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就是答复。可发生在大清的事,为什么大清的官员不能根据大清的法律作出裁决,而要交由洋人审理,官司拖了两年,又从上海转到伦敦来,何以舍近求远呢?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归结到中英间的不平等条约之一的领事裁判权了。
郭嵩焘想把话说得委婉些——在这件事上,威妥玛是关键人物,他是现任驻华公使,有关大清的事,外相以他的意见为主。
正想缓缓进言,不想刘锡鸿先发言了。
这些日子,刘锡鸿也研究了不少外交文件及国际法准则,故开口也有理有据。他说:“这事归根结底错在领事裁判权上,根据国际公法,外交豁免权是正当的,领事裁判权是不合理的。为什么你们的传教士、商人在我国犯了法,我们官员不能管呢?所以,我认为,要想两国永远相安,应该重新考虑修改中英条约。”
话未说完,威妥玛立刻站了起来,手一挥,打断了刘锡鸿的话。
自从日本公使提出修改不平等的条约后,外相德尔庇已料定清国公使必然效尤。尽管英国与欧美各国的条约都无领事裁判权这一条,他们也料定清国公使已掌握了有关情况,但仍一脚踩定条约不能修改。威妥玛已接受外相这一训令,故当刘锡鸿才开口马上堵他道:
“郭大人、刘大人,你们今天究竟是为了两件具体的案子提出商讨,还是要公开指责我们的前任政府呢?如果要撕毁前任政府已定的条约,那正好,才签订的《烟台条约》墨迹未干,我们的国会尚未批准呢。”
一见威妥玛突然变脸,郭嵩焘认为刘锡鸿出言太陡,忙用和缓的语气说:
“不要急,威大人还是坐下来吧,都是老朋友了,见面何必激动?我们算是朋友之间的谈心吧。”
威妥玛见郭嵩焘态度从容,相比之下,自己却是急躁了些,于是坐下来,但仍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说:
“谈什么?谈你们不想履行条约?”
郭嵩焘说:“此话从何谈起?要毁约我们何必来?须知本公使来到贵国就是为了履行条约的。不过,中英之间历次所订条约确有不完善之处,应该斟酌、修改,刚才刘大人的意思便在这里。”
威妥玛一听,鹰眼直逼郭嵩焘,连连追问道:“斟酌?修改?条约就是为了约束双方行为而签订的,订者,定也,怎么还可修改?反复无常、信口雌黄怎么能取信于人呢?”
郭嵩焘望他冷冷地一瞥说:“阁下不必把话说得太绝了。其实,中英之间自第一个非正式条约——《穿鼻草约》起到眼下的《烟台条约》止,其间屡有更改,《南京条约》就是在《穿鼻草约》的基础上有所增加,《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又是在《南京条约》上层层加码,只不过每修改一次,更加有利于贵国,敝国则更加不堪罢了。再说,条约每十年修改一次本是列国的规矩,也不是我们兴起的。”
填海补天也枉然(6)
威妥玛经郭嵩焘一反驳自知失言,但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本人认为英中之间所有的条约都是根据当时的实际而订,十分合理,且经两国元首盖印,经敝国国会批准,毋庸再议。”
熟悉中国朝章典故的威妥玛此番终于用了一个“毋庸再议”了,但郭嵩焘从他话语中看出了心虚和强词夺理。事情既经刘锡鸿点明了,他决心率性说下去,于是说:
“不然,这以前敝国尚未开放,在事大臣不谙外交,也不知一些外交原则,故不该答应的事也答应了,就如领事裁判权,据本人所知,这是针对野蛮国家而设立的,并不针对文明国家。我中国为五千年文明古国,当今皇上、太后为一代仁厚之主,内修法治,外睦友邦,贵国视我大清为野蛮国家,乃是不友好的行为。”
郭嵩焘原想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应可折服威妥玛,不想威妥玛竟连连冷笑道:
“既然阁下有此一说,本人不妨把话挑明。不错,领事裁判权确是针对野蛮国家而设,因为敝国法令乃根据耶稣基督的教义——要拯救有罪之人的灵魂而不是惩罚肉体而设。故一向宽大人道,敝国人民也习惯在这种宽松法律下生活。贵国自诩文明法治,据本人所知,法治极不完善,严刑峻法、贪污卖法,种种不人道的事屡有所闻,凌迟、腰斩、宫刑、幽闭等等骇人听闻的条文更载入堂堂律例,如果我们不用领事裁判权来保护我们的侨民,一旦误触刑法,难道让我们大英帝国的公民也遭受凌迟、腰斩的酷刑么?”
郭嵩焘不料威妥玛竟有如此一说,正要反驳他,刘锡鸿却抢先说:
“凌迟腰斩为大辟之刑,乃处置谋逆大罪的,哪会用在你们侨民身上。”
黎庶昌等人也一齐驳斥威妥玛,可威妥玛一看这阵仗,他又“通”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一挥说:
“既然是朋友谈心,我可告诉你们,这种场合是不适合谈这种话题的。再说,以贵国眼下的法治状况,要我们放弃领事裁判权是决不可能的。”
说着不宵地一耸双肩,手一扬,便和随员跨出了客厅……
威妥玛一走,正副二使气得连连摇头叹气,众人气愤,齐声大骂威妥玛嚣张。刘孚翊说:
“什么公使入觐不分国之大小,一律平等,看来全是表面文章。”
姚若望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谁让我们打不过人家?强权即公理,弱国无外交。”
这中间,最失望的莫过于郭嵩焘。威妥玛的专横,让他心中那“洋人有情可揣度,有理可折服”的观念彻底破灭了,女王虽谦虚有礼,外相虽温文尔雅,看来,这全是表面文章,洋人其实是笑面虎。在他们面前,有什么公理可援引,又有什么情义可揣度呢?
张德彝于一边听众人争论,乃回屋里找出一部英文书,翻了几页说与大家听:
“其实,泰西各国法律也是不断完善的,就说严刑峻法和不人道之举,他们也未尝没有过。”
说着,他便根据书本,说起了洋人以前的不人道处。原来他们也有绞刑、火刑、溺刑和磔刑,磔刑就是中国的五马分尸,英国的###官托马斯·莫尔就死于磔刑,而众人熟悉的布鲁诺即死于火刑,都惨不忍睹。尤其令人发指的是杀人喝血。据记载,英王亨利二世被处死后,许多士兵就抢着喝他的血。还有法国的路易十六世被斩首后,血也被人抢着喝,且有人说,国王的血很咸。只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他们逐步废除了这些酷刑,仅保留了断头台一种而已,就是监狱,也是近世纪才有了改变。
刘孚翊说:“既然洋人也有不仁道之举,凭什么便在我们面前装出一副善人的面孔呢?原来是假善人。”
于是众人纷纷骂洋人伪善。黎庶昌听后,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威妥玛虽强横,洋人虽确实伪善,但人家毕竟现在废除了严刑峻法,这是我们在香港、在新加坡等地亲眼看到的。所以,我们便也不能说威妥玛的话毫无可择之处,这就是我们的法律确也有待完善,仅凭一部现存的《大清律例》是无法判审目前涉外案子的,比较香港、新加坡的监狱和法庭,我们也确有亟待改进的地方。”
这句话算是平心而论,众人不由一齐点头称是。只有刘锡鸿不受用,但他尽量保持克制,故也只翻了黎庶昌一眼,没有反驳……
就在这时,门丁送来当日报纸,张德彝因有气,只懒懒地把《泰晤士报》翻了一下。见与威妥玛送来的一般无二便丢在一边,却又随手捡起了《斯坦得》报,才一浏览,不想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一下映入他的眼帘:
“上海已试通车的淞沪铁路行将被毁”。
副标题则是:
“清国简讯:这就是清国的洋务”。
填海补天也枉然(7)
众人一见这情形,忙央张德彝细读正文。
原来通篇皆是讽刺文字,谓清国的两江总督费二十八万五千两白银买下一条铁路,原以为是要由皇家营运,却不料是要拆了扔到海里,送与龙王作寿礼云云。
张德彝一口气读完这一段文字,郭嵩焘听了不由仰靠在沙发上,又长长地叹了一口冷气……
伪国幽影
一次关于改约的外交试探便这么不欢而散了,虽然郭嵩焘把它说成是闲聊,可就是这么一“闲聊”,郭嵩焘总算把洋人的底蕴看穿了,“强权即公理,弱国无外交”原是举世一辙、历久不衰的古今通理,只不过洋人毕竟不是夷狄,脸上蒙有一块文明的面纱,不及那逼南宋君臣称“儿皇帝”的金元蛮族那么直祼祼、面目狰狞罢了。
然而,归根结底是我们不能反省,不能自强,不能完善政治与法律,与洋人同步。他想到这一层便心痛,尤其是身处交通四通八达的伦敦,想到国内一条不到三十里的吴淞铁路也即将拆毁。一叶而知秋,国人何时才能猛省?
那一种无望的悲哀,就如大西洋的滚滚寒潮,时时袭上心头,令人战栗……
然而,不利中英邦交的消息却接踵而至——这天,《谟里普斯德》报上登出了英国政府任命沙敖为驻南疆阿古柏的所谓“哲德沙尔罕国”的“公使”的消息。
使馆之人读到后无不愤怒:南疆本是我大清领土,身为浩罕国军官的阿古柏霸占在那里,僭号称王,眼下左宗棠己指挥十万楚军出关,眼看就要收复全疆了,英国人居然还向那里遣使,这不是无视大清主权,分裂大清领土么?
郭嵩焘得报,一面具疏向朝廷奏报,一面行文照会英国外交部,提出抗议。
照会由黎庶昌和凤仪亲自持去外交部,当面递交外相德尔庇。
下午德尔庇约见郭嵩焘和刘锡鸿,答复是:目下在南疆喀什噶尔地区有不少英国人在那里从事贸易,英国政府遣使的目的是保护那里的侨民。
这一说当然不能为两位公使所接受,双方唇枪舌剑,反复诘驳了好几个回合,最后郭嵩焘和刘锡鸿却仍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而修改条约的要求也一并提出来了,却是一说立即遭到拒绝。
回来的路上,刘锡鸿不由大骂英国人无耻,说德尔庇简直就是一个无赖,黎庶昌显得较为沉着——眼下新疆伊犁八城为俄国人“代管”,南疆则驻有英国“公使”,洋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无非是大清眼下势力尚无法到达这些边陲地区而已。于是他说:
“依我看,使者在伦敦,只能作到这一步了,希望在新疆,在十万楚军和左帅身上,打不赢没得说的,新疆肯定要被英俄瓜分。打赢了,俄国人、英国人都无法赖着不走,就是要改约,他们也不敢这么强硬。”
一听黎庶昌又提到了左宗棠,郭嵩焘此番没有发火,却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神情真说不出是希望还是失望……
但不管郭嵩焘怎么想,黎庶昌的预言却一步步在接近实现。
五月,伦敦的各大报开始在头版头条报道新疆的战况——刘锦棠指挥的各路大军在完全收复乌鲁木齐后,稍作休整,立即发动了对吐鲁番的进攻,阿古柏在达坂城下摆出与楚军一决雌雄的架式,但挡不住楚军凌厉的攻势,阿古柏那支受英国教官训练、拥有英式和俄式装备的武装才交锋便被击溃,刘锦棠的“老湘营”和张曜的“嵩武军”两大主力终于会师吐鲁番,全歼逃敌并俘获了阿古柏的大总管爱依德尔呼里……
这些消息于使馆的官员如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他们无不欢欣雀跃——须知楚军痛打的虽是阿古柏,却实实在在地挫败了英国人觊觎中国西北的野心。
想到仅仅才提出修改不平等条约,威妥玛、德尔庇在公使面前便摆出一幅盛气凌人的面孔,今天终于可还以颜色了,他们能不如醍醐灌顶、浮一大白而称快哉?
两天后,在事先未预约的情况下,威妥玛带着两名随员突然造访。
就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一样,威妥玛神色自若,欣然用华语和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正副公使打招呼:“二位好。”
“好。”郭嵩焘心中对这个威妥玛看法已大不如前,面子上却也不便表露,刘锡鸿却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勉强地伸出右手让威妥玛去握。
威妥玛似乎没在意,他仍像个老朋友似的一手拉着郭嵩焘又一手拉着刘锡鸿,劲头十足往客厅走。宾主坐定后,威妥玛略作寒暄,郭嵩焘即叩来意。威妥玛笑了笑说:
“我是来向各位贺喜的。”
郭嵩焘闻言不由诧异,乃说:“何喜可贺?”
威妥玛望着客厅壁橱上的报纸狡黠地笑了笑说:“贵国军队在新疆地区与阿古柏部的战斗中,获得大胜,眼下伦敦各大报纸报道了此事,且盛赞贵国军队的神武,各位能不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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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海补天也枉然(8)
这一说自然让众人喜笑颜开,郭嵩焘于是点头说:“诚然,这说明我朝廷为收复旧疆,使大清皇舆复归一统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另外,我十万湘楚健儿也确实英勇善战,不负众望。”
正使的回答十分得体,刘锡鸿和黎庶昌一齐点头,不想威妥玛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各位是否认为有了左帅的十万大军,新疆从此就可高枕无忧了呢?”
郭嵩焘说:“看来威大人还很用心留意我西北地方,且自有见解,我倒很想听听。”
威妥玛说:“据我所知,新疆问题十分复杂,单就军事力量而言,此番左帅的胜利并未伤阿古柏的元气,阿古柏所建之国名‘哲德沙尔罕’,哲德沙尔罕者,七城之国也,所谓七城仅指南疆,北疆的占领者是那个有名的‘清真王’,他是本地穆斯林,与阿古柏仅为同盟,阿古柏的主力仍在南疆。所以左帅虽占领了北疆和吐鲁番,未必能同样顺利地进入南疆,因为距离太远、战线拉长、兵力分散,加之运输困难,补给不及时,就是暂时占领,也无法长期在那里站稳脚跟,因为那样的话你们的财政必然会被拖垮。”
威妥玛不愧是个中国通,他在驻北京期间早把湘淮两大派系——左宗棠和李鸿章的矛盾以及塞防与海防之争的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直奔主题,句句与李鸿章的海防论暗合,郭嵩焘一听不由沉吟起来。
这边刘锡鸿明知威妥玛起心不良,但他对新疆的形势尤其是目前的军事对峙情形,知识仅限于英国人的报纸报道,所以也无法反驳他。威妥玛见状又侃侃言道:
“这还仅是就眼前的军事势力作比较,若从长远的地方看,那就问题更多,更是难上加难,甚至无法预测。”
郭嵩焘冷笑着说:“威大人不要危言耸听。”
威妥玛正色道:“一点也不。说到新疆的历史,列位比我更清楚,居住在那里的多是穆斯林,他们与葱岭以西的中亚各国同种同文同宗教,新疆发生的几次叛乱都与境外的支持有关。比如说道光年间的张格尔之乱,他就受浩罕国的支持,眼下俄罗斯势力已遍布葱岭以西中亚各汗国,他们早盯上了新疆地方。十年前即赖在伊犁不走,如今更望着南疆垂涎欲滴;张格尔叛乱时,俄罗斯即曾Сhā手其间,眼下更难保不在幕后操纵了。这以前的新疆便屡抚屡叛,你们能保以后不会加剧吗?面对这情形,我想套用贵国一句成语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渔翁’,舍俄罗斯又其谁也?”
威妥玛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且也确实说中了中亚及新疆眼下的实情,只是俄罗斯固然想作渔翁,英国人未尝不想作螳螂身后的黄雀。
郭嵩焘和刘锡鸿渐渐从威妥玛的长篇大论中悟出了一些玄机,也是主张海防为当务之急的郭嵩焘不由忧虑重重,刘锡鸿却连连冷笑道:
“威大人用局外人的口吻议论我们的新疆,真不乏真知灼见。不过,据我所知,贵国似乎比俄罗斯人更看重新疆,不然你们不会承认阿古柏政权,官方文件及报纸也不会称阿古柏为国王且向那里派出公使,更不会把武器源源不断地往那里运。”
威妥玛似乎早料到刘锡鸿会有此一说,马上说:“不错,刘大人所说全是实情,但那只是为了抗衡俄罗斯。因为那里紧邻印度和阿富汗,我们决不能容忍俄罗斯的势力浸透到新疆,从而威胁大英帝国的利益。”
兜了半天圈子,说到头还是为了自己。众人看穿了威妥玛的底蕴,不由生气,黎庶昌忙说:
“新疆是我们国土,怎么容许你们在那里角逐较劲呢?我相信左帅一定会把那里的局面收拾好,到时所有外人恐怕都不能赖在那里不走了。”
威妥玛笑了笑说:“这个,刚才我已说了,黎大人不要一厢情愿才好。”
郭嵩焘看出威妥玛是有所希求而来,于是缓缓言道:“威大人说得头头是道,想必不只是为了向我们炫耀关于新疆的知识而来吧?”
威妥玛哪是为说教而来呢,他是肩负了外相的使命而来的。此时火候已到,他踌躇着正要下说词,不想就在这时,又是凤仪从外面拿来了当日报纸,摆在面上的《泰晤士报》在头版用显著的字体排出一条新闻:
“中亚哲德沙尔罕国求和使者赛义德·牙库甫己于昨日到达伦敦”
——原来在楚军的猛烈攻势下,南疆的阿古柏已感到末日来临,为此他特派出自己的外甥赛义德前往土尔其求援,不想土尔其的统治者哈里发此时正忙于对付塞尔维亚人和俄国人,根本没有力量顾及远在新疆、被他封为“埃米尔”的阿古柏。赛义德无望,只好远走英伦。
这一来,威妥玛造访使馆的目的便更明显了。刘锡鸿听张德彝当众念完这条消息后,立即质问威妥玛道:
填海补天也枉然(9)
“威妥玛先生,以前你说你们向南疆遣使是为了保护侨民,那么,今天接纳这个赛义德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伦敦也有浩罕的侨民?”
这一问确实让威妥玛不好回答,他只好亮出底牌,说:“没错,这个赛义德·牙库甫确已于昨日到达伦敦,但他是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南疆的那个你们深恶痛绝的汗,欲挽我们出面,和你们议和,只要你们停止对南疆的军事行动,他愿永远臣服在你们大皇帝脚下,就像越南和朝鲜一样,奉大清为宗主,不但永为藩篱,且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果你们愿意化干戈为玉帛,议和的具体细节赛义德愿直接和你们谈。”
一听威妥玛确认此事,众人惊诧之余,不由议论纷纷,大多持反对意见。刘锡鸿、黎庶昌斥责尤厉,认为英国政府随便接纳一个主权国家的叛匪是不友好的行为;阿古柏只有投降认罪别无出路。
这中间只有正使没有作声,威妥玛看在眼中,乃抛开刘锡鸿等人转向郭嵩焘问道:
“郭大人,他们虽说了很多,却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这就是这个阿古柏已在新疆有效地统治了近十年。你们必须通过艰苦的战争才能收复,而且,就算收复了也不一定能长治久安。你们的孙子兵法上不是也说了,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一听这话,郭嵩焘不由心动。从威妥玛进来,听其言观其形,郭嵩焘早猜到了对方来意,之所以迟迟未搭腔,是在思考——威妥玛的分析,确与李鸿章的海防之议暗合,他虽未参预那次辩论,但却认同李鸿章之议。眼下远在伦敦,不知新疆的实况,心想,我军若真能顺利拿下南疆尚可,若战事拖延,将士疲惫,兵连祸结,国家更加不堪;就此止步,消兵戈而弭战祸未尝不是办法。于是他用较为平和的口吻说:
“威妥玛先生,使者远在伦敦,对南疆的情形不清楚,且未奉朝廷谕旨,无议和之权。再说,伦敦也不是受降之地。不过,本公使愿将贵国政府之意代为转奏朝廷。”
郭嵩焘此说,远不及众人词意严正,但却也明显地拒绝了威妥玛的要求。威妥玛见此情形,知道一时难以说服正使,只得怏怏告辞……
不期而遇的伪使
郭嵩焘等人身在伦敦,未奉朝廷谕旨,不知新疆消息,此时的英国政府也不完全清楚中亚情形。其实,眼下的南疆已是风声鹤唳了。
这天,澳大利亚世爵师丹里突然来函,邀正副使去府中茶会。
师丹里在使馆之人眼中是一个同情清国、肯仗义执言的朋友,郭嵩焘于是和刘锡鸿欣然前往。
师丹里以退休官员的身份,好结交名人,他的客厅常高朋满座。今天也是一样,郭嵩焘和刘锡鸿下了车,师丹里已迎候在府门前,他亲切地上前拥抱了客人,然后引客人进入他的客厅。
这时,客厅里已坐了十余男女贵宾,见主人陪公使进来,忙一齐站了起来,师丹里将客人一一介绍与公使见面。
不想刘锡鸿眼尖,也特别敏感,竟一眼便瞥见客人中有两个高大的汉子,着西北少数民族的衣帽,颔下髭须飘然。他开始还以为是土尔其国的外交官,心中便有了几分警惕,不料师丹里在介绍时却说:
“这位是哲德沙尔汗国的特使赛义德·牙库甫先生。”
因此行张德彝未能同来,翻译由马格里一人担任,马格里已知正副公使对阿古柏政权的立场,明白师丹里此举有些荒唐,正在犹豫如何翻译。此时,那个赛义德已向郭嵩焘伸出了手,郭嵩焘也准备出手了。
就在这时,刘锡鸿从师丹里介绍客人时那一连串的英文中听出了“哲德沙尔汗”一词——这些天众人关心及威妥玛来游说时,这个词儿用得太多了,他已“耳熟能详”。于是手一拦,挡住了正使即将伸出的手,然后用严厉的语气问马格里道:“他是不是从南疆来的?”
马格里只好点头说:“是的,他是阿古柏的特使。”
刘锡鸿不由板着脸向师丹里道:“师丹里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郭嵩焘吃了一惊,忙问道:“师丹里先生,你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们都是一些什么客人?”
师丹里的本意便是欲导演一场意外的戏,让清国公使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与阿古柏的使者坐到一张桌子前来,造成握手言欢的事实。不想刘锡鸿精明,一下便看出了这把戏,师丹里知道这“戏”再也演不下去了,索性说:
“是这样的,今天除了我的几个老朋友外,特地邀请了一个大学者,这就是赛义德·牙库甫大阿訇。大阿訇对《古兰经》的研究十分精辟,是闻名###世界的大学问家。而大清国公使郭大人又是儒学的大宗师,两人有幸相聚,一定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
说着,竟拉起郭嵩焘的手,欲与赛义德相握。
填海补天也枉然(10)
郭嵩焘见状,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且严肃地说:“师丹里先生,你一向被我们视为最尊敬的朋友,这回怎么作妨害我们之间友谊的事呢?”
刘锡鸿又补充说:“阿古柏是大清的叛逆,僭号称王,我们从来没有承认过他那个什么国,什么王,自然也不会承认这个使者。师丹里先生此举是十分荒唐的。”
师丹里见状不由说:“刘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今天是在我家里,纯是私下相见,只讨论学问不谈公务,这下总可以了吧?”
刘锡鸿说:“我们身为使臣,一言一行皆代表国家,何来私事?阁下如顾及友情,请立即驱逐伪使,不然我们告辞!”
说着,拿起郭嵩焘的手就往外走。师丹里一见,不由急了,他一边伸手拦住客人,一边对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乃转身向怔怔地立在那里的赛义德·牙库甫说了几句什么,赛义德更尴尬了,乃和随员讪讪地跟着师丹里的随从从另一张门走了出去……
此次茶会,与会者虽为英国上层社会名流,但气氛却十分沉闷,交谈中主宾皆斟词酌句,生恐再刺激了对方。郭嵩焘注意到了这情况,乃和刘锡鸿早早地告辞。
还在车上,刘锡鸿便将马格里狠狠地训了一顿,谓他不知机,甚至有帮助洋人瞒天过海之嫌。回到使馆,他更像一个凯旋的英雄,逢人便告,说自己如何精明,识破了师丹里的阴谋诡计,不然将酿成大错。言外之意自然是说正使颟顸懵懂。
郭嵩焘听了心中有气却又无法表白。刘锡鸿见状,便得寸进尺,竟提出来不要将伪使求和之事奏闻,以免干搅朝廷的决策。但郭嵩焘坚持要奏,说既然奉旨坐探夷情,眼下有事自然应向朝廷报告,让朝廷全面权衡,作出正确决断。
使馆之人大多支持正使之议,刘锡鸿见状这才不再坚持。
这天,众人在客厅里读报时又扯上了新疆的事——若是全疆光复,朝廷酬庸有功之臣,作为主帅的左宗棠将得什么封赏?就在这时郭嵩焘走来了。
“筠公,你是熟知朝章典故的,你说说。”
刘锡鸿明知这是郭嵩焘的心病,却故意问道:“贵同乡眼下已是一等恪靖伯加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再要晋封该是个什么爵位呢?”
郭嵩焘没好气地说:“这样的议论我看无聊!”
刘锡鸿冷笑着说:“看报纸议时事,何所谓无聊?再说左恪靖扬威西域,连洋人也钦佩不已,朝廷酬庸功臣也应该呀。”
面对刘锡鸿的挑衅,郭嵩焘再也克制不住了,他立时拂袖而起,也冷笑着说:“应该,依我看就是封个平西王也应该。”
众人不由愕然,郭嵩焘却手一甩,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刘锡鸿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连连冷笑不已……
一向老实不得罪任何人的姚若望悄声嘀咕说:
“怎么把左恪靖比吴三桂呢,这怕不合适罢。”
刘锡鸿“哼”了一声,大声说:“这还看不出吗,这就是嫉妒,嫉妒左帅之功!”
“嫉妒”二字清楚地追上来,钻进了郭嵩焘的耳中,他真想返身回去质问刘锡鸿,但一想起口舌之争徒费精神,便又把火气强压下去了。
但人有气,强忍毕竟不是办法——本是好好的,怎么就无端惹一场口舌?他越想越不能平静,回到房中不由生闷气……
眼下,刘锡鸿说他嫉妒。自己有必要和这样不可理喻之人辩驳吗?他一时思前想后,感慨万千,总总解不开心中这一团乱麻,万般无奈,皆付于一声长叹:
“往事尘封休再启,此心如水只朝东……”
西风吹渭水 落叶满长安(1)
用夷变夏
总理衙门将郭嵩焘的日记刊刻之日,正是西征楚军攻克达坂城之时。
吐鲁番为南八城门户,达坂城为官军由北疆进入南疆的孔道。眼下拿下了这两处地方,南疆的光复已是指日可待了。因此之故,战役刚刚发起,京师得悉内情的官员们便翘首以待西征的消息,官军完全收复吐鲁番的红旗捷报,终于被陕甘总督左宗棠以“六百里加紧”的速度递送到了京师,一见提塘官那一脸的喜色,人们不由狂欢起来……
这真是北京城多年来少见的景象,自道光庚子鸦片战争以来,提塘官送来的都不是好消息,北京城的人一听那驿马急骤的铃铛声,脸上不由浮现出惶恐与不安,三十多年来几乎成了习惯。虽然中间也有平长毛、平捻、平回民起义军的“捷报”,但那是内战,杀的全是中国人,而对外从未取得过胜利,报送到京的全是警耗噩音。
此番左宗棠西征,对手阿古柏是浩罕汗国的军官,他的背后有英俄两大列强作后盾,阿古柏虽称“毕条勒特汗”,国号为“哲德沙尔汗”,其实却是英俄争霸中亚而产下的畸形儿,他强占天山南北,在他人的国土上称王,左宗棠不信邪,排除万难,痛歼丑类,打的虽是阿古柏,教训的却是英国和俄国。
这以前国人在洋人面前从来未硬过一回,左宗棠此番扬军威于中亚,算是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了。
在左宗棠与李鸿章之间,清流一向扬左抑李,清流干将张佩纶、何金寿等人对左宗棠更是推崇备至。他们早已窝了一肚子火——《烟台条约》签订,国家主权又一次沦丧,西南门户洞开,加之郭嵩焘出使,向夷人的女主谢罪,国家脸面算是丢尽了,好容易盼到今天,左宗棠一扫阴霾,应该“浮一大白而称快哉”了。
于是,由御史邓承修发起,去刚刚回京的老师李鸿藻府上畅谈。
丁忧在籍的李鸿藻终于未待终制便奉旨复出了,回京销假仍复入直军机,才到家,新任户部侍郎翁同龢便兴冲冲地来府中探访。
翁同龢此番拜府大有来头——早已奉旨在弘德殿行走的他,这回再次奉旨以内阁学士迁户部侍郎,典学毓庆宫。弘德殿行走为普通的经筵讲官,五日一进讲,在帘前为两宫太后说《治平宝鉴》,而典学毓庆宫便不同了,学生不再是太后而是皇帝,当年他父亲大学士翁心存便任此职多年。
身为帝师,为百官表率,天下景仰。所以他一听旨意,不由欣然,在再三推辞不获准允后,便兴冲冲地来看望前任——同治帝的老师李鸿藻,想得李鸿藻些许指点。
“叔平,这是好事。”李鸿藻早已得讯,见面便向翁同龢道喜,并说:“子承父业,启沃圣心,这还是一段千古佳话呢。”
一听李鸿藻如此恭维,翁同龢虽感到无比快意,面上却露出不胜惶恐之色,且说:“这担子太重了,真令人不知何以自处呢。”
“这倒也是。”李鸿藻面色也凝重起来,叹了一口气说,“眼下欧风东渐,令人目迷五色。身为帝师,自应以敬天法祖为宗旨。不过也不要急,皇帝不才五岁吗?”
一听“欧风东渐”四字,翁同龢不由感慨系之——去年冬天他请假回老家常熟修墓,回京时路过上海,住沪绅徐润家。徐府是洋楼,花园亭院皆洋式,器皿用具也是舶来品,连早餐也用洋点心,他觉得很不自在。后来又目睹淞沪路风潮,深感“以夷变夏”之风在沿海一带正悄然进行,心中不由忧虑。
正想就这个话题畅抒己见,就在这时,邓承修、何金寿、王家璧、于凌辰四人联袂而至。
此四人中,邓承修年纪最大,何金寿学位最高,二人也是清流中坚,常联手出击,攻恶不遗余力。因邓承修字铁生、何金寿字铁香,故又有“双铁汉”之誉。
四人匆匆而来,因见翁同龢也在座,乃与李鸿藻请过安后,又跟翁同龢道喜,客气半天才各自归座,李鸿藻乃问起来意。
“老师,大喜大喜!”邓承修耳朵有些背,讲话洪钟也似的声音,“吐鲁番已经光复了。眼下朝野上下,无不兴高采烈在议论这事呢!”
李鸿藻点点头说:“我已听说了,这是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是两宫太后和皇上的齐天洪福!”
何金寿说:“还有,左季高爵相也真是了不得,中兴将帅中就数他最不信邪,也不把洋人放在眼里。”
在座的人更是对左宗棠景仰不已——清流关心的正是这些,所谓“名分”之争,有关国家体面。眼下左宗棠与李鸿章如双峰对峙,崖岸分明,赞扬左宗棠自然就免不了骂李鸿章,于凌辰、王家璧一齐大骂李鸿章丧心病狂,不但想保住淞沪铁路,还想说动恭王,在胥各庄修铁路,连皇陵也敢动土。
但众人尽管骂,李鸿藻却只微笑,不Сhā一句言,笃定得很。就在这时,只见在总理衙门任职的张佩纶夹着一叠书悠悠地走了进来。
西风吹渭水 落叶满长安(2)
张佩纶是河北丰润人。丰润毗邻开平,李鸿章成立开平矿务局,在胥各庄征地修铁路,开始对外密不透风瞒得死死的,但却没有瞒过他,消息最早便是他先透露出来的。今天,郭嵩焘的日记由总理衙门刊刻又是他最先知道,他一看日记便明白又有好题目可做了,乃夹着几本尚散发着油墨香的书来见老师。
邓承修眼尖,一见忙打趣说:“幼樵惜寸阴,连走路也不忘用功。”
张佩纶把书扬了扬,笑着说:“奇文共欣赏,我又岂能擅专!”
这就是郭嵩焘的航海日记,上面写有使团一行于光绪二年十月十七日从上海西行,至十二月初八日抵达英国,历时51天,行程三万余里,沿途的所见所闻。
在刊印时,总理衙门才加了个书名曰《使西纪程》。
李鸿藻戴着近视眼镜还将书凑到鼻尖上看.
“这个郭筠仙,才出国门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何金寿狠狠地用手指头戳着书,就像戳着郭嵩焘的鼻尖一样,
“洋人政教修明,我中华反不如也。这难道是大清臣子和以孔、孟为宗师的读书人该说的话吗?我说大清无此臣子!”
邓承修马上附和说:“哼,中洋毒了,这是个吃洋烟的人在说鸦片烟话呢!”
他二人正气咻咻地破口大骂时,于凌辰和王家璧也急匆匆看到这里了,不由也顿足大骂起来。于凌辰说:
“洋人什么民主,怎比我们皇上‘合天下而君之’?洋人之间礼敬有加,怎比我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王家璧说:“洋人的国度有何法度可言,岂不闻‘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这班后生晚辈大骂郭嵩焘,李鸿藻却能沉得住气,且仍从从容容地看下去,翁同龢则干脆丢开几段从到香港看起,见郭嵩焘果然是这么说的不由连连叹气说:“唉,他怎么也有一时犯浑的时候。”
说起来,翁同龢与郭嵩焘是好友。眼下翁同龢知郭嵩焘犯了众怒,有心维护他,不想才开口便被李鸿藻截住了。他说:“叔平,他这么写你认为奇怪么?依我看,他这是本性难移且变本加厉!”
身为军机大臣,参与密勿,李鸿藻自然比翁同龢知道得多,他见翁同龢尚怔着,且出语温和,便不屑地历数郭嵩焘的过去——从上疏请建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到弹劾御夷有功的岑毓英;从上书恭王主张民风政教为本、船坚炮利为末到今天盛赞洋人政教修明,一以贯之,此人中洋毒已深,已彻头彻尾成了个汉奸二毛子。李鸿章办洋务尚可认作“制夷”之举,郭嵩焘此回发如此言论直可认作变心从贼、非用夷变夏不止。
李鸿藻一口气数完这些,又用质问的口气向翁同龢道:“叔平,刚才我们不还在讲敬天法祖么?不还在叹息世风日下么?我看李少荃修铁路还在其次,怕的就是鼓吹异端邪说,从根本上动摇我们圣教的人,尤其是像郭筠仙这样的读书人,这以前颇负时望,说的话有人信。可以说他算是当今的少正卯!”
李鸿藻接下来便侃侃而谈,从孟夫子批驳陈相的“用夷变夏”说起,再次提出“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这个大题目,且骂湖南人凡事敢为天下先,魏源、曾国藩等人倡导洋务,已是始作俑者,郭嵩焘变本加厉,大放厥词,若不迎头痛驳,最终将为大清带来无穷祸害……
“讨郭”Gao潮
清流发动了对郭嵩焘的围攻,弹章如雪片,可此时中枢的注意力却放在新疆。西征楚军在吐鲁番的大捷,震撼了英俄两国,英国人尤其不安。此时英国已承认了阿古柏政权,且已派沙敖作为“公使”进驻南疆,他们的本意是在南疆扶植一个亲英的傀儡政权,屏障印度,遏制俄国势力南下,不想楚军进军神速,击阿古柏如摧枯拉朽,眼下正一步步粉碎着他们的美梦,为此,英国外交大臣德尔庇一边在伦敦纠缠清国公使,一边却饬令英国驻北京临时代办傅磊士频频造访总理衙门,要求朝廷下令停止进攻。
为此,两宫太后集军机大臣会议,商讨一个应对之策。
“怎么,英国人竟代那个阿古柏乞和?”
听过恭亲王的陈奏,慈安太后和慈禧太后都感到意外。慈安先开口问道:“我们在新疆用兵,乃是光复祖业,这也碍着英国人什么事了吗?”
恭王知慈安太后对政务一向懵然,对西域情形更不甚了了,只好耐着性子把那里的地理位置及英、俄在中亚争霸的由来解说了一遍,慈安太后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气愤地说:“这英国人也太霸道了一些,竟想用我们的国土作他们的藩篱,这怎么可答应呢。”
“这当然不能答应。而且英国人扶持这个阿古柏,用意只怕还不止这些,眼下东南已被他们搅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莫非还想在西北也寻一块立足之地?”
西风吹渭水 落叶满长安(3)
慈禧果然比慈安要精明,政务的娴熟也远不是忠厚而颟顸的慈安能比的。
恭王不由佩服地叩了一个头,说:“圣母皇太后精明,据臣揣测,英国人确有此意。”
慈禧瞟了身边的慈安一眼说:“不过,英国人既然起了这个意,我们总要好生回复他,不要又扎下仇结下怨才好。”
“是。”恭王低头答了一句说,“眼下左宗棠已拟定乘胜进兵的计划,阿古柏已是釜底游魂,英国人想帮武力是来不及了,无非是代其缓颊——让我们暂缓进军,故臣等回复傅磊士时,只说阿古柏要投降,可直接向我官军接洽,至于仍要在南疆立国,那是断断乎不能答应的。”
慈安太后在一边听了仍有些不知就里,乃问道:“让他向我官军接洽,那不是把个难让左宗棠为吗?”
慈禧一听,不由笑道:“姐姐,你不知,左宗棠有什么难处呢,他眼下是得胜之师,受降自然是他的事。再说这个人对洋人一向有办法,不愁他应付不了。”
慈安这才放了心,乃点点头说:“嗯,就这么办吧。”
恭王忙叩头遵旨。慈禧却又说:“不过,我们不也有公使在英国么?这边让六爷直接回复傅磊士,同时也传谕与郭嵩焘,让他就近向英国的朝廷解释,这样免得这个傅磊士传话不清,转而又另生枝节。”
这一说,恭王更佩服了,乃响亮地答了一句“是!”
此事看来就要算了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道:“太后圣明,不过,此事恐仍有未周全处。”
这是李鸿藻的声音。万不料李鸿藻选时择日,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
慈安太后见状忙问道:“李师傅,你说说,有什么地方不周全?”
李鸿藻叩了一个头说:“英俄如封豕长蛇,早虎视眈眈欲对我大清行蚕食鲸吞之事,可喜的是左宗棠洞察其奸,早有准备。此番神兵天降,在一举收复北疆后,又迅速拿下吐鲁番,英俄措手不及,才有代其求情之举,故我朝廷答复他们时,宜义正词严、斩钉截铁,断然回复,万不可因措词失当,资人以口实。六爷及各在事大臣熟谙外交,自可做到这点,他人就只怕难以做到了。”
李鸿藻此奏后半截没有说明,慈安虽听得仔细,却如拾到一个闷葫芦,不知就里。乃问道:“李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人又是指谁呢?”
“哼,我明白。”慈禧太后一边冷笑一边低声跟慈安说,“他这是指郭嵩焘。”
经慈禧点明后,慈安这才弄明白——清流似是在一夜之间,一同对郭嵩焘发起了大规模的###,弹章已陆续由内奏事处呈送上来,慈禧太后看过后只画了个圈圈便转到她手中,她却怎么也看不出究竟——郭嵩焘不就写了几篇日记,记述了沿途见闻吗,这又碍着谁了,值得如此大张挞伐,何金寿甚至说“大清无此臣子”呢。
眼下她见慈禧似是熟知底蕴的模样,乃问道:“妹妹,这郭嵩焘究竟出了什么错,竟招致这么多人的弹劾呢?”
慈禧尚未回答,但慈安太后这一问,却给恭王一个辩解的机会,于是叩了一个头说:“郭嵩焘奉旨出使英国,并无过错,就是面对英国人的无理苛求,他也能严词拒绝、虚与委蛇,终于保全了国家体面,不失臣道。只因出使之前与总理衙门有约,要其将每日沿途见闻记下,以备将来查考,郭嵩焘依约而行,并寄来日记,臣乃令总理衙门将其刊刻,发与各在事大臣参考,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更不能就此下郭嵩焘不会办外交的断语。”
宝鋆出奏道:“据臣所知,郭嵩焘记述沿途见闻,纯是看见什么记什么,有闻必录,应无可非议。”
恭王与宝鋆把话说在前头,原是要堵李鸿藻的嘴的,但另一军机大臣沈桂芬却看出清流来势凶猛,决不会轻易罢休,反正日记寄来时,是恭王坚持要刊刻,自己可置身事外,犯不着去当靶子挨冷箭。于是叩了一个头,从容奏道:“不错,郭嵩焘出使之初,臣确曾交代让其转交日记,一如斌椿、志刚、张德彝等人,不过斌椿等所记,纯是沿途见闻,并无关碍之语。郭嵩焘日记臣不曾详审,私心揣度,郭嵩焘以先帝旧臣,老成持重,所记之事,应无不当之处,不料刊刻发布后,有人指出其多处涉及洋人民风政教、监狱、学校,且多感慨之词,有张扬西学、矮化儒学之嫌,若果如此,则微臣有失察之处,自应处分。”
事情还才开头,沈桂芬便先认错,这是恭王始料不及的。
李鸿藻马上接着说:“郭嵩焘日记,臣手中有一本,洋洋洒洒,凡三万言,臣浏览之余,深感震惊——其书中多处盛赞洋人政教修明、法纪严谨,相比之下,中华反不如也。臣至此不忍卒读。试想其人如此服膺西学,心中岂有君国,岂有我两千年圣圣相承之孔教?故此,臣以为诸臣弹劾郭嵩焘有二心于中国不为无因,郭嵩焘日记不止张扬夷虏、诋毁中华,乃是离经叛道、直要用夷变夏不止。今为新疆之事,中英又起交涉,若授权郭嵩焘,恐有不当,不如让刘锡鸿充正使,将郭嵩焘撤回议处。”
西风吹渭水 落叶满长安(4)
一听要撤郭嵩焘并议处,恭王急忙奏道:“此议失之公允,臣实不敢苟同。郭嵩焘出使,朝廷予其使命是敦睦邦交、坐探夷人国政,其日记乃按日记事,述沿途见闻,以备稽考。据臣所见,纵有夸张之词,却决无失实之处,况此乃其职分所在,与著书立说不同,何况印数有限,只发各在事大臣,纵有不妥也未张扬,小题大作,后继者势必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外交则更难办了。”
,慈安太后乃指着跪在后排的景廉说:“景廉,你也说说。”
景廉见慈安太后垂问,于是跪前一步,叩了一个头说:“郭嵩焘的《使西纪程》臣已读过,原以为郭嵩焘一介儒臣,奉节使西,定要弘扬圣教,启迪愚顽,不料区区一书,多悖谬之词,臣竟不忍卒读。因此,臣以为不严处郭嵩焘,势必导致谬种流传,世风更不堪问矣。”
......
六个军机大臣,有三个指责郭嵩焘,一个沈桂芬态度模棱,恭王不由气愤已极。只恨沈桂芬水晶球一般玲珑乖巧,心想,此番不能让他两边讨好,于是说:“当日派郭嵩焘使西是经李鸿章推荐,总理衙门考虑再三又征得英国公使威妥玛同意后始定下的,如今若遽尔言撤,总理衙门无论对内对外总要有个说法,另外也得英国人接受。”
恭王这逼脚棋子一下,沈桂芬再也无法骑墙了,他怕的就是这“对外”的说法。于是乃奏道:“臣以为郭嵩焘日记纵有悖谬之处,传旨申饬可也,撤使却大可不必。据臣所知,郭嵩焘并非良知丧尽之人,且经手洋务最久,熟谙个中详情,就新疆之事责其与英国外交部交涉,应不致有误;刘锡鸿于中英关系首尾不如郭嵩焘了解之深,且资历太浅,一旦英国政府拒绝接受,岂不造成两难局面?眼下驻德、法两国公使尚缺,两国公使对此深感遗憾,刘锡鸿既已上疏请调,不如就让其出驻德国。”
一听这建议,宝鋆也跟着叫好,恭王却仍不满意,于是他又奏道:“刘锡鸿使德一事宜慎。眼下德国事事与英国抗衡,自然十分看重驻德公使资历和学识。若以驻英副使充驻德正使,德国人是否愿意接纳,还请三思。”
李鸿藻是坚决主张撤换郭嵩焘的,沈桂芬出的主意仍是折中,不想恭王连个折中也不接受,李鸿藻怎肯依从?两造各不相让,慈安太后一时没有主意,于是对慈禧太后说:
“妹妹,这事你怎么看?”
其实,慈禧太后早有主意——恭王的意见是对的。公使出驻他国,总得人家乐于接受,不然,时时不给好脸色看,终难久居且也不利邦交。但玉座上的慈禧却爱看军机大臣们争吵,因为铁板一块凡事以恭王主意为定论的中枢,势必危及在珠帘后稳操政权的她;她也爱看遇事一头雾水、分不出子午卯酉的慈安的窘态,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她故作思考地默了一会神,然后从容地说:
“李鸿章前几天有一个折子,说起眼下泰西船舰数英国的好,大炮数德国的优。又说已派人去德国学炮术并商讨洽购船炮,可惜大清无驻德公使,无人坐镇监督。看这口气,他似乎有意推荐驻德公使。今天议到此事,何不听一听他有什么说的?”
慈安太后一听连连点头说:“是了是了,此事是应听听李鸿章怎么个看法。”
议到这里,事情总算可了结了——郭嵩焘出言不慎,颇招清议,撤职议处虽不必,但放纵是决不可的。于是决定对其传旨申饬,却让他就近跟英国人解释大清朝廷关于新疆的立场;同时又让恭王写信,就使德一事,听一听李鸿章的意见……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1)
受申饬
清流大举讨郭,白简盈庭,身在伦敦的郭嵩焘虽暂时不知情,但个人情绪却远不如前。
这天下午,大约是两点过后,他听见大厅里人声嘈杂,不一会,刘锡鸿的家人盛奎走来大声说:“郭大人,我家老爷叫你去。”
郭嵩焘见盛奎太不知礼貌,本想骂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只瞪他一眼,便跟在后面来到大厅。
这时,只见使馆的人除了李凤苞已去朴茨茅斯军港考察外,其余的都来了,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刘锡鸿则笑容满面、容光焕发的样子,一见他立刻将手中一个大信封向他扬了扬说:“有谕旨!”说完将信封往他怀中一丢,便冷笑着背转了身子。
“有谕旨”三字郭嵩焘未听清,但刘锡鸿主仆的态度引起了他的警觉,接住信封后先看了看,信是用的兵部衙门封套,上面写的是郭嵩焘、刘锡鸿共同开拆。眼下是刘锡鸿先他开拆了,他正想质问刘锡鸿,不想刘锡鸿像早料到了这点似的,身子不转,却用翦在背后的手往下戳戳说:
“你看,你先看看。”
郭嵩焘忍住火气抽出了信纸。这是一份廷寄,开头有“军机大臣字寄”的字样——凡是这种格式的开头,都可称“圣旨”,虽不是皇帝亲笔诛谕,却是军机大臣的转述。郭嵩焘一见,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廷寄分两段,讲了两件事,一是说郭嵩焘的航海日记已由总理衙门刊刻发布,有人指出文章多处吹捧洋人民风政教,贬损中华,立论荒谬,阅者无不以为狂悖,乃令总理衙门收回销毁,并对郭嵩焘传旨申饬;第二件事是说英国驻华代理公使傅磊士请大清暂缓对南疆的进攻,英国欲说服阿古柏臣服大清,经军机大臣会议,认此说断难依从,谕旨令郭嵩焘就近向英国外交部解释大清朝廷的立场,不致产生误会云云。
郭嵩焘一口气读完这份廷寄,不由一下惊呆了。新疆的事,不待朝廷谕旨使者已做了,且与朝廷的谕旨吻合,只是日记有什么荒谬之处呢?竟要被销毁?
就在他错愕莫名之际,身边的刘锡鸿竟在得意地冷笑了——他显然已先读过且向众人宣传了,此刻却“哼”了一声,重复谕旨上的话说:“立论荒谬,阅者无不以为狂悖。这是作臣子应有的吗?还有吹捧洋人民风政教,把它捧上了天,眼中还有什么中华圣教,简直就是孔门败类!”
郭嵩焘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发乌,双手无端的自抖,口中喃喃地说:“这,这是从哪里说起?”
郭嵩焘的航海日记寄回去肯定要惹祸的,黎庶昌对此早有预感,只是未料到如此严重。眼下见郭嵩焘已气成这样,刘锡鸿尤在一边幸灾乐祸、层层加码,他实在不忍心,于是一边连连向刘锡鸿使眼色,提醒他不为己甚,一边却和张德彝左右扶住郭嵩焘,生恐他就此中风倒下去。
按朝廷制度,传旨申饬是朝廷对官员的常用的处分方式。若在京师,传旨申饬是必有人赍旨前往的,且赍旨的往往是太监,所谓“申饬”,说白了就是骂一顿,骂什么,谕旨上并未写明,这就靠太监临场发挥,在这班阉竖口中能有什么好词眼呢?所以被申饬的大臣往往要向太监行贿,不然,个人隐私及十八代祖宗的丑事只要让太监知道了都会骂出来,有人甚至因此而气死。
郭嵩焘在伦敦受申饬,朝廷的谕旨只能靠洋人邮船递送,不可能派一个专使漂洋过海来骂人,邮寄来也不便交由刘锡鸿骂——这样会促使正副使不和,只交正副使共同开拆,让刘锡鸿知道这回事。
所以,郭嵩焘这被“申饬”还算是捡了便宜。然而这“便宜”却已使他大伤元气,此刻,他就像脚踩棉花,四肢软软的冰凉,若不是黎、张二人的搀扶,他真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
不想进门后,槿儿一眼望见老爷脸色惨白,以为他发了急病,忙丢下手中的刺绣迎上来扶他,他知槿儿有身孕,怕她闪了腰,忙轻轻推开她,自己在沙发上坐了,黎、张二人也说大人没有什么,槿儿见状这才放了心,又让小翠绞了个热毛巾把儿递过来,他呆呆地接了,揩去了额上的冷汗,乃仰靠在沙发上微微喘粗气……
望着一下几乎老去许多的郭嵩焘,黎庶昌不由十分同情,虽然郭嵩焘当初不听劝谏,执意要将那日记寄回去,可此时此刻,黎庶昌却深为不平,心想,日记只是述沿途见闻,并无夸张,更没有生造,以实道实,为什么不能说呢?更不能容忍的是落井下石的刘锡鸿,为区区一官,奔走逢迎,翻云覆雨、忸怩作态,此番得势,他更得理不让人,老夫子今后将有受不完的气。于是他说:
“老师,其实说好说歹,人之常情。王仲任(充)说得好: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增其快;毁人不溢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既然如此,何必过于认真呢?”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2)
郭嵩焘此时只觉怨气难抒,只想找人申诉,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听黎庶昌如此一说,像是稍稍好了一些。于是问道:
“纯斋、在初,你们不是要去德国么?”
黎庶昌知此时的郭嵩焘最怕寂寞难耐,再说,他也主张老师此时宜暂避刘锡鸿的锋芒,于是说:“老师,您不如也外出走走,我们来泰西不就是为了参观考察洋人的国政么?这些日子,伦敦的王宫、国会、工厂、报馆都看过了,前些日子利物浦好几家工厂厂主来人来函邀请,何不去外地走走看看呢?”
听了这个建议,郭嵩焘不由怦然心动——原来李鸿章派往德国学炮术的卞长胜等三人在德国武学院被开除,他们写信向驻伦敦的公使申诉,此时的李凤苞已去朴茨茅斯,于是郭嵩焘决定派黎庶昌和张德彝前去柏林查问。眼下他二人一走,面前又少了两个排解的人,日日与刘锡鸿相见,难免无端怄气,于是他接受了这个建议。
第二天,他也不跟刘锡鸿商量,只把馆务稍作安排,便携夫人并带了马格里、姚若望等人出了门……
十多天的多国考察游历后,一行人回到了伦敦。
一进坡兰坊45号的大门,郭嵩焘便发现有些不对头——正使出外十余天才回,僚属们却并不怎么亲热,仅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便散了,刘锡鸿则不见踪影。回到自己房中略作安排,即传随员张斯栒来问话:国内是否有文报书信寄来?不想一提文报,张斯栒竟吞吞吐吐地说:“谕、谕旨没有,不、不过,两江总督倒是有一份公函,另外几封私信,都是寄与刘大人的。”
私信寄与刘锡鸿,郭嵩焘自不过问,但两江总督沈葆桢是郭嵩焘的同年好友,关系一向亲密,今日来函,不论公私,都该是寄与他的。于是手一伸说:“拿来我看。”
张斯栒低头说:“交、交与刘副使了。”
郭嵩焘眼一瞪,语气十分严厉地说:“既是公函,哪怕上面写了我与他共同开拆也应先交与我,你怎么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张斯栒抬起头,显得有几分委屈地说:“封皮上只写了刘大人的名字。”
郭嵩焘不由疑云顿起——为淞沪铁路事,他曾向沈葆桢写信,述自己海外见闻,赞铁路便民富国,对淞沪路被毁,惋惜中不无诮责,沈葆桢难道生气了?不然,有事为什么不找我而找刘锡鸿?
就在这时,黎庶昌匆匆走进——他刚回到使馆便碰上此事。此时赶来作证说:
“不错,沈幼丹宫保确实是专函刘云生,托他在德国留意购炮事宜。”
郭嵩焘早看出情形有异,乃留黎庶昌坐下说话。黎庶昌闲闲说道:“沈幼丹也在加紧筹办海防,要与北洋遥相呼应。为此,他欲在沿江及各海口增设炮台,此番得知朝廷有任刘云生为驻德公使之意,故先透消息与他,并请他在德国留意购炮事宜。”
“什么,任刘云生为驻德公使?”郭嵩焘大吃一惊,连连冷笑说:“可能吗,要知道他任个副使也不行,能任正使吗?”
黎庶昌却显得冷静得多。他曾劝郭嵩焘推荐刘锡鸿出任驻德公使,算是有言在先,眼下已被印证了。但他此刻只想把此事淡化,于是用极平和的口气说:“官场的事,谁也说不清,你说他不行,他偏行。”
“断无此事!”
郭嵩焘不由拂袖而起,气咻咻地说:“别看他平日也侈谈洋务,其实一点也不懂外交,资历学识都不行,何况一身虚骄之气,洋人断难接受,朝廷若非派一个驻德公使不可,不如从你和李丹崖中任择一人。”
黎庶昌知道郭嵩焘一时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他看出老夫子有时难以理喻,这里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他,却怕他更接受不了。心想,他不也是宦海沉浮、几起几落的人了吗,曲折与艰难怎么就不能稍稍改变他的个性呢?其实,执拗与狂狷只配诗人有,从政者却不能沾边。他不由记起曾国藩对郭老夫子的评语,所谓“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公使之任,本身便是出任繁剧,除了要面对骄傲自负、盛气凌人的英国人,又要应付国内愚顽不化、一身虚骄之气的老学究,即此一点,郭老夫子也未尝就能胜任呢。
傍晚,使馆之人用过晚餐,各自归房休息,因尚未上灯,空荡荡的走廊里光线很暗,就在这时,刘孚翊像个幽灵似的来到了正使住的院子里,见四周无人,乃一步踅了进来。“郭大人,辛苦了。”
刘孚翊进门先说了一句客套话。其实上午正使回来时,他便说过了。
郭嵩焘正在踱方步消食,自然也在想心事,猛然一见刘孚翊,似乎想到了什么,乃亲切地招呼道:“和伯,坐啊。”
刘孚翊坐下来,略有些局促。他也坐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走了半个多月,馆里可有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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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3)
这一问正好打开僵局,刘孚翊先不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些日子,大事频仍,黎大人大概都一一禀过了罢。”
郭嵩焘点点头,含糊其词地说:“嗯,你也说说,黎大人出外,只比我早回来三天,哪有你清楚。”
刘孚翊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人,不,刘副使即将出任驻德国钦差大臣的事,您可听说了?”
郭嵩焘点点头,用十分不屑的口吻说:“嗯,那只是传闻,未有谕旨,不足为据。”
刘孚翊忙谀笑着说:“大人认为不足为凭,可刘副使却已‘捡起封皮就是信’,且已办了酒、接受了我等同寅的庆贺了呢。”
“哦!”郭嵩焘一惊,这就是黎庶昌略而未说的了。堂堂的钦差大臣、驻扎一国的公使,其身份不但代表国家且代表了国家元首,那是何等郑重其事的大事,未奉谕旨,未有国书,仅凭他人一句话居然当真了,真是笑话。他不由冷笑道:“这就是黎大人不屑讲的了,不是说,债凭文书官凭印吗?他怎么就如此猴急呢?”
刘孚翊连连点头,也用颇为不屑的口吻说:“大人不知,当邮包递到时,刘副使那个欣喜之状,真令人肉麻呢。”
刘锡鸿先是上疏请撤,不想却乞浆得酒,自然欢喜。只是未见谕旨便办升官宴,未免太暴露形迹了。郭嵩焘想,这一场闹剧真不知将如何收场。
刘孚翊见正使不作声,又故作犹豫地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黎大人告诉了没有?”
郭嵩焘说:“你有什么说什么,各人所见不同,我又怎知他说的就是你想说的呢。”
刘孚翊小心翼翼地从靴统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此番从国内发与刘副使的一份私函,刘副使却让我们传阅,晚生因见事关大人名誉,乃偷偷地抄了一份在此,大人请看吧。”
郭嵩焘满腹狐疑地接过那份抄件,展开来凑到眼前细看。原来这是他那《使西纪程》刊布后,御史何金寿弹劾他的一份奏疏——上回传旨申饬说:“阅者无不以为狂悖”自此找到了注脚。他很想知道别人怎样鸡蛋缝里寻骨头,怎么得出“狂悖”的结论来的,乃捧着文章仔细地读,不想越看越气。何金寿除了说他“造作日记,多悖谬之词”外,又说他“有违圣教,欲用夷变夏”、“有二心于中国”、“大清无此臣子”、“请将其撤回,从严议处。”
郭嵩焘一边看一边冷笑。
内斗
“筠仙老兄,你终于回来了。”
刘锡鸿满面堆笑,意气发舒地走了进来,用十分亲切、随和的口吻称他为“老兄”。
郭嵩焘“哼”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没有接他的话。
刘锡鸿毫不在意地走拢来,在郭嵩焘的对面坐下来,又从荷包里掏出两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丢了一支与郭嵩焘,管他接也未接,却用打火机点着自己的一支,叨在嘴里,旁若无人地翘起了二郎腿。
郭嵩焘连声冷笑道:“得了,你来此一定有什么事,说吧。”
刘锡鸿不以为忤,宽仁地笑道:“好,此来无它,我被任为驻德钦差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未雨绸缪,我得筹备在柏林建馆的各项事,特和你商量。”
“哦,”郭嵩焘用极为平淡、漠不关心的口吻说,“你已是正钦差了,比肩人物,你的事何必问我。你就是买下德国的皇宫做官邸也不关我的事。”
刘锡鸿一怔,停了半晌才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以后的事,当然不会再来讨你的嫌了,可眼下我要经费,数目且不小。”
原来他是为钱而来。
使馆的经费由上海汇丰银行划拨到伦敦,凭会计开出的支票支领,但兼司财务的凤仪不管关防印鉴,那是由张斯栒管着的,小笔开支由黎庶昌说了算,大笔开支则须报正使。刘锡鸿筹备在柏林建馆及开办费用,预算造出了近一万两白银,国内的谕旨、国书尚未来,又哪能有款子指拨与他呢?眼下他要找郭嵩焘通融,只好装出十二分笑脸。不想郭嵩焘说:“你既然当上了正钦差,自然有经费,专款专用,何必要学响马出身的王三泰,唱一出《指镖借银》呢?”
刘锡鸿见郭嵩焘在挖苦他,骂他是个响马。以他的本性是立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此时却是少见的涵养,仍用商讨的语气说:
“筠公,驻德使馆当然会有专项经费拨来,不过尚须时日,这里我要派翻译柏郎去德国找房子,无钱法不灵,你就通融一下,不都是皇上家的钱吗?”
郭嵩焘却连连冷笑,横竖不松口。
刘锡鸿的语调渐渐高起来。此时灯亮了,黎庶昌和张德彝已闻声赶到这里来了,姚若望和张斯栒等随员也站在走廊上向这边张望。黎庶昌进屋后,发现形势不对,为缓解气氛,乃说:“筠公才回,大概还不清楚云生已移驻德国罢。”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4)
郭嵩焘说:“哼,驻德也罢,驻俄也罢,债凭文书官凭印,敕谕没有,国书没有,不唯我不相信,想必德皇也不会接纳的。”
刘锡鸿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姓郭的,你太岂有此理了!”
郭嵩焘不意刘锡鸿跑到自己家里来拍桌子,更加火了,也跟着一拍桌子说:“是你岂有此理还是我岂有此理?”
接下来他便大骂刘锡鸿忘恩负义——当年他任粤抚,刘锡鸿不过一低级幕僚,不被人看重,是他将刘锡鸿派往香港采办军米,刘锡鸿才得以出头;年终考绩,又是他数次将刘锡鸿列入保单,刘锡鸿才得逐步升迁,赴部候选;刘锡鸿能有今天,受恩何人?想不到如此枭獍成性,翻脸不认人……
刘锡鸿也不示弱,马上以牙还牙,说你姓郭的贪天功据为己有,我能有今天是参与平捻匪,百战功劳,与他人毫无关系。你姓郭的嫉贤妒能,昨天嫉妒左恪靖伯,今天又嫉妒我——如此唾沫横飞,互揭老底……
槿儿此刻正在前院艾利丝处聊天,听得争吵声赶紧往这边走来,一见二人发如此大火,吓得眼泪汪汪地立在门边不敢进屋,旁人看着不成体统。此事起因固然是刘锡鸿不对,但郭嵩焘去翻那些老底也实在显得小器。黎庶昌和张德彝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刘锡鸿推搡着出了门,可临末刘锡鸿仍回过头,冷笑着丢下一句话:“哼,姓郭的,你别猖狂,你的性命在我手中捏着呢!”
郭嵩焘一闻此言,气得手颤心摇,追到走廊上说:“姓刘的,你别走,你与我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便有性命之虞?”,
刘锡鸿站在走廊上双手叉腰,一边吐唾沫一边说:“你还嘴硬。我问你,使臣在外,如君亲临,应正其衣冠,增其观瞻。可你游喀墩炮台时,却披英国水师提督的大氅,这不是改从胡俗、披发左衽吗?又岂是心存君国的正人君子所为?那回在德尔庇相府议事,与巴西国王相遇,你以堂堂中华使者,居然与小国之君起立行洋礼,这不是自降身份、自取其辱吗?”
郭嵩焘见刘锡鸿果然在暗记自己的言行,寻自己的过错,显是早有预谋,越想越恨,若手中有刀,真想上前将刘锡鸿碎剐了。可恨黎庶昌等人隔在中间,自己上前不得,只好边喘粗气边说:“好,好,还有吗,是屎全呕出来!”
刘锡鸿见他无法反驳,不由得意洋洋地说:“哼,我呕屎么?我说你是舔洋人的ρi股呢。你去白金汉宫听音乐,居然学洋人的样子,频频取阅节目单,洋人那是什么狗屁音乐,怎比我中原正音?去听听不过是虚应故事、敷衍洋人罢了。你居然那么五体投地,把国格人格全丢尽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了,你已是京师人人皆知的汉奸,人人皆欲杀之而后快,会有人要和你算总账的!”
这里众人见刘锡鸿痛詈正使,正使又一次脸色发乌口吐白沫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生恐正使因此中风或被气死。
在黎庶昌的示意下,姚若望、凤仪等人拚命把刘锡鸿往楼上拖,张德彝和刘孚翊则左右扶住正使,黎庶昌见马格里虽不在场,却有好几个洋雇员在旁边看热闹,于是对刘锡鸿说:
“云生,使馆内洋人耳目甚多,他们的新闻采写员又最爱捕风捉影的,副使大闹使馆,传出去可有失国家体面!”
张德彝也说:“是的,使馆外籍雇员就不少,连马清臣那张嘴也是靠不住的!”
如此一说,刘锡鸿还是有些惧怕——洋人的新闻采写员无孔不入、吠影吠声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于是,他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骂骂咧咧地上楼……
乱命
不久,一封电报自法国马赛发来——北洋派往欧洲考察的马建忠已赍诏乘轮抵达马赛,将乘火车于明日下午到达伦敦。
一听这消息,众人口中不说,心里都明白,马建忠所“赍”之“诏”肯定是刘锡鸿使德的任命。看来,沈葆桢不是捕风捉影、信口乱说之人。
郭嵩焘听张德彝口译完电稿,脸色铁青地回到自己卧室,张德彝乃将电稿转交刘锡鸿。
刘锡鸿一下眉飞色舞、精神焕发,又让凤仪把电文复述了一遍,然后趾高气扬地指挥随员们准备迎接使者,
众人一边向刘锡鸿再次道贺,一边各自匆匆去准备。
黎庶昌注意到郭嵩焘已回屋,赶紧追过来,推门一看,只见他仰躺在大沙发上,槿儿正往他身上盖毛毯。
黎庶昌明白郭嵩焘此刻心情,忙在一边坐下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其实,黎庶昌自出洋便和刘锡鸿龃龉,但他是个聪明人,待看出刘锡鸿的为人后,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作了同事,犯不上处处和他计较。所以,有些事,但凡刘锡鸿在场他便不说,避免和他发生争论。刘锡鸿既已下定决心和正使作对,便也犯不上和参赞也翻脸。所以,这以后,他们之间反相安了。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5)
眼下老师有责备之意,黎庶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郭嵩焘先开头,他偏过头目光冷峻地望黎庶昌一瞥说:“纯斋,恭喜你又要履新了,只可惜这份兼差是没有薪水的,他顶多让你报一些车马费罢了。”
黎庶昌没在意郭嵩焘话语中有讥讽的意味。他知道刘孚翊常往这里跑,这消息肯定是刘孚翊讲出来的。于是坦然说道:
“门生正是为此来的。刘云生欲指名奏调我兼任驻德使馆参赞,我已答应他了。这事门生是这样考虑的——云生为人行事,老师深知,不必赘述,且无论资历和学识都不副公使之任,他大概自己也清楚,所以,在接获幼丹宫保的信后,便与门生商量,欲门生帮他一把。为大局计,门生只好答应了他。另外,门生也可借此增长一些阅历。上回和德在初在柏林走马观花一回,觉得真了不得,有此机会,岂能放过?反正柏林与伦敦有铁路相通,往来便利,我便两头跑也无所谓的。”
黎庶昌的话字斟句酌,十分委婉,且有一个“为大局计”摆在前头,郭嵩焘心想,这黎纯斋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虽不高兴却也不好反驳。他早知李鸿章要安排手下幕僚来欧洲考察,马建忠只是头一拨,罗丰禄也即将动身,这班人都是郭嵩焘的晚辈,来了便来了,却不料马建忠此行却兼有“宣旨”的差事,既有“钦差”身份,自己便应该和刘锡鸿一道去车站迎接。他既不愿看刘锡鸿春风得意的那副轻狂相,也不愿意为“恭请圣安”在洋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的礼。于是苦笑着叹了一口冷气,懒洋洋地说:
“你看我这样子,车站就不去了吧。”
黎庶昌此时可谓洞察他的肺腑,将心比心,也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忙连连点头说:
“病了当然不能勉强,再说,马眉叔是晚辈,您不去接他,谅他也无话说。”
说完便匆匆出来,和众人一道去车站。
刘锡鸿终于如愿以偿。他跪在红氍毹上,喜孜孜地听马建忠念完上谕——果然是任他为驻德国二等公使。虽说是二等,月薪比郭嵩焘少了二百两,但离京时他只是五品京堂加三品衔,比郭嵩焘这正二品兵部侍郎差远了。如今都是公使,都是钦差,一样平起平坐了,他能不得意?
他算是对浩荡皇恩感激涕零,先是望阙谢恩,三跪九拜,后又对着马建忠本人,连连作揖打躬。
这里马建忠宣旨毕,将上谕供在香案上,然后甩一甩马蹄袖,上来欲与两位公使大人请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郭嵩焘不在。
“咦——”马建忠四处一望,诧异地说:“郭筠老呢?”
“是这样的。”黎庶昌忙上前唤着马建忠的表字道,“眉叔,筠公偶感风寒,才吃过发表的药,要禁风,所以特让我向你表示歉意。”
马建忠不知就里,忙说:“无妨无妨,再说不是有‘行客拜坐客’一说吗?”
于是,大厅里众人仍围着刘锡鸿道贺,黎庶昌却陪着马建忠去看望郭嵩焘。
刚转弯望不见大厅了,黎庶昌便悄悄地对马建忠说:“眉叔,你见了郭老夫子,宜好好地开导他。”
同为北洋幕府中人,黎庶昌与马建忠之间也十分随便,他接下来便把此间发生的事简略地向马建忠作了介绍。马建忠连连点头说:
“这早在中堂的意料之中。”
说话之间,已来到了郭嵩焘的住室前,推门进去,郭嵩焘仍躺在沙发上,一见二人进门,他赶紧欠身道:
“眉叔,怠慢了。”
一边说一边便病恹恹、慢吞吞地要趿鞋下来与马建忠见礼。马建忠不待他下来先上去按住他说:
“筠公不必客气,建忠是晚辈,应该先来看您。”
黎庶昌也于一边劝郭嵩焘不必拘礼,郭嵩焘只好顺势又上沙发,虽坐直了身子,却仍把毛毯拉上来盖住大半截身子。
这时,早有仆从上来献茶,并摆上了洋水果、洋点心。郭嵩焘问过路上情形及国内一些故旧的近况后,突然话锋一转说:
“眉叔,你不该来的。”
这话何等突兀,马建忠不由愕然一惊,尚不知如何作答,郭嵩焘忙补上一句说:
“我是说你不该赍来那一道乱命。”
将上谕称之为“乱命”,幸亏只有黎、马二人在场,黎庶昌一怔,连连摇手说:
“筠公,既成事实,不为己甚。”
马建忠终于反应过来,忙说:“筠公,此番刘云生之任,乃是恭亲王授意总理衙门沈中堂写信,征得合肥伯相的意见后才最后定下的呢。”
郭嵩焘说:“什么,这是李少荃的主意?我不信。”
马建忠只好把他知道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最后说:“李中堂也明白刘云生的为人,但人家是兰荪相国夹袋中人,相国以帝师之尊,中堂也无奈其何,所以,与其让您荆生肘腋,不如遣而去之,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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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6)
听马建忠如此一解释,郭嵩焘总算释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马建忠又取出一封信,双手捧与郭嵩焘说:
“这是李中堂给您的信,您写与中堂的信,中堂字字句句都看进去了,总之,您的苦衷,中堂都清楚。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一要保重身体,二要看远些、看破些。”
直到这时,郭嵩焘的脸色才渐渐开朗些。
马建忠接下来便说起李鸿章眼下的洋务:胥各庄的铁路路基工程已接近完成,他本意是想让淞沪路开铁路先河,待国人目睹其利后,再在胥各庄从容铺轨,不想眼下淞沪路保不住,清流已下定决心,要拒铁路于国门之外,恭王虽据理力争,但挡不住众怒,所以眼下形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淞沪路不保,胥各庄的铁路便不能见天日,开平煤矿产量可观,可无铁路,挖出来堆在露天与埋在地下何异?
江苏丹徒人马建忠虽没有举人进士的头衔,却比李凤苞有学问。眼下谈起洋务是滔滔不绝,感慨殊深。郭嵩焘虽然气愤,但又冷笑说:
“李少荃是又要吃鱼又要避腥,他只相信左季高那句话,什么办洋务只能干不能说。我就不以为然。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左季高在陕甘那是天高皇帝远,你就在京畿,能瞒得过谁?我可不是他这个想境,大不了丢了这区区一官。”
听他这口气,是已下定决心要有所动作了,黎庶昌知道老夫子的性格,一旦打定主意,九牛拖不回,眼下又对自己有了误解,若再劝更会撇不清,只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果然,他二人一走,郭嵩焘立刻下地扶笔草疏。经过几天的构思,腹稿早已有了,此时走笔匆匆,一下便将奏疏的题目写了出来:《办理洋务横被构陷折》。
此题一出,思绪万千,悲从中来,几不能自持,竟忘了这是为自己辩白,而像是和朋友诉衷情,乃从咸丰末年的痛心往事说起——自鸦片战争以来,因在事大臣不通晓洋务,在与洋人办交涉时,往往因小事而引发一些不必要的纠纷。为此,推考事理,通晓洋情已成当务之急。自己出仕以来,内直南斋,外任巡抚,未尝一日不顾念及此,乃悉心考究,公私兼顾,以求裨益大局,不料却处处遭人误解,动辄受到攻击……
接下来自然要举例,于是从主张开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被人诟骂说起,直到去年主张议处云贵总督岑毓英、及接受出洋使命遭到清流攻击,至此番因日记一事,无端又被何金寿等人弹劾,刘锡鸿造谣中伤至使馆同寅无所适从,“回思反省,应是自己知人不明、莅事多暗”,结果“求益反损”、“一生名节、毁灭无余”。深恐有负朝廷委任,文章最后提出:“副使刘锡鸿、编修何金寿等勾通构害情形应否交部议处,伏候圣裁。”
一口气写完奏稿,自己默诵一遍,觉得十分淋漓酣畅,这才稍舒愤懑。本想给黎庶昌、马建忠看看,听一听他们的见解,但一想到黎庶昌已由刘锡鸿推荐出任驻德参赞,脚踩两边船,便又不想给他们看了,自己审完后即匆匆缮正拜发……
皇陵铁路 竟成画虎(1)
拔去眼中钉
郭嵩焘果然还是和刘锡鸿翻脸了,李鸿章看完来自伦敦的信件,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胥各庄的“马路”路基工程进展十分顺利,就是铁轨与火车头也已委托洋商订购好,只等铺上路轨,火车一声吼,由自己一手操持的第一条铁路就算正式通车了,虽也只几十里路长,可这也是为天下先啊。
前后想想,修铁路不难,怕的就是清流那一张张利嘴,所谓绵绵铁路易建,悠悠众口难当。眼下吴淞口的那条铁路不保已成定局——虽未丢到海里,却已完全拆毁了。因此,他特别留意京师的动静,生恐又有人出来拦阻,不想越是小心谨慎,越是鬼多。不久,恭王来信向他透露,已有人对修筑中的胥各庄“马路”说三道四了,慈安太后并已明确表示,谓皇陵国脉,可不能轻易惊动云云。
遵化马兰峪距唐山胥各庄数百里,中间隔着一个丰润县,修一条铁路出来,居然与“皇陵国脉”有关,听到这个消息,李鸿章真是一头雾水,哭笑不得。这以前他只知朝士们议铁路,有“十不宜”和“六不宜”、“八大害”之说,不想此番却扯上了皇陵,这可是一顶天大的帽子,谁也担待不起的。
瞒天过海不成,李鸿章干脆来明的——他于前不久上了一个奏折,开宗明义,说当今世界,要强兵富国,离不开铁与煤,无铁不成,无煤不行。眼下招商局轮船用煤以及各机器局用煤全靠洋煤,这样不但让利于人,且也受制于人。上天假中国以丰富的地下资源,自己不开发利用,未免外人觊觎。所以内外臣工,近年多有条陈,提出要开矿山、修铁路。经他委托洋人勘探,近在京畿一带便不乏资源,现已探明开平府胥各庄地下藏有大量的优质煤,经聘用洋人开矿发掘,才开工产量便十分可观,但运输困难。所以,修筑铁路实在是迫在眉睫之事,他已在开平胥各庄征地修筑路基,且已委托怡和公司在英国定购火车和车厢,但拘于部议,碍于条例,一时尚不敢与洋人正式定议云云……
其实,确如李鸿章所说,开矿山、修铁路,说的不止他一人,条陈也不止上这一回,但这次却有所不同——他已先斩后奏,开工动土且在定购有关设备了。
所以这个条陈一上,证实了众人以前的猜测,立即引得舆论大哗。当两宫太后发交军机大臣议决时,李鸿藻便作了死不退让的准备,于是,六个军机大臣议来议去,任恭王费尽口舌,也达不成和协。
两宫太后又让六部九卿衙门共议。这里意见尚未统一,在李鸿藻的指使下,清流便倾巢而出,大作文章。御史余联沅首先发难,指出李鸿章此举荒谬,明为强兵富国,实为洋人张目;接下来王家璧、何金寿、张佩纶、邓承修等纷纷上书,对李鸿章大加挞伐,且说他操洋人故伎,想瞒天过海;醇亲王更是亲自入宫请见,且再次搬出了“惊动皇陵、危及国脉”这个大题目,面对两宫太后,慷慨陈词,几乎是要声泪俱下了……
这一来,不但李鸿章,就连恭王也抗不住了。
清流却仍抓住这事不放。不久就又有人上奏章,说近年欧风东渐,异端邪说泛滥,究其原因,洋务首开其端,丁日昌、郭嵩焘等人崇洋媚外,莠言乱政;总理衙门推波助澜,包庇纵容,以至愈演愈烈。朝廷应防微杜渐,立予丁日昌、郭嵩焘等以严惩。
此疏不但痛批洋务,把李鸿章、丁日昌、郭嵩焘等人大骂了一顿,且挂上了总理衙门,隐隐约约,连恭王也捎上了一笔。
好在这篇文章题目虽大,火力却分散了,且也没有具体事例,所以才到两宫太后手上便搁了浅。但尽管如此,清流却没有因此而收手的意思,据李鸿章所知,他们一个个都似乎在磨刀霍霍、伺机而动。值此情形之下,郭嵩焘对何金寿、刘锡鸿提起弹劾,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这时身边只有幕僚薛福成在座,他乃把信件递与薛福成说:“我想支开刘锡鸿,免得筠仙荆生肘腋,不想他却认为此举荒谬,这真是其难其慎。”
李鸿章当时赞成总理衙门关于刘锡鸿的任命,薛福成便有不同看法——任副使尚不称职,又何堪正使之选?就是设身处地为郭嵩焘想想,也心有不甘:刘锡鸿分明是李鸿藻安在郭嵩焘身边的一颗钉子,中堂若有心成全朋友,自应将他拔而去之,又何必要迁就他?
眼下薛福成见中堂问起,乃匆匆看过手中的信件说:“这也难怪,刘云生如此施虐,人何以堪?”
李鸿章叹了一口气说:“要知道,人家是有恃无恐呢。眼下言路上本就不看好他郭筠仙,可他却偏偏要挖墈寻蛇打,能不惹祸上身?”
其实,薛福成是十分佩服郭嵩焘的,尤其是赞成他关于洋务的本末之说,就是日记之事,他也认为无有不当,可中堂却说它徒托空言,惹是生非;就是此番对他弹劾刘锡鸿一事,也是不以为然的神态,薛福成不由替郭嵩焘大为不平。乃说:
皇陵铁路 竟成画虎(2)
“郭筠老在伦敦,不但出色地完成了使命,且为禁烟、为改约四处奔走,刘锡鸿却处处掣肘,不但将何金寿的弹章在同寅中撒发,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骂他为汉奸,这还有什么堂属之名分呢?这种人若迁就,谁还愿意再来当这份怄气差呢?”
不想李鸿章却说:“可眼下言路如此嚣张,他以为这一封奏章上去,朝廷就有人为他主持公道?”
薛福成说:“晚生认为,言路固然嚣张,但一味迁就也不是办法,有郭筠老这样的人出来大声疾呼是大好事,不然就没有是非可言了。”
李鸿章也心有所动,但仍说:“筠仙确实敢说,也难得他肯说,可时世如此,他除了招灾惹祸,又待如何?”
薛福成此时已摸透了李鸿章的心理:也怕惹祸上身。乃说:“郭筠老这差使是大人您推荐的,未出国门,便被人骂得体无完肤,此番又受此无妄之灾,大人您不为他说话,又还有谁出来为他说话?再说,焉知刘云生不是受人指使,在项庄舞剑呢?”
此言一出,李鸿章不由色变。
其实,李鸿章何尝不想维护郭嵩焘这个老友,再说郭嵩焘若真的铩羽而归,自己不但无颜对老友,且又有何面目对世人?尤其想到清流猖獗,刘锡鸿背后明显的是李鸿藻在撑腰,众人对铁路的申讨也是李鸿藻在暗中作祟,心中更是气愤,于是说:
“叔耘,你说的是!”
告诫
郭嵩焘弹劾何金寿、刘锡鸿的奏章由李鸿章转奏上来后,李鸿章致恭王的一封信也同时递到了恭王手中,恭王一口气读完,不由陷入沉思……
郭嵩焘此时这反击来得真不是时候,须知眼下清流就如一头发了情的疯骆驼,见人便又踢又咬的,谁也无法近身呢。
可郭嵩焘的弹劾之外,李鸿章的来信也发尽牢骚——言路如此嚣张,办洋务动辄得咎,明明是富国利民的事,偏偏不能办,明明是正直君子,却屡屡遭人误解,长此以往,人人只求免责,缩手缩脚,规行距步,人才哪得脱颖而出,又哪天才能做到强兵富国?
恭王清楚李鸿章牢骚的由来,可也明白自己力量有限,他只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上头的召见。
“看来,这郭嵩焘果然是不满刘锡鸿。”
这天两宫太后召见军机时,才开始慈安太后便提到这事。又说,“那个刘锡鸿不是已放了驻德国的钦差吗?”
“圣母皇太后圣明。”恭王马上叩了一个头说,“刘锡鸿虽已出任驻德国公使,但去德国尚须时日,郭嵩焘奏劾中所举各事,便是其在伦敦时所为,总之,刘锡鸿以副使帮办外交,自应以正使之意见为意见,正使之是非为是非,不应事事掣肘,处处与正使为难。尤其是将言官的弹章及京师传言在同寅中公布,致使正使名声扫地,更为不该。须知使臣身在国外,稍有不慎便贻笑外人。眼下刘锡鸿又出使德国,独当一面,若仍意气用事,难免误事。所以臣以为太后、皇上应严旨责督,令其自省。”
“不过,郭嵩焘奏疏中颇多怨恚之词,似不止针对何金寿、刘锡鸿而发。”一边的慈禧太后是不太轻易开口的,但她开口便一针见血。因为郭嵩焘的奏疏确从咸丰末年主张办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受攻击一事说起,且再次扯上了舆论看好的云贵总督岑毓英。他不知上次为了日记事件时,李鸿藻等人仍在提他弹劾岑毓英的事,须知这是犯清流大忌的。恭王是个明白人,他的本意是回避这些,就事论事,以免引起李鸿藻等人的不快,不想慈禧却指了出来。
“正是这话。”慈禧话音刚落,李鸿藻马上接言——恭王收到李鸿章的信的同时,李鸿藻也收到了刘锡鸿给他的信,对伦敦的情形已了如指掌,他知道李鸿章、郭嵩焘等人不会善罢甘休,已作了反击的准备。眼下见恭王起了头,立刻也叩了一个头从容说道,“臣以为郭嵩焘此奏确对朝廷多有怨恨。论起来,有远因也有近因。这以前云南发生马嘉理事件,是非已有定论,郭嵩焘却为迎合洋人,对岑毓英横加指责,守正之士自然要迎头痛击,这又何来误解之说;此番他造作日记,无耻吹捧洋人处处优于中国,自然要遭人弹劾,若依公论,郭嵩焘用夷变夏、离经叛道之举,该遭严谴,朝廷传谕申饬及何金寿之弹劾、刘锡鸿之指责,正是其罪有应得,又何来动辄遭人攻击之说?臣以为郭嵩焘以先帝旧臣,出使在外,不能以弘扬东方圣学为使命,却甘心中洋毒而不知自省,朝廷应立即将其撤回,交部议处。”
恭王一听,哪里肯依,马上出奏道:“郭嵩焘的日记本无大错,朝廷传谕申饬,便也罢了,若仍处处纠缠,恐负朝廷广开言路之苦心;再说刘锡鸿身为副使,也不该与言官互通声气,开攻讦之端。”
李鸿藻又马上反唇相讥说,郭嵩焘此番的弹劾,才是首开攻讦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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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铁路 竟成画虎(3)
慈安太后见此情形,乃说:“这个郭嵩焘,出外不过年余,已为他会议了三次,当初六爷在介绍他时,说他洋务精透了,后来召见时,我看他模样还是很厚道的,现在看来,这究竟是怎么个人呢?”
慈禧说:“此人的履历我还记得,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中的进士,与沈桂芬、李鸿章是同年。只是后来在粤抚任上被人弹劾落职,在长沙当了很久的寓公。这其间王文韶一直在湖南任职,应对他的情形清楚,王文韶你说说,这郭嵩焘究竟人品如何?可否容人纳物?”
王文韶于是清清嗓子响亮地奏道:“是,据微臣所知,郭嵩焘的为人,曾国藩生前对他有一句评语,谓其乃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据臣私心揣摸,曾与郭为姻亲、为挚友,此评语可谓不刊之论,一语定终身。郭嵩焘其人,心性急躁,凡事急于求成,有时竟责人太苛。然办理洋务时,又确有些迁就。在臣看来,以其秉性,到了外洋,见了洋人一些奇技淫巧,未免不能自持,若刘锡鸿立身刚正,不肯附和,只怕就会有些难容了。”
有李鸿藻发难,王文韶紧跟,景廉等便纷纷附和,竟又重提将其撤回的老调。
沈桂芬一见这阵势不由慌了神——上回因态度游移,被恭王将了一军,私下更受到了恭王的数落,眼下若赞成撤使,岂不又要重蹈覆辙?于是他赶紧奏道:
“臣以为郭嵩焘此奏虽迹近负气,但他自履任后,就外务交涉,颇能奔走效力,于改约事宜发表个人之见,语多中肯,足见其对洋务确很精熟。眼下朝廷已向德国遣使,驻法公使尚缺,为此,总署正拟奏请由他兼任驻法公使,若遽尔言撤,一时尚无人可替代他;再说近年洋务繁难,外务交涉匪易,人才诚然难得;且郭嵩焘已晋谒英国女主,颇受尊重,若易生手,恐洋人不知就里,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沈桂芬此说,算是摸透了李鸿藻一班人的心理而说的,虽也说郭嵩焘负气使性,却把洋人搬出来摆在前头,他明白清流虽恨透了洋人,却又对其无可奈何,既硬不起来,却又不愿示弱,尤其忌讳与其打交道,要李鸿藻举一个能替代郭嵩焘、并兼使两国的人是举不出来的。所以,一提洋人“要生出什么事来”,李鸿藻果然不作声了。
一边的宝鋆一见这情景,明白是该自己出来做这个和事佬了,于是出班奏道:“臣以为曾国藩有何评语,纯属道路传闻,不足为信;至于郭嵩焘负气使性,事出有因。既然使事繁难,与其临阵易将,莫如仍用其人。对其负气使性之举,严诏告诫可也。”
李鸿藻还要再争,这里慈安太后已看出恭王对郭嵩焘曲意保全之意,想到外交确实乏人,李鸿藻虽然雄辩,却也举不出一个可替代的人,她明白,为了铁路之争,恭王已受了不少闲气,不便再驳恭王,于是说:
“我看不须再争了,郭嵩焘、刘锡鸿同为公使,自应和衷共济,共恤时艰,不该辄以他人之言为意,更不该负气使性。他的奏疏,确有些无的放矢,告诫一下是应该的,就依宝鋆之议可也。”
慈禧太后见慈安太后将此事作了了断,自己不好再说不是,再说,她于郭嵩焘也无所谓好恶,于是也连连点头。
曾国藩的慧眼
此番会议,恭王本意是想予刘锡鸿以惩诫,不想事与愿违,郭嵩焘反落下不是。这样一来,郭嵩焘使英不到一年,竟落了个两遭申饬的结果,这结果是开始时自己已预料到的,与李鸿藻面析廷争,只不过为了尽责而已。
思前想后,审时度势,竟也认为这郭嵩焘确有些不识时务,明知不可为的事偏偏要干,明知不可说的话,偏偏要说,到头来,不但于事无补,且招灾受气,这又是何苦?
下朝回到府中,仍在想这事,就在这时,曾纪泽来了。
“六爷又有心事了。”朝堂论政,李鸿藻每与恭王齮齕相争,轩轾不下,曾纪泽是清楚的。眼下见恭王一人在书房眉头深锁,便已猜到了###分,于是开口就说,
“李少荃办洋务,目眩于实,心切于求,有时是性急了些,但不知有些人脑子就怎么如此不开窍。”
“正是这话,不过今天不是为胥各庄而是为刘锡鸿。”
恭王点点头,接下来便把朝堂上的争论说了一遍,末了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探询的语气说,“郭筠仙实在是个聪明人,为什么有时要发呆气呢?”
说郭嵩焘有些呆气,曾纪泽在李鸿章口中也同样听到过,于是他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郭筠老确实有时缺心眼,这也不是自今日始。所以,当年家父对他第二次出山是很不以为然的,并多次对人说过,所谓‘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
曾国藩一生保举不少人独当大任,惟独不曾保举老友郭嵩焘。这中间大有原因,恭王也听人说过,但事非亲历,说的人往往语焉不详。不想今天朝堂上王文韶说过的话,又从曾纪泽的口中出来,不由兴趣盎然,于是细细盘问这话的来历。
皇陵铁路 竟成画虎(4)
曾纪泽不由感慨系之,和恭王一道回忆起往事:
……说起来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是地地道道的龙虎榜——但凡那一科榜上有名的,如今都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状元张之万不用说了,眼下已是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第四名沈桂芬以总理衙门大臣入直军机,班次排在第三;李鸿章榜上名次虽稍后,但凭他的丰功伟绩出将入相,官爵已无以复加了;另外,沈葆桢督两江、李宗羲督四川、李孟群巡抚河南、何璟总督闽浙——几乎无一不做到封疆大吏。
郭嵩焘也是那一科榜上有名之人,可出仕后却一直郁郁不得志。中进士点翰林后,因遭父母之丧,丁忧在籍,直到咸丰八年因筹饷之功始奉旨北上,被选入直南书房。南书房行走,区区六品官也,但位居清要,日近天颜,为世人所瞩目。故此,对这一任命,曾国藩、胡林翼等人都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盖当时曾、胡等人以书生绾兵符,颇招他人嫉妒,如果皇帝身边有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贴心人,那是何等理想的事。另外,从郭嵩焘个人功业计,皇家图书典籍汗牛充栋,翰林院有的是硕学通儒,郭嵩焘长于著述,与这班人相互切磋,相互砥砺,能不成一家言?须知立言原是在立功之上的啊。
可郭嵩焘却让朋友们失望了——先是因主张在京师设立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受到清流的讥讽,待到协助僧格林沁守大沽时,又因与僧王意见不合受排挤,后在查办山东厘捐时得罪权贵受弹劾,被连降两级仍回南书房。为此,他感到十分郁郁,乃托病辞归。
其时,曾国藩已被任为两江总督、督办江南军务钦差大臣。用人之际,当年与他有旧或正追随左右的无一不意气风发,官符如火:左宗棠以四品京堂的名义在长沙创楚军,由赣入浙,只几个月便实授浙江巡抚;沈葆桢由一道员直升江西巡抚;李续宾授安徽巡抚;严树森授湖北巡抚;彭玉麟授兵部侍郎;连湘阴东乡的李桓也弄了个江西藩司。
待同治改元,新正一过,朝廷颁发的第一道上谕即拜曾国藩为协办大学士,这已是完成了拜相的第一步。为激励将士用命,他一个保举折子奏上,红顶子官升了一大批,李鸿章就在那一次发迹——因太平军攻上海,曾国藩保荐他组淮军援沪,松江一战成功,旋即奉旨署理江苏巡抚。众人弹冠相庆、皆大欢喜之日,独郭嵩焘隐居湘阴乡间,落寞无闻。
李鸿章看在眼中,大有不忍,乃私下向老师进言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老师不该冷落了郭筠仙。”
曾国藩说:“哪里话,当初发逆初起,两湖危急,是筠仙苦苦劝谏,让效春秋故事,墨絰败秦,今日能不饮水思源?只是我为此思谋了很久,终是难以位置他。”
李鸿章说:“眼下苏淞太道出缺,老师何不让筠仙去?”
曾国藩一听,三角眼翻了翻,连连摇手道:“你我他,或亲戚或挚友,只可成全他的志向,不要去害他。”
李鸿章一听大惑不解,说:“苏淞太道所辖地方富庶,且兼管上海海关,是江苏省数一数二的肥缺,何所谓害他?”
曾国藩笑着说:“你别看上海关一月有三十万两关税的进项,可伸手的多,眼红的多,所谓冲、繁、疲、难四字俱全,要一个能周旋会应付、方方面面都玩得转的全挎子才能胜任,郭筠仙可不是那个料。”
李鸿章更加不解,说:“郭筠仙好歹也是个翰林,在皇上身边又历练了三年,未必还不如那班举人秀才?”
李鸿章口中这“举人秀才”是指左宗棠、刘蓉。他们一个出身举人,一个只是秀才,可左宗棠眼下已是浙江巡抚,刘蓉已是陕西巡抚。
不想曾国藩一听,竟连连摇手说:“可不敢比这两个人,他们的能耐大得很,目前可不是太平时节,作官论文凭、学历,而是要有真本事,须知作官与作事可不是一回事。”
李鸿章当时无法说服曾国藩,只好作罢。
李鸿章走后,曾国藩曾对身边的儿子纪泽说:“少荃看人还欠火候。”
曾纪泽忙问所以然。曾国藩说:“他只看到郭筠仙是个翰林,却不知筠仙缺少作官的才干。”
说着,又举着指头数说道:“湘阴三郭,嵩焘、昆焘、仑焘,论学是一二三,论才是三二一。”
又说:“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能作好官,会作官的不一定全是读书人,郭筠仙就是有学无才之辈。”
李鸿章说服不了老师,心中却拿定了主意,到上海后,竟自己出面上疏保荐郭嵩焘为苏淞粮道。
郭嵩焘不知个中曲折,接旨后由湖南兴冲冲乘船赴上海。途经安庆,曾国藩款留数日,相待殷殷,临别赠以手书条幅,把自己对老友的规谏寄寓其中,道是:
好人半自苦中来,莫贪便益;世事皆因忙里错,且更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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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铁路 竟成画虎(5)
作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这是曾国藩经常放在嘴边的一句名言,这里他又对老友重弹老调。
可惜此时的郭嵩焘却并未领会其中的奥义。江干送别,望着他兴冲冲登船赴任的背影,曾国藩又对儿子说:“郭筠仙芬芳悱恻,乃著述之才,非繁剧之才也。淹蹇乡间,正好穷而著书,何必要来凑这个热闹?”
待郭嵩焘到达上海后,曾国藩不放心,又嘱纪泽代他向李鸿章写了一封信,谓“筠仙性情笃挚,不患不任事,患其过于任事,急于求效,若爱其人而善处之,宜令其专任粮道,不署他缺,不管军务饷务,使其权轻而不遭人猜忌,事简而可精谋虑,至妥至妥。”
可惜言者谆谆,听者邈邈——郭嵩焘到任后,李鸿章不但让他管粮且管厘捐,不半年又兼盐务,再实授两淮盐运使,不久又和毛鸿宾联衔推荐郭嵩焘出署广东巡抚。结果,他一到广东便和毛鸿宾形同水火,后来又和继任总督瑞麟闹到相互奏劾的程度,落了个撤差的下场。
郭嵩焘不反省自己,却怪别人,说曾国藩一生保举了不少人,惟独错保了一个毛寄云(鸿宾)。曾国藩也不示弱,乃反唇相讥说,毛寄云一生也保举了不少人,惟独错保了一个郭筠仙……
对于这些往事,曾纪泽知之甚详,但尽管已成过去,却仍有不可言传者,尤其是曾国藩初掌兵权时,朝廷对他的疑忌,这是不能在恭王面前说的,曾纪泽只能择要说一些。
不想恭王听完,竟连连佩服曾国藩能识人,且赞其为“风尘巨眼”,却又微微叹道:“这样看来,郭筠仙那一份固执与痴迷是老而弥笃了。”
曾纪泽听话听音,明白恭王已对郭嵩焘有所不满,仔细想来,自己未免话多了一些,正要再说几句宽解的话,不想恭王却说:
“劼刚,听说你已自学英语,且能看懂书报,此事果真?”
曾纪泽不明白恭王何以突然问起这事,只得照直说了。恭王听了连连点头说:
“这真是文正公在天有灵,你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曾纪泽怕恭王误会,忙辩解说:“那时是无聊,为打发时光才学的,现在想来是用错了心,须知时文制艺原是立身之本。”
谁知恭王一听,连连摇手说:“哪里哪里,时文制艺虽有用,但学多了反坏事,像李兰荪辈那是读了一肚子书的人,可书读多了食古不化。眼下欧风东渐,国家要的是像你这种懂洋务、‘能醉草答蛮书’的人。”
说着,又将曾纪泽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劼刚,我看你仪表堂堂,又懂洋务,莫混在这班京官中间糟塌了自己,看情形,郭筠仙这公使驻不长了,我保荐你去何如?”
曾纪泽乍闻此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若能出任驻英公使,不但能出国观光长见识,且能为国家和辑列强,敦睦邦交,这足了自己平生大愿;惧的却是在长辈郭嵩焘面前有攘夺之嫌,这是自己决不能做的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于是连连推辞说:
“好六爷,您可千万别有那个打算,驻英公使郭筠老那是我的父辈,我若存有此念,岂不要遭天谴?”
谁知恭王却不以为然地说:“据我看来,郭筠仙自打接受出使以来,屡遭误解,此番又受了委屈,加之他乃不胜繁剧之人,此何能堪?萌生退志是必然的,清流与总署都不看好他,他若主动请辞,正好求之不得。这一付担子撂下来,谁人顶得?我想与其让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去滥竽充数,不如你去,须知驻英、驻法都不是一个泛泛的位子。”
可任恭王如何说,曾纪泽却不肯轻易点头……
不当出头檩子
郭嵩焘一腔怨气对刘锡鸿、何金寿等提起弹劾,结果自己反被传谕“告诫”,李鸿章得知消息,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对薛福成说:
“叔耘,你看,我料中了吧?”
薛福成虽鼓动中堂向恭王写信,但对结果却有所预料,此时不由说:“虽然如此,要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然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李鸿章说:“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大前年为洋务,朝堂上好一场大辩论,我和丁禹生(日昌)才提出要变更旧章,不能拘泥成法,就被清流那班人骂得狗血淋头,丁禹生还被骂成丁鬼奴,置此情形之下,我再也不想当出头檩子了。”
薛福成见中堂也提到要变法,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好说:“依学生看,士大夫泥古不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道光末年,龚定庵(自珍)就在大声疾呼,还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这么多年来,满朝公卿,仍了无生气,究其原因,乃是像中堂这类有识见的人太少了,单凭一二人的抗争,无法改变这局面。”
就在这时,唐廷枢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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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铁路 竟成画虎(6)
唐廷枢还是为胥各庄的铁路来的。眼下矿山用机器采煤,产量十分可观,路基工程已接近完成,铁轨、火车头也在伦敦等待发运,但朝廷关于铁路的争议也传到了他的耳中,他一时不明就里,生恐中堂顶不住来自上头的压力,改变主意,于是特地赶来见中堂。
“中堂大人,听说胥各庄的消息还是传出去啦?”唐廷枢尚未落座,立马就问此事。又说:“如果没有铁路,那么多的煤挖出来,堆在露天让山洪冲走,那就真可惜了。”
李鸿章不由苦笑着说:“景星,你的耳报神也真快,你看,我们正在议论此事呢。”
说着,就把刚才的话题向他重复了一遍。唐廷枢一听,不由想起了容闳,容闳归国入觐,原想说动朝廷增派留学生去美国,不想此议不但被搁置,且连本年应派的30名学生也由李鸿藻奏请取消了,容闳乃是怀着十分失望的心情郁郁返美的。眼下李鸿章说起士大夫的因循守旧,他不由说:
“依卑职看,薛大人的话是不错的,一二个有识之士改变不了这死气沉沉的局面。因为满朝公卿,脑子里只装了个孔夫子,只知道严夷夏之大防,却很少有人知道中国以外的事,和他们谈声光化电之学,他们认作左道旁门,谈国会、谈立宪,更是目为大逆不道。所以,和这班人谈洋务,无异于对牛弹琴。要改变这局面,当务之急是多派人出国见识,容纯甫建议增派幼童出洋学习,这是一个好办法,设想一下,如果全国上下,有很多头脑清醒的人,形成一股子,那还有那班啃八股的书呆子说话的地方吗?”
李鸿章一听这话,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刚才薛福成欲言又止,他明白薛福成要说什么,因为一扯开,自然牵扯到朝廷的选士,自然又要扯上政体和制度,不改变制度出不了人才,没有人才又打不破这死气沉沉的局面,自从郭嵩焘提出“民风政教不如洋人”后,李鸿章围绕这个题目想了很久。眼下,唐廷枢又提出同一个话题,他于是说:
“郭筠仙几次来信都提到了向泰西派留学生的事,说小日本向泰西派出的留学生是我们大清的十几倍,从宪政、警政、法律、税务到军事、教育、医学都有人在学,可我们呢,除了向英国派了几十个人操习船炮,就只有容纯甫带出去的120名幼童,未免相形见绌。他和容纯甫唱的是一个调子,恨不得像日本一样,事事都跟泰西学。可我不是这样看的,话说回来,我中华毕竟非小日本可比,我们的儒学源远流长,且也尽善尽美,四维八德,更是不二法门。像郭筠仙主张的,凡事都要向泰西去学倒大可不必。”
唐廷枢一听中堂老调重弹,不由想起了容闳对中堂的评价,他也是从小就接受西方教育的人,可不像薛福成那样,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沟壑,马上说:“卑职可不这么看。”
李鸿章一见唐廷枢当面反驳他,心中未免不高兴,乃提高语调说:“景星,我知道,你和容纯甫一样,是从小就啃洋面包长大的,自然凡事都是洋人的好。可知道,我们是生活在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华大地上,四维八德是做人的根本哩!”
一边的薛福成见中堂用教训的口吻和唐廷枢说话,不觉好笑:其实他一直生活在中堂身边,看得最清楚,每逢中堂为洋务的事被人攻击、洋务的主张被驳回时,他便对朝廷那一班书呆子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脱胎换骨地改变这局面才好,可一想到自己的功名、头上的花翎顶戴,却又是另一副面孔了。眼下也是,唐廷枢才开口便遭驳斥,他倒要看看唐廷枢如何收场。不想唐廷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
“中堂大人,卑职尚未说完哩。”
李鸿章没好气地说:“你说,你说。”
唐廷枢说:“这以前的泰西尚不如中华,眼下称雄世界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其祖先也一样的茹毛饮血,与夷狄毫无二致,如今他们骤然富强,可不是上帝的厚爱,而是大有原因的,概而括之,利炮坚船源于学问,源于政教和制度,须知政教和制度才是根本,才是精华。中堂欲兴办洋务,必先着意培育人才,造成声势,然后从改革制度入手,从移风易俗上作文章。”
李鸿章一听,不由连连摇手说:“嘿嘿,又是一个郭筠仙,得了吧,我也不和你说多了,胥各庄的那条路,你放心去修,铁轨来了也只管放心地去铺,我可不是沈幼丹,修成的铁路又拆掉,至于要费唇舌,要和那班人打笔墨官司,由我一人担待好了,你只要不像郭筠仙一样与我捅漏子就行。”
唐廷枢一见自己才说了个开头中堂便关门,心中不由失望。但中堂在铁路一事上的态度却又让他放心,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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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
咬脐郎
在伦敦的郭嵩焘,这段日子过得确实郁郁。为避刘锡鸿的狂傲,在刘锡鸿准备上任却又未走的日子里,他都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出大门。槿儿知老爷有心事,天天在家陪老爷。
这天晚上,郭嵩焘早早地上床睡下了,槿儿虽很累,却不好跟着睡,乃移坐床边陪他。
望着槿儿可怜兮兮的样子,郭嵩焘不由拉过她的手,抱歉地说:“槿儿,这一阵子我也未能过问你的事,你身子好吧?”
不想这一问却触着了槿儿的心事——她一肚子话早想和老爷说了,但老爷一直忙不过来,连在外旅行也没个好心情,她便不好再烦他,今日问起,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却一下涌了出来。
他见槿儿哭了,不知为何,赶紧坐直身子问道:“怎么,你哭啦?”
槿儿急忙揩干眼泪,否认说:“没,没有呢!”
郭嵩焘说:“你明明哭了,怎么说没呢?”
槿儿知道瞒不过,回头望他凄然一笑说:“老爷,我好怕。”
他一时还未会意过来,茫然问道:“怕什么?”
槿儿怕什么?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是生头胎,来在这九洲外国,周围全是洋人,发作了连个收生婆也没有,假如难产呢?这些槿儿开先并未放在心上,她只为即将作母亲而高兴,哪能想到这许多,直到近来胎儿在腹中频繁活动,她才开始有了这种恐惧感。
郭嵩焘被她提醒,也一下懵住了——得知槿儿有喜后,他也只有喜悦,却没想到谁接生。使馆中虽有好几个眷属,但官太太都只能生孩子,收生是三姑六婆的事。而带在身边的婢女小翠才15岁,尚不谙人事,那么真的到了槿儿临盆之日会连个抱腰的人也没有呢。可这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槿儿见他发怔又说:“我已找艾利丝问过,她说他们生孩子上医院,也有请教堂牧师的,不过多为男人,只有护理才是女人。”
槿儿说的这些,郭嵩焘也全知道。但槿儿是来自东方礼义之邦的官太太,自有避忌,公公尚不得进入儿媳妇的房,女人又怎能赤身露体让男人接生呢?难怪槿儿一问就掉泪,她原来是为了这。他想,槿儿可真是个苦人儿……
槿儿终于又怀孕了,可不能再出意外。
他轻轻地抚摸着槿儿的肚皮,似乎感觉到了胎儿脉搏的跳动,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一时思绪万千。
槿儿知他又在想心事了,且是与自己、与腹中的孩子有关,她觉得公事已够老爷烦心的了,不应该再让老爷为自己担心事。于是,她也轻轻抚着老爷的手说:
“其实也没什么,不就生个孩子么,戏文里也有磨房产子,生个‘咬脐郎’呢,我们的孩子总不会要作‘咬脐郎’吧。”
郭嵩焘明白槿儿是为了安慰他,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寄希望于“车到山前必有路”了。
“扶桑号”下水了
这天,郭嵩焘和刘锡鸿各自乘车赶到泰晤士河北岸威斯敏斯区的披必拉尔码头,在沙木大船厂的大客厅里,大清国正副公使受到了厂家及上野景范夫妇的热烈欢迎,与此同时,郭嵩焘还会见了日本的户部尚书(大藏卿)井上馨。
这里郭嵩焘和上野寒暄了几句后才和主人一同入座。
待仆从上过茶点后,井上馨操一口流利的华语兴致勃勃地和郭嵩焘攀谈说:
“鄙人久慕郭大人文采风流,恨无机会讨教。今日得晤,快慰生平。”
郭嵩焘只知对方英语流畅,却不料华语也有板有眼,乃说:“哪里哪里,井上大人乃东瀛名流,郭某浅陋,实在无以仰赞高明。”
三言两语,二人颇觉投合。井上馨望了刘锡鸿一眼,见他似乎很落寞,便说:
“听说,刘大人原籍岭南,那里真是一个好地方,鄙人开始知道贵国也即从广东始。”
刘锡鸿好奇地问:“此话从何说起?”
井上馨说:“当年林文忠公在广东禁烟,粤海一战,中外震惊,我辈能不高山仰之?”
刘锡鸿一见他提到林则徐,自然高兴,乃说:“阁下原来十分关注敝国,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井上馨说:“不敢。不过,鄙人对贵国名人最钦敬的也莫过于林文忠公了,观其在鸦片战争中的所作所为,真是一肝胆照人的血性男子,连他的对手也不得不佩服!”
此话即印证了年初蜡象馆的见闻。中国上下五千年,伟人辈出,独林则徐得跻身世界伟人之列,除了井上馨这一解释还有何说?
郭嵩焘愈觉投机——贤愚千代,自有公论,这个东洋人有眼光。不料井上馨又问道:
“不知贵国眼下尚有林文忠公这样的人物否?”
郭嵩焘一怔,正揣度井上馨此问的目的。一旁的刘锡鸿却抢先答言了。在他的心中,倭人器小易盈,气人有,笑人无,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该煞一煞他们的傲气。于是抢先答道: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2)
“我中华为泱泱大国,上下五千年,风流人物如黄河长江,滔滔不绝且一浪高过一浪,即如林文忠公者,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啊!”井上馨像被刘锡鸿的大话蒙住了,惊问道:“阁下何不试举一二?”
刘锡鸿于是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彭玉麟等数人以应。可话未说完,井上馨立刻冷笑着摇手道:
“啊,此数人虽算得当今大清一代名臣,也有赫赫武功可炫耀于一时,却不能比林公威名传之永远。”
刘锡鸿不服,忙问所以然,井上馨通过几句交谈,发现刘锡鸿为人是那么猥琐,语言又是那么粗俗,便不屑地说:“林文忠公若还在,阁下何能到此。”
此话一出,刘锡鸿无所谓,郭嵩焘却不由脸上发烧。
扫一眼身边的主人,井上馨、上野景范及日本使馆一班参赞随员皆面露得意之色地望着刘锡鸿,尤其是鹄立两旁的许多留学生,更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的样子。他也有刘锡鸿那“煞一煞他们的傲气”的想法,想拣几句硬话回复他们,可想来想去,难以启齿。眼前事实明摆着——他们来英国是为马嘉理事件道歉的,若林则徐还在世,会有此举吗?尤其想到眼下欧风东渐,国人师其皮毛,日本人却得其骨架,大话高调又有何用?
井上馨见客人难堪,说:“郭大人,鄙人的话或有冒犯,千万请原谅。”
郭嵩焘说:“无妨,所谓旁观者清。阁下此说,发人深省。”
人潮来到船台边。
只见泰晤士河两岸停泊的兵轮、商船、游艇都挂上了五彩缤纷的万国旗,船首昂着向这边。这边船台上,新造成的大兵舰“扶桑号”被漆成银灰色,舰桥上,桅杆上挂满了彩旗,连那高翘着直指蓝天的二十余门大炮炮身与炮口上也挂满花环,远远看去,如一艘彩船。
郭嵩焘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咀嚼着上井上馨的话,也打量着“扶桑号”。
“扶桑”者,“富士山”之转音也,古日本用作国名。因为此舰为日本第一艘新式铁甲巡洋舰,故冠以古国名。虽才3700余吨,比较停泊在泰晤土河上的英国北海舰队的战舰它只是一名小兄弟。但据介绍,它的设计、制造及上面火炮的安装和仪表配备都是当今世界最新式的,它的设计师则里德、技师桑木达也是世界第一流的造船专家,因而此船不但质量上乘,而且火力猛、速度快,足可与大得多的兵舰周旋。此刻,它躺在船台上,虎视眈眈,就像个行将上阵的矮小精悍的东洋武士,须知这也是亚洲的第一艘铁甲巡洋舰啊,大清为亚洲第一大国,却没有一艘像样的船,难怪刘步蟾、严复等人着急,学海军的爱兵舰与文人爱笔墨不是一回事吗。
看到这些,想到这些,郭嵩焘的心沉甸甸的。
刘锡鸿却十分轻松,大概还在自我欣赏刚才的雄辩罢。
仪式开始,贵宾就位。郭嵩焘尚在沉思中,井上馨已在促请他上观礼台了。
这时,台上台下都挤满了人,台上除了日、清两国公使及一些国家的武官外,还有厂家的技师、大工匠;台下除了部分英国工人外,全是日本人,他们是日本使馆员工、旅英日商及留学生,一个个喜孜孜的,为自己国家终于有了一艘威武、漂亮的兵舰而骄傲,不时发出赞叹声和欢笑声……
接着,上野景范致谢词,无非是一些感谢的话,厂家致答词,谦虚中不无夸耀。军乐奏起,泰晤士河上的舰船鸣响了礼炮,就在这“隆隆”的炮声中,设计师则里德开启了满满的一大瓶香槟酒向船头喷洒,也溅了自己一身酒沫,技师桑木达同时操起板斧,砸向一个木楔,只听“砰”地一声,机关松动,“扶桑号”乃徐徐滑向泰晤士河中……
此时,岸上和水上一齐响起了日本人雷鸣般的欢呼声:“天皇万岁!”
日本人似乎疯了,万岁声响彻云霄,且持续不断很久。观礼台上,数名侍者用托盘托着高高的玻璃杯,斟满了血红的葡萄酒上来,众人纷纷端起了酒杯。
这时,上野夫人、美貌温柔的上野和子持酒走向台口,对着“扶桑号”酹酒于地,用日语祷告道:“此为我大日本国造成之第一艘新式战舰也,愿以此制敌,无敌不摧,画日旌旗,顿增颜色!”
众人也纷纷酹酒于地。
郭嵩焘虽不知上野和子祈祷些什么,但看她那十分庄重的神色、凝重的语气,明白她一定在祈望此船将来为日本增光,不由也萌生出“有利于洋人者必不利于中国”的想法,于是也跟着酹酒于地,并也默默地祷道:
“此船日后若与中国为仇,愿一炮不鸣,开航不顺!”
刁奴欺主
回到使馆,郭嵩焘心绪坏到了极点——无论公事私事都留下了解不开的结。他显得心事沉沉,同寅之间也无可倾诉。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3)
这以后,刘锡鸿又天天出门拜客。郭嵩焘却闭门看书,只盼望刘锡鸿早日去德国,算是去了眼中钉。其间除了黎庶昌、张德彝、马建忠等人常来他家谈公事,刘孚翊在无人时也常来。
据刘孚翊透露,刘锡鸿近日除常在同寅中散布不利于正使的言论外,且频频向总理衙门寄信,信的内容从不示人。
这样一来,更增加了郭嵩焘的不安。
这天刘孚翊又来他的房中,且见面便从怀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说:“大人请看,这是学生刚从二楼的厕所墙上撕下来的。”
郭嵩焘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疑云顿起,乃接过纸片细看。
不想不看则可,一看不由火冒三丈——这是一张没头揭贴,专揭他的过失,因没著名,更是放言无忌,说他如何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节,一味谄颜取媚,丧失人格国格。何金寿尚只说“大清无此臣子。”此处则说他是当今第一号大汉奸,比石敬瑭、秦桧有过之无不及……
盛怒之下,他忙追问细节。
刘孚翊说,他在下楼时曾看见有人从厕所出来,因光线太暗,他未看清此人面目,那人见有人下楼,匆匆忙忙一溜小跑出去了。他当时没在意,但觉得背影极像刘锡鸿的家奴盛奎,大人不如传盛奎前来审问便可知其详。
郭嵩焘本想立刻下令传盛奎来见,想了想又忍住了。
待刘孚翊告辞出去后,他左思右想始终忍不住这口气,乃令人把黎庶昌、张德彝和马建忠请来,拿出这张没头揭帖让他们看,并让黎庶昌查办此事。
黎庶昌拿在手中,张、马二人凑在两边同看,写此帖子的人有意把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不像出自读书人之手,但语句连贯,遣字造句非同一般,如果不是有人写好让其照抄,便是出自口授。乘人不备,出此暗招,人身攻击,词句恶毒,足见此人手段之卑劣。
众人看完,尚未发表评论,郭嵩焘却显得情绪十分激动,恨不能生啖其人之肉。张德彝和马建忠也很气愤,只有黎庶昌不动声色。
其实,黎庶昌看在眼中,心中早有看法——他对此事背景很清楚,但却觉得一时无从下手,只好从容言道:“老师,依门生看,此事不查也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若追究,却又一时找不到证据,不如徐徐图之。”
张德彝和马建忠也同意这一说法,但郭嵩焘却坚持要审问盛奎。黎庶昌说:
“老师,此时此刻您千万不可乱了方寸。刘云生自恃新贵,官符如火,您犯不着为这无凭无证的事去和他争,说不定他是成心寻衅或有意惹你生气呢。”
张德彝也说:“正是此说,因为刘和伯仅看见一个背影,觉得像盛奎,这是不能作为证据的,更无法科以罪名呀。”
见他二人这么说,对郭、刘二人之间过结并不十分了解的马建忠也跟着说:“纯斋那徐徐图之是个办法——今后我们暗中留意盛奎的行踪,当场抓获,刘云生便无法护短了。”
郭嵩焘经他三人这么一排解,火气才渐渐消下来。
这天,英国外交部忽然来了一份公函,张德彝看后竟脸色大变说:“糟了糟了,盛奎出事了。”
这时郭嵩焘正在公厅,忙问:“盛奎出了什么事?”
张德彝于是将英国外交部的照会口译出来:原来盛奎昨天在外喝醉了酒,竟在海德公园的林荫道上调戏一个贵妇人,贵妇人大喊救命,引来别人干涉,他竟挥拳将人家打得鼻子出了血。于是众人叫来警察,将他扭送到警署。因是清国使馆里的人,警署不敢擅自处置,乃报到伦敦警察总局,总局又移文外交部,外交部于是照会清国使馆,询问使馆有关此人情况,并提出抗议——随照会来的,有盛奎在警署承认酒后失态的口供及贵妇人的控告、众人证词。
一听这事,郭嵩焘不由大怒,一边大骂盛奎无耻、刘锡鸿放纵,一边召集黎庶昌、马建忠等人商讨处置办法。
此时众人认为,盛奎虽可恨但毕竟是使馆员工,当街受刑,实在丢大清国的面子,不如援引有关条例将他保释出来,然后遣送回国,让原籍地方官严加惩处。
郭嵩焘依议,乃交黎庶昌处理,黎庶昌很快备了一份文件,令刘孚翊和马格里一道去警署把盛奎保释出来。依黎庶昌的主意,是先将盛奎禁闭在使馆,等刘锡鸿回来发遣他。可郭嵩焘思起前情,越想越气,于是在盛奎被带回使馆后,立刻传讯他。
盛奎虽跋扈,但今日知道闯了大祸,当刘孚翊和马格里将他从警署带回后,他便有些惶然。进门一见正使正襟危坐,众人围坐,虎视眈眈时,他马上跪倒在地,告饶道:
“大人,小的犯了大罪,求大人饶恕。”
此时公厅内,除了两班参赞随员,还有好几个武弁伺候一边,就如国内开堂问案一般。众人恨盛奎平日狐假虎威,不把一般人放在眼中,今日犯了事,有失国家体面,乃一个个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正使从重发落他。郭嵩焘见此情形,冷笑一声说: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4)
“你也知罪么?使馆开馆之初便有规矩,你是明知故犯呢,还是奉了何人的指使,成心捣乱呢?”
盛奎此时叩头如捣蒜,连连求饶说:“大人,小人实在是一时犯浑,乱了方寸。这都只怪当时喝多了黄汤,鬼迷心窍,与他人无涉。”
此时郭嵩焘若想出一出胸中怨气,就事论事,令手下武弁狠狠地揍盛奎一顿,以代英国警署的苔刑,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就是刘锡鸿回来,也无话可说。不想他却连连冷笑着,忽然从靴统子里抽出了那张揭贴,当众扬了扬说:“与他人无涉么,哼,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黎庶昌和张德彝、马建忠陪坐一旁,见此情形不由一惊。本来,他们对正使亲自出面处理一件这样的小事就不以为然,不想郭嵩焘却丢开证据确凿的事不谈,而扯上另一件与此毫无关连的公案,以盛奎这样的刁仆,岂会轻易供出底蕴?但郭嵩焘已将揭帖拿出来,想拦阻已来不及了。
果然,盛奎一见那帖子,先是一怔,那一双小眼珠儿一转,立刻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说:“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小人也不明白!”
郭嵩焘将那帖子往地下一掷,喝道:“哼,你睁开狗眼瞧瞧,自己做的事,能不知道?”
盛奎捡起那张纸看了看,随手一扔说:“大人,小人不识字,不知这是什么名堂。”
盛奎是识字的,刘锡鸿的个人收支账目便由他管着,这情况众人都清楚,眼下一见他当众说谎,众人不由纷纷指出,郭嵩焘火了,乃拍桌子说:“盛奎,看来你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漫天谎话,我问你,既不识字,何能替主人管理账目?”
盛奎此时头也不叩了,反而高高地昂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说:“不错,字确实能识几个,不过,这没影的事,我可是隔着小衣摸卵子,还不知正反呢。”
此言十分粗鄙,加之态度又如此倨傲,众人不由一片哗然,都骂盛奎不是东西。郭嵩焘已气足了,乃一拍桌子喝骂道:
“大胆的狂徒,犯了案子尚如此猖獗,平日为人可想而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们与我掌嘴!”
两边4个武弁此时巴不得正使大人下令,立刻上来,左右把住盛奎双手,一人上前从背后揪住他的辫子,另一人上来甩开膀子,狠狠地抽起耳光来,才打了十多下,便打得盛奎牙关松动,鼻子出血。
盛奎一边挣扎一边哭,却仍不承认揭帖的事,郭嵩焘一时也奈何不得。
这时使馆一些外籍佣人都闻声赶来看热闹。黎庶昌见状,心想这可不比在国内,私设刑堂,万一英国人提出抗议可不好收场。于是他连连示意正使停刑。郭嵩焘心中虽不解恨,但也明白这一层厉害,于是挥手让武弁住手。武弁们虽觉不过瘾但不得不住手。
黎庶昌喝问道:“盛奎,你在国外如此不遵法守纪,使馆是再留不得你了,等刘大人回来后,你向他交待一切,然后回国听候处分。”
盛奎仍哼哼唧唧的,一听这话,扭头便走,一边的武弁喝令他谢恩,盛奎真不愧是个刁仆,只见他仰头道:
“若是为海德公园事,我吃这几个嘴巴也是应该,若是为了别的事,我可挨得冤枉。”
说着,他只对着左右揖了揖,竟不理睬正使便欲扬长而去。这时,黎庶昌也火了,竟一拍桌子让两边武弁抓住他,强捺在地上,向郭嵩焘叩了几个头,然后押去看管起来……
彻底翻脸
郭嵩焘好恼火,一个刘锡鸿已使他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了,想不到刘锡鸿手下一个奴才也让他骑虎难下、奈何不了。盛奎走后,他胸中火气不但未消反又添了几分,连连叹息着对黎庶昌说:
“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这世道颠倒了。”
黎庶昌还说什么呢?一件本可占上风的事,却被他自己办砸了,若刘锡鸿回来说他公报私仇他还撇不清,但事已至此,黎庶昌只好泛泛地安慰了几句。
两天后,刘锡鸿回来了,两辆马车载了许多行李,待仆人把东西搬进来,已是开午餐时候了,用过餐,估计已安顿好了,黎庶昌知道郭嵩焘不会理会刘锡鸿,想邀集马建忠、张德彝等人一道去见刘锡鸿,告知盛奎之事。不想就在这时,忽听三楼刘锡鸿的住处传来刘锡鸿的大声斥喝声,另一个人在分辩,分明是姚若望的声音。
黎庶昌好纳闷,心想,盛奎之事一定是刘锡鸿一到家便知道了,但这事与姚若望何干何涉呢?他于是和马建忠匆匆下楼来见刘锡鸿。
刘锡鸿一见他,马上气嘟嘟地说:“好啊,黎纯斋,我才离开使馆便生出许多事来,你们不觉过分了吗?”
黎庶昌说:“云生兄,你不要发火,听我慢慢解释,盛奎……”
话未说完,刘锡鸿马上接过话头说:“盛奎之事,我不听你解释,我要姓郭的自己出来讲,盛奎不争气,出了丑事,才打十几个耳光我还嫌少呢,就是打死他我也无话可说,可为什么凭空又扯出没头帖子的事呢?他这个汉奸京师人人皆知,个个口诛笔伐,骂汉奸何必要匿名?”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5)
郭嵩焘走进大厅,刘锡鸿大骂汉奸的话便传进他的耳中,于是不顾槿儿的劝阻,踉踉跄跄地爬上了三楼,远远地便大声应道:“姓刘的,你还有一点人性没有?你调教的好奴才,居然跑到外国来调戏妇女,你还有脸说别人吗?”
此时盛奎已解除了禁闭,就立在刘锡鸿身边。刘锡鸿于是踹了盛奎一脚说:“不争气的奴才,老子的脸面被你丢尽了,去问问他,没头帖子是怎么回事?他能拿出证据我饶不了你,他拿不出证据我要告他无端构害!”
盛奎此时胆子也壮了,竟扎脚捋手要上来质问郭嵩焘。黎庶昌和马建忠等人见状,忙Сhā在中间把盛奎督住,可刘锡鸿却仍不依不饶,竟站在楼梯口和郭嵩焘对骂了好一阵,苦得黎庶昌等人来回劝谏,又指挥众人把郭嵩焘劝下楼……
过洋节
看看隆冬将近,他们使英已整整一年了。阴历十一月二十一日为本年冬至日,却也合上了洋人的圣诞节,洋人重圣诞不重元旦,到时要一连庆贺三天。离圣诞还有上十天,伦敦的居民就在准备,家家扎彩,户户悬灯,门前扎起一棵棵圣诞树。这也是有典故的,据马格里说,耶稣的诞生日不载《圣经》,十二月二十五日为圣诞日本是后来教会所订,大家约定俗成,共同遵守;而圣诞树的兴起不过百余年历史,它源于一个传说——某年圣诞,一家境贫寒的农夫盛情款待了一个冻馁的儿童,儿童临行,乃折杉枝Сhā地,杉枝立刻长成一颗大树,儿童乃祷曰:年年此日,礼物满枝;以此神杉,彰尔美德。祷毕即失。农夫惊愕之余,始悟儿童为天使幻化。因此,年年圣诞,家家户户必要装置一棵树,上面或吊满彩花,或挂满糖果,而富家则走上街头,向穷人布施,相沿成习。
除了圣诞树,这天还有白须红袍的圣诞老人,参与这天活动且成为人们的中心。圣诞老人可以人扮,也可用其他物品做成。据马格里说,这也是有典故的,还说圣诞老人爱从烟囱而入,向各家各户送礼物……
郭嵩焘听了这些介绍,认为应该随乡入俗,加之刘锡鸿走后,他很有振作精神、去旧布新的打算,于是下令由马格里提调,在使馆筹备,务必一如街邻,共庆圣诞。
于是众人动起手来,使馆门口也扎起了一株高大的圣诞树,又在上面扎了许多小礼品,槿儿手巧,听了有关圣诞树的故事后,她连夜用丝绸彩线扎了许多有特色的香荷包,这些香荷包呈方形、菱形和多边形,如长命锁,如九连环,如彩蝶、蝙蝠等小东西,十分精致且又深著东方艺术情调,吊挂在圣诞树上,显得比街邻的圣诞树更好看——后来这些香囊纷纷被路人摘取珍藏。
至于圣诞老人,则由马格里扮演,洋人扮演洋神仙有着先天的优势,他也十分认真,去各房间贺喜送糖果。使馆又放假三天,让大家上街观景致,第二天上午九时,正使和翻译、参赞随各国使节去白金汉宫向女王贺节,然后又赴各世爵及首相、外相处贺岁。
连日应酬,郭嵩焘身体颇有些吃不消,但他却情绪高昂。他的住房在一楼,十分潮湿,不利腰腿,他乃把家搬至三楼,即原来刘锡鸿住的地方。这才发现,住房面积虽略小一些,但房间明亮,视野开阔,凭栏一望,伦敦街衢全奔眼底。原来只图清净自在的想法错了。出使以来,因为心境不好久未作诗,今日忽然诗兴大作,乃赋七律一首曰:
客行四万八千里,忽忽移居咫尺间。
天地容身无碍小,人禽争食只求顽。
九衢车马奔成海,万户云烟叠似山。
小作迁家高处住,支离容我一开颜。
不想令他高兴的事接踵而至——此时香港至上海的电报已接通,虽计字收费价格高昂,但在浙江任幕僚的三弟却不惜重资给他拍来一份电报:据可靠消息,朝廷已有撤刘锡鸿驻德钦差、而让李凤苞署理的任命。
原来郭仑焘已从家书中获息刘锡鸿与大哥反目成仇之事,对刘锡鸿恩将仇报的行为十分愤慨。得此消息,急不可耐要告知大哥。
郭嵩焘阅电后,先是狂喜,后却疑窦丛生——他先是以为自己的弹劾已为朝廷接受,刘锡鸿不堪正使之任。但细细一算日子,朝廷作此决定之日,还在自己提起弹劾之前,那么,此举似无来由。此时黎庶昌已去了德国,他也不想和别人交换看法,只存在心里。
两天后,因筹备在巴黎举行的万国炫奇会(博览会)中国馆的展出,已去德国多时的李凤苞又从德国到了巴黎,后又渡海到了伦敦。李凤苞是李鸿章的心腹人,李鸿章有意让他在欧洲考察,用意深远,郭嵩焘也深知其中内幕。眼下一见李凤苞,便试探着问道:
“丹崖,此番朝廷派刘云生使德,你的担子应该轻松多了。”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6)
不想李凤苞连连摇头说:“不用说了,中枢和总署将这样的活宝派充公使,真是卖脸卖到外国来了。”
李凤苞如此贬损刘锡鸿,着实让郭嵩焘吃了一惊,忙细叩其详。
李凤苞于是像讲评书一般说起刘锡鸿到柏林后的种种乖谬之举。据说,刘锡鸿一到柏林才下火车便出了个笑话。原来与他同车的是个德国的女权活动家,且带了一帮洋女人,都是她的追随者。这个洋女人为争得妇女的###权,正在欧洲各国游说,见了刘锡鸿,便问及大清国妇女的地位。刘锡鸿说:
“敝国女人严遵阃教,三从四德,至死不逾。”
洋女人问何谓“三从四德?”
他说“在家从父,出外从夫,夫死从子,是谓三从;德言工貌,便为四德。”
这个洋女人对这回答十分不满,便说他这是不尊重妇女。刘锡鸿竟说:
“男女阴阳有别,就如人的手掌和手背,只能向内弯,若向外弯,岂不反了。”
接下来,又说叱鸡不能司晨。洋女人不满,说若母鸡既能下蛋又能打鸣,岂不是大好事?他说若是这样,便是不祥之兆,国家会灭亡。
这一说,不由激起众人不满,众洋女也不管他是外交官员,一齐质问他,他几乎下不了车。但他一到使馆却仍十分得意,且意气飞扬、雄心勃勃,认为自己能说会道,富有辩才。他见了李凤苞便说,郭某人使英一年,一事无成,就如修约一事,简直是求荣反辱,他刘锡鸿可不会重蹈覆辙,一定要把中德条约改过来,凡不利大清、不合国际公法的文字一定要去掉。
说得那么把握十足,李凤苞还以为他果真有什么超凡的手段,或有舌辩之才,能效苏秦说合六国。于是一边冷眼旁观。
刘锡鸿晋谒过德皇呈递了国书后,接下来便马不停蹄地去拜会各世爵大臣。他信任一个德国人,名那多威,此人同治末年曾担任驻上海领事,能说华语,谈起大清国在列强胁迫下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他显得十分气愤和同情,又说只要说动德国带头修改条约,放弃特权,其他各国一定也会不再坚持。
刘锡鸿不加细察,认定那多威神通广大,且对大清国友好,乃由那多威带着四处拜客,见庙就烧香,广为游说。德绅中,居然也有一些人认然在理。德国的首相俾斯麦素有“铁血宰相”之称,德国的国政,便操在这个“铁血宰相”手上,凯撒威廉一世不过肩其虚名。何所谓“铁血”?“铁”即指大炮和军刀,而“血”即指上阵打仗,流血牺牲,所谓军国大事,不能操之清谈,即杀人盈城、伏尸百万亦在所不惜也——此语见于俾斯麦在德国议会上的一次发言。足见其人从政及与他国外交之手段。
刘锡鸿到达德国时,正碰上俾斯麦宣布议会休会,国家处于无议会的军事独裁时期。他不清楚这些,却把修约的希望寄托在俾斯麦身上,想游说俾斯麦。他打听到俾斯麦出身容克贵族,而那多威说他也出身容克贵族,于是他便通过那多威,千方百计去讨俾斯麦的喜欢。
此事连翻译博朗也认为不妥,可刘锡鸿根本不把一个小小的翻译放在眼中,博朗的话自然听不进。圣诞节前,他竟让那多威以贺岁为名,送俾斯麦一张一万马克的支票,且说这是大清国官场的“规矩”,名为“节敬”。除了这“节敬”,还有“年敬”、“冰敬”和“炭敬”。他见本国官可钱买、政可贿成,以为洋人也行这一套,且做得一点也不漂亮。俾斯麦是何等样人,眼下正目空欧洲、虎视世界,又岂是区区一万马克可买得动的?当下掷还支票,且把那多威狠狠地训斥一顿。
不久,此事即被捅到了新闻界,立即见诸报端,闹得沸沸扬扬。这以后刘锡鸿去拜会俾斯麦,俾斯麦便只让外相与他见面,刘锡鸿再也见不着首相了……
郭嵩焘听李凤苞说完这些,不由冷笑不已。
难产
尽管如此,国内撤换或惩戒刘锡鸿的上谕却迟迟不见到来。看来,弟弟仑焘所获消息不确。就是自己对刘锡鸿的弹劾也没有回音,倒是正月过后,他却接获兼使法国的谕旨。
法兰西也是他向往已久的地方,不论是凡尔赛宫还是拿破仑一世建造的“军队光荣凯旋门”,他都曾不止一次听洋朋友说起,且心仪不已。眼下能兼任驻法公使,得往来经过英吉利海峡,出入欧洲两大最著名的都会,那应是别人难以想像的美事,何况身兼两职,足见朝廷重视。
想起刘锡鸿的横逆及对自己的诋毁,这一道任命也可说是一种无言的慰藉。
上谕和国书是由派往英伦考察的联芳赍来的。郭嵩焘拜读之余,激动不已,在和联芳交换了一些情况后,他便开始筹备巴黎之行。以后几天,他拜会了英国外相德尔庇,告知兼任法使的事,又去拜会法国驻英公使傅斯达,以示联络,还抽出时间检索有关中法关系的文件,写信让在柏林的黎庶昌先行会同在巴黎政治学院学习的马建忠安排馆舍,自己择日去巴黎。不想就在这时,槿儿生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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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7)
要说,已是33岁的槿儿还是生头胎,以前那次小产胎儿才两个月,因钱氏的凶暴,槿儿几乎丧失了生育能力。为此槿儿此次十分慎重,终于瓜熟蒂落,能不既高兴又紧张?
她是夜半发作的,自从和刘锡鸿翻脸后,郭嵩焘落下了失眠症,常常夜半尚未入眠,今天也是时钟敲过子夜一点后才渐渐入睡的,不想就在这时,他又被槿儿的一阵阵呻吟惊醒了。
“槿儿,你怎么啦?”他心知有异,但头还是沉甸甸的。
不想槿儿却神志十分清醒地说:“只怕是发作了。”
“啊!”一听果真是发作了,他又惊又喜,忽地起来拧开了灯——除此之外,翰林公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把小翠叫醒呀。”这是疼痛中的槿儿在吩咐。
于是,他跑到另一间房子里,把16岁的小丫头叫醒。
可小翠一听夫人发作了,竟然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趑趄着不肯上前。这以前槿儿是交代了她的,一旦发作她该先做什么,再干什么。可她心一慌什么都忘了,直到老爷要发火了,她才勉强上来,但她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找出一把剪刀,怯怯地递上来。才发作,小毛毛还在肚子里,要剪刀何用?
“不是说,要剪脐带的吗?”
“胡说,人尚未生出来,就剪什么脐带!”老爷终于忍不住了,气咻咻地指着小翠喝骂。
槿儿虽肚子疼痛难忍,但仍竭力挣扎着,作手势示意老爷不要发火。床上床下,三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但比较起来,还是槿儿较沉稳,她自己慢慢把小衣褪下来了,这才发现下身已湿漉漉一大片,且浸湿了褥子——不是动了红,而是穿了羊水泡,流出了胞浆水。
见此情形,她只好招手让小翠脱鞋上床,先把自己扶起来。小翠终于明白了,乃爬上床来。她年纪虽小,力气还是很有些的,只见她弓着身子站在床上,从后面用双手紧紧地夹住夫人的胳膊,槿儿就半边身子吊在小翠手肘子上,让肚子成下坠之势。她可不是小翠,虽不曾正式生育过,却服侍过陈氏夫人生了七胎,可谓见多识广了。此刻见自己生育时,尚未动红便先穿了羊水,知道不是好事情。此时肚子一阵一阵痛得厉害,头上已是大汗淋漓,嘴中不由喃喃地、重复地喊道:“先生,老爷——老爷,先生。”
床下的郭嵩焘也看到穿了羊水,他也明白个中厉害,但有什么办法呢?望着槿儿脸色渐渐变得寡白,不由乱了方寸,也只喃喃地念道:
“菩萨保佑,儿子快下来;儿子快下来,菩萨保佑!”
这边的响动也惊动了使馆的人,终于有人忍不住要探个究竟了。一听敲门声,郭嵩焘只好上前,开门一看,只见姚若望、张斯栒皆站在门口。郭嵩焘不由尴尬地讲了一句:“贱内发作了。”
然后站在一边不再说什么了。
这班人一听是生孩子的事,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尴尬——这是他们无法帮忙的。大家惶惶然站在一边,只张斯栒问了一句:“还顺利不?”
郭嵩焘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顺。”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又不愿陪他们,里间槿儿一阵阵的叫唤揪心,他只好把同僚们晾在过道上,自己奔回到卧室……
楼梯口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众人回头一望,只见马格里来了。这个洋人昨晚有私人应酬,回来得很晚,眼下是被众人吵醒的。他可没有他人那种讲究。一听是夫人生孩子,可能是难产。他二话没说便直奔卧室,众人竟没能拦住他。
此时槿儿已是赤祼着身子,靠在小翠身上呻吟,郭嵩焘在房中踱方步显得束手无策。马格里冲进来,小翠先发现,立刻惊叫一声,呻吟中的槿儿也看到了,马上扯了一条毯子盖住了下身。
郭嵩焘回头一看是马格里,且已到了面前,不由恼怒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马格里也同样大声嚷道:“夫人生孩子,应该去医院。”
“去医院?”郭嵩焘似是问人又似自问。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出现在他脑子里,就在槿儿有喜之日起,他就想到了去医院,可那行吗?洋人的医院他光顾过,医生大多是男的,只有护士小姐才是女的。槿儿是难产,说不定要动刀子的,洋人有那个能耐。然而,那岂不要全身暴露在洋男人面前么?槿儿头上虽无皇封诰命,可地位也相当命妇,怎么能赤身祼体去让洋男人接生呢?
“胡说,中国女人生孩子,哪有去医院的。”
马格里双手一摊说:“大人,进医院有什么不好呢?英国皇家医院是世界第一流的医院,产科也是第一流的。”
郭嵩焘不知哪来的火,手一挥吼道:“你噜苏什么,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说着,竟自己动手推搡马格里,马格里不由连连后退,但口中仍固执地苦劝。他不明白,这个大清使团中最开明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事上固执起来?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8)
时间一分一秒地驶过,他们都僵在那里,槿儿的脸色渐变成一张白纸了,声音也低微下来。
就在这时,艾丽丝上来了。她因住在楼下的杂院里,得消息最迟。待得知消息,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槿儿的床前。
槿儿一见她,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把抱住艾丽丝的脖子,几乎是用哭音喊道:“艾——艾,救救我!”
艾丽丝转过身,望了束手无策的公使大人一眼说:“大人,你还磨蹭什么?”
说着,也不管这位大人作何表示,便又一阵风似的下楼了。可只一会儿,只见她领来三四个男仆人,并带来一副担架,一齐涌进房来,也不再请示大人了,艾丽丝动手把一床毛毯裹住槿儿,众人七手八脚将槿儿搬到担架上。
郭嵩焘忙上前拦阻,可这回轮到艾丽丝推搡他了。只见她把双手一拦,那一双肥大的|乳几乎碰到郭嵩焘的脸,郭嵩焘连连后退,并叫道:
“干什么,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只见艾丽丝笑着用生硬的华语说道:“这不关你们男人的事,你只等着当父亲吧。”
说完手一挥,押着一伙人抬着担架,风风火火地走了……
再受申饬
郭嵩焘焦躁不安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望着产房进进出出的白衣白帽的男女医生,他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此时,她身边只艾丽丝和小翠,其余的人统统被他打发走了。在他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人多碍眼,他想尽量控制知情者的范围,圈子越小越好。
黎明前的伦敦,是那么宁静,但今天这宁静于他却多少有些恐怖——披一下洋人的大氅,刘锡鸿尚可作为罪状,隔洋隔海,飞章入奏;那让自己的女人祼呈在洋人面前,说出去该是多大的罪戾多大的耻辱啊!但槿儿太可怜了,可不能再出事了,这是他没在关键时刻阻止艾丽丝的原因。眼下,他徘徊在走廊上,心中忐忑不安……
是婴儿一声洪亮的啼哭惊醒了他,这时,已红日在窗了。
艾丽丝第一个奔进去,不久,她便欢快地跑出来向他报告好消息:“大人,恭喜您今日得了个能唱之喜!”
艾丽丝学华语远不及槿儿学英语进步快,可亏她居然记住了一句文诌诌的华语词汇,只可惜“弄璋之喜”却说成了“能唱之喜”。
不过,郭嵩焘还是听懂了,脸上不由绽开了笑脸。他原本有两个儿子,但五年前长子刚基不幸患白喉早夭,默算一下,这个儿子的诞日与刚基同。难道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吗?刘锡鸿要嚼舌根让他嚼去吧,郭家又多了一个男丁呢。
“皇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他喃喃地念着,便想进去。艾丽丝一下拦住他,说:“大人,这是在我们大英帝国,你应该说上帝保佑,你们的皇天大人管不到这。”
郭嵩焘却不管这些了,他只想进去看看儿子看看槿儿。
这时,从产房里走出一个白衣白帽嘴上还带个白布大口罩的洋女人,她一把拦住郭嵩焘,向他大声地说了一串洋话,艾丽丝忙翻译说:
“大人,她说呣子平安,但需要休息,不允许他人打扰。”
说着,又向他吐吐舌头,低声补充说:“我就是被她赶出来的。”
郭嵩焘只好留在外面。
艾丽丝又劝他先回去,只让小翠去拿一些槿儿的日用品及奶粉奶瓶之类的东西,再留下来陪女主人。
此时,他不得不怀着几分感激之情,听这个洋女人的安排了……
槿儿在小翠的陪同下,在医院住了20天才出院,呣子平平安安。这天,郭嵩焘得到医院通知,乃备了马车早早地和艾丽丝乘车来接槿儿呣子。郭嵩焘抱着儿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儿子细看了一遍。
此子团团大脸,与自己十分相似,但眉毛细而长,双眼皮,两眼角也微微向上挑,这又是槿儿脱胎无异。
槿儿甜甜地笑着依偎在他肩旁,说:“你还未给儿子取名字呢。”
他略一思索便说:“此子生在英国,|乳名便叫英生好了,至于正式的名字回头再说吧。”
艾丽丝一听,忙“英生英生”地叫开了。
小翠不满意艾丽丝这么叫,又不好纠正,便说:“夫人看,小少爷在笑呢。”
才20天的婴儿怎么会笑呢?但槿儿却宁愿信其有,她说:“头一回坐车,他是高兴哩。”
大家都高兴,只郭嵩焘虽也高兴却掩不住悠悠心事。他叮嘱槿儿和小翠,回去后若有人问起在医院的情形,只说接生的全是上了年纪的洋女人。
槿儿说:“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不怕,你虽是老爷,我可是个奴才呢。”
但越是如此,越不能露怯,表面文章越要做足。于是在姚若望提醒下,他吩咐仆人上街买了三百枚鸡卵,煮熟染红,让艾丽丝分送各处,满月这天,又在伦敦一家大酒店订下宴席宴请使馆同寅。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9)
这时,威妥玛及日本公使上野景范也闻讯赶来了,对槿儿和英生都有所表示,威妥玛送的是一辆童车,上野景范却是一只洋式包金项圈。对他们的盛情,郭嵩焘都一一表示感谢。
这样忙了整整一个月,才动身去法国。不想就在这时,又有廷寄寄到。
因恭王的坚持,故朝廷把令他出使法国的谕旨放在前面,把对他弹启劾何金寿、刘锡鸿的答复放在后面,且拖了一段时间。拜读之余,才明白这是朝廷对自己的告诫,口气且十分严厉,谓:
“近来中外交涉之事,日见繁多,办理本属不易,其中缓急操纵机宜,岂能尽人共喻?郭嵩焘奉命出使,原冀通中外之情,以全大局,自宜任劳任怨,尽心图维,用副委任。乃览该侍郎所奏,辄以人言指摘、愤激上陈,所见殊属偏狭。且朝廷采纳章奏赏罚,自有权衡,该侍郎因何金寿有奏参之折,乃谓刘锡鸿与之勾通构陷,请将刘锡鸿、何金寿议处,亦属私意猜疑,并无实据,所奏着无庸议。该侍郎惟当以国事为重,力任其艰,于办理一切事宜,不可固执任性,贻笑远人。”
拜读之余,郭嵩焘还有什么说的呢?他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遭小人
光绪四年三月——洋人的复活节后不久,中国兼驻法国公使郭嵩焘终于携翻译张德彝及严复等人由伦敦渡海赴巴黎之任。
这之前,郭嵩焘已听张德彝对法国作了较为详细的介绍:法国已由君主改为民主,这事发生在7年前的同治十年(1871年)。其时,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正与普鲁士开战,在拿破仑眼中,普鲁士不过一四分五裂的国家,打败它是轻而易举的事,用他的话说是“去柏林作一次军事旅行”。不想色当一战,大败亏输,自己也做了俘虏。此役成全了德国的统一,成全了铁血宰相俾斯麦的个人功业,却因此导致法国国内的大###,平民无产者在暴动中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的政权——巴黎公社。
此举在欧洲掀起了一场大风暴,各国震动,这以后,类似的运动此起彼伏。不过,此时的大清朝廷对这一切全无知觉。上年因“天津教案”,朝廷派户部侍郎崇厚为“谢罪使”赴法国巴黎向拿破仑三世道歉。待崇厚一行风尘仆仆赶到法国,法皇拿破仑已在色当做了俘虏,普鲁士军已包围了巴黎,法国已“乱成一锅粥”了。
张德彝此时正在崇厚身边充当翻译,因此得目击“巴黎公社”的全过程——当大清使团在马赛上岸后,他奉命乘火车先行去巴黎租旅馆。他是正月二十七日进入巴黎城的,此时巴黎已人心惶惶,旅馆都已歇业,其中不少“乱党”藏匿其间。第二天,也就是西历的三月十八日,巴黎街头终于响起了“乱民”的枪声——巴黎公社终于诞生了。张德彝随崇厚在巴黎住了十几天,想“谢罪”却找不到“受主”,加之巴黎被普鲁士军包围,物资匮乏,鸡鸭肉鱼全无。他们于是去了凡尔赛,那里有法国临时政府,他们的首脑梯也尔和法夫尔可接受“谢罪使”的国书……
回想起那一段日子,张德彝仍激动不已,在渡轮上,他滔滔不绝地向正使谈起往事,说起他在巴黎亲眼目睹“乱民”的街垒战,“乱民”组织的“红头军”如何英勇抗击普鲁士和梯也尔的联军,“红头军”的女兵如何勇敢地和男兵一道杀敌,最后“乱民”虽被镇压,许多人遭惨杀但他们顽强不屈的身影,至今仍留在张德彝这个对共产主义毫无知识的东方人的记忆中。
想不到7年后,也是早春二月,他们又一次来到巴黎。屈指算来,前后相距7年,巴黎街头那兵燹之气已一扫而空,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宽敞的街道、繁华的市肆,虽没有伦敦那高达12层的高楼,但房屋比伦敦更整齐划一。
使馆租在罗马大街27号。这是一幢路易时代的豪宅,有四层,比伦敦的使馆面积略小,但装饰的豪华与舒适一点也不逊于伦敦使馆。
黎庶昌已从柏林来到了巴黎,他和马建忠一道在码头上迎接郭嵩焘一行。数月不见,黎庶昌非常亲热,郭嵩焘到达使馆后刚安顿好,他便和马建忠一道来到了郭嵩焘房中,见面便恭贺他得子与履新。
“老师,恭喜恭喜,恭喜你双喜临门。”黎庶昌进门,连连拱手称贺。
马建忠也说:“当今世界,英法都属一等强国,筠公得兼使两强,足见朝廷器重。”
“不行不行。”一想到朝廷不分青红皂白的作法,郭嵩焘不由心灰意冷,乃连连摇头说:“乞浆得酒,原非本意。我哪怕像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只要广东生在,我便羞与同列。”
“广东生”自然指的是刘锡鸿,黎庶昌已从姚若望口中得知上谕告诫及郭嵩焘再次对刘锡鸿提起弹劾的事,心想,看来郭嵩焘已下定决心,要与刘锡鸿纠缠到底、不两败俱伤是不会罢休了,觉得实在不值,忍不住又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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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0)
“已不在一处共事,有什么同列不同列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呵。”
郭嵩焘眼一瞪说:“纯斋,你就是喜欢打和牌、和稀泥。岂不知薰莸不同器、忠奸不并存?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在这事上却不如刘和伯。”
一听郭嵩焘在夸奖刘孚翊,黎庶昌不由哑然失笑——刘孚翊到柏林不久,即被刘锡鸿保荐为商务参赞,虽然国内尚未批复下来,但刘孚翊已对刘锡鸿佩服得五体投地且感激涕零了,于是天天咒骂郭嵩焘无耻,可郭嵩焘却茫然不知,反认恶人是好人,这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银子。
黎庶昌开始还有些犹豫,眼下终于忍不住了,乃从靴统子里抽出一张纸交与郭嵩焘说:“筠公,刘和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看这个便明白了。”
郭嵩焘不知黎庶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乃疑疑惑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抄的是刘锡鸿弹劾他的十款大罪,他的心跳立刻加速了——原先的猜测是对的,刘锡鸿最先指责他的三条大罪果然列在这十款中,只是没有摆在首位,摆在第一的大罪是说他私下非议朝政,指责朝廷不修政务,固步自封,长此以往,将会步印度、波兰后尘,为英俄所吞并;第二大罪则说郭嵩焘始终以未能杀云贵总督岑毓英为恨事;接下来又说他与威妥玛勾结,常在一起密语;才读完三条,郭嵩焘已心惊肉跳,待一口气读完这份奏稿,不由冷汗淋漓,人都几乎要虚脱了。
“哼,这个小人!”郭嵩焘终于骂出声来。
黎庶昌至此也不由叹了一口冷气——刘孚翊是个小人,难道还要待到今天才看出来么?
万国炫奇会
人生都是可怜虫,苦把蹉跎笑乃公。
奔走逢迎皆有术,大多如草只随风。
郭嵩焘觉得愧对黎庶昌等人,是自己失察,终于遭了报应。回到房中,灯下走笔,起首便写下这首绝句。
他不由想到了布鲁诺,未出国门,就在香港听到了此人的事迹,像是有什么先兆似的。布鲁诺的时代,教会垄断了教育,也垄断了真理。僧侣们的口头禅便是天主喜欢老实人,不喜欢动脑筋的人。又说圣子保罗曾经教导过人们不要依赖知识;不知比知更接近天主。可布鲁诺不信邪,偏偏提出与教会相反的学说,他被烧死,也是该当,因为不得好死是先知先觉者的惟一下场。
据说,布鲁诺在罗马广场被烧死时,仍在向围观的群众宣讲自己的学说,却有无知的老妇人向火堆扔柴块。无怪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自己若仍贪恋禄位,不保首领是必然的。
想到此,他终于打定了辞官的主意……
去意虽已决,但形势却不容许他立即挂冠——他还得从从容容,循规蹈矩,把眼前的公事办好。因已有类似经历,此番觐见法国国家元首、呈递国书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法国国体自帝制改共和后,元首称“伯理玺天德”。据马格里解释,欧美已有许多国家元首是这个称呼,意即总统一切,不是终身制而是任期制;不由世袭而由民选,即“传贤不传子”也。若用华文意译,叫“总统”或“总理”皆可。
现任法国总统叫麦克马洪,是法兰西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年已70,在拿破仑三世时曾被封为元帅,色当一战与拿破仑一道被俘,巴黎平民暴动时,他任法国临时政府凡尔赛军总司令,疯狂地屠杀民军,是“巴黎公社”的死对头。不过,此人此时在大清使团眼中仍不失温文尔雅。据翻译说,当得知清国首任驻法公使将向他递交国书时,他非常高兴,立刻安排第二天在爱丽舍宫总统府接见郭嵩焘一行。
议礼时,再没有出现在英国曾出现的周折:大清公使向总统三鞠躬,总统回报三鞠躬,更不曾提到“跪拜”。接下来由张德彝念颂词,总统致答辞,再由总统身边的翻译用华语口译,礼成后便从容退出。
接下来他又分别拜会各国驻法公使。眼下在巴黎驻有公使的有32个国家。头等公使是罗马教皇和英、俄、德、意及西班牙、土尔其8国。其中英国公使莱恩斯与郭嵩焘在伦敦就很熟悉,所以,郭嵩焘第一站便去拜莱恩斯,再去其余7国;另有瑞士、比利时等24国为二等公使,郭嵩焘也分别一一拜会……
这时,筹备了大半年的“巴黎万国炫奇会”开幕了。“炫奇”也者,各国拿出本国最优秀的产品在会上陈列,炫奇而斗巧也,就如杂剧秦穆公、楚庄王“临潼斗宝”一般。其时欧美各国大多已完成了工业革命,工农业生产十分发达,电灯、电报、电话已运用到现实生活中,电动车床、刨床已普及各工厂,各种产品应有尽有,他们借此“炫奇”以促销售,故类似的“炫奇”之会已开过许多次了。郭嵩焘在伦敦已参观过第一届“炫奇”会会址水晶宫了,此番到了巴黎,他们自然也要一饱眼福。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1)
这天,在众人陪同下,郭嵩焘特地赶到了会场。果见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而最能炫人耳目的还是军事工业——各种枪支火炮陈列一堂,各色舰艇模型列为雁阵,真令人大开眼界。在这里,他们还看到了久闻其名的各种鱼雷和水雷,据马格里说,这是船舰的克星,撞上必炸为粉碎。
郭嵩焘在一具水雷前仔细察看,却一点也看不出它的奥妙。
此番大清国也组织了商品参展,故会场也设了中华馆,项目虽不多,但很有特色,除了传统的出口商品如猪鬃、桐油、茶叶外,还有瓷器、刺绣、玉器、牙雕和景泰蓝制品,吸引了不少洋人。
郭嵩焘主持了开馆仪式,参与其会的除了东道主法国的伯理玺天德(总统)和夫人外,还有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等国的国王和王后以及各国驻巴黎的公使和夫人。仪式后,郭嵩焘陪贵宾们参观,中华馆规模不大,只一会儿便看完了。接下来,郭嵩焘又随大家一道去各馆参观。
此番最出风头的当数美国馆。作为后起之秀,美国近年工农业发展速度惊人,创造和发明更显得一枝独秀。他们在炫奇会上辟了一处很大的馆舍,陈列了上万件商品,单门口摆的一架留声机便吸引了不少人,那是美国发明之王爱迪生的最新发明,据马格里介绍,此物之所以名留声机,乃是可以把人们的声音留下来也。外表看只是一只木匣子,旁边一个铜喇叭,中间一个转盘,转盘上放一个圆胶木唱片,一个针头,当拧紧发条,把针头轻轻放上胶片后,转盘旋转,喇叭里便能发出声音。
当郭嵩焘一行来到时,留声机正播放的洋音乐众人听着十分熟悉,只是叫不出名字,在何处听过。不想黎庶昌略一拧眉,马上说:
“这是手风琴奏出的比才的歌剧《卡门》中的一段曲子,您忘了吗,我们在北夏窝尔号上听过。”
郭嵩焘仔细一想不错,那日乘轮西渡,在餐厅确实听过这支曲子,那是洋人的一个水手用手风琴弹奏出来的,而在今天,这个小小的木匣子里,居然就有这样的声音——洋人的奇技淫巧真正是匪夷所思。他后悔没有带槿儿来,槿儿在伦敦坡兰坊带孩子呢。他想,槿儿是懂洋歌的,要是来了,看到这洋匣子,不知有多高兴呢。
。
于是他提出买三架。黎庶昌、马建忠、张德彝等人见状也嚷着要买,于是中国使团的人一口气买走了10架。
众人不知正使何以一下买三架留声机,马建忠问起时,郭嵩焘也只笑而不答,但黎庶昌仍从他那幽幽深邃的目光中猜到了什么。
傍晚,郭嵩焘在灯下看书,黎庶昌一人踅了进来。
“筠公打算用留声机赠人?”
“然也。”郭嵩焘抬头望了黎庶昌一眼,仍复把目光定格在书纸上,那模样就像枯僧入定。
“唉,”黎庶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您莫非打算赋《归去来辞》?”
郭嵩焘虽打心中佩服黎庶昌见微知著,但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回答他的话语也很是模棱:“千里搭凉蓬,无有不散的筵席,我可不打算作终身外交官。”
黎庶昌说:“老师,其实,您是完全可以完美地完成五年任期的,眼下列强争霸,我大清处在夹缝中,如何变法图强,正需您这样的人大声疾呼;就是外交,为了尽量少吃亏,也少不得您这样的人折冲樽俎。说来说去,阴错阳差,只怪当权秉轴者太不知省悟、也不能主持公道啊!”
黎庶昌此话十分得体,郭嵩焘不由苦笑着说:“我也不希望朝廷主持什么公道,这全是当今政体和制度使然。衮衮诸公,谁说不关心时局,谁不希望振兴?可以说,那一班人说起大道理来无一不洋洋洒洒,痛心疾首,好像人人都是孔明,都有志恢复汉室。可仔细一看,这其实是一种不明事理之能干;不辩皂白之公论;不可究诘之正派;不能体察之清廉;与这班人共事,真有种种说不出的委屈,又岂能怪罪一人一事?我辈处此时势,处此地位,只能承认既成事实,寄希望于未来。”
话说到这份上,黎庶昌夫复何言?
从头做起
郭嵩焘在巴黎前后呆了不到20天,便将公事交黎庶昌、马建忠代办,自己和严复等回到了伦敦。
一到家中,稍作安顿便缩在书房草写辞呈。
这天,李凤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严复的一张成绩单。此番大考,刘步蟾等人都取得了好成绩,严复更是名列前茅,他的流凝二重学、电学、化学、铁甲穿弹、炮垒、汽机、船身浮率定力、风候海流、海岛测绘等九门功课全列优等,其中电学、风候海流等两门功课还拿了头名。
郭嵩焘看了不由高兴,乃对严复说:“不错,又陵,国运如斯,老朽如我是看不到希望了,要造就一代新人,从头做起,就靠你们这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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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2)
其实,郭嵩焘已萌生退志,严复也看出来了,眼下听恩师语意苍凉,不由痛心,乃说:“老师何必如此悲观,只要朝廷痛下决心,发奋图强,希望还是有的?”
郭嵩焘也不愿自己的消沉感染他人,更不愿让自己的进退在严复心中留下阴影,乃勉强笑着说“当然,只要大家都能看清当今世界形势,都能像洋人一样,凡事实事求是、认认真真去作,希望还是有的。但若像刘云生,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却仍不愿承认事实,不明白眼下之大清,已成了上古时的夷狄,洋人看我们,如同我们以前看夷狄。却仍一味唱高调,说大话,那我们大清就真的要亡了。”
李凤苞已从姚若望等人口中得知郭嵩焘有了退意,他对此大不以为然。此刻见郭嵩焘意气消沉,说出的话很不合时宜,忙说:
“李中堂眼下正筚路篮缕、锐意求新,相信不出几年,北洋就要焕然一新。我大清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有北洋为榜样,大家仿而效之,遵而行之,大清能不崛起吗?”
此刻,郭嵩焘万念俱灰,也不想和李凤苞争,只淡淡地说:“是的,李少荃是个有心人,也有补天的雄心壮志,可惜独手难以将天补,又陵,这就要靠你们了,将来你们学成归国后,第一要抓人才的培育,这是咸与维新的第一要着。待得洋务人才满天下,真正移风易俗了,才能谈船炮,才能谈火车、电报。不然邯郸学步,一事无成。”
这时,国内又有邮包递到了,令郭嵩焘奇怪的是湖南的亲友,也知道他在国外的情形,不少人写信来劝慰他,其中颇令他感动的是好友朱香荪的一首诗,道是:
飓风吹浪浪滔天,簸跌江湖大小船。
渔父不知溪水涨,芦花深处独酣眠。
朱香荪这诗,明显地有超然世外之意。看来,亲友们对他在海外的遭遇与心境已十分明了了,他明白挚友是寓规讽于其中。但是,他又哪能做到那一步呢?
他一时思诸万种,不由立即援笔作下一首诗:
挐舟出海浪翻天,满载痴顽共一船。
无计收帆风更急。哪容一枕独安眠。
这诗作过不到两天,伍廷芳从美洲回来了。原来他已接受李鸿章之聘请,准备回国参议北洋幕府。郭嵩焘一听伍廷芳终于愿意回国任职,立刻忘记了先前伍廷芳拒绝自己的不快,且非常高兴地接待了他,见面忙说:
“好,好,这是大好事,少荃那里正缺少你这样懂泰西法律的人才,眼下有你去,可是如鱼得水了。”
伍廷芳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华人都有叶落归根一说,我自然不打算当一辈子西崽,再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自己的国家服务,是我的本意。不过,此番美洲之行,见了容纯甫,听了他诉的一番苦经,心中却有一种不祥之预感。”
郭嵩焘一听他口中出来个“容纯甫”,不由勾起故人之思——容闳在曾国藩的支持下,带幼童出国留学,这是为国家培育人才的好办法。只是人亡政息,曾国藩殁后,不知幼童境况何如?忙问伍廷芳,是否真的见了容闳,容闳又说了什么话?
伍廷芳乃喝了一口水,从容说起了会见容闳的经过:原来伍廷芳就是应容闳之约去美国的。同是广东人,伍廷芳与容闳也是朋友,此番去美国,他想借容闳之力在那里立足,不想正使陈兰彬难容,正好又接到李鸿章的邀请,他乃游历美国后,返棹而东,重渡大西洋,准备在英国略作盘桓便回国。
郭嵩焘对这些经过不感兴趣,只问容闳的近况,不想伍廷芳连连摇头说:“不好不好。”
郭嵩焘说:“什么不好呢?你这么没头没脑地一说,叫人好费猜疑。”
伍廷芳深有感慨地说:“容纯甫一生没正式上过汉学,却对孟夫子那句‘得英才而教育之’十分信奉——平生惟一有兴趣的,便是为国家培育人才。须知幼童在美国,几乎是才发蒙,衣食住行,样样要从头学起,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人家美国眼下都不愿接受了。可不料朝廷对此却经常无理指责,不但决定不再派出留学生,甚至要将学生撤回,以示对美国的报复。”
郭嵩焘不由大吃一惊,忙问原因。
伍廷芳乃藤长长,叶蔓蔓说起了留美幼童的遭遇——学生成绩如何优秀、詹天佑等如何学有所成,学监吴子登又如何不讲理,不但逼着学生要向孔子牌位叩头,逼学生习时文八股,还常常向国内告状,指责学生中了洋毒,甚至连学生参加体育运动也成了罪状。因这情形引起了校方的不满,要求撤换这个学监,朝廷便要以撤回学生相报复……
郭嵩焘一边听一边摇头,待伍廷芳说完,他已气得无言可对了。
这时,正好李凤苞也在座,他见此情形,不由Сhā话说:“此说只怕有些夸张,吴子登也是个翰林,再糊涂,也不至于不因时因地,一味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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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廷芳一听说他“夸张”,不由和李凤苞争了起来。郭嵩焘见状,乃冷笑着说:
“丹崖,你也用不着为京师那班大老爷们遮饰了,这里的情形不就一样么?吴子登分明是又一个刘云生,都是看清流眼色行事,再无其他出息。”
李凤苞见郭嵩焘帮伍廷芳说话便不再做声了,他明白老夫子眼下的心境,谁与他争准闹个不痛快。
待二人走后,郭嵩焘思前想后,心中的失望已到顶点。
觐见女王
他匆匆走笔,几下便写出一份辞呈,这时,槿儿用童车推着英生进来了。进门便说:
“呀,回家便一头钻进书里,也不看看儿子。”
郭嵩焘赶紧放下手中奏稿跑过来,抱起了英生。已足两月的英生此时已睁开了眼睛,红嘟嘟的脸,小嘴微微张合着十分可爱。他不由把嘴唇凑过去亲了一口。
槿儿说:“艾丽丝说英国有法令,凡出生在英国的人可获得英国的公民权……”
话未说完,郭嵩焘不由瞪她一眼说:“英生是我的儿子,我才两个儿子,怎么让他作英国人呢?国家的希望且全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身上呢!”
其实,槿儿哪想让儿子成为英国人呢,不过说说罢了。眼下老爷认起真来,她不由没好气地说:
“嗨,说着好玩的,怎么就认起真来了?再说,我也不想跟着儿子留在英国呢。”
他们来伦敦快两年,槿儿得风气之先,居然也要处处与老爷平起平坐,敢驳老爷的话了。不过,此刻郭嵩焘也不以为忤。他抱着儿子,心中杂念全消,真觉得一切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了。槿儿见他高兴,乃乘机说道:
“先生,赫德夫妇已回国度假了,夫人且于昨日来看我呢,还说女王陛下想单独邀我进宫观光。”
“什么,女王陛下?”郭嵩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槿儿头上没有诰命皇封,在国内,妾仍是奴仆身份,作为海上霸主的女王陛下,怎么会单独邀请她呢?于是他反问道:
“这话从何说起?”
槿儿见老爷如此紧张,不由笑笑说:“也没什么,女王大概是读了报纸后才起这个念的。”
他于是又问什么报纸,与你何关?槿儿只好细说从头——原来郭嵩焘赴法后,槿儿一人闲坐无聊,就在房中绣花。恰巧赫德夫人来访,见了槿儿的手艺夸奖不已,又说起了伦敦的孤儿院,说那里收养了许多孤儿,并办了织绣馆,教孤女们手艺以谋生计。
一听洋人也有织绣馆,槿儿不由兴趣盎然,乃向赫德夫人问这问那。赫德夫人索性陪她去了一趟孤儿院。
不想槿儿一进孤儿院,立刻受到了隆重的欢迎,因为绣女们一见她衣着上的花绣,觉得十分美丽,纷纷围着她问长问短,槿儿于是在绣馆传艺。
此事不知怎么让报馆的新闻采写员知道了,便赶来采访,并写了一篇文章发在报纸上,说清国公使夫人技艺超群,众孤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前天赫德夫人又来到使馆,见面便表达了女王之意。
“我想,女王一定是读了这新闻了。”槿儿有些惴惴不安。
“好,既然是女王折节相邀,那你就去吧,不过可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能失礼。”郭嵩焘终于松口了,接下来便谆谆教授槿儿应注意的地方。
其实,英国宫廷题材的戏,槿儿看得也多了,觐见拜舞的一般动作,大致差不多。再说,有赫德夫人在旁边言传身教,槿儿岂会失礼?
第三天,赫德夫人在得知槿儿确信后,便带着槿儿呣子进宫。
此时女王居住在温莎宫,他们是乘四轮马车去的。温莎宫在伦敦郊外,乃皇家御苑。高大的城堡内,庭院深深,树木浓荫,环境十分优美。进到里面,只见宫殿基宇宏开,装饰得十分堂皇富丽。虽来自湖南乡下,在伦敦又没有过多的社交,可眼下的槿儿已能读懂古奥的莎士比亚剧作和拜伦的诗,受过欧美文学的熏陶,她的目光对眼前景物不会全是乡下女人的惊诧而有较深层次的理解和欣赏,加之她本身所受过较严格的东方阃教约束,所以,槿儿的行止十分得体,完全是一个贵妇人,半点也不像一个小妾。
在赫德夫人陪伴下,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转了几道弯,最后进入一处傍着大草坪的长廊,这里已是女王和亲人们的休闲场所。这时,女王正傍着栏杆看三公主露易丝荡秋千,她才半岁的小外孙正躺在旁边的吊篮里安静地睡觉,身边仅一个侍女、一个保姆,围坐一边,陪女王说话——完全是普通一家人的格局,女王也是个普通的老太太,半点也看不出海上女霸主的威严和凶狠。
赫德夫人远远地便指着女王向槿儿介绍了,走近后,女王起身迎接她,她立刻随赫德夫人趋前行礼。洋女人的礼不必鞠躬,也无须敛衽,只提着裙子的下摆,蝴蝶展翅般将身子蹲一蹲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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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4)
女王见槿儿不仅长得端庄美丽,且举止得体,不由喜欢。她把槿儿扯到身边坐下,让赫德夫人坐在保姆坐的地方,问过一些诸如来伦敦是否习惯之类的话题,槿儿用流利的英语回答女王。
女王很高兴,边说边仔细打量槿儿,且立刻对槿儿的一身装束发生了兴趣——槿儿虽只是一个小妾,没有诰命夫人身份,穿不得只有正室才能穿的红门裙,戴不了凤冠霞帔。若在中国官场那一班诰命夫人的圈子里,她是没有身份的。但在伦敦就不一样了。
因赫德夫人事先叮嘱过,尽管打扮得漂亮一些,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虽不是去献媚邀宠,但不能丢中国女人的脸。为此,出门前颇费了一番心思。那头上元宝髻梳得十分仔细,在女王眼中,那是非常新颖的款式,在英伦乃至整个欧洲也看不到的。梳这样一个头得多熟练的手法和多长的时间?女王不由自主地用手轻轻地触摸它,因见有一小绺头发散了开,乃随手拔下自己头上的一只发夹子给槿儿别上;接着,女王的眼睛立刻放光了——槿儿亲手为自己裁剪的一身直领紧腰身的旗袍太得体了,料子是郭嵩焘在上海租界为她买的衣料中的一段,也是水绿倭缎,槿儿熟悉自己的腰身,该挖的,该补的面面俱到,所以,穿在身上十分得体,把一身曲线都十分完美地显现出来了……
槿儿身材好,三公主露易丝比得上,槿儿自己的裁剪手艺好,皇家的裁缝也比得上,可旗袍上的花绣却无人能比,槿儿可是湘绣的开山祖师吴彩霞的掌门弟子啊。就在这时,一直在童车中酣睡的英生醒了,旁边的艾丽丝立刻将他抱起来,端着他在草地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奶瓶塞在他嘴中,英生也不知今夕何夕,便安安稳稳独自享用去了。
女王一眼瞥见英生,忙向艾丽丝招手,让她把这个中国娃娃抱过来,待艾丽丝抱着英生蹲在女王身边,女王看一眼英生,又看一眼旁边也已醒过来的小外孙,不由开心地笑了。她让保姆把小外孙抱过来,蹲在另一边,她左右扶着两个娃娃头然后向身边的侍女点点头,侍女会意,立刻去里面取来一架照相机,一连给女王和娃娃们照了两张相。
女王又让槿儿抱着英生、三公主抱上小儿子再拉上赫德夫人围着女王照了两张相。待槿儿和三公主各自将手中娃娃交给保姆时,三公主眼尖,一下就瞥见了放在童车里的婴儿帔风,不由随手拿起展开来看。
这件大红软缎的帔风不仅选材考究,花样设计也十分得体,分帽子和下摆两个部分,帽子作成一个老虎头形,用彩线绣出虎头的样子,下摆则用回文万字锁边,中间则绣一丛红、白相间的牡丹,衬着绿叶。花瓣的颜色由浅到深,鲜艳亮丽,绿叶叶片或舒展或重叠,错落有致,更令人称赞叫绝的是花心还有一只振翼欲飞的蝴蝶,花丛下且伏着一只黄白斑纹相间的、纤毫毕露的猫,猫仰头望蝴蝶,猫眼圆溜溜,三瓣嘴嗡合着一副馋相,欲扑而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十分生动。
露易丝用手撑着虎头,左右一摆动,上面虎头虎虎而有生气,下面的猫儿也似乎蹦起来了。女王和侍女一齐喝采,露易丝更是连连吻着虎头和猫,分明是爱不释手的样子。
槿儿见状,乃悄悄地向赫德夫人说:“看来,我准备的礼物女王一定喜欢。”
原来槿儿在接到邀请时,就想到应该有一件礼物,她首先就想到了绣件,因为这在洋人那里算是稀罕物事。
此议得到了赫德夫人的赞同。于是,槿儿将花了10天的时间,绣出的一块湘绣挂屏拿了出来。
这是槿儿准备回国时,送与英语老师艾利丝的,眼下只好移作他用了。挂屏上绣的是锦鸡和牡丹,做工一样的细致。眼下她让艾丽丝把带来的绣品展开,女王和三公主的眼睛一下亮了。因听赫德夫人说,锦鸡和牡丹的寓意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时,女王更是一连串的赞叹声……
回到使馆,郭嵩焘早已迎候在外,槿儿下了车,简单地说了晋谒经过,郭嵩焘担着的心事这才放下来,且很是高兴。夫妇回房后,槿儿把女王的发夹取在手中把玩——这发夹作工精巧,却只是很普通的铁片做成。槿儿不由说:
“人常说,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是玉,这女王头饰却也极普通的。”
郭嵩焘见槿儿似有几分不在意,忙说:“槿儿,你可不要如此轻描淡写,这在国内是极风光的事,可是要开祠堂祭告祖宗的呢。”
第二天,洋人的报纸上果然载出了此事,且刊出了照片,郭嵩焘看了,不由开心地笑了。
各打五十
请辞的奏疏拜发后,郭嵩焘开始作归国的准备了。
这时中国公使有归隐之意的消息已被有心人窥伺到了,这其实仅是猜测,但伦敦的《泰晤士报》首先披露了出来,新任外相沙里斯百里侯爵在一次例行的会见中问及此事,郭嵩焘乃以年老多病为词,也不往深处说。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5)
四月廿四日为女王59岁生日,外交部举行酒会,宴请各国使节和夫人。郭嵩焘和马格里、张德彝等皆赴会。
因为《泰晤士报》两次报道了清国公使夫人的消息,酒会上,代表女王的王世子及许多公使在和郭嵩焘交谈时,都问及郭大人何不谐夫人赴宴?郭嵩焘无以为词,只好仍以身体不适为对,众人纷纷表示遗憾。
回来后马格里也说及此事,说像这样的场合原本是不该冷落夫人的,何况尊夫人仪态万端,且身怀绝技呢。经他这么一说,郭嵩焘不由心动了。
第二天,英国内务大臣塔拉坦侯爵夫人举行茶会,他乃携槿儿同往。
槿儿楚楚动人的仪表及流利的英语受到了众人的青睐,大家似乎才发现,像这样既懂礼貌又仪态万端的公使夫人,新闻界对她评价这么高,是应该早就出现在上层的社交圈子的。
这以后海军大臣皮特尔夫人、矿产大臣阿格钮夫人及西班牙公使夫人都有茶酒之会,都接连向中国公使夫妇发出邀请,郭嵩焘自然不能拒绝……
屡次受惠于人,郭嵩焘有些不安,便也想举办一个类似的茶酒之会回请众人。因为这些宴会都是以夫人名义举办的,他便也想以槿儿的名义举办。
当他把这想法向张德彝一说,不料张德彝却沉吟半天,在他连连催促下才期期艾艾地说:“大人,依晚生之见还是不办为宜。”
郭嵩焘心一沉,遂细叩其详。
张德彝却沉默着,面有难色,欲说还休。在他一再追问下才吞吞吐吐地说:“大人既已问及,事关大人体面,晚生不能不直抒胸臆。在晚生看来,梁氏夫人无论才艺人品都受到洋人敬重,泰西风俗又以尊重女性为先,若举行宴饮之类事,自然以夫人名义为好,这在泰西原本是极平常的事,洋人必无他说,只是——梁夫人头上没有诰命,这名分原是极重要的。此事若传到国内,恐舆论对大人不利。”
一听此言,郭嵩焘不由沉默了。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没想到这一点?这以前他出门拜客从不与槿儿相偕,也基于此。可就是这么循规蹈矩还遭到了刘锡鸿非议,眼下若让槿儿正式以夫人名义出面,宴请英国政要及各国公使,洋人的报纸必然会登载,这势必传到国内,须知太仓钱氏依然健在啊。哪个御史以此为题奏上一本,自己将何以为辞?
想到此,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就依你的。”
说完手一甩,满怀愤懑地上了楼……
不久,国内又有上谕寄到了,这是对他去法国前再次弹劾刘锡鸿的回应。因为刘锡鸿也弹劾了郭嵩焘,此番上谕对二人的相互攻讦不再是告诫,而是各打五十的严词申饬。
这时,张德彝进来了,他是来安慰他的,可今天郭嵩焘却不愿听任何空洞的安慰话了,几句泛泛之词,无法抚慰他那颗受到极度伤害的心。他只把手一摆说:“在初,空话不必说了,你划算一下吧,我定在五月十九日梁氏生日那天举办一个茶会,就以梁氏的名义,遍邀英国政要及各国公使夫妇。”
张德彝不知正使何以突然改变主意,一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大人,国内舆论……”
“舆论?得了,都要看那班人眼色行事,我就不能活了。”
公使夫人跳舞
这天以中国公使夫人名义举办的茶会终于如期举行了。
所邀客人除了英国政要及各国公使夫妇,还有英国商界巨头及著名学者,共约七百余人。虽说是以公使夫人名义举行,毕竟关系国家体面,故10天前即开始筹备,印请柬、请厨师和乐队,预算为500英镑,合白银一千七百五十两。
待请柬发出后,使馆上下就忙开了,除已有的男女佣人及护弁外,又请了不少外面的工匠收拾陈设,使馆客厅及门前草地都成了宴客的场所,郭嵩焘看后觉得不够用,又将二楼的各官员住室辟为女宾更衣室及贵宾休息室。
晚上7时,华灯初上,鼓乐声起,客人开始赴会,郭嵩焘夫妇站立在大门口迎接客人。郭嵩焘一身公服,顶戴花翎,胸前是正二品文官的白鹤补子;槿儿虽没有凤冠霞帔,但她备了好几套行头,开先穿的是入宫觐见女王的那套衣服。好几个公使夫人已读过报道女王接见清国公使夫人的报纸,对槿儿那一身最具东方特色的花绣服饰倾慕已久了,今天自然是一饱眼福,故开口便称赞夫人的美丽和贤淑。
郭嵩焘夫妇虽尽量谦虚,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
晚上9点正,最后一个也是最尊贵的客人——王世子威尔逊亲王夫妇莅临,草地上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茶会正式开始了。
主人郭嵩焘先用中文讲了几句敦睦邦交、增进友谊的客气话,槿儿立刻用流利的英语翻译出来,再一次博得众人啧啧称赞和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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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6)
接下来由王世子代表来宾表示谢意。
洋人不事虚文,茶会就是茶会,共度良宵何必要用很多的、虚假的客套话呢?所以,接下来客人们便尽兴宴乐了。
乐队的舞曲奏起,客人们便捉对而舞。显然,这些人是过惯了夜生活的,晚上10点钟是他们一天中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一时之间,乐声大作,草坪里、大厅里、楼上楼下,全是珠光宝气的妇女和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或端着酒杯与人闲聊;或一对对翩翩起舞;或独自站立一边欣赏他人的舞姿;都显得十分惬意。
来欧洲快两年了,郭嵩焘已多次参与茶酒之会,洋人能歌善舞,无分贫富,每每在茶余酒后翩翩起舞,遇有大的庆典,还举行牟首之舞(面具舞),牟者,兜鍪也,男女俱戴假面具,唯露双眼,彼此不知对方姓名——那一出令槿儿感动得伤心落泪的《罗米欧与朱丽叶》,第一场即是男女主人公在牟首之舞时相认。
今天,他在使馆既安排了茶会,请了乐队,又布置了如此明亮高雅的场地,焉能无舞?但主人不能亲下舞池,实在遗憾。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片喝彩声,他随众人目光望去,只见槿儿出现在楼梯口。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槿儿不知几时从他身边溜走了,眼下已褪下那一身严遵中国阃范教育的裙裾,换上了一套雪白的洋装,头上元宝髻改成了一个罗丝式的巴巴头,不过洋装的领口开得不及洋女人的低,所以虽不及露|乳却也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脯——眨眼之间,女主人由一个传统的东方贵妇人变成了一个洋式美人,洋人的欢呼声盖因于此。
但更惊诧的是郭嵩焘。;今天自己的小妾居然身着坦胸露|乳的洋装,此事若被刘锡鸿知道,不知将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个中厉害,他马上想到了,但一看周围,全是一片赞颂之声,寻不出半点邪恶和讪笑。
他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在使馆为小妾的生日办如此盛大的茶酒之会,这在京城一班“守正之士”眼中已属大逆不道了,五十步与一百步有什么区别呢?于是,他点头微笑了。
其实,槿儿一出现在楼梯口,目光马上投向老爷,这是生平第一次出圈离格,也是第一次事先瞒住了老爷,可老爷望她笑了。这一笑于槿儿如待决之囚忽闻大赦之令,她不由高兴极了,乃提着裙裾下楼了。
伴着乐声,王世子威尔逊亲王第一个上前邀请女主人,槿儿微笑颔首,和亲王下了舞池。这时,虽有百对舞伴随着乐声在纵情舞蹈,但众人的目光却不曾离开女主人和亲王。
郭嵩焘也兴奋地望着他们——槿儿真是一个小精灵,她几时就学得把舞跳得这么好呢?“艾丽丝”。突然,他想起了这个中年女佣,槿儿常和她在一起,尤其是他从巴黎买回了那架留声机后,他经常听到槿儿和艾丽丝在房中放音乐。或者就在此时,艾丽丝在教她跳舞呢。
眼前的槿儿舞姿真好看,那一双天足灵巧地踩着舞步进退自如,把客人的目光都吸引去了……
一曲终了,槿儿微微喘息着来到了郭嵩焘身边,郭嵩焘赶紧将手绢递给了她。槿儿高兴地揩去额头上的汗珠,悄悄地问:“怎么样,老爷,我们也来一曲?”
郭嵩焘连连摇手说:“得了,我一时还学不会。”
这时,又一支欢快的曲子奏响,新上任的外相沙尔斯百里侯爵来邀请了。槿儿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上前挽起了外相的手……
这一夜,从亥时至寅时,槿儿几乎应接不暇,直到天色微明,客人才陆续告辞。
灯火阑珊,曲终人散,槿儿回到房中。
这时,先她一步回房的老爷拉住了她的手,槿儿抬头微笑着望老爷,忽见老爷眼眶里竟溢满了泪水。她吃了一惊忙问道:
“老爷,怎么啦,是我错了吗?”
谁知老爷拉着她的手在微微抖动,唏嘘半晌才说:“没错,没错,扯碎皇袍是死罪,打死太子也不过一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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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千载后,是非有定评(1)
中洋毒
李鸿章终于看到了老友的辞呈。
郭嵩焘在这份辞呈里,用十分哀婉的言词,向朝廷诉说自己在英伦遇到的困难,又说年过六旬,本体弱多病,自来在异国,水土不服,故经常卧病,恐负朝廷厚望,因此,他恳请朝廷,准允开去钦差大臣职务回国养疴。
另外,郭嵩焘又给老友写了一封长信,向他直说坚决请辞的真正原因:刘锡鸿的横逆,竟至不惜深文周纳、罗致罪名,直欲置人于死地不已,自己与此等小人为伍,有防不胜防之感,与其日日过着芒刺在背的日子,不如退而避之。
郭嵩焘信的最后说,自己虽有负老友厚望,但此番却仍望老友成全云云。
李鸿章看完信,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郭嵩焘去志已坚,强留无益。这以前自己已看到了这一点并多次写信并托人捎话,告诫他谨言慎行,不想郭嵩焘却当作了耳边风,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但一想到自己和郭嵩焘的友谊,想到刘锡鸿的横逆,其实是受李鸿藻一帮人的指使,心中便涌上一股无名怒火,只想如何出一出这口恶气。
薛福成看到这些,也十分气愤,他说:“不行,郭筠老若就是这么回来,不但我等心中不平,就是天底下的人也会说朝廷无公理。”
李鸿章说:“怎么办呢,这可是他自动请辞,又没有人逼他,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可是求之不得了。”
薛福成说:“刘云生起家乙榜,以小小司员出任钦使,何德何能,便能获此破格超擢?再说他的发迹,得郭筠老之力多多,可得志后,却夤缘当道,卖友求荣,这等人若让其畅行其志,宁有天理?依晚生之见,郭筠老若执意请辞,则刘锡鸿断无独留之理。”
李鸿章踌躇半晌说:“当初我主张让刘云生使德,原本言不由衷,不过现在要拿掉他也还须费一番手脚。”
薛福成说:“他自使德,仍一如既往,行为乖张,举止荒谬,不但郭筠老信中说他出了不少笑话,就是李丹崖也多次来信,说他颇受德国人轻视,刘云生甚至常托病不出。中堂何不就此进言,将他一道免职回国?”
李鸿章想了想,觉得此议可行,便顺水推舟,让薛福成执笔草疏,且自己动手,给恭亲王和主持总理衙门的沈桂芬各写了一封长信……
不想才过两天,驻美国的公使陈兰彬又跨洋越海给他来了一封信,藤长长、叶蔓蔓,向他诉说留学生的不是:原来近年随着美国经济的萧条,美国东部沿海发达省份出现了排华事件,美国国会甚至颁布了限制华工的法案,为此陈兰彬和容闳忙于奔走交涉。不想就在此时,留学生中却出现了不少问题:据留学生监督吴子登反映,学生本寄居在美国各家庭中,这些人受住户影响,有的竟信了洋教,竟随主人去教堂参与礼拜;学生除了读洋书,还必须上国文课,但不少学生对八股文十分反感,却对游戏之事孜孜不倦,且跟着洋人倡言民主,见了官长也不肯下跪,甚至连朔望之日向孔夫子牌位的跪拜也常常借故躲开,长此以往,恐学生中洋毒太深,就是学成归国,也必然是无父无君之辈或乱臣贼子。眼下美国各地排华,不若将学生撤回,借以报复美国人之恶感云云。
李鸿章看了这封信,不由眉头深锁。他把信让薛福成看了,说:“叔耘,你看,泰西真是个是非之地,郭筠仙的事未了,留学生又出了麻烦——容纯甫大肆鼓吹派幼童出洋,学生却又如此不服管束,这情形若让李兰荪那班人知道了,怕不又是一个好题目。”
薛福成看完信,说:“大人,吴子登这么跟您说,只怕也早写信告诉京师那班人了。派幼童出洋是曾文正公在世时便定下的大政方针,也确实是培育洋务人才的办法,上次郭筠老给您信中还谈到,所谓‘人才国势,关系本原,大计莫急于学。’眼下学生学业未成,怎么可半途而废?吴子登此说荒谬至极,您应该去信痛驳。至于学生有些出格的地方,大人何不向容纯甫写信,让他好生劝导?”
李鸿章冷笑说:“嗨,郭筠仙、容纯甫辈就不要提了,要说中洋毒,只怕先从他们开始,学生就是容纯甫怂恿的,自身不正,何以正人?”
这时,唐廷枢尚在天津,他乃把唐廷枢找来,让他看吴子登的信。谁知唐廷枢一看,竟连连摇头说:
“大人,此人的话信不得,卑职听容纯甫信中说过,这是一个冬烘先生,脑子十分不开窍,他身在国外,却仍用国内的方法要求学生,须知洋人的教育却不行这一套的,比方说,这跪拜之礼,泰西就不作兴,尤其是美国那样的国家,讲究民主和平等,就是位至伯里玺天德(总统),也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卸任后便是平民一个……”
唐廷枢话未说完,便被李鸿章打断了,他说:“得了,景星,这怎么行呢,派幼童出洋,只是操习人家的技艺,怎么连一些恶习劣俗也要学呢?孔孟之徒,怎么可去信洋教、拜上帝?再说,我们是帝制国家,皇上君临天下,又哪能容得民主呢?”
百年千载后,是非有定评(2)
唐廷枢还要再辩,但见中堂的样子十分严肃,便知趣地打住了话头。
回到寓所,他赶紧向容闳写信通报情况——吴子登不断向中堂、向朝廷写信告状,恐于学生不利……
最终被撤
第二天早朝,两宫太后召集军机会议。当众军机大臣鱼贯进入乾清宫东暖阁后,跪安毕,第一便是议伊犁问题。
先由沈桂芬说了去俄国使馆交涉经过后,慈安太后首先发话说:
“当初俄国人有话,说只俟北疆光复,他们便交出伊犁。眼下连南疆也光复了,他们怎么又推三阻四呢?”
不想一边的慈禧太后却笑了笑说:“依我看,当初俄国人那么说,只怕是一句托词,今天喊收回就收回,没有这么容易。”
恭王因成竹在胸,忙说:“太后圣明,依臣看来,新疆之事了犹未了,因为俄国人性情贪鄙,到口之食恐不愿吐,如何做到不伤和气,又使伊犁回归,朝廷宜早为之计。”
李鸿藻一听恭王的口气便反感,在他眼中,眼下新疆左宗棠已陈兵十万,厉兵秣马,对伊犁摆出了兵分三路之势,只等朝廷一声令下,便可拿下伊犁。以左宗棠的百战之师,击踞守伊犁的那点俄国兵,还不是驱猛虎而入羊群?振奋民气,大张国威,正其时也。所以,他不愿恭王把个“不伤和气”摆在前头。于是赶紧奏道:
“臣附议。不过,依臣看来,也不必事事把不伤和气放在前头。自同治三年俄国人占我伊犁,我们便开始讨还了,多次交涉,俄国人总总有托词,此番只怕又故伎重演。所以,臣以为,只有敕左宗棠速筹战守,对伊犁取陈兵四面之势,只要俄国人不交出伊犁,便一战而收复之。”
景廉等人一听,忙一齐附议,慈安一时颇壮其言,也要跟着点头,只有慈禧太后却于一边默不作声,慈安太后忙问道:
“妹妹,你看呢?”
慈禧太后于是冷笑说:“据我所知,俄国人守伊犁的兵不满千人,以左宗棠十万楚军精锐,击不满千人之俄兵,自然是驱猛虎而入羊群,不过中俄边界有万里之遥,一旦翻脸,俄国人在新疆打不过你,会从蒙古、或从东北来,不知这两处可有准备?还有,俄罗斯的海军也是很厉害的,若鼓浪而东,我东南沿海可有防备?”
慈安一听,这才如梦初醒,忙说:“是了是了,我怎么就想不到这里呢?”
左宗棠虽在新疆一隅取得了胜利,但中国积弱已久,国力处处不如人家,岂可轻易言战?慈安的“想不到”尚可理解,李鸿藻以辅弼重臣,发言如此轻率,便让人看笑话了。
李鸿藻明白慈禧是冲他来的,不由面上发烧。恭王虽跪在前面,却似乎看到了背后李鸿藻的窘态,于是从容奏道:
“正是此话。眼下蒙古、东北皆防务空虚,万里海疆,更是毫无防范,真若与俄罗斯翻脸,胜负可以立见。臣不伤和气之说,便因瞻前顾后之故。再说,先礼后兵,自古而然,何况俄国人眼下并没有将和谈之门关死呢?所以,臣以为第一步棋仍是先礼后兵,遣使商谈。不商而战,横挑强邻之议不可取。”
慈禧一听,这才不作声。慈安不由连连点头说:“嗯,六爷果然是老成谋国。”
于是,沈桂芬提出派左都御史崇厚为赴俄使者,使命便是讨还伊犁。两宫太后自然准旨。提到遣使,大家立刻想起了上疏请退的郭嵩焘,这是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慈安太后说:
“怎么,郭嵩焘这公使执意不想干了?”
“是的,”沈桂芬马上叩了一个头奏道:“郭嵩焘已有奏疏递到,谓年老体弱,不服水土,恳求圣母皇太后开恩,准允其回国养疴。”
沈桂芬刚说完,李鸿藻马上接言。刚才的奏对,李鸿藻因轻率言战,被慈禧抢白了一句,觉得丢了面子,眼下他有意借此让恭王难堪,乃说:
“郭嵩焘自出使以来,不但造作日记,为洋人张目,且出语狂悖,处处迎合洋人,刘锡鸿立身刚正,不肯附和,他便千方百计,排而去之。前次刘锡鸿已奏明在案,且也早在两宫太后洞鉴之中,郭嵩焘私心未遂,便以辞职要挟朝廷。臣以为郭嵩焘如此不顾大局,实与臣节有亏,应立予撤回,交部议处。”
为郭嵩焘之事,中枢已议过数次,每回都是一提郭嵩焘李鸿藻便立刻抓住不放,两位太后都有一些反感,慈安知恭王一向器重郭嵩焘,自垂帘以来,两宫并重,慈禧自恃才干压慈安一头,颇有些妄自尊大,每遇事喜自作主张,且常有出格之举动,赖恭王以皇叔之尊,得与慈安联手予慈禧以裁抑,故慈安太后对恭王信任有加,就连洋务也听任恭王的主张。眼下他见恭王没有作声,乃问道:
“六爷,你的意思呢?”
恭王已知郭嵩焘获罪清流,清流必欲去之而后快,而两宫太后也为此事厌烦了,既然已有合意人选,也就不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所以直到慈安问起才奏道:
百年千载后,是非有定评(3)
“臣以为郭嵩焘于洋务确有见地,然其人性情急躁,有时未免责人太苛,洋务须用水磨功夫,他却不胜繁剧,故处处遭人误解。今决意请辞,不如成全其志向。至于刘锡鸿则无论资历学识,皆去郭嵩焘太远,本不堪正使之任,观其屡次对郭嵩焘提起弹劾,不惜深文周纳,直欲置人于死地不已,其人品德可见一斑;且据臣所知,其出任驻德钦差不过数月,便因言语粗俗,行为乖张,为洋人耻笑,他竟至托病不出。故臣以为,郭嵩焘与刘锡鸿乃一同奉使,若撤郭留刘,必招外人猜测,不若一道撤回,方示公允。”
此言一出,李鸿藻如何肯依,就是另几个军机大臣也不耐寂寞,一个个皆有桴鼓相向之意。慈禧太后看在眼中,乃冷笑道:
“前年派郭嵩焘使英,确有些因人就事,过于孟浪。不过清流那班人的话也不能尽信,这班人往往抓住一件事不放,且一尺风三尺浪的,郭嵩焘因此挨了不少冤枉骂。既然自己请撤,也不好强人所难。至于那个刘锡鸿也过于刻薄,既然在德国屡出笑话,我看一同撤回也罢了。”
慈安太后不意慈禧也这样说,忙点头道:“我看就这样最好。只是英、法、德三国钦差非同小可,三处一下同时出缺,谁人可替代得?”
恭王从容奏道:“总理衙门行走曾纪泽自幼受其父曾国藩调教,学有所成,于洋务更是有独到之见,这些年自学英语,很有成就,若使其兼驻英法,必不偾事;另外,记名道、驻欧留学生监督李凤苞为李鸿章麾下能员,于洋务研习最早,目下已在德国,对德国情形熟悉,若让其接替刘锡鸿,正是驾轻就熟之举,臣主张就以李凤苞代刘锡鸿。”
这里李鸿藻一听终于扳翻了郭嵩焘,将其撤回,心中不由高兴,但听要撤刘锡鸿,便又不喜欢了。本来还想力争,但碍于两个太后都已同意,慈禧且对清流有责备之意,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好适可而止。
慈安太后一听曾国藩,不由肃然起敬,心想,曾国藩调教出来的人必然可靠,至于下面关于李凤苞的介绍,她也听不进去了,马上说:
“要得要得,忠良之后,学有所成,这样的人不用用什么人呢?就依此议。”
有此一说,别人想说也不好再启齿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
荒原多古意,孤桐立秋风(1)
巨舰与“蚊子船”
请求辞职的奏疏已拜发月余,郭嵩焘屈指企望回音。七月底,他终于接到朝廷准允辞职的谕旨:将他和刘锡鸿一道调回国另行任用,以曾纪泽接任驻英法公使,以李凤苞接任驻德公使。
郭嵩焘接获谕旨,顿有一身轻松之感,尤其是听到和刘锡鸿一道撤,他更是高兴。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刘锡鸿也终于同归于尽了。此举对他是求仁行仁,对刘锡鸿却是意料之外的事,因为他接任驻德公使才几个月,且并未请辞,撤差回国,无异于给了这个不惜卖友求荣、用心险恶的小人一记当头棒喝。
他立刻将消息遍示使馆同寅,又吩咐姚若望准备了一份照会,先行知照英国外交部,然后再开始作东归之计。
上谕虽已发表,但召回公使的国书未到,新任公使曾纪泽在国内的准备也须时日,就是动身西来再快也须四十余天,他算了一下,曾纪泽诸事顺利途中不延宕也要到十月底才能正式接任。故此,他还得做好几个月的公使,才算是善始善终。
不久,黎庶昌在柏林收到了曾纪泽的信,请他留任并协助办理接收事务,使馆其他人员尽量不撤,要大家安心。
因李凤苞就在柏林,所以刘锡鸿的公使喊撤就撤了,交接完公事,黎庶昌送别刘锡鸿,又一次来到伦敦。
他知郭嵩焘去志已坚,所以见面后套话也不说了,仅拜托了国内一些事务,余下时间陪郭嵩焘闲谈散心。
八月既望,郭嵩焘收到英国海军部请柬:维多利亚女王将于近日大阅水师,特邀请各国公使一同参加检阅。
这可是当今世界第一等强国的实力大展示,郭嵩焘已是向往已久了,于是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天一大早,他偕马格里、黎庶昌及严复等人一同前往。他们在维多利亚车站乘火车,风驰电掣数小时,至海口朴茨茅斯港。
此地地处伦敦西南,面临英吉利海峡,与法国的瑟堡遥遥相望,地形险要,为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基地,也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军港之一。这里山势高耸,海湾曲折。英国人苦心经营多年,沿山扼要建有许多军事设施,驻有重兵。
郭嵩焘一路留意,距朴茨茅斯尚有两站路,便可以从各山峦间隙中窥见一座座大型炮台,用塞门汀建造的防护墙如一座座城堡,从“城堡”中伸出的一排排巨型海岸炮指向大海,煞是森严。火车一出山口,尚在傍海急驰,在同伴的指示下,他便从窗口远远望见,沿弯曲的海岸线延伸到远处,傍海堤和码头,大小舰船在澳内星罗棋布,再向前看,海边俨然一座城市,高楼大厦虽不多,但房屋鳞次栉比,烟囱密布,机器的轰鸣声和汽笛声清晰可闻。
上午8时20分,火车终于到站了。因时间尚早,郭嵩焘决定去造船厂,那里比沙木大造船厂更大,且也有北洋水师订造的5艘小炮艇,李鸿章并派了罗丰禄在那里监工,郭嵩焘想去看看北洋水师未来的巡海利器,且也与沙木大船厂有个比较。
罗丰禄知公使要来,早早地偕厂主在车站迎接,郭嵩焘一行下车后,立即随他们去船厂参观。
北洋所订的炮艇排水量都是440吨上下,马力为700匹,航速达每小时8海里。眼下已快完工,正在装机器。四百余吨的船在内河算是大船,但在海上却十分寒碜,故又称“蚊子船”。
眼下这5只“蚊子船”成一字形摆在船台上,如一队武士,也还壮观。郭嵩焘等走近细看,只见船体全是铁壳,前后甲板有寸余厚的防弹钢板,上面各配备十二寸小炮两门,中间有十四寸大炮一门,左右船舷各装鱼雷发射器一具。从外表看,这种小炮艇真是全身披挂,几乎武装到牙齿了。
罗丰禄在一边介绍这类船的性能,又说现代海战以大型巡洋舰、铁甲舰为主,小炮艇必依附于主力舰,不然则作用不大。
郭嵩焘当年曾随曾国藩办水师,虽是内河也有长龙、快蟹与小舢板之分。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咸丰四年湖口之战,石达开诱水师舢板入鄱阳湖,使之与长龙、拖罟等失去联系,长龙、拖罟被太平军打得大败,焚毁了大半,小舢板则失去依托,人少船小,没多少战斗力只得退入鄱阳湖中……
眼下为备海疆,海上波深浪阔,回旋余地更大,作战时自然更需要大小战舰相互配合,万里海疆就凭这几艘“蚊子船”有什么作用呢?
英国海军部已为各国公使及随员们安排了一艘排水量为3000吨的运输舰,名“费飞尔号”,为本国国会议员们安排的也是一艘大型运输舰,待众人上到舰上后,演习就开始了。
上午10时正,炮台放起号炮,早已升火待发的各舰船纷纷启碇,离开各自的泊位,结队至阿思本河口迎接女王的座船。此时,上坐海军大臣和北海舰队司令的旗舰“萨克森”号为前导,女王乘坐的大型巡洋舰“条里由”号居中,各国公使及议员们乘坐的两条运输舰在后,都离开河口来到大海上。
荒原多古意,孤桐立秋风(2)
这时,受检阅的26艘巨型巡洋舰及上百条炮艇、鱼雷艇雁阵两行,形成一条海上通道迎接女王座船,官兵们一齐列队站在甲板上,红旗一举,礼炮齐鸣,一时之间,海上如霹雳山崩,硝烟弥漫,官兵们一齐向女王敬礼,动作整齐划一,就如刀砍斧削一般。
各国使者看到此情形,无不相与惊叹。他们乘坐的舰船随女王座船从舰队面前驶过后,远远地停在一边,看各舰编队走阵和打靶。
这时,各公使手中都有一架望远镜,随舰上军官指点,只见十几里开外一不知名的小岛上,筑了无数小垒,上Сhā好些旗幡,旗舰“萨克森”号上升起了红旗,受检的巡洋舰鱼贯而行,依次向小岛上的石垒开炮,硝烟中,郭嵩焘看到前面的旗幡纷纷被击中,炸得碎石横飞,待硝烟散尽,小岛上一片荒凉,所有石垒全夷平了,旗幡也不见了。
随着众人的欢呼声,郭嵩焘点头叹服不已。想到北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造了这几只“蚊子船”,与英国水师真不可同日而语,一时不由心襟嗒然。
一边的罗丰禄见公使在叹气,似已明白了公使心事,乃安慰他说:“大人不要叹气,英国皇家舰队的今天,便是我们北洋水师的明天。大人不信,请拭目以待,不出十年,我们一定也有这么一支舰队。”
乍听此言,一点也不夸张。左宗棠的西征成功在望,塞防与海防争饷的事已成为历史,朝廷已不再有西顾之忧,可倾全力办海防了,眼下北洋派在英德两国留学、考察人员已有近百名,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北洋水师变成眼下的英国皇家舰队是可能的。
曾国藩采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一说,大办洋务,可惜志决身歼;他的学生李鸿章这些年承其衣钵,唯船坚炮利是务。但是,中国果真有了坚船利炮后就不怕洋人了吗?罗丰禄的豪言壮语代表了北洋、代表了李鸿章的愿望,但这话非但未能让郭嵩焘释怀,反勾起他的心事,让他跌入思索的深渊中,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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