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4)冬,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亲政才两年的皇帝,在如日中天之年却突患天花,英年早逝。因无子嗣,东西太后乃传懿旨,立醇亲王奕譞(讠睘)之长子载湉为嗣皇帝,改年号为光绪,以明年为光绪元年。
就在这国丧之期,上下手忙脚乱之际,西南边陲的云南省却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国驻华使馆的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的腾冲地方被土人杀死。消息传出,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立即赶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怒气冲冲,虚声恫吓,并提出了多条要求:除抚恤、惩凶、道歉、赔款外,还要增开商埠,否则即以开战相要挟。
其时,一向臣服中国的缅甸已沦为英国东印度的一个省,英国人早想通过缅甸这块跳板,把势力扩张到中国西南,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面对威妥玛气势汹汹的讹诈,总理衙门大臣们束手无策,加之此时小小的岛夷日本也来凑热闹——竟以琉球船民在台湾被杀为由,派陆军中将西乡从道领兵犯台,上海的报纸一尺风三尺浪,纷纷报道不利中国的消息,谓英倭将联手图我。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军机处议来议去,决定仍以和协为主,乃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率福建水师赴台与西乡从道谈判。经双方协商,由大清国赔白银五十万两为军费及抚恤金,促西乡从道退兵;英国方面,乃派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与威妥玛谈判,终于达成妥协:几乎满足了英国人的全部要求。
另外,大清国为表示诚意,将派一名名位相当的全权大臣去伦敦,向英国女王当面谢罪,之后留驻伦敦,作为大清国的首任驻英公使。这可是中国有史以来破天荒头一遭。
“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两千年来,读书人以天朝上国自居,在他们眼中,只有四夷朝贡中国的,没有中国派人朝拜四夷的,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如今,堂堂天朝上国,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历两千年而不衰,而孔孟之徒却要“下乔木而入幽谷”,去那蛮荒之邦朝拜夷人女主。消息传出,有人颔首有人骂,有人叹息有人愁……
西行奇遇(1)
漂洋过海出国门
千难万难,郭嵩焘终于踏上了西去邮轮“大矾廓号”。
此刻,这艘悬挂了大清帝国黄龙旗和大英帝国米字旗的远洋客轮已驶出了长江口,来到大海上,随着夜幕的降临,十里洋场的上海那繁星一般的灯火已化成了一片红云,渐行渐远,慢慢为黑暗所吞噬;喧嚣的街市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声、涛声,四周是那么寂静和空旷,站在甲板上眺望,眼前漆黑一团,除了一不知名的小岛上有座航标灯发出忽闪忽闪的光,向人们显示时空的存在外,人,就如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更浓了,天空中不时飘来片片雨丝,沾在他脸上,凉沁沁的。身后的小妾梁氏终于耐不住了,挨上来柔声细语地说:“老爷,我们真的是要到九洲外国去吗?”
梁姬的语调有些兴奋,终于感染了他,于是转过身来,颇有兴致地拍拍她的肩,说:“是啊,我们眼下正漂洋过海去九洲外国,你怕吗?”
“有老爷在,奴才我怕什么?”梁姬一高兴,把身子紧紧地挨上来,把头偎在他怀中。他不由也兴奋起来,忙把她那一双冰凉的小手抓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说:“不怕就好,我会照护你的。”
说着,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乃用调侃的语气唤着梁氏的|乳名说:“槿儿,你怎么仍是老爷奴才地叫呢?”
她有些为难地说:“我已经习惯了,好难改口的,再说怎么称呼也不打紧的。”
一听槿儿提到习惯,郭嵩焘不由皱起了眉头……
在他们的护照上,槿儿的身份是公使夫人。为了这个头衔,使团翻译马格里在为他们办护照时还颇费踌躇。据马格里说,泰西多是基督徒,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在他们的字典里是没有媵、妾、偏房、外室、如夫人、小老婆、姨太太这类名词的,要么是夫人,要么是情人,不然只能填一个奴仆。本来嘛,上帝创造人类时,便只一个亚当一个夏娃,多妻制是不道德的邪教徒所为。
他左右为难,真没料到此番出使,阻力重重,困难重重,在那千难万难中,最后还有这么个难题目。
而马格里不管这些,连连催他发话。
这个英国佬虽能说一口流利的华语,但对中国传统道德和朝廷的典章制度不甚了了,见他尚在犹豫,竟槿儿身份一栏自作主张地填上“夫人”二字。
郭嵩焘为此颇有些不安,离京前及后来在天津、上海向方方面面的人物辞行时,他都一直避免提到挈内眷同行的事。
马格里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公使当然是要携夫人同行的。在他们泰西,在上流社会,有夫人陪同更受人欢迎,因为他们尊重妇女。再说,尊夫人温柔美丽,待人彬彬有礼,一看便知是个很有教养的贵妇人,若出现在交际场合,一定会获得好评。
他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后来,马格里听见槿儿在他面前自称奴才,不由大摇其头,连说不行不行,夫人怎么可自称奴才?一旦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于是又请教马格里,马格里提议他们互称大令。
当郭嵩焘告诉槿儿“大令”的意思是“亲爱的”时,槿儿一下脸色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不行不行,太肉麻了。
他也觉得肉麻,便说你自称“我”,称我为“先生”算了。
槿儿也觉这个称谓是可以接受的,但有时仍改不了口。
现在,槿儿又提到习惯了,此时的他不知怎么对这回答听着不太顺耳——习惯,似是人人都有的,很难改变,但认真想来,它也把几千年来的陈腐俗套固定了。这以前他便想改变某些习惯,却深知摇撼之难。不是么,身边人连一句口语也难改呢!
想到此,他微微叹息,微微摇头。
这情景,槿儿也看在眼中了,嘟哝说:“原以为到了九洲外国便要随便些,没想到洋人规矩也不少。”
雨,渐渐下大了,他们携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间头等舱,装饰得十分豪华考究,一种异国情调让他们踟躇不前。尤其是槿儿,她一眼就瞅见对面墙上有一幅洋画十分刺眼——那是一群在青草池塘边洗澡的洋女人,全都一丝不挂,嘻嘻哈哈地拨水嘻笑,女人身子纤毫毕露,十分逼真,在室内强光的照耀下,好像自己也置身其中。槿儿不由肉麻心跳。
“这不是要下地狱的吗?”她惊叫起来。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隍司的壁画上,才能看到这样的画,但那是正在地狱受惩罚的恶人,一个个赤身露体,一边的郭嵩焘却显得沉静得多,他笑道:“这也是洋人的习俗,据说在泰西,越是庄严神圣的地方祼体画越多,教堂的天花板及四壁几乎全是的,且不但有画的,还有石头刻的、木头雕的、泥巴塑的,今后你看得多了,自然不怪了!”
西行奇遇(2)
“不怪?”槿儿羞答答地嗔道:“女人这么一丝不挂,那些个大男人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他知槿儿一下转不过弯,只好耐心开导她,槿儿却说:“洋人真不要脸,什么好东西不能画,却偏偏要画这个,那教堂不是洋和尚、洋尼姑们住的地方吗?想必也供奉洋菩萨的,也不怕亵渎了神灵!”
瑾儿转身从箱子中翻出一块黑绉纱,想了些办法才把这幅画遮住,然后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又双眼望着老爷说:“我看洋人男女之间不成体统的事只怕多得很。就在我们东土,他们来衙门谈公事,有时也带女人来,且当众勾肩搭背吊膀子,若在自己的国家,只怕还有更肮脏的事呢!”
郭嵩焘说:“洋人毕竟是洋人,泰西也不比远东,何必要讲求一致?不过,既然领了差事,飘洋过海去了九洲外国,就只好随和些,先不要这也不是那也看不惯的,若惹恼了洋人,差事办砸了,回去可不好向两宫太后、皇上交代。”
槿儿这才不再嘀咕。
她想:自从拜命出使,老爷就常常一时欢喜一时愁,常常一人呆在房中抽闷烟,老爷的心事沉着呢……
刘锡鸿乱弹国粹
此刻船上其他地方还是乱糟糟的,使团成员及乘客大多在清理自己的东西,将其摆好位置,有手脚麻利的则在甲板上或过道闲逛,借以熟悉环境,一时人声鼎沸,静不下来。
在使团中有两个人的行李最多。一个是翻译马格里,另一个则是副使刘锡鸿。
刘锡鸿带的东西有些怪,是别人意想不到或认为不必要的。就说烟具,他们一行几乎个个都抽烟,但工具各有不同, 刘锡鸿对取火仍用老式的火镰、棉绒,度火用土造毛边纸卷成的纸媒子;别人早吸上了洋烟他却仍是吸土烟。因此,他怕在英国买不到这些土特产便带了一大捆毛边纸,几大包云南烟丝,装在几只大竹篓子里,上船时由武弁一一背上来。因此,他的行李仅次于马格里。
眼下,众人差不多都在休息了,刘锡鸿却仍在整理行李。随员刘孚翊见了大惑不解,乃说:
“大人这是何苦来,用自来火吸洋纸烟多方便,带这些东西好狼犷!”
刘锡鸿笑了笑,悠悠地说:“你知道什么,我辈为朝廷官员,应处处以身作则,可不能一出国门便忘了根本,就如吸烟度火,自我们祖先燧人氏钻木取火后,火石、火棉、纸煝子用了几千年,于是就有了专造这些东西的作坊,小民以此为业,若大家见了洋货就爱,那以此为生的升斗小民岂不要断了生计,国家不也因此断了财税之源?”
刘孚翊不意自己的关心会引来副使大人的训斥,正懊悔不已,不想一边的翻译张德彝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刘锡鸿忙问笑什么?张德彝说:
“刘大人未免胶柱鼓瑟——单不用洋货也不是富国的办法。更何况烟草本身就是舶来品。自古历来我们的老祖宗只有茶酒的嗜好,哪有什么烟?所谓淡巴菰(烟丝)还不是从南洋吕宋一带传过来的?至于烟具,我们中国人倒是越做越精巧,这是洋人远远比不上的,未见得只有你们广东的破竹筒子才是国粹!”
张德彝说话时笑嘻嘻,却分明有揶揄之意。刘锡鸿顿觉话不投机,不由恨恨地盯了他一眼。
与火车较劲
刘锡鸿一走,几个品级较低的随员都松了一口气。
年轻气盛的刘孚翊朝刘锡鸿的背影瘪了瘪嘴,转身对张德彝说:
“还是老兄见多识广,一句话便把这老古董给驳回去了。”
参赞黎庶昌在他们争论时还在码行李,此时已闲下来,乃Сhā言说:
“不要称他老古董,他毕竟还肯出洋,眼下见洋字就骂的人还不少呢!”
随员姚若望说:“不过,眼下沪上反对铁路的那班仕绅,却和刘大人不谋而合。”
一听姚若望提到铁路,众人的兴趣又来了,他们挤在二等舱门口,纷纷要姚若望谈上海绅民反对修筑淞沪路的新闻。
姚若望是上海人,在京受职为使团随员后,受正使郭嵩焘委派,提前两个月便回了上海,因此对沪上铁路之争知之甚详。 四年前,英国人以修马路为名,在吴淞买了一段直至闸北的地皮,今年初开始动工,沪上绅民见修马路也未在意,直到六月中旬“马路”从吴淞口修到了江湾,且铺上了铁轨,运来了火车头及车厢,扬言六月底正式通车,大家这才大吃一惊,明白洋人用的是瞒天过海之计。
在众人纷纷反对之下,上海道冯焌光以侵犯中国主权为由向英国驻沪领事提出交涉,但英国人不予理睬;冯焌光乃提出收回路权,英国人却说须待十年之后。双方交涉未了,洋人却不顾一切地举行通车典礼了。
西行奇遇(3)
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涌向吴淞和闸北看热闹,因洋人免票三天,便也有乘车去“过洋瘾”、“开洋荤”的;但多数人却是来抗议并试图阻止通车的。他们中有衣冠楚楚的绅士,也有布衣短褐甚至赤膊短裤的苦力。
绅士们反对的理由是铁路穿山打洞、火车风驰电掣,若让它在中国推广,势必蹂田堙井,破坏风水,更不堪的则是毁墓掘坟,使祖先骸骨暴露。
苦力们却只看到目前——洋货从吴淞口上岸,无论水路旱路,少不得由他们肩扛车运、驾船背纤运往内地,好多失业的农户和小市民以此为生。火车一通,他们的饭碗全砸了。
大家难得如此齐心合力诅咒铁路。但洋人对众人的咒骂不加理会,忙着开车的准备,升火后便吆喝着招呼众人去坐免费火车。
旁边有心计的士绅便支使一班苦力,用一根粗麻绳子拴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横杠上,当火车启动时,众人发声喊,想拉住已启动的火车,但拉大绳的人虽多却不是火车的对手,火车才启动,众人便拖不住;待司机加大马力,黑烟一冒,汽笛一吼,后面的人便纷纷丢手,排头的几个力气大、脾气犟的大汉仍不肯松手,结果被拖了几十步,人跌倒了才不得不骂着娘撂手。
从后面拖不住火车,众人便成千上万地在前面拦。洋人不得不停下来与之论理,拦火车的人说火车一开,烟筒火星迸冒,会引燃路边房屋。洋人说保证不会,若引燃了房屋愿予赔偿。
但众人仍是不依。
就这样吵吵嚷嚷,火车时停时开,到七月中旬的一天,终于有不肯让路的市民被火车轧死的事发生了。
于是沪上轰动了,大家纷纷罢市并涌上路基静坐抗议。英国人也不得不让火车暂且停开。
此事震动朝野,总理衙门为平息事态,接受李鸿章的建议,派直隶候补道盛宣怀协助两江总督沈葆桢与英国驻沪领事谈判。至于能否收回路权,则尚不知也。
姚若望一口气说完了经过,刘孚翊马上补充,他也是最早到达上海的,也有幸目睹火车通行的情景,他说:
“狗日的火车真神奇。据坐过的人说,从吴淞口到江湾二十几里路只一袋烟久便到了,要说,‘不翼而飞’四字安在火车上是再切贴不过了!”
张德彝说:“二十几里路算什么?那年我从法国巴黎到德国的柏林也才几个钟头呢!眼下欧洲的铁路已四通八达,出门真方便,什么山高路远、风涛之险的顾虑都没有了!”
坐探国政
槿儿已上床休息,他却了无睡意,于是来二等舱看望同僚们,在大餐间拐角处,听众人议论,觉得很有意思。
此时槿儿已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却坐到了书案前,想把跨出国门头一天的经过和感受写进日记。不料翻开日记簿,十多天前写的一首诗赫然出现在眼前:
大地回环一水涵,乘槎历斗助清谈。
尘中世界原同趣,天外波涛定饱谙。
碧海秋深风正稳,黄花别晚酒初酣。
君归皓首吾方出,此意凭谁一笑参。
他不由翘首窗外——冬日苦短,眼下海上虽黑漆一团,但时钟才指着8点半,外面甲板上,在幽幽的灯光下,仍有人影在晃动,船尾传来一洋人水手的歌声,是那么凄切,像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他不由也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泰西,这是眼下中国人对欧美的统称,如欧美人称中国为远东一样,都是极遥远的意思。这以前,泰西和远东互不通往来,汉代派往西方的使者仅到了中亚,最远也不过地中海边。唐僧取经才到了印度,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算是走得最远,按说已到达了非洲东岸,若再往南出好望角便可到大西洋,可惜功亏一篑。因此之故,东西方隔阂殊深,中国的正史上居然说西方的羊羔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脐带还牵连着大地;而欧洲人则说中国人用小米喂一种状似蜘蛛的虫子,几年后虫子肚子开裂,可取出丝来织成绸缎。
不同的是自明朝后,随着海路开通,泰西源源不断有人西来,把在远东的见闻带回国去,汤若望、利玛窦、朗世宁等西方人甚至在中国做官,他们对中国的情形可谓了如指掌,而堂堂中国对泰西情形仍一无所知。
今天,自己奉旨使西,坐探西人国政,这可是亘古第一遭,本应是一件大好事,但此举却为士大夫所不谅,以致他在接受任命后在朋辈及同僚中颇遭白眼,远在湖南的亲友也纷纷写信阻其行。
他想,亲友的不谅不难理解——眼下,同为湘阴人的左宗棠已力排众议,集兵粮饷运大权于一身,督十万湘楚健儿大举西征新疆,且已取得一连串的胜利,煌煌武功大振了民气、士气,于万马齐喑的局面不啻一声春雷。
乡人只看重左宗棠的武功,却不明白自己使西将对后世带来的影响,湖南人素以倔犟著称,到了黄河心不死,撞了南墙不回头。就在他们正做着中兴之梦的时候,自己却充当“谢罪使”,去向“夷人”的女主赔礼道歉,他们能不愤怒吗?
西行奇遇(4)
可眼下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就带着一肚子豪情、一肚子怨气上床就寝了。
不想就在这时,他感到外面风更大、雨更猛了,人在床上凭直觉感到船的颠簸,似从数丈高的波峰跌入低谷,大浪打在船身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十分恐怖——出行的第一天便遇上大风暴,不知是什么兆头?
在香港
第四天早上,阳光明媚,就在早餐后不久,从人报告已到香港。
根据事先安排,轮船要在此加煤添水,使团也将在此上岸观光。第一天出行便遭遇风暴,颇有些讲究兆头的郭嵩焘心中不无耿耿,但此时此刻,哪顾及许多,他吩咐大家,准备上岸……
郭嵩焘这是第二次来香港了。
才短短十余年,香港变化惊人,站在船首四望,港湾两边一大批洋楼拔地而起,远望其规模,无疑已焕然一新,前后对比能不令人目眩心跳、思绪万千?
随着驾驶台一阵铃声,火舱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的第一感觉便是耳边突然清静了,似六合之外也阒然无声。下锚后,立即有一豪华游艇靠过来,马格里低声告诉他,这是香港总督铿尔狄派麾下中军阿克那亨前来迎接公使大人。
原来,郭嵩焘作为大英帝国女王陛下的客人,英国外相德尔庇在得知郭嵩焘一行即将动身时,便已行文沿途各英属殖民地总督,令对使团一行予以隆重接待。
眼下港督已派人前来邀请,郭嵩焘乃十分愉快地接受邀请,登上了游艇,直驶码头。
此时码头上已聚满了欢迎的人。随着炮台十五响礼炮的轰鸣,军乐声大作,英国驻广州领事罗伯逊、英国海军远东舰队提督奈德及香港司法长官史美尔斯已率一班文武官员在码头上列队恭迎,他们是香港军政商学界的头面人物。
香港的街市楼群整齐划一,建筑风格中西合璧,巍巍壮观,虽十分繁华热闹却又十分干净整洁,市民大多是黄脸黑瞳的华人,仅少数白面碧睛的西人夹杂其中,人种不同,看似也还相安。他们都很注意使团的到来,当郭嵩焘的轿子经过时,皆一齐驻足观望,还有人微笑着挥手致意
。
港督府坐落在半山腰,当使团一行到达时,总督铿尔狄早迎候于府门前。
当罗伯逊把客人向他介绍过后,他当场致了一通简短的欢迎辞,戴白手套的手攥着稿子照本宣科。
郭嵩焘没作准备,也临场发挥说了几句客气话。
然后,铿尔狄请客人入客厅,分两排坐下后,略述寒温,立刻请客人出席宴会。
客人虽只二十余人,陪客却也相当,故宴会排在一间大厅里。
这大厅比官厅华丽,顶壁是枝形大吊灯,四壁有许多壁画,中间有一张很大的长条桌,上面铺有雪白的餐桌布,中间摆了好些鲜花和水果,主客便围坐四周,铿尔狄坐了主位,郭嵩焘与之并坐,依次为刘锡鸿、黎庶昌、马格里、张德彝等人。铿尔狄下首则是罗伯逊及奈德、史美尔斯等人,其中还有一个戴夹鼻眼镜的大胡子,罗伯逊介绍为香港大学堂总教习斯爵尔得。
其实,斯爵尔得在港督府门前参与了欢迎,只因人多,郭嵩焘没有留意,眼下“香港大学堂总教习”几个字在郭嵩焘耳中回响,他立刻明白眼前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洋人国富兵强,著有本末,其源头便是学问。出国前他在上海参观了洋学堂——格致书院,眼界为之一新。并在心中反复叮嘱自己,出国后应留意西学。所以他一听罗伯逊介绍,趁握手的机会,乃用亲切的口吻对罗伯逊说:
“久闻香港大学堂盛名,因有高山仰止之意,可惜无缘了此心愿!”
谁知斯爵尔得是懂华语的,且立刻明白了客人的意思,忙说:
“好说好说,听说郭大人是中国的大学问家,且任过皇帝陛下的老师,鄙人正想请教。如蒙不弃,鄙人随时恭候大驾!”
下午一点半钟,他们终于告别铿尔狄,由斯爵尔得陪同去参观香港大学堂。
别看香港弹丸之地,洋人不足一万,华人也才十三万余,远不及内地一个县,可学堂却远胜府学规模,几可与国子监媲美。其校园基宇宏开,林木浓荫,大礼堂、教学楼、图书馆、试验室及成排的学生斋舍便掩映在林木间,十分幽雅宁静,一看便知是用功求学的好去处。
据斯爵尔得介绍,眼下在此求学的有五百余人,除了本埠居民子弟,还有来自澳门、新加坡等地的学生。
看到众人眼中流露出惊讶之色,斯爵尔得不无得意,他说欧美各国皆注重教育,国民无论到了哪里,必伴随牧师和教师,久驻之地必建教堂和学校,故人民永远不会荒废礼拜和学业。开始的学校只教神学,毕业的学生只能当牧师,近世纪来科学日新月异,大学堂虽仍设神学院,却纳声光化电之学于一堂,其内容涉猎之广,真不愧为大学堂矣!
西行奇遇(5)
郭嵩焘一边听斯爵尔得娓娓而谈,一边不断地点头。
他们一行人进入校园时,学生正在上课,偌大的校园鸦雀无声。斯爵尔得欲引众人去大书斋休息,郭嵩焘他们却急于去看学生上课,斯爵尔得不好勉强,只得陪他们去教学楼。
据他说,大学堂分五大部,即神学馆、医学馆及格致学学馆。神学又分华语及英、法语等部,皆由学生自选,东方人多修西语,西方人多选修华语。各学科各据一幢楼,互不相干扰。使团之人听了顿觉新鲜,大家决定分头参观。
黎庶昌和几个年轻随员在上海参观过格致书院,因听说香港的格致书院比上海的规模要大,仪器更多,他们几人又对格致之学特别感兴致,便要去看格致书院。
郭嵩焘明白,所谓“格致之学”是洋学堂才有的学科,分声、光、化、电各部,自己是门外汉,看不出名堂,而神学馆开有华语课,不如去看洋学生学华文。
于是,斯爵尔得让副总教习法那陪黎庶昌等人去格致学馆,自己陪正副使去看神学馆。
神学馆华语专业设在东边二楼,是一座独立的院子,上到二楼后,他们从窗口朝里看,果然看见满堂碧眼金发的青年洋人,有男有女,同聚一堂,听得十分认真。
刘锡鸿却是不屑一顾的神气。
他上楼第一眼看见教室男女同堂便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说:“不成体统。”
三楼头间教室有个瘦高个洋先生正滔滔不绝向一堂东方人讲洋文,学生们听得十分勉强,有的甚至在打瞌睡。
张德彝英语口语虽不及马格里,但中文却是马格里万不能及的。眼下他已听出这位先生是在讲西欧历史课,讲的是十六世纪出生在意大利的大学者布鲁诺。他在京师同文馆是学过欧美历史的,知道布鲁诺因反对经院哲学,主张人们有怀疑宗教教义的自由;另外,在天文学方面则接受哥白尼的日心说,这对主宰欧洲学术界的地心说是一个挑战,因此被罗马教廷判处死刑,烧死在罗马的广场上。
眼下张德彝听马格里将布鲁诺比作孔子,乃一边摇头一边把布鲁诺的经历及学术主张简单地向众人作了一番介绍,然后说:
“比布鲁诺为孔圣人怕不恰当,应该说他属于李卓吾一流人物,而且年代也仅差先后。”
眼下刘锡鸿一听课堂上是在介绍一个类似中国李贽的人物,乃不屑地说:“谬种流传,是处皆有,怎么还向学生推介?”
张德彝说:“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布鲁诺的学说是对的,尤其是他主张日心说,这对后来的大学问家牛顿的地心吸引力学说有很大的启发!”
他们就这么边走边看边议论。斯爵尔得虽是个中国通,却很少Сhā入他们的谈话,纯只听而不参与议论。郭嵩焘看在眼中,不由暗暗赞叹道:这真是一个深沉的学者啊!
正喟然兴叹之际,却远远地瞥见对面楼上在参观格致学馆的那一拨人,像背后有鬼在追赶似的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郭嵩焘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偕众人也走下楼来……
思贝喜梦
黎庶昌乃说起究竟。原来他们果然是碰见鬼了——香港大学堂的格致学馆像个博物馆似的,声光化电各学科的教学仪器琳琅满目。黎庶昌等人对这些东西的作用虽不全懂,但看教师带学生作试验还是颇有兴趣的。
不想上到了四楼,那里有间陈列室,里间几排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用黄|色的药水浸泡了大大小小十几具人尸,有男有女,有双头的、连肩胼胁的,且全是中国人,一个个赤身祼体,模样十分恐怖;另外几只瓶子里,竟浸泡着一些人的脏器和未成形的胎儿;墙角则立着一具成年人的完整骨架;桌子上、柜顶上则杂乱无章地摆了很多骷髅——在他们眼中,可以 说这是一处杀人屠场或者是阎王殿,处处狰狞恐怖。
众人想,看来,这以前流传的、关于洋人杀人剜心的说法今天是找到证据了。
眼下,黎庶昌讲完了经过仍心有余悸,郭嵩焘听了也吃惊不小,却又有几分不解——洋人做下这等事,一定要自认心亏,将之藏于暗室,秘而不宣。今天香港大学堂却公然陈列在明处,让中国人参观,难道真是在香港便一点也不避忌吗?
“香港是他们管辖的地方,避忌什么?”一边的刘锡鸿一听正使说到避忌忙说,“这些家伙人性丧尽,在大清皇上毂辇之下的天津,他们尚可迷拐小孩,杀人剜心,在这王法管不到的地方,还不为所欲为?我们中国不也有妖人用人心炼丹药的传说么?”
眼下经刘锡鸿一说,众人都十分愤慨,认为洋人实在无天理,不但作贱国人,且辱及尸骨……
正骂得不可开交,马格里和张德彝进来了。刘锡鸿本来就特别厌恶马格里,眼下正在气头上,乃恨恨地盯着马格里说:“你们英国人真残忍,杀了我们的人还不够,居然陈列一堂,向人展示。明天那个铿尔狄要上船来回拜,我们要向他递交抗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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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奇遇(6)
“听我解释。”马格里面对众人的质询一点也不急,竟从容地说,“你们误会了,其实那些尸骨是为了教学用的。你们没看多是怪胎吗?另外一些是得了罕见的病死的,为探查究竟才留下来,这也是征得了死者亲人同意的。”
郭嵩焘想,这样的解释还是说得过去,只是未免残忍——亡人落土为安,不忍遗骨暴露是中国人的传统道德。什么人竟认可自己的亲人被如此陈列?
一边的刘锡鸿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怎么尽是中国人,没有一个蓝眼珠黄头发的呢?”
马格里说:“香港华人多,自然尽收华人,要在伦敦,还不全是西方人。”
刘锡鸿冷笑道:“我不信你们会把自己的同胞去浸药水!”
张德彝忙说:“刘大人,我在泰西所看到的果真全是白种人的尸首,洋人称这为思贝喜梦。”
张德彝发现自己急于说清此事,竟把一句英文原话带出来了,出口之后才记起几位大人不懂英语,又搜索枯肠想了半天才说:“这思贝喜梦意思就是样品,中医不是有标本之说吗,他们用药水长期保存尸体,就是为了探索病人的本源。这思贝喜梦也可翻译为标本,探索病源示范教学的标本。”
郭嵩焘想,这么说这么译看来有理。张德彝是个中国人,犯不着为洋人开脱。再说,中医确有标本之说,《黄帝内经》及一些研究人体骨骼的医书上,也有人体|茓位图,但究竟没有将尸体及骨骼原物保存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洋人也太出格离谱了。不过,刘锡鸿这抗议也可不必。于是他用较为平缓的口气说:
“不错,中医确有标本之说,不过,它指的是病因,所谓‘欲探六脉致调和,曷审三因正标本。’可见标本之说仅指具体医案,著文绘图就可以了,何必要将人体如此展览呢,这不太过分了吗?”
听正使口气较柔和,且引经据典,黎庶昌不由也点头了,在他看来此行固然怪诞,但看不出阴谋——他们是在无意中走进那间教室的,因毫无思想准备才有此一惊。于是说:
“大人所说极是。此事可存疑而不必深究。”
刘锡鸿见正使和参赞皆不主张向港督抗议,只好不再坚持……
淫技奇巧
黄昏落日,其实是最动人乡愁的,尤其是初出远门而又未携家眷的那班随员们。此刻,他们仍聚在前甲板上聊天,不想回到冷清清的官舱去。
昨天,他们在香港大学堂参观,着实让那“思贝喜梦”吓了一跳,但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及凡事认真考究原理的学风,却使他们称赞不已,所以一回到下处便各抒己见,尽情畅谈。
眼下前甲板上涌上来一群洋人,他们多为水手和普通乘客,在官舱烦闷,乃聚在一起跳舞,为他们伴奏的是一名水手,他的乐器是一架早已风靡欧洲、却为中国人罕见的手风琴。使团之人见这东西既无弦又无孔,奏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动听,不由围了上来。
马格里介绍说,这乐器称“手风琴”。
大家屏声静气,先听介绍,又听洋人奏乐,都说洋人的奇技淫巧真是随处可见。
马格里只要众人夸洋人便高兴,此刻也是如此。他立刻向众人介绍水手演奏的乐曲,说这是眼下正倾倒欧洲的大型歌剧《卡门》——此剧出自法兰西大作曲家比才之手。剧中主人公卡门是一个十份浪漫的吉普赛女子,眼下她正和情人看斗牛,故此曲又叫《西班牙斗牛士》。
黎庶昌被这曲子欢快的旋律迷住了,一曲已终意犹未了。他听张德彝说在欧洲看过此剧,乃缠着张德彝讲《卡门》的故事。张德彝虽看过梅里美的法文小说,但他法文程度不及英语,只好尽其所知谈《卡门》,谈那个放任不羁的吉普赛女子……
直到洋人的舞会散了,甲板上黑黝黝一片时,众人这才回房。走在走廊上,刘孚翊仍在大发感慨。他说:“洋人改装一只风箱便成了一件能演奏如此美妙音乐的乐器,依我看,白种人比我们聪明。”
这话一出口,颇伤众人的自尊心,姚若望和张斯栒马上就驳斥他,说他错了。
姚若望说: “我们主要是教育不行,比起香港大学堂,我们的那些个书院算什么,两三椽茅舍,七八个蒙童,老年夫子,耳聋目聩,死抱弘扬儒学的宗旨,贱视医巫百工,教出的学生能念几句子曰诗云便不错了,十五六岁的能开笔作承题破句便是天才。可与他说世界地理,便只晓得有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全是《西游记》上的东西;你若告诉他这大地是圆球,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他会去找《山海经》来核对;若说世上还有火轮车、火轮船、电报、手风琴,那他认定你是跟他说《封神榜》了。”
此时,刘锡鸿正敞开门坐在客厅里。
西行奇遇(7)
刚才他在船楼上望见洋人跳舞,男女搂抱,不堪入目,而使团中许多人居然在一边看得有滋有味,觉得不成体统。眼下又听刘孚翊夸洋人,姚若望更是把儒学贬损得一钱不值,不由有气,在众人经过时,他立刻堵在门口板起脸说:“姚彦嘉、刘和伯,你们怎么才出国门便把自己的姓氏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姚若望年纪虽比刘锡鸿小不了多少,官阶却差了一大截,胆子又小。眼下见副使脸色十分难看便低头不作声了。刘孚翊却不愿动不动便挨训,忙申辩说:“这有什么呢,说洋人聪明,不但造坚船利炮、耀武扬威,还能造一些小玩意儿愉悦心身,这便是不知姓氏了?”
一个不上品级的随员居然回嘴,刘锡鸿气不打一处出,乃喝问道:“你还有理,我们哪点不如洋人?孔孟之道,两千年来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历万世而不衰绝,洋人的耶稣可能比么?什么坚船利炮,那不过是左道旁门罢了,终究一日,要邪不胜正的。身为朝廷官员,你可要想清楚!”
刘孚翊见副使认了真便不敢再顶了。
刘锡鸿降住了这两人仍不满足,他见后面马格里和张德彝、黎庶昌仍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提高音调说:“我们出使在外,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见了什么就一惊一乍的,更不能鬼迷心窍!”
此刻黎庶昌不但听出“鬼迷心窍”是指桑骂槐,且明白是影射自己,因为自己确已“鬼迷心窍”——《卡门》的故事是多么美丽动人啊,世界上竟有如此的奇女子,为追求自由幸福竟不顾一切,面对死亡也不肯低头。中国风尘女子的故事何止万千,却没有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经历。好在此时张德彝和马格里已凑合着把故事说完了,见刘锡鸿正教训下属,刘、姚二人十分委屈,乃上前排解道:
“好了好了,中西学的优劣不必争了,做学问宜广征博采,中学西学各有所长,何必要定于一宗呢!”
不想这几句意在排解的话竟引火上身——刘锡鸿尤其听不得“不必定于一宗”,乃转过身瞪着眼反唇相讥道:“黎纯斋,是何说法,依你说孔圣人不是万世师表了?你莫非还要搬几个洋人进文庙去?”
黎庶昌见刘锡鸿逢人就想抬扛,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但仍用和缓的口气说:“我的刘副使,我无非说学无止境罢了,你能说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全无用处?可孔圣人也说了格物才能致知呢。”
刘孚翊见黎庶昌肯帮忙胆子又壮了,乃说:“对的,上海那座专讲声、光、化、电的书院便叫格致书院,典出《大学》。”
马格里未习《六经》,只能由刘锡鸿骂左道旁门,眼下见有人引经据典,一下有了依据,便Сhā进来说:“对了,原来格致之学源头在孔圣人那里,这么说孔子可是个明白人,并不排斥外国人。”
面对洋人谈孔子,刘锡鸿摆出一副昂首天外,不屑一顾的神态,连连冷笑说:
“鹦鹉能言仍是禽类,猩猩能语仍是畜牲。你不要认为能说几句华语便成了天朝上国的人了,居然就开口闭口说起孔夫子,你也配!”
马格里确实只说得几句华语,哪有刘锡鸿那么多的词汇、那么多的比喻?以致挨了骂也不会回嘴,只气得五官也移了位。
刘锡鸿见状更得意了,又回头对边上的刘孚翊说“不错,孔圣人确有格物致知一说,典出《大学》,不过所谓格物致知是以物喻理,说白了就是通过对事物的考究得出人生的大道理,从而教你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不是教你去制作奇技淫巧的东西,更不是去把人的五脏六腑浸药水!”
这么一说开来,没完没了,直到他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将已故大学士倭仁一句名言背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这才收场。
乖音错节
黎庶昌觉得好笑——使团正副两使,于富国强兵之道,各有“根本”之说。郭嵩焘的“根本”是“民风政教”;刘锡鸿的“根本”则是“世道人心”,说的似是同一件事,却似乎在本质上截然不同,长此以往,何以共事?
想到此,乃径直到后舱寻正使说话。
黎庶昌小郭嵩焘19岁,加之出自曾国藩门下,自然对郭嵩焘这个湘系耆宿十分佩服,他与刘锡鸿称兄道弟,在郭嵩焘面前却自称“晚生”,称郭嵩焘为“老师”,礼敬有加。此刻,郭嵩焘正在写日记,见他进来,乃放下笔与之攀谈。
“纯斋,”郭嵩焘唤着黎庶昌的表字道,“这两天的参观,感受如何?”
“嗨,”黎庶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真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西学是一门全新的学问,中国人哪怕是硕学通儒都必须从头学起,这是眼下郭嵩焘的认识。所以,黎庶昌这“另一个世界”之说对中了郭嵩焘的心思,他不由高兴地连连点头说:“正是此说,正是此说。单一个香港就够我们看、够我们想了。”
西行奇遇(8)
望着正使团团大脸上泛起了红光,黎庶昌似乎从中看见了几分童稚之气,他不由说:
“不过,有人却不以为然,且忧心忡忡,生怕说了洋人的好,我们大清就会‘用夷变夏’了。”
“谁?”
“刘云生!”云生是刘锡鸿的字。
接下来黎庶昌把刚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郭嵩焘笑了笑说:“云生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同你同他的交往差不多都上十年了,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他就是认死理,爱和人顶牛,其实对朋友还是实在的。”
眼下郭嵩焘和黎庶昌说及这些,意在说明刘锡鸿为人直率,要黎庶昌不必多心。
不想郭嵩焘说得虽十分轻松,黎庶昌却心情十分沉重——李鸿藻乃继倭仁之后的清流领袖,攻击洋务最力。刘锡鸿由他保荐出任副使,可见大有来头,可偏偏郭嵩焘不当回事。
于是试探地问道:“前不久上海新闻纸出了一篇文章,对正副使的褒贬不一,您可知道这回事?”
郭嵩焘说:“听说了,就是那张洋文《字林西报》,说我出身词翰,学问如何优长,说他则人品学问皆不及我。这文章是洋人的新闻采写员写的,纯一己之见,谅云生不会放在心里。”
“那您是否把这看法向刘云生说过或稍作解释?”黎庶昌又问。
郭嵩焘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有这个必要吗?我想多余的解释反易使人生疑呢。”
黎庶昌不语了——正副使政见截然不同,彼此任职又一波三折,加之洋人推波助澜,看来他们之间已有芥蒂了。只是郭嵩焘仁者胸怀,以己度人,不以为意罢了,但刘锡鸿是否也能做到呢?
苏彝士
他们在新加坡改乘的“北夏窝尔”号在红海上航行了整整6天,终于抵达埃及的苏彝土运河。这里不但是亚细亚洲与亚非利加洲的分界处,且再往前便是地中海,那又是欧罗巴洲地方了。既是三大洲的汇合处,且也是世界古文明两大发祥地的结合点。
今天,他们乘轮到达这里,追思往事,一种自豪之感不由喟然而兴。大家对东边的亚洲虽较为了解,对西边的非洲却不甚了然。郭嵩焘翻阅手中的《海国图志》,此书说及非洲,仅引据明末来中国的意大利人艾儒略所著《职方外纪》上关于非洲的介绍,说亚非利加洲为天下第二大洲,大小若百余国,东起印度洋、红海,北到地中海,南端即印度洋与大西洋交汇处,西边则为大西洋。又据《地理备考》上说,天下五大洲,最难尽悉者乃亚非利加洲,地当赤道,灾气蒸为瘴疠,隔以沙漠,多猛兽毒虫,他国人到辄病死,故自古未通。唯北边靠近红海、地中海,赖尼罗河水之利,受欧洲风气之影响,城廓人民,焕然一新。但西洋的基督教、###教在这一带互为争斗,常有战事发生。
眼下靠近红海、地中海一带为英国人占踞,而西南沿海则为英、法、意等国分踞。至于非洲中部,既是大沙漠,且狮豹虫豸横行,瘴疠肆虐,西洋人也莫敢深入。此洲人民大多卷发黑面,鼻扁齿白,因老实善良,常为欧洲人掠卖为奴隶。当他们随欧洲人出现在中国时,中国人不知其产自两地,反误认为欧罗巴人分黑白两种。今天他们终于亲历其境,算是从白人居住的地方和黑人居住的地方穿行而过,历史上的误解也不存在了。
苏彝土是大码头,那里有铁路通亚欧各地。为在伦敦租好使馆住房及作好接应使团的准备,郭嵩焘乃派使团的翻译,曾任天津海关翻译的英国人禧在明渡地中海赴意大利,转乘火车经法国赴伦敦,使团其他成员则仍坐“北夏窝尔”号过地中海经直布罗陀海峡由大西洋赴英国。
使团中人早在念叨苏彝士了,知道那里是连接亚非欧三大洲的冲要,街市十分繁华,尤其听说有火车,上岸后可乘火车赴开罗城,他们更是兴奋。
其实,他们哪知道在苏彝土能使他们大开眼界的,尚不止火车——眼前这条运河便集中地体现了现代西文的文明,体现了他们非凡的智慧和经济思想。
足下的轮船连鸣三声汽笛,旅客们知道要拢岸了,纷纷涌上甲板。郭嵩焘却仍在座舱中和张德彝、刘孚翊等人闲谈,听张德彝谈苏彝士运河。
郭嵩焘一边默默地听张德彝介绍苏彝士运河,一边思前想后,感叹万端——此河不仅凿通了东西方交通孔道,加快了物资、人员的交流,繁荣了商贸,就运河开拓者言,亦获利颇丰。
其实运河之设,中国古已有之,吴有邗沟,魏有鸿沟,汉武帝开漕渠,曹操开白沟,也都是惠民之政,至王船山笔下“六代不肖之君”的隋杨广为游览江南而开凿大运河,工程之巨大可谓空前,然穷天下之力,完此工程,虽惠及后人,却弄得自己败国亡家,若起杨广于九泉之下,令其复见苏彝士,能无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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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奇遇(9)
然而,更令人击案叫绝的还在后头……
万里乘风
上午10时整,“北夏窝尔”号终于停靠上了苏彝士的陶菲克港码头,在马格里和张德彝的引导下,众人上岸后乘火车去游览埃及的都城开罗。
在他们的行程安排上,没有游览金字塔的计划,但尽管如此,使团之人仍很兴奋,因为他们可以坐上火轮车了。
开罗是非洲第一大城市,房屋是最具代表性的阿拉伯式建筑,清真寺多圆顶,望月楼四角尖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望便令人想起《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各商店门额上多嵌有笔走龙蛇的阿拉伯字。民人则皮肤较黑,喜蓄连鬓长须,服饰则一律长袍,头缠长巾如笆斗状。众人置身于开罗街市虽觉新鲜,但最满意也特别留神观察的还是火车。
在泰西,火车是现代文明的标致,自道光初年发明,至今已在欧洲通行约半个世纪,但在大清,却被拒于国门之外。洋人为更方便攫取利益,千方百计要在中国修筑铁路。早在同治三年,便有英商杜兰德以修马路为名,在北京崇文门外修了一条窄轨铁路,才一里多长,通小火车。
杜兰德的本意也是造成既成事实,让清国的太后、皇上亲眼看看火车究竟是不是怪物,有不有好处。及至试车时,小火车行走如飞,市民无不大骇,从而惊动步兵统领衙门,由他们出面,以洋人侵犯主权为由将铁路拆除。
但洋人并不死心,他们接着又策动赫德正式向朝廷上条陈,英国驻华公使也于一边赞颂,不想同样受到冷遇。
至同治十二年皇帝大婚,英国人别出心裁,由国内各大富商集资,拟在北京修筑一条二、三十里长的铁路,作为送与皇帝的结婚礼物。朝廷获知消息,立即表示拒绝这份丰厚而轻率的“贺礼”。
在军机大臣及六部九卿心中,洋人如此不遗余力的推行铁路,必于他们有利,而有利于洋人者必不利于中国。
至今年洋人终于在吴淞再次瞒天过海了,且闹出了人命,一国沸腾。出使在外之人,真是“一出国门,便成万里”了吗?且不管吴淞路如何收场,倒要悉心考察一下这“怪物”。
火车终于停在了众人眼前,他们也终于上了火车。
看起来,火车就是用一间间铁皮小屋联缀而成的长龙,这是郭嵩焘的第一印象。
然而瞎子摸象,各有所得——刘孚翊是过了“洋瘾”的人,他原来向郭嵩焘介绍说,火车十分凶猛,眼睛安在头顶上,背上冒黑烟,肚皮底下出白气,连杆带动八个大铁盘如臂使指,比神话故事中的哪吒足下的风火轮更为壮观,用“气壮如牛”或“势如奔马”都不足形容它。现在看来刘孚翊的话有些过头。
车厢分上中下三等,下等是铁皮闷罐车,人与牛马同笼,席地而坐;中等有窗有座,但较为简陋;使团是贵客,自然坐上等,上等车厢在前面,可坐可睡,有地毯、沙发、枝形吊灯,连墙壁也有花纹装饰,茶几上摆有鲜花水果,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洁净——整个车厢几乎一尘不染,就像那纯白的窗帘。
待大清使团的人都上了车,侍应生马上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咖啡。
这时,正副使、参赞已端坐车中,众人则按品级依次而坐,且喜是上等车厢,十分宽敞,大家都可坐到靠窗的位置。
郭嵩焘好奇心虽未写在脸上,但眼睛和耳朵一刻也没闲着,就在他和众人一道,听马格里谈火车最早在欧洲出现的情景时,听到前面似是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悠扬的汽笛声,接着脚下有了动静,如流水潺潺,再看窗外,两边的房屋在缓缓向后移动——“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他明白不是“船行”是火车开动了。
脚下的潺潺流水渐渐变成了隆隆的飞瀑,只在看到两边的房子、树木、行人像箭似的向后退时,才知自己的身子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奔。
“万里乘风浑不觉,只缘身在云雾中”,他心中突然涌上了诗兴,不由又浮想联翩……
从码头进城路程不远,他面前的咖啡才凉,马格里那支雪茄才抽到一半,开罗城便到了。
“这不就是古书上说的缩地之法吗?”坐在一边的姚若望简直着了迷,他兴奋地说,“我们大清若各省通了火车,那还要驿马塘报作什么?就是紧急公文,也不用在上面批什么‘六百里加紧’、‘八百里加紧’了,这东西一日夜岂止八百里?”
不想话未说完,即被刘锡鸿狠狠地剜了一眼。本来想附和的几个人见此情形便都不做声了……
舌战群夷
回来后,无外人在场,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称赞火车。刘锡鸿也跟着说火车确实奇巧,但话锋一转,却又说不宜于中国。
其实,火车宜不宜于中国,还在上海时,众人便已争论过了,只不过刘锡鸿不在场而已,此番连持论较稳健的张斯栒也说火车好,但刘锡鸿却不这么看。
西行奇遇(10)
已任过8年京官的他,参加过六部九卿关于火车的大辩论,说起来自然有根有据。
据他说朝士们曾总结有“六大害”、“八不宜”或“十不宜”之说。郭嵩焘没参加过那次大辩论,也不想和刘锡鸿争。
刘锡鸿见正使不作声,更加肆无忌惮。直把火车骂得一文不值,大家都不做声。
一直到在大餐间用餐时,马格里终于忍不住了,乃说:
“刘大人,你说那么多人反对火车只能说他们在瞎说,因为中国从未有过火车,他们也从未坐过火车,怎么就知这也不宜那也不宜呢?”
刘锡鸿一面用自带的筷子,十分费力地把盆子里的牛肉和面包屑往口里扒,一面白了马格里一眼,说:“你一个外国人,懂什么经济?我们大清的臣民过惯了田园的宁静生活,除了完粮纳税,田地收成多自产自销,略有盈余,用牛车、帆船运到集市上便足可以了,要火车干什么?就是举子进京,大员外放,也一律公车驿馆,款款而行,从容食宿,优哉游哉,要那么快干什么?”
马格里说:“牛车、帆船只是短途贩运,产于本地销于本地卖不上好价钱,只有销于外县外省才有利可图。这火车不正好派上用场吗?”
马格里果真是个外国人,对中国情形不熟悉,所以,能说理却不能举例,一边的刘孚翊年纪轻,脑子活,又爱和刘锡鸿抬杠,马上说:“对的,长途贩运,火车最方便。比方说我们广东产荔枝,京师只有太后皇上才能吃上,亲王大臣要想吃也只有太后皇上开恩才能赏几颗。为了这贡果,一年不知要跑死多少驿马,累死几个差人。如果通了火车,一次运来一火车,不但太后、皇上可敞开怀大嚼,普通老百姓,也可学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又有什么不好呢?”
刘锡鸿又剜了刘孚翊一眼说:“胡说,劳民伤财动如此工程,就为了吃几颗荔枝,那隋杨广还要跟你学!”
马格里忙说:“他这是仅举一例嘛,你们不是常说大清地大物博吗?南来北往,须交流的物资多着呢!”
刘锡鸿终于吃完了饭。他用餐巾揩过嘴和手,一边剔牙一边用颇为轻蔑的口吻说:
“马清臣,我说你虽能当翻译却未见得能完全理解我们为人处世的宗旨。你知道我们读书人追求的是什么境界?你知道什么叫淡泊明志,什么叫宁静致远?告诉你,我们崇尚的是清静无为、适其自然,除了为皇上办事的官员,为国家防边的士卒,其余则渔樵耕读,栖息山林,其乐也融融;追逐利润的商贾既辛苦又为世人所轻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谁坐你的火轮车?你要在中国修铁路不嫌多事吗?”
马格里在大清几十年,知道中国有重农轻商的传统,但也明白中国人并不全都鄙视商人,于是又和刘锡鸿争了起来……
此时在大餐间用餐的还有不少船员和乘客,他们平日就留意中国官员,有能说几句华语的也爱和中国人交谈。此时他们见刘锡鸿和马格里在争辩,就把身子转过来,饶有兴趣地问马格里争什么?
马格里乃用英语把争辩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众洋人立刻来了兴趣,一个蓄卷发的老年洋人立刻叽哩咕噜发言。马格里翻译说:
“埃文斯先生说,火车最初在欧洲出现时,许多人也是这么说的,可事实是铁路一通,南来北往,物畅其流,带动了乡间和城镇的发展,工厂、加工场、货栈、商店都建起来了,一些原本荒凉的地方变成了城镇,一些小城镇更加壮大,成了都市,税收一下成倍增长呢。”
埃文斯开了头,其他洋人也跟着说,比比划划,都说火车的好处。
马格里高兴了,忙把洋人的话一一翻译过来,使团之人听了,都觉得洋人说的对。
刘锡鸿火了,他扫了众洋人一眼冷笑道:“哼,泰西是泰西,远东是远东,彼此地域不同,如何照搬得?就说你们英国,因为住在地球的反面,所以处处和我中华唱反调——论时序,我们是白天,艳阳高照,你们却在过夜晚,冷月嗖嗖;论政治,我们是皇上君临天下,圣躬独断,你们则偏要讲什么民主,臣子说了算;就连称谓也是反的,我们是姓刘则叫刘先生,你们则要叫先生刘;连一本书你们也要反装起,我们订右你们订左,我们竖着排你们横着排,看你们的书则要从后面看起,如此颠之倒之,叫我们如何学得?”
刘锡鸿自恃舌战群夷,妙语连珠。谁知马格里把这一通妙论翻译过去后,旁边的洋人一个个无不笑得岔了气。埃文斯一边笑一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连连说刘锡鸿幽默,马格里一时找不出相对应的词儿,也就没有为他译。
刘锡鸿见洋人都在向他竖大拇指夸奖他,不无得意地瞥了旁边一直未作声的黎庶昌和张德彝一眼,头一昂手一甩走了出去……
西行奇遇(11)
公使夫人
刘锡鸿舌战群夷之际,郭嵩焘已用过餐回到自己房中。
槿儿正凭窗远眺大海,因背对着门,船上的机器声盖住了他的脚步声,所以直到他走近了槿儿都未发现。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槿儿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是老爷,不由莞然一笑,但这一笑却十分勉强,且让他看到了脸上的斑斑泪痕。
“怎么,你哭啦?”
槿儿知道瞒不住了,乃取手绢将眼泪擦干,然后咕噜着说:“我心里好堵的。”
他坐下来,徐徐问道:“想家啦?”
槿儿一边为他点上纸媒子一边说:“整天呆在船上,十天半月也沾不到地气,好人也会生病的。”
郭嵩焘沉默了,只一个劲咕嘟嘟抽水烟。他明白,槿儿这是责他没有带她一同上岸。那次在港督府,铿尔狄曾问起是否和夫人相偕;在新加坡,哲威里又问起同一问题,当得知公使夫人在船上时,且要派人去船上接她上岸。看来,马格里所言不谬,泰西尊重妇女,妇女也确能在某些地方于丈夫事业以匡助,这又是他们的风俗,凡有社交,必夫妇相偕,在中国的洋人便证明了这点。
此番自己出洋,携槿儿同往,槿儿护照上已载明为“公使夫人”,洋人又有这个习俗,自己为什么却一直将槿儿撇在船上呢?难道到了伦敦后也要将她锁在屋子里吗?
他一连抽了三袋闷烟,心中已拿定了主意,见槿儿仍无情无绪地陪在一边忙说:“我知道,你怪我将你一人撇在船上了。可你要知道,这种地方,这种条件你不宜出去,且不说洋人会争相看你,让你难堪,就是这么多人上下船挤挤挨挨的,又成何体统呢?”
槿儿喃喃地说:“在长沙、在京师和上海,您不也间或带我上街吗,怎么出了洋,反一步也不能去出呢?”
他只好说:“你不知道,出洋是头一回,这中间的规矩连我不太清楚,只能事事慎重些,可不能让洋人看了笑话去。”
槿儿没好气地说“那我只能一世不出水面了?”
他说:“你放心,到了伦敦,只要情况果如马格里所说,我一定带你出门到处走走。”
槿儿想,伦敦难道就没有洋人看我,就没有挤挤挨挨的场面?想到此,她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冷气。
郭嵩焘知道她想什么,又说:“埃及不过是英国的外藩,没什么看的。”
槿儿说:“可你们坐了火车,我在上海便听人说起这怪物,早想看看了。”
郭嵩焘只好尽自己的知识为槿儿解惑,说起史蒂文森的身世,及火车发明的经过——据说这以前已有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后来又有个叫特里维西的首创铁路蒸汽机车,一个钟头只走了十多里,还不如马快,被人戏称为“装有轮子的蒸汽锅炉”。直到这个史蒂文森改装了新火车头,才有大大的进步。所以史蒂文森被人称为“火车头之父”。
这回轮到槿儿感叹了,她说“天啦,洋人一个放牛娃居然就发明出火车,那我们大清的读书人这么多,怎么就不能发明一二件好东西呢?”
郭嵩焘一时忘情,竟叹了一口气说:“别说那班念死书的书呆子了,他们心中只有孔孟,视洋人这一套为左道旁门,不但自己不愿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就是别人发明出来了,只照搬现成的也不要。”说着,他便把这些年朝廷关于火车的争论学说了一遍。
事关朝廷大事,槿儿也不敢多说,只叹了一口气说:“上海为吴淞路不是还死了人吗,洋人瞒天过海固然不该,但既然修了我们把它买下也还是要得的。”
郭嵩焘说:“你说的自是正理,但愿能买下来,那样我们大清就终于有了第一条铁路。若经营得法,国人目睹其利,渐渐推广,我们大清就也和洋人共享铁路之利了。”
青山遮不住(1)
瞒天过海
郭嵩焘和他的随员们在念叨吴淞铁路的前途之际,李鸿章也在思谋兴办铁路之事——由英国人勘探出来的开平煤矿的结果已正式出来了。
此事由现任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负责,由他陪同英国工程师在那里前后往返三次,实地考察了半年多,半年前已得出了正式结论——开平胥各庄一带方圆近百里的地下不但有丰富的煤层,且煤质十分地好。
其实那里产煤人人皆知,这以前已有不少当地人经营的土煤窑在开挖,用土车装着四处发卖,但此番洋人是对整个矿山的全面评估和论证,不仅探明了储藏量,估计能开采多少年,还有关于煤质化验的各项指数以及矿山如何建设、机器设备如何安装的计划,对当地老百姓像土拨鼠打洞似的开采,洋人是不屑一顾的,他们设计的是用机器开采,通风抽水一色用机器,还要修一条从胥各庄到大沽的铁路,内容十分具体。
唐廷枢把厚厚的一本报告书呈送给李鸿章,才过了一天,李鸿章便派了戈什哈来请他。
“景星,请上坐。”
李鸿章于是一个心思抽水烟,他眯着双眼旁若无人地抽得十分滋润,好一会儿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们眼下不正在讲求船坚炮利吗?一个煤炭一个钢铁,无煤不行,无铁不成。前年我在磁州开铁矿,眼下又要在开平开煤矿,这是富国强兵的基础,看来抓是抓对了。”
唐廷枢知道这是一句大开门的话,主题还在后头,于是连连点头。
不想李鸿章接下来又专心专意去抽水烟,一连抽了几袋烟,这才放下烟袋,用清茶漱了漱口,然后说:“上几天我们这里和东局通了电报了,你可知道?”
唐廷枢不知中堂何以一下从煤矿扯到电报上去了,又不敢说其他,只得木然地点点头说:“晚生听说了。”
眼睛却巴巴地望着中堂,想听他谈煤矿,可中堂却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电报。
原来天津机器局设在北塘,距城内约十六华里,中间尚隔着一条大河,平日传递消息靠驿马专差,因距离不远,故也从未误事。但若遇上狂风暴雨天,隔河渡水便困难了。
一天,水雷学堂总教习、英国人拜提来谒,闲谈中提到这事,拜提竟向他献议在北塘与城内架电报。他一听就是水雷学堂的学生能完成这项工程,花费不过数百金,不由怦然心动。
于是由拜提设计,学生动手,机器购回后,不到10天便安装起来了,眼望着电线拉通,拜提指挥另一拨学生也把小型发电机、收发报机安装完毕,待电机的灯亮了起来,负责发报的学生按动电键,一阵清脆的“滴滴哒哒”的声音过后,几乎与这里同时开动机器的东局马上有了回应——这是一份英文回电,练习生当场翻译出来,前后不到一袋烟久。一看电文,竟是:“恭贺中堂成为大清电报业鼻祖。”
李鸿章不由开怀笑了——他不是高兴这个“鼻祖”头衔,洋人的海底电报线已从伦敦、巴黎、加尔各答架到了香港,眼看就要在上海登陆了,中国才区区十六里电报算不了什么。他高兴的是他师夷之长技的主张又一次找到了例证。这些天,他几乎逢人便告,眼下他又和唐廷枢谈起了他的成绩。
“景星,”李鸿章兴致勃勃地介绍了电报的架设过程,然后说,“我认为我们这班读书人并不蠢,洋人办得到的事我们一样能办得到,你看,水雷学堂那一班毛头小伙子才喝了几天洋墨水,不就根据图纸一蹴而就了么,那个洋教习并未动手呢!”
唐廷枢听李鸿章说完这番话后十分感动。他原在怡和公司任总办,是李鸿章用高薪挖过来的。先用他为轮船招商局总办,眼下又任为开平矿务局总办——北洋的几个阔差事几乎由他一身兼,因此对李鸿章感激涕零。
眼下听他谈起洋务,是如此的不遗余力,满以为此番办开平煤矿也一定会这么大刀阔斧的。于是,他待李鸿章说完马上接言说:
“中堂此说真是大长了我们华人的志气。其实,论起来,我们的确不比他们白种人蠢,而我们的吃苦耐劳精神则又过之,要紧的是放不放得下架子,肯不肯学。就说矿山的开发,眼下我们要依赖洋人,但只要多派人出洋学习,晚生敢保证,以后再要开矿,我们自己的人才便出来了。”
这话很投中李鸿章的心思,于是,他便和唐廷枢专讲矿山的事,连用机器开采,用多少人工、一个班的产量也问及了,唐廷枢成竹在胸,一一予以回答。
接着便谈到了运输,开平属燕山脚下,全是丘陵地带,山道弯弯,崎岖曲折。新式矿山,用机器掘进,一年少说也有几百万吨的产量,如何运出来呢?如果靠驴车马拉,别说那么多煤运不出来,连矿山的成套设备也难运进去,所以,唐廷枢马上提到了修筑铁路,即从胥各庄至大沽修一条专线,用火车运煤至大沽,再装上海轮运往沿海各地,这样可与洋煤一争高下。而且,依他的主意是矿山开工之前,先修铁路,把交通摆在第一位。不想这主意一说,李鸿章便连连摇头说:
青山遮不住(2)
“ 不行不行,这种安排要不得。”
唐廷枢不解,忙问:“怎么不行呢?”
李鸿章说:“我看开矿山就开矿山,先把煤挖出来再说,修铁路的事,暂时不能提。”
唐景星说:“中堂的意思是先不声张,避开言路?”
李鸿章微笑着连连点头说:“正是此意。我告诉你一句名言:办洋务只管闷头去做不要说,一说准办不成。就说采煤,股未集,煤未挖,矿井架子也未竖起来,你就喊修铁路,这是肯定要失败的。你知道吗,眼下朝士们反对修铁路,什么六不宜、八大害都有,还说铁路穿山打洞、惊天动地、拆屋毁坟、蹂田堙井,有的人甚至摆出要和人拼命的架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所以,我的主意是先把矿务局的牌子竖起来,然后再募集资金。若先让他们成了股东,把银子押到了矿上,煤挖出来堆在那里运不出去,那就不是你我二人的事,该大家着急想办法了。至于铁路,你先把地征好,也只说是修马路,到时瓜熟蒂落,再铺上铁轨不就成了?这也是一计,叫反客为主。你说呢?”
离经叛道
午梦初回,百无聊赖,李鸿章倚在靠枕上抽水烟,就在这时,材官摇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纸片禀道:
“香山容纯甫来拜。”
李鸿章明白,所谓“容纯甫”乃驻美、日、秘副公使容闳。原来此番朝廷继派郭嵩焘使英后,又派许钤身任驻日本钦差大臣,陈兰彬任驻美、日、秘三国钦差大臣,容闳副之,所谓“美日秘”即美国、日斯巴尼亚(西班牙)和秘鲁。这以前,陈兰彬和容闳为留美学生正副监督,已在美洲呆了四年,对那里的情形熟悉,朝廷故有此任。
同在曾国藩帐下当过幕僚,李鸿章与容闳相识已15年,故人来访岂能怠慢,他赶紧下匟迎了出来,在阶沿上与容闳相遇。
“纯甫,你真够洋味的,进京去拜会那一班大老爷们,难道也用这种名片?”一见面,李鸿章一边拱手一边举着手中的名片笑问容闳。
容闳微笑着鞠了一躬,说:“让中堂见笑了。其实,这是在国外及香港拜客时用的,回到上海后因事多,还来不及印拜帖呢。”
李鸿章矜持地点头表示理解,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乃伸手肃客,引容闳入客厅,并请客人升匟。
接下来是容闳向他详细报告关于华工的调查——原来眼下美国、古巴(西班牙属地)、秘鲁三国有大批华工在那里谋生,近来发生了虐华事件,需找洋人交涉,李鸿章乃奏明朝廷,令陈兰彬和容闳就近调查,眼下调查完毕,他乃召容闳回国述职。
说起华工在美洲的境遇,真是骇人听闻——华人被骗上船,人身即失去自由,关在统舱内不见天日,连淡水也很难喝上,饥饿和疾病,中途便夺去不少人的生命,而上岸即被奴隶主拍卖,终身供主人驱使,任打任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此番容闳去调查,开始摸不清路数,还了解不到实情,后来通过美国的一个朋友带路,才见到几个正在受虐的同胞,见面自然是诉不完的苦经,凡有心肝者,无不闻声泪下。可眼下,秘鲁的驻华公使又来北洋游说,意欲扩大华工的招募。容闳说起这些,十分愤怒,建议中堂向秘鲁公使提起交涉,必要时诉诸国际公法。
李鸿章听后,显得有些神情木然,又说他一人说了不算,还须将意见奏明朝廷,再由总理衙门和秘鲁公使反复交涉。
容闳见中堂不在意,心想,此事确须向总理衙门关说,于是准备告辞。不想李鸿章此时兴致很好,乃在容闳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微笑着摇头说:
“纯甫,想不到一别四年,你还是老样子。怎么样,美洲的华工处境如此,在那里的学生娃娃又如何呢?”
容闳似未听出主人的揶揄,仍当是在叙旧——因为他自带留学生出洋,在天津拜会李鸿章,至今正好4年。一说起留洋的学生,容闳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其实,这是容闳最感到骄傲的事。
还是曾国藩在世时,那一回,美国驻华公使镂斐迪为扩大美国在中国的影响,曾向朝廷保证,愿为大清国培养留学生。要出洋,头道关是学好外语,最好是从小训练,所谓“童子功”;而学习声光化电之学也是从小学起比秀才举人已满脑子“承题破句”的人要接受得快。所以,容闳乘机向曾国藩建议选派幼童出洋,因曾国藩鼎力主持,容闳才有这学监之任。
他乃一手操持,从同治十一年第一批起至今已派出120名。这些学生眼下大多安排住在美国的家庭中,按部就班在学习。所以,他一听中堂问起,忙说:
“托中堂的福,学生们倒是十分听话,学业也很有长进。以第一批那30个人论,他们只花了3年半的时间便修完了洋人要学6年的课程,眼下已进入中等学校学习,其中詹春成、黄开甲等好几个学生成绩最引人注目,已连续5个学期夺得年级的第一二名。这样的成绩保持下去,完全可进入美国的最高学府深造。”
青山遮不住(3)
李鸿章连连点头,但似乎记起了什么,忽然眉头一皱说:
“詹春成?就是那个广东南海县詹天佑吗?我听说此人品行不端,在外不好好读书,却专事游戏娱乐之事,这种人怎么会有好成绩呢?”
容闳一听不由急了。他明白这一定是继任学监吴子登告了阴状。
眼下他尚未开口,中堂便提到了詹天佑,他赶紧说:
“中堂明鉴。其实,出国的120名留学生大多不错的,第一批30名更是成绩突出。就说这詹天佑,他又是好学生中的佼佼者。他的算学成绩次次拿年级第一名,且次次获最高奖学金,我已指定他务必考取耶鲁大学的土木工程系,将来学成回国,修铁路架桥梁的担子便可由他们来挑。”
说过了詹天佑,他见中堂仍一脸的凝重,便又向中堂介绍洋人的学校和教育,说洋学堂是要求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与国内的教育完全是两码事,洋人一向嘲笑中国人体质不行,他们的新闻纸上常常画着中国人面黄肌瘦,抱一杆鸦片枪一榻横陈。留学生成绩好又在体育锻炼方面能与洋人竞争有什么错呢?
如此这般为学生辩护过后,言语中自然而然扯上吴子登的食古不化,他不明言吴子登不宜再任学监,但言外之意十分明了。
其实,容闳还有很多话要说,他明白京师虽有个总理衙门,由军机大臣沈桂芬在主持,由恭亲王主管,但实际上有关洋务的事,皆由李鸿章一手操持、一言而决。不想李鸿章对这些话并不十分感兴趣,听得也并不专注,容闳尚未说完,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容闳深入的话题,说:
“纯甫,我看你先住下来,有些事可从长计议。”
说着,也不管容闳的惊愕,却望望容闳足下锃亮的洋皮鞋,又望望小几上的洋名片说:
“对学生娃娃还是应严加管束的好,就是我辈也要作个好榜样,不论是在国内或是国外,总总要像个人样。所谓‘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不然,徒增人口实,于国于己都不利。”
容闳一听这话,一下子呆住了……
胡服骑射
容闳告辞出来,心中十分失望,望着北洋公署的门墙和森严的守卫,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带着满肚子的心事他住进了北洋公所的客房,打算在天津多住几天,一定要说服李鸿章听从他的主张,撤换吴子登,并多派留学生去美国。
就在他一人在房中思谋第二次见中堂如何进言时,忽听门外有人用粤语在大声喊道:“纯甫,纯甫,你在那儿?”
容闳一听声音很熟赶紧走出来,原来是唐廷枢在寻他,不由高兴地上前与唐廷枢相见。
“景星大哥,我正准备找你呢。”
容闳好不高兴。同是香山人,又同在马礼逊学堂读书,他俩关系十分亲密,哪怕一个常在国外也不曾中断书信往来。容闳在美国便知唐廷枢已从怡和转到了北洋,所以此番他一到上海便去轮船招商局找唐廷枢,可招商局的人说唐大人已去天津。天津正是容闳回国后的第二站,于是,他打算见过中堂后便去寻唐廷枢,不想他却找上门来了。
唐廷枢身上穿的也是四品文官服,胸前补子绣的也正是一只野雁,头上同样是青金石顶子,与容闳这一身服色毫无二致;唐廷枢见中堂时穿的是一双方头靴,那是他让听差特意买下的,一出北洋公署他立刻换上了洋皮鞋,也是黄|色;他俩都是剪了辫子的,也都是回国入仕才又蓄起来,与常人比要短小得多,也因此要遭人非议。
二人携手进入唐廷枢的住处,因先来,唐廷枢占的是东跨院一套房子,曲径通幽,松篁滴翠,很是雅静的。
唐廷枢一进门立刻脱去公服,露出里面的洋装,居然是雪白的衬衫,法兰绒紧身衣,西式长裤。容闳也跟着学样,里面虽与唐廷枢的略有不同,却也是洋装,二人相视不由又一次大笑。
“不行不行,赵武灵王不是要胡服骑射吗,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也割须剪袖哩,我们的李中堂若真有心办洋务,就应该从服饰上变起,这一套官服既不好看又累赘,还有这辫子,洋人一见便说是猪尾巴,真是贻笑外人。”
唐廷枢尚未坐下,先向好友发了一通牢骚。
容闳不由感慨系之。他是个聪明人,观言察色,听话听音,岂不明白刚才中堂所说“要像个人样”、“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的所指?自己不就是用了一张洋名片、穿了一双洋式皮鞋吗?眼下唐廷枢要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起码李中堂便会反对。
想到此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暄过后,唐廷枢马上恭贺容闳履新——得任驻三国的副钦差大臣,这在唐廷枢一派人眼中可是非常荣耀的事,何况容闳和自己一样,出身布衣,连个“县学生员”也不是呢。
青山遮不住(4)
谁知容闳一听,却连连摇手说:“其实呢,小弟我的志向并不是当公使,而且,处此形势之下,弱国无外交,这公使也很不好当。”
唐廷枢对此说表示理解,并连连点头说:“我知道,你的兴趣是向国人介绍西学,着意为国家培育人才,那么,你带去的那几拨学生可好?”
这一问,自然打开了容闳的话匣子,他乃向好友吐起了苦水。
“景星,依我看,中国人一点也不比洋人蠢,无论26个英文字母的拼读还是声光化电学的研究,虽然出国前闻所未闻,但只要有人教,一说就懂一学就会,倒是我们那位督学先生始终忘不了严夷夏之大防,时时要拿个紧箍咒套在娃娃们的头上。”
容闳深有感慨地说起在美国这4年的经历,用十分厌恶的口吻说起陈兰彬及吴子登。唐廷枢一听吴子登在美国督学,每逢朔望之日,仍逼着学生向孔子牌位行跪拜之礼。不由叹了一口气说:“这怎么行,人家洋人讲平等,根本就不兴这一套,甚至会来看稀奇呢。”
容闳又摇摇头说:“陈兰彬和吴子登都是翰林,出国前连26个英文字母也不认识,又遑论算学和声光化电之学?所以对洋学丝毫不理解,开口闭口不忘孔圣人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李中堂,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高唱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么,怎么对流落美洲的华工如此漠不关心,却对学生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怎么说呢,这个李中堂。”唐廷枢沉吟半晌字斟句酌地说,“眼下办洋务已成了一种时髦,骂的人固然不少,但趋之若鹜的人也很多。有些人喊洋务只是为了作官,李中堂呢,不办洋务也是个大官。所以,他还是肯作实事的。不过,作此官行此礼,他可是正而八经的两榜进士、翰林院编修出身,是道道地地的孔门弟子,可不敢像我辈那样,信马由缰,出圈离格,不以他人是非为是非。所以,在某些事上,他多少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
接下来他便告诉容闳中堂欲开矿山的个中细节,直到这时,容闳总算对中堂的洋务思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唐廷枢接着又说起自己手中正办着的轮船招商局,这个中国人自己办得最早的一个公司。它于3年前在上海挂牌成立,一开始就是衙门的架子,主管官称总办,下设两个会办、四个帮办,再下来又是提调又是管事,还有许多书办、工头。一个公司,作实事的不多,有衔头管空事的却不少,全是上头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安Сhā的私人,甚至有人在外省作官也在招商局挂名支薪水的。真是当官的引来当官的,大人物安Сhā小人物,呼朋引类,城狐社鼠。以致招商局才成立便人浮于事,开支浩繁。小小的招商局每日供差的、跑腿的、作杂役的川流不息,门前车夫轿马,冠盖如云,比起李鸿章的北洋公署森严不足,却热闹有余,而真正有心入股的商人自然望而生畏,逡巡不前。须知入股就是合伙做生意啊,谁见了这排场不怕将白花花的银子来打水漂漂呢?所以,牌子挂了大半年,商招不来,账上先亏空了好几万,后来勉强才招到一万多两银子的认股,却不够花销,最后李鸿章看收不了场,乃由北洋先行垫付了十五万两白银才启动。
……
“唉,”唐廷枢说完这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李中堂当初要我顶替招商局的烂摊子时,我便向李中堂提出过,办公司便是办公司,不能办成个衙门,要我当经理可,当这四品候补道的总办可不成,又经商又作官,不中不西、非驴非马,洋人看着便笑话我们。再说,我名为总办,手上又没有尚方宝剑,那班会办、帮办一个也得罪不起怎么行得?他们只管拿钱不管事也罢了,可拿了钱还要来碍手碍脚就气人了。眼下呢,要开煤矿,我吸取教训,第一便是闲杂人一个也不要,要我当总办便什么事都依我的。万不料才开头又与中堂拗着,说什么吴淞路已吵翻了天,胥各庄的铁路只能瞒天过海,你说能瞒吗?”
容闳听他如此一说,想起远在美洲的华工,想起仍在美国的那一班学生,想起自己有心引进西学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一颗心竟全浸在冰水里……
洋务乏人
眼下朝廷虽派了郭嵩焘使英,但还有俄、法、德等三个强国未曾遣使,三国驻华公使多次在总理衙门提出要求,且一再向他提起,无奈眼前大清外交乏人,一时派不出既懂洋务又有一定资历的人来。
李鸿章不由想到了曾纪泽。
他想,丁忧服阕的曾纪泽前不久写信来,说不日北上候官,此人可是个洋务人才,应该为他谋一个合适的位置。
正想到这里,只见材官陈金揆双手捧着一张大红烫金的拜帖进来,道是:
“曾袭侯来拜。”
李鸿章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曾纪泽已袭父亲的一等毅勇侯爵,故有此称。于是一边准备出迎一边连声叫请。
青山遮不住(5)
“劼刚,忽忽五年,云天阻隔,得知你北上消息后,我是数着日子候着你呢!”
一见面,李鸿章忙唤着曾纪泽的表字拱手让坐。曾纪泽也不敢怠慢,口称中堂,一揖到底请安。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李鸿章对曾纪泽的干练果断有了深刻的印象。眼下他已自学英语,真是个有心人啊。荫补授职,照例从优,何况曾国藩遗响至今,看来若由他出面举荐应是所请无不准的。
坐下后,略述过寒温,李鸿章便问曾纪泽:“此番北上,一路之上坐的是哪家公司的轮船?”
曾纪泽一听,立刻明白李鸿章的用意。马上说:“早听说中堂的轮船招商局办得有声有色,今年又吞并了美国的旗昌公司,真是有气魄。纪泽在家中倾慕不已,尤其是想到万里长江终于有了挂大清黄龙旗的轮船,这可是先父企想了多年却终生未实现的事,更令人倍增欣慰,所以到汉口后,自然是要坐自己的船的。”
李鸿章一听,也不追问他后来坐了没有,坐的是哪条船,却立刻呵呵地笑了起来,说:
“招商局开始用人不当,经营不善,去年我把唐景星从怡和公司挖过来,用为总办,这唐景星果然有魄力,眼下公司业务是越做越大了。”
曾纪泽也赔笑道:“要说办洋务,当然要数中堂,我在家便听说中堂已在上海筹办机器制布厂,在上海又听说中堂已派人在和洋人协商收买淞沪铁路,看起来不用多久我们又可坐自己的火轮车穿自己的机制布了。”
才 三言两语,李鸿章觉得十分投机。人一高兴,不觉忘形,他于是大谈自己的洋务规划——洋务之道不外两途,一为自强一为抚夷。自强即强兵富国,具体措施无非是开矿山办工厂兴实业,只要做到船坚炮利便九转丹成了;抚夷则是办外交,在国势未强时忍辱负重、和辑列强,为自强赢得时间,国家强盛后则宣抚四夷,折服列国。这也是曾文正公毕生的追求,可惜中道而殂,留下志决身殁的终生遗憾,他这个作弟子的自然要完成老师的未竟之志。
这一说不由令曾纪泽肃然起敬。二人各抒己见,交谈得十分投合。
说着说着,李鸿章忽然打住话头,微倾身子,上下打量曾纪泽,好半天才闲闲言道:“我说劼刚,其实你早该出山了,父母之丧,守百日孝期便可,何必要拘守旧礼呢?眼下外交人才奇缺,郭筠仙使英后,俄德法三国公使乏人,是该你一展长才的时候了。”
曾纪泽一听,不由怦然心动,口中仍谦逊地说:“中堂太抬举了,郭筠老是何等之人,我辈岂能与他老人家比?”
李鸿章摇一摇头,说:“怎么说呢,若论资历和学问,筠仙自然要胜你我多多,但他却因书读多了,反显得有些呆气。”
曾纪泽闻言不由吃惊,正错愕之际,李鸿章乃从容说起此番朝野上下“讨郭”的内幕——起因便是“马嘉理事件”。
马嘉理被杀,英国公使威妥玛指云贵总督岑毓英为幕后主使之人,在总理衙门坚持要将岑毓英撤职押解至京审问。此议遭到总理衙门断然拒绝,为敷衍威妥玛,朝廷派了李瀚章赴云南查办,李瀚章调查后指出此事与岑毓英无关。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郭嵩焘却上疏主张议处岑毓英,认为他未作先事之防才导致此一纠纷。此举不但迎合了威妥玛的意见且也让李瀚章难以自圆其说,自然招致清流的怨恨,大家不由要群起而攻之。
至于长沙学生捣毁郭府,李鸿章虽也认为学生过激,并说已函请恭王出面,责成湖南巡抚查处为首的学生,但言语之间却有几分怪郭嵩焘不会做人之意……
听他如此一说,曾纪泽不由代为排解道:“据我看,筠老之说也有他的道理,且也不像迎合威妥玛。因为奏章不是写给威妥玛看的。云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引起国际纠纷,害得国家又要出让权益,身为地方当局,岑毓英怎么没有责任呢?朝廷自己先将他议处,可免洋人要挟,这最终也是在设法保全他。”
不想李鸿章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筠仙说这话不是时候,不是地方。眼下京师以李兰荪为首的清流一听洋字便深恶痛绝,云南杀了个窥伺边陲的英国人是好事,巴不得有千万个岑毓英,都是这么个杀法。所以,岑毓英便是他们心中的英雄。这班人不明天下大势,更不知循情循理,戳烂天不补,一踩九头翘,筠仙上那个奏疏,还不是正好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洋人该杀却一时杀不得,中国不该让步却又不能不让步。这情与势,与5年前发生的天津教案如出一辙,曾纪泽一想起就心有余悸。他想,父亲当时是处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焉,而这个郭筠仙却不是当事人,何必发此议论,招人诟骂呢?想到此,乃叹道:
“筠老是个实心人,老而弥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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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6)
李鸿章却又一次摇头说:“实心,实心只合交友,一用到官场便是呆气。”
接下来李鸿章便劝曾纪泽留下来,在北洋帮办军务,伺机推荐他出任一国公使,他说:
“别去京师了,眼下朝廷舆论已被李兰荪那一伙人把持,但凡带一点洋字的人都受到排斥。你自学英语本是好事,可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就成了异端。”
曾纪泽却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本是进京候选的,都未入,君未面,怎么就留在北洋当一个幕僚呢?
洋务的罪过
论起来,李鸿藻不过咸丰二年的进士,比李鸿章、郭嵩焘等人晚了两科,只因治经学有成,为咸丰帝看中,选作大阿哥(皇子)的师傅,这以后,两宫太后“爱子重先生”——只几年时间便将李鸿藻拔擢至内阁学士、户部侍郎,至同治四年更以左都御史改工部尚书入直军机。
身为帝师,李鸿藻以击浊扬清为宗旨,以阐扬圣学、排斥异端为使命。这些年西学东渐,许多人叹服洋人的奇技淫巧,大有“用夷变夏”之势,为“严夷夏之防”,李鸿藻以帝师之尊,终于成为大学士倭仁之后的清流领袖,带领一班青年后进抨击时政,颇令恭亲王及李鸿章等洋务派有荆生肘腋之感。
这天,李鸿藻用过早餐,盥洗后匆匆来母亲灵前上香,三炷香后,忽听前面槽门人声嘈杂,家人手持两张拜帖进来说:
“大理寺少卿王家璧、翰林院编修于凌辰来拜!”
李鸿藻最不愿上香时有人来打搅,但此刻一听是这两人,忙说:“有请。”
前年(同治十三年)朝堂上那场围绕洋务的大辩论,冲锋陷阵、出力最多的便是王家璧和于凌辰。
当时总理衙门因日本犯台之事上了一个条陈,分六项筹议海防,朝廷下令让沿海各省督抚参与讨论,丁日昌、李鸿章等人主张改变祖宗旧章、大办洋务。此议遭到清流的迎头痛驳,于凌辰和王家璧更是急先锋,骂丁日昌为“丁鬼奴”,骂李鸿章是“用夷变夏”。因此之故,李鸿藻十分欣赏他二人。
此刻,二人随李鸿藻进书房,分宾主坐下,献茶毕,李鸿藻马上问起了来意。
原来去年夏秋间,保定、河间两府遭了蝗灾,禾苗多被吞食。直隶总督李鸿章奏报了灾情,眼下春耕在即却灾民乏食,他二人乃是奉旨赶来这一带察看灾情的。
李鸿藻听完介绍,连连摇头叹息却先不发表评论,只问道:“二位从京师来,京师近日有什么新闻?”
王家璧说:“要说新闻,最近只有驻西班牙的副公使入觐请训。”
李鸿藻摇了摇头,说“怪事,怪事,葡萄有牙,西班也有牙,世上哪有这么多名字怪怪的国家,还不是洋鬼子在咱们中国讨利益讨多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便变着名字来要!”
于凌辰说:“老师,要说怪,还不在此。”
李鸿藻忙问还有什么比这更怪的。于凌辰说:“老师可知这个副使的来历?”
李鸿藻忙说不知。于凌辰于是告诉他是容闳,李鸿藻不由鄙夷地一笑,用不屑的口吻说:
“不就是那个驻美国留学生副监督的容纯甫么?”
二人忙点头说:“正是此人。”
李鸿藻又问怪在哪里?这回却是王家璧抢先说道:“这个容纯甫据说还是曾文正公拔识的人材,却一点规矩也不懂,拜客时不管拜的何人,一概称兄道弟,喊上炕时,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一ρi股便坐上去。”
于凌辰说:“最可笑的是他的拜帖,上面竟然有博士、硕士头衔。张幼樵(佩纶)戏问他,足下这‘博士’比贾谊贾太傅的博士如何?他居然连贾谊是谁也不知道,只问这贾太傅的博士是在英国读的还是美国读的。”
李鸿藻说:“这样的人,两宫太后、皇上也接见?”
于凌辰说:“见了,不过仅问了几句话便叫他跪安退下。但在恭王府却成了上宾,六爷与他畅谈竟日,还留了饭呢!”
“妖孽!妖孽呵!”李鸿藻狠狠地用食指戳着桌面说,“妖孽出现于朝堂之上,能不招致天灾?二位回京复命,就以‘天象示警’四字上奏可也!”
《易经》上本有“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一说,当局者往往引而将天灾比附人事。二人马上领悟到了,王家璧忙说:
“正是此说,此番蝗蝻害稼,不去山东山西,也不去河南和陕西,单单发生在直隶省,而且以保定府为最,这不大有来头么,因为李少荃是此地最高长官嘛。”
于凌辰正好也想到了,忙附和说:“是的,容纯甫就是他引进来的,唐景星也是他招来的。这两个二毛子不干好事,听说最近又竖起了开平招商局的牌子,想在唐山开矿山、修铁路呢。”
青山遮不住(7)
说着二人便大骂洋务,骂李鸿章。见他二人如此激动,李鸿藻不由露出了微笑。
身为帝师,李鸿藻练就了少有的涵养功夫。就是平日与恭王面析廷争时,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显得言谈稳健、举重若轻。此刻,面对这两个青年后进、自己任会试总裁时选拔的门生,他更显得从容。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待二人骂够了之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李少荃是老马不死劣性在。我等打蛇几次都未打中他的七寸。”
两个年轻人一听,立刻想到了铁路,于凌辰说:“眼下淞沪路总算收回来了,可李少荃派盛杏荪(宣怀)去谈判,想收回自己营运,还想以此类推,到处去修筑铁路。这事是我辈断不能答应的。”
李鸿藻摇摇头说:“铁路和轮船打的都是富国强兵的牌子,所以还只能算是枝节。”
王家璧不意老师这么漫不经心,忙说:“老师,吴淞路才二十几里,可沪上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命也出了;他想在唐山修条铁路通大沽,那可是京畿腹地。一旦成功,门户洞开,洋人可就长驱直入了。”
李鸿藻冷笑着说:“在唐山动土,他敢?”
于凌辰不知就里,说:“他有什么敢不敢的?门生听人说,他把土地征好了,正在开挖,说什么修筑马路,这不正是洋人那瞒天过海之计吗。”
李鸿藻见他们尚未领悟,乃唤着于凌辰的表字说:“莲舫真是个书呆子,怎么忘了唐山胥各庄属开平卫,开平卫又在滦州呢?那里距东陵才多远,皇陵禁地,长眠着大清列祖列宗,能让铁路火车折腾?穆宗毅皇帝(同治)才入土,他可是两宫太后的亲儿子!”
于凌辰知老师记错了,忙分辩说:“开平属永平府管辖,东陵在遵化县,乃属顺天府范围,中间还隔一个丰润县,三百余里距离,惊动皇陵之说,只怕有些牵强。”
李鸿藻把眼一瞪,说:“莲舫,我说你是书呆子一点也不假,平日只关心经书,舆地之学就没浏览过。地理先生不是有‘千里来龙,结于一|茓’之说吗?东陵的马兰峪是龙形之地,发脉在黑峪关的五龙山,结|茓于马兰峪,开平的徒河便是接马兰峪的龙须沟而成,此所谓有来龙有去脉,脉行千里,顶顶不歪。他李少荃若在开平去脉之地穿山打洞,修一条铁路,岂不断了龙脉?民间也知掼草惊坟,那火车的轰隆声声震千里,又岂是三百里便能遮断的呢?所以,李少荃不起这个意便罢,他若起念,只需在亲贵王大臣中,找一个人出来向两宫太后奏明厉害,他便要前功尽弃。”
于凌辰和王家璧听老师如此一剖析,不由连连点头。
李鸿藻说得起劲,面对两个门生目光炯炯地一瞥,又用指关节敲着茶几说:
“眼下欧风东渐,世人沉湎于洋人的异端邪说之中,整肃纪纲、拯救世道人心才是我辈当仁不让的头等大事。孔子当年为何除少正卯?辟异端诛邪说也。少正卯妖言惑众,以致夫子门下三盈三虚,故夫子任司寇,三月而诛少正卯。今天也到了诛少正卯的时候了,这就是那一班认贼作父的人,他们宣扬洋人那一套,我们讲敬天法祖,他们却鼓吹师事洋人;我们历来贱货贵德,他们却要兴商富国。事事与我辈唱反调,若不口诛而笔伐之,可真翻天了。”
所谓“南山有鸟,北山张罗”——李鸿藻侃侃而谈,至此算是“千里来龙,结于一|茓”了……
怪现象
于凌辰和王家璧回京后,围绕吴淞铁路的争论已趋白热化,而李鸿章筹办开平矿务局并征地修“马路”的消息也已传得很广了。
因李鸿藻有话在先,于凌辰终于按捺不住,不由想到了醇亲王。论起近支王大臣,自然以先帝咸丰爷三个弟弟为最,但恭王主持洋务最力,不能进言;惇王耽于酒色不问朝政;只有醇王合适。
不过,醇王也有他的苦衷——身为当今皇帝的本生父,不得不避嫌疑,怕别人说他想当太上皇,几乎与大臣们断了往来,一心闭门读书。但静极思动,本是人之常情,何况生于九重宫阙,活动于权力中心,才过而立之年,精力又如此旺盛,醇王又焉能心如止水?
这天,他在西山别墅的大草坪里,由一班侍卫陪着打靶。就在这时,一名小苏拉手持一张大红拜贴,从前面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醇王知有客人,乃丢了枪,跳下马走了过去。
“莲舫来得正是时候——我昨天胡诌了几句诗,不知跑韵了未,你看看。”
好个礼贤下士的王爷,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地将于凌辰让到厅上梨花木椅子上,待侍从献过茶,他便取出诗来,开口就是讨教的口吻。
“七爷太谦虚了。您的诗作早已是炉火纯青,岂是我辈能置喙的!”
于凌辰边恭维着边浏览诗稿。原来是一首五律,用上平声四支韵,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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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8)
励志唯崇约,修身务退思。
己情非力省,物理固周知。
爵秩荣叨忝,奢华念易兹。
铸颜期寡过,不疚发于私。
仔细玩味诗意,于凌辰明白这诗和“退省斋”的斋名及“退潜别墅”的庄名一样,都是韬光养晦之意,照例恭维几句或篡改几个字便可讨得欢心了。但他今日有目的而来,岂能敷衍?所以看后略作沉吟道:
“好固然是好,七爷毕竟是七爷,以诗明志,恰到好处。不过——”
“不过”之后,似有难言之隐。醇王莫名其妙,乃说:“莲舫今天怎也酸涩起来?”
于凌辰在醇王目光迫促之下,突然顾左右而言他道:“近日京畿出了奇闻,七爷可曾听说?”
醇王论诗正在兴头上,不知于凌辰何以突然改变话题,但一听“奇闻”不由也跟着转弯道:“什么奇闻?我孤陋寡闻得很。”
一见醇王入彀,于凌辰索性丢下诗稿,面色凝重地说:“为这事李少荃特地上了一道贺表,说是祥瑞之兆,但有趣识之士却认定是凶不是吉,是祸不是福。”
这一来醇王兴趣更浓了,乃连连追问。
原来今年正月,丰润县一家农户养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娃子,其中一只鼻子忒长,似是一头小象,狮象是吉祥之物,猪能产象应是上天预示吉祥。因在直隶境内,故李鸿章乃上贺表报喜,且扯到去年玉田县有一麦两穗的事,说瑞物和瑞麦降生,乃天下太平之兆。
听完故事,醇王说:“古人有言,瑞麦生尧日,芃芃雨露遍。眼下母猪产象、一麦双穗,的确是吉兆,莲舫何以说是祸不是福?”
于凌辰说:“七爷,其实祥瑞之说,哲人不言。猪牛产异物,犹人之怪胎,当然是祸;至于麦生双穗,不过是土地肥沃罢了。元朝的马端临著《文献通考》,举历代祥瑞,统统称之为‘物异’。去年江南洪魔肆虐,秋末直隶又有两府备受蝗蝻之苦,加之这物异,怎么还有吉兆可言?”
于凌辰如此危言耸听,醇王不由凛然,乃说:“这么说,不知主何凶兆?”
于凌辰神秘兮兮地说:“七爷忘了,玉田和丰润不紧挨着东陵吗?眼下穆宗毅皇帝的万年吉地尚未竣工,孝哲皇后尚未永远奉安(死后未入土)呢!”
一句话提醒了醇王。
大清朝列祖列宗,除了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葬于辽宁外,其余分葬东陵和西陵。地处马兰峪的东陵有顺治的孝陵、康熙的景陵、乾隆的裕陵、咸丰的定陵,眼下同治帝虽已“永远奉安”,但孝哲皇后却尚未,另外,地宫虽已完工,面上的享堂及一些建筑尚未完全竣工;而西陵在河北易县永宁山,那里除了雍正的泰陵、嘉庆的昌陵外,尚有慕陵,那是醇王爷的父亲、庙号为宣宗成皇帝的道光爷的万年吉地。
道光帝一生崇尚节俭,生前在营造自己的陵寝时,先也是选定在东陵,但不愿太糜费,下旨陵工费用不准超过二百万两。所以工程只能从简,地宫两侧原应开的龙须沟也省掉了。当快竣工时,他恰好行围至此,乃下令亲信太监去地宫探视,太监出来时靴底尽湿——地宫渗水。道光一怒之下,承办陵工的官员、太监皆遭严谴,后改在西陵营造陵地。
由此可见,历代帝王无不看重自己的万年吉地,就是崇尚节俭的道光帝亦在所难免,因为这不但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且也关系到国运的兴衰。眼下醇王一听于凌辰提到东陵,不由问道:“听说两宫太后已派五爷偕内务府大臣去惠陵工地察看,不知他们是如何回奏的?”
于凌辰说:“眼下倒是按部就班在进行。”
这句话留了尾巴——既有“眼下”就有“将来”。
醇王马上说:“难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
于凌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将来可不好预测。眼下李少荃已任命唐景星为开平矿务局的总办,要用洋机器采煤,又嫌运河水浅,运煤困难,已在胥各庄至大沽间修筑铁路,七爷想想,开平距东陵才几步路,若铁路开通,穿山打洞,那龙脉能保无虞?地下的列祖列宗又能永保安宁?”
本是笑脸团团的王爷眉毛一下枯起来,竟连连在房中踱起了方步。
于凌辰知道火候到了,反不急不慢地品起了香茗,好半天才重新拿起桌上的诗稿吟哦道:“厉志唯崇俭,修身务退思……七爷这立意是不错的,可就是太消沉、太置身局外了。”
醇王沉吟半晌,摇了摇头,嗫嚅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要我怎么办?”
于凌辰说:“事关宗庙社稷,当说的还是要说。须知五寸之矩,可正天下之方!”
一句话竟让醇王爷热血沸腾起来……
英伦气象(1)
坡兰坊45号
自十月十七日从上海开航,历时51天,行程三万余里,五大洲经历了三大洲,四大洋过了三大洋,国家计18个,亚洲有安南、暹罗、印度、波斯、阿拉伯、土尔其6国;非洲有阿比西尼亚、努北亚、埃及、的黎波里、突尼斯、阿尔及尔、摩洛哥7国;欧洲计有希腊、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5国。宗教则除了安南信儒教、暹罗信小乘佛教外,其余不是基督教便是###教。停靠的全是英属殖民地,上岸观光所见皆英国国旗,真不愧其自诩的“日不落帝国”,此行算是亲眼目睹了。
议论及此,使团中人,无一不喟然兴叹。
使团之人上岸后,立刻在禧在明的陪同下,乘火车前往伦敦。
在伦敦市政当局的安排下,禧在明为使馆租房子的事十分顺利。
使馆房子安排在伦敦坡克伦伯里斯45号。坡克伦伯里斯简称坡兰坊,在新城的东南,正处繁华热闹的地段,为一独立的花园洋房,前面有一个大草坪,后面有花园、水池、亭子、石桌、石凳及秋千架,还有库房、马厩和厨房及下人住的平房。房东为一侯爵,在伦敦及乡下广有物业,因慕中国公使之名,愿以整幢房屋出让,月租为105英镑。
此时的伦敦已用上了煤气和自来水,贵族和有钱人已用上了电灯。侯爵的花园洋楼自然层层水电气一应俱全,居家和办公都十分方便。
匆匆安排之后,天色已晚,因旅途劳顿,各自归房休息。
第二天上午,英国的驻华公使威妥玛即匆匆造访。
郭嵩焘是清楚此人履历的——早在37年前,他才二十出头即随着鸦片战争的硝烟来到中国,由一名普通的书记官做到上海海关税务司,而其升迁的每一个脚印无不因参与中国事务有关。同治十年,他终于继阿礼国之后出任驻华公使。
此人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不但能操一口流利的华语,熟悉中国的经史典籍及朝章制度,且为了向本国人传授华语,他于同治四年自编一本教材,首创用26个拉丁字母拼写汉字,使从未学过华语的人能用这种方法通读华文,书出后世人称便,就连懂行的中国人也觉得比中国传统的反切注音要方便得多。
在外交活动中,威妥玛因为是个中国通,故比一般的洋人更难对付,在他出任公使5年时间里,便一手制造了“马嘉理事件”,在总理衙门及李鸿章面前一尺风三尺浪,翻云覆雨,极尽威胁讹诈之能事,在国人心中他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洋鬼子”。
不过,郭嵩焘自与他交往,发现若丢开各自的立场只论交情,威妥玛倒不失为一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之人。
威妥玛自签订《烟台条约》后即回国述职,故先两个月回到伦敦。此番因“马嘉理事件”,威妥玛使自己的国家不费一枪一弹便获得不少好处,但他在向国会报告时,仍受到不少责难,认为允许中国对鸦片征取较高的进口税和抽取厘捐,使鸦片贩子受到了损失……
眼下郭嵩焘一行终于到达伦敦了,威妥玛见面不便告诉《烟台条约》在国会讨论受到指责事,他先问过途中情形后,便转入正题——外相德尔庇想在最近时间内会见中国公使。
郭嵩焘欣然允诺,时间由威妥玛安排。
根据国际惯例,公使到了驻在国后,必须晋谒了驻在国国家元首、当面递交了国书后,他的公使身份才被确认,在未履行这道手续前,因身份未被确认,故不宜交结其他官员。
因此,郭嵩焘提醒威妥玛,希望早日安排他晋谒女王。
威妥玛告诉他,外相要见他正是为此事商谈必要的细节。不过,女王眼下正在外地度假,近日内不会回城,须多待几天。
当下郭嵩焘召集所有的人在一楼客厅开会,议出一个章程,名曰《五戒》,宣布即日起无论长官或仆役一体遵行。《五戒》即:一戒吸食鸦片;二戒嫖;三戒赌;四戒外出游荡;五戒口角喧哗。
宣布完毕,郭嵩焘乃派黎庶昌会同马格里去英国外交部递交照会,正式商请英国方面安排晋谒女王之日期。
第二天威妥玛又来了。一进门便笑嘻嘻地说:“郭大人,您和您同事一下就博得了伦敦市民的好感,您看,这是今天各大报对您的介绍。”
说着,他将腋下夹着的羊皮护书打开,取出一叠报纸,递与郭嵩焘,郭嵩焘立刻转交马格里,马格里翻了翻,这里有两份报纸,都是当天的日报,一份名叫《泰晤士报》,一份名叫《摩宁波斯得报》,都是伦敦颇有名气的大报,两份报纸上果然都载了有关中国公使进驻伦敦的文章,马格里先翻看了一遍就将文章大意告诉大家:英国人民盼望已久的中国使团终于踏上了大英帝国的土地。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有着优秀的人物和丰富的物产。此番派出的郭公使不但学识渊博,还十分熟悉国际关系和外交准则,对各国人民都十分友善和谦和,昨天才踏上英国本土,即遭遇醉汉无端生事,郭公使以大局为重,竟代醉汉求情,足见他的宽宏大度,果然与众不同……
英伦气象(2)
昨天发生的事,今天一早就见了报,使团成员不由吃惊,都兴致勃勃地听着,郭嵩焘见他不提刘锡鸿的名字,不由问道:“就只有这些?”
马格里明白这是在关心副使,他抬头望了一边正睁大眼睛望着报纸的刘锡鸿一眼说:“也提到副使了呢。”
刘锡鸿立刻说:“怎么说的?”
马格里望望威妥玛,又望望郭嵩焘说:“上面说副使刘大人也是个十分优秀的人物,带过兵打过叛匪,还很关心洋务。”
刘锡鸿这才勉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威妥玛便代表外相德尔庇正式提出约见中国公使,时间就在次日,地点在外相府邸。
于是,正副使于第二天偕同参赞、翻译一行8人,乘坐3辆马车随威妥玛去拜会德尔庇。
伦敦的街道与国内街市不同,不但十分宽敞,且把行人与车马错开,街心供车马专用,两边用石头砌出略高数寸的路面供行人行走。
眼下他们的马车行进在大街上不但不用喝道,且非常引人注目。当市民看清车上坐的是中国公使后,他们立刻停下来向车上挥手致意——文化和种族上存在的差异是那么明显,中国使团的到来早使伦敦市民轰动了。市民看使者,使者也在车中看市民、看两边的建筑物。
这已是到达伦敦的第四天了,使团之人首次正式浏览伦敦的市容,这真不愧是当今世界的第一大都会,其布局之恢宏、建筑之优美、街道之宽敞整洁、店铺的繁华、行人的礼貌恭谦都堪称完美,它不但与东方古都北京城的格局迥然不同,且属于另一种风格,或者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郭嵩焘坐在马车上,穿行在人流中,接受沿途市民瞻仰与欢呼,只觉得耳目一新,这才真正感觉到天外有天。自己和僚属们已到了异域殊方,但这异域殊方是那么美丽,根本不是传说中的蛮荒鬼域,不要你去学苏武牧羊,吞毡卧雪,也不是范成大的经历,触目处荆棘铜驼,面对的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徜徉在这个世界里,他感到无比的新鲜和满足,觉得很值得——接受使命,风雨登轮,嘲讽诟骂如潮而涌,眼下这一切统统丢到脑后去了,只一个心思关注自己的使命,觉得只有不辱使命,才是对那班人的最好回答……
下马威
德尔庇外相已迎候在府门前。
郭嵩焘早已对目前英国政坛有所了解——这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国事完全由两党操纵,彼此的竞争远非中国历史上的朋党之争可比,现任首相为毕根士·菲尔德,乃保守党党魁,前任名葛兰斯顿则是自由党领袖,手下各有一派人在议会占有席位,相互攻击争胜,不遗余力。眼下要去拜会的外相德尔庇便是保守党党员。
他想,这些情形于一个从全封闭的封建国家中来、对政党政治仅只耳闻的清国使团之人看来,是一次难得的验证的机会……
外相府终于到了。
郭嵩焘匆匆下车后,德尔庇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威妥玛站在中间,先向客人介绍了外相,又将客人一一向德尔庇介绍,德尔庇立刻亲切地上来与郭嵩焘握手。
郭嵩焘一边握手,一边暗暗打量他——瘦高的个子,络腮胡子,年若五十余,精神矍铄,举止斯文,说话轻言慢语,果然一言一行都不失绅士风范。心中不由赞叹道:
“此人叱咤政坛,折冲樽俎,必有超人的手段。”
德尔庇也在留意对方——接待一个来自清国的使团,是他和他的政府向往已久的大事。
德尔庇早已听威妥玛介绍过郭嵩焘,知道他因学问根底扎实、知识渊博,一度出入宫廷,担任过老皇帝的文学侍从。更重要的是他与清国最有影响的地方势力派头目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在外交上他与李鸿章一样,属于头脑清醒、能认真地、友好地对待西方人的一批清国官员。自然,在他身上,清国士大夫那目空一切而又愚顽不化的倔犟之气要少得多。
德尔庇想,清国的皇帝派定他作为公使,看来是合适的……
德尔庇满意地点点头,紧紧地抓住郭嵩焘的手握了又握,却只对一边的副使及随员们点了点头,便把客人们引入他那豪华气派的客厅。
落座后,仆人们摆上水果点心,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接下来便是寒暄。
客人们首次从东半球来到西半球,黄脸对白面,碧眼望黑瞳,作为外交官,要套近乎表示亲热,立刻可以找出许多话题,就以天气而论,伦敦与北京也迥异。但客套过后转入正题,气氛立刻凝重了——郭嵩焘希望尽快晋谒女王。德尔庇微微一笑,说女王即将返京,不日即安排接见来自大清国的使者。却又说我们大英帝国的使者去北京等了十余年才见到贵国的皇帝呢。这话颇令客人有些莫名其妙,细心的郭嵩焘且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英伦气象(3)
果然,接下来提到晋谒的礼节时,德尔庇又望着郭嵩焘微笑着说:
“大清是东方最大的国家,清国臣民觐见本国皇帝要行三跪九叩之礼,我们大英帝国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领土遍布全球,我们的女王当然享有与清国皇帝同等的尊严,入觐时当然也要行三跪九叩之礼!”
然而,明眼人看得出来,他们自踏上英国本土后,在温文尔雅的揖让后,德尔庇代表英国政府第一次在故意出难题。
早在公元1793年,也就是清国的乾隆五十八年,英王曾派马戛尔尼去清国,要求晋谒皇帝,商谈有关通商事宜。乾隆皇帝听朝臣们说,马戛尔尼是来“朝贡”的,他虽同意接见这位“贡使”,却要求对方用三跪九叩之大礼见他。马戛尔尼到北京后呈递一份备忘录,要求清廷派一名地位相同的官员向英王的画像跪拜,他才能跪拜皇帝。这个要求在大清朝廷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双方僵持不下,马戛尔尼后来虽用晋谒英王之礼——下了一单跪,但仍引起皇帝不快,最后不得要领而归。
20年后,英王又派阿美士德来华,此时紫禁城的主宰为乾隆的儿子嘉庆帝,听说英使来华,终于答应“赐见”,却又派出专使赴天津,教导英使如何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事在大清皇帝看来是十分正常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英国人自然应该是“王臣”,晋谒功追三皇、德配五帝的皇帝自然要行三跪九叩之礼。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英国人怎么能例外呢?
不料阿美士德却坚决拒绝行跪拜之礼。为此,嘉庆帝一怒之下,下旨将不知礼节的“英夷”驱逐出国。
这以后直到鸦片战争爆发,大清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但皇帝却始终不许“夷人”驻在北京。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北京条约》草签了,种种屈辱的条件都答应了,可对洋人惟一合理的要求——在北京开设使馆并互派公使一条不答应。
大清皇帝拖了十多年不接见外国公使,直到5年前同治帝亲政才正式在紫光阁接见各国使者。自然是平等之礼,即使者仅向皇帝鞠躬。
对此清流仍十分不满,认为洋人狂妄,李鸿章出面打圆场,说:“取其敬有余,恕其礼不足”。
洋人见终于得到皇帝的接见十分高兴,但到后来他们打听到了,中南海的紫光阁原是专门接见朝鲜、越南等“外藩”的地方,又转而生气了。
今天,他们可找到报复中国人的机会了——你们不是爱跪拜么?那你们也该拜拜我们的女王。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了郭嵩焘和他的同僚面前。
在来的路上,郭嵩焘想到了很多难题,惟独没有想到这一点。正在思考怎么回复时,刘锡鸿忍不住大声抗议了,他用广东方言很重的官话说:“这怎么行呢?大清的三跪九叩之礼是臣子晋谒大皇帝之礼,你们的女王只是一个王,怎么能跟皇帝比?”
此话一出,效果更糟。翻译马格里先不照译,却马上反驳道:“刘大人,这纯是一种文字游戏,女王也好,皇帝也好,都是一个国家的最高元首,贵此贱彼,不是对等的外交原则!”
因为没有照译,德尔庇不明白副使说了什么,仅从他那大声嚷嚷中猜到了一定是不同意跪拜,他见威妥玛在冷笑,忙问是说什么。
郭嵩焘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忙使眼色制止刘锡鸿再说,也示意威妥玛先不作声,却微笑着向德尔庇道:“请问阁下,其他各国公使及贵国臣民晋谒女王时也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吗?”
此言由马格里译出后,德尔庇和威妥玛都一怔,好半晌德尔庇才迟疑地说:“不,我们大英帝国崇尚文明与平等,各国公使和我们的臣民虽对女王陛下无比地尊敬,但这尊敬只用鞠躬来表示。”
郭嵩焘轻轻吁了一口气,说:“本公使奉大皇帝之命来到贵国,和各国公使一样,为的是敦睦邦交、增进友谊,本公使对女王陛下当然无比地尊敬。不过,敝国素有随乡入俗之说,各国公使和贵国臣民用何等礼节晋谒女王,我们当然也用同等礼节晋谒女王。”
德尔庇不由点头笑了。
“入乡随俗”一句不但拒绝了在英国必行三跪九叩之礼的要求,却也为大清的“先帝爷”最初坚持洋人见皇帝必行三跪九叩之礼进行了辩解,德尔庇从这四个字的答辩中,看出了正副使的高下。
但他不甘心,仍坚持说既然清国有跪拜之礼节,作为使臣自然应用自认为最恭敬的礼节来对待驻在国的君王。
郭嵩焘既然探到了对方的底蕴,当然得理不让人——一个国家怎么可用两种礼节来要求使者呢?再说你们的使臣不跪我们的皇帝,我们的使臣怎么要跪你们的女王呢?
英伦气象(4)
双方争论不休,互不相让。
一边的威妥玛说:“依我看,此事可报请女王陛下亲自裁决。不过,郭大人和刘大人用什么身份晋谒女王应在这里定下来。”
郭嵩焘很高兴威妥玛的转寰,马上响应道:“好的,英明的女王陛下一定会作出令我们能接受的决断的。至于我们的身份,不是事先已议好了吗?”
威妥玛点点头说:“不错,这是本人和李中堂共同商议定下的。不过,最好还是先看看你们的国书。因为在郭大人备办国书之前本人已离开天津了。”
郭嵩焘对此早有准备,国书也由黎庶昌带在身上了。
眼下黎庶昌听他们提到国书,忙把羊皮护书打开,取出国书呈上来。
礼失而求诸野
郭嵩焘和他的同僚们终于正式见到英国的女王维多利亚陛下了,时间在光绪二年的腊月二十五日,这已是公历1877年的2月7日了,地点在白金汉宫。
英国的王宫有两处,一曰:圣詹姆士宫;一曰:白金汉宫;而马格里翻译为“贤真木宫”和“白金噶思巴雷司”。前者为举行朝会大典的地方,后者则是日常处理公务的所在。
使团中人,一个个怀着无比敬畏和好奇的心情去晋谒女王,想看看这个海上女霸主的巢|茓究竟是如何地森严,不料直到去了才知,事实与他们的想像有距离。
英国的王宫无论规模之宏大或建筑的雄伟壮丽,是根本无法跟中国的紫禁城比的。它坐落在一条普通的大街上,行人如蚁,连宫门口也不乏平民在留连,根本没有一点京师的“天街”、“御道”的气象。
他们在铁栅栏外下车,见门口有身着甲胄的禁军在站岗。因事先有约,女王的礼宾官已等候在侧,在礼宾官的导引下,他们穿过林立的禁军走进铁栅门,穿过一重门,来到一处极大的院落,砖石铺地,四周华屋重重,沿抄手回廊再进第二道门,上石阶三十余级进到一平台上,只见德尔庇外相与威妥玛已候在那里。
他们一见清国使团上来立刻亲热地上前招呼,并引客人进入休息室候见。
郭嵩焘自上车后,便处处留心,注意观察周围的一切。眼下他已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这是一间十分宽大的客厅,装饰得非常华丽。自从法国皇家画院著名的大画师勒·布朗以他那完美的艺术构思把凡尔赛宫装饰成欧洲最负盛名的艺术殿堂后,“路易十四式”的装饰风格几乎为各国所接受,进而纷纷模仿,英国的王宫自然未能脱窠臼。但女王是个酷爱自然和历史的人,装饰大师们根据女王的意愿自然有所更新,就如眼前的客厅论,它的风格体现出慷慨激昂和宁静恬淡的统一。
少顷,女王的侍从官偕御前大臣西摩尔、恺木伦出来转述女王请中国公使见面的口谕了。
德尔庇和威妥玛首先起立,郭嵩焘见状,不由也率僚属站起来,他们听完翻译的口述,一齐肃具衣冠,跟着两位御前大臣款步入室去见女王。
眼下当政的英国女王名亚历山德娜·维多利亚,生于嘉庆二十四年(1869),父亲为英王威廉三世,丈夫为日尔曼沙河堡侯爵之子博雅那。10年前,博雅那病故,女王居孀。女王即位在18岁时,因威廉三世薨后无嗣,王位由弟弟威廉四世继承,四世亦无后,王位乃传于侄女。
这位女王以贤明能干闻于世,其国力也因此得以长足发展。眼下英国的生铁年产量已达到七百多万吨,工业与贸易坐上了世界第一把交椅,因此有“世界工厂”之名。女王和她治下的国家如日中天,本土虽只比郭嵩焘的家乡湖南省略大,但它在海外却有比本土大150倍的殖民地。今年初,亚洲的殖民地五印度各邦绅民上女王尊号为“印度女王”,因而“英国女王”、“印度女王”并称。
不过,令郭嵩焘永世不能忘记、且特别痛心的是英国发动的两次鸦片战争,竟也是在这个女王当政期间。
他想,几经曲折,他终于在今天得面见这位海上女霸主了,这个女霸主究竟是怎么一副狰狞面孔呢?
西摩尔和恺木伦规行矩步,款款而前,把中国使团引入了另一间大厅。这一间大厅装修得更豪华,墙壁上饰以锦缎,地上铺有十分艳丽的地毯,华光溢彩、金壁辉煌。看来,这里已是女王召见臣下和会见外宾的地方了。
西摩尔和恺木伦停下来,两廊的乐手用小洋号吹奏了一支短短的乐章。大厅正面的大门从两边打开,众人正惊愕间,突然眼前一闪,门洞口出现了一名绝色金发少女,扶着一名贵妇人——凭直觉郭嵩焘也明白,这个贵妇人一定就是名闻遐迩的女王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天前,外相不还在坚持使臣要用三跪九叩之礼晋谒女王吗?今天,女王竟起身迎客人于门前,前倨而后恭,这未必也是洋人的手段?他立刻想到中国的古礼——彼此的谦恭和揖让;想到沿途在英属殖民地的礼遇,心想,丢开彼此的争竞不说,洋人的国度其实也是礼义之邦,而以礼义之邦自诩的大清,皇帝高高在上,虽屡次败于洋人之手,却始终不愿以对等国看待洋人,甚至坚持要洋人以跪拜之礼入觐,皇帝的面前容不得不跪之臣,哪怕就是后来终于让洋人不跪而入觐了,也要从先哲孟夫子那“以大事小”的理论中寻一份安慰,所谓“以大事小者,畏天命也;以小事大者,知天命也。”这实在是虚骄之气已灌顶了。
英伦气象(5)
想到此,他不由愧颜,心中顿生“礼失而求诸野”的悲哀。
西摩尔和恺木伦立足后微微向女王鞠躬,然后分立两边。郭嵩焘立刻和女王面对面了,之间仅数步之遥。
他不由打量一下女王,她已是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了,圆脸微胖,丰容盛鬋,半点也不显老相,因不是大典,故着常服,头上也没戴王冠,只是一条白碎花巾,穿一身黑衣裙,显得十分慈祥和庄重。侍立一边的公主碧阿他丽丝则穿着洁白的衣裙,轻盈妙曼,光彩照人。
因作了充分的准备,郭嵩焘一点也不慌张,他跨前一步,向女王从容地行鞠躬之礼,不料女王也鞠躬回敬,郭嵩焘一连三鞠躬,女王和公主也一连三鞠躬。
接下来由张德彝上前将国书交与郭嵩焘,由郭嵩焘亲手将国书交与老臣西摩尔,西摩尔转交女王。
这份国书虽被英方指为不合规范,但女王仍然笑纳,接下来由马格里用英语念诵词,女王认真听着并频频点头。待念完诵词,女王开口言道:
“贵公使此次远来,为通两国之谊,愿英清两国永远和好!”
当女王身边的中文翻译把这句话译出后,郭嵩焘不由连连点头称是。
女王又问清国大皇帝好,郭嵩焘连声答好。女王又说:
“既然大皇帝有书来,我们当有回信。”
郭嵩焘说:“静候陛下回玉。”
于是,这一次绸缪数日、令人辗转难寐的晋谒算是结束了。
正副使内讧
这天,该拜的客差不多都拜完了,乃在午后让刘孚翊去告诉刘锡鸿,约刘锡鸿偕夫人一同去照相。
刘孚翊上楼去半天也不见人下来,众人都不耐烦了,又让一个马弁上去催,直到这时才见刘孚翊匆匆下来,仍只一个人,郭嵩焘不由着急,乃问道:
“云生怎么还不下来?”
刘孚翊望了众人一眼说:“刘大人说身体不适,免了。”
黎庶昌说:“吃饭时不还好好的吗,大家去合个影多好。”
刘孚翊说:“这是无法勉强的,他不去我们去。”
众人于是带着一份遗憾出了门。
就在众人都在草坪上车时,刘孚翊特地走后,他挨着郭嵩焘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刘副使这两天火气大得很。那天晋谒女王后一回到下处便骂人,说女王处上不尊,那个公主袒胸露|乳,更是一副轻薄之相,也说了您一些闲话。”
郭嵩焘一惊,忙问道:“我有什么供他说的?”
刘孚翊凑近前,悄声说:“他是冲尊夫人来的。”
郭嵩焘大惑不解,槿儿规行矩步,与使馆之人很少接触,就在船上也很少与人打照面,几时得罪了刘锡鸿呢?可刘孚翊话说到这里却欲言又止,郭嵩焘更加生疑,乃停下来硬要刘孚翊说。刘孚翊被逼不过,于是说:
“他说尊夫人一到伦敦便洋化了。今天去买一个茶瓶,明天又买一合香水,这两天更是脚不沾地抛头露面去与洋人应酬,很是不成体统。他还说——”
刘孚翊说到这里又不说了。但他不说郭嵩焘也能猜出来,无非是槿儿的身份——一个小妾,原是上不得台盘的。
于是气得手颤心摇,乃连连追问刘锡鸿还说了什么,刘孚翊见他气成这样,加之槿儿又跟在后面,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说:“他不愿照相,还有一说,就是照相会摄去人的精气神,照多了连魂魄也被洋人摄去了!”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且不说洋人报纸上天天有女王和官员、贵妇人的照片,就在上海、天津的租界里也设有好几家照相馆,不少中国官员和有钱人也去“开洋荤”,谁也没有“摄了魂”的遭遇。他明白刘锡鸿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心中的“魂”被洋人摄去了。
他一气之下,便要去找刘锡鸿问个明白。
刘孚翊慌了神,乃一把拉住他死死相劝。这里众人已上了车,因公使夫妇未上车,大家又从车窗口探出头来招呼,他只好忍下这口气,勉强上了车。但到了照相馆,他的情绪仍未恢复正常,以致镜头中的正使大人竟枯眉噘嘴,一副苦相。照相师打出手势,又作出示范才勉强把相照好。
照了集体相,又分别照单个的,槿儿照了后,按他们事先约定是要照个夫妇合影的,不想他竟要槿儿下来,不再照了。
回到使馆,他想和刘锡鸿推心置腹谈一谈。
他说:“云生,依我看,既来之则安之。有些事还是少计较些好。”
不想刘锡鸿却冷笑道:“是我要计较,还是有人成心要排挤我呢?”
郭嵩焘一听口气不对,不由说:“云生,看来你是生我的气了。我可以赌个恶咒,当时备办国书时,确没有想到这些。如果是有心漏掉你,天诛地灭好吗?”
英伦气象(6)
刘锡鸿冷笑说:“赌什么咒,岂不闻雷打火烧,命里所招?”
郭嵩焘说:“那你就将情断理呀。主笔的不是我,看过草稿执笔篡改的不是我,定稿的人也不是我,我若有意将你的名字漏掉,总理衙门三大臣、还有主管总理衙门画押盖印的恭王爷能依吗?再说我若容不得你,当初又何必推荐你?”
刘锡鸿又连连冷笑说:“你推荐我?嘿嘿,谢谢你的好意。可别忘了,你只推荐我任参赞,这副使是李兰荪中堂破格举荐的。可能就因这你放我不下。不然何以一到上海,新闻纸便把我贬得一钱不值,而把你捧得天人似的,到了伦敦又是如此?”
直到这时,郭嵩焘才发现刘锡鸿对他积怨已很深很久,且不是为一件事。正要与他剖析明白,不想刘锡鸿竟走上来从他手中把稿子抽走了……
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从刘锡鸿的房中出来,郭嵩焘好不怏怏。不想回到自己房中,前脚才进门,黎庶昌便跟进来了。“刘云生跟您赌气啦?”
他在沙发上坐下,黎庶昌也跟着坐下,且匆匆发问。
郭嵩焘沉吟半晌,说:“你说说,他如此食古不化,叫人如何与他共事?他自己要走,我也巴不得。”
黎庶昌没有急于回答,却取出两支洋烟,先敬一支与郭嵩焘,再自己叨上一支,又取出打火机先替老师点上再自己点上,一连抽了几口烟始闲闲言道:“眼下俄、法、德三国都希望我朝廷遣使,您何不上表推荐他任去一国当个正使?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郭嵩焘微笑着不语了。
黎庶昌果然书生气,刘锡鸿连当个副使也为外人看轻,又如何当得正使?眼下俄、法、德三国都是一等强国,与大清贸易往来仅次于英国,其重要性也仅次于英国,彼此之间交涉很多,且一旦有事便不是小事。以刘锡鸿的知识和阅历,能从中化解纠纷、达成和协、讲信修睦,且让洋人信服吗?若这么贸然出奏,朝廷一旦采纳,自己耳根是清净了,却于国家带来无穷的祸患。这不是拿国事当儿戏吗?想到此,他不由正色道:“黎纯斋,你是想让我背上千秋骂名!”
黎庶昌笑了笑说:“老师何必过于认真。眼下的局面,是外交亟需人才,朝廷却又拿不出,刘云生虽资历欠缺,毕竟也差强人意、聊胜于无吧。”
“我可不这么看。”郭嵩焘敲掉手中烟灰,郑重其事地说,“公使一职,在国内仍称钦差大臣,钦差者,口含天宪,如君亲临也;在国外叫公使,头等公使既代表国家且代表国家元首,由此可见无论国内外,都十分注重。不然,国书上少几个字德尔庇也不会齮龁相争。既然如此,你那差强人意、聊胜于无之说是不妥的,岂不知宁缺毋滥?”
黎庶昌说:“老师此说自是正理。不过官场上的事难说得很,您说他不行,说不定有人说他行。当初您仅保举他当个参赞,不是就有兰荪相国保举他作副使么?”
郭嵩焘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他命中注定有作公使的份,我自然奈何他不得。不过违心的事我是不愿做的。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黎庶昌见老师泼水不进,只好起身告辞。郭嵩焘却说:
“纯斋先别走,给我看点东西吧。”
黎庶昌只好重新坐下来。只见郭嵩焘起身从室内取出一叠文稿交与他道:“这是我来伦敦时,按日写下的沿途见闻及个人的切身体会,准备要寄与总理衙门备案的。你看一看,可否作些增删?”
黎庶昌知道这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忙答应着双手接了过去。回到自己居室,乃关上门匆匆看起来。
数万字的文稿,一个晚上便看完了,第二天来交稿,郭嵩焘一见便兴致勃勃地问道:“如何?”
黎庶昌踌躇半晌,乃说:“老师述沿途所见,观察细致入微,且见景生情,回想联翩,见解很是独特,据门生看,确能击中时弊,令局中人深思。不过要寄回国交总理衙门备案只怕不妥。”
郭嵩焘说:“这都是沿途你我亲眼所见,实话实说,有何不妥?”
黎庶昌叹了一口气说:“老师,世上的事有些是说不得的,所谓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这可是有过教训的。”
郭嵩焘不由生气了,说:“我这是与总理衙门有约的,写下沿途见闻,寄回去供他们参考。再说上面又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黎庶昌说:“老师,要说记述沿途见闻,志刚、张德彝等人的日记真称得上,纯是看见什么写什么。您的则不同,虽也是看见什么写什么,却又要处处与中华对照,加以评议,什么‘实事求是是西洋立国之本’,‘什么洋人法令修明、人民富足、民风政教自有本末’,这些话学生虽有同感,但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便成了异端,成了悖逆,他们必然会要跳起来的。”
英伦气象(7)
郭嵩焘经他如此一剖析,觉得是有些不合时宜。只好说:“纯斋,朝廷既已派我等出来坐探西人国政,就应实事求是,若只拣别人爱听的说,那不是掩耳盗铃么?”
黎庶昌说:“左季高爵相有一句名言,办洋务只能做不能说,一说便什么也办不成了……”
话未说完,郭嵩焘不知从哪里一下冒出一股无名怒火,突然说:“算了,黎纯斋,好好的事,你怎么要扯到那个人身上,不嫌败兴吗。”
黎庶昌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只顾说,不知不觉中,却犯了老师的大忌。正不知如何收场,老师却上前把稿子从他手中抽走了……
美丽的公使夫人
望着黎庶昌怏怏离去的背影,郭嵩焘心中好不怅然……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黎庶昌是出自好心,说的也是实情,但一提到左宗棠心中就有一股怨气冲天而起,转而想起自己衔命出京,不远万里来此,究竟是为国家做事,还是要专门揣测权要心理、投其所好呢?
想到此,他终于下了决心,传来专司章奏的随员张斯栒,令他将这一份航海日记寄回国去。
回到自己房中,槿儿正背对门在做针线,因过于专注,直到他走到身边时她才发现,因而吃了一惊。她没有起身相迎,而是慌忙将手中活计藏到了被子下面,但这个动作被他发现了,忙问道:
“那是什么?”
灯下槿儿的脸一下变得血红,低声嘟囔道:“这不该你管的,看不得。”
他以为是女人们用的那些不便示人的东西,也就不再追问了。可槿儿口中说不让看,手中却将活计带出来了——那是一件婴儿的衣服。
“啊,你终于有了!”郭嵩焘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适才的烦恼与惆怅都似乎一下丢进了东洋大海,立刻检讨自己的行为,“我不该让你四处拜客的,你应该好好休息。”
槿儿一听让她休息,不由急了,忙说:“才一两个月,怀的又不是太子,慌什么?我知道您不愿我在外抛头露面,刘和伯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戈登夫人说我不应该关在屋子里,那是中国人的陋习,在他们泰西,女人往往是丈夫事业上的助手,那才叫真正的贤内助。”
郭嵩焘叹了一口气说:“戈登夫人是英国人,你是大清国官员夫人,人家要说闲话也是情有可原。”
槿儿瞪着两只大眼望着他,鼓起勇气说:“您说了的,到了泰西就要随乡入俗,不要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的,还说到了伦敦就让我见世面。您是个老爷,不能失信于人,更不能失信于女流,”
郭嵩焘不意槿儿才到伦敦几天,和几个洋妇人跑了几回街,便能说出如许道理,不由加重语气说:“不让你一人出去是为你好,试想,你不懂洋话,碰上个不会说华语的就成了哑巴。语言不通,来不得蛮的。”
槿儿说:“话不懂可以学,我还年轻,像人家上野夫人,英语、华语都能说多好!我已和艾丽丝说好了,她教我英语,我教她华语,都不收师傅钱。”
艾丽丝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苏格兰妇女,死去的丈夫曾在香港银行任职,她因此在香港住了两年,能简单的华语会话。为此使馆聘她为英文打字员,也住在一楼。不料槿儿竟跟她混熟了。但堂堂的公使夫人,怎么去和外国雇员交朋友呢?郭嵩焘不由用教训的口吻说:“那个艾丽丝只是个下人,你应该自重些,不和她来往!”
槿儿被斥,眼泪一下出来了,竟说:“下人怎样,我还是一个奴才呢!”
说到伤心处,眼泪一下出来了,竟伏在枕上啜泣起来……
郭嵩焘一见槿儿哭了,不由乱了方寸,可又不想在女人面前服软,只好搓着手在床前兜圈子……
今天她怀上了孩子,这本是一件大喜事,可因为一桩小事,惹得她又伤心地哭了。她可是一个要强的人,哪怕就在凶横无比的钱氏的摧残下,也只认命而从未抱怨过。再说,她要学英语有什么不好呢,来在异国他乡,语言障碍,受制于人,若夫人会说英语,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想到此,他不觉歉然,乃坐下来拉夫人……
考察英伦政体
家庭间的小小风波,终归风平浪静,郭嵩焘的全副精力仍复放在对英国的考察上。
这一天为英国开会堂(国会)开会之期,他们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
“开会堂”音译为“巴力门”,是英国国家最高的权力机关。中国人关于“巴力门”的介绍,最早见于林则徐所著《四洲志》,后来徐继畬在《瀛环志略》一书中有过详细介绍,谓英国凡大事皆决定于“公会”(议会),由爵房(上院)与绅房(下院)议决方可实行。
郭嵩焘早年即看过《四洲志》与《瀛环志略》,且不止一次听洋朋友丁韪良等人介绍过西方的民主政治,谓一切权力归国会,议员由民选,以百姓的臧否定官员之进退,上下议院可决定宪法的修改和颁布;可决定开战与议和;君主不过总其成而画其诺而已。
英伦气象(8)
郭嵩焘早就想去巴力门,见识闻名已久的议会,那天去拜会上下院的两位议长,他们也提出了邀请,今天机会来了,岂可错过?
按洋人的规矩,外国使者例席国会,除正副公使外,可带翻译一名。但黎庶昌、张德彝、刘孚翊等随员也早想去了,通过与内务大臣西摩尔及外相德尔庇的再三交涉,始允许众人同往,只不过另备坐位而已。
巴力门大厦设在泰晤士河畔,那是伦敦市最繁华和最整洁的地段。是日因开国会,国君及各国公使毕集,故特别隆重。
一路行来,但见沿途士女填衢塞道,候观君驾,巡捕弹压、警服云连,各店铺且悬红张彩。会堂门外,有红衣兵挟枪两排,肃立两侧,公使车至,则两手举枪为礼。
进入大门后,护军官员皆着兜鍪,穿金花红短衣。有专门接待公使的官员上来迎接,他们引使者进入会堂贵宾席,参赞和随员则被安排在楼上。
郭嵩焘登其堂,边走边打量,这开会堂有如大教堂,装饰得金壁辉煌,分两层,厅中设宝座,宝座两边设有红墩。世爵及亲贵大臣座位皆在中央,右面成梯次而上,为各国公使坐位,左边则为议员的坐位。
郭嵩焘、刘锡鸿及马格里坐下后,远远望见黎庶昌等人也在楼上就座。
大厅中陆续进来了许多人,贵臣皆着大礼服,袭无袖红衣,其长曳地。据马格里介绍,贵臣亦分五等,比照中国的爵位,则公侯伯子男以次类推。横缝白羔皮于右臂,镶四横为公爵,三横为侯爵,二横为伯爵,一横为子爵,红衣而无横杠者,男爵也。###官和教士则着青色曳地长袍。各国公使则皆官服,但因各自风俗殊异,故色彩斑斓。清国的正副公使是顶戴花翎,着二品和三品文官服;法国、俄国等公使则衣未及膝,大镂金花饰其肩背及四衩,嵌宝星于左胸,多寡不等;腰裹金带,左肩斜背绶带,也有以金花为绳,攒于两膊者;武官则金版饰肩,末端为半圆形,缀一组金穗;文职佩剑,武官佩刀。和他们坐在一起,显得灿烂辉煌、光华耀眼。这中间只有美国公使毕雷盘衣着普通——着一件富人常穿的黑色燕尾服,戴黑色礼帽。郭嵩焘讶问其详,马格里说,美国为民主共和制,因而无贵族平民之分,无上下等级之别,官由民选,去职则为平民,故衣着也与平民无别。
郭嵩焘不由暗暗点头。
与会者都到齐了,###官数人就坐中厅,摊开纸笔,静候君临。少顷,女王长子威尔逊亲王与王妃入。
威尔逊亲王名阿拉伯尔,“威尔逊”为其封号,如中国的“摄政王”。
此刻,亲王着大礼服坐于御座边的红墩上,王妃紧挨其侧。王妃为年若三十许少妇,面额饰镂花钻石,绣衣,袒胸露|乳,楚楚动人;紧接着女王亲临。
先是护军八人,执仪仗为前导,仪仗约三尺余长,以金为宝盖,镂兽头踞于其巅,首相毕根士持长刀,与枢府大臣李志门捧御冠并行其后,三公主露易丝、四公主碧阿他丽丝皆着袒胸露|乳之服于左右掺扶女王,女王仍是黑色的衣裙,与前几天接见使者无异,显得十分安详稳重。
此时楼上楼下所有的人皆一齐起立,女王环顾左右,微微点头,然后就御座,众人亦就座,良久肃然。
接着宣召下议院议员进入。
他们出身平民,故皆着常服,无宝星、绶带,进入大厅后先排队向女王鞠躬,然后从容归座。
接下来便由上议院议长宣布开会,先由掌玺大臣吉尔勘士宣读敕书。
郭嵩焘低声向马格里询问敕书内容,马格里作了扼要介绍——原来此时土尔其与塞尔维亚发生了战争,此为第九次俄土战争的序幕。盖土国受英国保护,塞国又是俄国的盟友,此前俄土之间已发生了8次战争,俄罗斯大多取得了胜利,势力伸入巴尔干半岛及黑海沿岸,但上一次俄土之战因英、法两国支持土尔其,俄罗斯被战败,被迫归还比萨拉比亚,并撤退黑海沿岸海军基地。俄罗斯衔恨极思报复,很可能趁此番土尔其与塞尔维亚的战争乘机介入,作为盟国的英国不得不未雨绸缪;另外,印度发生了天灾,民食为艰,作为“五印度大后帝”的英国女王,应调拨粮食赈灾以示关怀。这样一来,势必增加财政开支。为此,女王的敕书提出两项议程,请议员们各抒己见,达成和协……
郭嵩焘听了不由点头。
敕书读毕,女王起立,向众人又一次微微点头,随即在三公主和四公主的簇拥下退出会场,众人又一次起立目送女王退场后坐下。
就在这迎送当中,细心的郭嵩焘发现世爵中有一人仍站立未坐,这就是唐宁街首相府的主人——毕根士首相。
郭嵩焘细问马格里,何以众人坐而首相立?马格里乃说起原委,原来毕根士拜相前为一平民,当上首相后始由女王晋封为伯爵,得以进入上议院,以其新进,故不得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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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伦气象(9)
听他如此一说,郭嵩焘不由感叹不已……
此时,议员们开始围绕第一个问题发言了,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毫无顾忌,各抒己见,没有保留。但个人演说,风格不同,有的是从容不迫,颇不失风度;有的则手之舞之,甚至唾沫横飞、拍起了桌子。
郭嵩焘皆一一留意。
因发言的人很多,速度又快,马格里是不可能做到同步翻译的,他中文词汇有限,有时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所以先还断断续续地译几句,后来只好耸耸肩,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郭嵩焘是很想知道这班议员们如何畅谈个人所见的,既然翻译不行,便只好枯坐一边看热闹。但他发现坐在不远处的日本公使上野景范及其他几国公使都听得十分认真。看来,公使不能懂驻在国语言真是不便得很,他不由又想到坚持要学英语的槿儿。
彼此讨论了约两点钟,议长铿恩斯宣布休会,议员们及列席者纷纷起立离座,郭嵩焘及刘锡鸿等也起身。
郭嵩焘不用马格里介绍也看得出此次会议一定是议而未决,他在门口遇见张德彝时,张德彝果然说议长是宣布暂时休会,下午再议。
众人总算在英国国会亲历亲见了一回,不由一个个兴趣盎然,回到使馆后纷纷其说,各种问题和设想都提了出来,一齐向马格里讨教。
马格里兴奋得很,此刻就像一个政治推销商,闪烁其词,把目前英国的议会说成是世界上尽善尽美的政体。
郭嵩焘在一边听众人议论,一直未作声——闻名已久的议会今天是身历其境了,联想翩翩,能无感慨?好友冯桂芬在他的大作《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说及英国的议会时说:
“……其国中偶有动作,必由其国主付上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卿士也;付下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庶人也。议之可则行,否则止,事事必合于民情而后决而行之。”
今天看来,所言不虚。这种以议员票数多寡定大政归依的作法,比较大清的御前会议或六部九卿会议,确做到了博采广闻、择善而从,从而杜绝了“圣躬独断”——其实是政由己出、刑赏由心的独夫政治。但这不也是中国儒家一贯标榜的“民贵君轻”么?可是,孟夫子这一名言千百年来,在君临天下、君权神授的朝廷被人有意识地淡化了,湮没了,而今,“朕即国家”,谁还敢提“民贵君轻”?
然而,英国是否就如马格里所说的真正做到了“民主”呢?他们的议院有上下之分,平民竞选下议院议员,条件是必具备一定的财产,就像毕根士,位至首相,领袖百僚,却因是新进就必须站着看文件,看来,这所谓“民主”也是有限的。怪不得有人概而括之曰“商入议院,政归富人”。但比较国内,却又有天壤之别了。
想到这里,郭嵩焘忙把这看法告诉了黎庶昌,黎庶昌不由连连点头——他正好也想到了这一点。
马格里已把正使的神色看在眼中,且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转向这边说:
“商入议院,政归富人之说并不十分准确,眼下贫苦人、下等人也一样可以议政,就是妇女也正在争取和呼吁要参与政治。众人对国家大事都可畅抒已见,只要说得好,报纸上就会登。议员们或可采纳,拿到国会一讨论,便也影响施政了。”
众人在议论时,刘锡鸿一直未作声,原来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眼下一听下等人、甚至妇女也可议政,不由嗤之以鼻地讪笑道:
“下等之人愁于衣食,困于冻馁,又能有什么政见?就是有一二不轨之徒,发莠言以乱政,又岂能载于新闻纸?那不是让谬种流传么?女人也议政,那更是牝鸡司晨了?”
马格里回答说:“不然不然,平民中也不乏有识之士,他们有不同政见,便可尽情抒发,这是我们法律允许的。刘大人不信,只要常去海德公园看看,便可略知一二。”
眼下听马格里提到了海德公园,刘孚翊忙向正使提议,也要去看一看,听一听。马格里也于一边撺掇说:“明天为礼拜天,游人很多,说不定有人去演说的,很值得一游。”
郭嵩焘正在兴头上,乃欣然应允。
海德公园原属英国贵族海德的食邑,亨利八世时,辟为王室花园,至查理一世时代始向市民开放。公园面积不大,但构思别致,风景优美,加之世界炫奇会曾在此举办,故游人更多。
马格里把郭嵩焘等人引入公园后,众人便直奔里面,果然十分幽静,且游人很多,众人一边游一边议论。
郭嵩焘和黎庶昌虽也惊叹不止,但主要兴趣还不在此。他们进入后,便四处留神,看是否有马格里说的“平民演说”。但马格里说,平民演说不能跟议员们比,没有固定的场所,也不可能预定时间,演讲者只要有兴致,临场发挥,择人多处便可,没地方站,随意搬块石头或肥皂箱什么的垫脚也行,拍几下巴掌便能吸引听众,听众驻足而听,也不似国会按等级设有座位,当然,也有事先组织好的。至于内容则从里闾新闻到国家大政,甚至官员丑行、宫幄隐秘都可评说,自然不存在“莠言乱政”的指责了。
英伦气象(10)
说话之间,他们来到一处地方,草坪广敞,中间有一石头亭子,有台阶拾级而上,中立一铜像,十分高大英武。马格里介绍说,是为女王丈夫博雅那之相。博雅那十年前病故,女王为纪念他,特为之塑像。众人不由驻足观瞻。
不想此时石阶另一边却聚集了不少人,却不像是在瞻仰铜像,郭嵩焘忙问何故?马格里说:“看情形像是在###呢。”
众人忙往这边奔来。这里果然是在###,约一百多人,台阶上有人已演讲完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后,立刻又有人跳上台阶,此人衣着普通,蓄络腮胡子,戴一顶破毡帽,模样粗俗,不著斯文气质。上得台后,立刻满脸愤怒,手之舞之向众人诉说什么,似是说到伤心处,乃捶胸顿足。听众中不少人为他鼓掌,还有人挥拳喊口号,但边上也有闲人作不屑状。
郭嵩焘问马格里,此人都说些什么?马格里说,他在鼓动大家不要去工厂上工,以此要挟厂主。郭嵩焘要他说详细些,原来此人在一家织布厂烧锅炉。这以前用蒸气机织布,他这个锅炉工待遇尚可。自从厂主改用电气机织布后,产量一下翻了几翻,人员却减了又减,开始厂主还让他打杂,后来则干脆将他裁减了。一同被裁的人对厂主这种过河拆桥的作法十分愤慨,他乃代表众人在此倾诉,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厂主。
似乎对一切都较淡漠的刘锡鸿此刻不由一边冷笑了,他说:“看来,厌恶奇技淫巧也不单是大清臣民,就是洋人自己也不喜欢。本来嘛,蒸气织布机已很不错了,何必又用什么电气机呢?这不,民怨沸腾,失业的升斗小民只好聚而拒官,这是何苦之哉。”
这又是“火车不宜于中国”的老话题了,但此刻众人注意的不在这里,也无人愿与刘锡鸿争,黎庶昌问马格里道:“厂主办实业,为国家财税之源。他鼓动众人对抗厂主,这不是要造反吗?”
马格里不以为然地摇头说:“也不,他虽然在鼓动,但别人不一定会信他的。再说,这确实是需要政府出面调处的事,他这么一宣传,可引起当局的注意也不是坏事。”
刘锡鸿说:“犯上作乱,听之任之,那你们英国能不亡?”
郭嵩焘说:“这么说说,也不就是要作乱。依我看,这倒是颇合古意。”
众人忙问所以然。郭嵩焘说:“据《淮南子》上说,上古时期,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民有所见,可刻于谤木。这样,民有疾苦,便不致壅于上闻。这平民讲坛不就是尧舜的敢谏之鼓和诽谤之木吗?可惜古圣先贤的苦心后来便走样了,到如今,诽谤之木竟演变成宫门前装点门面的华表了。这是有违古圣之初衷的。”
众人听了,个个都感叹不已。刘锡鸿却冷笑道:
“筠公真是博学得很,依你说,英国女主竟然成了尧舜之君了?”
郭嵩焘顿时开口不得。
其实,国会也好,平民讲坛也好,马格里的介绍仅一鳞半爪,众人的亲临其境也只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须知此时的伦敦,继巴黎公社失败之后,已成了欧洲无产阶级革命的中心,英国政坛更是风起云涌,变化万端,各种思想都十分活跃。就说议会的改革,能到今天这模样,也是通过无产阶级发动的三次宪章运动的斗争才获得的,时在中国皇帝纪元的道光中叶。
这以后,无产阶级在政坛上更趋活跃,共产主义的宣传在伦敦已十分普遍,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伦敦的《红色共和党人》周刊上,已全文发表了马克思的第一个英译本《共产党宣言》,宪章派的报纸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科学共产主义,号召工人为争取生存权利、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获得###权而斗争,共产主义已出现在欧洲的地平线上了。可惜中国使团之人,受语言障碍,虽来到了欧洲革命的中心,却很难听到看到这些本质的东西,或者说听到了看到了也很难理解。
林则徐在伦敦
就在来英国的途中,怀德船长在介绍伦敦的风物时,便向郭嵩焘说起过蜡象馆,说它集五大洲名人于一堂,聚两千年历史风云于一瞬,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置身其间,真有几分超越古今之感。又说中国的林则徐也跻身其中。
郭嵩焘当时很惊讶,忙问所谓五洲名人系指哪些?怀德乃从容数与他听,什么美国的华盛顿、法国的拿破仑、俄国的彼得大帝等,都是历史上有名人物,至于英国的名君名将和圣哲则数不胜数,将这些人物陈列一室,受后人景仰、膜拜,无非也是启迪后人之意。
一听“受后人景仰、膜拜”,郭嵩焘立刻想到了文庙,孔、孟、颜、曾及子思也都塑像其中,其余七十二贤人及朱夫子等皆以神主附祀于侧,受后人膜拜,永受馨香。但洋人与中国,各有所尊。林则徐怎么能进入英国人的蜡象馆呢?这不等于入祀英国的贤良祠吗?他虎门禁烟,几窘英人,是为英国人所痛恨者?他真有几分不信。今天,蒙上野公使提醒,乃决定去看一看。
英伦气象(11)
回到使馆,匆匆吃过午饭,他即邀约了好几个人去威克斯独索——蜡象馆参观。
车行数里,到了蜡象馆,馆主听说中国公使前来参观,乃亲自出迎,并陪同解说。郭嵩焘等人在馆主的陪同下,缓缓进入大厅,正中一人即美国首届总统华盛顿,旁边两人,各取轻松自如的姿势站立,左为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弗逊,右为美国颁布《黑奴解放宣言》的林肯。。
郭嵩焘是略知华盛顿的,也知道美国人崇拜他,至今仍以他的名字为都城的名字,对杰弗逊和林肯却不甚了了。他想,身为十三州民军总司令的华盛顿是领导美国人赶走英国殖民者、使美国获得独立自由的领袖,英国人居然将他的蜡象列于正厅,可见洋人承认事实,不以个人好恶为好恶,林则徐得“附祀”其中也就不以为怪了。
刘孚翊眼尖,他站在华盛顿像前四周一扫,立刻发现在左边的门边有一身着一品文官公服、戴大红金座孔雀花翎的中国人。走近一看,正是被大清咸丰皇帝谥为“文忠”公的林则徐。此像为坐像,座为太师椅,面前摆一部《南京条约》。
使团中,刘锡鸿是惟一见过林则徐的人。时刘锡鸿就读于广州越秀书院,身为钦差大臣、两广总督的林则徐曾亲至越秀书院看望师生,因此之故,他至今仍牢牢记住了林则徐音容笑貌。
眼下众人都问刘锡鸿,蜡相像不像林文忠公?刘锡鸿从不同角度和远近仔细端详蜡像,平心而论,此蜡像与生前的林则徐毫无二致,创作者抓住了一代荩臣时时忧心国事的特征,虽只表现他的一瞬间,但人物目光如电,面色凝重,似看到摆在大清朝这个老大帝国面前的许多新问题,似已洞察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走向,显得是那么有信心。
刘锡鸿对蜡像的作者算是服了,可他转念一想,洋人为什么不塑孔子及中国历代名君贤相,却单单塑一个林文忠公呢?真不知是何居心。
有此一想,在众人的追问下,他只略略点了一下头,用颇为不屑的口吻说:“勉强形似。”
郭嵩焘从刘锡鸿闪烁其词的神态中似乎窥见到了什么,他没有见过林则徐,却从这尊塑像中得出人物十分传神的结论,似乎面前正是他心中的林则徐。
他想,作为一件艺术品,这已是十分难得了,中国传统绘画追求的就是传神啊,不是有九方皋相马,不在骊黄牝牡之间一说吗,何必要问像不像呢?于是他说:
“我看不错,洋人能凭记忆、凭想像塑出一尊蜡像且十分传神,已是难得了,作为冤家对头,又肯将文忠公列于一代伟人之中,则更难得了。”
一听正使连连夸奖,刘锡鸿也不顾馆主在侧,立刻头一偏冷笑说:“哼,自古薰莸不同器,忠奸不并存。这样好人坏人同受香火,林文忠公在天有灵还不气死?”
刘孚翊说:“大人,林文忠左右可全是一代伟人呢!”
刘锡鸿狠狠地剜了刘孚翊一眼,说:“一代伟人?哼,你不见他面前摆了一纸《南京条约》?这是林文忠公生前切齿痛恨的!所以我说这不是受供奉,是在受羞辱!”
中国数千年历史,伟人辈出,洋人为什么只塑林则徐,而且他面前要放一纸上华文下英文的《南京条约》?众人围绕这个问题议论纷纷,刘孚翊说:
“洋人对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太不了解,只知有一个林文忠公,自然塑他的像。”
张斯栒摇摇头说:“不见得,我看这未尝不是明褒暗贬、棉里藏针。”
张德彝说:“依我看,各位全错会意了。洋人的摆设,哪有如此高深的用意?须知蜡像馆是个人展出,不代表官方,不能与奉敕建造的文庙或贤良祠比,我们的圣人贤哲因阐述圣学有成,故附祀文庙,本朝的大臣因文治武功有成,附神主于贤良祠,事迹附国史馆,让后人瞻仰,永享俎豆,那是何等神圣的事。而这蜡像则和天桥的泥人、面人差不多,摆着好看,哄娃娃什么的,就有什么意义,也不过是寓教于乐罢咧。”
争了半天,毫无结果,黎庶昌忍不住了,乃直接问馆主,张德彝充当了翻译,他与馆主叽哩咕噜讨论了半天,才说:
“洋人说,蜡像馆之设,主要是向世人展示他的雕塑手艺,当然也有向后人宣讲历史的用意。中国的伟人之所以选定林文忠公,是因为林文忠公最为洋人所熟悉,在洋人中又最有争议,贩鸦片的自然恨他,可也有不少人认为他做得对,所以馆主便为他塑像,且录《南京条约》全文于他面前,其用意无非是表示事有本末,物有始终罢咧。”
众人这才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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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谋畏清议 洋务忌流言(1)
把瓦特和史蒂文森供到文庙里
郭嵩焘和刘锡鸿的奏疏及郭嵩焘的航海日记装在一个大邮包里带到了上海,转到了天津北洋公署,李鸿章得先过目。
他一边喜孜孜地看郭嵩焘的奏疏,一边和薛福成谈论郭嵩焘的事,不想看到郭嵩焘的日记及刘锡鸿请撤副使事,立刻眉头深锁起来。
郭嵩焘的日记纯是一部游记,以实道实,述沿途见闻,自是国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这类游记他也不是首创,这以前有志刚的《初使泰西记》及张德彝的三本《航海述奇》,也都是述出洋过程,记个人亲历亲见,但郭嵩焘的日记却别开生面,为表述个人思想感情而加进了不少评论,夹叙夹议,并断言:洋人立国,自有本末,且政教修明,富强正方兴未艾。最后说,据他所见,洋人不但完全有别于中国历史上的夷狄,且是一个现代文明程度要胜于中国的崭新的国家……
“唉,不得了,老毛病又犯了。”
李鸿章蹙起了双眉。
一边的薛福成以为中堂的眩昏症又犯了,忙说:“大人,要不要紧,晚生这就去传大夫来。”
李鸿章知他误会了,忙坐直身子且把文稿往他怀中一塞说:“哪里,我是说郭筠仙呢。你看你看。”
薛福成接过文稿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一遍,说:“这文章写得可真好呢,读来令人耳目一新。依学生看来,此文不但可予办洋务者以借鉴,且也于京师那一班老夫子有振聋发聩之用。”
李鸿章望他苦笑道:“你说好,我也说好,可有人会大发雷霆呢。”
薛福成说:“我看别人对泰西的考察,往往浮光掠影,惑于皮毛而忽略骨架。郭公却不同,他是用经邦济世者的目光,将中国和泰西作出全面比较,然后将泰西的富强归结于政教,归结于西学,这才叫溯本穷源。这也正是晚生壅积于胸,早想说而不敢的。”
李鸿章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敢呢,是因为有所惧而不敢。我记得你在《筹洋刍议》一文中说,‘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你所说的只是取洋人的‘器数之学’,目的还是要保卫‘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可他这里却说洋人富强源于政教,源于西学,中华反不如也。那两千年圣圣相承的孔孟只好不要了;普天下士子改学声光化电之学,将造蒸汽机的瓦特、造火车的史蒂文森搬到文庙供起,那样的话,岂不说李兰荪门下一班人会跳起来,就是我辈又有什么想头?”
听中堂如此一说,薛福成不由噤声了——李兰荪门下的人,还有中堂自己这功名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死啃八股得来的。就是自己这候补知府衔的官儿,也是靠的诗文子曰哩,若推崇西学,大家开口A、B、C,自己这桐城派后起之秀、享誉文坛的“曾门四子”会赢不得上海滩一小瘪三……
中堂见他赧然有认错之意,不由又叹了一口气说:“当然,筠仙所记一些见闻于办洋务之人不无借鉴,但何必如此说?岂不知古人所言,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
薛福成至此,不敢再为日记说好了,李鸿章却忧心忡忡地说:“筠仙确有些呆气,我看他与副使刘云生只怕也生了嫌隙,合不到一处。”
陶醉于贫穷的礼让,耻于富贵的竞争
其实,为铁路之争,朝野上下沸沸扬扬之际,恭亲王也已在为此事苦思善策了。
自从“祺祥政变”击败了对手肃顺之后,15年来,恭王的地位一直如日中天,中间虽有过两次不小的跌宕,但误解消除后,两宫太后又一如既往,对恭王信任有加,他那领袖百僚的地位,一时谁也替代不了。
恭王明白,自己这成就实赖左右臂膀的得力相助有关,这“臂膀”就是文祥和宝鋆。然而,比较起来,文祥见识宏远,知人善任,且作事十分果断,宝鋆又不能与文祥比,可惜文祥寿算不昌,去年六月竟一病不起,那些日子,恭王那“折臂”之痛,简直无法形容。好在世事像老天爷有意安排好了似的,文祥病故不久,另一军机大臣李鸿藻也丁忧去职。在中枢,但凡与洋务有关的事,李鸿藻必与恭王齮齕相争,此人一走,恭王耳根清静不少。军机五大臣一下少了两个,原乌鲁木齐都统景廉和湖南巡抚王文韶奉旨入直,这等于中枢一次小小的改组,新进凡事必然迁就逢迎,看恭王眼色行事,但恭王又觉得协商国家大事,首尾不知情,新手又何如老手好?
这天,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来谒,闲谈中,说起了朝廷财政支绌、寅吃卯粮之事,恭王不由叹苦经。赫德却微笑着说:“六爷叹息财政入不敷出,可在我们看来,实在是守着金山银海饿肚子呢。”
恭王苦笑着说:“鹭宾,你又要与我谈洋务啦?”
良谋畏清议 洋务忌流言(2)
赫德说:“不是吗,论自然条件,贵国胜我们大英帝国多多,可我们却称雄全球,有日不落帝国之美誉。综合国力足十倍于大清。其实,只要倒退几十年,我们也和大清相差无几,何以凭几十年时间便骤富?财宝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帝也并不独爱英伦……”
恭王不耐烦地打断赫德的话说:“鹭宾,这些你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也十分清楚,富国之道非办洋务不可,以商富国。可是你不知道,我们东方人与你们西方人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民族,人种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国情也就各异,就如各自崇奉的,你们是耶稣,我们却是孔子;你们口不离摩西十戒,我们却时刻不忘三纲五常;有如此差异,又如何一下转得过弯来呢?”
接着,为了说明问题,恭王就跟赫德打比方,并说了一个土得掉碴的故事——一家三代十口人,一口锅里摸勺子,和和美美过日子,从来不曾红过脸。俗话说,人多无好食。他们的饮食自然十分粗劣,肉食更是少得可怜,逢初一十五才能打一个“牙祭”,也不过半斤肉而已。十口之家才半斤肉,每人不到一两,塞牙缝也不够,但餐桌上这碗肉往往吃不完,先是家长挟给孙子,孙子又转敬父母,父母又互敬妯娌,如此循环,周而复始。家长知道儿孙们其实并未吃够,有天发了个利市,乃下狠心一次买下五斤肉,煮熟上桌,大家都明白人平均有半斤,够开怀大嚼的,于是竟一下把五斤肉吃光了。
说完这个半斤肉吃不完,五斤肉却吃光了的故事,恭王默然不加评语,赫德却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六爷,您这故事很耐人寻味的。的确说明你们清国人有相互关照的传统美德,但也说明你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在我们泰西,几代人聚族而居不分家析产的很少,我们确实提倡竞争,十口之家为什么要半个月才能吃上半斤肉呢?为什么不想天天吃上五斤肉呢?陶醉于贫穷的礼让却耻于富贵的竞争,的确是你们的国民性。不过,你们现在已处在竞争的潮流中,就不能改吗?”
“怎么改呢?”恭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如铁路,有识之士都明白,不治交通,不能货畅其流,也无从致富,可一条淞沪路长不到三十里,朝野上下却从不曾出现如此的齐心,一个劲地斥骂。沈幼丹顶不住了,终于打算拆了。李少荃还在谈大修铁路,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说起来赫德正是奔铁路来的。淞沪路虽被买断,听由大清朝廷处治,但英国人还是关心它的命运。按怡和洋行的本意,是修一条铁路作示范,只要清国人尝到了铁路的甜头,他们就有文章可做了。想不到眼下沈葆桢却要将铁轨拆了扔到海里去。赫德深感震惊,乃借事谒恭王,一心想说服恭王。
“六爷,你们不是有现身说法一说吗?说穿了,怡和公司修这条铁路就是要现身说法,作一个示范,让你们的官员和百姓看看火车,并不是怪物。有了它,人员往来货物发送方便多多。为什么连一个示范也不允许呢?”
赫德这话仍有为怡和洋行侵犯中国主权的行为开脱之意,恭王不便驳他,只就事论事说:
“关键就在这示范上,因为开了先例。眼下士大夫咬牙切齿痛恨的便因此,说淞沪路不拆,学样的便会接踵而至,于是,拆墓毁庐、蹂田堙井、坏人风水、祖宗不安、民怨沸腾、国将不国,更有甚者,铁路一旦为长毛、捻匪一类盗贼所控制,便所向披靡,无法可制了。”
其实,士大夫反对铁路的“六大害”、“十不宜”中,最不宜的还是“门户洞开,关隘不复存在,洋人会长驱直入”一条,因赫德是洋人,恭王才没有说出口。
不过,恭王不说,赫德都知道,就是恭王没说出口的赫德也清楚,所以他连连摇头说:
“六爷,我明白,我全明白,你们的官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没见识。用你们的话说,叫坐井观天。你们是一个语言生动、词汇丰富的国家,可惜说的多做得少,士大夫爱发议论却耻于实践,坐井观天,要克服这毛病,应多派人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样才能打破这暮气沉沉的局面。”
提到自己的国家和朝政,恭王不想和赫德说多了,因为赫德虽为中国客卿,却毕竟是外人,这中间有许多窒碍,是不足与外人说的。所以赫德说了半天,恭王都不搭腔。赫德见无法挽救淞沪路的命运,只好失望地走了。
但他一走,恭王不由又想起了赫德的话,恭王用赫德掌海关,国库锁钥,尽付他人,此事颇遭物议。恭王心中未尝不明白,在中国任客卿多年,赫德的那颗心究竟有多少放在任职的国家这边?但有一条事实是不容抹去的,这就是赫德管理下的海关是目前朝廷人员最精简效率又最高的衙门,在他的管理下,海关税收较往年成倍地增加,几年就增加了一番,无形中也缓解了朝廷的财政困难。不用赫德,朝中衮衮诸公又有谁懂海关业务且可代替他呢?何人能体会恭王借材异国的苦衷啊。
良谋畏清议 洋务忌流言(3)
今天,赫德又来为铁路作说客了,大清若修筑铁路,擅铁路之长的英国厂主真不知有多高兴,他们可揽下大笔订单,从而发大财。但铁路确关乎国计民生,眼下欧洲铁路已四通八达,大清地大物博怎么能没有铁路呢?看来士大夫信奉的一条金科玉律——有利于洋人者必不利于中国一说是不可全信的。
第二天,李鸿章的信便到了,李鸿章在信中头说铁路尾说铁路,且说淞沪路若不保,胥各庄铁路更难开通,想船坚炮利吗,无铁不成无煤不行,大清的富强之道更不知要延宕到何年何月了。恭王一口气读完这信,不由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四夷宾服
下午恭王去宫中,不想才到军机处,便遇上了沈桂芬和宝鋆,接着,景廉和王文韶也到了。
沈桂芬也是道光丁未科的进士,与李鸿章、郭嵩焘是同年,眼下以礼部侍郎、军机大臣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负责外交的实际责任。郭嵩焘的奏疏和日记已由李鸿章转到了沈桂芬手中,眼下他一见恭王忙说:
“六爷,郭筠仙已有奏报来了。”
恭王说:“是吗。”又默算了一下日子说:“这么说,他已到伦敦了。”
沈桂芬又说:“他还有记述沿途见闻的日记,很有看头的,就在我处呢。”
恭王平日就喜欢郭嵩焘的文笔,一听日记忙说:“回头我再看日记。”
正说着,有小苏拉进来传旨:上头叫起。
此番御前会议,恭王计划是打定主意要为铁路而争的——面对淞沪路的拆与留,外间舆论汹汹,沈葆桢顶不住,终于打算拆了,他那关于善后事宜的奏报已报上来,中枢五大臣也传阅了,但并未最后定夺。今天,恭王决心要为两宫太后剖陈厉害,千方百计保住它。
五人鱼贯进入乾清宫东暖阁,跪安后,慈禧皇太后发话,却是先议郭嵩焘奏报到任情形及请补办国书折。一听是这题目,恭王面色凝重了……
这以前皇帝亲政,大臣奏报到任情形之类奏疏,一般是不必拿到御前会议上讨论的,往往由皇帝阅后,用朱笔批一句“知道了”便可发回内奏事处存档。眼下皇帝尚在冲龄,离亲政的日子远着,两宫太后垂帘,批阅这类奏章两位太后也是划圈子便了,但今天郭嵩焘这奏章却有些特别——将去的国书内容词不达意,必须重新办理,加之后面又有刘锡鸿自请撤销副使一折,于是得“拿来议议”。
奏疏由沈桂芬先念一遍。在这篇奏疏中郭嵩焘详细地讲述了觐见女王的经过:议礼时,外相及威妥玛设难,欲使臣跪拜,但最终由于使者的坚持而放弃,不过女王态度倒十分谨慎谦和,对使臣礼遇也很隆重。
恭王听了这才稍稍宽心,待奏疏念完,他先叩了一个头说:“洋人礼遇我使臣,洋人的女主且与我使臣相互鞠躬为礼,这说明我大清威布万里,四夷宾服;也说明我中华人物品貌之纯、衣冠之正,毕竟优于海岛丑类,彼蛮夷亦知敬重中华人物。”
这一缸“米汤”一灌,慈安太后首先陶醉了,乃高兴地说:“嗯,看来,选派郭嵩焘使英是选准了。”
不想慈禧太后却沉稳得多,她听了好半晌才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如此,又何必节外生枝?那份国书不是由威妥玛看过的么?”
这一问便问到紧要处了:洋人既知敬重中华人物,何必前踞而后恭、且横生枝节呢?要不然就是由沈桂芬办理、由恭王审定的国书确实有纰漏,这样,恭王和他的同事便难辞其咎。恭王左右为难,在慈禧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只得敷衍说:
“看来,威妥玛阳奉阴违,有意从中生事,英国女主虽友善,却不能约束臣下。”
“哼!”慈禧在玉座上冷笑说,“若是我们自己遇事想得周全些,威妥玛想生事也找不到缝隙了。须知使臣到彼就如国君亲临,那是何等郑重的事?在先帝时,原本不愿向洋人遣使,怕的就是洋人另生枝节,辱及使臣,有伤国家体面。此番你们力主遣使,李鸿章又将其载入条约,就应该慎之又慎,道歉是道歉的话,驻扎是驻扎的话,两重意思要说明白,一折归一折,原是不能混同的。威妥玛其人,阴狠歹毒,既奸且诈,本极不好对付,你们却偏听偏信。”
这话已有些份量了,且责无不当。恭王不由捏了一把汗,乃回头扫了另外四个枢臣一眼——此事出错在沈桂芬手上,所以沈桂芬也有些紧张;宝鋆对此事过程不甚了解,显得有些茫然;景廉与王文韶却是事不关己,虽不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却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恭王见状,只好叩了一个头认错说:“圣母皇太后教训得是,奴才今后但凡办理此类事情,一定以此为戒,精益求精,不出纰漏。”
慈安太后于一边见恭王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心有不忍,便说:“遣使是头一遭,加之使臣身兼两职,所以有些言语不周全,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六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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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谋畏清议 洋务忌流言(4)
慈安太后话说到这一层,沈桂芬再不能置身事外了,乃一边叩头一边说:“这事主要责任在微臣身上,微臣确有见事不明、虑事不周之处。”
事情至此,应该是适可而止了。恭王一心只惦记着铁路,也不愿为这事纠缠。不想慈禧却又冷冷地说:“算了吧。不过——刘锡鸿这副使当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自己请撤呢?”
这又是一个令人摸头不知脑的事,恭王只好说:“刘锡鸿请撤可能还是国书上的纰漏,因未列名,英国方面不予承认,他自觉丢面子,所以找个由头自请撤销。按说这样也好,不如允其所请。”
不想话未说完,慈禧竟又连连冷笑说:“嘿嘿,只怕未必!”
慈安诧异地望了慈禧一眼说:“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此话像是问中枢五大臣也像是问慈禧,恭王正不知如何回答,慈禧却说:“事情明摆着,要说国书纰漏,郭嵩焘这正使身份也不明确,何以正使未有表示而副使请撤?”
经慈禧一点明,连木讷的慈安也点头称是,于是说:“这个郭嵩焘,言路上一直对他不怎么样,此番总不会是他容不得人吧?”
恭王一闻此言,赶紧奏道:“其实,舆论对郭嵩焘不谅,也是误会,究其原因,皆因马嘉理一案引起。想当初,其难其慎,这情形也早在两宫太后洞鉴之中,郭嵩焘主张议处云南督臣岑毓英,论其本意,是先由我们自己处分他,免增洋人口实,不想清流误会其意了。”
眼下李鸿藻丁忧,中枢另两人是新进,不会与恭王轩轾不下,所以恭王如此一说,便无人再争了。慈安太后见此情形,于是点头说:
“这么说,倒是舆论责人太苛了,刘锡鸿请撤不关郭嵩焘的事。再说,好不容易到了英国,怎么随便就撤回呢,这折子先不答复他罢。”
“不答复”就是“留中不议”。这事总算由慈安一锤定音了。不想慈禧还有说的。她说:
要说舆论,确有被一班后生新进左右的时候,这班人爱出风头,常常一尺风三尺浪的。不过,有时又少不得这些人,他们也是实心眼儿。眼下洋人猖獗,以奇技淫巧迷惑世人,我们有些人便被这些鬼迷心窍了,恨不得将洋人那一套全都照搬,这是万万松懈不得的。就说那条铁路,洋人瞒天过海,想造成既成事实,我们一些官员也跟着打马虎眼儿,若不是清流这班人忠心为国,以死相拼,岂不让洋人搞成了?”
经慈禧这么一说,慈安立刻记起昨天醇王福晋进宫请安时,提到了李鸿章欲在东陵附近修铁路之事,说若让他修成,势必惊动皇陵,列祖列宗地下也不得安宁。于是马上说:
“是的,沈葆桢不是有请示处置的奏疏么,我看既然这么多人反对铁路,铁路一定不是好东西,火车也是不祥之物。听说李鸿章还想在东陵附近修,办海防就办海防,又修什么铁路呢?那不是欲陷皇上于不孝吗?我看铁路这恶例开不得,不然到处动土,到处挖祖坟,只怕不是好兆头。”
这下让恭王有些措手不及,刚才他向两位太后大灌“米汤”,就是为了这铁路。他想待两位太后高兴后,再从容铺垫、缓缓进言、慢慢说服两位太后的,不想尚未开口便被堵住了嘴,这回堵他的,且是一向宽仁大度、处处尊重自己的东太后,打出来的且是卫护皇陵这样一面大旗,他一时竟难以置喙了……
惊世骇俗
恭王从宫中出来颇有些怏怏,没料到此番会议竟连连碰钉子。沈桂芬走上来想向他作解释他不愿听,却仍没忘记郭嵩焘的日记,沈桂芬无奈,只好让人取来。
恭王拿到日记,心中仍惦念着铁路,五十余天的日记,写了两三万字,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着,足有一大本,恭王随手一翻,即翻到郭嵩焘到达苏彝士,坐火车游埃及,通篇讲述欧亚非三大洲的冲要处,交通是如何发达,铁路又是如何便民利国,看得恭王心痒痒的,想起刚才的一番争论,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此说正合我意,对照眼前的时局,很有些振聋发聩。”
沈桂芬眯着小眼睛,讨好地说:“关于这类议论,日记里很多,六爷可仔细看看。”
恭王却合上日记说:“不必了,让大家同看吧。”
沈桂芬说:“六爷的意思是——”
恭王乃唤着沈桂芬的表字说:“经笙,你这位同年可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也肯发一些惊世骇俗之议,以他南书房老前辈的资格,发如此之议论,足可震慑群儒,让一班后生新进钳口。所以,我想把它刻印出来,分送六部九卿衙门,让各在事大臣看看,开一下眼界。”
沈桂芬一怔,但随即嘿嘿地干笑两声说:“行,六爷此举极有见地,我吩咐他们即刻照办。”
良谋畏清议 洋务忌流言(5)
恭王回到府中,想到即将被拆毁的淞沪铁路,自己无颜回复李鸿章,不由闷闷不乐。换下公服来在书房,不想就在这时,曾纪泽来访。
曾纪泽婉拒李鸿章的邀请进京候官,两宫太后召见后,让他以户部员外郎的名义在总理衙门行走。这实际上是让他在官场见习,清闲得有些无聊。
郭嵩焘知他识英文,此番寄回的邮包中,有许多英文书报便是寄与他的。其中还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除了叙述在英国的见闻,且畅谈自己对洋务的看法,绘声绘色,议论十分大胆。曾纪泽就如自己到了伦敦,心驰神往,羡慕不已。不过,曾纪泽也从中看出一些苗头,简言之,郭嵩焘对洋人的一切算是服了。
心想,怪不得李少荃说他“有些呆气”,今日看来果然——这类话对我辈说说无妨,若见诸奏章或形诸文字就有些麻烦了。心中想着,竟有些惶然,又想,郭必有奏报到京,何不去恭王那里听一听消息?有此一想,他便趁恭王下朝后前往恭王府。
到京不久,曾纪泽便成了恭王府的常客。他虽只小恭王6岁,一个王一个侯,曾纪泽却在恭王面前执晚辈之礼,且口气十分谦恭,恭王每有诗作,他必步其韵而和之。所以,恭王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觉得曾国藩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不同。
中枢密勿,恭王口紧,从不向不相干的人露一点风,但对曾纪泽却例外,有时却是讨教的口吻。今天一听曾纪泽来了,他马上起身迎到门口,见面就说:
“劼刚,我正想和你聊聊。”
说着上前挽起曾纪泽的手一同进来,并坐在两把梨木椅上,小苏拉上前献茶,退下后,恭王端茶不饮,却微微叹了一口气。曾纪泽看在眼中,乃说:
“六爷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恭王双眼凝望着前面书架上的玲珑碧玉笔架说:“唉,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能不令人喟然兴叹?”
曾纪泽立马便猜到了什么:眼下言路上对淞沪路的###已趋白热化,几乎是在逼着朝廷表态。于是试探地问道:“可是为了那条铁路?”
恭王见曾纪泽一猜便着,乃问道:“关于那条路,你听到了什么议论?”
曾纪泽说:“不是由盛杏荪出面买断了吗?”
恭王叹了一口气说:“买是买断了,可如何处置却众说纷纭,有人竟要将它拆了扔到海里去。”
曾纪泽啧啧连声地叹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铁路没有错,错在洋人先斩后奏,侵犯了我,如今买回来了却不营运,那不是暴殄天物?”
恭王说:“上头说恶例不能开,不然到处修路,国将不国了。”
曾纪泽说:“其实,到处有铁路是好事,铁路便民利国,已是各国公认的事实,小小的岛夷日本,早几年便有了铁路了。洋人有的我们也应该有。”
恭王说:“正是这话,贵同乡左季高有一句名言:东西方有,中国不得傲以无;东西方巧,中国不必傲以拙;人既跨骏,我不得骑驴;人既操舟,则我不得结伐。眼下各国都在修筑铁路,泰西各国铁路四通八达,东洋日本也有铁路通东京,可我们仍在用驿马舟车,李少荃欲修从胥各庄到大沽的铁路,可没容我开口便被堵住了嘴。”
说着便藤长长、叶蔓蔓,把御前会议上的争执诉说了一遍。曾纪泽一听郭嵩焘果然有封奏上来,便急于想知道内容。但口中仍说:
“胥各庄的铁路怎么就会扯上皇陵呢?再说东边那位一向秉性随和,也不大拿主意的,这是什么人把野火烧到她那边去呢?”
恭王摇摇头说:“猜不透,此人怕大有来头。总之,这样的局面非有人出来大声疾呼不可。郭筠仙有日记,专述海外见闻,讲到铁路,头头是道,于那班人真不啻当头棒喝。我已吩咐总理衙门刻印,也让这班人看看。”
曾纪泽先只听提到奏疏,仅是补办国书及刘锡鸿请辞事,心中便在嘀咕,眼下一听日记,不由一怔,忙问道:“日记中说些什么?”
恭王说:“全是在海外的见闻,洋人如何治国,如何富强。议论也十分精辟,我已咐咐总理衙门将其刊刻,准备分发各在事大臣。”
曾纪泽沉吟半响,期期艾艾地说:“六爷,言路既然如此嚣张,这日记只怕缓印为宜。”
恭王说:“这是为什么?”
曾纪泽说:“怕火上浇油,于大事无补。所谓事缓则圆呵。”
恭王此时还在气头上,乃不假思索地说:“怕什么,他个人亲历亲见,说说又何妨?”
曾纪泽摇摇头说:“六爷,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再说郭筠老已一度成为众矢之的,眼下只吃得补药,可吃不得泄药。”
恭王过细一想,觉得有理,可又不愿被沈桂芬笑他优柔寡断,于是安慰曾纪泽说:“你放心,沿途见闻,应无大的窒碍,再说,他也只是供总理衙门参考,是我让刻印的,若有人说,我一定为他担待。”
良谋畏清议 洋务忌流言(6)
至此,曾纪泽再无话说,回到家中,在写回信时,便一再规谏郭嵩焘,朝中政局多变,出言宜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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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海补天也枉然(1)
英国爵爷的公道话
驻英使馆收到邮差递到从国内两江总督衙门来的一份公函,原来是沈葆桢欲请驻英使馆代办两件交涉案:一件是前年十一月,有华商周复顺等所雇运盐船只在江西湖口被英国太古公司轮船“惇信号”撞沉一事,因英商享有领事裁判权,周复顺无法在国内衙门告太古公司,乃告到英国驻上海领事馆,但英国领事庇护本国侨民,官司打了两年多迄今无结果;
另一件是太古公司在镇江码头趸船停靠处擅自造桥通岸,因栽桩托架引起江堤坍塌,镇江海关多次要求太古公司将趸船移泊而太古公司却不予理睬。就这么两桩小小的官司,只因牵涉到洋人,居然就一直处理不下来,事情层层上报到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一面行文咨请英国公使处理,一面还托赫德从中斡旋,可就是没有结果。
为此,沈葆桢特将案情详细具文转郭嵩焘,请他直接找英国外交部交涉。
看完公函,郭嵩焘不由热血贲张,一边把公函递与刘锡鸿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哼,英商在我大清如此蛮不讲理,所恃者何?无非就是这领事裁判权也,你们说是尚待时日,我看是一天也不能等待了。”
黎庶昌和张德彝也凑到刘锡鸿身边看公函,三人看完也一个个气愤不已。刘锡鸿说:
“看来,条约的修改固然有待,但就事论事,这交涉是非办不可。”
黎庶昌等人也认为刻不容缓,于是立刻就此发了个照会,递交英国外相德尔庇,敦促他们迅速处理这两件案子。
照会由黎庶昌执笔,正副使共同署名,字斟句酌后再交马格里、张德彝商议翻译成英文。正在这时,只见另一翻译凤仪拿了一叠报纸进来,往案上一放,兴冲冲地说:
“各位大人请看”。
众人看时,上面一张是《泰晤士报》。使馆之人现在已对伦敦的各大报纸有了较全面的了解,知道保守党和自由党各自办了自己的报纸,保守党的名《得令纽斯》;自由党的名《斯坦德》,各持一家之言攻击对方,宣扬自己一党之主张,但最著影响的却是《泰晤士报》,它不但历史悠久——创刊近百年,且不偏不倚,持论较为公允,所以每天报纸来了,众人总是先留意该报。眼下黎庶昌瞥见报纸,先唤着凤仪的字说:
“夔九,什么事把你喜欢成这样,说与我们听听。”
凤仪指着报纸说:“这上面有大家关心的呢。我先念与大家听听吧。”
说着他拿起《泰晤士报》念了一篇文章——此文作者名师丹里,乃澳大利亚世爵。他撰文评述本国政府这些年来取得的外交成就,洋洋洒洒,面面俱到,但文章最后,却直截了当地抨击政府不该以武力胁迫亚洲和非洲国家,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侨民不遵守侨居国家的制度和法令,常有恃强凌弱的行为,这是国民的耻辱,政府有责任纠正——这些话几乎句句说到了在座者的心坎上。
郭嵩焘待凤仪念完忙问:“你说这师丹里是个世爵?”
凤仪说:“不错,这报上登了他的头衔呢。”
“好啊,又是一个爵爷。”刘锡鸿高兴地对黎庶昌说,“纯斋,那本英国的《缙绅录》不在你手中么,查一查师丹里现居何职,家住何方,我们应该去拜访他。”
郭嵩焘也兴趣盎然。忙说:“云生此议甚合我意。”
凤仪又说:“这里还有一条消息呢。”
众人看时却是一份《谟里普斯德报》,此报为晨报,类似中国的邸抄——宫门抄,专载政府公告及官员升绌等时政要闻,不再登其他社会新闻,因此是外交官必须常常留意的报纸。
此刻凤仪将其展开,在左下角寻到一条消息:据载,日本驻英公使上野景范已在外交部及国会游说,欲修改《日英条约》中的不合理部分,但外交部及大多数国会议员认为其修约理由不充分,难以同意云云。
“理由不充分,难以同意?”听到日使欲修约一事,郭嵩焘便聚精会神起来,到最后不由眼睛一亮,乃紧盯着凤仪问道:“是这么说的吗?”
凤仪听公使这么问,似是对自己的翻译不信任似的,乃将报纸递与张德彝。
在使馆数名翻译中,张德彝与凤仪官阶相捋,一个为兵部候补员外郎,一个为户部候补员外郎。但论英文程度,张德彝要比凤仪强。此时张德彝从凤仪手中接过报纸,匆匆浏览一遍,然后说:
“没错,日使提议修约,英方认为所说理由或没有根据或举例不当,故不能同意其要求。”
一听张德彝也这么说,郭嵩焘更兴奋了,口中喃喃地说:
“举例不当、没有依据。这不是说商量还是可以的吗。”说着头一偏,问刘锡鸿道:“云生,在我们朝廷,如果有洋人提出一件要求,伤及国家体面,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们朝廷当作何批示?”
填海补天也枉然(2)
熟悉朝章典故的刘锡鸿想了想,说:“那一定是批八个字,道是:事关国体,断难准允。”
郭嵩焘连连点头说:“不错,应是这么答复。看来,英国人确实有情可揣度,有理可折服。就这改约之事,他们的大门也并未关死。”
说着,他吩咐黎庶昌,准备一份照会,正式向英国外交部提出修改条约的要求。
圣詹姆士宫
照会递到外交部,一连两天毫无动静。这天是英国朝会之期,地点在圣詹姆士宫。
圣詹姆士宫建自数百年前,其时英国还是个小国,体制简易,王宫建于旧城区,规模不大。随着城市发展,王宫眼下已与市肆毗连,国君车队出入甚为不便,故于道光年间另建白金汉宫,虽有新宫,但大的朝会及大庆典仍在旧宫。
此宫外表以汉白玉为主砌成城门形,护军数百,皆着红色龙骑兵军服,列队于内,门口则为身着金色铠甲的军官,佩长剑。进入大门,有石阶数级,升阶后至一大堂,装饰得金壁辉煌,大堂有门两重,头道门立着御前大臣西摩尔,清国公使第一次觐见维多利亚女王即由他领见。
此时陪侍一边的马格里立刻上前向西摩尔递交名片——郭嵩焘和刘锡鸿已随乡入俗,由马格里代印了一大叠洋式名片。西摩尔已是熟人,接过名片随即高声唱名,谓:
“大清国公使郭大人、副使刘大人到!”
立刻另有负责接引的大臣过来引客人一行进入休息室。
随着各国公使及夫人陆续到齐,有内大臣赫弗侯爵手执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在门口登记公使及随员人数、安排入觐顺序。
自由与平等是洋人平日的口头禅,体现在外交礼仪上则各国公使不分国之大小,一视同仁,入觐时以该国公使递交国书的时间先后为序,清国公使刚来不久,故排在最后。
听马格里介绍了这一细节后,郭嵩焘虽排在最后,却十分高兴,认为洋人通情达理,确有古风。
上午10点钟,内廷奏响了音乐,内宫大门洞开,在仪仗队导引下,威尔逊亲王夫妇在前,维多利亚女王在三公主露易丝、四公主碧阿他丽丝左右掺扶下缓缓进入大厅。待女王登上宝座,威尔逊夫妇立于宝座之下,三公主和四公主则立于女王身后,各大臣随即进入,分立两旁,接着由赫弗侯爵唱名,各国公使相继进入,向女王鞠躬,女王亦回敬,威尔逊亲王则上前与公使握手问好。
当郭嵩焘与刘锡鸿及翻译进入时,威尔逊亲王一一如前,问候过后又说:
“听说贵公使学识渊博,鄙人景仰不已,改日当亲自上门请教。”
郭嵩焘连说“不敢不敢。”
马格里则翻译为“欢迎,欢迎。”
女王则问起“贵公使何不偕夫人一同来?”
各国公使皆偕夫人一同入觐,这是摆在郭嵩焘面前的事实,槿儿也私下嘀咕过要去王宫见识,但想到中国的礼俗及同僚的议论,郭嵩焘仍下不了决心。眼下女王问起,他只好以身体不适为对。女王于是反复叮嘱,下次来时希望能看到尊夫人。
接见过后,女王留宴所有外交官。宴会在圣詹姆士宫的大花园举行,女王年岁大了且肥胖,不耐周旋,乃早早退出,一切交由威尔逊亲王主持,用鸡尾酒,菜肴自取。宴后亲王又留公使们参观圣詹姆士宫。
在这幢森严古老的城堡中,除了女王寝宫,其余地方都可参观。
郭嵩焘和众公使一道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国君的图书室、王世子及公主的居室和贵宾室,只见屋宇皆错花飞金、玻璃明镜,悬大小各式彩灯,各厅堂皆以锦缎为壁衣,花色与地毯相合,壁上皆嵌挂名画,接见使臣的大厅绘有英国历代君主的画像,正面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嵌镶在镂金的框架中,与之相配的是对面绘有维多利亚女王年轻时的半祼的巨幅画像,显得十分美丽动人。
王世子、公主室内几榻皆以金饰,上面摆设用纯金或纯银及象牙镂花的器皿,连壁炉的周边也用金饰,游廊夹道上则陈列着古铜制品及名贵的瓷器,在紫藤架下有三艘很大的象牙船,雕刻如吴越间的花艇,上面人物、篙架、座椅毕具,郭嵩焘看着眼熟——似是圆明园中之物。花园喷水池边,有汉白玉雕祼女十数尊,或坐或立,或举水瓶自浴,大小与真人差不多,模样十分逼真。客人置身其中,就如游仙境一般……
众人随威尔逊亲王参观,相互交谈,清国公使受语言障碍,显得较为冷落,日本公使上野景范善体人意,他马上与郭嵩焘走在一起,边看边用华语与郭嵩焘聊天。
因欧洲各国都在关注巴尔干半岛的战争,这里的人几乎全在议论这个话题,郭嵩焘近日也找马格里等人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那里民族杂居,有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有信奉###教的土尔其人,还有信奉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人,彼此因教派之争而相互仇恨,常年争斗不息,这中间又因俄罗斯人觊觎巴尔干半岛及黑海海峡,未免推波助澜,英国和法国则惟恐俄国人得手又从中助土拒俄,从而导致了俄土八次战争,居然互有胜败。眼下虽说是土尔其与塞尔维亚的战争,俄罗斯表面保持中立,但已把志愿军派到了塞国;而英法则一如其旧,将军火源源不断运往土尔其。
填海补天也枉然(3)
在郭嵩焘眼中,土尔其人为西突厥苗裔,眼下又支持新疆的阿古柏政权,封其酋阿古柏为“艾弥儿”,是对中国不友好的行为,不过彼此并未直接为敌,使者间不必寻仇。故当上野景范提到这个话题时,郭嵩焘只说:
“总总以解兵息争为宜。”
上野景范则直言不讳,说土国内政不修却又横挑强邻,兵连祸接实在是不智之举。郭嵩焘细问其故,据上野景范说,这以前土尔其称奥斯曼帝国,创立时间约在中国的元世祖末年,其时国力强盛,军队所向无敌,乃灭东罗马帝国,占领叙利亚及巴尔干半岛等大片土地,大约到明朝初年,其疆域横跨欧、亚、非三洲,为世界第一大强国。可接下来因国王——苏丹好大喜功,内政不修,连年征战,国力虚耗,至明正德十一年(1571年),其舰队为西班牙与威尼斯联合舰队所败,此后便一蹶不振,但继位的国王一个比一个好战,不知休息,外与俄罗斯等国争斗不息,内又贪污贿赂公行,文恬武嬉,值此世界各国纷纷改革国政、咸与维新之际,却仍一如其旧,视新政为异端,目下国力更趋衰落,以致国土分裂,降为一三等小国,不得不依附英法,苟延残喘……
上野景范知道得真多,说起来有根有据,比马格里的介绍更为详尽。郭嵩焘听后不由感慨不已:土国的情形又与眼下寝处积薪却仍固步自封的大清国何其相似!上野景范此说是否在影射呢?他装作不在意地说:
“土国地处地中海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为抗衡俄国,不得不与英法结盟,这也是不得已之举,为结好英法,想必要给诸多好处。”
上野景范冷笑着说:“不是吗,英法与土国所订条约就像与贵国及敝国所订条约一样,都是利己不利人的不平等条约。”
郭嵩焘不意上野自己提到了条约之事,于是一边点头一边试探道:“听说上野大人欲与英国外相商讨改约,让他们放弃领事裁判权等许多特权,他们何来理由不足一说?”
上野景范叹了一口气说:“这不过是托词罢了。其实论其本意,在他们心目中,乃是到口的肥肉不愿吐出而已。”
郭嵩焘说:“我们有一句俗话叫做‘拳打理不动。’若果真于理不合,自应该吐就吐。”
上野景范说:“是的,这以前敝国不谙外交,不知有国际公法,且迫于武力,只好和他们订了条约,但凡事都要合理合法,不然,何所谓平等相处呢?”
郭嵩焘觉得日使说的正是自己要说的。他见威尔逊亲王正回头望他们,虽明知亲王不懂华语,却仍故意大声说:
“英吉利眼下正标榜自由与平等,国使入觐也不分大小强弱,何以抱住不合理条约不肯改正呢?”
上野景范也大声说:“此事并未了结,我们是必争到底的。”
从圣詹姆士宫出来后,郭嵩焘约上野景范往访师丹里世爵,说他是英国人中反对不平等条约且敢于仗义执言的人。上野景范也读过那篇文章,乃欣然应允。他用英语吩咐了马车夫几句,于是由日本使馆的车子引路,一行人直奔师丹里侯爵府。
原来师丹里已退休在家,上野和他熟稔,见面后先介绍清国的正副公使郭大人和刘大人,师丹里立刻笑盈盈地上来与客人握手,并将客人引入宽敞豪华的大厅,主宾落座后,上野代表郭嵩焘说起来意:感谢师丹里爵爷在报上撰写同情亚洲人的文章。
师丹里不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的个人所见,认为英国人在大清有四件事做得极不光彩:第一是不该倾销鸦片;第二是不该拥有领事裁判权;第三是传教士不遵守法度;第四是马嘉理一案错在英国,不该反赖大清赔偿并开放口岸。
其实,英国人用坚船利炮叩开大清的大门后,硬是五凶十恶,又岂止这四端呢?但郭嵩焘和刘锡鸿听了仍如醍醐灌顶般快意,口中连连称善,并和师丹里谈了打算,师丹里认为找外交部交涉是对的,并口口声声保证,有机会一定要代为游说国会。
修改条约
回到使馆,郭嵩焘等人对改约一事更有了信心,想到第一步——国内交办的两件交涉案尚无回信,正准备派人去催问,不想就在此时,邮差送来当日报纸,《泰晤士报》第四版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报道了“禁止鸦片协会”开会并上书国会的消息,其中有清国公使的即席发言一节,另外却在左上角用醒目的字体发了一条消息,谓清国公使自己即是一个鸦片吸食者,每日在使馆吞云吐雾、一榻横陈云云。
使馆之人听凤仪念出后不由大哗,郭嵩焘更是气得绕室徘徊——平日认《泰晤士报》立论公允,不偏不倚且常发表同情大清的文章,不料今日竟如此黑白颠倒、信口雌黄,洋人的反复无常,与市井小儿何异?
填海补天也枉然(4)
这中间刘锡鸿表现尤为激烈,他立刻把马格里找来,将报纸往他面前一扔说:
马清臣,你们英国人怎么血口喷人呢?”
马格里不知刘锡鸿气从何来,也不明白大厅里的人为何个个对他竖眉瞪眼,像审案一般,乃捡起报纸仔细浏览一遍,终于看到那篇文章,不由淡淡地一笑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黎庶昌说:“我们使馆上下无不洁身自好,才到此地便约法五章,其中之一便是禁食鸦片烟。这是你所看到且也应该遵守的,正使大人对鸦片更是深恶痛绝,这也是你天天看到的,可报纸居然如此颠倒黑白,这可不是一般的污人清白,而是别有用心呢!”
于是众人纷纷质问,就像文章是马格里写的一般,马格里无奈,只好说:
“大家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刘锡鸿说:“这是何等大事,叫人能不气愤?”
马格里说:“我们大英帝国一向讲究言论自由,凡各有所见,均可在报上撰文发表,就如你们朝廷的御史可风闻奏事一般,不必件件落在实处的。尤其是在竞选的时候,为诋毁对方,极尽造谣诽谤之能事。你若认真,那可会气死呢。”
张德彝也闻讯赶来,代为宽解说:“这《泰晤士报》原名《每日天下纪闻》,创刊约在乾隆初年,属汤姆森报业集团,所载文章均是自由撰稿,并不代表政府。我看可能是正使主张禁烟的话触怒了一些鸦片贩子,于是他们便造作出这等谣言来。”
经他如此一解释,众人认为合理。但这事不但关系今后修约之议,且事涉正使脸面,甚至是一国之名誉,岂能小看?大家议来议去,决定紧急约见威妥玛,先看他有何话说。
“啊呀呀,就为了这件事?”
威妥玛风风火火地赶来,大概在路上已听黎庶昌说了,进门便用十分轻松的口吻说:“小事一桩,去一封信让他们更正并向郭大人道歉就是。”
郭嵩焘听他说得如此轻松不由更加有气,乃说:“如此信口乱喷,假如是发生在你们身上,不知当作何处置?”
当作何表示,威妥玛其实心中有数——自从《烟台条约》签订后,国内外反映不一,因条约规定鸦片在中国的销售必须税厘并征,大大地伤害了东印度公司鸦片贩子的利益,故他们对此群起而攻之,加之俄法诸国也对英国单独与中国的商定不满,故有不少人从中作梗,今日报上发表此文,决非无因。不过此时此刻,他怎么好对郭嵩焘说呢?只好笑了笑,说:
“也不过一笑了之。”
自从得知英国国会迟迟未能批准《烟台条约》后,郭嵩焘早已明白其中底蕴了,眼下他见威妥玛期期艾艾,知他的难言之隐,但此事牵涉到个人名誉,他终不能释怀,乃说:
“这里才说本人在夏弗斯百里家发表禁烟的演说,那里又说本人吸食鸦片烟,如此反复无常,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威妥玛被他问得无言可答,只好说:“报纸纯一家之言,并不代表政府立场,若硬有侵犯名誉之事,可以请律师和他打官司,不过,据我国法律,像这类事也无法科以大罪,无非是道歉了事。但不打官司国人或许知之不多,一旦打起官司,反弄得举国皆知。不如依我所说,倒可得息事宁人之美名。”
郭嵩焘尚在沉吟,威妥玛又连连好言劝解,并说自己将亲自去报馆交涉,保证更正与道歉的文章第二天同时见报,郭嵩焘才稍消其怒。
威妥玛走后,马格里又反复劝解,据他说泰西的言论自由,确有为东方人所不能理解者。他说了一件往事:一日女王与一班文学侍从之臣在宫中举行宴会,席上有人提议即席编故事,要求是一要简短,以一句话为宜,二要关于女王,三要牵涉到风流韵事。各人临场发挥,都有作品,最后选定的一篇众人皆说好,你说这篇是如何写的?原来他竟写道:
“女王身怀有孕,谁干的?”
你想想,谁都知道女王与丈夫感情甚笃,居孀十余年仍为丈夫服丧,怎么会有这等事呢?当时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可女王听了也不过一笑了之。
眼下众人听马格里说起,一个个都觉得匪夷所思。在中国,普通人就是确有其事,别人也不敢说,又何况事涉宫幄内秘呢?
郭嵩焘却始终轻松不起来——此事不管怎么说,都有些蹊跷。因为一面是他发表关于禁烟的演说,一面却诬蔑他本人吸鸦片烟,而且,绘影绘声,什么“一榻横陈”、“吞云吐雾”,哪有如此巧合呢?
第二天上午不到送报的时候,威妥玛便带个随员来了,手持一张尚散发油墨香的《泰晤士报》,见人便扬了扬。郭嵩焘闻讯迎出来,在台阶前与威妥玛相遇,威妥玛得意洋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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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海补天也枉然(5)
“郭大人,这下放心了吧?”
郭嵩焘让张德彝把更正的文章口译与他听,张德彝念道:
“昨日本报记者琼斯所写谓大清国公使吸食鸦片一文,采自传言,与事实不符。大清公使郭大人立身端正,从无不良嗜好,为一体面君子。本报特予以更正,并向郭公使道歉,且保证今后不再发表此类文章,望郭公使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云云”。
文章措词还算得体,郭嵩焘及闻讯下楼的刘锡鸿等人听了,这才脸上露出了笑容。台阶上不是说话处,郭嵩焘乃伸手肃客,把威妥玛和随员让进客厅,又让佣人摆上水果点心,且端上咖啡,接下来谈第二件事——昨天是气头上不想说,今日正好接续前言:
湖口的盐船案、镇江的趸船移泊案,照会到外交部已一个星期了,何以不见回复?
到得此时,威妥玛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头一偏,口气颇为倨傲地说:
“这两件事发生时,本人尚在贵国,首尾都十分清楚,简言之,不就是死了一个水手么?你们的照会也才到5天,急什么呢?”
“死了一个水手”仅指湖口的盐船案;而镇江的趸船移泊关系江堤可能坍塌,危及垸内数十万人的生命,却避而不提,再说“死一个水手”就是小事么?“马嘉理案”也才死一个翻译呢,可你威妥玛却掀起翻天浊浪,百般恫吓,险些就发动一场战争。
想到这里,郭嵩焘把心里想的委委婉婉地说了出来,并说:“我们的照会虽只发了几天,可案子已拖了两年了。”
威妥玛正在喝咖啡,闻言放下杯子说:“要说两年也事出有因——此案敝国派在上海的领事麦华佗博士本已作了了断,可你们原告不服才拖下来。眼下交涉到了外交部,外相慎之又慎,要派大员专办,这就必先调集案卷,派员复核。须知我们是法制国家,听讼时为免出偏差,手续十分繁复,怎么能在近日就能答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