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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里一片狼藉,服务员们正在清扫现场,客人也跑得差不多了,不少人趁机逃单,省了一顿饭钱。老板回到酒楼,看到这个情景,脸抽搐成了城隍庙里的小鬼:“你们好好打扫,盘点一下,看损失了多少。”
领班说:“摔坏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些杯子碗碟,大概也就是三五百块,可是趁乱走了的客人没埋单的,大概有两千多块。”
老板的脸顿时像死人一样蜡黄:“干你们娘,你们都是干啥吃的?为啥不把他们挡住?”
领班不吭声,因为老板问的话反过来如果别人问老板,他也照样没办法回答,那种混乱不堪的情况下,连那几个痞子混混儿都应付不过来,谁还能顾得上围追堵截趁乱逃单的客人?老板把火撒在了熊包和李莎莎身上:“这件事情是你们招惹起来的,倒霉鬼作祸精,今天的损失你们俩赔。”
李莎莎不知道老板是说气话,还是真让她赔,嗫嚅着想辩解,却没敢把话说出来。
熊包听老板这么说,心里很不服气,也有点窝火,壮着胆跟老板计较:“这不公平。”这是熊包的语言特点,他说话都是短句,可是从来不妨碍他准确表达。
老板冷了脸说:“什么叫公平?我雇你是来当厨子的,不是叫你来当打手的,你打得过瘾,我这一晚上亏了这么多,不找你找谁?还有你,”老板指着李莎莎,“好好的你招惹他们干吗?不就是让你陪着喝喝酒么?喝了还能少你一块肉?即便少了一块肉,你那肉能值几个钱?看看吧,招惹了多大麻烦?你们俩一人一半,从工资里扣。”
老板的话很难听,轻蔑和侮辱让李莎莎难过得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转。熊包忍无可忍,对老板发火了:“格老子,你咋不叫你老婆女儿陪酒?”
老板说了绝话:“干你老,你才格老子呢,不赔就走人,不走人就月月从工资里扣,在中国两条腿的田鸡没有,两条腿架个空肚子满大街找饭吃的人比流浪猫都多。”
熊包哪里是吃这一套的人?扔下一句:“格老子拜拜了。”
熊包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了李莎莎,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李莎莎,用眼神询问李莎莎:“你走不走?”
李莎莎犹豫片刻,熊包眼神里那一缕渴望让李莎莎怦然心动,果决地说:“那我也不干了,我也走。”
李莎莎话一出口,熊包的眼睛里竟然蒙上了一层水,他连忙转身朝楼上走。
老板这个时候才反过劲来:“哪有那么容易,干你老赔了我损失再说走的话。”
熊包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端这家饭碗,也就没有顾忌,朝老板晃了晃拳头:“干你老,用拳头赔你。”
老板刚刚目睹了熊包的威力,不敢再跟他纠缠,扭身躲进了柜台里边。熊包和李莎莎也就不再搭理他,转身上楼。他们平时吃住都在酒楼里,酒楼二层饭口的时候是餐厅,晚上就是他们的卧室。熊包和李莎莎各自收拾了自己的物件,肩背手提着行囊下楼,老板坐在收钱的柜台后面生气。其他员工纷纷出来送他们,看到老板目瞪瞪地盯着,谁也不敢说什么,默默目送着熊包和李莎莎走进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李莎莎跟着熊包来到外面,热烘烘的夜更让她觉得燥热难当,那是一种从心往外焙烧的灼热,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让李莎莎心慌。今天从横行大酒楼辞工,意味着从明天开始,她就又要加入找工作的行列。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14)
“你去哪儿?”熊包问李莎莎。
李莎莎迟疑地回答:“不知道,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你呢?上哪儿去?”
熊包:“你跟我一路吧。”
李莎莎没有吭声,提起行囊,默默地跟在熊包身后。街上虽然灯火通明,行人熙熙攘攘,她却仍然觉得胆怯,只能跟着熊包走。她不知道,如果这会儿没有熊包,她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夜里该怎么办。
熊包又提出了一个建议:“到海边上去玩儿,人家都说晚上滨海大道的夜景最漂亮。”
李莎莎他们每天晚上要工作到下半夜,一直到吃夜宵的人都*了,才能打烊休息,到了那个时候,夜景灯大部分都已经关闭,而且他们也累得浑身瘫软,根本不可能有闲暇和闲情去海边看夜景。今天晚上有了时间,却没有心情,李莎莎担心今晚到哪里去安顿自己,担心明天到哪里去找新的工作。可是,熊包这难得的长句子表达让李莎莎根本没有拒绝的力量,她点点头,跟在熊包的后面朝公交车站走去。
熊包抢过李莎莎手中的行囊,让李莎莎空着手轻松:“怕啥子?有我呢。”
他没有说什么事有他呢,但是李莎莎却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切都有他,包括今晚的住处、明天的工作和今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熊包六个字:怕啥子?有我呢。居然让李莎莎的心情瞬间就豁亮起来。她下意识地挽起了熊包的胳膊,觉得从这一刻起,熊包就成了她的依靠。
李莎莎的举动让熊包激动极了,他不想让李莎莎跟他挤着公交车去看海边的夜景,转身拦的士。为了李莎莎这样的女孩儿,花多少钱熊包都会毫不犹豫。一辆汽车晃着大灯驶了过来,灯光刺眼,熊包也看不清是什么车,一个劲朝人家挥手示意停车。车停到了熊包跟前,熊包愣了,这不是的士,是一辆奔驰350。奔驰车的前车窗摇下了去,一个留着平头的精壮汉子讥嘲满脸地问:“哥们儿,打车啊?上来吧。”
熊包尴尬地笑着道歉:“对不起,没看清。”
车后门打开,郝冬希从车里钻了出来,没有搭理熊包,问李莎莎:“小妹,你们这饭馆怎么了?好像没开张啊。”
李莎莎闷闷不乐:“打架了,今晚上不开了。”
郝冬希惊讶地问李莎莎:“你们这是干吗?”
李莎莎幽幽地说:“下岗了。”
郝冬希哈哈大笑起来:“搞笑吗?你们也下岗?”
郝冬希的意识里,下岗属于国有企业职工失业的专用名词,这家横行大酒楼明明是个体,员工被开应该叫炒鱿鱼,所以从李莎莎嘴里听到下岗了就觉得好笑。熊包对郝冬希嬉笑很不以为然,梗着脖子乜斜着他,满眼都是穷人对富人的那种忌恨神情。
李莎莎在前厅当服务员,郝冬希经常过来买煎蟹,虽然这个老板干你老干你老地挂在嘴边,粗粗咧咧的,可是从来不为难服务员,有两次给他找零头,他不要,让李莎莎自己装起来,李莎莎老实,从来不敢装,都老老实实地交到柜台上。李莎莎觉得这个人挺好,纯朴的她也比较少穷人对富人的本能仇视,耐心地给他指点:“从这往里边走,还有一家叫公园煎蟹的,老板是东北人,牌子没有横行响,煎蟹做得比横行大酒楼还好,真正吃煎蟹的都到那一家,你到那家买吧。”
熊包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那家没有横行煎蟹做得好。”
他不是对李莎莎略显殷勤的话语不满,也不是真的认为横行煎蟹比公园煎蟹好,因为,他就是横行酒楼煎蟹大厨,否定横行的煎蟹水平,就是否定他的厨艺水平。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15)
郝冬希并没有认真听他们的对话,他也知道,这一带并不仅仅只有这一家煎蟹,也知道那家东北人开的公园煎蟹更好。他暗暗诧异的是,自己在今晚上怎么一下就变成了丧门星,遇到的人都让人炒鱿鱼了。李莎莎他认识,虽然仅仅是食客对招待的那种认识,但是却并不影响他对李莎莎的好感,这孩子长得漂亮,服务周到热情,而且落落大方,放在五星级酒店里培训一下,一定是块好料,不知道怎么会沦落到这家名为大酒楼、实际上不过就是煎螃蟹的大排档里。
司机兼保镖阿金Сhā嘴:“这家明天后天还开不开张了?”
李莎莎这时候说了一句让熊包极为舒畅的话:“开啊,明后天肯定照样开,可是你们吃不到最好的煎蟹了。他……”李莎莎用手划拉了一把熊包,“就是这里最好的煎蟹师傅,下岗了。今后这家就再也做不出你们过去吃的那种煎蟹了。”
这句话郝冬希听到了,他的心不知不觉又忽悠了一下,好像有一只隐形小手拨动了他那根挣钱的神经,这种有一技之长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着,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成为创利的机器,这是他跑船走水货以至于后来改邪归正一路走来的最珍贵的人生经验。
“你们俩把联系电话给我,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年轻人,别灰心丧气,今天让人家炒了,说不定正是为了让你们明天挣得更多。”
郝冬希这话不是虚套子,这也是他的人生经验,回顾他那不干不净却也没有什么大污点的一生,他发现,每次遇上大坎,落入低谷的时候,往往就是新的机会、新的运气到来的时候。司机阿金对郝冬希动辄留电话许诺的行为已经见多不怪,甚至养成了本能的反应,听到郝冬希这么说,连忙掏出一个硬皮通讯录,拿出笔,盯着李莎莎和熊包问他们的姓名、联络电话。熊包刚开始还有些逆反,不想给郝冬希留姓名电话,后来看到李莎莎说了,而那个司机记录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也就不好意思拗着,把自己的姓名和联络电话告诉了司机。
听到熊包的名字,司机的反应和警察一样:“告诉我真名字,不要外号。”
熊包只好无数次地再解释一遍:“这就是名字。”
郝冬希在一旁看着司机认真记好了二人的电话,吩咐司机:“你去到那家公园煎蟹买几只煎蟹算了,我在这儿等着。”
司机跑去给郝冬希买煎蟹了,郝冬希就跟李莎莎和熊包聊了起来。李莎莎说话流畅,不像熊包说话靠短句子往一起凑,很快就把痞子闹事、熊包救场、老板无情无义反而开除了他们的过程讲了一遍。郝冬希心软,听得眼眶子发热,一个劲跟着李莎莎和熊包长吁短叹,好像他也一起被炒鱿鱼了。
司机拎着煎蟹跑了回来,郝冬希问熊包:“你们要去哪儿?”
熊包说:“海边。”
郝冬希大惊:“半夜三更跑那干吗去?干你老,年纪轻轻的遇到这么点事情就想不开。赶紧滚回家种地去,别拖着人家女孩子跟你一起干傻事走绝路……”
李莎莎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们是想到滨海大道看看夜景去。”
郝冬希骂了熊包一通,反而让熊包对郝冬希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觉得这个老板人还真不错,便也解释:“到鹭门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看过海边的夜景。”
郝冬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走,我送你们一段。”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16)
熊包和李莎莎不好意思上车,司机拿他们开涮:“上车啊,这车不是你们拦的吗?不上车别投诉我拒载啊。”
熊包和李莎莎看到他们真心实意,也就不再推辞,钻进了那台奔驰。熊包忐忑不安地坐到了柔软舒适的真皮座位上那个瞬间,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个念头:自己可能真的要转运了。
车启动了之后,郝冬希吩咐司机:“告诉我和你认识的所有人,今后都不到这家来吃了,干你老的,什么东西,我手下要是有这个小伙子……”提到小伙子,郝冬希又问了一声,“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我刚才听着你的名字怪怪的。”
李莎莎替熊包解释:“熊包,真名实姓,狗熊的熊,包公的包。”
郝冬希想笑,却忍住了,他感觉到了,这个小伙子有个性、特自尊,便顺着自己话头夸赞他:“我手下要是有熊包这样的员工,既有本事,又忠心耿耿,关键时刻冲得上去摆得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舍得炒人家鱿鱼?”
司机兼保镖阿金有点委屈,嘟囔了一句:“我怎么了?不也忠心耿耿吗?”
郝冬希没听明白,追问阿金说啥。司机没敢再继续嘟囔,问李莎莎到哪里下车,岔开了话头。
这里叫做石井巷,地处鹭门市最繁华的滨海大道新华片区。但是石井巷却并不繁华也不时尚,因为它属于鹭门市的底盘。如今的城市都像轿车,城市的管理者就像虚荣心很强的司机,轿车表面上抛光打蜡明光锃亮,底盘却依然沾满泥土油污,脏乱不堪。石井巷就属于鹭门市这台轿车的底盘部位,曲折蜿蜒小肠一样的巷道宽不过一拃,两个人面对面就过不去,非得侧过身才能勉强蹭着过去,如果一男一女在巷子里相遇,那个情景就很有点尴尬。两边参差不齐的老旧房屋如同春运期间抢购火车票的旅客,摩肩接踵层层叠叠,走在这种街巷中让人感到窒息。巷子的上空,电线、网线、通讯电缆交织密布乱七八糟,活像进入了现代化的盘丝洞。
钱亮亮南下以后,一直在这一带租房,图得就是价格便宜,交通方便。走出十二指肠一样的石井巷,就是通衢大道,公交车、的士、招手停的中巴车往来穿梭,乘坐十分便捷。以钱亮亮目前的经济状况,公交车肯定是他出行的首选。
巷子里阴暗静谧,拐角处才有一盏低瓦数白炽灯把光投射到青石条铺就的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钱亮亮站在巷口踯躅不前,他实在没有心情进入巷子,回到那间闷热并且蚊虫聚集的小屋里枯守青灯。他点燃了一支烟,蓦然间想起了那句话:往事如烟,后来又有哲人说往事并不如烟。如烟也罢,不如烟也罢,往事就是往事。人不能活在往事里,也不会活在未来里,只能活在现在。
站久了腿酸,钱亮亮就地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金州市大街上经常能看到的瘾君子,没钱过瘾的时候,就经常这样蹲在街面上等死,或者等下一顿能获得的毒品。那个时候,钱亮亮之类的国家干部对这些人不屑一顾,看到他们有如看到路边的石块或者粪便,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他连这些人也觉得可亲起来。从接待处处长到亮亮餐厅老板,再到现在的打工仔,四十五岁以后,钱亮亮的人生仿佛急速降落的飞机,几乎片刻之间就从高空回到了地面,好在这种急速降落并没有到失控的地步,所以至今他还能完好无缺,心理上虽然也难免失落彷徨,可是那都属于内伤,外面看不出来。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17)
钱亮亮信步走出石井巷,石井巷口与大同街连接,他沿着大同街朝滨海大道方向漫步。据说,鹭门市的大同街是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亲自命名,如今,这条大街也跟命名者一样成为历史了。街两旁挂满了各色各样的霓虹广告,掩盖了富有南洋特色的骑楼那灰暗、老态的躯体。骑楼下面一层跨越了人行道,可以让行人晴天遮阳,雨天避雨,这也正是骑楼名称的由来。钱亮亮很喜欢这条老街,老街两旁深幽的巷道仿佛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钱亮亮闲暇时候经常踯躅徘徊在这曲折蜿蜒的小巷中,觉得自己好像优游在这座城市的肺腑之间,这里,可以真切地听到城市怦怦的心跳,嗅到年久陈旧的气息。透过狭窄的门窗,低矮的老式民居里面,可以看到老人们在悠闲地泡功夫茶,推麻将牌,或者围拢在一起发呆。青壮年大都已经离开了这里,成功者在城市的新开发区买了新房子,未成功者正在精疲力竭地朝新房子奔跑。老人伴随着老区老房子,跟这些古老的骑楼一起守候着这座城市的过去。钱亮亮听说这里也很快就要改建开发成新兴商业圈,不由暗暗为这座城市惋惜,一座失去了过去的城市,那么,它还是它吗?
鹭门是一座非常内敛的城市,不事张扬,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美丽、温馨。据说,香港人民说起维多利亚海湾,鹭门人民就笑了,因为,鹭门四周到处都是维多利亚海湾。据说,上海人民提及外滩,鹭门人民就笑了,因为,鹭门的滨海大道比上海的外滩更加洁净、敞亮,历史文化的积淀比外滩毫不逊色,鹭门人民仅仅是不会嚷嚷不善忽悠而已。钱亮亮极为喜欢繁华却又整洁的鹭门滨海大道,喜欢站在滨海大道的围栏前面眺望幽蓝的海面。海水深沉、淡定地泛起丝绸般的波纹,渡轮、渔船、游轮、万吨海船,在海面上轻盈地滑过,胸怀宽广的大海对万吨巨轮和舢板小船一视同仁,承载着它们活像一个温柔敦厚的母亲。相比之下,钱亮亮不太喜欢上海的外滩,不论是岸上还是水里,都太繁杂、拥挤,它缺少鹭门滨海大道这份安详、从容。
钱亮亮顺着滨海大道朝东边挪了五十米,刚刚停下步子,临海的栏杆旁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长发女孩坐在水泥围栏上,默默地朝海峡对岸近在咫尺的浪琴屿眺望。用这种危险的姿势坐在海边护栏上的人并不少见,可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孩子就有点不同寻常。这段滨海大道比较僻静,往来的行人很少,因为这里不是观赏浪琴屿夜景的最佳位置。钱亮亮有点担心,他从报纸上、广播上、电视上都曾看到、听到过有人因各种原因产生了厌世情绪,常常选择优美的滨海大道和浪琴屿之间的大海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有了这个念头,钱亮亮越看那个女子越觉得不对劲,瘦削的身材,孤单寂寞的氛围,还有黑黢黢的海面和黑黢黢的侧影,都让这女孩身上笼罩着一层浓郁的悲剧色彩。钱亮亮怕脚步声惊动女孩,脱掉鞋子,赤脚慢慢朝女孩踅过去。女孩一点也没有察觉钱亮亮正在偷偷摸摸地靠近,微微摇晃着身子,似乎正在犹豫不决跳还是不跳。钱亮亮仿佛听到了女孩心里头正在挣扎: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被炒鱿鱼这件事情并没有困扰、熬煎李莎莎和熊包多久,因为,到城里来打工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被炒鱿鱼又不断上工的过程。况且,他们对自己的年龄和掌握的技能非常自信,再另找一家酒楼饭馆打工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所以,当他们坐着郝冬希的奔驰车一路观赏着街景来到海边的时候,委屈、郁闷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天热,滨海大道旁边的海滨广场上到处都是外出纳凉的人群,更有一些人干脆跳进了五光十色的喷水池欢笑嬉闹。对岸,就是名闻遐迩的浪琴屿,从这个角度观赏浪琴屿夜色最佳,所以这个地段的人最多。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18)
鹭门市是一座近岸海岛,距离大陆有一千来米,浪琴屿是一座更小的小岛,隔在大陆和鹭门市中间,活像老天爷在大陆和鹭门市之间安放了一块踏脚板、过水石。据说涨潮的时候,浪琴屿四周的海水拍击海岸礁石,会发出钢琴奏鸣般的梦幻声音,所以人们把这座小岛叫浪琴屿。也有另一种说法,就是退潮的时候,浪琴屿的海滩上会留下仿若琴谱一样的曲线,所以叫浪琴屿。不过,浪琴屿上个世纪倒真出了一位名扬四海会用钢琴敲《红灯记》《黄河大合唱》的著名钢琴家,于是浪琴屿上的住户就以为浪琴屿有出著名钢琴家的风水,于是乎不管穷富,家家都买钢琴,每到学生放学之后,小小的浪琴屿上到处都是叮叮咚咚敲钢琴练习曲的声音,倒也成了国内外小有名气的琴岛。也有人说,敲钢琴是浪琴屿上很多人家的传统,几乎家家有钢琴,家家的孩子不管手指头像胡萝卜还是像柴火棒,都要能在钢琴上敲出旋律来才算浪琴屿的孩子。正是因为有这个传统,上个世纪浪琴屿才能出那么一位世界级的钢琴大师。
浪琴屿有两平方公里左右,五口通商时候最早被西方列强霸占为公共租界,来自西方的各国强盗们占据了这座如梦如幻仙境般的小岛,大兴土木建起了西方、东方、东西方杂交的各式房屋。这些风格各异的房屋具有双重价值:既是西方强盗留下的罪证,也是西方文明遗留在中国的展品。在山岩绿树的隐映之下,这些房屋或红顶灰墙、或白檐黄窗,形成了惊心动魄的视觉效果,美不胜收。如今,市政府用灯光装点了整座小岛,入夜以后,建筑的棱角、山岩的峰峦以及绿树的枝杈,都被各色照明灯具点染得晶莹剔透,成了美轮美奂的幻境仙邦。
李莎莎的家乡就在浪琴屿背后的大陆上,夜晚,黑色垄断了视觉,看不见她家乡所在的那一抹黛青的陆地。但是,家乡永远保存在记忆中,即便看不见,也会活生生地存在于心里。李莎莎和熊包避开了人多的地段,李莎莎不需要看浪琴屿那色彩斑斓的绚丽,她来到这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用心眺望着家乡。熊包家在四川,对于家乡没有李莎莎这么方便的思念。李莎莎觉得这里幽静人少,他也就跟着来到了这里。李莎莎用心遥望黑暗后面的家乡,脸上淡淡的忧伤让熊包心疼。熊包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更多的是用行动,于是他悄悄离开李莎莎,去给李莎莎买水,这就是在李莎莎心情不好时,他能够做的最具体最实在的事情。
李莎莎并不知道熊包去买水了,也许是今天晚上遇到的一连串事情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也许今天晚上的屈辱和挫折让她实在太苦涩了,今天晚上她特别想家,想念贫穷但却温暖的家。黑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哪怕是能看看家乡所在的那一片陆地也好,她本能地站了起来,好像站起来就能透过黑暗看到大海对面的家乡……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猛扑过来,将她从一米多高的围栏一把揪了下来,李莎莎重重地摔在那个人的身上,虽然有人肉做垫不至于摔坏摔疼,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让她惊恐万状、晕头转向,李莎莎本能地叫喊起来:“救命啊……”
把李莎莎从栏杆上拉下来的是钱亮亮,他看到李莎莎站立起来,以为李莎莎马上就要跳进大海,便扑了上去一把将李莎莎从护栏上拽下来。为了避免李莎莎跌在地上的时候被坚硬的水泥地面磕伤碰疼,在把李莎莎从栏杆上拉下来的瞬间,钱亮亮有意用自己的身体做了铺垫,结果和李莎莎滚作一团。就在他和李莎莎摔倒在地的同时,钱亮亮也被人猛然抱住,随即胳膊被狠狠地扭到了身后,那个人很有一把子力气,把钱亮亮的胳膊扭得断裂般疼痛,钱亮亮失声号叫着:“干吗啊?抢劫吗?”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19)
那个人用舌头伸不直的川味普通话回骂:“格老子,你才要抢劫呢。李莎莎,打110。”
在附近治安岗值班的民警和协警没等李莎莎拨打110就已经冲了过来,他们以为这边在打架闹事。来到跟前,眼前的情景让治安亭的值班警察和协警莫名其妙:三个人滚成一团,三个人都在拼命挣扎着要摆脱别人的控制,嘴里都在大呼小叫喊救命,三个人谁都像正在抢劫,谁都又像是正在拼命自卫。警察和协警用了吞一碗沙茶面的时间撕开了三个人,然后把他们一起带到了滨海警务区。
按照程序,警察先检查了三个人的证件,三个人都有身份证、暂住证,证件齐全,初步可以判定三个人应该属于良民。接下来照例要登记职业、工作单位等等,三个人居然都没有工作单位和职业,再细细追问,三个人居然都是同一天晚上被炒了鱿鱼。问到这儿,警察已经开始头晕,弄不清这是他们瞎编还是真的巧合。当调查他们为什么打架时,警察活像被缠进了一团正在脱线的烂袜子,钱亮亮说他看见李莎莎要跳海自尽,就过去抢救她,没想到熊包扑过来对他实施暴力,而李莎莎一口咬定她并没想跳海自尽:“我活得好好的,自尽干吗?”
熊包则认为钱亮亮不像是在救人,倒像是在抢劫,因为根据从电视剧里得到的经验,一般对想自尽的人都要费尽口舌做大量的思想政治工作,一直到自杀者实在劝不过来,即将跳楼或者跳海的那一刹那间,施救者才会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抢救下来。而钱亮亮有鞋不穿拎在手上,行动诡秘偷偷靠近人家一个女孩子,一句话不说就扑上去,目的就是要趁人家不备,抢夺人家身上的财物。这场混斗的焦点人物李莎莎却也说不清道不明,因为她看着钱亮亮既像救人又像抢劫,不过她却可以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自杀的企图,而熊包的目的肯定是要制止钱亮亮抢劫。警察被他们嚷嚷了个头昏脑涨之后,才算勉强明白,这几个人中,李莎莎违反安全警告坐在安全护栏上冲着大海发呆,应该算是肇事的源头。另外两个人的行为多多少少都有点见义勇为的意思,意思却又不足,还达不到树立典型的程度,充其量能算一个善良冒失的好心人。鹭门市满大街都是这种善良的好心人,警察已经司空见惯,所以也不为难他们,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桶装纯净水,等着协警作出警报告的时候,警察就很认真很啰嗦地开始对李莎莎进行安全教育。警察说,坐在这一拃宽的水泥栏杆上是非常危险的,下面就是大海,特别在晚上,如果跌落海里,根本找不到影子。接着警察列举了一系列案例作为自己论点的论据,一直到把三个人啰嗦得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才让他们在出警报告上签字放行。
从警务区出来,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尴尬,也都有点好笑,却又都不好意思主动打招呼。李莎莎和熊包是一伙的,两个人唧唧咕咕地商量着到哪里去找个睡觉的地方。钱亮亮迟疑不决到底是就此回那间租来的小阁楼里睡觉,还是再到海边吹一阵海风。李莎莎看到钱亮亮已经走出了十几米,忍不住对钱亮亮喊了一声:“大哥,你等我一会儿。”
钱亮亮不知道她让自己在这儿等什么,就在原地站着等。李莎莎拉着熊包追上钱亮亮:“大哥,谢谢你,你是好人,我们一起吃夜宵吧。”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0)
钱亮亮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可是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一个女孩子请自己吃夜宵,况且人家的男朋友还在旁边虎视眈眈,便连忙谢绝:“谢谢了,不用了,算了吧,不麻烦你了。”
李莎莎很诚意:“大哥,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晚上是为了救我,你是好人,就因为我才牵累了你,一起吃夜宵吧。”李莎莎说着盯了熊包一眼,熊包马上心领神会:“就是,吃吧。”
钱亮亮现在是最无聊的时候,也是最需要个人说话排遣寂寞的时候,加上李莎莎和熊包又实心实意,便答应了他们:“好吧,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一碗沙茶面就行了。”
李莎莎和熊包边走边盘算这顿夜宵吃什么,当然不能真的请人家一碗沙茶面。沙茶面是鹭门市的特色小吃,汤料讲究,根据配料的品种可以分成很多种类,比方说瘦肉沙茶面、鲜虾沙茶面、鸭肠沙茶面等等等等。沙茶面在鹭门人民中的普及程度类似于北方的兰州牛肉面在西北,但是那终究属于最大众的低档伙食,虽然他们俩无论是经济地位还是政治地位都处于初级阶段,他们也不愿意让初识的朋友觉得自己寒酸。
“你们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埋单。”熊包拍着胸脯做豪爽状。
钱亮亮说:“这样吧,朝前边走走,走到哪儿想吃就吃。埋单的话你就别说了,你不也刚刚丢了工作吗?咱们也时髦一把,AA制。”
李莎莎连忙反对:“那不成,我说请你,就请你,要AA制以后再说。”
熊包坚决支持李莎莎,认定不能AA制:“啥子AA制,我们又不是外国人。”
钱亮亮说:“先找好吃的地方再决定谁埋单,*也需要集中,不然大家都*没有人说了算,遇到问题一辈子也得不出结论。”
熊包支持:“对头,道理总在掌权人那里。”
李莎莎也说:“钱大哥年纪大,你就是掌权人,你说了算。”
钱亮亮呵呵一笑也不再跟他们讨论谁埋单的问题,带头朝前面走,边走边琢磨着吃什么,心里却热辣辣地感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句古诗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打滚。李莎莎被钱亮亮从一米多高的海岸安全护栏上拽下来吓得心脏险些从胸腔里蹦出来,钱亮亮让熊包按倒在地反剪双臂,至今胳膊还隐隐作痛,三个人又让警察抓到派出所了折腾了半宿。然而,不论是李莎莎、熊包还是钱亮亮,心眼里却暖烘烘地就像这夏日的夜晚。如果说这是一场误会,那也是一场美好的误会,这场误会如同大海里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流动着的暖流,连通了他们那原本毫无干系的人生。
来到了滨海大道对面的开元街,看到了“洪阿嬷酱油水”的招牌,钱亮亮提议:“这家的酱油水金线鱼、姜母鸭味道特地道,价格也便宜,还有他们家的蒜茸鱿鱼卷,都是从码头直接进来的鲜货,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品尝品尝?”
按照钱亮亮提议,这顿夜宵对于他们几个刚刚被炒鱿鱼的倒霉蛋来说,有点奢侈,如果让谁独自埋单,尽管谁也不会买不起,可是谁也会多多少少有点肉疼。好在他们几个都是正宗的中国人,中国人倒驴不倒架、瘦驴拉硬屎、为了面子活受罪的优良传统在他们几个身上一点也不缺少,熊包和钱亮亮争先恐后地朝“洪阿嬷酱油水”饭馆里冲,边冲边嚷嚷着要埋单,好像这家是洋快餐,要先埋单后吃饭,刚刚提议的AA制顷刻间便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做事风格:计划不如变化快,而且健忘。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1)
郝冬希家住世家至尊花园小区的一套楼中楼里,建筑面积二百五十平方米,这个居住条件跟他拥有的财富很不相称。郝冬希这种本地出身的富人,并不愿意购买那种豪华别墅,一来露富容易招忌恨,二来在他们看来,所谓的别墅不过就是渔村的独家小楼,住到那种别墅里跟住在渔村没什么区别。所以,郝冬希在老家盖了一座宽敞高大的房子,他们并不把那种独家居住的楼称之为别墅,就叫房子,而在城里购买了这所多层建筑里的楼中楼,外加一间车库。
郝冬希的车从来不在家里的车库停放,每天阿金把他送回家,就要把车开回公司,郝冬希要用车,随时打电话召唤他,郝冬希认为这样才像真正的老板,也才能不白花那笔钱养着阿金。而家里的车库被他老婆的那台银灰色的奥迪A4占据了。他老婆成为有钱又有闲的富婆之后,一心要做潇洒的自驾族,郝冬希积极支持,这符合郝冬希的根本利益。郝冬希听说过,有不少有钱有闲的富婆雇了年轻司机,结果司机工作时间驾车,业余时间驾女主人,把女主人的老公变成了王八。如果老婆自己驾车,就少了老婆给自己扣绿帽子这一层风险,这种心理有点阴暗,但是也能反证郝冬希对他那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婆实在很在乎。老婆本来想买一台橙色跑车,她太喜欢跑车那种长相了。郝冬希坚决不同意,因为他听别人说,那种车属于二奶车,怕别人误把他老婆当成二奶。当他把这个理由告诉了老婆之后,老婆难得地立刻接受了他的建议,改了主意,在阿金的提议下,买了这台适合女人开的奥迪A4。郝冬希为自己难得的胜利暗笑,原来他老婆也怕自己被别人误认为二奶。
郝冬希开门进来,边脱鞋挂包,边跟老婆打招呼:“阿蛟,我回来了。”
阿蛟是他老婆的闺名,也是郝冬希最佩服老丈人的亮点。这个名字听着娇滴滴的,看到文字才知道一点也不娇,蛟龙会像女人一样娇滴滴吗?他一直想搞清楚为什么他老丈人会给他老婆起这样一个凶巴巴的名字,他老丈人的回答没个准,一会儿说是希望女儿长大有出息,不要跟别的女人一样受男人欺负;一会儿说本来是娇气的娇,上学的时候登记名字让老师写成了现在这个蛟,就一直沿用了下来;一会儿又说女儿是家里的老大,生了她以后希望能把家里的事情顶起来,就用了这个蛟。每一次查询结果都不同,郝冬希也就没了兴趣,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是他老婆就行了。
郝冬希甩掉拖鞋,赤着那双大黑脚来到了客厅。老婆阿蛟照例蜷缩在沙发里看韩剧,眼睛红红的,估计又有什么地方招惹得她动情了。郝冬希特烦他老婆看韩剧,那种腻腻歪歪的情节,没事找事的故事,没完没了的对话,郝冬希一看就犯急。他认为,喜欢看韩剧是品位低俗,这是藏在心里的想法,在老婆面前他不敢说。尽管他的品位也高不到哪儿去,可是他仍然认为自己品位可以,因为他接触到的鹭门文化人对韩剧的评价跟他不谋而合。他的大东南集团在鹭门市很有名气,不时有文化人会跑到他那儿化缘,要钱出书的,要钱办活动的,正规名义叫赞助、捐赠,所以,郝冬希认识不少文化人。
他喜欢看战争片,那种硝烟弥漫枪炮隆隆的场面让他的怀旧情怀获得了满足。作为鹭门人,他的幼年时期就是伴随着炮声度过的。那个时候,鹭门是海防前线,既要防备蒋介石*,又要时刻准备着解放台湾,伴随隆隆炮声上学、放学、玩耍、慰问解放军是留在郝冬希记忆中的节日。现如今,虽然这一切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但是郝冬希的潜意识里,懵懂幼年时期的炮声仍然是他成长历史中最重要的那个部分。当然,像郝冬希这种文化档次的人,对这一切不可能有理性的、客观的、清醒的主体意识,他之所以对战争片,尤其是解放战争后期的题材最为钟情,其实,这是一种怀念过去的移情作用。遗憾的是,他老婆对战争片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的这种欣赏趣味常常还会遭到老婆无情的嘲讽,说他土,说他愤青,说他跟艺术无缘。每到这种时候,郝冬希常常控制不住想对他老婆吼一声:“干你老!”就像对他的员工那样,可是他却从来不敢真的吼出来。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2)
“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郝冬希的老婆起身,开始用电茶壶烧水,准备给郝冬希泡茶。郝冬希老婆的性格是典型的鹭门人性格:外柔内刚。让外人看,他老婆是一个温柔、勤勉、贤惠的好老婆,如果不开口说话,往往会以为他老婆是江浙女性。可是只有郝冬希明白,他老婆相比于东北女人的泼辣、湖北女人的盘算、四川女人的勤勉和湖南女人的干练毫不逊色。过去他老婆忙于生意业务,在家里雇了个保姆做家务。如今,集团的业务除了财务控制在她的手里,其他事情基本上不再参与。空闲时间多了,他老婆便辞退了保姆,自己主持家务,按照郝冬希的理解,这也是看韩剧的副作用,韩国老婆主持家务的那种方式影响了他老婆,让他老婆彻底成了家里的主宰。
郝冬希赤脚走进客厅,把给老婆带回来的煎蟹放到茶几上,一ρi股坐到沙发上:“干你老,现在电视台都卖给韩国人了。”
电视屏幕上果然正在上演一部韩国连续剧,据说这部剧有上百集,不用看剧情,仅仅是剧中人物的说话方式就让郝冬希倒牙。郝冬希的老婆动作娴熟地洗茶、烫杯、冲水,活像正经八百的茶馆阿妹。鹭门人饮茶非常讲究,只认铁观音,别的茶一律不喝。他们名义上叫泡茶,其实从来不泡,都是冲,用沸腾的开水冲进塞满茶叶的茶壶,一冲即喝,一喝仅仅是一小口,因为他们用的茶杯极小。
他老婆在家里也习惯打赤脚,赤脚踩在光滑的花岗岩地面上,北方人受不了,鹭门人却觉得特爽。大富翁两口子在家里打赤脚,一般人会难以置信,可是鹭门人就是这样,富翁和贫民都活得本色,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有钱人可以买好车、住好房,可是照样离不开一块钱一碗的面线糊,舍不得每天晚饭的那一碗地瓜稀饭,女人套上一双拖鞋赤脚满大街跑,脚脖子上却又要套上一副足赤的金脚链。
老婆给郝冬希和自己沏好茶水,坐在郝冬希身边,装模作样地换台给郝冬希找节目,换了一圈又回到了正在播放的韩剧上。
郝冬希啜吸着浓香四溢的茶水:“这茶不错。”
阿蛟说:“正宗台湾冻顶,能错得了吗?”
郝冬希不相信他老婆舍得花大价钱买台湾冻顶在家里自己喝,如果说买来送人,那他相信。这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怕他一说破了,他老婆真跑到茶馆去买上千块钱一斤谁也说不清真假的台湾冻顶来堵他的嘴,连忙确认:“真不错,到底是正宗台湾冻顶。”
他老婆盘腿坐到沙发上,抓过快餐盒开始品尝煎蟹,他老婆的吃相很受看,从容、细致,用牙签一丝丝把蟹肉剔下来,放进嘴里之后再*蟹甲壳上的调味:“嗯?今天你到哪儿买的?”
郝冬希不能不佩服他老婆的口感,一张嘴就品出了今天的煎蟹不是往常买的那一家:“你真吃成精了,那家煎蟹打架闹事关了门,我买的是另外一家叫公园煎蟹的,一个东北人开的。怎么了?味道不好?”
阿蛟兴致盎然地舔吮着螃蟹腿,连连点头:“这家味道更好。奇怪了,东北人怎么会做煎蟹?今后就买这家的。”
郝冬希却由煎蟹联想起了横行大酒楼的厨师熊包和服务员李莎莎被炒鱿鱼,进而又想起了钱亮亮因为给自己洗脚被开除的事情,感觉就像身上某个部位扎了一根刺,却又找不到位置,挑不出来。他和许多暴富起来的人一样,钱越多越迷信,碰到点什么异常,总要往命和运上挂靠,想到今天晚上连续碰到炒鱿鱼的人和事,忍不住摇头叹息。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3)
阿蛟惊愕:“怎么了?”
郝冬希把自己和阿蛟的茶杯斟满,闷闷地说:“今天晚上不顺,你不是问我怎么回来晚了吗?碰到了几桩窝心事儿。”接下来,便把到“行千里”洗脚丫子,那个洗脚工跟自己一起睡着,结果被足浴城开除的事情说了一遍,惹得阿蛟哈哈大笑:“那个足浴工真抱着你的脚丫子睡着了?他也不嫌臭。”
郝冬希说:“正在洗的脚丫子怎么会臭?问题是,因为我那个人被开除了,你说妈祖娘娘会不会怪罪我?”
阿蛟咬着嘴唇做沉思状,郝冬希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这件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妈祖娘娘不会怪罪自己,却没想到,阿蛟一本正经地说:“肯定要怪罪你,怪罪也没关系,明天我到妈祖庙拜拜,替你说说好话,妈祖通情达理,说明白就好了。”
阿蛟就是厉害,一般妻子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安慰丈夫,没关系,这件事情跟他没关系,妈祖绝对不会怪罪他。而阿蛟却不那么简单直说,而是要稍微拐个弯,顺手一带,就把郝冬希的前途命运握到了自己的手里,似乎郝冬希已经在妈祖娘娘面前犯了多大的过错,而这个过错只有经过她去拜拜,才会得到原谅,那神情口气倒好像她们家或者她本人跟妈祖娘娘有什么可以走后门的私交似的。
郝冬希点点头,认可了老婆阿蛟的决定,接着说:“如果就是那一个洗脚工被炒鱿鱼了,我还可以想得通,可是紧接着我去给你买煎蟹的时候,又碰上那家打架闹事的酒楼把一个厨师和一个服务员也炒了。你说说这事情怎么会那么寸,一晚上连着碰见了几桩这种炒鱿鱼的事情,会不会是什么征兆,妈祖娘娘警告我最近要出什么事啊?”
阿蛟又开始咬唇沉思。郝冬希接着又说了他上车的时候拖鞋无缘无故地掉到了汽车下面:“阿蛟,你说说,从小到大,我除了拖鞋基本上没穿过别样的鞋,什么时候好好的就会掉鞋?我小的时候就听我阿嬷说过,拖鞋穿不牢,人会水上漂,是最不吉利的事情。”
阿嬷的嬷在这里的发音是“蚂”,“妈”的去声,鹭门人称奶奶、外婆之类的女性隔代长辈叫阿嬷。郝冬希说的阿嬷,指的是他奶奶。他小的时候两岸战事正紧,父母除了要种地打鱼养家糊口,还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支前,有时间生孩子却根本没有时间带孩子,郝冬希从小就是由他阿嬷带大的,郝冬希跟阿嬷的感情最深,阿嬷给他灌输了满脑子的神话传说和做人道理,对妈祖娘娘虔诚的信奉就是得自他阿嬷的真传。阿蛟和郝冬希结婚的时候,阿嬷还健在,阿蛟和阿嬷友好相处的同时,却一直在本能地暗地较劲,两个从不同角度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发生的战争,其激烈程度、动用的计谋不亚于两岸谍报战,谁都想从思想上、精神上把郝冬希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这种争夺没有对错之分,这是两个女人共同面对一个自己珍爱的男人时正常的、本能的反应。最终,这场悲喜交错的家庭剧目以阿嬷溘然逝世而谢幕。阿嬷走了,但是惯性还在,惯性仍然在郝冬希和阿蛟的身上不时显现出来,郝冬希的具体表现就是动辄就说:阿嬷怎么怎么说。在阿蛟身上的具体表现就是郝冬希一提阿嬷怎么怎么说,阿蛟马上会找出各种似是而非的道理予以否定。就像现在,阿蛟做咬唇沉思状片刻之后,马上郑重其事地安慰郝冬希:“没那回事,拖鞋是挂在脚上的,又不是钉在脚上的,哪能不掉?我今天上车的时候鞋还掉了呢,我又没碰上被炒鱿鱼的倒霉鬼,别信那一套。”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4)
郝冬希听到阿蛟这么说,大惊失色:“什么?你今天也掉鞋了?那就更不是好兆头了,你想想,我们两口子平时从来不掉鞋,今天说掉都掉,那还能不出事?郝大海最近通消息了没有?”
郝大海是他们的儿子,不好好读书,眼看着高考没有希望。鹭门人最讲究孩子读书好不好,孩子读书好,父母面子上就有光,孩子读书不好,父母脸上无光。郝冬希又最好面子,儿子不好好读书,就仗着家里有钱,把他送到澳大利亚一家有钱就能上的私立学校当了留学垃圾,然后满世界到处吹嘘他们家郝大海出国留学了。郝冬希之所以突然问起了儿子,就是怕两口子同一天掉拖鞋的不祥之兆落到儿子身上。提到儿子,阿蛟也有些担心:“不会吧?今天还来电话要钱买车呢,说是要勤工俭学,找了份工作,离学校远,买一台车方便。我还夸他懂事了,知道自己做事赚钱了。”
郝冬希马上做出了决定:“绝对不能让他买车,外国交通规则他不懂,开个车出了事情又不认识外国交警,说情送钱都没地方说没地方送,这绝对不行,打工远就让他打的。”
阿蛟让郝冬希忽悠得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了,顾不上吃相,把螃蟹连壳带肉塞进嘴里嚼巴嚼巴吐出来:“这样子,明天我一大早就去给妈祖娘娘上香,求她保佑我们平安无事。你也早点睡吧,从明天开始做什么事情都小心谨慎些。”
郝冬希反过来又让阿蛟的紧张情绪感染得更加紧张,忐忑不安地瞎琢磨起来:“我想,会不会妈祖娘娘有别的意思?”
阿蛟停下正在收拾快餐盒的油手,眸子澄澄地问他:“你估计妈祖娘娘会是什么意思?”
郝冬希思摸着说:“会不会妈祖娘娘的意思是让我们给他们,就是那几个让人家炒了鱿鱼的人安排个饭碗?”
阿蛟不敢轻易否定妈祖娘娘的意思,迟疑不决地说:“我们公司也没有洗脚做饭的岗位啊。”
郝冬希拍了一下大腿,满脸恍然大悟地欣慰:“我明白了,我们不是一直想开个会所吗?觉得心里没数就一直拖了下来。你想想,今天晚上那几个下岗被炒鱿鱼的全都是服务行业的,会不会妈祖娘娘让我们把会所开起来啊?”
阿蛟对干会所一直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她根本没闹清楚会所是干吗的。郝冬希也一样,对会所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了解,只是会所这个词儿最近很流行,好像就是让人在里面吃喝玩乐的,反正他们公司每年花在这方面的钱要有好几百万,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自己家里开一个,既方便又实惠,何乐而不为?所以他想开一家会所。
“怎么样?开个会所你来管,这样一来,除了那个财务总监的位置以外,你还能有一个更加实实在在的事情干。”郝冬希进一步说服阿蛟。
鹭门女人的特点就是闲不住,不管家财万贯还是平民百姓,都会不停手脚地忙碌不休,她们把这叫“做”。在她们的观念里,人活着就是为了做,不做就不属于活着。阿蛟原本很羡慕那些有钱有闲的富婆,看到同为有钱女人,人家整天健身跳舞搓麻泡温泉,日子过得活神仙似的,而她还要在集团里操心劳神地奔波,心理很不平衡。最后和郝冬希达成了协议,自己不再上班,除了管钱管账之外,其余时间都要休闲去。刚开始会了几个富婆泡温泉、打麻将,还天天早上跑到泳馆游泳,下午跑到健身房健身,结果几个月下来对这一切都索然寡味,好像这样活着是白活。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5)
那天她的车送去4S店做保养,回来的路上打的。开车的是女司机,一个劲冲着她乐。阿蛟也看着人家眼熟,搭话一问,女司机居然是鹭门市大名鼎鼎的大坪村黄村长的小女儿,如果论起财富,郝冬希和阿蛟跟人家比就好像马对骆驼。郝冬希他们属于渔村,大坪村属于农村;郝冬希他们起家靠走水货,黄村长他们起家靠卖地;郝冬希他们跑水货掘得第一桶金之后改行做生意,人家卖地得到第一桶金之后投资开实业,殊途同归,结果都成了富裕的先行者。都是本地乡亲,断不了来来往往,往年过年过节相互之间还会走动,这个当出租车司机的小女儿小时候阿蛟也见过,记忆中是一个瘦伶伶的小黄毛,话也极少,一问一笑,就是没话。现如今长大了,健壮了,漂亮了,话也多了。阿蛟知道,按照本地的习俗和她家的实力,如果她嫁人,光是家里的陪嫁就够她一辈子吃喝了。阿蛟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出来开出租,如果她开一家店或者到哪个企业当个管理人员倒还可以理解。
阿蛟问她为什么会出来开出租,她的回答让阿蛟感触良多:“开出租既能练驾驶技术,又能了解社会,接触人多,又辛苦,能把出租开好了,今后出来赚钱做什么都能受得了。”
跟黄村长的大小姐分手以后,阿蛟就开始有些失落,似乎自己不出来工作,赚钱的机会就都让给别人了,这让她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暗暗后悔,却又不能对郝冬希说,因为当初郝冬希并不同意她回家当全职太太享清福,是她自己闹着要过有钱有闲的富婆生活。
郝冬希的话提醒了她,现在机会就在面前,如果会所成立起来,她出面主持那也就又有了“做”的事情,于是阿蛟的态度马上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批准了郝冬希的建议:“你说得有道理,说不准真是妈祖娘娘在指点我们。这样吧,明天我给妈祖上香的时候,请庙里的师父给测算一下,如果妈祖娘娘真有这个意思,哪怕不赚钱,也要把会所尽快办起来。”阿蛟顺手又把自己择了一下,她怕会所办起来自己主持赚不了钱落埋怨,把话说到了前头。
郝冬希的脑子还在那几个下岗被炒鱿鱼的倒霉蛋身上打转转:“不管会所开不开,这几个人就算是跟我有缘分,明天我安排集团人事部找他们过来,先随便安排个事情干着,如果会所能开,就让他们干本行,洗脚的洗脚,做饭的做饭。”
对于阿蛟来说,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便也不再跟郝冬希讨论这件事情,催促郝冬希冲凉睡觉。郝冬希涎皮涎脸地说后背痒痒,让阿蛟给他搓搓背,阿蛟嘴上抱怨着嫌他麻烦,难伺候,做出无奈的样子跟在郝冬希后面进了浴房。其实,阿蛟很愿意给老公搓背,郝冬希那一身从小摇橹升帆操舵练出来的腱子肉至今没有退化,至今还能让阿蛟浑身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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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阿蛟钻进浴室开始为郝冬希搓背的时候,钱亮亮三个人正在洪阿嬷酱油水大排档里大吃大喝。名义上是吃夜宵,可是进了餐馆以后,钱亮亮自作主张点了这家的看家菜洪阿嬷姜母鸭、酱油水金线鱼、蒜茸鱿鱼卷、花蛤青豆,又要了鹭门特产土笋冻、凉拌海蜇头作为凉菜,然后又让服务员搬过来一箱啤酒,最后还每人要了一碗沙茶面。
钱亮亮在这里自作主张地点菜,熊包和李莎莎面面相觑。钱亮亮这种自作主张有三个可能:一是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己埋单;二是他打定主意要吃别人;三是他心里有特别解不开的疙瘩,用这种方式表达破罐子破摔的情绪。熊包和李莎莎都老实厚道,没有太往前两种可能上着想,思想都集中到了第三种可能上,所以当钱亮亮点完菜肴以后,李莎莎便试探着开始劝解钱亮亮:“钱大哥,你是好人,洗脚那个工作不干也好,换个工作说不定更好呢。”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6)
熊包也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
钱亮亮让他们说得发蒙,眨巴着眼睛看明白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同情、关心和担忧,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两个啊,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这是张罗最后的晚宴啊?我今天晚上是高兴,你这个小子……”钱亮亮指划着熊包,“把我的胳膊差点掰折了,这会儿还疼呢,可是心里高兴。好啊,能遇见你们这样的好人感觉真好啊,这就是缘分。来,今天晚上不醉不休。头一杯我们干掉,李莎莎是女孩儿,可以随意,我们两个男人干了。”
熊包连忙端起酒杯陪着钱亮亮一干而尽。李莎莎做样子在酒杯上沾了沾嘴唇,算是陪了一下。钱亮亮看她不喝酒,马上叫来服务员,又专门给她要了一瓶果粒橙。李莎莎想劝阻,还没来得及,手脚麻利的服务员已经提溜过来一瓶果粒橙打开了,李莎莎只好随便了。
经过晚上那么一场折腾,这阵都有点饿了,钱亮亮嚷嚷着沙茶面先上来一人一碗垫肚子。这家餐馆是家庭作坊式的,老板就是那个洪阿嬷,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等家族成员在饭口一齐上阵,分别充当厨师、跑堂等各种角色。餐馆开的时间长了,程序娴熟,上菜极快,一碗沙茶面刚刚进肚,点好的各式菜肴已经流水般上齐,于是几个人便开始从容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一巡一干,两个男人都有点醺意,脸上容光焕发,精神振奋,好像都刚刚从股市上赚了大钱。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钱亮亮开始细数到鹭门以后接触到的草根平民,感慨到了鹭门以后他才真正知道社会是什么,那张嘴就像损坏的水龙头,一套套大道理和哲学思辨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把熊包和李莎莎听得直眨巴眼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熊包也开始抡出长句子,从他爸爸给他起这个倒霉的名字骂起,一直骂到了横行大酒楼老板,这一骂就骂过了二十多年,逗得李莎莎“咯咯”直笑。
钱亮亮喝酒有个毛病,第一瓶下肚就开始愁肠百结,世界马上变成了黑白的。第二瓶下肚才会阴转多云,生活逐渐有了点味道。第三瓶下肚就变得心情愉悦,精神亢奋,豪气干云,再往后喝,便会郁郁寡欢进入灰色世界。他喝酒时候的情绪曲线跟电流电量的正弦曲线一致,随着流量的大小而上下波动。今天刚刚被炒了鱿鱼,喝下一瓶啤酒之后,心情比往日喝下第一瓶啤酒更加沉重。再一次被炒鱿鱼,经济上他倒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自信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想到连一个洗脚工的差事都做不好,他的自信降到了冰点。对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包括当市委秘书时候撰写那些文稿的成就感,做接待处处长时候迎来送往的浮华,以及后来开餐厅时候生意兴隆的满足,这一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蒙上了一层用耻辱编织成的薄纱。因为,现实告诉他,离开了那个体制,他连起码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更别说赚钱发家了。想到这些,他觉得羞愧,觉得失落,觉得生活索然寡味。
亮亮餐厅被市委市政府原来的同事哥们儿吃垮以后,市长蒋大妈曾经提议他回到市政府工作,并且明确告诉他这也是王书记的意思。老婆桔子也竭力主张他办个手续,回机关找个闲差继续吃公饭算了。他当时憋足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硬气,不相信凭着自己的本事,离开了欠他一ρi股吃喝债赖着不还的市委市政府能饿死,于是跟着饭局上结识的倒腾废旧金属材料的福建晋江老板庄聪明跑到鹭门闯世界。庄聪明最初引起钱亮亮的注意,还是他那极不谦虚的名字。到了鹭门之后,钱亮亮才明白,用形容词做名字,是这一带人的癖好,比如用聪明这两个字做名字的,在鹭门就屡见不鲜,什么郑聪明、贾聪明、黄聪明、洪聪明各种聪明比比皆是。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7)
在钱亮亮的地盘上办饭局的时候,庄聪明是一个谦和、风趣、出手大方的老板,给钱亮亮留下的印象极佳。而钱亮亮放着好好的政府接待处处长不当,硬是办理了内退开了亮亮餐厅的举动也让庄聪明大为赞赏。钱亮亮跟着他到了鹭门之后,庄聪明刚开始还挺不错,给了钱亮亮比在金州市当处长高两倍的工资,还给了他一个名义上的副总位置。对钱亮亮说话也很客气,一口一个钱先生、钱总,跟对他那些手下员工截然不同。与此待遇相对应的是,钱亮亮每年要完成一百万以上的业务,如果完不成,不但不能拿提成,还要从已发放的月工资里按照相应比例倒扣回来。
拿到这个合同的时候,钱亮亮暗想,如果自己有本事每年赚一百万以上的利润,还有必要给你庄聪明打工吗?庄聪明不愧“聪明”两个字,钱亮亮的话没有出口,他却已经作出了解释:“钱总啊,你可能会想,如果一年能赚一百多万,凭什么要给我打工啊?其实能不能赚一百万关键不在于个人能力,在于有没有能挣一百万的平台,我现在给你提供了平台,包括资金、发票、运输渠道,没有这些你想赚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你想想你的那个餐厅,为什么……”
钱亮亮最怕别人提“餐厅”两个字,那是他的滑铁卢,是他内心的疮疤,更是他做啥啥不成的标签。当初市委、市政府以及区委、区政府各级官员到亮亮餐厅海吃海喝的时候,桔子就警告过他,一定要坚持吃一把结一把,别积累起来到时候收不回来账就麻烦了。他却自信得很,认为那些来狂吃海喝的干部都是过去的同事、哥们儿,人家是来捧场帮忙的,不但应该允许人家签单,而且一定要给人家提供最好的服务。最终桔子的担心成了谶语,噩梦成真,一年下来市委市政府官员们的餐费签了五十多万,市里拒绝核销,餐费收不回来,流动资金告罄,反过来还欠了十多万元的贷款。桔子气得骂钱亮亮是做啥啥不成的败家货,动用家里的存款替钱亮亮还了贷款。桔子鼓动钱亮亮到法院起诉那些吃饭不给钱的家伙,钱亮亮又碍于面子不愿意起诉,心里也明白即便自己起诉了,也拿不回餐费,反而会把朋友哥们儿得罪个精光,只好宣告餐厅倒闭,跟着庄聪明跑到鹭门重打锣鼓另开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乐观,钱亮亮不是命运垂青的幸运儿,庄聪明更不是乐善好施的慈善家,他把钱亮亮带到鹭门,是要利用他在金州市的人脉关系创造经济效益的。可钱亮亮恰恰不愿意再和金州市发生任何利益关系,最怕人家说他离开金州市就没法生存,生怕人家说他走出去了还得回过头来靠金州市赚钱,这里的“人家”包括他老婆桔子。结果可想而知,钱亮亮发挥不了创收作用,庄聪明立刻变了脸子,高工资快速缩水,最后仅仅给他一个底薪维持活命而已。最让钱亮亮接受不了的还是他的态度,对钱亮亮开始呼来喝去,完全像对待一个绩效不佳的打工仔。背后,庄聪明对别人说,现在他对钱亮亮很无奈,惟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养着他,谁让自己当初不长眼睛把他从金州市带来了呢,既然带来了,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在鹭门。这话有意无意地传到了钱亮亮耳朵里,钱亮亮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开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8)
他离开了庄聪明,却没有离开鹭门市。鹭门市用它南国女儿般的妩媚、清纯迷住了钱亮亮。山水相映的岛屿,生机盎然四季如新的红花绿叶,清新湿润的海洋性气候,跟内陆城市金州市相比,让钱亮亮认定这里就是人间天堂。鹭门人善良勤奋,宽厚包容,丝毫也没有别的大都市那种狭隘的排外意识。钱亮亮和本地人交往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隔阂感、精神上的压抑感。加之钱亮亮潜意识里感觉是:如果就此离开鹭门,那就是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败,不但会让金州人笑话,也会让庄聪明笑话。于是,他坚定不移地留了下来,他那个时候还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和勤奋,肯定能在鹭门市生存下去,发展起来。从那以后,钱亮亮就开始了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地找工作、被人炒和炒别人的过程。钱亮亮发现,不管他拥有什么文凭,有过什么经历,在这里一切都等于零。现如今的劳务市场,白领阶层已经向他这个年龄的人关闭了大门,要想找到一个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巧合,二是运气,可惜这两样他都不具备。最让钱亮亮沮丧的是,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特长了。长期当秘书,爬格子写文章能算特长吗?过去写的那些政府公文现在回过头来看看,百分之八十都是复印克隆上面的精神,那能算本事吗?当接待处处长,整天迎来送往陪吃陪喝,那又算什么本事?现今招收类似于秘书、接待方面工作的,称之为文员、公关,一要女的,二要年轻,三要处事活络能溜会拍。这几样钱亮亮一样也沾不上,跟新生代的文秘和公关相比,钱亮亮既不特也不长,只好丢了当白领的念头,扎扎实实地干蓝领。让他没想到的是,蓝领他也干不出个样儿,倒不是他不肯卖力气,而是他没有当好一个蓝领的技艺。现在干什么职业大都要资格证书,没有那些职业技能资格证书,就只能干一些力工、小工的活儿,如果不是一口气鼓着,没有不干出点名堂愧见江东父老的志气,钱亮亮也坚持不到今天,早就跑回金州去了。如今,与其说他在鹭门发展(钱亮亮对金州关心他的人这样解释)不如说他在鹭门死扛,或者扛到老天开眼,让他如愿以偿,或者扛到实在扛不下去,灰头土脸地去见桔子。
“钱大哥,别发愁了,没关系,今天丢了工作明天再去找么,我就相信一条,天道酬勤,只要我们肯老老实实出力干活,总会有好日子过的。”李莎莎是个女孩,心细,看到钱亮亮满脸苦相,便开口劝慰他。
几杯啤酒下肚,熊包也能说出长句子了,他给钱亮亮斟满酒杯,高高举起自己的杯子帮着李莎莎劝慰钱亮亮:“钱大哥,我认定你是好人,你刚刚没了工作,这样子还能关心爱护他人,你是好人,我敬你一杯,我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落好,老天爷就该下岗喽。”
熊包干掉了杯中酒。钱亮亮让两个年轻人这样劝说,也挺不好意思,连连说着:“没关系,没关系,我干,大家都干。”
两个人干了杯中酒,熊包赶紧再给钱亮亮满上,恭恭敬敬地举起酒杯劝酒:“钱大哥,我不太会说话,我同意李莎莎的意见,好人必有好报,我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
熊包喝掉了杯中酒,钱亮亮也跟着干了,钱亮亮反过来关心熊包他们俩:“我听你们刚才说的情况,你们俩应该算是给酒楼立功了,怎么老板反而把你们俩给开了?”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29)
熊包叹息一声,咕嘟嘟灌了一杯啤酒,用熊掌一样的大手抹去嘴角的啤酒沫子:“格老子这个世道,谁有权谁就有理么,不说他了。”
两瓶啤酒下肚,钱亮亮的情绪开始好转,运用起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练出来的手段,灌熊包喝酒。熊包哪里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被钱亮亮连蒙带劝地又灌下去了两瓶啤酒,而钱亮亮自己也陪喝了一瓶。李莎莎趁他们喝酒的时候偷偷去埋单,在她的心目中,今天晚上能遇见钱亮亮这样的好人,又让这样的好人因为误会受了委屈,不能让这位钱大哥刚刚丢了工作受了委屈再花钱请客。没想到钱亮亮正在阴转晴之后精神头开始往兴奋、豪情勃发的层面转化的关头,这个关头人会变得格外机敏、健谈,李莎莎的一举一动都没逃得过钱亮亮的眼睛,钱亮亮扑将过去,拽回了李莎莎:“你这是干吗?看不起钱大哥是不是?刚才说好了谁年纪大、谁钱多谁埋单的,你这是干吗?老老实实坐着吃你的,再轻举妄动钱大哥转身就走,从今往后再也不认识你这个小丫头。”
钱亮亮这么一说,把熊包和李莎莎都说愣了,谁也记不清刚才到底是不是有谁年纪大谁埋单的说法,谁也弄不清楚到底这里边谁最有钱,两个年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钱亮亮已经掏出皮夹子亮了底牌:“看看,别当钱大哥没钱。”没等两个年轻人看明白,钱亮亮已经掏出两百元大票扔给了柜台,“先放这儿,吃完了算总账,多退少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跟钱亮亮争抢埋单,熊包和李莎莎只有连连给钱亮亮斟酒劝酒的份儿,内心里,却都暗暗赞叹这位新结识的钱大哥仗义、豪爽。
11
ⅿⅿ是一个大胸女人,人们都说女人胸大无脑,这话正应到了ⅿⅿ身上。ⅿⅿ不是她的真名,是那些跟她一起擦皮鞋的同行给她起的绰号,原因就是她Ru房过于丰满,ⅿⅿ是Ru房的别称。不光同行们说ⅿⅿ脑子缺弦,就是那些神出鬼没的站街女也说她傻,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资源赚钱。傻归傻,可是她的生意却极好。可能这得益于她的身材非常*,她属于**型,弯腰弓背给人擦皮鞋的时候,硕大的ⅿⅿ波澜起伏,透过衣领的缝隙圆润的*非常养眼,这可能也是她生意好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的傻最具体的例子就是她给阿彩擦了两双皮鞋,没要钱。阿彩原来也是擦皮鞋的,后来嫌擦皮鞋致富太慢,就做了站街女。ⅿⅿ觉得,不管阿彩在做什么,都是在这一条街上混的,常来常往见面熟,所以不好意思收她的钱。阿彩为了表达谢意,送给了她两个安全套。ⅿⅿ当时红了脸谢绝:“我要那东西干吗?我又不是做那个生意的。”
阿彩严肃认真地教导她:“你一个单身女人,长得又惹眼,万一哪天在外面碰上个色狼要*你,你不给他套上,万一传染上梅毒大疮、艾滋病什么的,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ⅿⅿ立刻大惊失色,连忙接过安全套按照阿彩的叮嘱随身携带起来。阿彩背过ⅿⅿ把这件事情当做笑话讲,所以半条街的人都知道ⅿⅿ随身携带着套子,时不时有人跟ⅿⅿ打趣:“今天带套子没有?”
ⅿⅿ便摇摇头:“不告诉你。”实际上,她每天都把套子和存钱的卡揣在裤衩的暗兜里,防备阿彩说的那种事儿。她却没有深入想一想,如果真的碰上色狼要强行办她,会不会容她从容不迫地把色狼套起来。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0)
最近一段时间ⅿⅿ的生意不好,更准确地说是没办法做生意了。她自己认为自己是勤劳的靠双手赚钱的良民,政府官员却把她们当做城市的垃圾,每当到了创建卫生城市、文明城市,或者迎接上级来检查验收某方面工作的时候,就开始大清理大清查,恨不得把她们这些沿街擦皮鞋、收废品、摆小摊的揣进裤裆里藏起来。最近市里在准备迎接文明城市检查验收,文明城市首要的条件就是卫生,ⅿⅿ她们要和其他城市垃圾一样藏起来不让检查验收团看见。近几天警察、城管、工商、税务、旅游……政府机构的各色人等反复对城市的方方面面展开了地毯式的清理,要把一切有可能让鹭门市在检查验收中失分的污点清除干净。ⅿⅿ她们不是不懂好赖的人,鹭门市的政府官员,包括警察、城管平常对她们并不严厉,更不会欺辱她们,鹭门人宽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同情、理解她们对于生活的无奈,所以,她们也应该充分理解官员们的难处,积极支持政府把鹭门市建设成为全国文明城市,为把鹭门市创建成社会主义的和谐社会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在这个非常时期,不上街摆摊擦皮鞋,就是对鹭门市创建文明和谐城市做出的最大贡献。
今天,ⅿⅿ上街不是为了摆摊擦皮鞋,甚至有两个认识她的退休老头主动找她搭讪,让她把皮鞋擦擦,她都拒绝了。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文明城市,ⅿⅿ有钱也不挣,这让她多多少少有了点成就感,虽然没有挣钱,可是心里却仍然高兴、很满足。她这个时候上街,主要是为了避开房东老两口的聒噪。老城区的老房子大都由老人家们占据,多余的房子都出租给外地来鹭门的务工人员,例如钱亮亮、熊包、李莎莎、ⅿⅿ等等这些对住宿条件不讲究,最在乎住宿价格的群体。
ⅿⅿ的房东是老两口,两位老人家动辄争吵不休,鹭门话她一句也听不懂,所以也无从劝解,吵闹的声音很大,尤其是那位老阿嬷的声音势如破竹,刺耳锥心,却又听不明白她在嚷嚷什么。这种感觉很不好,人声变成了纯粹的而且是无休无止的噪音,不但让ⅿⅿ的耳朵产生了持续不断的耳鸣,好像耳朵里钻进了一群蜜蜂,而且心跳加剧,血压升高,ⅿⅿ只好从房子里逃出来,在大街上闲逛,落个耳不听心不烦。其实,听不懂别人的话未尝不是好事,如果ⅿⅿ能听懂那老两口的争吵内容,一定会非常尴尬、非常烦恼,因为她正是老两口争吵的焦点话题。
ⅿⅿ到底怎么会干上这行,她自己都稀里糊涂,记忆中好像干上这个行当仅仅是一顿饭憋的,擦皮鞋不需要技艺、不需要证书、不需要体力更不用费脑子,最适合她这种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年龄偏大的进城务工女人。惟一的困扰就是有时候会被城管抓,后来也就习惯了,抓住了交罚款,放出来接着干,反正已经干上了就干下去,说透了人生不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习惯编成的吗?各种各样的习惯不都是人自己养成的吗?既然已经习惯了,就没必要再改变了,ⅿⅿ觉得就这样过也不错,省心省力,吃穿不愁。
ⅿⅿ行走在鹭门市老城区的大同街上,她的心就跟这静悄悄的街道一样,欲望、喧嚣还有烦恼都进入了梦乡。已经好几天没有上街做生意了,她完全依赖积蓄生活,她并不担心坐吃山空。经验告诉她,政府做事情都像抽风,犯病了能搅个天翻地覆,那一阵过去了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她现在只要耐心等待、配合政府的举措,等这阵风刮过去了,再加倍努力赚钱,完全可以把损失挽回来。所以,ⅿⅿ并不紧张忧愁,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一会儿自己走累了,回到房间的时候房东老两口能够停战,让她美美地睡一觉。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1)
ⅿⅿ溜达到石井巷口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一个黑黢黢的动物蹲在巷道口,她刚刚走近,那个动物突然发出嗷嗷的吼声,ⅿⅿ被惊着了,本能地朝后一跳,她以为是流浪狗突然抓狂,躲到电线杆后面注目一看,才弄明白那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一个蹲在那里呕吐的人。那个人呕吐得很痛苦,好像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啤酒和饭菜发酵过后的馊臭让ⅿⅿ明白过来,这家伙喝多了。ⅿⅿ本能地想绕过去,她不愿意招惹这种醉鬼,男人喝醉了,比猪都臭,比鬼都凶,这是从小她阿嬷就经常在她耳朵边唠叨的一句话。
ⅿⅿ已经越过了那个呕吐的男人,不知道哪根神经受到了暗示,忍不住又回过身来再次打量了一下那个蹲在地上弯腰弓背的男人。鹭门市的路灯很亮,这个男人虽然蹲着而且是背影,ⅿⅿ仍然看出这个男人她认识。这里说的认识,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那种认识,而是经常能够在这条街道上遇见他,准确地说应该是认得、见过。阿彩那样的站街女对这条街上经常过往的男人都有评价,而且会当做谈资告诉ⅿⅿ,例如哪个是好色之徒,可以成为顾客。哪个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不管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都没有从他身上赚钱的可能。哪个客人出手大方,可以发展成为长期稳定的客源,哪个家伙小气得要命,占了便宜总想赖账,跟他交易一定要一手钱一手货,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人民币不脱裤子等等。
ⅿⅿ虽然不是站街女,可是站街女跟她在同一条街上谋生,她由此从阿彩那些人嘴里得知,钱亮亮属于没有可能从他身上赚钱的那一类。对于这种男人,站街女们会骂他假正经、真太监、阳痿分子等等。可是ⅿⅿ内心里却对这种男人挺佩服,俗话说没有不吃腥的猫,如果所有猫都吃腥,那么遇见一个不吃腥的猫,肯定就是特殊的猫,特殊的猫一般情况下都比普通的猫值钱。钱亮亮就应该算特殊的、值钱的猫。ⅿⅿ脑子缺弦,让她对特殊的东西总有一股本能的好奇心、敬畏感。所以,当她看到钱亮亮这么晚了还蹲在大街上呕吐,终于忍不住凑过去关怀了一下:“大哥,你怎么了?不要紧吧?用不用我帮你?”
钱亮亮跟熊包喝得高兴,一连灌了四瓶啤酒,这个成绩是他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都没有突破的。当时只觉得头有点晕,情绪有点亢奋,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分手的时候好心的李莎莎要熊包送送他,钱亮亮坚决拒绝了,同样喝酒,同样喝了那么多酒,人家好好的反过来要送他,那他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熊包了?况且,他也真觉得自己没怎么样,心里还暗暗感叹自己居然这么能喝,不知道是过去喝酒的潜能没有发挥出来,还是鹭门这个地方特别适于喝酒,自己到了这边以后不知不觉酒量见长了。熊包看到他态度坚决,而且除了话多一些,没有别的异常,他自己心里也急着兑现诺言给李莎莎租带空调的旅馆,就没有坚持送钱亮亮回家。
钱亮亮自己朝住处走,没想到走了一阵,胃里的酒菜被翻腾起来,再加上夜晚登陆的海风劲吹一阵,脑袋忽忽悠悠就像晕船,胃里也一阵阵泛恶心,酒菜的发酵物似乎在胃里待腻了,千方百计要出来透透气,等到钱亮亮感觉不妙的时候,胃部的高压把他的嘴变成了喷泉出口,遗憾的是,他那个喷口喷不出泉水,喷出来的都是恶臭的浆水状污秽。钱亮亮连忙蹲下,以免喷出来的东西射程太远,造成更大范围的污染。一旦蹲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钞票换来的酒菜这会儿全都变成了废物摊在大街上,不但胃里的酒菜全部还给了大地,好像连胃本身也在那个位置待腻了,蠕动着拼命朝外面爬,搅得钱亮亮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满脸鼻涕眼泪的钱亮亮让ⅿⅿ非常同情,一个大人深更半夜在大街上痛哭流涕,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痛苦难解之事。ⅿⅿ是一个善良热心的女人,她把钱亮亮因为呕吐造成的鼻涕眼泪当成了悲情宣泄,她轻轻拍打着钱亮亮的后背,还掏出兜里随身携带的手纸给钱亮亮擦拭着脸上的鼻涕眼泪和胃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2)
钱亮亮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喝高了,吐出来的不仅仅是酒和菜肴的混合物,连智商也一起吐了出来。酒精让他对四周的反应产生了严重偏差,对自己和别人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幻觉,他嘟嘟囔囔地说着ⅿⅿ根本听不明白的话,在ⅿⅿ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甩开ⅿⅿ摇摇晃晃朝自己的住处走,走不多远,就又蹲在了地上。
ⅿⅿ连忙跟了过去。钱亮亮蹲在那儿嘟囔着:“桔子、桔子……”
ⅿⅿ为难地对钱亮亮抱歉:“大哥真对不起,这个时候,到哪儿去给你买桔子啊?”
12
郝冬希已经洗过澡,躺在床上生闷气。刚才搓澡的时候阿蛟戏耍他,趁机在他挂在两腿中间软丢丢的黑家伙上捏了几把,还戏谑他的小东西现在已经成了大鼻涕。这是夫妻间的玩笑话,郝冬希本来并不在意,可是当他爬到床上之后,面对阿蛟那中年发福尤显*的肉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又有了阔别已久的欲望,那根大鼻涕活像充足气的轮胎跃跃欲试,他得意洋洋地揉搓着阿蛟的Ru房和*,随即翻身爬上阿蛟的身子,嘴里叨叨着要让阿蛟检验他是不是大鼻涕。
阿蛟却不给面子,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翻滚到一边,把后背亮给他。据他所知,阿蛟从来不是对床上作业扭捏作态的人,结婚这么多年来,对于他不但来者不拒,还经常主动索要。进入中年以后,他们夫妻间的*就像鹭门市的老房子越来越少,主要原因不在阿蛟而在郝冬希,男人很没用,过了五十岁就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经济,疲软成为常态,最近一次间隔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按照正常情况,阿蛟对他有如久旱甘霖一样珍贵的*应该喜不自胜,却没想受到了冷遇,这让郝冬希很没面子,也很不服气,他也不相信阿蛟会真的不要,所以他继续努力,把阿蛟像揉面一样揉搓着,希望像过去那样,把阿蛟揉出性趣来。阿蛟猛然一把推开了他暴怒道:“你作死啊?明天我要去给妈祖娘娘上香,你忘了?”
郝冬希这才明白,阿蛟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拒绝夫妻间近年来难得的享乐。按照老规矩,如果要给神明上香,夫妻间要提前三天禁房,不但不能办事,还要每天沐浴更衣,一直到第三天上完香为止。阿蛟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原因也非常明确,敬神如神在,这是郝冬希也不敢违反的老传统,郝冬希只好憋着生闷气。阿蛟也不在乎他高兴不高兴,起身套上睡衣,打开了卧室里的电视,找到韩剧继续看了起来。
郝冬希连忙找借口发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看上客厅去看,我要睡觉。”
阿蛟把音量调小了,心平气和地说:“你睡你的,我看困了再睡,不然睡不着。”
郝冬希恍然大悟,阿蛟为什么突然起床看起电视,原来她对失去难得的夫妻同乐机会也不能安之若素,只不过她比郝冬希更能果断地判断出什么是大局,在关键时刻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从而实现对局面的有效控制。这正是阿蛟和郝冬希在为人做事上的差距,也正是为什么阿蛟始终在家里家外处于主导地位的原因。理解并不能代表原谅,尤其是憋着的时候更难以轻易原谅让他憋着的那一方,所以郝冬希理智上虽然承认阿蛟做得对,可是情感上仍然过不去那个劲儿,闭上眼睛用力翻了个身还把胖身躯在床上颠了几颠,用形体语言告诉阿蛟自己很生气,告诉阿蛟自己真的要睡觉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3)
郝冬希营造的抗议氛围让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破坏了,他们家的电话号码对外是保密的,除了挚友亲朋,外人不可能知道他们家的电话号码,所以只要家里电话响,肯定就是必接的电话。电话就在郝冬希脑袋边的床头柜上,郝冬希接过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嘶哑刺耳:“你是冬希吗?”郝冬希一听这个声音,连忙打断对方:“你等等,阿蛟在呢,阿蛟,找你的,接电话。”
其实电话并不是专找阿蛟的,应该说找他们夫妻二人谁都成,郝冬希之所以不愿意接听这个电话,就是因为来电话的是林阿嬷,一个说话势如破竹、絮絮叨叨有如乱棉花团切不断理不顺的老太太。林阿嬷和林阿公老两口住在老城区大同街石井巷,林阿公是郝冬希父亲一块跑船的老哥们儿,从光ρi股到死一直在一起泡茶,或者在船上泡,或者在码头上泡。据林阿公说,郝冬希小的时候第一口酒就是他给喂的,这件事情有郝冬希的母亲作证,到死之前,郝冬希的母亲提起这件事情还骂林阿公作孽,那么小的孩子就给灌鹭门高粱酒。郝冬希印象中林阿公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每当母亲骂他的时候,他都会嬉皮笑脸说一声:“干你老的这点事情挨了一辈子骂。”
父亲去世之后,郝冬希从心理上便把林阿公当成了自己的长辈,逢年过节去看望不说,平时有了什么稀罕的好茶、好酒、好吃货也断不了给林阿公林阿嬷送过去。林阿公两个儿子一个跑到美国开餐馆,一个跑到澳大利亚刷盘子,孙子孙女也都相继跟着移居国外,国内就剩下老两口,收入来源由政府发放的低保、国外儿孙偶尔寄回来的外汇、房租几大项构成。郝冬希有时候替他们老两口算算,这两个老家伙的收入实际上比连续不断涨工资的政府处级干部还高。鹭门各级官员都在集中精力投入新一轮跨越式发展,人人梦想实现新一轮提拔,对于有没有偷吃低保这种小事谁也不会认真严查。鹭门百姓又秉性宽厚,谁也不会主动揭发举报这种关系到老人家饭碗的事情,从而创造了这老两口违规吃低保的大好机遇。林阿公和林阿嬷也就将错就错装糊涂,每月都要认真到账户上查一查低保金到位了没有。惟有郝冬希有时候半开玩笑地骂这两个老东西是漏网的社会主义蛀虫。每当他这么骂的时候,阿蛟就会在他的肥腿上狠狠地拧一把。林阿公就会呵呵一笑说自己比起贪官污吏好多了,林阿嬷就会狠狠地乜斜郝冬希一眼然后装聋作哑不吭声。
看到阿蛟听着电话一个劲啊啊啊好好好地应承着,还说让郝冬希抽空过去看看,郝冬希不知道那边到底有什么事情,揪着阿蛟的胳膊用手势询问到底有什么事。阿蛟甩开他的手,捂住话筒告诉郝冬希:“老两口又闹了,说是因为林阿公不怀好意,给租他们房子的擦皮鞋的女人送了两坨龟苓膏,林阿嬷生气了,两个人闹着要离婚呢。”
可能对方提出来要阿蛟过去解决问题,阿蛟推给了郝冬希:“林阿嬷,我明天要去拜妈祖娘娘,时间已经定了,不敢改了,明天让冬希过去。你别生气了,林阿公是一个好心人,绝对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你肯定是多疑了。好好好,明天让冬希亲自过去。如果林阿公不对,就让冬希说他。好好好,你放心,一定去。”
阿蛟放下电话,长长嘘了一口气,好像在水里憋了很久刚刚冒出头来。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4)
郝冬希在旁边对事情的经过已经听了个*不离十,嘿嘿笑骂:“我干,林阿公快八十岁的人了,本钱那才是真正的鼻涕了,还能跟女人怎么样?我说过多少次,房子出租一定要看房客的身份,不能什么人只要给钱就租,明明知道是大街上擦皮鞋的,还要把房子租给人家,租了又吃人家的醋。这林阿嬷也真是的,整天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就剩下能动弹的一张嘴还一时也闲不下来……”
阿蛟打断了他的话:“行了,有话明天你去对他们俩当面说,让我说啊,你们男人活到一百岁只要人不死,偷鸡摸狗的贼心就不死,你说说林阿公是不是没事找事?天热他关心皮鞋女上火,给人家送龟苓膏,擦皮鞋辛苦不辛苦关你屁事,你没事给人家送什么龟苓膏?那不是犯贱是干什么?难怪林阿嬷生那么大的气。”
郝冬希推辞阿蛟转嫁给他的任务:“我明天没时间给老人家处理家庭纠纷,林阿嬷不是要离婚吗?让她到街道上去办,街道上办不成就上法院,我明天还忙着呢。”
阿蛟说:“我明天要去给妈祖娘娘拜拜、上香,这是说定了的事情,如果改了时间,就是对妈祖娘娘失信用。明天你不过去看看,两位老人家闹出个你死我活不要说人家儿女回来你我要落埋怨,就是神明在天也会嫌我们不良善、不厚道,反正我明天顾不上老人家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阿蛟说完了管自躺下睡觉,郝冬希点燃一支烟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知道明天自己还得按照阿蛟的安排去跑一趟大同街,一想到要忍受林阿嬷那破竹一样的声音,郝冬希就打怵,耳朵也条件反应似的开始鸣叫。
13
钱亮亮已经站不直走不稳,嘴里还一个劲嘟囔着:“桔子你看不起我,你从来都不相信我钱亮亮能干成事儿,你和别人一样看不起我,你不用装,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我……”
ⅿⅿ这才明白,这个男人说的桔子不是让人吃的水果桔子,而是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她并不知道,按照钱亮亮喝酒的情绪波动曲线,这个时候正是他情绪陷入谷底的时候,世上的一切,在这个时候,在钱亮亮的眼睛里都是灰色的。ⅿⅿ却为钱亮亮表现出来的那种失落、痛苦、忧伤而感到揪心。一个大男人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情,居然借酒浇愁,在大街上痛哭流涕,这让ⅿⅿ心疼。她努力搀扶着钱亮亮,帮助钱亮亮走路,成了钱亮亮回家的拐杖。
“你还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吗?”ⅿⅿ操心地询问着。
钱亮亮停下步子,怔怔地看着ⅿⅿ。ⅿⅿ有点害怕,她怕自己有什么话说得不对劲,这个男人冲自己发酒疯。钱亮亮嘿嘿一笑:“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傻,连自己住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我知道我住在哪儿,我住在石井巷21号楼上的12号,你信不信?”
ⅿⅿ连忙说:“我信,我信。我送你回去吧。你喝成这样,万一出个什么事情,赚多少钱都成废纸了。”
钱亮亮点点头:“好,你送我,我认识你,你是黄金叶,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我不怕你不安好心,我不怕,我钱亮亮最不怕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ⅿⅿ不知道黄金叶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黄金叶跟这个男人有什么过节,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就这样把这个男人扔到街上,自己一夜都会睡不好,一夜都会牵挂这个人昏沉沉在深夜的大街上会出什么事情。于是她继续搀扶着钱亮亮朝石井巷走,好在她自己也租住在石井巷,路熟,送他回家也算顺道。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5)
钱亮亮却还在自言自语:“黄金叶,你肠子里那点弯弯绕我清楚得很,那一年接待中央首长,你为了消耗*海鲜,把大家伙的肚子都吃坏了,那天晚上,你跑到我办公室干吗来了?不就是想诱惑我,让我成为你的保护伞吗?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那个时候真应该把你给办了,然后再收拾你,你太毒辣,居然想把我送进检察院,像你这种女人,天生就是让人办的……”
ⅿⅿ对钱亮亮说的话似懂非懂,她实在弄不清楚在这个男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他对那个叫黄金叶的女人那么仇恨,用那么恶毒的语言诅咒谩骂她,也听不懂他为什么一再说那个叫桔子的人看不起他,人为什么要叫桔子呢?是外号还是名字呢?ⅿⅿ的脑子不灵光,让钱亮亮搅和得更加不灵光,就是在这种不灵光的情况下ⅿⅿ把钱亮亮扶到了石井巷21号,她自己租住在石井巷12号,经过12号的时候,ⅿⅿ注意听了一下,楼上已经没有了林阿嬷那难听的聒噪声,老人家住的那间房子也已经关灯了,这让ⅿⅿ松了一口气,一会儿,她总算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
21号是一个敞口的大院落,天井四周是三层高的老房子围着,中间有一条楼道把三层楼的房子们连接起来,每层楼的房门前面都有过廊,要进屋,都要从过廊上走。楼梯是木头的,过廊也是木头的,年久失修,走在上面,木头就开始哎哎哟哟地呻唤,活像老人家犯腰腿痛。ⅿⅿ扶着钱亮亮上楼,天热又是晚上临睡之前,ⅿⅿ没有戴胸罩,两只丰满结实的Ru房在钱亮亮的肩膊上揉来搓去。钱亮亮伸出手握住了其中一只,嘿嘿傻笑。ⅿⅿ对男人这种德行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不仁,所以也就没有在意,任由钱亮亮把弄抚摸着她的肉团团。两个人步履蹒跚地上了二楼,钱亮亮指指划划地引路:“12号,就在12号。”
ⅿⅿ扶着钱亮亮来到了12号。钱亮亮还知道掏钥匙,可是手就像抽筋的鸡爪子,根本不听从大脑的指挥,怎么也捞不起挂在腰上的钥匙。ⅿⅿ伸手替他解下了穿在腰上的钥匙,无意中ⅿⅿ的手背在他的裤裆处蹭到了硬邦邦的一根。ⅿⅿ暗暗好笑,不管到什么时候,男人就是男人,见到她这样美丽*的女人就忍不住要发作,ⅿⅿ自认为属于美丽*的女人。
开门进去,ⅿⅿ摸黑把钱亮亮扔在了床铺上,然后打开了灯,钱亮亮的房间很乱,典型的单身男人的住所。让ⅿⅿ惊讶的是钱亮亮床铺旁边的桌子上堆满了书,桌前面还铺着一沓稿纸,稿纸上写满了字儿,ⅿⅿ识字儿不多,更没本事写字儿,可是对读书人,尤其是会写文章的人从心底里充满了好奇、敬佩。中国人最优秀的传统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一句话,这句话集中了中国人对自身文明进步经验的高度概括、精辟总结。在中国,这句话深入人心,代代相传,影响之广泛、深入是任何形式的政治统治、任何外族的侵略都无法消除的。就连ⅿⅿ这样一个生活在农村没有读过几年书的村妇,都本能地有一种对读书人莫名的敬意。那一沓稿纸顶端居中写着“中国式饭局”几个大字,下面写着什么ⅿⅿ不敢看。她懂得,没有经过同意偷看别人写的东西跟小偷一样可耻。但是,她的心里却对钱亮亮不由得敬重起来。这种敬重又马上转化为对钱亮亮目前处境的同情。看得出来,这个读书写字的男人目前的处境还比不上她一个擦皮鞋的女人。她的房间里好赖还有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那是一个对她一见钟情却又无能为力的退休老头送给她的,ⅿⅿ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带回老家送给父母,现在暂时归她享用。还有一台帮助她熬过炎热夏天的电风扇,那是房东林阿公看她热得受不了,借给她用的,林阿公自己家有空调。可是钱亮亮这间房子里,除了那张睡觉的铺,还有这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再啥也没有。这让她从心底里涌上了一层深深的悲哀,她甚至有点想哭的感觉。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6)
ⅿⅿ过来帮钱亮亮*裳,这么热的天,穿着衣服睡一夜,明天肯定要起一身痱子。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钱亮亮胯裆高高支起了帐篷。ⅿⅿ是一个成年女人,她懂得,男人长时间不做就会憋得难受,如果再喝了酒,就更容易冲动。ⅿⅿ不太灵光的脑子里这个时候却灵光一现,她找到了可以为这个可怜的会读书会写字却不会挣钱的男人做的事情。ⅿⅿ转身过去把房门关严实,然后脱掉了身上的衣裳,她对自己的身材很自信,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胖,但是常年在农村从事体力劳动让她的身材仍然保持了挺拔,而且发胖的部位让她更加*。她俯在钱亮亮的身上,拍打着钱亮亮的脸唤醒他。钱亮亮睡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知道正有好事儿摆在自己面前。ⅿⅿ不懂得男人处于这种睡眠状态做了事情会不会有什么感觉,如果男人根本没有感觉,那她的一番好心就白费了,而且这个男人也没能品尝到应有的乐趣。ⅿⅿ端起桌上的茶杯,里面还有半杯黑黢黢的剩茶,ⅿⅿ把茶水泼到了钱亮亮脸上。钱亮亮被激醒了,一睁开眼睛,眼前晃荡着两只雪白肥硕的Ru房把他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景,那两颗肉红的樱桃仿佛紫水晶镶嵌在坟起的白玉底座上,*摄魄、令人迷醉。钱亮亮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美景,血液沸腾着拼命朝胯裆里涌,脑子里却是迷离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春梦。
作为一个熟透了的女人,男女*对ⅿⅿ已经不存在任何神秘,就跟司机开车一样,常开常熟而已。ⅿⅿ爬上了床铺,床铺很硬,很硌,一躺就知道是在木板上直接铺着凉席。鹭门的夏天如果没有空调,就只好采取这种方式降温,否则一夜醒来人就会变成腊肉,身上的水分全都会被高温挤出来渗进铺盖之中,把铺盖变成湿溻溻的毡片。ⅿⅿ俯身过去,丰硕的胸脯抵到了钱亮亮的面前。钱亮亮立刻像哺|乳期的孩子,熟练地噙住了柔韧娇嫩的*,并且本能地*起来,两只手捧着ⅿⅿ的另一只揉搓爱抚着,好像小孩子和泥团。ⅿⅿ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探进了钱亮亮的裤衩,轻轻抚摸着他那已经坚硬如铁的圆柱体,并且叉开双腿,用两条肉乎乎的大腿缠绕着钱亮亮的腰部,腹部则徐缓地在钱亮亮的腰胯部摆动摩擦着。ⅿⅿ相信,这套动作一用上,男人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果然,钱亮亮忙不迭地爬起来,压到了ⅿⅿ的身上……
就在这关键时刻,ⅿⅿ突然想起了站街女阿彩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跟不熟悉的男人要坚持三项基本原则:没看明白不做,没套子不做,没钱不做。虽然ⅿⅿ并不是干那个行当的女人,可是那个行当的女人阿彩的教诲却牢牢记在她的心里,缺弦的脑袋认死理,ⅿⅿ就是这样。想到阿彩传授的三项基本原则,ⅿⅿ琢磨片刻,认定她对钱亮亮看得很明白,这一条不存在问题。于是ⅿⅿ从裤衩的暗兜里掏出常备不懈用来防备*犯的套子,细心地把钱亮亮套了起来,然后放心地仰面八叉躺到了钱亮亮的身边,抓起钱亮亮的手在自己胸脯上揉搓着。钱亮亮此时已经昏头涨脑,除了膨胀难忍的感觉,剩下的只有尽快实现*的欲望。ⅿⅿ稍作引导,钱亮亮就已经顺利地进入,久违的人生极乐让钱亮亮进入了狂乱状态,他活像一台机器,反复拼命做着那种循环往复的简单动作,喉头发出怪里怪气的呻吟,光听他的声音会以为他在牙疼。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37)
ⅿⅿ躺在那里承受着,装模作样地配合钱亮亮的激动哼哼唧唧地发出假模假式的欢叫。阿彩们闲聊中当做笑话传授的经验和她自己的实践都告诉她,这样瞎嚷嚷能让男人高兴。有了套子,ⅿⅿ就可以放心地让钱亮亮舒服,而不必为会不会得上要人命的脏病而忧心仲仲、心神不定。套子真是人类迄今为止最为伟大的发明之一,薄薄的一层胶皮,不仅为这一类性关系提供了可靠的安全保障,也彻底隔离了男人和女人的实质性接触。站街女阿彩曾经告诉过ⅿⅿ,每到这个时候,她就用自己是和套子在“做”的设想来自我安慰。在阿彩那里,所有男人都只不过是一个个用过之后就要扔掉的套子。ⅿⅿ让钱亮亮在自己身上获得*,并不存在*的成分,如果非要在这场交易里寻找一点人性的光斑,那么,就是ⅿⅿ内心里对钱亮亮这个失败男人隐隐的同情,为此,ⅿⅿ更加卖力地配合钱亮亮,让他做得更加兴高采烈、更加尽兴。
钱亮亮抽搐着瘫卧在ⅿⅿ的身上。ⅿⅿ知道他已经做完了,ⅿⅿ并没有马上推开他爬起来,而是继续静静地躺着,承受着钱亮亮做完之后死猪一样的沉重身体。钱亮亮活像一个吃饱喝足的狗熊,瞬间便已经趴在ⅿⅿ身上发出了鼾声。ⅿⅿ苦笑,小心翼翼地把钱亮亮挪开,从钱亮亮身子下面抽身出来,把钱亮亮从套子中解放出来,并且负责任地帮钱亮亮擦拭干净,然后穿好衣服,准备离去。这个时候她又想到了三条基本原则中的没钱不干。阿彩当时解释这一条含义的时候说,如果不要钱让臭男人白干,那就是犯贱,连一张卫生纸都不如,因为用一张卫生纸还得花钱呢。ⅿⅿ猛然想到,如果就这样白让这个男人舒服了,那就是阿彩说的那种犯贱的女人,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吃亏。为了不犯贱,为了比卫生纸强,也为了不吃亏,ⅿⅿ从钱亮亮的裤兜里找到了他的钱包,那是一个印着鳄鱼皮斑纹,实际上不过是塑料的假名牌钱包。ⅿⅿ拉开钱包的拉链,还好,这个男人还没有到一文不名的地步,钱包里竟然还有两张整整齐齐叠放的百元钞票。ⅿⅿ暗叫侥幸,总算没有犯贱,总算能比一张卫生纸强了。ⅿⅿ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按照阿彩她们的价格,如果这种交易是在她们的住处做,三十块钱,要是到男方的住所上门服务,五十块。ⅿⅿ思考片刻,断定自己应该算上门服务,便从缝在裤衩上的暗兜里摸出五张十块票面的零钱,放回了钱亮亮的钱包,这是她找给钱亮亮的,ⅿⅿ做人厚道,闯荡社会诚信,该收多少就收多少,多一分钱也不拿。
ⅿⅿ从钱亮亮的住处出来,帮钱亮亮锁好门,又推了推,确信门锁严实了,这才离去。外面月光如洗,为了迎接文明城市验收,柏油路面清扫得一尘不染,月光和路灯联手把马路变成了缓缓流淌泛着银光的河水。ⅿⅿ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觉得今天晚上出来这一趟很有价值,今夜他肯定也过得很舒畅。ⅿⅿ至今不知道那个倒霉男人姓甚名谁,却认定这是一次双赢的交易。这让ⅿⅿ很快乐。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难怪阿彩不擦皮鞋改行做了站街女,做这种事情挣钱确实比擦皮鞋来得方便多了,脱一下裤子就能赚到她擦五十双皮鞋的钱,如果真能做到把男人当做套子,那么今后就做这个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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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
郝冬希醒来的时候阿蛟已经不知去向,郝冬希知道她已经早早地去湄州妈祖庙了。据说湄州妈祖庙供奉的是妈祖娘娘的本尊,其他妈祖庙供奉的都是妈祖娘娘的分身,所以阿蛟要跑上百里去湄州妈祖庙上香,以此表达自己对妈祖娘娘的虔诚和尊崇。一般情况下,他们拜妈祖都不会跑那么远,就近找个妈祖庙拜拜就行。
梳洗过后,郝冬希来到晒台上透气。今天天气非常好,一夜的海风吹散了暑气,白日的陆风还没来得及把炎热送过来。鹭门市特殊的近岸海岛地理特征,让它拥有了海陆风天候,白天,陆地的热风朝海面上刮;夜里,海面上的凉风朝陆地上刮,循环往复的海陆风让鹭门拥有了大自然赐予的优良气候。难得的好天气给郝冬希送来了好心情,虽然昨天晚上求爱遭到拒绝让郝冬希有点遗憾,清晨回想起来却又感到欣慰,起码他能够向阿蛟证明,他并没有不行,而是阿蛟不行,男人的那点不值钱的虚荣,昨天晚上郝冬希得到了。此外,让郝冬希爽的感觉还来自于他一直想搞的会所终于得到了阿蛟明确的首肯。这件事情由于阿蛟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延宕至今,阿蛟表面上不露声色,主动退居二线,实际上却牢牢控制着郝冬希的财权,财权对于一个企业家来说,就是命脉,阿蛟卡住了郝冬希的命脉,也就彻底管住了郝冬希。如果没有阿蛟批准,任何项目都无法落实,因为没有钱。现在阿蛟点头了,郝冬希就可以立刻着手启动这个项目了。
郝冬希是一个实干型、动手型的人,最怕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享清福。只要有新的项目开工,他就像ρi股底下装上了原子能,精神抖擞,活力无限。在晒台上活动了几下胳膊腿,郝冬希感到自己精力充沛,似乎不马上干点什么就空耗了发财的时间,于是早饭也顾不上吃,先给公司分管工程的副总鸟蛋打电话,让他尽快做好把湖边厂房改建成休闲会所的装修预算。
鸟蛋惊讶地反问:“项目通过了?资金没问题吧?”
郝冬希不耐烦地说:“干你老,我定了的事情还要谁通过?让你办就说明我这里已经通过了,你把自己的那份工做好就成了,少问没用的。”
副总鸟蛋嘻嘻嘿嘿哂笑着连连答应,那笑声让郝冬希挺不舒服。跟郝冬希在一起混了十几年的鸟蛋熟知内情,他那嘻嘻嘿嘿很不严肃的笑声,让郝冬希觉得自己正在扮演一个兜里没有一分钱却还到处摆饭局充大款的角色,所以放电话之前,他抓紧时间又臭骂了副总一通:“干你老,把你的笑声换换,我恶心你那么笑,再那么笑回家伺候你老阿嬷去……”
郝冬希还没骂完,副总鸟蛋说了声:“没有设计怎么做预算?等设计出来再说吧。”郝冬希还要再显显董事长的威风,鸟蛋副总却已经撂了电话。
郝冬希知道鸟蛋有自以为是、不等对方说完话就撂电话的毛病,所以在放电话之前要抓紧骂他一通,结果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电话一撂,郝冬希滔滔不绝的骂声就像被关掉了闸门,再怎么骂也只能给自己听。郝冬希扔了电话,对着话筒发泄了一通:“干你老的鸟蛋,敢撂我电话,老子抽出空来非摔出你的蛋黄不可。”
鸟蛋是郝冬希给副总起的绰号,鹭门市的名称有一个“鹭”字,很多鹭门市民把自己生的孩子叫鹭生,意为在鹭门市出生的孩子。然而,白鹭是一种鸟,鹭生也可理解为白鹭所生,白鹭生的当然就是鸟蛋,那位副总名字叫魏鹭生,于是郝冬希就把人家叫鸟蛋。当然,郝冬希这么称呼他,跟他的长相也有关系,鸟蛋那颗脑袋,没毛,活生生一个鸟蛋,而且是鸵鸟的鸟蛋。无论是郝冬希还是鸟蛋都明白,骂归骂,谁也不能把谁怎么着,光是因为不等人说完话就撂电话这个毛病,郝冬希就无数次跺脚发狠地嚷嚷着要炒鸟蛋的鱿鱼,可是至今鸟蛋还是副总,郝冬希还是郝冬希,没办法,只有这只鸟蛋做出来的活才能让郝冬希和阿蛟一致赞好。从楼上走到楼下餐厅,郝冬希已经灭了火,鸟蛋说得有理,没有装修设计自然拿不出工程预算,这件事郝冬希不打算告诉阿蛟,如果告诉了阿蛟,阿蛟肯定又要呲儿他,骂他外行指挥内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2)
郝冬希从楼上下来,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油条、豆包和几样小菜,旁边还扔着一个空碗,那是盛稀饭的。郝冬希知道,稀饭肯定放在电饭煲里热着。发财以后,郝冬希和阿蛟也曾经试着学学别的富人,早餐改吃牛奶面包黄油咖啡火腿烤肉之类的高热量食品。连续吃了几天之后,两口子闻到奶制品的味道就开始作呕,从小用糙米粗粮喂出来的地瓜肚子拒绝被全盘西化。于是只好忍痛告别富人的早餐,继续喝稀饭吃油条,最多加两个茶叶蛋。
阿蛟还有一个毛病,绝对排斥家里雇用人。忙碌生意的时候,郝冬希也曾经给家里雇过两个保姆,结果阿蛟根本不会使用人家,也不放心自己不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有外人,尤其是这个外人又是丈夫的异性更让她不放心。回到家里没有家务活干,阿蛟有失落感,总觉得干活的保姆才是主人,自己反而成了客人,于是痛下决心,除了定期雇一两个小时工,其余家务活一律自己动手。话说回来,现如今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家务活可干,洗衣服有洗衣机;做饭超市里把各种菜肴都事先配得好好的,按一下开关煤气灶、电磁炉就可以工作。鹭门市空气湿润,关好门窗只要能堵住官员们折腾起来的粉尘,一个星期不打扫房间也不会有多少积灰,说是做家务,根本没有多少家务可做。如今阿蛟做了纯粹的全职太太,就更加不可能雇保姆之类的用人了。郝冬希大部分时间在外边吃,只有早饭铁定在家里吃,所以阿蛟真正做饭也就是早餐这一顿。郝冬希喝了两碗地瓜稀饭,吃了一根油条一个豆包,这是他过去跑船时候早上饭量的五分之一。郝冬希常常为此感叹:吃不够的时候没钱吃,有钱吃了的时候又没了胃口。
吃饭的时候,郝冬希给阿金拨了电话,让阿金到家里来接他。阿金却让郝冬希在家里稍等一会儿,他正在行千里足浴城打听那个叫钱亮亮的情况。郝冬希在家里待不住,套上拖鞋出门遛弯儿,在小区的绿化带绕弯子。他最近听说,走路是健身最好的方式,所以利用一切机会走路。这个小区集中了富人区的一切特征:冷清、冷漠、冷淡。小区中景色如画,花草如茵的草坪如翠绿的绒毯,路边错落有致的凤凰木、三角梅和大榕树展示着亚热带植物的风采,曲折蜿蜒的溪流围绕着假山汩汩流淌,清澈见底。但是,小区内却极少有人,偶尔有高级轿车悄没声地驶过,车窗密闭,高级防爆贴纸有效地阻隔了外界的窥视。独自转了一阵儿,郝冬希那颗装满盘算的大脑袋里忽然有了一缕哲理的光芒:钱可以成为阻隔人和人的屏障,有钱人和有钱人,有钱人和没钱人,都会因为钱而形成无形的隔阂、隔膜,就如这富人小区,没有儿童嬉闹的喧哗,没有老人晨练的身影,住在这里的人千方百计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也千方百计地避免和其他人发生联系,哪怕是视觉上的交流。
这个感悟让郝冬希有点沮丧,渔民出身的他,天生喜欢热闹,喜欢人和人之间“干你老、干你老”的无拘无束,在这个墓场一样寂静的小区里独自踯躅,忽然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他扭身准备回家,却看见假山后面露出的小区休闲会所的标牌。那个会所早就存在,郝冬希从来没有在意过,也从来没有去那里休闲的打算。在鹭门市,最好的休闲场所在海边,而且四面都是大海,处处都是旖旎风光,坐在海边召集三五好友泡茶打牌吹牛,在郝冬希心目里就是最好的休闲。如果不是出于商业目的,他根本不会想着自己也要办一所休闲会所。既然这件事情已经定了,免不了要考察一下别人的会所是怎么经营、怎么赚钱的。郝冬希念头一转,朝那所小区内的休闲会所走去。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3)
钱亮亮昨夜睡得极好,清晨起来,感觉神清气爽。昨夜的豪饮居然没有带来一点宿醉的不适,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昨天晚上和一个女人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只不过是一场淫梦而已,作为男人,尤其是一个长期禁欲的男人,偶尔做这种梦不值得大惊小怪。
清晨的阳光是最好的清洁剂,昨夜一切污秽、烦恼、忧愁以及种种让人心情不好的感觉,都被初升的太阳荡涤得一干二净,阳光带来的不仅仅是光明和温暖,还有重生般的美妙体验。钱亮亮透过窄小的窗口朝外面观望,*的感觉只能用惊心动魄来表达。南国的艳阳一出世便有气吞山河的威势,鹭门的大街小巷、高楼矮檐、山峦大海,都被阳光点燃了蓬勃的激|情,五彩缤纷的城市精神焕发,海面上蒸腾起的雾霭氤氲令浪琴屿如梦如幻恍若仙境。阳光不仅清除了城市的阴影,也清洁了钱亮亮内心的阴暗,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昨夜给人洗脚没洗好被炒鱿鱼的经历,以及由此引发的颓丧、烦恼如今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钱亮亮苦笑着调侃自己:落魄文人,百事不顺,不会赚钱,就会吃饭,连洗脚的活都干不好。想到吃饭,他连忙跑到外面的洗脸池上匆匆把自己洗了一下,然后下楼找饭吃。
鹭门市政府兴办了方便市民的早餐工程,沿街有定点的早餐车向忙碌的市民供应早餐。钱亮亮在一家车上和凉棚上都印有“早餐工程”字样的小贩那里买了两个豆包,一包豆奶,一个茶蛋,然后来到滨海大道找了一片凉爽的树阴坐到洁净的石凳上开始进餐。吃饱喝足了,钱亮亮面临两个选择:一是马上到劳务市场再找活干,一是回到住处发呆。他选择了后者,刚刚被炒,马上再去找活,这让他有点可怜自己,毕竟,自己还没到为生存而挣扎的地步,他现在争的是一口气,而不是现实意义上的金钱。
钱亮亮回到石井巷,却看见熊包和李莎莎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在巷子里踟蹰东张西望。钱亮亮正要招呼他们,手机却响了起来,看看号码,不是桔子的,桔子的电话现在是他最怕听到的动静。他连忙接听:“你好,请问是哪一位?”
回应的声音很陌生,是标准的鹭门普通话:“你好,你是钱亮亮先生吗?”
钱亮亮回应自己就是钱亮亮,对方自称是大东南集团公司的人,让钱亮亮今天不要关机,可能他们老板找钱亮亮有要事相商。钱亮亮问对方有什么要事,对方却说到时候由他们老板亲自跟他谈,然后便挂机了。钱亮亮莫名其妙,站在那儿发愣,他实在想不出这个在鹭门大街上到处挂广告的大东南集团老板跟他有什么瓜葛。
李莎莎一回头,看到钱亮亮傻傻地站在那里,活像让谁施了定身法,便拉着熊包朝钱亮亮走过来。昨晚上熊包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李莎莎租了一间带空调的旅馆,房价是一夜八十块钱。李莎莎难以想象仅仅是睡一夜就要八十块钱,坚决不住。炎热的夏季正是鹭门旅游淡季,旅馆的房子放着也是放着,能租出去就有收入,旅馆值班经理眼见一桩买卖要跑,主动提出打六折。这一下熊包更加执着地要给李莎莎租下来,似乎李莎莎不住进去他就会跳海,李莎莎只好随他。这一晚李莎莎睡得非常好,在酒楼的集体宿舍,再热的天也没有空调,甚至连一台电扇都没有,老板不可能为他们这些打工者享受凉爽埋单。昨天晚上是李莎莎到鹭门打工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能够在有空调的房间里睡觉。她有心让熊包一起享受这难得的凉爽睡眠,可是女孩子的羞赧和拘谨,却让她张不开口,她问熊包晚上怎么办,熊包说他另租一张床就行,两个人的行李集中放到李莎莎的房间里。这家旅馆大房间也有空调,但是六人一间,一张床位十五块钱。李莎莎觉得那样也挺好,把两个人的行李集中到自己独租的房间里以后,熊包说他下去开房,让李莎莎好好休息,然后告别离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4)
李莎莎夜里睡得好,早上起得也早,起床之后匆匆梳洗一下,就去找熊包。到柜台上一问,方知熊包昨夜根本就没有在旅馆睡。李莎莎惊诧之余,马上想到,熊包为了省钱,昨晚上肯定露宿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李莎莎连忙跑出旅馆去找熊包,一出门,果然见熊包蜷缩在旅馆门外的墙角里正睡得酣然。一丝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滴到了用来当枕头的臂上,*的后背上印满了坚硬的水泥地面硌出来的红色斑印。那一刻,李莎莎哭了。
也许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李莎莎并没有出声,泪水默默地在脸上流淌。熊包却惊醒了,看到李莎莎泪流满面,连忙坐起来,不好意思地抹去嘴角的口水,尴尬地解释:“昨晚上想吹吹海风,吹着吹着就睡着了。”
李莎莎心里难受,说了声:“回房间洗洗吧。”
熊包在李莎莎的房间梳洗完后,急着去到劳务市场找工作。李莎莎却想着钱亮亮:“钱大哥昨晚上喝得有点多,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他?”
如今在熊包心目里,李莎莎的话分量绝对不啻于党中央国务院的重要指示,便跟着李莎莎在街边的早餐车上买了些面包、馒头、豆奶、茶蛋之类的吃食,要找到钱亮亮跟他一起共进早餐。昨晚上三个人分别交换了联系电话、住址。钱亮亮的住处距他们登记的旅馆很近,两个人便按照钱亮亮留下的住址来找钱亮亮。
熊包和李莎莎来到钱亮亮跟前,李莎莎又叫了一声钱大哥,钱亮亮才醒过神来,招呼他们:“我刚才看见你们俩了,正要叫你们,接了个电话,你们这是来找我吗?”
熊包说:“怕你昨晚上酒喝多了,给你送早餐。”
钱亮亮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心里热辣辣的,萍水相逢,同为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关切和惦记更值得珍惜呢?尽管钱亮亮刚刚吃过早餐,可是他怕冷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心,没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带着两个年轻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李莎莎看到钱亮亮的住处杂乱无章,二话不说先动手帮他收拾。钱亮亮不好意思,却也没有阻拦,在社会上闯荡了几年,他懂得了一个很平常但却常常为人所忽视的道理,很多时候,让别人帮助你,等于给了别人收获满足的机会。什么事情该客气,什么事情不该客气,也是人生的一门学问,这也是他沉入社会底层之后,人生大课堂教会他的一门知识。
李莎莎收拾房间的过程,钱亮亮和熊包就摆放早餐,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吃食,却也满登登地堆满了小桌子。钱亮亮嘿嘿笑着说:“昨天晚上刚刚在一起吃过了,今天一大早就又摆上了饭局。”
熊包不好意思:“这哪算得上饭局。”
钱亮亮又摆出了一套理论:“怎么不算饭局?三人成局,又有吃的,这不就是饭局吗?饭局有各种各样的,你别以为只有达官贵人的山珍海味觥筹交错才算饭局。新友故知,面对饭食,团团围拢,边聊边吃,既是亲朋好友新交故知的沟通交流,也是一局联络关系、增进情谊的……”
正在打扫房间的李莎莎Сhā嘴:“钱大哥,你还会写文章啊?中……国……式……饭局……这是你写的?什么是中国式饭局啊?”
钱亮亮连忙阻止李莎莎:“李莎莎,写字桌上的东西你别动啊,*了我就理不清楚了。”
李莎莎说:“我知道,我没动,就是看到这上面写着中国式饭局才问问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5)
钱亮亮说:“我们中国人啊,最讲究的就是吃,民以食为天么,这可能因为我们中国是最早进入农耕社会的国家,也就是说我们中华民族是最早开始拥有稳定食物来源的民族,也可能因为我们国家吃饭的嘴太多,吃历来是国家最重的负担。从古到今,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的吃文化已经远远超出了吃的本质含义,发展演变成了一种艺术、一种文化、一种战争,一种大到国家兴亡、朝代更替,小到家庭聚散、生意成败的场面、手段和策略,发展到这个阶段,饭就已经成局,局就已经具有了神奇的社会功能……”
钱亮亮在那里夸夸其谈,熊包早已听得不耐,塞给钱亮亮一个菜包说:“钱大哥,吃饭,边吃边说。”如果不是因为钱亮亮年龄长他几岁,熊包后面肯定还会加一句,“扯淡。”话没说出来,脸上的表情却把这层意思表露无遗。
钱亮亮看出熊包对自己的论述不以为然,也难怪,作为一个厨师,在熊包眼里,所谓饭局,不过就是一桌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再加上各色酒水的酒席,跟所谓的艺术、文化不沾边,硬把这些砧板上切出来、油锅里煎出来、笼屉里蒸出来的吃食跟国家兴亡、家庭聚散、改朝换代、生意成败联系起来,不是扯淡那还能是什么?
钱亮亮很有耐心,谁对一个一大早给自己送免费早餐的人都会很耐心。他还是想让熊包对饭局的认识有一个跨越:“你作为一个厨师,如果对饭局缺乏历史的、现实的、全方位的、深刻的理解,那么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高层次的厨师,永远只能是一个厨子。我问你,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也最失败的饭局是哪一次?”
熊包喊李莎莎过来吃早餐,细心地给李莎莎剥茶叶蛋,他没心思也没兴趣听钱亮亮瞎掰,随口应付了一声:“就是昨天晚上把我们炒鱿鱼的那一局最著名最失败。”
钱亮亮正在用吸管吸溜豆奶,听到熊包这么说,差点把豆奶喷出来:“那么著名的饭局你都不知道?就是鸿门宴啊,那场饭局如果成功了,中国的历史就会改写,如今我们可能就不称之为汉人,而应该称之为楚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了……”
李莎莎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把钱亮亮的住处拾掇干净,床下面的脏衣服臭袜子也集中到一个盆子里,过来参加饭局,打断了钱亮亮的论述:“钱大哥,你这儿有没有自来水?我给你把这一堆脏衣服洗了。”
郝冬希从小区的休闲会所出来,已经快十点了,阿金还没有消息,郝冬希也不着急,他知道阿金肯定有新的重大发现,肯定要给他提供关于那个钱亮亮的全面情况,不然阿金不会、也不敢让董事长等他。郝冬希对阿金非常信任,那是一个做事有板有眼的人,安排给他的事情,从来都会做得扎扎实实有头有尾,往往还能给董事长一些喜出望外。内心里,郝冬希非常喜欢阿金,但是他从不表现出来,他喜欢阿金的方式就是多骂他几声:“干你老。”
郝冬希往家走,路上他思摸着刚才参观的那个小区休闲会所。其实,所谓会所,不过就是把餐饮、娱乐种种项目集中起来。比方那个会所,把过去的大澡堂子改成小池子,里边再装一些花里胡哨的喷水头,结果就成了活水温泉馆。在外面的空场上栽上花花草草,摆几张桌椅,就成了茶道馆。弄一个大会议室,装修一下,摆上一些跑步机之类的健身器材,就成了健身房。按照郝冬希的盘算,如果把他手里的那座厂房改建成所谓的休闲会所,花上个二三百万,就能比小区的这个会所更加像样。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6)
引起郝冬希兴趣的是会所的经营方式,他们采取的是半会员制,小区业主可以以优惠价格成为会所会员,交年费,便可以享受会所所有的服务项目。如果不愿意交年费,也可以按次数消费或者办优惠卡。其实说透了,就是一个商业性的娱乐场所,叫会所,不过就是赶个潮流,迎合个时髦,跟西方国家那种人以群分的社交聚会场所根本就是两回事儿。改造、变形西方文化使之适应中国特色,是中国人的长项,就像台球,国外把那玩意儿看得神秘高雅得了不得,到了中国,连穷乡僻壤的马路边上都摆满了台球桌,外国人的绅士娱乐到了中国成了跟小孩子弹玻璃球一样普及的大众游戏。再比如西方人的圣诞节,到了中国,被改造成了商家促销的交易会,吃麦当劳、放鞭炮的扯淡节。情人节,则更成了*的大聚会。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就要忍受中国式幽默的作弄,最终成为面目全非的混血儿,这些混血儿有的会长得比原来更美,大部分长得比原来更丑。
郝冬希原来想办个会所主要是为自己生意交往、客户接待提供一个高档次的私人场所,现在看到办个会所还能赚钱,便开始打主意,要用会所养会所,即能用来交际酬宾,又能赚钱获利。此外,这也是他那座烂在手里的厂房提高身价的最佳选择。还没走到家,手机响了,电话是阿金打来的。郝冬希接通电话先送了他一句“干你老”然后才问他怎么到现在了人和车都没有过来。阿金在电话里告诉郝冬希,他一大早就把行千里足浴城的老板堵到了被窝里,可惜那个老板提供不出钱亮亮更多的情况,不过他从钱亮亮留的登记资料里查到了他的身份证号码,为了证实这个身份证是不是真的,他又跑了一趟公安局,找了一起当过兵的战友帮着查了一下,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你猜猜那个洗脚的是从哪来干吗的?”
郝冬希不耐烦地骂:“干你老猜什么猜,你演《开心辞典》呢?”《开心辞典》是众所周知的一档央视节目,郝冬希非常着迷,既对节目内容着迷,那可以充实他那胖脑袋里的知识储备。也对节目主持人那个可爱的小丫头着迷,后一点他对阿蛟严格保密,担心阿蛟吃醋,剥夺他继续观赏这档节目的权利。
阿金回答:“那个家伙是北方金州市市政府的接待处处长。”
阿金非常懂得如何给郝冬希扔震撼弹,果然一句话就让郝冬希蒙了:“你说什么?那个洗脚的是什么接待处处长?干你老你要是敢涮我我就踢死你。”
阿金有了第一手资料,也就有了跟老板对垒的勇气:“老板,敢不敢跟我打赌?”
郝冬希有点犹豫,他跟阿金打赌从来没有赢过,尽管这样,为了维护老板的尊严,明知这一次八成又得让阿金那小子小小赚一笔,还是拿出大老板对待小兄弟的豪气接受了阿金的挑战:“赌,说,赌啥?”
阿金押下了迄今以来最大额的赌注:“一千块!”
郝冬希心里暗骂,他已经知道了赌的结果,不然他也就枉为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了,可是仍然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好,你马上回来拿证据给我。”
阿金说我就在你后面。
郝冬希回头才看到,他那台奔驰已经停到了身后不远处,阿金坐在车里朝他招手。郝冬希心里顿时憋了一肚子气,阿金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架势好像那台奔驰350是他的私车,而郝冬希仅仅是搭车的乘客。郝冬希趿拉着拖鞋朝车子走,心里打定了主意要臭骂阿金一顿,别以为在部队上当了几年兵,回来就跟别的司机不一样了,今天一定要让他学会怎么样给老板开车。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7)
来到车跟前,阿金却从车上钻了下来,绕过车头跑到车的另一侧给郝冬希拉开了前门。郝冬希听人说过,真正的老板坐车,都跟政府的大官学会了,要坐在后边。而且,开宝马坐奔驰,宝马车是用来开的,奔驰车才是用来坐的,也就是说,宝马车前座设计比后座舒服,而奔驰车设计后座比前座舒服。郝冬希就是不信那个讲究,就是愿意坐在前座,不管别人说那是秘书、导游、副官、保镖坐的,他就是要坐到那儿,车是我的,我愿意怎么坐就怎么坐,我就喜欢坐前边,敞亮,坐累了还能把脚丫子架到面板上,这是郝冬希不但在心里想也经常挂在嘴边的道理。郝冬希有一个毛病,跑长途腿吊着困,他就把脚丫子架到车窗玻璃前面的面板上,对面来车无不诧异,这台车怎么看不见人只看见一双脚丫子挺在风挡玻璃后边。
阿金特烦他这个毛病,却不敢说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只能生闷气。
阿金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请郝冬希上车,郝冬希上车的时候他装模作样还用手护着门框,好像郝冬希傻,会用脑袋撞铁门框。阿金到位的服务犹如一盆冰水浇熄了郝冬希冲到脑门子上的怒火,他就搞不懂,为什么阿金就做不到自始至终让人舒心,总要时不时地招惹他生气。
郝冬希坐上车以后,还惦记着打赌的事儿,阿金刚一回到驾驶座上,就把熊掌一样的大巴掌朝他伸过去:“证据呢?”
阿金嘿嘿笑着:“老板,别那么认真,我跟你打赌是开玩笑的,我哪能真要你一千块呢。”
郝冬希虎着脸:“干你老,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是不是?”
阿金不动声色将一页纸递给了郝冬希。郝冬希接过来看看,是一页传真,上面写着:钱亮亮,身份证号×××××××××××××××,原系我市接待处处长,后办理内退自谋职业,现去向不明,特此证明。传真的下面还有金州市公安局户籍处的印章。
郝冬希问阿金:“这家伙是贪污受贿了,还是搞女人了?”
阿金摇摇头:“没有啊,我专门让我那个战友问了,我那个战友曾经到金州市捕人,跟他们公安局一个叫李二球的副局长混得好。那个李二球到鹭门出差,我战友从头到尾陪同接待,所以人家挺当回事的,说那个钱亮亮没犯任何事儿,表现还挺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干了,自己开了一家亮亮餐厅,后来做亏了,关门歇业,就不知道去向了。人家还说了,我们查的这个钱亮亮不可能是那个钱亮亮,你想想,一个接待处处长,尽管现在已经不干了,也不至于跑到足浴城里当洗脚工啊。”
郝冬希也感到纳闷,如果那个洗脚的真当过接待处处长,开会所还真用得上,自己开会所不就是要像政府机关那样,搞个接待宾馆,把客人的吃喝玩乐都包起来吗?那样做的好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还能百分之百说了算,而且接待成本肯定比外面低得多。能把政府接待处处长弄到自己的会所来搞管理,不但在经济上划算,在心理上也是一种满足,能让政府的接待处处长给自己打工伺候人,任何一个商人都会产生心理上的成就感。郝冬希在脑子里盘算着,脸上就有点僵僵的,每当他开始盘算什么事的时候,表情就像谁欠了他的债还有钱不还,这个时候谁要是打乱他的思路,肯定得让他骂个狗血喷头。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8)
阿金知道他这个毛病,看到他想事儿,不敢打扰,空烧着空调等他发话。郝冬希决定了,就把这个钱亮亮弄来,别的都不说,省钱是肯定的,连洗脚的活都干,让他到这边来干管理,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肯定把他高兴得浑身掉渣。
郝冬希对阿金吩咐:“给那个钱亮亮挂电话,让他来找我,给他点差事干。”
阿金知道郝冬希事想完了,敢说话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让他把手机开着,随时听董事长老板的呼唤。”
郝冬希再一次感觉到了阿金办事的机灵,再一次对阿金感觉到了满意:“嗯,他怎么说?”
阿金说:“还能怎么说?答应呗,别的没说啥,我估计他已经晕了。”
郝冬希乜斜一眼阿金:“人家晕什么?据我所知,在市一级当过接待处处长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见过大官的,你别觉得高人家一头。听过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韩信钻胯这些故事没有?”
阿金连忙认错:“我没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听到董事长找他,肯定很高兴。”
郝冬希哼了一声:“我最烦看不起下层人的人,你跟我在一起,天天叫我董事长、老板,可是一定不要忘了,我就是一个渔民。”
阿金连忙说:“渔民也比流氓强。”
郝冬希气坏了,瞪圆了眼睛正要骂,阿金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连刘邦那样的流氓混混儿都能当皇帝,渔民怎么了?渔民就不能当大老板了?”
郝冬希骂人的话被阿金及时堵住了,转怒为笑:“你这个家伙啊,就是欠扁,走,到湖边厂房去看看。”
阿金怔怔地看他,郝冬希把这种眼神理解为提醒他付款。不管怎么说,阿金赌赢了,郝冬希愿赌服输,他怎么说还不至于为了一千块钱对部下赖账,于是从ρi股后面掏出钱包给阿金数钱,阿金连忙假模假式地客气:“算了董事长,我是跟你开玩笑呢,我们到湖边厂房干吗去?”
郝冬希把一千块钱扔给他:“愿赌服输,这方面你要向我学习,赖什么也不能赖赌账,做人要讲诚信,如果没有诚信,就什么事情也别想做成。”
阿金嘴里说着:“我真的盼望我输,老天爷可怜我穷,又让我赢了。我不过说说而已,你还真的给我钱啊?”手却已经把钱毫不客气地揣进了上衣口袋。
郝冬希冷笑:“少废话,开车,我想湖边厂房了,去看看不行吗?”
湖边厂房是过去郝冬希和内地一家国有企业签好租赁合同,准备长期租给那家企业生产卫生纸。国有企业的领导掌权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怎么给自己的包里创造效益,没干两年,这家企业的头头发了,企业垮了。这座厂房就一直闲着,好在别的生意做得还顺,不然光是建这座厂房的贷款利息就得把郝冬希累死。这座厂房建在风光秀丽的龙山水库旁边,现如今根据市里的规划,这里划定为风景旅游区,不允许再开办工业项目,这座厂房即便有人租用,也不能开厂了,所以一直空置在那里。这也是郝冬希心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心病,如果能把会所办起来,不但可以为郝冬希的商业活动提供一个交往公关的场所,还可以想办法创造利润,在这个厂房上沉淀的资金不但盘活了,而且必定会大大增值。
郝冬希自己也有好久没有过来看了,这多多少少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心理。今天,项目已经基本落实,心情大不一样,他急着要实地看看,根据那座厂房的结构和面积,到底要花多少钱装修,不能光等着管工程的鸟蛋副总出预算,自己心里首先要有个数,这也是当老板必须做的功课。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9)
郝冬希心情好,车子快驶到龙山水库的时候,看着湖光山色,郝冬希心情更好,半真半假地吩咐阿金:“你赢钱了,今天中午你请客。”
阿金也半真半假地慷慨:“没问题,沙茶面还是面线糊,随便你挑。”
郝冬希呵呵笑着拍了拍阿金的脑袋:“小抠、鸡贼。”
小抠是普通话形容小气鬼,鸡贼是鹭门话形容小气鬼,郝冬希以此表示,阿金是双料小气鬼。
熊包没心情陪着钱亮亮瞎聊,他的心思在劳务市场,出来打工,一天没工作不但没收入,还要开销,一天不干活就亏本,在这种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谁都愿意好好干活,谁都没心情陪一个没饭吃还有心研究饭局的家伙聊天。看着李莎莎吃得差不多了,熊包就招呼李莎莎到旅馆取东西,然后到劳务市场找工作。中午十二点钟之前不退房,旅馆就要加收半天的房钱。
钱亮亮拉住了熊包:“你们俩就背着行李到劳务市场找工啊?离得不远,把行李拿来放我这儿,你们俩轻装上阵,别让人看着你们像刚刚进城的农民,找工都找不上好价钱。”
熊包和李莎莎答应着急匆匆地跑去退房。钱亮亮反而觉得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他也应该去劳务市场找工作,可是他又没心情,他怕劳务市场那种气氛,更怕那几乎所有招工摊点上悬挂的“三十五岁以下”的字样。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包括人。那些生不出孩子的国家,比方说苏联、日本、德国等等,退休年龄大都规定为六十五岁以上,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还在打工。可是中国人三十五岁以上就好像成了废品,招工都要三十五岁以下的,就连洗个脚丫子也要三十五岁以下,要不是错把钱亮亮当成了跳槽的足疗师傅,即便是足浴城,都不会要他。
钱亮亮收拾了早餐残局,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地上转悠了一圈,想起了自己关于鸿门宴属于中国历史上最出名、最失败饭局的论断,连忙跑到桌前把刚才信口开河忽悠熊包的那段话记在了稿纸上,他再一次认定人就是这样,往往会在不经意的对话中迸发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光彩的思想。如果他写的关于中国式饭局的这一部随感散记有朝一日能够出版,这段话一定要作为华彩段落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对中国式饭局的历史、现实、特色、成局败局的成因等等方面有一个文化的、人文的全面的认识。
其实钱亮亮对自己这种感想式的散文随笔能不能出版并没有把握,更不奢望凭这一部散文随笔在文坛上扬名立万。这不过是闲极无聊、心情郁闷时候的一种解闷方式。文化人一般在从政经商不顺,仕途商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就缩回桌前那一尺稿纸上谋出路,或发感慨,或发牢骚,其情其状很像从来拿不到名次的运动员,或者用重在参与的瞎话安慰自己,或者愤愤不平恨不得咬掉所有对手的耳朵。
钱亮亮刚在那段关于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饭局论述上画完句号,熊包和李莎莎就已经回来了,汗水淋淋,满脸都是心急火燎找饭碗的焦灼。
熊包对钱亮亮匆匆说了声“钱大哥谢谢你了”扔下行囊包袱拔腿就走。
钱亮亮拦住了他:“熊包,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清楚了再拉着李莎莎走行不行?”
熊包站下:“问吧。”
钱亮亮看看李莎莎:“你觉得今天带着李莎莎出去痛痛快快玩儿一天有价值,还是马上到劳务市场找一份工作有价值?”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0)
熊包语塞,他心里想着工作没落实,谁还有心思玩儿,嘴上却不敢说,怕得罪李莎莎。
钱亮亮说:“让我选择,我就选今天带上李莎莎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天。你们俩这么年轻,大好青春,花一样美好的爱情,不去珍惜生活送给你们的珍贵礼品,却为了钱跑到劳务市场浪费幸福时光,你们的人生价值观是错误的。”
熊包不善言辞,也没有钱亮亮那份思辨能力,又要顾及李莎莎的感受,他出门打工的目的跟钱亮亮的理论相悖,可是又觉得钱亮亮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钱亮亮,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钱亮亮,那眼神活像要跟钱亮亮决斗。
李莎莎试着跟钱亮亮讲道理:“钱大哥,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谁不想活得好、活得幸福,可是我们现在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趁年轻我们得多赚钱……”
钱亮亮打断了她:“多赚钱为了啥?”
李莎莎回答:“为了过好日子。”
钱亮亮口气干脆:“今天就是你们的好日子,非要等赚了钱才能过好日子吗?我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刚刚好上了对不对?就是为了庆祝你们好上了今天也不能往劳务市场那种地方跑。今天你们应该去的地方是云顶岩、浪琴屿、植物园、滨海大道、金海滩,鹭门市好地方多得很,哪儿都适合你们俩今天去,惟独劳务市场不适合你们俩今天去。”
钱亮亮说的那些地方都是鹭门市著名的风景区,熊包让钱亮亮几句话忽悠得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我怕我们工作的事情没落实玩儿不踏实……”说着还看了看李莎莎。
钱亮亮说:“你们跟我不一样,我这个年纪找工作真的不容易,你们年轻,只要不过分挑剔,找工容易。对了,熊包我问你,你干厨师是自家厨房练出来的野路子、杂牌军,还是学校培训出来的正牌军?”
熊包振振有词起来:“老子……对不起,说错了,我是家传带正规培训的双料子,堂堂国家一级厨师,不信我给你看我的一级厨师证……”
熊包说着就跑过去拉包翻箱地要找他的厨师证,钱亮亮拦住了他:“这就更是你的不对了,你连市场都没明白,难怪你急着找工作呢。告诉你,鹭门是风景旅游城市,餐饮行业开多少都不够,像你这种人在鹭门永远短缺,你怕什么?工资低了你还不干呢。快把心放在腔子里带着李莎莎痛痛快快玩儿几天,就当自己给自己放几天假,玩儿够了如果找不上工作你来抽钱大哥的脸。”
熊包有了自信:“真的?”
钱亮亮斩钉截铁:“这还有假?出来打工,对劳务市场一点都不了解,就知道闷着头在厨房里煎炸烹煮,难怪你好好地让人家给炒了鱿鱼。”
熊包辩解:“不是他们炒我,是我不愿意干了。”
钱亮亮抓住他的胳膊朝外面推:“这不就得了吗?还啰嗦啥,赶紧带着李莎莎玩儿去,来这么长时间,这么美的鹭门,你们哪儿都没去,不等于在鹭门白活了吗?我给你们看东西,玩儿够了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熊包跃跃欲试,看着李莎莎等她下决心。李莎莎说:“那就玩儿去,不去就对不起钱大哥这一番好意了。”
两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跑了。钱亮亮也随后出门,年轻人的活力感染了他,他在屋里也闷不住了,他也打算到外面散散心。鹭门市就有这个好处,只要出门,到处都是养眼的看点,不论是看人还是看景,都能让你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1)
出了小巷,就是大同街,沿着大同街朝西走就是滨海大道,滨海大道环绕鹭门的海岸线整整绕了一圈,处处美景。想到昨天晚上跟熊包和李莎莎认识的过程,钱亮亮忍不住好笑。刚好对面走过来一个体态丰满、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看到钱亮亮傻笑,也朝钱亮亮嫣然一笑。钱亮亮有点儿蒙,对那个女人瞠目而视,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她,便觉得她笑得有点儿暧昧、古怪,至于什么地方暧昧、什么地方古怪,他也弄不明白。
那个女人又朝钱亮亮点点头:“大哥出去啊?”
钱亮亮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啊,出去。”
女人惊诧不已:“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钱亮亮懵懂:“你认识我吗?”
女人不正面回答,抿着嘴乐,钱亮亮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邪劲儿,钱亮亮感觉有点不太好,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女人。女人扭了扭身子:“大哥真能装,昨天晚上你喝多了,跟我在一起……”
钱亮亮听她这么说,心里一震,他倒不是做贼心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贼,他震惊的是自己昨晚上的梦境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正要问问她自己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却忽然扭身就跑,匆匆忙忙的样子活像一只发现了猎鹰的兔子。钱亮亮还在懵懂,一辆城管队员的巡逻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城管,朝那个女人追了过去。城管很胖,他自认为在跑,实际上速度跟走路差不多,表面上在追那个女人,能够起的作用也不过就是吓唬一下而已。钱亮亮看着那个城管去追女人了,连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ⅿⅿ慌乱却又熟练地在小巷子里穿梭,这一带她非常熟悉,所以很快就把那个胖城管给甩掉了。其实她也知道,即便她不跑,只要没抓到现行,城管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但是批评教育一通、让她别在这个非常时期上街擦皮鞋是免不了的,她之所以跑就是怕挨批评教育。老大不小的人了,在大街上让城管唠唠叨叨地训斥,那个滋味很不好受。
她今天本来准备睡个懒觉,昨天晚上因为遇到了那个男人,回家又洗洗涮涮了一阵,她睡得晚,反正这几天也不能做生意,所以她打定主意要一觉睡到中午。可是一大早她就让房东林阿公的敲门声给吵醒了。她没有给林阿公开门,赖在床上懒洋洋地问林阿公有什么事。林阿公唠唠叨叨地叮嘱她,昨天居委会又开会了,说最近一段时间上面要来检查城市文明建设,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环境卫生旅游宾馆商店还有摆摊设点的小摊贩们都要进一步治理整顿,在这个时候谁也不能给鹭门市脸上抹黑,谁给鹭门市脸上抹了黑,影响了城市文明建设,就要抓谁,所以,这几天ⅿⅿ一定不能到街上摆摊擦皮鞋,如果让城管抓住,那就不但要处理ⅿⅿ,肯定还要严厉追究他这个房东的责任,所以,他请ⅿⅿ看在他们关系处得不错的分上,千千万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也不要给他们找麻烦……
林阿公唠叨的时候,ⅿⅿ刚开始还哼哼哈哈地应答着,不一会儿就在林阿公的絮叨中又睡着了,似乎林阿公的唠叨是催眠曲。她再次惊醒是让林阿嬷那尖锐刺耳的嚷嚷声给闹的,林阿嬷用的是本地话,ⅿⅿ听不懂,听不懂也就无从劝解,而且据她的经验,她不劝解还好一些,她一出面劝解,反倒是火上浇油,林阿嬷的吼声会更加震耳,甚至会把她搅进去一起骂,骂什么她听不懂,但是可以从林阿嬷的表情和眼神看出来,那是在骂她。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2)
体积越小的发音器具发出来的声音频率越高,听起来也就越尖锐,林阿嬷的体积本来就小,再加上她长年坐在轮椅上,本来就小的体积又打了对折,声音也就更加尖锐高亢,近乎金属摩擦发出来的那种让人牙根发软的动静。ⅿⅿ向来忍受不了林阿嬷的那种撕裂般的尖锐声音,所以她遇到这种情况惟一的选择就是逃避。
ⅿⅿ离开以后,林阿嬷和林阿公的战争升级了。他们发生争执的焦点就是林阿公对ⅿⅿ的态度让林阿嬷难以接受,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林阿公的行为让林阿嬷吃醋了。林阿公是一个善良厚道的老实人,在他眼里,ⅿⅿ这样背井离乡出外打工的女人只有两个字:可怜。林阿公已经年逾七十,对于ⅿⅿ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仅仅是出于同情和关爱,日常生活中时不时地关照一下。在他的心目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从事什么行当,都是上帝的安排,都是命运。林阿公和许多鹭门老人家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多神教信奉者,凡是神祇他都敬奉如斯。从圣母到耶稣,从佛祖到真主,从妈祖娘娘到太上老君,都是他顶礼膜拜的对象。他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混乱不堪的信仰结构其实已经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总结概括说,不管什么教什么神,总括起来就是一句话,叫人做好事、有善心,所以,他要做好事、要心存善念。在这个思想指导下,林阿公经常关照ⅿⅿ,天热了把自家的电风扇借给ⅿⅿ,有时候ⅿⅿ下夜班回来晚了还会给ⅿⅿ留夜宵。
林阿公的种种所为,遭到林阿嬷的强烈反对,她根本不相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会毫无歹念地关照帮助,在她的心目里,林阿公仍然属于男人,尽管林阿公已经年逾七十。科学理论和社会现实都证明,这种年纪的男人,除了极个别异类,只要是正常人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退化为中性。而林阿嬷仍然经常会被林阿公自己认为的善举和好事搞得怒不可遏,也因此常常对林阿公詈骂不休。林阿公对别人都那么好,对来自于林阿嬷的攻击自然不会针锋相对,他会不厌其烦地向林阿嬷解释、说服,希望林阿嬷能像他一样做一个善心人,可是,林阿嬷却根本不相信他是善心人。
昨天晚上,林阿嬷刚刚因为ⅿⅿ这几天不出门,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跟林阿公吵得不亦乐乎,晚上林阿公居然给ⅿⅿ留了一碗排骨萝卜汤做夜宵。一大早林阿公又跑到ⅿⅿ门口没完没了地絮叨,更让林阿嬷难以忍受,林阿嬷便重新开战,骂骂咧咧地告诉林阿公她已经跟冬希家阿蛟说好了,今天冬希就要过来帮助他们办离婚手续。
“老畜牲,从今往后,我是我,你是你,你就跟那个烂女水货过去,看你怎么有脸见儿子、孙子……”
林阿公最善心,却又最好面子,宁可忍气吞声,家里这些事情从来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如今一听到林阿嬷不但把家丑扬给了后辈人郝冬希两口子,而且还要和自己离婚,让自己在儿孙面前没有面子,便再也忍耐不住,暴怒之下朝林阿嬷扑了过去。其实他扑过去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动手打人,那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也不会打人,扑过去不过就是在恼火已极的情况下,一种本能的反应而已,就如心情亢奋的人要喊、要唱、要舞之蹈之一个道理。然而,他终究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已经经不起剧烈情绪的冲击,在他扑向林阿嬷的瞬间,他的心脏似乎突然被一只大手捏了几下然后死死地攥住了,怎么挣扎也跳不动了,他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3)
林阿嬷看到林阿公朝她扑了过来,本能地抬起胳膊抵挡有可能袭来的击打,尽管这一辈子林阿公从来没有打过她,但是人的本能还在。片刻没有什么动静,她放下胳膊看看,林阿公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一样无声无息了。林阿嬷这一下才感到大事不好,转着轮椅凑到林阿公跟前呼唤他。林阿公没有任何反应。林阿嬷挣扎着弯下腰想凑近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没想到轮椅失去了平衡,她和轮椅一起翻倒在地,轮椅压在她身上,任由她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林阿嬷急坏了,大声呼救,可是在这个时候,附近家里大多都没有人在,即便有人在,他们家的房子深入巷底,门关得严实,声音也传不出去,林阿嬷呼喊得口干舌燥,一口气上不来也晕了过去。
郝冬希早就把昨天晚上答应阿蛟的事情扔到了脑后,他的心思全都在即将上马的休闲会所上。到湖边厂房看过之后,他更加有信心了,厂房空空荡荡,如果改建成休闲会所,从装修工程的角度看,非常适合改造,他想起了伟人的话:白纸上更容易画最新最美的画。但是却想不起哪个伟人说的,也想不起原话是怎么回事,就问阿金:“阿金,我考考你,白纸上更容易画最新最美的画,这句话是哪个伟人说的?”
阿金装模作样地认真思索片刻,郑重其事地回答:“邓爷爷南巡的时候说的。”
郝冬希相信阿金年轻记性好,在部队上接受长期的政治教育,而且看他那副样子绝对胸有成竹,应该不会有错,但还是模仿《开心辞典》那位主持人的口气确认了一下:“你确定?”
阿金言之凿凿:“确定,当年邓爷爷南巡时候的那篇报道我们在部队反复学过,就是那篇文章上说的。”
郝冬希相信了:“恭喜你答对了。”这也是《开心辞典》那个小丫头常说的一句话。
阿金打蛇顺杆上:“老板,那中午饭我们吃什么?”
郝冬希高兴,忽略了阿金中午请客的承诺,随口说:“想吃啥你说。”
阿金想了想说:“还是吃沙茶面吧,要买槟榔小区的那一家老字号,我吃海鲜的。你吃哪的?反正我埋单,你放心挑。”
郝冬希让阿金的假诚恳感动了,他已经放过了阿金中午请吃饭的承诺,可是阿金自己没有放过,仍然记着,这就是男人,一诺千金。郝冬希爽快地说:“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中午别吃沙茶面了,我请客,你说吧,有什么平常想吃又舍不得花钱吃的东西?”
阿金摸摸后脑勺:“在老板手下工作,待遇这么好,啥都吃过了,还真没有什么想吃舍不得吃的东西。”
郝冬希说:“那你就是想吃沙茶面了?”
阿金连忙改口:“那倒也不是,不行干脆到牡丹亭大酒店吃自助吧,中午便宜,一个人才一百块,随便吃,随便喝。”
郝冬希笑骂:“干你老,你请客就是五块钱一碗的沙茶面,我请客就是一人一百块钱的自助,你把我杀了算了。”
阿金呵呵笑着吹捧郝冬希:“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区别么,说老实话,堂堂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请司机吃沙茶面,传出去我倒没啥,董事长有失身份。”
这时候汽车已经驶进了市区,郝冬希说:“就吃沙茶面,我不怕失身份,我就是一个打鱼的,怕失什么身份?”
阿金说:“董事长不怕失身份,作为大东南的员工我可得为大东南集团负责,不能让外界以为我们大东南集团穷得连董事长都跑去坐大排档吃沙茶面了。”说着,阿金调转车头,把车朝牡丹亭大酒店开,郝冬希假装生气地拍了阿金脑袋一巴掌:“狗东西就会宰我。”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4)
汽车停在了牡丹亭大酒店的停车场上,阿金跳下车绕过车头毕恭毕敬地给郝冬希拉开车门,郝冬希趿拉着拖鞋装腔作势地从车上下来,夹着他那个牌子值五千块实际上只值三十块的水货手包挺胸凸肚地朝门厅走。他就喜欢这一套,背过人和阿金怎么逗都行,在人面上,阿金一定要让他充分展示大公司董事长的气派。临进门的时候,郝冬希忽然想起了那个钱亮亮,对阿金吩咐:“你下午给那个洗脚的接待处处长钱亮亮挂个电话,请他到公司来一趟,我要跟他谈谈。”
阿金冲到大厅门前给郝冬希拉开大门,连连点头答应:“是,一会儿我就打。”
郝冬希潜意识里,感觉到那个当过接待处处长的钱亮亮在这个休闲会所项目上一定有作用,像他这种跟头把式从草根翻腾成财富神话的人,内心深处或多或少会有一种宿命感。昨天晚上遇见钱亮亮,钱亮亮不经意的一席话坚定了他办会所的决心,而且这个决心一向阿蛟正式提出,马上得到批准,而钱亮亮却因为给他洗脚让人家给开除了,这一切偶然在他心里变成了冥冥中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必然,他猜测,那个政府机关出来的接待处处长钱亮亮,八成就是老天爷给自己送来的福星,所以进自助餐厅前,他又专门吩咐阿金:“找钱亮亮的时候,说话一定要客气,别忘了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我们没有顾茅庐,起码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牛藕婧妗!
阿金连连答应着,接着又困惑不解地问了一句:“老板,你真要聘用那个钱亮亮?别忘了他可当过政府官员。”
郝冬希这种人对政府官员保持着三种基本态度:一是民不与官斗,什么事情遇到政府,都要服从、顺从,绝对不能跟政府对着干。二是看不起官员,真有本事何必吃官饭?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么,既然要挣那有数的钱,就说明不是好汉子。三是对官员采取彻底的实用主义,用得着的时候可以像对祖宗一样地供奉,用不着的时候,敬而远之,根本不搭咕你。这一套阿金当然明白,所以才会有那么一问。
郝冬希不厌其烦地给阿金解释:“你别一概而论,你想想,政府官员经过党和政府那么长时间的培养,那么严格的选拔程序,不可能都是稀屎软货,单独拎出来看看,哪个官员没点儿本事?没本事也当不上官员。不过一放回那个堆里,就很难干出像样的人事了,这是机制问题,不是个人问题,等有时间了我好好给你论述论述,现在没时间,该吃饭了。”
阿金对郝冬希这番议论真的有点佩服了,郝冬希跟他这样的司机兼保镖,平常难得正经八百地说道理,要是真的认真说起道理来,当然也自有一套,否则他也不可能成为大东南集团的创始人之一,另一个创始人就是现在退居二线却仍然掌控着大东南财务命脉的阿蛟。
餐厅服务员看到郝冬希和阿金进来,连忙迎上前来热情伺候。还没落座,郝冬希的电话响了,郝冬希看看显示号码是阿蛟的,连忙接听。阿蛟问他去林阿嬷家了没有。郝冬希这才想起那两位七十多岁了还要闹离婚的老人家,连忙向阿蛟解释他一上午都在忙什么,向阿蛟保证吃过午饭不睡午觉,马上过去看看那两位不省心的老人家。阿蛟没吱声挂了电话。郝冬希明白阿蛟不高兴了,因为他没有按照阿蛟的吩咐一大早就过去看望那两位老人家。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5)
郝冬希对阿蛟是有错必改,收了电话赶紧吩咐阿金:“抓紧吃,吃完到大同街去。”
郝冬希和阿金在牡丹亭大酒店的自助餐厅里狼吞虎咽的时候,ⅿⅿ和钱亮亮还饿着肚子守候在医院急救室的外面。
上午ⅿⅿ摆脱了胖城管的追逐之后,不敢再在大街上露脸,她们长期在这条街上摆摊设点擦皮鞋,警察、城管和街道办事处、居委会的人都已经认下了她们,只不过苦于这种事情很难彻底根除,也同情ⅿⅿ这些人,所以不是有人专门举报城管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正是创建文明城市的非常时期,各方面盯得非常紧,不但有警察、居委会和城管严加管理,就连旅游局、交通局也打着整顿旅游、交通市场的牌子参与进来。ⅿⅿ之类的女人在这种时候稍有不慎,肯定会受到比过去更加严厉的惩处,不但要罚款,还会依法拘留到文明城市检查验收结束以后才放出来。
ⅿⅿ打消了在大街上闲逛躲避林阿嬷的念头,决定还是回去安安分分地躲在住处,不要在这个时候给党和政府的各级官员添乱为好。她回到了林阿嬷家,在门口停下脚步听了听,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ⅿⅿ松了一口气,暗想这两位老人家总算消停了。林阿嬷家是一座陈旧的二层楼,进了门是厅堂、厨房和卫生间,二楼才是居室。ⅿⅿ关上大门,踮着脚悄悄上楼,她不愿意让林阿嬷和林阿公听到她回来了,她想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这段时间不能拉生意,就要抓住机会猛睡,把过去生意好的时候日夜连班欠的睡眠补回来。
这种老式房子的木楼梯跟这座房子一样已经老旧不堪,再小心走在上面也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在这种楼梯上行走要想让人听不见,除非把人家的耳朵塞起来,当然,想随随便便把别人的耳朵塞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让ⅿⅿ奇怪的是,往日如果听到ⅿⅿ回来,林阿公总要有意无意地出来看看,确认是她回来,就会关切地询问她吃了没有,要不要开水,紧接着林阿嬷就会嘀嘀咕咕地甩出一串鞭炮样的鹭门话。ⅿⅿ虽然听不懂鹭门话,可是也能猜得出八成是责怪林阿公的意思。ⅿⅿ特别敬佩林阿公的是,不管林阿嬷怎么嚷嚷,林阿公都能充耳不闻,活像他天生对林阿嬷的声音具有过滤功能。今天,虽然ⅿⅿ尽量踮着脚避免弄出响声,她也明白这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努力是徒劳,林阿公老两口肯定听到她回来了。奇怪的是,林阿公没有像往日那样出来看她,老两口居住的房间里静悄悄的,难道他们出去了?这倒是新鲜事儿,ⅿⅿ在这儿租住了一年多,从来没有见到过老两口一起出门同时不在家。ⅿⅿ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ⅿⅿ也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这异常的寂静仅仅在她的脑袋里忽悠了一下,她并没有往深里想,更没有心思探究这老两口干吗去了。可是一眼扫到老两口洞开的房门,却让ⅿⅿ有了一丝好奇心,如果他们俩都跑出去了,不会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ⅿ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踮着脚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看到房内的情景就忍不住惊叫起来。
ⅿⅿ跑到了大同街上,这条街才有的士,刚好看到昨晚上她用自己惟一的本钱帮助过的那个男人正在街上瞎遛,ⅿⅿ最直接的想法就是,昨晚上她帮助过他,今天她遇上事了,他帮她一下应该在情理之中,于是她迎面拦住了男人:“咳,大哥,帮我个忙好吗?”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6)
钱亮亮抬眼一看,又是那个见了城管就变兔子的女人。
钱亮亮停下步子问她:“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ⅿⅿ忙不迭地说:“我们家两位老人家昏死过去了,帮我拦一辆的士,送医院,我一个人顾不过来。”
好在钱亮亮比ⅿⅿ明白、聪明许多,也更有把握局面的能力,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别找的士了,找到也进不去,赶紧打120,让急救中心过来。”
ⅿⅿ茫然:“又没着火找消防队干吗?”
钱亮亮苦笑:“还行,你还知道有一个消防队,算了,我来打吧。”
钱亮亮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20,然后把手机递给ⅿⅿ:“你赶紧告诉你们家的具体地址。”
ⅿⅿ接过电话把自己住所的门牌号码告诉了对方,对方显然训练有素,非常熟悉鹭门的犄角旮旯,知道ⅿⅿ住的地方急救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大街上,然后由急救人员步行进入那种小巷道,所以让他们在指定的地方等着急救车。钱亮亮对ⅿⅿ说:“你住的地方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照顾你们家老人家,我在这儿等急救车。”
所幸的是两个老人家生命体征都还在,白大褂们技术娴熟地做了现场应急处理之后,将林阿公老两口一颠一倒地放到了担架上。钱亮亮这才明白,担架还有这种用法,跟两个人一颠一倒睡一张单人床是一个道理。
护士匆匆忙忙地说:“家属一块儿去,赶紧走。”
ⅿⅿ懵懵懂懂地跟着护士朝外面跑,跑到门口了才想起来:“这位大哥,你也去吧,我一个人怕照应不了。”
救护车风驰电掣大呼小叫着驶到了距离最近的794医院,ⅿⅿ和钱亮亮跟着急救车上的大夫护士来到了抢救室,两位老人家被送进了抢救室,他们俩被堵在了抢救室门外,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把握不准是应该好人做到底继续在这里守候,还是见好就收把两位老人家交给医生护士决定生死,自己回去该干吗干吗。他们俩还没想好走还是留,就有救护车的人来收120出诊费,按照规定一个人是六百块,这一次虽然接的是两个人,但是只用了一台车跑了一趟,所以只收八百块。
什么事不牵涉到钱都好说,一牵涉到钱就会变得麻烦。钱亮亮和ⅿⅿ都是临时出门,谁也不会带那么多现金出来。钱亮亮至今还认为ⅿⅿ是那两位老人家的亲属,所以心安理得地告诉急救车收费的让他找ⅿⅿ。ⅿⅿ脑子不灵光,实心眼冒傻气,看到这种情况,只好朝厕所跑。钱亮亮和救护车收费的以为她要逃费,连忙堵截,ⅿⅿ说她要到厕所里取钱,救护车收费的就和钱亮亮在女厕所外面守着。
ⅿⅿ没有说瞎话,她的钱都装在一张银行卡里,银行卡藏在裤衩的暗兜里,所以要取钱得先取卡,要取卡就得先脱裤子。ⅿⅿ裤衩上的暗兜里除了银行卡还有安全套,昨天晚上用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看到安全套,ⅿⅿ暗骂钱亮亮寡情薄义,一点交情都不讲。ⅿⅿ从缝在裤衩上的暗兜里掏出银行卡,上面有将近五千块钱,是她一年多擦皮鞋打小工积攒下来的。
现如今的医院大厅里都有柜员机,既方便患者花钱也方便医院收钱。ⅿⅿ在救护车收费人员的指点下,从柜员机上取了八百块钱,交给了救护车收费的。收费的把收款发票朝她手里一塞便急匆匆地跑了,好像ⅿⅿ会再把钱要回去。钱亮亮在一旁提醒ⅿⅿ多取一些,一会儿可能还要交急诊费、医药费,如果需要住院还要交住院押金。ⅿⅿ以为那八百块钱就能了结了,没想到后面还要交钱,向钱亮亮打听大概还要多少钱。钱亮亮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ⅿⅿ可能得万儿八千的,ⅿⅿ惊恐地“啊”了一声。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7)
郝冬希跟阿金在牡丹亭大酒店的自助餐厅吃饱喝足之后,又要了一间客房睡了个午觉,才去落实阿蛟的指令,到大同街看望林阿公老两口。到了林阿公家,大门紧闭,怎么也敲不开。郝冬希深知这老两口深居简出,除了林阿公每天早上出去买菜,一般情况下不会外出,如果老两口都不在家,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郝冬希敲开左邻右舍的门打听,附近的邻居大都是留守老人,能动弹爱动弹的跑到滨海公园下棋斗牌或者干坐着等死;动不了或者不爱动的足不出户,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就是电视机。谁也不知道林阿公老两口出了什么事情。打听到巷子口一个小卖店,老板才告诉郝冬希林家两位老人家都让120给拉走了。郝冬希问人拉到哪儿去了,老板稀里糊涂:“120么,肯定就是拉到120去了。”
阿金机灵,善于处理这一类危机事务,马上打电话过去找120了解情况,骗人家说如果不赶紧查到大同街石井巷上午拉走的两位老人下落,出车费和医疗费都没人出了。120一听关系到收费问题,连忙认真查核,很快答复阿金,上午大同街石井巷两位老人家被送到了794医院。
郝冬希连忙催促阿金朝医院狂奔,他的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两位老人家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他们,把他们当做了在鹭门最可信的亲人,今天他却跑去做那种早点晚点都无所谓的事情,如果两位老人家就此永别,他不但没法给阿蛟交代,也没法给林阿公两位老人家的子孙交代。而且这件事情将会在他心里留下永远也无法消解的遗憾。想到这些,郝冬希越发惴惴不安,一个劲催促阿金快点。
到了794医院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两位老人经抢救已经活了过来,现在转到了病房,郝冬希这才放心,命令阿金出去到外面的礼品部买营养品,自己到病房去看望两位老人。郝冬希找到林阿公的病房时,门口两边蹲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愁眉苦脸,那表情好像守着的不是病房而是太平间。
郝冬希没有注意门口的男女,踮着脚朝病房里探头探脑张望,看看林阿公是不是住在这里。守在门口的男人站起身问他:“你找谁?”
郝冬希这才注意到他,注目一看,郝冬希愣了,这人正是他要找的那个洗脚工钱亮亮。钱亮亮却不认识他,洗脚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是在客人的脚上而不会放在客人的脸上,洗脚房光线昏暗,他又陪着客人睡得稀里糊涂,不可能记住郝冬希的长相,所以看到郝冬希面对面上上下下打量他显得很不礼貌。钱亮亮也来了个针锋相对,公鸡斗架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郝冬希。钱亮亮的性格修养原本不会如此对待一个陌生人,可是他现在心情非常不爽,他的不爽来自于ⅿⅿ。他一直认为林阿公老两口是ⅿⅿ的亲人,既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公婆,所以需要花钱的时候他自然而然要把ⅿⅿ推到前方。他根本没想到ⅿⅿ是一个脑子缺弦的女人,医院一要钱,ⅿⅿ就掏,这更加让钱亮亮确信ⅿⅿ是在为自己的老人付账,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是不是该到此撤退及时脱身。ⅿⅿ听到医药费要花万儿八千腿一软坐在地上之后,钱亮亮连忙扶起她,同时对她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颇有点不满意:“你这是干吗?至于吗?”
ⅿⅿ虚弱地说:“大哥啊,要是花那么多钱,我这一年攒的钱也不够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8)
钱亮亮还振振有词地教育ⅿⅿ:“赡养父母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义务,老人家病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病,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两位老人是你的父母还是公婆?”
ⅿⅿ懵然:“什么父母公婆?他们要是我父母或者公婆就好了,那我就是鹭门人了,他们是我租房子的房主。”
钱亮亮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不是他们的亲属?”
ⅿⅿ遗憾地摇摇头:“我父母公婆哪有福气在鹭门养老?”
钱亮亮顿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愣愣地看着ⅿⅿ,心里连叫惭愧。抢救室把两位老人先后推了出来,说是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要转入病房继续观察救治一段时间。护士吩咐ⅿⅿ去交抢救费,办住院手续。ⅿⅿ求救似的看了看钱亮亮。按照钱亮亮的道德水准,如果带钱了,也会慷慨解囊扶危救困,可问题是他确实没带钱。
钱亮亮跟ⅿⅿ商量:“我真的没带钱,你先垫上,如果两位老人家没钱,我和你均摊行不行?”
ⅿⅿ长叹一声,万般无奈地再次朝厕所跑去,她还得从裤衩的暗兜里掏卡,替林阿公老两口埋单。手续办下来,一共花了四千多块,医院收费处告诉ⅿⅿ,这仅仅是两个人的抢救费和住院治疗押金,如果病情不好,需要继续救治,押金不够了还要再往里补。ⅿⅿ一听这话就发愁了,因为她的卡里已经没有钱了,如果再要交医药费,她就只能把自己押上了。问题是,即便她愿意把自己押上,人家医院也不会要。
ⅿⅿ交完钱办完手续回来和钱亮亮商量。钱亮亮安慰她如果再需要交钱,如果林阿公老两口没钱的话,他会尽力而为。ⅿⅿ听钱亮亮这么说,感动得眼圈红了,一个劲说钱亮亮是好人,一个劲感谢钱亮亮。钱亮亮愧疚中勉强谦虚一阵,反过来问ⅿⅿ如果林阿公老两口真拿不出医疗费,她该怎么办。ⅿⅿ说,如果真的那样她也只好认了,不管怎么说,林阿公对她非常好,从来没有看不起她,衣食起居也非常照顾,所以给这老两口出医药费,也是应该的,就当积德行善了。
话是这么说,钱亮亮和ⅿⅿ两个人心里却沉甸甸地像压上了石头。ⅿⅿ絮絮叨叨地盘算,他们两位老人家都住院了,需要人照顾,他们家又没人能照顾,就只好由她来照顾。如果她照顾两位老人,就没法出去挣钱,坐吃山空,撑不了几天。钱亮亮在想,照顾两位老人家靠ⅿⅿ一个人显然不行,如果他撒手不管,又实在不忍心。其实他和ⅿⅿ一样,在这里照顾林阿公林阿婆,就没法出去挣钱,向老婆要,又张不开那个口,也不愿意让老婆掌握他的行踪,他肯定,如果老婆桔子掌握了他的行踪,确定他在鹭门市,肯定会赶过来把他揪回去,那样灰头土脸地回到金州,他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钱亮亮和ⅿⅿ蹲在病房外面想事儿,两个人都是满脸旧社会。就在这个时候郝冬希来了。郝冬希和钱亮亮对了一阵眼儿,还是郝冬希先出声:“你不是行千里足浴城那个洗脚工吗?在这里干吗呢?”
他这一说话,钱亮亮才恍惚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准跟他有过什么交道,直接问人家姓甚名谁又有些唐突,就含糊其辞地说:“在那里干过两天,现在不干了。你也在那里干过?”
郝冬希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昨天晚上咱们还见过,今天就不认识了?我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客人。”郝冬希本想说我就是昨天晚上你给洗脚的那个人,又觉得这样直筒筒地说恐怕会伤钱亮亮的面子,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19)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导致自己被炒鱿鱼的那个老板:“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们真有缘分啊,昨天晚上你害得我被炒了鱿鱼,今天你又追到这儿干吗来了?”
郝冬希说:“我到这儿看病人,你干吗呢?”
钱亮亮说:“我也看病人,两位老人家。你看谁?”
郝冬希说:“也是两位老人家,说是住在这个病房。”郝冬希说着探头朝里面窥探,看到林阿公胳膊上挂着大瓶子正在输液,对钱亮亮说,“就是这位老人家,我进去看看,你别走开,我一会儿找你有事。”
钱亮亮叹息:“想走也走不开,这个老人家就是我们俩送过来的,还有他老伴,住在对面的病房里。”
郝冬希莫名其妙:“对对对,就是这两位老人家,你怎么把他们送过来了?你们认识?”
钱亮亮指了一下ⅿⅿ:“他们认识,是房主和房客的关系,我不认识,路上碰见了,顺手帮个忙。”
郝冬希这才关注到了ⅿⅿ,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了ⅿⅿ一番。他知道,林阿公老两口把房子租给了一个擦皮鞋的,老两口也正是因为这个擦皮鞋的女人闹得纠纷不断,这次住院八成跟这件事情有关。ⅿⅿ垂头丧气,蹲在地上钻进自己的心事里出不来,对客观世界的反应迟钝,所以郝冬希和钱亮亮的对话,郝冬希打量她的眼光,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那张脸忧愁得活像下雨天淋湿的旧袜子,眼神也僵僵地集中在脚尖上,好像忽然变成了斗鸡眼。
“她这是怎么回事儿?”郝冬希看到ⅿⅿ那惨不忍睹的忧愁摸不清头脑,问钱亮亮。
钱亮亮告诉郝冬希ⅿⅿ是林阿公家里的房客,就是她发现老两口同时晕倒在家里,又叫了急救车把老两口送进了医院,还垫付了四千多块钱的医药费,这阵正在为今后的生计和照顾老两口的问题犯愁呢。
郝冬希对钱亮亮说:“你告诉她,别愁,我知道林阿公老两口有医保,过后拿着单据报销就好了。这样吧,让她把单据直接给我,我把钱兑给她。什么时候续医药费让她给我打电话,我派人过来办。还有,我出钱雇两个护工让她管着,照顾好两位老人家,我也按照护工的价格给她开一份工钱,没事儿,看她那样儿好像要跳海似的。”
钱亮亮听他这么说,好像骡子卸下了一副重担,轻松舒畅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儿。阿金这时候提着一大包营养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郝冬希指着钱亮亮对阿金说:“这就是钱亮亮,你先陪陪他,我进去看看林阿公,再去看林阿嬷。”
郝冬希提着礼品推门进了病房,阿金长期在部队服役,训练出了对领导近乎天然的尊敬和礼貌,郝冬希一进病房,马上对钱亮亮说:“钱处长,你好,我叫阿金,是郝老板的司机。”
钱亮亮听他这么称呼自己,顿时蒙了:“你怎么这么叫我?”
阿金恭恭敬敬地说:“你原来不是金州市的接待处处长吗?”
钱亮亮这才想到,他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调查。钱亮亮很不舒服的同时又有了强烈的好奇心,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感兴趣,花工夫调查自己?他知道这个问题阿金回答不了,决定耐心等待郝冬希,看看即将在他和郝冬希之间会发生什么。
熊包和李莎莎乘坐渡轮在浪琴屿游玩了一天,他们原计划在浪琴屿玩半天,然后到滨海大道玩,可是到了浪琴屿以后,就陷进了流连忘返的境界。他们游览了浪琴屿的几处旅游景点之后,攀上了浪琴屿的望日岩。望日岩是浪琴屿的最高处,站在顶端远眺,向东可以看到大海与天相接的尽头,泛白的海波和飘荡的白云在那里相拥相抱。西边和南边隔海相望的大陆海岸有如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向北可以看到环岛路像洁白的哈达漂浮在海面上,缠绕着鹭门。脚下的浪琴屿更是层林叠翠,碧绿中显露出片片姹紫嫣红的屋顶,有如一丛丛在绿阴中怒放的花朵。李莎莎目不暇接地四处眺望,高兴得仿佛放假还没有假期作业的孩子,脸庞激动得红彤彤地活像凤凰树上盛开的花朵。熊包在一旁看着李莎莎,暗暗感谢钱亮亮给他提了这么好的建议。像他们这样的打工者,说是工作生活在鹭门,但是真的能够脱身耗时游览鹭门也并不是可以轻易下决心去做的事情。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20)
“要是能在鹭门安家就好了。”李莎莎憧憬地说。
熊包却不以为然,在他的心目里,家乡四川才是天府之国,鹭门只不过是他赚钱的一个地方而已,他的愿望是赚够了钱,回四川老家买房子成家立业:“这里房价太贵了。”
熊包一句话就让李莎莎万念俱灰了。是啊,凭她的收入要想在鹭门买房子安家,无异于天方夜谭。李莎莎郁郁寡欢,一时无话。李莎莎的沉默让熊包感到了话不投机的危险。这种危险很不利于他们关系的稳定发展,他连忙改口:“那就住到鹭门来,先租房子再买房子。”
熊包的话李莎莎当然明白,他的潜台词是:只要你愿意在鹭门安家,我就跟你在鹭门打拼。这让李莎莎很受用,她嫣然一笑安慰熊包:“我相信只要我们肯花力气,就一定能在鹭门安家。”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太遥远的目标会让人沮丧,买房子定居鹭门的话头让他们的游兴大减。他们怏怏地从浪琴屿回到了鹭门,又坐公共汽车沿着环岛路转了一圈,然后回到钱亮亮的住处取自己的行囊。可是钱亮亮的大门紧闭,熊包和李莎莎只好蹲在门外等候。还好,没等多久,就见钱亮亮和一个胖大中年男人回来了。李莎莎眼尖,马上认出了那个胖大男人就是郝冬希。她不由有些惊讶,悄声问熊包:“钱大哥怎么会跟昨晚上那个老板在一起?”
熊包也不明就里,还没回答,钱亮亮已经看见了他们俩,抢先两步跑过来招呼:“你们俩回来了?等急了吧?”
郝冬希也看到了李莎莎和熊包,心里暗暗诧异,怎么昨晚上遇到的几个被炒鱿鱼的倒霉鬼今天又在这儿聚齐了?忙不迭地问钱亮亮:“你们也认识啊?”
钱亮亮忙着开门,含含糊糊地回答:“认识,朋友。”说着打开房门把他们几个往房里让。
李莎莎微笑着朝郝冬希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熊包看着郝冬希发愣,不知道这个坐奔驰车的老板跑到这个贫民窟里要干什么,想到昨天晚上人家让他们搭车到滨海大道看夜景,好赖算欠人家一个人情,也连忙动动嘴咧出个笑模样打招呼:“郝老板好。”
郝冬希让他们弄得有点犯糊涂,他实在想不清楚老天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几个人弄到他面前集体亮相是啥意思。郝冬希是爽快人,说话不会转弯抹角,这种性格跟大部分鹭门同乡不一样。这或许跟他是渔民出身有关。在医院,把林阿公老两口安顿给ⅿⅿ之后,他直截了当跟钱亮亮谈了想请他到大东南集团主持会所的意思。钱亮亮心里巴不得有这么个事儿干,可是却又不能不稍微拿一把,如果人家一说就迫不及待地答应,显得不值钱。再说了他也弄不清楚郝冬希要搞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会所,他去了又是什么角色,所以钱亮亮没有马上答应,却说他要考虑一下,多多少少保持了一点昔日接待处处长的矜持。郝冬希知道他刚刚被行千里足浴城炒了鱿鱼,猜测他说的考虑一下的潜台词就是工资、待遇、合同这些具体条件,这些具体条件怎么定,郝冬希自己心里也没数,高了自己亏,低了钱亮亮不会干,所以也就没有再往深说,提出到钱亮亮“家”看看,到钱亮亮家里坐下来谈。这是郝冬希的精明所在,他相信,只要到钱亮亮家看看,就能对聘用钱亮亮应该付什么价钱把握个*不离十。
钱亮亮虽然长期当政府官员,本质上却是个书呆子文人,成功的政府官员必须具备的善于钻营、精于算计、长于逢迎等等那些套路跟他的秉性格格不入。当了接待处处长不像当笔杆子幕僚那样单纯、专业,更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陪吃陪喝陪玩的三陪精神。这更让他打心眼里腻歪,这就决定了他肯定当不好那种业务的政府官员,于是,逃避便成了他当时自认为最好的选择。郝冬希提出到钱亮亮“家”里看看,以钱亮亮的心机,当然不会猜测到郝冬希这个商人脑子里的算盘,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那个“家”,如果那间临时租住的屋子也能算家的话,实在太不像样子了。可是对郝冬希的要求钱亮亮又不好意思推辞,心里不愿意,却说不出那个不字,只好带着郝冬希来到了大同街石井巷。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21)
郝冬希、熊包和李莎莎互相推让着进了钱亮亮的“家”。钱亮亮跟在他们后面,一个劲用“寒舍”两个文绉绉的字为自己住处的简陋寒酸做装修。如果不是上午李莎莎帮着他收拾了一阵,郝冬希见到的将会是一幅更加破败混乱的图景。好在郝冬希是一个渔民,曾经长期在渔船上生活,把狭窄的船舱当做家,尽管他现在已经成了富豪,看到钱亮亮简陋寒酸的住房也并不会鄙夷或者惊诧,因为再差的房子也比船舱宽敞,也比船舱更像个家。
熊包和李莎莎跟郝冬希同处在一个屋子里有些局促,拘谨得让他们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李莎莎看看熊包:“熊包,我们走吧,郝老板和钱大哥有事。”
熊包连忙收拾自己的行囊准备跟李莎莎一起告辞。钱亮亮却拦住了他们:“干吗?我们不是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吗?”
李莎莎看看郝冬希推辞道:“算了吧,今天钱大哥有事,改天钱大哥闲了我们再联系。”
熊包也说:“等我们安顿下来,我给钱大哥做几样菜尝尝。”
郝冬希进了钱亮亮屋子以后,活像侦探勘查现场,东瞅西看,看到桌上钱亮亮正在写的《中国式饭局》,便毫不客气饶有兴趣地翻阅起来。钱亮亮平时最讨厌别人未经批准看他正在写的东西,这也是很多文人墨客共通的毛病。郝冬希不懂这一套讲究,钱亮亮也不好意思当着李莎莎和熊包的面制止他这种不文化、不文明的行为,心里却很不高兴,一边挽留熊包和李莎莎,一边拿眼睛乜斜郝冬希。郝冬希眼睛看着钱亮亮的文章,耳朵却听着他们的对话,这个时候突然Сhā嘴:“走什么?我的事情不背人,干脆晚上我们一起,我埋单。”
郝冬希这Сhā进来的一嘴让熊包、李莎莎和钱亮亮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三个人面面相觑,用眼神相互征求意见。郝冬希却又说了一句让熊包和李莎莎很高兴的话:“你们两个年轻人,跟你们钱大哥一起,到我的会所来吧,工钱肯定比你们在那个煎螃蟹的酒楼里高。”
郝冬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对钱亮亮的价位心里有底了。进入钱亮亮的住处以后,他得到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现在很落魄,不然不会一个人租住这么一间陈旧破烂的廉价出租房。那一刻,他心里给钱亮亮的价格定位在月薪两千块钱上下。这在鹭门相当于一个熟练打工仔的薪资。可是,当他看到钱亮亮摊在桌上正在撰写的《中国式饭局》,随便翻阅一阵,就已经把钱亮亮的价钱从两千元增加到了六千元,这个价格在鹭门相当于一个处级干部的工资。钱亮亮曾经当过政府接待处处长,目前的生存状况,加上这部正在撰写的文稿,郝冬希马上勾画出了钱亮亮的基本价值:这人肯定有相当丰富的管理宾馆、应酬接待的实践经验,又有深沉的甚至是痛苦的社会底层生活经历;对这一切又有理性的、理论的概括总结。这个人是一块埋在灰土里的大金子,用好了肯定值钱。郝冬希的评价连钱亮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李莎莎忍不住试探着问郝冬希:“郝老板,你让我们干什么?”
郝冬希朝李莎莎笑笑说:“我正要聘请你们的钱大哥给我管理会所,你跟熊包,都是餐饮内行,到我那儿用得着,熊包管厨房,你管服务,干得好除了工资年底还有红包,干得不好,你们就得再跑劳务市场了。”
中国式饭局 第二章(22)
熊包问:“郝老板,你的会所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