,也可能被 坏人骗走了,就没想到被你们省城的那帮王八蛋送到了遣送站,第二天就给卖了!”

“卖了?卖给谁?谁敢买?省城的遣送站胆就这么大?没王法了?”

“王法?你们还好意思提王法?全都是乌龟王八蛋啊,一个个要钱不要脸!”

“孙女士,你别激动嘛,说事实,只要事实证明谁是乌龟王八蛋,我们处理就是!我马 达是汉江省监察厅副厅长,要调查的不仅是钱惠人同志,违法违纪的事都要查的!省城民政 遣送部门敢贩卖人口,我和监察部门会一查到底!你继续说!”

孙萍萍呆呆地怔了好半天,才又说了起来,“好吧!找到大天亮,我都没找到盼盼,火 车站给我广播了,车站派出所也问了,哪里都没有盼盼的消息。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 我才打了个电话给钱惠人。钱惠人当时在宁川什么度假村的一个会议上,死活不接电话,我 就在他办公室的电话里留了言,说明了情况,边说边哭。马厅长,你设想一下,我当时是什 么心情?不是到了这个地步,能去找钱惠人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盼盼我带到十三岁了,还 找他­干­什么?我真是没办法呀!”

“钱惠人知道情况就过来了?就帮你找盼盼?孩子后来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来也是命,盼盼的命不好,钱惠人的会一开就是三天,三天后才知道情况,却又没 法和我联系,我当时没手机,打的是公用电话。钱惠人就日夜呆在办公室等我把电话再打过 去。待我再把电话打过去,和他联系上时,已是第四天了!啥都晚了,小盼盼已经被满天星 酒店的人糟踏了,十三岁的孩子啊,就……就……”

“什么?你是说小盼盼被……被强Jian了?这……这是事实吗?啊!”

“是事实,对此我可以承担法律责任!盼盼有可能被遣送站抓走,是钱惠人先想到的。 我们就通过省城的关系顺着这个线索追,一直追到买人的那家满天星酒店,这才在第六天找 到了盼盼。盼盼­精­神已经失常了,见面时连我都不认。钱惠人气得差不多也要疯了,找到省 城民政局后,满脸是泪打了那位接待局长一个耳光!可就是这样,钱惠人也没敢当着人家的 面承认盼盼是他女儿,只说是他外甥女,背地里抱着我痛哭失声!马厅长,不……不能说了 ,我……我的心都碎了!”

“孙女士,你擦擦泪,先平静一下,该说的还得说,这不仅是你和钱惠人的个人隐私, 更是一起严重的刑事犯罪,你不说清楚,这些犯罪分子就会逍遥法外!”

孙萍萍却不愿说了,“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满天星酒店为这事自愿赔了盼盼五十万 ,这并不是钱惠人和我要求的,你们只要知道这事和钱惠人无关就行了!”

马达却激动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脸涨得通红,“怎么能算了?孙女士,你刚才还在 骂要钱不要脸嘛,难道你和钱惠人也为五十万卖女儿不成?满天星酒店的赔偿是一回事,刑 事犯罪是另一回事!强Jian十三岁的少女,情节极为恶劣,该抓的要抓,该判的要判,遣送站 那些失职渎职的乌龟王八蛋也得撤职开除党籍!”

孙萍萍大哭失声道:“马厅长,你……你把我的心里话都……都说出来了!”

马达益发激动了,“孙女士,我现在向你表个态:这事我管定了,如果不能将这帮犯罪 分子一个个绳之以法,我马达就不当这个副厅长了,就回家抱孩子!”想想,似乎又觉得有 些奇怪,“老钱是怎么回事?为啥不报案,就这么忍气吞声?”

孙萍萍抹去了脸上的泪,“钱惠人不忍气吞声又怎么办?私生女的事不能公开,强Jian盼 盼的家伙又不是满天星酒店的人,全是叫不上名的嫖客,上哪儿找去?民政局那边也有理由 ,还拿出了文件:允许组织被遣送的三无人员从事生产劳动,挣出遣送费,把盼盼卖给满天 星酒店竟是合法的,让我们倒霉的小老百姓说什么?!”

刘处长脱口骂道:“合法个屁!就算允许组织生产劳动,也不能逼人卖­淫­!”

孙萍萍的泪水禁不住又落了下来,“谁说不是呢?可民政局的人说,他们也不知道满天 星酒店会这么违法乱来,以为是去当服务员的,所以,酒店给了五百元,也就把盼盼卖给他 们了!再……再说……”摇了摇头,饮泣着,终于没再说下去。

马达不依不饶,又盯了上来,“再说什么?孙女士,你爽快点好不好?”

孙萍萍这才被迫说了,“再说,满天星酒店的情况也……也很复杂,大股东是你们找过 的那位陈总,二股东是谁,你们可能不知道,就……就是钱惠人的亲姐姐钱惠芬,是盼盼的 亲姑妈啊!满天星酒店的法人代表虽然是那位陈总,具体经营人却是钱惠芬,她是负责承包 的经理,盼盼被逼着卖­淫­,全……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啊!”

“竟……竟然有这种事?啊?亲姑妈逼自己的亲侄女卖­淫­?”

“也不好这么说,钱惠芬当时并不知道盼盼是她亲侄女,再说,盼盼长得人高马大的, 也不像十三岁的样子,结果就发生了这种事!我和钱惠人不是没想过报案,可他爹他妈都跑 来了,他爹快八十岁了,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让我咋办?”

“怪不得他们愿意赔偿五十万呢,孙女士,你……你该让他们赔一百万!”

听到这话,孙萍萍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面前这位马厅长看来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 坏人,既有正义感,又通情达理,估计不会抓着女儿盼盼五十万赔偿费的问题做钱惠人的文 章了。当然,也不免有些后悔,觉得当时自己心太软,没让他们赔一百万!其实就是一百万 ,他们也该赔,马厅长都这么说了!如果当时真让满天星酒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愧疚也 许不会那么深,就没有后来四十二万的事了。四十二万是钱惠人主动给的,也就是因为那四 十二万,钱惠人被人家死死盯上了。

马达却又说:“就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那个姐姐钱惠芬也还是要抓的,她涉嫌组织 卖­淫­和强Jian罪!谁说那些嫖客不好查啊?把钱惠芬抓起来一审就清楚了!”

孙萍萍一怔,“马厅长,这……这你们最好先征求一下钱惠人的意见!”

马达手直摆,“征求钱惠人的意见­干­什么?这事与钱市长无关了!”

孙萍萍的心又提了起来,“钱惠人就这一个姐姐,弟俩关系一直很好,钱惠芬这些年也 不容易,再说,她现在也挺后悔的,年年来看盼盼……”

马达严肃地说:“这不是理由,犯罪就是犯罪,只要调查属实,就得依法处理,这没什 么好说的!”说罢,把谈话记录拿到孙萍萍面前,“孙女士,你看看吧,如果我们记错了什 么,请你当面提出来,如果没错,就请你在上面签个字!”

孙萍萍把谈话记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愿签字,带着哭腔说:“马厅长,你看看这 事闹的,钱惠人的事说清楚了,又把他姐姐害了,这不是作孽吗?”

马达生气了,“作孽的是钱惠芬和那些犯罪分子!作为一个十三岁受害少女的母亲,你 有保护女儿的法定义务,也有配合我们查清事实的义务!如果你今天真不愿在这里签字,我 们只好让有关执法部门请你到汉江省去签字了!”

孙萍萍又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含着眼泪在谈话记录上签了字。

当天晚上,马达和他手下的两个同志又到她家来了一趟,把盼盼这些年来在­精­神病院看 病的病历全复印走了,还和她女儿盼盼东拉西扯聊了好半天。让孙萍萍没想到的是,这位小 气的厅长同志竟大方起来,给盼盼买了花花绿绿一大堆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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