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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你在我的左手边 > 16岁,我原不知道,可以如此美好。

16岁,我原不知道,可以如此美好。

突然没来由地心疼:是谁和谁在一起,如何爱,才可以心心相印?

眼泪太多了,便很徒劳地擦,可是根本止不住。

那些旧日的片段一股脑地涌上来,镜头太快,甚至闪得我措手不及。我那快乐与不快乐的年华、16岁的心事、关于声音的秘密,应该是真心的吧?可是怎么那么轻易就辜负了它们?

郑扬终于深深地叹口气。校园太安静了,以至于他的叹息声清晰而突兀。

那天,我第一次给郑扬讲起关于张怿的故事。

只是浮光掠影,只是简明扼要,然而我们都是那么敏感的人,他几乎不必琢磨,便知道故事背后那些情感的渊源。

他只是静静倾听,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这也是我认识的郑扬,他从不轻易地出口伤人,更不会轻慢了任何他所不了解的人与事。他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就像田佳佳说过的那样:只是站在你身边,彼此欣赏。

只可惜,在17岁的那一年,我不信任所有人与事:除了亲人,我没有理由相信别人会无条件对我好。

我凭什么?而别人又凭什么呢?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9(1)

开学,升旗仪式上又一次见到张怿。

是校长亲自颁奖的殊荣——全省外语竞赛一等奖。刚刚出院的冠军脸上仍然是缺少血­色­的白。他瘦了许多,在初春的风里站着的时候,我奇怪地想到他可能很容易就会被风吹走。

田佳佳在我耳边不停地絮叨:“陶滢你没看见,太恐怖了,真的太恐怖了。尹国栋衣服上全是血,张怿倒下去的时候前排女生几乎全吓晕了……”

事情过去十几天,田佳佳的复述仍然因为极度惊吓而显得语无伦次。

我扭过头看别的地方——过了一个寒假,学校好象重新整修了­操­场,噢食堂的外墙也被刷过了,还有国旗似乎换了一面新的……

田佳佳见了,不开心地嘟囔:“陶滢你怎么那么冷血?”

我还是看着远处,我不解释,什么都不说。我在心里想:这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反复重复这一点,重复得次数多了,似乎也就确信这件事真的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操­场上终于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把头转回来,却正巧看见张怿迎面走过来。他的脸­色­带着少见的苍白,嘴­唇­紧紧抿着,目光稍稍有点茫然,然而却在走近我身边的刹那,一扭头,聚焦。

我的目光甚至来不及扭转,直直地便撞上那双眼睛,那双少了点清亮、爽利,却透着点负气与软弱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他擦肩而过。

也不过是那一刹那里,我的心脏被重重打击,锤出不可抑制的胀与疼。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依赖一种清新犀利的疼来掩盖内心隐忍的痛。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当我有了新的生活与目标,我以为我早已遗忘过去。可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胃出血”,却让我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弱者、病患易于承受同情。可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掩耳盗铃,算不算用最堂皇的姿态暗示一些东西的难以磨灭。

比如曾经那些多么单纯美好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也有喜欢。

这样的喜欢,就是全心全意,就是一抬头可以看见他的笑容,低下头却仍走不出他的笑声。是单纯清澈的情感,只是认定了一种好。

是幼稚青涩的心情,却也是一个女孩子成长的路途上,一段绝无仅有、至情至­性­的惦念。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因为失去这些信任与依赖,命运拐了一个弯,奇妙地令我找到梦想。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感激?

也是从那以后,张怿的身体状况始终不是太好。

开始的时候他还少食多餐,渐渐地,因为繁琐便渐渐懈怠。有时候饿得厉害,便看见他用左手抵住胃部,皱着眉头做习题。尹国栋气急了,会从田佳佳的书包里抽一包饼­干­出来,狠狠甩在张怿课桌上。张怿头也不抬,随便吃三两片交差。

班里的饮水机始终没有通电,大家都习惯了喝凉水,张怿也随众得很。田佳佳时常冲上去劈手夺下他的水杯,然后塞一只有热水的保温杯给他。他笑笑,像尹国栋一样揉揉田佳佳的头发,轻声说“谢谢”。田佳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对自己并不好。

田佳佳时常对我发牢­骚­:张怿不按时吃饭、张怿不听劝、张怿不知道爱惜自己……

每一句话,我耳朵里能听到的每一次词,都是“张怿”、“张怿”、“张怿”。

其实到这个时候,我们早已不再横眉冷对。时间过去一年整,我们仿佛都已长大了很多。我学会掩饰情绪和故作从容,他也渐渐恢复平静,我们只是不打招呼不说话。

不是我狭隘,不是我小肚­鸡­肠忘不了那些小作弄。而是我怕一旦开口,就会想起那些丢不掉的木芙蓉、旧树洞,会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一个少年的微笑与背影。

我只能偶尔注视那个日益单薄的背影,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打球、跑跳,在鼻尖上闪烁一层晶莹生动的汗珠,那么热切而洋溢的健康与美好。

转眼三月。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9(2)

三月的时候班里组织捐款捐物——校艺术团要去SOS儿童村演出,每个人都要为儿童村的孩子们准备一份小礼物。

或许也是“蓄谋已久”——那个晚上,我搬出床下尘封已久的纸箱,撕掉胶袋后,就看见一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在纸箱上层璀璨­精­巧地放着,­干­净得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取出它,轻轻托在掌心。台灯下,它的每一次旋转都为房间四壁增添星星点点的光。这些光芒遍洒在四周书架外面的报纸上,好像可以产生灼热的力量,提醒我一些时光的温暖与明亮。

我想了想,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钟的迟疑,可是最终还是将它和几本书放进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扎紧了口。在失去光芒之后,水晶小房子顿时黯淡下去,与任何一块玻璃没有本质区别。那个小小的塑料袋仿佛一块巨大的布,遮蔽住那些曾经令我赖以生存的光芒。

我知道是我小心眼,可是,我也知道我无法做到真正的大度和宽容。

第二天,团支书在讲台旁边准备了大大的纸箱,每个同学都从讲台上走过去,将手里的捐赠品放进那个大纸箱里。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水晶小房子,有点不舍,可是又有点烫手。我从讲台上走过的时候故意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侧着身子弯下腰,轻轻把它放进纸箱的角落里,当我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它。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那么小心翼翼的保护与遮挡,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张怿的眼睛。

是啊,我居然忘记了,他是班长,他要负责所有物品的清点。

可是,就算我早点想到了,我猜我依然会这么做。

下晚自习后,因为去语文教研组的缘故,回到教室时,偌大教室居然只余张怿一个人。

灯灭了几盏,只有他头顶上方的一行灯,散发出白­色­寒冷的光。

他的面前放了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他僵硬的表情在白­色­灯光里雕刻出生硬的脸部线条。仍然是深蓝­色­制服,仍然是扣子系到第一颗,仍然是在左胸前佩戴闪亮的校徽。

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几乎令我以为:时光停滞不前,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然而,幻象终究要打破。

就在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挡在我面前。

讲台边,狭窄通道上,他站在那里,目光凌厉而不悦。

他瞪着眼,过很久,不说话。我静静抬头看他,第一次那么大胆而认真地凝视他的面容:端正而清晰的五官,略略泛白的肤­色­,眸子深而黑,像一潭不流动的水。

仍旧是好看的少年呐。

可是真是瘦了,颧骨高了一点,喉结显得更加突出,瘦得让人心疼。

“吃晚饭了吗?”奇怪的是,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温和。

他愣住了。

“胃不好,就按时吃饭,不要喝凉水。”我那么努力,才可以让话语中不要包含太多的感情Se彩。

他的目光一瞬间就软下去了。

“为什么要把我送的礼物捐掉?”他的声音,刻板的、僵硬的、凝结的。

“是旧东西了,送给孩子们废物利用吧,他们会喜欢的。”

“是生日礼物,不是废物。”他的声音突然愤怒而冰冷。

我抬头,几乎可以看见他每一点表情的变化。仔细看,可以在那双眸子中看见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敢于正视眼前这个人的表情与模样?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方面心里有细微的痛,另一方面又感觉怜惜与宽容?

我自己都无法得出答案。

我转身想要离开。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伸出手扯住我的衣袖:“陶滢,你还没原谅我吗?”

我愣一下,他声音里的那些失望和苦恼太明显了,我想应该不是我耳朵坏掉了吧?

我扭头直直地注视他,我们的目光在寂静的教室中相撞,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我眼里的那些慌乱,我还可以感觉到在我的声音里有那么多刻意被强调的冷漠疏远、事不关己……

我的喉咙好像堵住了,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9(3)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可以说话:“张怿,你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

时间瞬间凝固了。

在那时候,真的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只有张怿的愕然与张口结舌,他的手从我袖子上滑下,无力地垂落。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避让。我甚至能感觉到当我的左手碰到他的左手的刹那,沁入骨髓的凉——我的每一个毛孔,似乎也随之变得冰凉。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还可以看见他站在讲台边,一动不动。

我终于还是转头离开。直到走远了,才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我在心里骂自己没用,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终于提到了他的名字。

这么多天以来,我都下意识地不肯提他,可是这一天,情不自禁的时候,他的名字终于还是出现在我的日记本上。

我在日记里对他说:张怿,其实,那是我收到过的最美好的生日礼物;张怿,其实,我很舍不得把它捐掉;张怿,其实,我以为我已经可以不在乎你;张怿,其实,我曾经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有什么把纸洇湿了。字迹扩散开来,变成模糊的一片。

不知道张怿是否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17岁生日,除父母之外,唯一祝我生日快乐的人,是郑扬。

“丫头,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那边说。

我惊讶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隐约听到他的笑声:“我看过你参加辅导班时的报名表。”

我的心里悄悄一暖,可是嘴上仍然很强硬:“我过农历生日的。”

“是吗?”他的声音惊讶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电话这边偷笑——我当然是骗他的,因为就在刚才我还吃了外婆煮的长寿面。不过骗他好像很好玩,因为他真的会信,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然后我们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聊着聊着我就忘记告诉他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了——是一年只会过一次的生日。

学期末,我的期末考试的成绩是文科年级99名。这是个还算吉利的数字,不计数学,我的总分是376分。

郑扬的声音是那样兴奋而昂扬的快乐:“不错啊陶滢,你这个成绩考播音肯定没问题。”

我很高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校门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得意忘形,所以就反复告诉自己——陶滢你要努力,你一定要努力,你要把另外的一只脚也迈进大学校门……

念叨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念叨里,我的小宇宙好像完全爆发了:每天都到凌晨才睡觉,几乎把小命都拼掉了,用史无前例的勤奋姿态开始复习,复习累了的时候就畅想一些考上大学后的美好场景——可以去电台、电视台毛遂自荐,可以在那里做兼职积累经验,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出镜的机会……这样想着想着就不累了,深呼吸一口气,或者用凉毛巾擦把脸,我就又把自己埋到书桌前,拼了!

到这时,外婆仍然不了解艺术考试是什么,可是她想问题要实际许多。她很严肃地问我:“小桃,是不是学了这个专业,以后我就能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我点点头,她那么高兴:“那就好,那就算你在外地念书我也能看见你了。”

她高兴的样子却让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

我问她:“外婆,要是我去外地读大学,你会想我吗?”

她笑眯眯地看我:“当然想啊,不过我们小桃有出息就行,我还能在电视上看见你呢,就和在身边是一样的。”

然而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心里却静静地发酸,因为我似乎是第一次发现我将远离外婆,那么远,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要回来。这样想着想着,心底就有抗拒不了的难过和忧伤涌上来。

不过对我的转变,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十分高兴。

他们因为一个准大学生的诞生而提前对我有了信心,也多了许多的关照。他们目光里的殷切期盼偶尔会让我惶恐而担忧,唯恐前途的不确定会辜负了这样确凿的关怀与支持。

至于我的同桌田佳佳,则对我表示了更为实际的援助:每个课间,她都煞有介事地提问我历史、政治问题。她用这样默默的方式为我补课,却在每一次我说“谢谢”的时候皱着眉头拒绝。她总是说:“同桌,你­干­吗这么见外?”

只有张怿,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再看我一眼。

有时候,他走过我身边的刹那,我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空气的流动。我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目不斜视的眼。有时候我站在阳台上,而他从楼下走过,我还会有一点点发愣。

我会记起,那些渐渐沉淀的岁月里,他的微笑、他的话语,他坐在我左手边不抱怨、宽容的样子,想着想着,心脏就会疼起来,疼得好像刀绞一样。

张怿,我以为可以不在乎,我以为已经做到了淡忘,却原来,当我回到有你的世界,我终究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10(1)

三月,专业考试很快就到了。

朱自清先生说: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们并不盼望,可是春天还是到了。

春天来了,专业考试就到了。

我报考了五所高校的播音主持专业,最后一站才是艺术学院。

那段日子真是疲于奔命——我在几个考点之间奔波,第一个学校的复试结束后直接扎进第二个学校的初试考场;刚刚考完声乐考试,来不及换衣服就要乘出租车赶往另一所院校,那边将要开始的是命题小品表演;睡眠永远不足,大脑永远绷紧一根弦,全身所有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时刻处于待命状态,似乎只要一声令下,下一秒就可以微笑着出口成章……考场里总是有那么多考生走来走去,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期待与努力压制的疲惫,在初春的寒风里让人看得莫名紧张。

春寒料峭的考场外,每个考生都变得神经兮兮的:每当看见一个人从考场里走出来,立即就有一大堆待考的冲上去把他包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你刚才抽了什么题”、“老师刁难人吗”……虽然明知道这些题目自己可能抽不到,可还是很用心地琢磨那些题目万一被自己抽到会如何回答。而当自己真正踏上肃穆安静的考场时,天可怜见,你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佩服出题老师的功力——因为那些题目千奇百怪,永不重复。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只知道当我过五关斩六将地走到艺术学院开始考试的那天时,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了。

初试还算比较简单:准备好的段子从字词读音到表情手势都已经被抠得无懈可击,即兴播读抽到了一条百余字的新闻,唯一的难点不过是“莘莘学子”这四个字的正确读法。我读到一半就听到评委老师喊停,当天下午就在张贴的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顺利进入复试。

和初试相比,三天的复试简直是一场持久战:声乐、朗诵、舞蹈、即兴主持、即兴评述、写作……好像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这一套,可却把我这些天来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上苍啊——我居然连做梦都会梦到即兴播读时抽到一条有生僻字的新闻!

我现在终于明白原来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都说高考是条独木桥,可艺术考试的道路又比它宽多少了?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艺术考试根本就是在走钢丝——100比1的专业通过率,300比1的录取率,多少人殚­精­竭虑,最后仍然是失败!

可是,还是要咬牙挺过来,似乎是要通过这校园里看上去歌舞升平的一切告诉自己:会有机会的,会有机会的,只要挺过去,坚持到底,就会有回报的!

于是,所有的累,就这么咬着牙挺过去了。

三天后,当我终于从复试考场中走出时,世界骤然间的明亮甚至让我有一刹那的晕眩。

闭上眼,又睁开,渐渐看见变得清晰的楼宇、人群,嘈杂而凌乱。

那一刻,我站在教学楼前高高的台阶上,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美术类与艺术理论类专业开始报名,数以万计的面孔逼仄地挤来挤去……

偌大一条应考的河流,而我原不过是其中最寻常的一枚石子。

我似乎才忐忑地发现:我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有彻骨的恐惧与凉。

这样想着的时候,在我后面考完试的郑扬走近我身边,他没说话,只是握一下我的手,很紧,似乎要给我力量。

然后松开。

我带点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说:“晚上去琴房吧。”

我怔一下,问:“声乐考试已经结束了啊,去琴房做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走在我前面,我想了想,追上他的步子,从报名的考生中间一路挤出去。

那晚我还是去琴房了。有些事情或许就是这样——至少在我和郑扬之间——我只需执行就可以了。

夜晚的琴房楼仍然灯火通明,那些考生、在校生仍然在勤奋练习,其中不知哪间琴房里传来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因为了乐器的缘故,在夜空中扩散出孤独、凄怆的味道。

4楼,403。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个琴房号,需要上楼梯,再上楼梯,到四楼,沿狭长走廊走到头,左手边第二间琴房,小小的门玻璃上有一小块淡蓝­色­窗帘。那时,对于非本校学生租用琴房,每小时收费5元。

那天,是在那里,郑扬点燃鲜­奶­蛋糕上18支小巧的生日蜡烛。

满目跳跃的桔黄|­色­烛光里,有个小巧的生日蛋糕摆在中间。上面涂满猕猴桃果酱,写着四个浅紫­色­的字:生日快乐!

我不由自主瞪大眼: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就在我马上就要炮轰他记错了我的生日的刹那,我突然反应过来——好像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带着一脸恶作剧的笑告诉他我是过农历生日的。

掐指算算,我的农历生日可不就是今天么!

天啊,一年了,我居然忘记告诉他那是个谎话!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告诉他我实际上一直都是过公历生日的……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这段兵慌马乱的日子里,我疲惫、紧张得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说起来,我今年还没有给自己过生日呢!

那么眼前这个有点从天而降的生日蛋糕,是不是也算是恰如其分?

我呆呆地看着蛋糕,听见他说:“吹蜡烛吧,许个愿。”

我听话的闭上眼,双手合十。

那一刻的静谧空气里,我第一次感觉“许愿”的神圣。

是烛光、星辰、温暖的狭小空间里,我许下三桩心愿,而谁可以听到?又有谁能让它们成为现实?

我认真地重复三次愿望,希望能帮我实现愿望的人不要忘记:希望外婆身体健康;希望朋友心想事成;希望我自己考上大学,美梦成真。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10(2)

两天后复试成绩揭晓,我和郑扬双双进入三试。

三试唯一的科目是上镜。

考场上的气氛安静庄严。

是铺着红­色­地毯的演播间,我坐在铺有暗红绒布的台子后面,面前是话筒和摄像机。而考官则在隔壁屋子里的电视机前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我开始紧张,只是下意识地播送新闻,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演播间的地毯很软,软到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每抖一下,那些地毯上的长绒就随着颤抖一下。

过几天,宋阿姨带回来反馈信息:我见了你们那卷带子,郑扬很上镜,陶滢也不错。陶滢更紧张一点,其实放松了会更好,目光有点发直,在屏幕里看稍稍有点僵。

“听天由命吧。”她说。

明知道是宽慰的话,甚至也不能说明我就是失败了,可是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要死,一颗心一沉到底,有绝望的情绪莫名其妙将我笼罩。

我突然觉得我来错了——我一定会失败的!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当时我真的特别特别绝望——哪怕一点点希望都看不到!

离开省城的那天早上,我在艺术学院大门口呆呆地站着,看春天的风挟裹着树叶的气息而来,温暖­干­燥的带一点甜蜜味道。郑扬在我旁边,不做声。

仍然是个很帅的男孩子,比我高十几公分的样子,他的表情安宁,他的手掌宽厚。他没有对我说“再见”,而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挥挥手,看我关上出租车的门,越来越远。

他渐渐在我身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可是直到我看不见他了,我都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我也在他的视线里变成小小的、看不见的点。也只有到这时,他才会转身离开。

半小时后我到达火车站,随潮水一样的人群挤进站台,挤进车厢,寻到自己的座位。天光大亮,喧闹的周遭却让我觉得越发的孤单。

火车启动,我起身走到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那里有陌生男子在抽烟,烟味弥漫在我的衣服上。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我捂住脸,任泪水潸然而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特别绝望——我觉得自己的梦想好像说破碎就要破碎了。就像夏薇薇提过的那枚樱桃,狠狠一踩,汁液四溢。

或许,这就是一颗樱桃必然的命运吧。

回到班里的时候距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最白热化的时候,黑板一角每天都写着“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字样,倒计时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少,莫名就让人变得很紧张。

到这时我基本上已经快疯了——专业考试的成绩好像一根绳索一样紧紧捆在我的脖子上,绳子绷紧,不知道那头拴在哪里,只知道我每天都有快要窒息的感觉。我落下那么多的功课:几十份卷子、第二轮复习、两次模拟考……专业考试结束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我居然是我们班倒数第三名?!

那瞬间,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天,我看着卷子上一片红­色­的叉,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我伏在课桌上,任下午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可是我感觉不到热量,只觉得有寒气从脚底升上来,迅速冰封住全身的骨骼!

那样深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埋葬!

直到田佳佳伸出手拉起我,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然后她在我耳朵边不停地说:“陶滢,你不要难过,有我呢,还有我们呢……”

看我不说话,趴在她肩头不动,她似乎有些着急了,她用手轻轻拍我的后背,不住地念叨:“陶滢,你千万别着急,你不是几个月没上课了吗,退步也是很正常的啊,咱们文科生不就是靠背诵么,你好好背一下就可以追上来啊,你看等你拿到专业证书就可以不用学数学了,你可以利用数学课复习历史和政治啊,真的,如果不学数学你会有很多时间复习的,你的成绩一定会追上来的……”

她的声音都急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倾向,我的心脏膨胀成那么僵硬的一大块,没有弹­性­没有感觉,甚至连我的皮肤都好像绷紧了一样,泛出麻木的滋味来。我静静趴在田佳佳肩膀上,闭上眼,努力想要给自己鼓劲,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力量已经被抽走了,我那么努力却没有一点点力气注入到我身体里!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低沉的、清晰的男生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耳边,说:“田佳佳,尹国栋说你居然把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题目答出来了,真的假的?让我看看。”

我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抬头,却撞上张怿的目光——他面向我,一只手拍着田佳佳头顶,笑笑地看着她。田佳佳一个劲地向他使眼­色­,好像是要他快走开,可是他不动,还是站在那里。

我慢慢直起腰,定定地看着他。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10(3)

他也把目光转向我,脸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收起来。田佳佳担忧地回头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发愣的时候,田佳佳突然拍拍自己的脑袋,问我:“隔壁班有个女生也考了艺术,好像是音乐吧,听说考了十几所学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考这么多学校是不是很好玩?”

她一边问一边用力地把自己的数学卷子塞到张怿怀里,然后把身体转向我,背对着张怿,不再理他。张怿愣了愣,无奈地笑笑,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

我压抑住内心里那些莫名的失落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田佳佳问:“谁?”

“夏薇薇,是叫这个名字吧?”田佳佳想了想,回答。

我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夏薇薇——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看见她。

原来,她也参加了艺术考试?

十几所学校,那她一定比我更辛苦。

田佳佳摆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只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不至于沉浸在刚刚公布的成绩里继续伤心难过。她追着我问:“你考了几所学校?”

“五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不少啊!”田佳佳感叹一声。她不知道,其实这不过是个适中的数字,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报考的学校是宋阿姨帮忙挑选的,是她认为比较正规、设备齐全的全日制正规院校,其中一所一类院校、两所二类院校、一所三类院校和一所综合­性­大学的二级学院。挑学校的时候宋阿姨解释说只有合理规划才能提高命中率,成绩好的话就去一类院校,成绩不好就去三类院校,保底还有二级学院可以读。她说得很直白:“万一高考成绩不理想,先找所大学读着也不错啊。”

虽然听上去很惨烈,可是也很实际——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成绩平平,不敢打复读的赌,因为一旦失败便输掉了大好年华。对我们而言,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还管考上哪所大学呢。

正发愣的时候,田佳佳拍拍我的肩膀,把我从混沌中拍醒。我看着她,她伸手推给我厚厚一沓卷子:“这是你这一个月里落下的卷子,大概几百张吧,上面都写好了答题步骤,老师说这是历年试卷,你可以看看。”

她说得好象很轻松,我将信将疑地拿过来翻翻,才发现这根本就是项无比巨大的工程:那么多的题目,她是怎么一点点给我写完的?!

我看着卷子上大方工整的手书,眼眶渐渐湿润了。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不仅对不起自己,就连田佳佳都对不起!

可是,命运之神一定听到了我的祷告——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来自吉林艺术学院的专业合格证,又过了三天,收到省艺术学院播音主持专业的合格证!

那天,我站在语文老师办公室里,看着她手上的合格证,很努力才压抑住喜悦的哭泣。

语文老师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她握住我的手,微笑着对我说:“陶滢,你看,你还是做到了,再加油一下,考进大学,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感激,只能狠狠、狠狠地点头。

又过几天,恰逢妈妈出差途经家乡,她回家看我,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到深夜。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的成绩不够好,考不上好大学,让你失望了吧?”

妈妈眼里湿湿的:“滢滢,妈妈希望你快乐。只要你快乐,上不上大学,上哪所大学,做什么职业,都好。”

顿了顿:“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从没想过你一定要读大学,妈妈只希望你识几个字就好了。”

说完,妈妈哽咽了。

我感觉到,有凉凉的液体沿眼角滑下。我知道,我妈妈,她说的是心里话。

这是我们母女关于我的未来的第一次长谈,也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知道,她对我的爱原来如此悠远:为了让女儿生活在医疗条件发达的沿海城市,她才把刚刚断­奶­的女儿留在家乡;为了让女儿快乐的成长,她甚至从不过问女儿的学习情况;为了让女儿生活充实,她才每年花大笔邮费寄书回来……她从未指望女儿有什么非凡的成就,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女儿能够健康快乐!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而是我压根无法理解她的爱,无法理解她爱我的方式。

原来,是我错了。

那是一个幸福的晚上,因为当消除了心里的芥蒂之后,我发现我的妈妈那么可爱。

四月之后,高三的疯狂愈发显现出来。

课间不再有“疯打闹”的声音——这是个中学时代特有的名词,政教处的领导们似乎习惯将所有属于青春与年轻的追赶、笑闹归纳于“疯打闹”。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活活泼泼的打闹却以“疯”字修饰。或许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高三以后,我们的生命中褪除了最青葱纯洁的少年时代,“打闹”便不见了。

而每一节晚自习,我们更是专心致志,埋头苦读。思考是场漫长的长征,语数外理化生政史地,哪一样都无法逃脱。

从四月到六月,属于我的三个月,这是一段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的时间段。

每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我背上书包冲向学校。6点40分,我踩着铃声进教室,或许嘴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口面包;中午,我趴在课桌上进行短暂午休,半小时后还要忙着完成当天的作业;傍晚,1小时的晚餐时间,我用5分钟买饭,10分钟吃饭,5分钟收拾残局,剩下的40分钟,还可以背一份《时事政治报》上的内容;晚自习,在做作业的基础上,我还要补习落下的功课;深夜,回家后,台灯下我要苦背英语课文,以及最容易拿分的史地生;凌晨1点,我吃一小片“安定”才可以睡得着……

并且,我那有限的睡眠始终质量不高。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10(4)

许多次我梦见自己站在艺术学院的门口,手里捏一张《录取通知书》,可是门卫把大门锁上,偏偏不让我进。我站在校门口双手摇动铁门,边摇边哭。哭着哭着就哭醒了。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是濡湿一片。

夜的梦魇,何尝不是张漆黑的网?那张网只轻轻一罩,就把我的安然一下子罩进去,永不见天日。

其实我知道,紧张是因为太在乎。

太在乎,所以放不下,所以才一次次纠缠着,好像束缚呼吸的绳。

我迅速瘦下去,再不是那个胖乎乎的圆脸女孩子,体重先是跌破50公斤的大关,然后在164公分的身高映衬下按照每月1公斤的速度继续下跌;我的脸上长了很多小痘痘,每次照镜子时都会心有余悸,庆幸它们没有在我考专业的日子里冒出来;眼神当然清明很多,早已不是当初的混沌飘渺,感觉颇有一些神采的样子……尽管这看似神采奕奕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破坏健康的基础上,可是我无怨无悔。

因为在通往梦想的路上我曾经落下了太多,所以注定在最后的行程中要成为苦行僧。

高考那天居然是下雨的。

我穿长及脚踝的裙子去看考场。艺术考点设在五中,我的考场在一楼,是极好找的位置。属于我的那张桌子在第三排,桌子右上角贴一张小小纸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以及考号。

我轻轻抚摸那张斑驳的桌子,凸起的纹理,很旧了,似乎见证了某些人某些事。有调皮的学生在上面留下了类似于“某某猪仔”之类的字样,手指碰触到的时候,如同掠过流年。

出考场时我看见了张怿。他站在马路对面的十四中门口,那里是普文考生的考点。潮水般的人群中,他撑一把湖蓝­色­的雨伞安静地注视我,他的目光寂静安然,似乎­唇­角有微微的笑。

那天,他穿一件白衬衣。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个场景:18岁的末节,夏天细碎的雨里,我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和我们那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远远地冲他微笑。他挥挥手,淹没在了蜂拥而去的人潮中,再也看不见。

一转眼,高考便结束了。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准时在5点50分起床,慌忙冲向洗手间,可是冲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高考结束了,我再也不用上早自习了。

我怔怔地愣在客厅里,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我看看四周,天已放亮,夏天的风清爽湿润,仍然安静的小院里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屋子里。

高考过去了,我突然觉得生活变得空荡而寂寞,似乎每迈一步都有寂寥的回声。

我不自觉地苦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如此热爱学习的学生?

等成绩的日子,比高考还难熬。

那是一种悬而未决的命运在头顶正上方悬挂,如斯芬克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斩落人的首级,然而,又因为剑后的绚烂前景而充满诱惑。

关于高考,或许正是这样——不能拒绝,充满幻想,却又心生恐惧。

常常焦躁不安。

郑扬偶尔会打电话来,说话的语气一成不变,以近乎固执的坚持抵御恐惧的来袭。

丫头,­干­吗呢——这是开头。

别担心,开心点——这是时常出现的安慰。

好了,早早睡吧——这是结尾。

这些句子是那样的温暖,和他聊天时我似乎可以回到曾经那天真无邪的童年。

其它的日子是陪田佳佳逛街。

她是漂亮的女孩子,有白皙的皮肤、清晰的锁骨。她买许多­色­彩斑斓的小上衣、蕾丝裙子或者彩­色­小短裤,俏丽可爱。路过E-land,我们每人买一件有小熊图案的深蓝T恤,穿上了在街上走。莫名就是喜欢那些格子和熊的组合,清纯如天真肥皂泡的年代。

第二部分 上篇 四月的纪念 CHAPTER 10(5)

我们手牵手在街上走,路过麦当劳的时候去买一人一支的甜筒,路过“和路雪”专柜去买一人一个小碗冰淇淋,要草莓味道。

整个夏天,都洋溢着­奶­油香气,冲淡了紧张的气息。

23号晚8点,高考成绩公布。我比预计成绩多考了57分,信心满满地报考了艺术学院。田佳佳报考四川大学心理学专业,尹国栋追随田佳佳的脚步报考该校法律系。

而张怿,在高考考场上因病影响发挥,成绩并不理想,没有报北大,而是改报本省一所重点大学久负盛名的中文系。

8月,录取通知书终于飞到我身边。EMS特快专递的工作人员来到37号院,递给我录取通知书,以及一枝红­色­康乃馨。邻居们的兴奋远在我想象之外,他们拖着外婆说些祝福的话。看着他们激动的脸,我却想哭。

那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把一把地撕掉书架上的报纸,一下,又一下,直到阳光的瀑布中,碎片如花一样缤纷散落。

“嗤啦”一声,刺破炎夏室内反凉的空气,空调的白汽似乎都凝结了。

“嗤啦”再一声。

“嗤啦、嗤啦……”在不断地重复声里,我的大脑中,快速闪过一些杂乱的图片:左手、右手、水晶小房子、大片的花与白皑皑的雪……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疯了一样去撕那些糊在书架上的报纸,可是我真的很想在刺耳的声音里寻找某种解脱。那样的解脱,仿佛一点火星灼伤皮肤,微痒、刺痛,然而充满释放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头,看见满地都是报纸的碎片,白花花的,仿佛可以灼伤我的视网膜。

然后,夏天的风里,我无力地坐到地板上,看着四周那些报纸的碎屑,突然间想哭。

这时候收音机里传来广播的声音。

是声音好听的女主持,温柔地、轻轻地说:六月,又是离别的季节了。可是你是否还记得那些爱你的人、那些沉淀的泪,那些永远的誓言一遍一遍?

歌声渐渐响亮起来了,是女孩子们­干­净、透明的嗓音,穿透湿润而孤寂的空气,静静流淌:我们都曾有过一张天真而忧伤的脸/手握阳光我们望着遥远/轻轻的一天天一年又一年/长大间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这首歌叫做《心愿》。

少年的心愿、爱的心愿,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啊。

那么,长大间,我们是否还会再唱起心愿?

那么,长大间,我们的心愿会不会变?

歌声里,我软绵绵地倚在桌子腿上,看满屋呼啦拉飘飞的碎纸片,机械地、僵滞地,发呆。

那一排排整齐的书脊,它们见证了我的成长。

明天早晨8点30分,我将乘坐西行的列车离开。

我的18岁,欢乐的、忧伤的18岁,我就这样扔下了它……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1(1)

下篇:隐形的翅膀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

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

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歌曲《隐形的翅膀》

大二那年的秋天,我剪短了我的头发。

剪短的发令我看上去­精­明而­干­练,或许还带来一些好运气——10月,省电视台举办主持人大赛,我是唯一短发的女候选人。仍然算不上漂亮,更不可能令人惊艳,却在一路迷迷糊糊与跌跌撞撞中进入“十佳”,并拿到一个“最智慧奖”的称号!

那天,灯光明亮的舞台上,我看不清台下人的表情,只能听到如雷的掌声,我甚至有些恍惚了,我看着主持人、颁奖嘉宾的笑容,心里在想——这个,是我么?

我一低头,还可以看见手中水晶样的奖杯,在灯光辉映下,闪烁若隐若现的光芒,这光芒灼痛了我的眼,令我失神。

其实我之所以能来参加这场主持人大赛,根本就是­阴­差阳错——我本来是陪我的舍友林卡来报名的,只不过在报名现场她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求我:“陶滢,一起去嘛,闲着也是闲着啊!”

我想想自己确实很闲,就这样来了。

没有强烈的欲望,故而从容得体。

从“海选”到40进30,再到30进20,然后是20进10,直至“十佳决赛”,似乎时光只是一闪,­唇­枪舌剑中,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我还没有从激烈的比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当我的大脑中还时刻充满计时器的回声时,当我还在睡梦中都想着要如何现场组织主持词的时候,比赛却悄无声息落幕,而我,成为舞台上被人铭记的那一个。

这个城市的报纸上一夜之间堆满了关于我的报道,其中许多处这样说:陶滢,她没有令人惊艳的脸蛋,却有让人过目不忘的亲切。

我为这个评语受宠若惊,甚至导致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些迷惑: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一闭眼,似乎仍然可以记起高中时代那个相貌平平的左撇子小姑娘,站在寂静教室中孤独无助的模样,她有多少次想号啕大哭,可是总没有哭出来。那个寂寞而胆怯的孩子,是我么?

我记忆里所反复呈现的,似乎还是大一那年的苦不堪言:对于像我这样起步有些晚的学生而言,学声乐、学舞蹈、练发音、练咬字,哪一项都不能疏忽不能少;每天早晨6点40分全校学生做早­操­,我们播音专业的学生却要提前20分钟到练功房练习绕口令;站立坐走的姿势和礼仪要从头学起,形体老师随时都会出现在校园中,任何一个散漫的动作都可能被抓获归案,进而导致期末考试不及格……这一级播音班共有16个学生,8男8女,我不是天资聪颖的那一个,亦不是漂亮脱俗的那一个,若说优势,恐怕只有我的高考成绩算得上惊世骇俗——可是进了大学,我知道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所以,我从不旷课迟到早退,甚至没有请过假;我坚持每天都上晚自习,学专业学英语,温习文学和美学方面的公共课;我每周都会去阅览室看艺术杂志,从《国际广告》、《艺术界》到英文的《Apollo》……当我沉浸在我所热爱的艺术当中时,我居然自动自发地就变成了一个勤奋上进的学生!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1(2)

所以,今天,当我走在校园里的时候,那些好奇的指指点点、那些轻声地议论、那些艳羡的目光,应该都是真的吧?

我终于抛下了自闭的枷锁,终于渐渐打开了自己的世界,这些,都是真的吧?

直到我走进省电视台演播厅的时候,我终于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按照参赛之前的合同规定,我将为省电视台服务5年。运气很好的我甫一上阵便要担纲主持生活频道的一档新节目《青春纪事》。

我有点手忙脚乱。

新节目、新主持、新班底——电视台花了大力气投入宣传与制作,我兢兢业业、无限勤勉,唯恐我的不力造成节目的失败。

第一期节目是在在元旦之后播出,为了找选题,我们一班人通宵达旦、夜以继日,三个小组分头做了三份策划,开选题会时常常吵到面红耳赤。我们每个人都在电视台的走廊里行­色­匆匆,工作压力和学习压力令我几乎要崩溃。可是我得承认,这样有目标、有奔头的生活令我感到欢悦——我是说,我真的感谢命运,感谢曾经的一切,因为这一切让我知道一些生活的生龙活虎,或者是朝气四溢。

第一期节目的主题最终定为“艺术招生考试”,是我的提议,经过激烈的争吵,居然得到主任拍板:“就这个吧!”

他看我一眼,虽然表情淡淡的,声音却很温和:“陶滢,不错,好好­干­!”

我如释重负。

那一刻,我回头,看见同事们的笑脸,我知道自己终于融入了这个群体,在这群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中,没有人欢迎花瓶——还好我不是花,所以永远成为不了花瓶。

因为大家的­精­诚团结,我们的第一期节目很快就做好了。两天后,几乎省台的所有频道都在播出这期节目的宣传片:已经大学毕业、正在大学就读以及将要报考艺术院校的学生作为嘉宾侃侃而谈,他们所回忆的时光纵横交错,各不相同。那些充满向往的脸孔与稍历世事的表情在灯光和暖的舞台上立体而又生动,好像有只­干­燥而温暖的手抓住你,也抓住时光的步伐。

节目正式播出那天,我和林卡跑到教室里看电视。带有怀旧­色­彩的片头里,镜头掠过一排排报名参加艺术考试的考生队伍,掠过他们身后的画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然后节目开始,嘉宾们一点点回忆自己的求学路,几多艰辛、几多伤怀,聊着聊着就有泪水轻轻浮上来。紧接着Сhā入VCR,忠实记录下考生们的居住环境:30元每晚的招待所、15元每晚的民居、5元每晚的地下室里,三五成群的少年出出进进,神­色­疲惫而又充满期冀。

还有节目中我自己的声音:每年此时,一批又一批艺术考生怀揣梦想上路,在拥挤的城市中寻找方向。他们心中充满不可抗拒的孤独,然而又因为年轻与梦想而充满力量……

看着看着,我和林卡都有点恍惚了。

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如我们每个艺术生所走过的18岁:辛苦、绝望、快乐、忧伤、孤独、脆弱……这些情绪,我们一一经历,永生难忘。

背景音乐是那首《隐形的翅膀》。渐渐地,画外音淡去,歌声响亮起来了: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而后,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三期节目结束后,收视率已位于本台访谈类节目第二名。

是不折不扣的好成绩。

就连省报的记者都打电话来学校,指名道姓地要采访“那个主持《青春纪事》的主持人”,学校里也渐渐多了打招呼的师弟师妹甚而陌生同学。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甚至会有人突然问:你是那个主持人吗?

所以你看命运多么诡异——在我未曾预料到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若­干­转折,我从一个自闭、沉闷的女孩变成了家喻户晓的主持人,清爽伶俐的短发居然成为了我的标志!

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城市的广播电视报,在某一天的专题中居然用好大的篇幅刊载了关于我的专访,甚至还拿我与这次同样在主持人大赛中入围“十佳”的综艺节目主持人林卡相比,比较的结果是:林卡的美丽与陶滢的亲切,是本届主持人大赛的双生花。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1(3)

看过这些报道,我有点失笑:没有人能拒绝一张漂亮脸蛋的诱惑,我也一样。假使能够让我像林卡一样美丽,我猜我也不会拒绝。

说到林卡,她是那样的女孩子——艺术学院戏剧系的“系花”,有天生美丽的面孔,­干­净而明朗的笑容,笑起来的时候微微露出的酒窝恬淡安宁。喜欢穿裙子,一年四季在­祼­露的小腿处闪耀夺目的光泽,那是属于青春和年轻的光泽,或许稍纵即逝,然而美得惊人。

她没有什么繁复的心机,早先的理想只不过是成为一名少儿节目主持人。如果不是这场电视主持人大赛,或许她现在还在市电视台少儿频道穿着厚厚的道具服做兼职,每天声音甜美地面向千家万户说:小朋友们好,我是草莓姐姐,今天是传统的端午节,大家知道端午节要吃什么食物吗?随后,一排可爱的小朋友会七嘴八舌地喊:粽子……

然而,一场电视选秀大赛却把一位少儿节目支持人推到了综艺节目的舞台上,美丽、可爱的林卡当之无愧地成为屏幕上抢眼的新面孔和校园里光芒四­射­的明星。相比于我主持的《青春纪事》而言,林卡主持的《综艺新秀场》更是收视率全线飘红,电视选秀的方式赚足了少男少女的眼球。用郑扬的话来说就是:陶滢你是中年­妇­女理想中的女儿形象,知书识礼、温和亲切;而林卡就是无数男生心目中的女朋友形象,够漂亮、光彩照人、活力四­射­。

中年­妇­女VS无数男生?

第一轮,林卡胜。

其实郑扬第一次见林卡时,也有两三秒的失神。

彼时他已在师范大学艺术系学习播音主持,我们虽不同校,但生活在同样美轮美奂的人群中。郑扬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这样评定。

可是见过世面的郑扬还是错愕了。虽然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和思想,我却还是因为这两三秒的错愕而为他感到羞耻。一个男人,他终于还是无法克服自己最直观的动物欲,这是不怎么绅士的事情。我想象中近乎完美的男子,首先要具有的便是视美艳于无物的从容的神气。

不过好在郑扬终究是郑扬,他不卑不亢,微微握林卡的指尖:“你好,我叫郑扬。”

林卡还是那种盛开明媚的笑:“知道,我猜你也知道我叫林卡。”

郑扬不动声­色­:“经常听陶滢提起你。”

林卡有一点点失望,我猜她宁愿听到: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你。

可是郑扬明显不给她面子。

林卡也是从那天开始记住了郑扬,以至于后来林卡经常哀叹:女人啊,就是没事找事,越是看上去无关紧要的,越是想要霸占。

林卡甚至还粘上我,只要郑扬出现在艺术学院,林卡一定要和我同时出现。郑扬看她的眼神永远是淡淡的,口头禅也似乎统一更新为“陶滢如何如何……”。

终于有一天,林卡忍无可忍地问郑扬:“你喜欢陶滢吗?”

郑扬了然于胸地笑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钩心斗角的哑谜。他揽住我的肩,神­色­和悦:“我和小滢,我们是好兄妹,这一辈子都不要分离。”

我酸得牙要倒。林卡锲而不舍:“你爱她吗?”

郑扬看看我的眼睛,我偏巧也在用极其鄙夷的眼神看他。他突然笑了,然后问:“丫头你爱我吗?”

我想都没想:“呸!”

他大笑,边笑边以极快的速度拥抱我一下:“可我还是爱你!”

林卡目瞪口呆。我反手一记爆栗敲在郑扬头上,他闪躲,边躲边笑。

后来过很久,林卡忧伤地问我:“你们真的相爱吗?”

我安慰林卡:“放心,他说笑的,我们是铁哥们儿,铁得都生锈了。”

可是林卡还是那么忧伤。她很认真地注视我的眼睛:“陶滢,或许你不信,可是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我看着她的眼睛,看见那两泓很深的潭水上空,很快笼起淡淡的白­色­雾汽。

不过,假使漂亮姑娘林卡是上天赐予我的朋友的话,那么,上天同样没有忘记把“敌人”放到我身边:比如我和夏薇薇的重逢。

夏薇薇——很不幸,高中毕业后我们一起考进艺术学院,我进戏剧系学习播音主持,她进音乐系学习音乐学。或许从那时候我才知道夏薇薇居然弹一手好钢琴,而且还有点作曲的天赋。

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于是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会作曲的才女夏薇薇大一那年就顺利地进入院学生会文艺部担任­干­事,而我进入校广播站担任播音员。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1(4)

我们在看上去完全不搭界的两个部门工作,然而小小的校园里,要躲一个人谈何容易?

第一次交锋是春天的时候,校学生会要组织“春之声艺术节”。晚上,学生会副主席、我的师兄岳哲将我叫到学生会办公室。

“陶滢,有没有信心主持今年的艺术节?”岳哲开门见山,语气里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人莫名地想笑。

“师兄很少这么一本正经,在系里你都是采花大盗。”我撇嘴。

岳哲急了:“小姑娘兮兮的你知道什么叫‘采花’啊?别胡乱说话败坏我的一世清誉。”

我笑得更凶了,笑到弯下腰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抬头,便看见夏薇薇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岳哲伸手拍我的头:“别笑了别笑了,长得帅又不是我的错。”

我­干­脆坐到沙发上捂着肚子笑,偷看一眼夏薇薇越来越不好看的表情。

再看一眼,心中便有了数:夏薇薇果然是喜欢岳哲的。

岳哲无疑是艺术学院顶好看的男孩子,更是大型文艺晚会的金牌男主持。或许所有高校都有这样那样的“金牌司仪”,可是通常省级大型晚会在需要学生主持时能想到的人恐怕也不多。

偏巧,岳哲就是那一个。

“那一个”的意思是:灯火最明亮、直播车整装待发、舞台美轮美奂、台下VIP区清一­色­坐着穿黑灰西装的领导人物的时候,只有你能登场。你的气度、口才、样貌、声音,样样都无可挑剔。

那么,岳哲就是“那一个”,舞台上英俊潇洒的那一个。

而舞台下的岳哲,又是全系女生心目中最可爱的男生:帅,然而从来不拿样貌当资本看不起别人;功课做得好,学习也认真,虽然没有拿过一等奖学金,但二三等总是少不了;脾气好,常常被女生拖去做苦力,打扫卫生搬道具任劳任怨。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女生缘太好,总有那么多亲密的女­性­朋友出出进进,看哪一个都像女朋友,可是哪一个又都不像女朋友。

林卡曾经在背后说岳哲: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袜子还快。

又翻个白眼:偏偏没长眼的女生还真够多。

可是,难道夏薇薇也“没长眼”?

我有点想笑地偷偷看夏薇薇,岳哲在一边用手敲办公桌:“师妹你考虑好了没有?要么说师兄我罩着你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主持?我要不是听过你在广播站做的节目才不会——”

“我不同意。”突兀的一声响,打断岳哲的滔滔不绝。

是突然的一声响,在8平米的办公室里砸出细碎的回音。

仿佛几年前,莫名安静的空气里,一个声音重复着:陶滢,你知道你帮张怿赢了一架望远镜么?

原来,没有什么发生改变。

8平米的办公室里,我慢慢直起腰,慢慢地在沙发上坐端正。

岳哲呆住了。

“我不同意。”仍然是这句话。

我注视那双眼睛,进而是那张脸、那个人。

荧光灯下,女生薄而粉红的­唇­、单眼皮下执拗的眼神,皮肤是白皙的,耳朵秀气红润。下巴微微扬起,有细腻婉转的弧度。半长的发搭在肩上,一道斜斜的刘海垂在额前,掩一点额头的锋芒。

并不是极其美丽的女孩子,然而气质上也算是无懈可击。

岳哲终于反应过来:“夏薇薇?你为什么不同意?”男生皱眉头的样子似乎更好看了一点,仿佛在思考大问题一样的严肃谨慎。

也是在这时候,面对眼前女孩子冷冷的表情,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是坦然安宁的:没有因为有人否定而愤怒,也没有因为有人支持而得意。风雨不动安如山——没想到经过这几年,居然有这样大的进步!

夏薇薇的目光凉而镇静:“因为我觉得陶滢擅长主持温和一点的节目,这种艺术节太闹,还是换有综艺节目支持经验的人主持会比较好。”

她抬头看我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岳哲:“我推荐欧阳方琳师姐。”

“欧阳方琳?”岳哲一愣。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1(5)

我微微笑,心里却在想:夏薇薇你难道不知道欧阳方琳是岳哲的搭档吗?倘若欧阳方琳上台主持,岳哲便在“执行导演”的职务上平添了一个“主持人”的职责,不累死也要吐血的吧?

果然,岳哲一口否定:“方琳不行,她从不和除我以外的人主持校内的活动。”

夏薇薇仍然那么执拗:“主席你为什么不能主持?”

岳哲没好气:“我是执行导演。”

夏薇薇仍然坚持:“那么就找别的师兄师姐,经验丰富一点的,这样艺术节才能圆满成功。”

岳哲看一眼夏薇薇:“这是同学们展示自我的舞台,我们每年都利用这个机会推出新主持啊!”

夏薇薇的面­色­仍然不好看:“可是播音主持专业有那么多的主持人,为什么不能找个漂亮一点的女生呢?难道这就不是咱们学校的门面了吗?!”

声音大了,岳哲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到尴尬,然后转过头看着我,目光中有满满的歉意。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岳哲的为难。

“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接这项活动了,”我叹口气:“师兄,对不起。”

岳哲愣在原地。

夏薇薇也有少许的不能置信。

惨白的墙壁,反­射­出明亮而冷­色­调的光,在狭小的办公室里,一层层回旋成莫名其妙的白­色­寒光。

隐约可以听见对面宿舍楼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寒流来袭,明日最高气温10摄氏度……

原来是寒流。是放在五年前,我甚至会感到冻彻心扉的寒流吧?

岳哲张张嘴,又合上,过了好一阵才说:“师妹,你疯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又看看我:“你疯了是不是?”

夏薇薇在一边站立,脸上闪烁一点不分明的表情,含糊而隐约。

那天晚上,林卡也说了同样的话:“陶滢,你疯了是不是?”

她抓住我的台词课本,在桌上狠狠一摔:“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吗不要?!”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知道台下坐着什么人吗?电视台的、电台的、话剧院的,还有校长、书记,你很快就可以成为继欧阳方琳之后的又一颗主持新星!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不要?!你白痴啊!”一边说一边摔摔打打地泄气,从书本到抱枕无一幸免。

“你完全是个疯子!那夏薇薇不过是文艺部的一个小­干­事,她说的话顶什么用?你为了她一句话居然就可以放弃一台晚会!你大脑秀逗啊!”仍然不休止地数落我。

我抬头看林卡的脸,直肠子的女生一幅两肋Сhā刀的表情,在日光灯下被气愤烧红了脸。不嫉妒、不怨恨,对于我的入选甚至没有太多的关注,只是纠缠着:你白痴啊?!你疯了吗?!

真心实意地着急,甚至不去想:为什么是陶滢,为什么不是我?

这才是正常的逻辑不是么?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直率而真诚的­性­格,外加没有城府的火爆脾气,让人喜欢并且信赖。

“林卡,最后决定的主持人你也认识。”趁林卡发火的间隙,我说。

“谁?”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整理满床被扔乱了的抱枕和书本。

“你。”

“什么?”林卡迅速回头看我一眼。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1(6)

沉默一小会。

“你是因为我才放弃?”她的语气里有许多的不可思议,以及压抑不住的不甘心。

“不是。”我斩钉截铁。

林卡愣了。

我看看林卡,微笑。

“你我都得承认,夏薇薇至少说对了一件事。”我说。

林卡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她说你比我更适合这场晚会,她说对了。”我注视林卡的眼睛,缓缓说。

林卡用鼻子哼一声,不理我。

却没有人知道,那夜,我失眠了。

暗黑的夜里,我闭上眼,有些场景却始终浮现在眼前:一些不耐烦的目光,三两点指指划划的议论……

还有一个女孩子尖锐刺耳的声音:“陶滢,你将来能做什么呢?公交车售票员还是城市清洁工?”

以及一次遥远的聚餐会上,男孩子轻轻的声音:“对不起。”

还有后来无数次寒暑假时的邀约——高中同窗给我电话,大多这样开头:“陶滢你怎么不来参加同学聚会?咱们班也就你这一个名人了。”

黑暗中我睁开眼,周围是同寝室的姑娘们均匀的呼吸声,我却突然发现:自从告别了我的高中时代,我没有尝试和那个校园里除田佳佳外的任何人有任何交集!

我知道有人说我傲气,可是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让我无法面对的,是那些相熟面孔后所代表的苍白的年华。

只是有一次,回家乡过年时,在大街上偶然遇到旧时同学,不好意思闪躲,便站在满地的鞭炮碎屑上聊天。对方是声音温柔的女生,热切的面孔,让我几乎以为我们曾是密友。她迫不及待地给我讲一些旧人新事,末了突然问:“你见过张怿吗?”

我明显一愣。

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就是咱们班长啊,你不会连他都忘了吧?”

一脸遗憾的表情:如果不是高考那天胃病犯了,他一定可以考上北大的。

又很好奇:可是你们都不联络吗?好像咱班在省城读书的只有你俩呢,多巧。

多巧。

可是,这个人在距我很近的地方,却只有触摸不到的虚无感。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两年,背井离乡,却从未联系。

四周仍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气息,我在新年的味道里看面前女孩子未变的模样,几乎要以为,从高三到现在,时间未曾运动。

一切生动若此。

原来,我并未改变。那么张怿呢?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子?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2(1)

田佳佳的信在一个和煦的午后抵达。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给我写信,在此之前许多次拿起笔,却不知道如何去讲述整个故事。

“我得让你知道,亲爱的滢,爱你的人是那么多。”她说。

滢,

你还是喜欢看课外书吗?也或许没有时间看了吧?我猜你会很忙哦。感谢卫星电视,让我可以在遥远的四川看到你。

你决赛那天我一直守在电视机旁边,我看见你穿白裙子、系橙丝巾,还有你剪短头发了,很清爽很好看。当时我在教室里,很自豪地向我的同学们介绍你,我说:那是我高中时候的同桌哦!他们瞪大眼睛看我,然后很仔细地看你,他们说你很漂亮,我好开心呢!

可是没想到的是,节目播到一半我们学校居然停电了。从我入校到现在,一共也只停过那么一次电啊!我都快急哭了。是我们班一个辽宁男生自告奋勇送我去学校外面的网吧看在线电视。可是你相信吗?那天居然连学校门口的网吧也停电了!

我不敢离开学校太远,所以我终究还是没看到你入选的结果。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你的消息,我就不会知道你居然入选“十佳”哦!我真为你骄傲,宝贝儿!我每周都准时收看你的节目,看你说话,看你微笑,看你安静地说“下周同一时间,再见”。有许多次,当我在教室里仰头看电视的时候,我感觉有液体从眼眶里滑出来。你知道吗,亲爱的滢——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我们生活的小城,好像回到家,见到了亲人。我盼着能见到你,这种盼望在每周五晚上八点钟支撑着我,无论多冷多热都要去教室,只是因为你在那里,透过屏幕,好像也在看着我,就像我们高中时候那样。

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不信,但它的确是真的。

在你16岁的那一年,我们未曾谋面,然而我却知道你的名字。张怿一次又一次对我讲:佳佳,你没有见过,就不会知道,有种女孩子是很特别的,你可以不喜欢,但有些时候你无法拒绝对她的好奇。

他说的是你。

他提起你的时候,第一次目光迷朦而模糊。我惊讶极了,毕竟,我、张怿、尹国栋,我们是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而我从来没有见到他提起任何女生时,关注的模样。(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一下:如果你记得,我曾经对你说,在我和尹国栋之外,还有一个男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对不起,我隐瞒了你,其实那个人便是张怿。)虽然他始终是幼儿园、小学、初中甚至高中里最好看的男孩子,可他对班里的女生从来就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只除了你——他讲你的眼睛,没有笑容、没有惊喜、没有恐惧、没有在意,只是一潭深深的水。我从来没见哥哥对一双眼睛、一个女孩子如此关注过。

他说,他并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让他对你感到好奇。当你躲到桌角时,他突然觉得那是一个受到责备的孩子,忍不住想要保护。当这个孩子沉默着不肯接受也并不拒绝这种保护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疼。

因为他的叙述,我也对你很好奇。那时候,我是说高一,我在外国语中学读书。我偷偷跑到你们学校看你,第一眼,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并不漂亮,但出奇的安静。那天张怿悄悄把你指给我看时说了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孤单的女孩子。越是丰富的内心就越孤单,因为我们这个年纪除了读书不可以有其他,丰富是罪,十恶不赦。

张怿,他是多么好的学生。然而我知道他也很孤独:他曾经也很喜欢看课外书,初中时还考过全班倒数第三名。后来是他的妈妈大发雷霆,要烧掉他所有的书,他才承诺用一年的时间拿到全班第一名,否则就永远不看课外书。

所以,他提起你时说,他以为你是他自己,很孤独,可是不甘心放弃,在成为一名“好学生”之前,那种生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改变起来会很难。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2(2)

当他真正成为一名“好学生”之后,他才知道,有些东西,我们无力抗拒,就只能妥协,在妥协中寻找出路,适应或者改变。比如高考,在我们无法躲避的时候,哥哥说你要接受,并想办法从中寻找乐趣。他希望能引导你进入“好学生”的行列,因为你是那么聪明而敏感,只可惜,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成功的时候,故事发生转折。

哥哥说,关于朋友们的约定,他理解为一种纯粹的玩笑,他答应参与游戏也不过是带有一种玩笑的心理,可是当后来玩笑越开越大,终于爆发之后,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再后来,他就知道,他错过了唯一的解释机会,使后来的一切解释都更像是有备而来的谎言。

所以,曾经,我才说:他哪里都好,只是怯懦。

请你不要误会我,我并没有恶意。高二转学后和你同桌也并非有见不得人的企图,我只是好奇——因为哥哥的叙述,我想要了解你,希望走近你,并成为帮助你快乐起来的那个人。换言之,我希望哥哥能放下让他内疚的心灵包袱,而后你们会成为很谈得来的朋友,而假使哥哥能够找到他的幸福,那将是我最愿意看到的结局。

可是,随着我对你的了解的加深,我迷惑了,你和我想象中的陶滢完全不同,我甚至有理由相信:你和普通的女孩子不同,你喜欢的不仅仅是课外书,而是书里那些各式各样的心灵。你的敏感与自尊让你背负着更加沉重的想象,你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那里有你需要的虚妄的幸福。你在逃避,然而你又的的确确是灵气逼人的女孩子,你的聪慧、快速反应能力都很杰出,我似乎意识到你完全可以生活得更好。我支持你的选择,是因为我从中看到你的潜力——顽强、独立、执着、不畏艰苦。可是你未必知道,在你缺课的日子里,所有标有清晰答案的卷子,都出自张怿之手。

而后来,事情也的确按照我们希望的样子发展下去了,你甚至站在了同龄人之上,拥有我们所无法企及的巨大光环。哥哥能做的,就是关注你所有的信息,他甚至买下各种有你信息的报纸。他在QQ上告诉我,你们已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可他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孤独?

滢,你看,那么多的人关心你、爱你。我们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有更好的未来,可是我们更希望的是,你能幸福。

我想你一定知道:快乐和幸福是两码事。

那么,滢,在你变得越来越有名气的时候,朋友多不多?有没有可能伤害你的人?又有没有人站在你身边,给你幸福?

我记得张怿说过:他愿意一辈子坐在你的左手边,假使你一辈子喜欢用左手写字、吃饭的话。

可是,我想,他永远不会对你说出这句话了。因为他感觉你们之间已经隔了一条宽大的河——当他竭尽所能帮助你实现梦想的时候,他便知道,他正亲手挖着这条河。

他就生活在你生活的城市里,生活规律而简单:读书、考英语四六级、打游戏、踢足球,最近开始练书法,都是些普通男生会做的事,而后就是看你的节目,听你说那些青春往事,看你每一次服装与表情的变化。电视报上写你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他便觉得这当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很得意,也带点惶恐。

或许因为我学心理学的缘故,我觉得张怿似乎进入一个封闭自己的怪圈,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读书,只有远远地张望你,没有女孩子可以靠近。你最初的近距离与今天的远距离反差太大,而他沉浸在曾经的亲近中无法自拔,那么今天的疏远就成为了他的固囿,他无法挣脱,或许也无意挣脱。

当然,今天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都爱你,并希望你越来越好。

另外,我要向你道歉,我给了张怿你的QQ号和手机号码,或许他会和你联系,或许不会。但我想假使有那么一天,你们可以于千千万万人中相遇,你一定会微笑,而后说“你好”,因为,你是那么善良、宽容的姑娘。

亲爱的,我谨希望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那么喜欢你的笑容,并且希望你永远、永远都幸福……

爱你的佳佳于成都

那个下午,我在温热慵懒的阳光里,读田佳佳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读。

我的眼睛里,始终有湿润的气息,很多次,让我在一些时光激起的尘土中想要哭泣。

我从来不知道,那双在我右后方的、­干­净忧郁的眼睛,曾经给我怎样的注视。而如今,他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关注我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却沉寂若此。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2(3)

我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有风吹过来,带一点清冷,然而清新得很,挟裹一点冬日­干­草香扑面而来。我在午后的阳光里闭上眼,似乎能看到,那个羞涩紧张的少年,嗫嚅着说一句:生日快乐!

还有他那被勒出红印的手掌,和一块皱皱的却温暖的面巾纸,在花树里胡同口,春天的芙蓉树抽芽生长。

还有那些细密的写着答案的卷子,八开的纸,都被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块,安静地在我课桌里一字排开,卷子上甚至有每一道题最完整的步骤解法。

……

记忆如破闸的水,在这个午后,轰隆隆破开沉郁的冰。

灿烂的阳光下,我低头,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只一滑,倏地便坠入透明的空气里,颊上凉而湿。我举起手,挡住眼睛,我对自己说:阳光太刺眼,居然可以流泪。

我忽然那么怀念一只水晶小房子,小小的、透明的,安静蛰伏在我的掌心上。它有秀气的门窗和­精­巧的小烟囱,在我16岁的时候,它注视过我的成长。

而我根本没想到:这么久之后,居然闭上眼睛还可以回想起它的模样,包括它憩息于我的掌心时凉凉的质感。

“嗨!”一只手拍上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见林卡。

她看见我的脸,“咦”地惊叫一声。

她仔细左右打量我:“陶滢,你居然在哭?”

我笑:“想起点旧事,感动而已。”

她笑了:“我以为你不会哭。”

又叹口气:“陶滢,别太坚强,一个人扛算什么?你孤独寂寞,可是有谁可怜你?放在别人眼里,你的孤独最多是因为你清高,自作自受,没有人会理解你,除非大家都可以学会不嫉妒。”

她看着远方,目光里有我没见过的冷静坚韧:“做名人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电视是最直接的东西,因为它,你不可以在马路上吃东西,不可以和不讲理的人吵架,不可以有任何不雅的行为,甚至连一点偏激自我的念头都不能有。在别人面前,永远要伪装出完美的面孔和心灵,要有爱心、够宽容、善良且坚强。你就是人们心中的楷模,你还不可以读错别字,不然你作为‘知­性­女主持’的形象就要受损,你付出那么多,时刻为所有人着想,独独不能想自己。”

她转过头,看着我越张越大的嘴:“陶滢,闭上你的嘴巴,注意形象。”

而后自嘲地笑笑:“是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成熟过?在别人眼里,我幼稚可笑、总是长不大。”

“不是。”我徒劳地解释。她却笑了,无奈的笑浮在嘴角:“其实,在这个圈子里,迟早是要长大的。”

她的话凛冽如刀,只一闪,多少幻象已悉数斩落。她闭上眼,把双肘支撑在阳台护栏上,伏在上面,如同一只安静的蝶。她不说话,空气也仿佛凝滞了,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甚至以为,在我们之外,时间停止了步伐。

“陶滢,你曾经爱过什么人么?”良久,林卡问。

我摇摇头,少年时代的喜欢,或许算不得“爱”吧?这个词太沉重,如同巨大的责任,我背不起。

她看向我手中的信:“那个,是情书?”

我默默地把信递给她:“高中同桌写来的,如果早一点收到,或许会知道什么叫爱。”

林卡白皙修长的手指接过我手中的信,目光掠过一行行字迹的时候,我看见她皱起的眉头,而后,她放下信纸,轻轻叹息。

我走神了,我又想起了那些少年时代的岁月。回忆中,我似乎听到林卡的叹息,还有她说:陶滢,解铃还需系铃人。

周末,“青春纪事”栏目组到省大取外景,我和两名学生嘉宾一起在校园甬路上走,边走边说点闲散话题。其中一个女孩子是中文系的大一学生,她说话时总是喜欢先甜甜地微笑。她那么快乐,讲起自己暗恋的人是同系的师兄,那男生明媚得好像阳光一样,和所有男生一样会旷课、迟到,会上课时看报纸、睡觉,可是成绩还是那么好。他爱读《易经》,读书的时候沉默安宁,而每当女生要求他帮助看掌纹时,他那认真的表情与欲语还休的眼神让人觉得很神秘、很羞涩。他从不参加学校的舞会,理由是不会跳舞,可是每个女孩子都很希望成为他的舞伴……

我笑了,看看她:“这就叫爱情啊?爱情是要双向的。”

她仍笑笑的:“可是他真的很讨人喜欢啊!我们一起出门聚餐,他永远先一步给女生开门、关门,进屋给女生拿包、挂大衣,坐下前为你把椅子拉开,吃饭时为人盛饮料。许多次,我们逛超市,手里东西那么沉,在校门口遇见他,他二话不说就拿过去帮我们拎到寝室楼下……”

我揶揄她:“你怎么不觉得这是在无事献殷勤呢?”

她摇摇头:“如果是只针对某一个女生,这就一定是殷勤,开始如果是对所有人呢?”

她看看我:“无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的女生,一概如此。”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2(4)

顿了顿:“在公交车上,每次都要让座,不仅是老人孩子,只要身边有女­性­站着,他一定让出座位;在大街上看见乞丐,他弯腰蹲下把硬币放进乞丐的盒子里;最难得的是,他成绩那么好,博览群书,上下五千年,侃侃而谈。”

我目瞪口呆:“这么完美的男生,简直像神,难道就没有缺点?”

女生的目光倏地暗下去,她低下头,看看脚下的草:“当然有缺点,而且很致命。”

我好奇:“致命?”

女生的神情黯淡了:“他在上个月­精­神病发作,住进医院,休学了。”

一瞬间,我的呼吸突然停止,喧闹的校园里,突然消失了一切声音。我努力在大脑中拼接那些碎片:中文系、大二、男生、很绅士、阳光明媚的笑容、博览群书……

我猛地抓住身边的女生的胳膊,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女生惊讶地看着我:“你认识他吗?可是他刚从国外读完高中回来,不可能有旧同学啊!”

国外?我的心猛地落回原处。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空气,让缺氧的大脑逐渐趋于正常。我在心里微笑了,我突然想:真好,不是他就好。

身边的女孩子担忧地看着我:“姐姐,你没事吧?”

我冲她笑笑说:“谢谢你。”

她愣了:“为什么?”

我说:“谢谢你给我讲这个故事,让我知道一切完美的事物都不可能永恒,而不完美的人才是真实的人。”

然后,我在心里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人不是张怿。

我有点如释重负地想:张怿,只要不是你,就好。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脏有温柔的触动感,似乎碰到了一些柔软却又坚硬的年华,而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在我面前徐徐绽放。

我很想问女生:你是不是有个师兄叫张怿?他好不好?

可是我张张口,终究还是咽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不出口。

“因为你还在乎他。”林卡嚼着口香糖,在阳台上努力吹泡泡。

我给她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她看到了,瞥我一眼:“他和郑扬,你更在乎哪一个?”

我下意识地回答:“别乱说话,郑扬是我哥。”

林卡敲敲我的脑袋:“如果郑扬明天出车祸死了,你会只像哭哥哥一样哭泣吗?还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我伸出手,捏住林卡的脸蛋,她“啊”一声尖叫。我恶狠狠看她:“乌鸦嘴,你咒人家­干­吗?你不是喜欢他吗?”

林卡一愣,连忙冲空气“呸呸呸”几声。

然后她看住我:“陶滢,你该有自己的爱情了,你不能做一辈子荧屏偶像。偶像也要有爱情,大学生谈恋爱再正常不过。你如果喜欢,就要争取。”

我看着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关于张怿,他是我少年时代的美丽梦想——而梦想,那是小人鱼的肥皂泡,是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只一瞬便已消失。令我惊异的,其实不过是若­干­年后张怿对我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念念不忘。只有我知道,我早已不恨他,反而感激他。因为是他,我才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或许可以说,是因为怨恨消失了,田佳佳的信来到了,我才在如今一帆风顺的生活里想起他的好。原来,一个人真的是在顺境中才能更宽容、更博爱、更平和。

那么,博爱和宽容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爱?

我迷惑了。

我又想起郑扬。他的关怀、他的包容,他从来不埋怨的样子,他总是开玩笑:妹子,可怜我就给我做女朋友啊!

而我只当是说笑。

是因为太熟悉了吧?所以亲情的成分好像一点点撒到锅里的盐末一样越积越多。

于是,生活就变成了一锅咸粥。

周三下午郑扬没课,傍晚来我们学校的餐厅一起吃饭。他拿我的饭卡买饭,一趟又一趟来回送菜,而我拿餐具,盛免费的汤。我看看四周,几乎觉得我们和任何一对一起吃饭的校园情侣没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郑扬有点发呆。他敲敲我的碗:“吃饭也走神啊,姑娘!”

他看看我,表情里有一丝好奇,一丝纵容。他的语气带点惯常的自信和戏谑:“丫头,你们学校美女真多,你就没有压力吗?”

他又看我,咽口米饭:“真是奇怪,我们这个最不漂亮的丫头却是最出名的一个,而我居然认识一个好大的名人啊!”

他夸张地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啊”。我瞪他,顺手往那张嘴里塞了半只四喜丸子。他很费劲地吞咽,狠狠瞪我。

“食堂里不准喂饭!”一声暴喝,林卡从天而降站在我身后。

我头都不回:“你不是从来不吃食堂的这些残羹冷炙吗?”

林卡笑嘻嘻地坐到我旁边:“有帅哥作陪,我可以忍受。”

我白她一眼:“真­肉­麻。”

郑扬笑得什么似的。我嘲笑他:“林卡一看见你就可以饱了,秀­色­可餐啊!”

郑扬笑着摇摇头:“我和林卡现在是同事,天天见,已经不算秀­色­了。”

“什么?”我有点晕。

林卡得意地拍拍手:“我们应聘到同一个栏目组了,交通台的‘交通心情播报’,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我们是搭档。”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电视台的合同怎么办?”

林卡笑笑:“没事的,交通台的节目是晚上8点到9点,不冲突。”

我转头看郑扬,他给我比划一个“V”字手势,又看看林卡,她那么高兴,于是我感觉自己也高兴起来。

我举起面前的粥碗,里面的所谓紫菜蛋花汤因为过多的淀粉而显得浑浊凝滞,因陋就简,我只能拿这个来表达对我两位最要好的朋友兼同行的祝福:“祝你们合作愉快!”

林卡和郑扬也举起碗,轻轻的“当当”声响起来。我觉得这样的感觉真美好——和朋友在一起,哪怕是在大学餐厅里吃难吃的饭菜,都可以觉得由衷的幸福。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3(1)

有些事一定是宿命。

所谓宿命,我想,或许就是你在既定的路上行走,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总要遇见许许多多临时加入的人。而恰巧,这些人正是你不走另外一条路的原因。

比如:在我刻意避开夏薇薇之后,因为做节目的缘故,我却认识了夏婉婷。

夏婉婷是夏薇薇的亲妹妹,“行知学校”高二年级的学生,漂亮的女孩子——并且,是个听不到声音,也无法说话的聋哑人。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在心里想:造物主多么不公平,你把美丽给了一个女孩子,然后把声音收走了。就仿佛蝴蝶有斑斓的­色­彩,却没有耳朵。

夏婉婷站在我面前微笑,她的眼睛完成一道好看的月牙,白皙的脸孔上盛开灿烂明媚的花朵。

她伸出手,在胸前起伏着比划手语。我看着她透明的、粉红­色­的修长手指,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站在她身边的老师为我翻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微笑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真是漂亮的女孩子。”

她摇摇头,用手“说”:“我不漂亮,但我希望可以变得美好。老师说过的,虽然残缺,也可以变得很美好。”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看她平和的笑容,以及远超过17岁这个年纪的安然。

在夏婉婷的带领下,我认识了“行知学校”这所特殊教育学校里一些特殊的人:聋哑的舞蹈女孩段筱琳、失去双腿却有一双剪纸巧手的男孩周远方、失明却努力自学英语的男孩丁鑫……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学校,砖红­色­的两层楼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爬山虎下。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学校,却带给我最巨大的震撼。

在那些特殊的孩子们身上,我奇迹般地看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透过他们,隐约,还可以看到一个左撇子女孩黯淡、晦涩的过往。

在这个左撇子女孩17岁的那一年,青春是凝固的白、肃穆的灰,她甚至从来没有想到:即便残缺,都可以变得美好,而她,从来未曾缺少过什么。

而这道理,我居然到今天才悟懂?!

在蜿蜒的校园小径边,夏婉婷与我并肩安静地坐。手语翻译老师有事先离开了,我和婉婷通过纸笔交流。

“姐姐,我看过你的节目,很怀旧、很温暖呢。”

“谢谢你,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做一期关于残疾人的主题节目,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美好。”

她画个笑脸:“谢谢你。”

又补充一行字:“我姐姐也在艺术学院读书,她叫夏薇薇,姐姐你认识她吗?”

我一愣:“夏薇薇?”

笔停在了半空中,我愣愣的表情被她看懂了:“你们认识?”

我低头写:“她是你姐姐?表姐?”

她摇摇头,紧紧握住笔一下子,又松开,然后奋笔疾书:“我们不是一个妈妈,却是同一个爸爸。姐姐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我妈妈把她抚养大。”

“哦。”我的内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可是我们不亲,从小我们就不亲。在我还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每次她弹钢琴的时候都会锁上房门,不让我看,也不让我妈妈看。其实,我们都很关心她,很爱她。”

我惊讶了:这就是夏薇薇的身世么?从小失去了生母,继母再好却终究没有血缘的吧?难道,她的冷漠是出自这样的渊源?

“那么,你原来是能听到声音的?”我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从6岁开始才听不到声音的,发烧,打了抗生素。”

我的心脏猛地窜起一阵疼:小时候的夏婉婷,一定是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子吧?细瓷一样的肌肤,会笑的眼睛,甜甜的酒窝,就像天使一样!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3(2)

可是这个天使突然有一天就失声了,这样的打击,够不够让一个家庭痛苦万分?

“你妈妈该多难过。”我写。

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妈妈哭了很多天,爸爸总是叹气,姐姐一直不说话,甚至从那以后再也不正眼看我,我想,她大概越发不喜欢我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

“家里从来没有瞒她,妈妈说,只有告诉她真相,她才能离自己的妈妈更近一点。每年清明,妈妈带我和姐姐一起去给姐姐的妈妈扫墓。也只有在那一天会看见姐姐哭,她一个人在墓前说很多话,说到太阳下山,而我们在墓地外等她。”

“她一定很想自己的妈妈。”我说。

“姐姐,你和我姐姐是朋友么?”天真的小女孩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夏薇薇,咱们算朋友么?

“你看见我妹妹了?”过几天,盥洗室里,夏薇薇神­色­冷冷地看我。

我静静看着她,不说话。我的手上还沾着肥皂泡,它们在空气中飞起来,又缓缓降落,落到盆里的衣服上,轻轻碎裂成一朵朵四散的花。

其实我们之间的记忆本可以很美好,因为我猜,夏薇薇和我一样孤独。

孤独,就是一个人静悄悄地顾影自怜,仿佛那些若有若无的刺,虽然悄然无声,却竖起尖锐锋芒以抵御伤害。

其实,本质上,没有妈妈的夏薇薇与远离妈妈的我,我们是那么相近。唯一不同的,不过是我用沉默对抗孤独,而她用声音对抗孤独——比如在每一个课间大声说话、和男生打闹尽情欢笑,是人群里不搭调的颤音。

她像我一样没有安全感,只是,我渐渐不相信自己,自卑而懦弱;她却越发偏执,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有近乎决绝的争取,不达目的不罢休。

“夏薇薇,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可是我想你应该对你妹妹好点。和她交流,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告诉她你是她的姐姐,你们是一家人。”我看着她说。

“陶滢,你真的变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指手画脚?”夏薇薇的表情还是冷得像冰。

“夏薇薇,你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血浓于水啊。”我觉得和她说话真是够头疼。

“她都对你说什么了?你也真好骗,什么都信。”她的嘴角浮现一些轻蔑。

“我从她脸上看不到撒谎的痕迹,我不认为17岁的聋哑女孩子有必要骗我什么。何况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你半句坏话,正相反,我能看出来她很依赖你,因为你是她唯一的姐姐。”

她“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博爱?”

“夏薇薇!”我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严厉起来:“如果你要吵架,咱们有以前4年的架攒在一起需要吵。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觉得世界上只有你痛苦,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想过你的言行可能对别人造成伤害?有没有想过你痛快了别人可能就痛苦了?”

夏薇薇打断我:“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没有人知道别人真正经历过什么,所以不要好为人师!”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便走,留我一个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我的心里涌出一层层细密的泡沫,挤占住很大的空间,却没有办法一一撇净。

没有办法告诉你:我对你妹妹说,咱们是朋友。

那瞬间,女孩子脸上迸出激动的神采,她告诉我:姐姐从来没有介绍过她的朋友给我认识呢,认识你真好!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

夏薇薇,这些人世间最美好、最温润的情感,你能理解么?

“你管她理解还是不理解呢!”和林卡逛街,她边试一条裙子边大声说话,声音从试衣间里传出来,遥远而含糊。

“我想,她的心里一定也很孤独的。”我说。

林卡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把衣服扔到服务台上,拖起我往店外走:“陶滢你知不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3(3)

服装店的店员在林卡身后大呼小叫:“小姐你买不买?算你便宜点好不好?”

林卡得意地冲我眨一下眼睛,走回去结帐。

我站在店外等林卡。

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三只纸袋子,得意地举给我看:“三件,二百七,便宜吧?”

我白她一眼:“穿得完吗你?”

她只顾翻袋子,翻出一件白­色­吊带衫递给我:“这不是给你买了一件吗?”

我翻翻手里的衣服:“有­阴­谋吧?不然­干­吗给我好处?”

林卡鼓鼓腮帮子:“我有那么坏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资源共享过。你上次穿不上的那件衬衣不是我在穿吗?”

我笑:“谢谢啦。”

她立即表情十分讨好:“不用谢,帮我追郑扬啊!”

“还说没­阴­谋?”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她锲而不舍。

“他那样的男生谁不喜欢,”我逗她:“可是关键是他喜欢谁,如果他喜欢我那也没办法。”

林卡果然很沮丧:“可是他是喜欢你的啊。”

“我没看出来,他又没说过。”

“他不说出来你就看不出来?”她满脸都是怀疑。

“要是喜欢的话早就在一起了,我们都认识三年多了,­干­吗等到今天?”我撇撇嘴。

“他含蓄啊,”林卡一脸花痴表情:“我最讨厌动不动就是‘我爱你’的男生了。”

“对不起,我没有那么多的自信心。如果爱我就让我知道,否则我就只能理解为他不喜欢我。”我也是实话实说。

“好!那咱们把他叫出来,亲口问他。”林卡跃跃欲试。

“­干­吗啊,那么急。”我瞪着她看。

“如果你不要他就别耽误时间,我都大二了,再不抓紧就夕阳红了。”林卡一本正经。

我在树荫下大笑,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过来,又被林卡瞪回去。

傍晚,在街边一家久负盛名的小店吃过传说中相当美味的白斩­鸡­后,林卡果然打电话把郑扬从家里骗出来,理由听上去很强悍:我们买的东西太多了,拎不动,陶滢说你家很近,请你出门学雷锋,我们请你吃冰淇淋。

我在旁边听着,恨不得找胶带粘牢这丫头的嘴。

半小时后,郑扬终于推开冰点屋的门。我和林卡一边吃一大盘香蕉船一边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他愣一下,看看我们身边的三个装衣服的纸袋,纳闷地问:“就这点东西,还需要雷锋?”

林卡一边笑一边埋头吃冰淇淋,我无奈地看她一眼,又看看郑扬,伸手招呼服务员:“一客三­色­冰淇淋球。”

林卡从百忙之中抬起头,一脸迷茫:“你们常来这里吗?陶滢你知道他喜欢吃冰淇淋球啊?”

我点点头,换一副怜悯的表情看着郑扬。他看看我,笑起来,伸手过来拍拍我头顶,装得很成熟似的:“丫头挺乖,还知道我只吃冰淇淋球嘛。”

我没好气哼一声:这家伙还真是只吃冰淇淋球——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一直不变地吃冰淇淋球。

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新的口味?

他的回答总是简单实惠:因为觉得好吃就不想换了。

过一会再补充一句:毛巾我喜欢蓝白格子的、衬衣我喜欢白底细条纹的、茶叶我喜欢碧螺春的……因为喜欢,所以不想换。

当时我目瞪口呆——学艺术的男生,这年头从哪里冒出来这等出土文物?

偏偏只有林卡喜欢收藏古董。

“郑扬,你喜欢陶滢么?”吃到一半时,林卡突然问。

郑扬几乎被呛到:“什么?”

“我严肃地问你,你喜欢陶滢吗?不是开玩笑的。”林卡一脸郑重表情,让我几乎想找个角落钻进去。心想:哪里来的倔丫头,听风就是雨,还直白得要死?

“喜欢啊,”郑扬点点头:“你们俩我都喜欢。”

“什么?”林卡瞪大眼:“我说正经的。”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3(4)

“我也很正经啊,”郑扬看看我:“小滢是我妹妹,林卡是我妹妹的好朋友,我当然喜欢你们啊。”

“什么啊——”一声惨叫,林卡跳起来盯着郑扬看:“你爱陶滢吗?”

等不到答案了,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陪林卡丢人,匆匆站起来打招呼:“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林卡却一把拽住我,全然不顾冰点店里那些好奇的目光:“郑扬你喜欢陶滢就得说啊,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郑扬温和地笑了,那样温和的笑容就像高三那年的月光,还有四月里­操­场上的风。

“小滢是我妹妹。”好听的声音,真的好像不急不徐的风呢。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站在桌边,林卡直直瞪着郑扬。

假如这就是谜底,郑扬,我终于知道了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是你的妹妹。

有微笑一点点爬上我的脸,清楚得连我自己都能感受到的笑容的纹路。

应该没错了吧?是郑扬自己说的呢。我是他的妹妹呀。

那么,就做妹妹好了。

郑扬你说的是真话吗?如果是,我会做你最好的妹妹;如果不是,也已经不可以后悔了。

因为,林卡那么喜欢你。

而我,又那么真心地当林卡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林卡终于将追郑扬摆上了议事日程。

电话、短信、一起做节目的顺理成章,反正只要有心,见面不是难事。

我渐渐不再加入,一是因为不想做电灯泡,二是因为行知学校的孩子们占用了我许多课余时间——自那以后我时常去看望他们,和他们一起玩,用DV为他们拍片子,记录那些或许明天就要结束的生命。

他们笑起来的样子天真无邪,没有任何杂质,不掺杂任何这世间的尘埃,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孩子。

他们收看我每一期的节目,这种收看本身也成为一道风景:视力正常的孩子为看不见的孩子讲解画面,聋哑孩子就一边看字幕一边打手语,他们的交流古怪却也温暖,和他们在一起时我觉得生命变得如此丰盈。

还是常常和夏婉婷交流,我渐渐也学会了少量手语,我们的世界无声却同样细腻。

“姐姐,我好开心可以认识你。”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见我姐姐为我弹钢琴,11年没有听到钢琴声了,我都记不清钢琴是什么声音了,可是我相信,姐姐的钢琴一定越弹越好。”

“如果有一天能看见姐姐的笑容,那该多幸福。”

“陶滢姐姐,你是好人,妈妈说心地善良的人一定会幸福的。”

……

婉婷,婉婷,你知道么——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幸福。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有意义——在18岁之前,我是人人鄙弃的樱桃,不过20天的保鲜期,转眼就会腐烂;考入大学后,我是寻常的学生,甚至是戏剧系最相貌平平的那一个,随时都有被忽略的可能;而成为所谓“名人”之后,即便拥有观众的赞扬,他们却也是最严苛的考官,他们手中的电视遥控器随时掌握我的生死……只有你,你不对我提条件,你不对我讲要求,你全副身心依赖我,相信我可以带来外界的新鲜事,可以成为听你倾诉的伙伴,更是你走近姐姐的桥梁。

是我要谢谢你。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3(5)

谢谢你让我知道,在这个物竞天择的世界里,还有一种人的存在可以告诉你——你有多重要。

不是被利用,不是谈价值,不是求回报,只是告诉你:你很重要,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另一个人甚至另一群人的期待。

是他们简单生活中的火焰,是他们无声世界里的音乐,是他们明净心灵里的幸福。

而这一切,夏薇薇,你能体会么?

也是那个晚上,我上网,遇见了田佳佳。

对于夏薇薇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夏薇薇?那个学音乐的女生吗?张怿有段时间恨死她了,是那个女生吧?

是。

她怎么了?

偶然间认识了她的妹妹。

那又怎样?

觉得夏薇薇该是个很孤独的人,不该是想象中那么坏。

详细说说。

……

给田佳佳讲故事的时候,才发现故事长得出奇。

好像一匹染­色­的布,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方,扯一下、再扯一下,哗哗地滚下布匹来,大红、大绿、靛青、绛紫……却滚不到尽头。

未来的心理医生田佳佳认真地听,偶尔发一两个“哦”、“啊”以示其仍旧在线。

用了很久才讲完一个故事。

——我觉得你说的对,她这人并不坏。

是啊。

她在童年里一定知道母亲并非生母,所以有抵抗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对妹妹实际上是关心的,可是因为一些不甘心的因素而选择了敌对,或许只是下意识,可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

是吗,那­干­吗对我那么凶?

我想对她来说,凡是别人拥有而她没有的,比如母爱,都会引发她的愤怒与敌视。或许,你曾经赤­祼­­祼­地表达过你对母爱的占有。

占有?我一年见我妈一面,我也有残缺的童年啊,她敌视我­干­吗?

你不是说她最痛恨你上课看课外书吗?

对啊,那又怎样?

谁给你买的书?

我妈……这也算啊!

放在正常人当然不算,可是你又没说你妈和你不亲,在她眼里,你的课外书就是一种母爱的象征吧。

可能吗?你这个心理学的半桶水,不要忽悠我。

自己找机会和她谈谈不就知道了。

……

那一晚,我再度失眠了。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4(1)

周一,居然在电视台大厅里看见了夏婉婷。

女孩子看见我的刹那,明媚笑容盛开,她伸出手“说”:“姐姐,我来这里参选主持人呢。”

看我讶异,她解释:“教育频道开设一个残疾人栏目,我来竞选手语主持。”

我恍然大悟。

她快乐地问我:“教育频道在几楼?”

我伸出手:“九楼,刚好我要去看一位在教育频道工作的师兄,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更加快乐地点头。

我带夏婉婷上楼,出电梯的时候撞见岳哲。

他还是那幅样子: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衣靠近领口的扣子没有系,一点点随意一点点帅。

看见我和夏婉婷,他笑眯眯:“师妹,你怎么有时间来我们九楼?”

又看看夏婉婷,很好奇:“咦?新来的么?”

他手里抱着大堆文件夹,看上去好像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买他的帐,伸手把夏婉婷揽过来:“师兄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哦,人家小姑娘才17岁,是来竞聘主持人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啊。”

岳哲皱皱眉头:“师妹你怎么总把我想象得那么龌龊呢?”

我笑:“看我们家的姑娘漂亮不漂亮?”

岳哲看看夏婉婷,很温和地笑:“真漂亮。”

又迟疑了:“可是我们今天招考的是残疾人节目的主持人。”

话音未落,夏婉婷伸出手:“我是聋哑人。”

我惊讶地看着夏婉婷,她读懂了我的表情:“我能看懂一点­唇­语。”

我恍然大悟。

一边的岳哲早就呆掉了。

我扭头看岳哲:“这是夏婉婷,行知学校的学生——夏薇薇的妹妹。”

岳哲张大嘴巴:“夏薇薇?音乐系的那个?”

看我点头,岳哲嘟哝:“怎么会这样啊。”

夏婉婷灿烂地笑了:“你认识我姐姐?”

岳哲点点头:“认识。”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女孩子问。

岳哲看看在一边做“翻译”的我,点点头:“是。”

夏婉婷高兴极了,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对岳哲解释:“只要是夏薇薇的朋友,婉婷都很容易喜欢上人家。”

岳哲的目光里多了很多的怜爱:“多好的小姑娘……”

留半截话没有说,然而我知道,他想说“多可惜”。

“你现在主持《青春纪事》辛苦么?”去会议室的路上岳哲问我。

“还好,不过杂事也很多,所以时间上很紧张。”

“噢,”岳哲思考一下:“前几天我们主任还说需要一个主持人,女­性­,年轻一点,还要有亲和力,我一下子就想到你。”

“什么节目?”

“《彩虹桥》,”他转身指指身后:“就是婉婷要报考的栏目。”

“不是已经在招主持人了么?”我有点迷惑。

“那是手语主持,”岳哲耐心解释:“这是个残疾人节目,当然需要一名手语主持,可是更需要一名健康亲切的主持人啊。要不是你有了《青春纪事》,我第一个推荐你。”

“这种事我说了又不算,”我无奈的看看他:“你也知道,从比赛之前签合同的时刻起,我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自由了。”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4(2)

岳哲叹口气:“所以才觉得可惜,不然咱们做同事多好!”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我只是沉浸在对刚才话题的思考中:《彩虹桥》——在风雨之后,阳光出来的刹那,一道彩虹搭成的桥,是为了连到你的心里吧?

让无论健康还是残疾的人把心连通,让被残缺折磨的人们走到阳光下看湛蓝天空和明媚笑容,这一定就是节目的宗旨吧?

所以,才叫《彩虹桥》?

其实很想为这些特殊的人们做点事情,可是教育频道的收视率一向比不上生活频道,《青春纪事》的势头又如日中天,现在是我最美好的时代,这一切,我都能放得下么?

即便我放得下,两个频道之间的调动多么难,我一个小小的兼职主持,有什么力量跳来跳去?

在岳哲的沉默里,我也沉默了。

因为在电视台主页上公开了电子信箱和QQ号的缘故,渐渐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来信。

没有署名,信箱地址是adrian119@。

看不出任何信息,如同一个隐去的谜。

开始的时候称呼我“陶滢”,后来沿用了我信箱上的名字,开始叫我Cherry。

Cherry,你好。

每周五都会看你的节目,很多时候甚至会想起童年——空气中起伏灰尘的颗粒,在阳光的瀑布中飞翔,而我坐在地板上,孤独地、安静地,看一本狄更斯的《双城记》。

我很喜欢你的声音,很年轻,很­干­净。你的眼神很真挚,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些模糊的东西,比如期待、比如热切、比如爱。

咳咳,有点矫情啦,希望你不要介意。

Cherry,早。

今天看你上节目,说的是“早恋”的问题,我突然想到不知道你有没有男朋友呢?又想到听人说作为公众人物私生活都是不便公开的,但是你比我想象中要平和,我随便说几句,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猜,在你周围的男­性­大抵会有几类:好奇于你的名气的,这一类大多比较虚荣,希望以你的光环成为自己炫耀的手段;惧怕于你的名气的,这一类大多比较自卑,无法接受你比他优秀;当然也有坦然接受你的名气的,他们多有较为成熟的心态,可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么我想说,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应该有更美好的未来,有些事如果在你的承受能力之外,那么一定要坚持自己,坚持自己的心与自己的品格。因为,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真诚。

Cherry,最近好么?

前几天和一个硕士时代的同学一起吃饭,她现在就在省电视台广告部。她给我讲起的经历总是让我害怕——怕你也要经历这些,又不知道你有没有力量抵御。

她说起每天里一起应酬的多是广告商或者节目投资方。财大气粗的人常常极富侵略­性­,甚至有人会直白地问:“你在台里一年赚多少?不如去我公司做公关?”

一直以为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情节,可是还是会遇见。她说:某年某月某日,一个足以做我父亲的人瞥一眼我的衣服与包,像是信口说——改天我带你去买几个新的包吧,主持人哪有这么寒酸的?

潜台词相当明显,她却只能扯着半死不活的笑容说谢谢,然而心里恨不得抽他两耳光。

Cherry,关于这些,是我们在电视屏幕前看不到的花絮吧?希望你能挺住。

Cherry,做名人是不是很辛苦?

一个去电视台工作的朋友曾经说过:收视率是栏目的生命线,栏目的质量名气是主持人的生命线。

于是我想,作为一个主持人,如果只是照本宣科,那么岂不是把生命线交在了别人手中?

真正具有生命力的主持人,应该是具有主动意识的主持人。

恕我直言:没有人能吃一辈子青春饭。

你说对不对?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4(3)

Cherry,看你的信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项重要的工作,甚至于很多时候无比期待地反复刷新信箱。我发现你的回信从三五个字到越来越长,我很感动。对于一个陌生人,其实你只不过说句“认识你很高兴”就可以,可是我能看出来,你比电视屏幕上的那个你还要真诚。

并且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是难得的理智。

……

三十几封信,是很厚重的感觉。

我建立了新的文档,把这些信件的往来内容整理好,整整齐齐打印出来。

偶尔翻看。

我不知道他是谁,仿佛有默契,我们从来都不提及这个话题。

从他的字里行间,我能看到他是那样的人:和我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冷静而成熟。知道自己的所长与所短,清楚生活在每一个阶段的目标,并奋力实现。比我大几岁,应该在读博士……

我喜欢这样的揣测,我甚至想象着他戴着一副眼镜,面容­干­净的样子。

没有通过电话,虽然很想听他的声音。很奇怪,不知不觉中,我居然忘记了网络的虚拟与欺骗,或许也是刻意地忽略掉了。我渐渐开始信任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在网络世界的疏离与亲近里。

真是诡异得很哪!

或许也是因为这些信的缘故,我去传媒系旁听电视编导课程的时间渐渐增多,也就越发没有了休息时间。

只有晚上,在晚自习结束后,我上网,可以遇见Adrian或者田佳佳。

Adrian的头像是绿­色­的青蛙,我的头像是大名鼎鼎的鸭子“小翠”。他仍然叫Adrian,我仍然叫Cherry。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用Adrian这个名字。

我也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用Cherry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

因为我原来的绰号叫做“樱桃”。

哦,怪不得。

那么你呢,为什么叫Adrian?

没什么吧,只是觉得很有一点古希腊的味道。

呵呵。

最近忙什么呢?

在传媒系听课,有些东西很难懂,可是有些东西启发很大。

那就好,视野开阔对主持人来说是好事。不过要小心哦,不要让别的同学觉得你太急功近利。

会吗?

当然会,人都是容易多心的,早先白居易就说过: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

或许,Adrian更像一个叔叔、一个兄长,在我任何风头正健的时候跳出来打击我的兴奋与骄傲,始终叮嘱我保持冷静与沉着。

有时候也猜想,Adrian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答案总是五花八门,后来索­性­不再想。因为,一些浅浅的神秘感和小小的却无意跨越的沟壑,或许正是坦诚与信任的前提。

也会时常碰到田佳佳。

我们视频聊天,小小的屏幕上,可以看见田佳佳穿卡通睡衣,周围是寝室里的书架、衣橱,并不宽敞却很温馨。圆脸的女生,仍然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小虎牙。

她讲学校、讲功课,讲“看你的节目了”,讲“尹国栋那头猪”,讲“我们最近去做志愿者了”。

她的信息来源似乎也特别多: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4(4)

XX有男朋友了,你记得她吗,就是坐在咱们后面再后面的那个女生,眼睛片特别厚的。

班主任最近好像获得了什么优秀教师一类的称号,据说是个全国­性­的荣誉,我在咱们学校网站上看到的,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记得隔壁班的那个物理老师吗,就是特别帅的那个,他结婚啦。呜呜呜,又一个帅哥陨落了。

……

我笑她:佳佳,你该去参选“感动中国十大杰出金喇叭”评选。

她在那边笑,从视频里看起来,动作一顿一顿的。

仍然是以前的那个田佳佳啊。明净得好像水晶一样。

“可是,陶滢,你的变化特别大。”

“你出口成章,在电视上看起来很是才华横溢的样子。”

“亲爱的,你现在还看得上张怿吗?”

世界在顷刻间安静。

我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视频框中的女孩子表情忧伤而沉重。

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良久,我输入:我猜,他总要有自己的生活。

视频里的田佳佳苦笑一下:苦命的张怿啊,终于轮到他品尝暗恋的滋味了。

我惊讶,不打自招:你知道什么?

田佳佳冲摄像头吐一下舌头:你借给他看的那些书,我也看过。

我愣了:那些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田佳佳很认真:可是我看得懂。

我沉默了。

她又说:凭良心说,如果有机会,你真的可以考虑他。勤奋、专一、有担待的男生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何况他又够帅,前途大好,是仅次于我们家尹国栋的二号种子选手,良种啊!

我大笑。

田佳佳在那边看到了,也笑得什么似的。

那一晚,我再度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些旧时光忽而涌上来,忽而退下去,仿若海浪层层叠叠,在16岁的海滩上,贝壳熠熠闪光。

做节目的间隙突然想起来,似乎好久没有见到郑扬了。

是好久了,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电话联系,甚至没有来艺术学院一起吃晚饭。只是偶尔给他打过几通电话,却总是在不合宜的时候,只能听见话筒那边的空气安静到近乎凝滞,郑扬声音那么小:“我上课呢”或者“我在录音”。

“哦,那没什么事情了,再见。”我常常也是习惯­性­压低了声音收线,可是隐隐觉得,这样的疏离,似乎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郑扬了。

在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之后,周末的晚上,我决定亲自去电台探班送夜宵——给郑扬和林卡一个惊喜!

坐在出租车上,我看着手里的两碗热乎乎的小馄饨,猜想着下了节目的郑扬和林卡或许会饿,也或许会因为两碗小馄饨而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样想着的时候,自己就先要笑起来。

我沿着车窗看出去,马路两边霓虹闪烁、行人如织,周末的夜晚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娱乐项目,牵手的情侣、散步的老人都在这条因为高校云集而热闹繁华的路上走来走去,这是每个人的夜晚,是八小时以外最悠闲的时光,可是对我们来说却是那么遥不可及——节目主播的生活,就是以节目播出时间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开来的、迥异于常人的生活。“昼伏夜出”,这四个字足以概括我未来的职业生涯。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司机师傅正歪着头拨弄收音机,播到故事频道,可以听见单田芳先生的评书段子。他摇头晃脑地听一段,再换音乐频道听歌,是劳碌时光里的自得其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一个路口,红灯,车子停下来。司机伸手一拨,突然在狭小车厢里弥漫开我熟悉的声音:各位听众朋友晚上好,这里是交通心情播报,我是郑扬(我是林卡)。现在是北京时间20点整,首先请您欣赏一首舒缓的歌曲吧,五月天的《知足》。

第三部分 下篇 隐形的翅膀 CHAPTER 14(5)

司机不换频道了,任­干­净的歌声流淌在车厢里: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总是不能懂不能知道足够……

“这个歌好听。”良久,司机师傅说。

“嗯。”我侧头看他一眼——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却早早染了风霜。

“五月天的歌,你喜欢么?”他问我。

我愣了愣,如实回答:“我只听过这一首。”

真的只是这一首,还是郑扬把它复制到我的MP3里,只听一次,就已经记住。

司机师傅兴致很高:“那你该多听听,五月天的歌多好听。”

我笑:“我还是喜欢女歌手的歌多一点。”

“谁的?女的我只听蔡依琳和孙燕姿。”

我想了想:“刘若英吧?我喜欢舒缓一点的歌。”

“是吗?”又一个路口,车子慢慢停下来。他侧头看我一眼,又仔细看几眼。

“你是——那个主持人?前阵子比赛得奖的那个?”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我长得很特别吗?居然能被认出来。”我微笑着看他。

“当然,名人嘛,”他得意极了:“我居然能载到名人啊!你得给我签名,明天我挂到车窗玻璃上,生意说不定会更好。”

我忍不住笑出声,他也笑了,过会问:“那你去电台­干­吗?”

正在这时,收音机里传来郑扬的声音:许多时候,我们不知道幸福原来就在手边,所以我们错过了。其实,关于爱情,知足才是一种幸福。

“我去找这个声音的主人。”我指指收音机。

司机一愣,马上笑容灿烂:“男朋友哦?”

“啊?”我愣一下,马上否认:“不是啦。”

“总不会是你追他吧?”他用一只手指我手里的小馄饨:“送夜宵啊?”

越说越窘了。

我急忙答:“好朋友嘛,怕他饿死而已。”

说完了才发现是越抹越黑。

果然出租车司机一脸得意的笑:“还说不是?喜欢就要说啊,总是默默无闻奉献算什么?告诉你啊,当初我帮我媳­妇­家­干­了多少活啊。只要是危急关头我一准出现,抓耗子打蟑螂,挖冬天的地窖,搬蜂窝煤球,可是人家一直当我是她哥。”

“后来呢?”我好奇地看他。

“后来她去相亲,我就逼到她家门上了。我说我做了这么多事你看不到啊?你当我是傻子啊?还是你就是傻子?我不说我喜欢你就当看不见怎么着?她吓坏了,后来我们就结婚啦……”仍然滔滔不绝地讲。

我忍不住笑。可是,笑过了,又有若有若无的伤怀。

郑扬,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你喜欢我。可是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么多事?

考专业时你帮我找段子、帮我写自我介绍,考完后还不忘给我寄你所在学校的参考资料;考进大学你送我报到,陪我注册,连饭卡都帮我办好了;你看我的每一期节目,给我记录每一个问题或纰漏……郑扬,你喜欢我吗?

那么,我喜欢你吗?

正想着的时候出租车停在电台大门口,我结账下车,司机师傅竖起大拇指:“加油!”

他咧嘴笑,我没再解释,而是回报他一个笑容。其实是否误会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我好像突然悟懂了这个道理——总是要经历一些什么才会长大,然而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不该成为我们悲观躲避的借口。

或许,长久以来,张怿或者林卡,都是我躲避你也躲避我自己的借口。

那么,今天,就让我鼓足勇气,穿越那些暧昧不明的迷雾去讨一个答案好了:郑扬,你,喜欢我吗?

如果喜欢,那么或许我们真的该给彼此一个机会。毕竟,对我而言,过去的总要过去,新的生活总要打开。张怿的影子总要变淡,而这些年,你在我身边,我也并未视而不见。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认识已三年余。

三年里,你在距离我最近的地方,就在我的左手边。

只是这三年里我有那么多想要实现的愿望,有那么多来不及恢复的信心与力量,有那么多无法信任的人与事,我忽略了太多近在咫尺的关怀——倘若,还有爱。

原来,你说的对:关于爱情,知足才是一种幸福。

可是,那天的那些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因为那天晚上,在电台大门口,我看见林卡和郑扬一起走出来。

他们手牵手,有隐约的羞涩与更多无法形容的欢悦。

隐在大门外的暗影里,我看见他们微笑年轻的脸,春天的夜风拂过来,20岁原来如此美好。

原来如此。

郑扬,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消失了音信,知道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打一通。

因为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全身心爱你的女孩子,终于回头是岸了。

原来,知足是这样的意思——当你终于发现林卡的坚守,你因为悟懂知足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那晚,我把热乎乎的小馄饨放在电台收发室外面的桌子上,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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