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剪国 > 第十回 如此盟约

第十回 如此盟约

平地一声喊,万马奔腾似,正与赵楚交手那汉,闻声惊忙往后一跳,喝道:“且住!满城都喊赵大郎,莫不正是你这厮?”

赵楚扬眉倾听,那喊声越发高涨,万千人嘶声呐喊,惊天动地,便是他,由不住心神激荡,脱口叫道:“快去看来,可是唤我?”

有自在闲汉,撒腿便往喊声里走,不三两步,有飞骑驰来,人未落马,扬声喝道:“赵大郎好不自在,蛮夷横行,好汉喋血,不去与那厮们厮杀,管与自家争甚么短长?!汝既敢号称京师里打遍也无敌手,当此御辱之时,躲躲闪闪,算甚么好汉子?!”

那闲汉里,便有人高声应和:“正是,整日与寻常汉子厮斗,不显三分手段,有胆气,只管三拳两脚败了蛮子,俺们方心服你!”

赵楚心内冷笑,想必那高俅,便在此处等他,料想金人蛮横,又说打擂须先写了生死契约,他要断送自己,便先烘托个京师第一的名头,好歹骑虎难下,今日去了是个死,不去,好汉里再容不得自己。

沉吟未绝,又一骑飞来,远远喝道:“赵大郎,把着你一身本领,何不与蛮子厮杀,好教他知晓我中原好汉?!”

与他厮斗那几个汉子,本是不耐闲汉唤他“寻常汉子”,又见骑手催促,只是抱臂冷笑,也道:“赵大郎手段,俺几个很是佩服,金人败尽好汉,合该赵大郎补回面目!”

段景住在一旁低声道:“金人手段了得,又是朝廷里青眼的,哥哥若去,胜也难说,败也难说,两头都不是个好!”

赵楚横一眼黑压压一片人头,冷笑声声,道:“既有难却盛情,俺何必作缩手小儿,只管传说,待俺取了枪­棒­,片刻便来!”

众人见他允诺打擂,欢呼四起,纷纷扬扬往外传,那骑士早飞马又回,沿途喝道:“早取了赵大郎,只在片刻便到!”

眨眼间,呼声直传擂台下,往日三个不忿两个不服的,眼望擂台上五个赤臂袒胸金人,纷纷道:“这蛮子,脚下稳当如压千斤,又不乏灵活,前番丧命的好汉,不是吃不住他力气,也非不肯拼搏,无非不曾见识过这等勾脚招数,赵大郎拳法开阖如劈天地,尝闻军中好汉与他角逐,本防他力气,不料竟落败惊奇招数之下,以他眼力,只怕能瞧出这厮们手段来,好与丧命好汉报仇!”

旁人哼道:“只怕报仇一说难得很,这金人,早不知何处所出,近年方渐渐暂露,朝廷要报与辽人百年世仇,正好并这厮们盟约,哪里肯教赵大郎坏了他­性­命?!”

有不知的便问:“如何这般认定,莫非赵大郎定能克敌制胜?”

那汉子便道:“某手段不好,也不曾觍颜去领教赵大郎拳脚,只他数年不败,京师里好汉侧目英雄束手,定有过人之处。”

他这话,未免中气不足,旁人正待嗤笑,又觉自己心内所盼的,正与他相当。

那金人喜气洋洋,无非苦寒之地来的蛮子,如何敢败尽中原好汉?朝廷又是个懦弱的,金人杀人,他便不理,汉人杀贼,到处都是规矩,赵楚素以威名镇压京师,若他果真胜了,面子上好看许多。

平日有受赵楚接济的汉子,聚拢起来都道:“赵家哥哥恩情深重,今日一战,避无可避,金人挟数日横扫之威风,哥哥此来,难免气势上落了下风,自家们受他恩情,不可不报,有一腔血的,尽管都去,簇拥了哥哥前来,看他手段!”

擂台深处,陆谦赔笑与金人安坐,闻听外面呐喊赵大郎将来,心下冷笑,拊掌道:“事将成矣,可去官家心腹大患!”

那金人使者,汉话颇为流畅,耳听外头乱嚷,心里冷笑不止,假意道:“莫非更有好汉,怎不见前日便来?”

陆谦笑道:“贵使不必担忧,那厮只是个街头巷尾好勇斗狠的泼皮,量他无胆违了高太尉均旨——贵使不知,此人好生无礼,正要请贵使一并剪除,那盟约之事,都在太尉手上,只消此事了结,盐铁铠甲,足量供给。”

金使心满意足,将交金错银器物细细把摩,心下暗道:“都说汉人富庶,不料竟至于此,花花江山,有这等人物把权,若有­精­兵一支悄然南下……”

一念至此,金使心头火热,却也暗暗警惕,他此来,本为与宋结盟共罚大辽,为的是中原­精­良兵器充裕盐铁,又本国十分之小,应对大辽力有不逮,若是再行念想大宋,倘若一言不慎为人所知,大事不能成,罪莫大焉。

只是诱惑便如毒蛇,心头里存了这个念想,他倒勉强按捺不得,一咬牙暗道:“只消取了大辽,以狼主­精­细,十年便足,彼时举兵南下——咦,宋兵战力不济,宋廷糜烂如腐,此事定当细细记了才是。”

值此宣和二年,完颜阿骨打建国五载,第二次重兵攻掠辽国。自政和四年宋遣使者与金通好,至今往来许多,此番金人遣使南来,一则为签订盟约,二则也为探听虚实,宋廷已选了马某,将往海上共下国书,此所谓“海上盟约”。

宋辽两国,百年世仇,为报此仇,又兼金人许宋以燕云之地,宋廷喜不自胜,将盐铁除却****而外,可应允供给金国,所谓以靡­肉­资虎狼,不外如是。

且说赵楚,既已允诺打擂,便取轻便衣物换了,出门来,闲汉泼皮前呼后拥,纷纷攘攘往菜市口而来,及半路,有两个汉子窜将出来,拦住去路道:“大郎稍带,大娘子有几许闲话,要小人两个稍带过来。”

赵楚认得,正是玉香楼两个把门的,和­色­道:“阿姐有甚么交待,值得这般急忙?”

那汉凑前,低声道:“大娘子道是有贼要害大郎,此去打擂,万千小心,一莫害己,二莫伤人,有个退路,便是……便是那贼有甚么把戏子,大娘子处自有计较。”

赵楚叹道:“既要生死文书,不分死生,如何定输赢?俺也知那厮只等今日,然则骑虎难下,如何能收手?且去教阿姐安心,既是有文书,便是打死那厮们,最多落个担待,­性­命无忧,莫要她为难,莫得委屈都吞了。”

那人道:“哪里肯,大娘子已往菜市口去了。”

赵楚默然无声,半晌道:“也罢,只好如此,前头一并去罢,待俺入那厮们牢笼,也好有个递水送饭的。”

又叮嘱那汉道:“只怕俺这一去,三五日不能见人,须谨记,莫要俺阿姐作难,不须求人,也不必串动,俺自有计较。”

那汉忙忙应了,叹气往前,自寻李师师去了。

又行几步,一泼汉子迎面撞来,都是平日相熟的,赵楚秘谓一人,道:“禁军枪­棒­林教头,老小都托付于我,允人之事,不可有始无终。想高俅那厮,并了官家,要赚俺一条­性­命,早晚脱身不得,只望众兄弟看平日交情面上,多多照拂。”

汉子们道:“哥哥托付,便是没了­性­命,定当保他无忧,只是自家们好勇斗狠颇有手段,究竟如何宁乃,哥哥只管吩咐便是。”

赵楚道:“倘若俺这一去便落了毒手,众兄弟须连夜保出林教头老小,俺屋里颇有资材,只管尽量拿去,待天明,往城外寻个稳妥所在,寻个时日,教人护送了往东去罢。”

汉子们点头应承,又问:“何时送出,往何处而去?”

赵楚沉吟片刻,算计风雪山神庙时候,断然道:“入冬便送走,明春送至京东西路济州府济阳郡郓城县押司宋公明府上,便说赵楚托付,好歹要教林教头一家团聚,不可轻辱!”

汉子们一一应诺,又道:“哥哥千万莫说丧气话,便是那厮们胆敢幽囚哥哥,小弟们也有计较,伙同京师里三五千好汉,管教哥哥周全杀出路子,天下之大,三山五岳莫不好汉林立,只消哥哥领个头,做那没本钱的买卖最好!”

赵楚忙道:“休得鲁莽,弟兄们日子虽是清苦,清白人家,恁地落个贼寇身子,教俺如何担待得起?量那厮们无胆在京师里结果俺一条­性­命,只待出了京师寻个落脚之处,倒也图得清闲。”

汉子们齐声应下,俱各分派出,一行直奔张教头家里。

赵楚又吩咐一人:“待俺入那厮们的毂,劳烦兄弟托俺一句话,只对俺那阿姐说来,教她使人往俺住处,有些用处的物事,尽都取了去,莫教那厮们玷污!”

一面说,快步到了菜市口,人都喊赵大郎到了,前头让开一条通道直达擂台,赵楚睁睛细看,只有三五个粗壮黑汉,乱糟糟披了头发,衣襟不分左右,行动恍如禽兽,不知廉耻,正是金人。

托的一声跳上台,那押台的虞侯,便教取生死文书来,赵楚提笔画了押,有金人径直来,将手指上面摁了,摆开搏击架子,就等厮杀。

赵楚手指他同伴,喝道:“何必分开,只管一齐来,快快将文书上画了押,好送你几个上路,敢小看我中原好汉,不知爷爷拳头厉害?!”

此乃打擂规矩,赵楚虽是心下好笑,却也不得不依了,若不然,冒失失见面便打,观擂闲人便聒噪起来。

金人不懂汉话,闻声转目去看虞侯,那虞侯只是冷笑,低声与那厮几个耳语,那金人一声叫,愤怒如雷,连连互相阻拦同伴,都要打第一个。

等他几个选出,赵楚撩衣坐马,使出黑虎坐-台,稳稳居住当中。

金人不敢大意,或也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待绕在赵楚身后,呐喊一声狠狠扑来,这一扑,恍如猛虎下山,虽无腥风,却有恶力。

赵楚有心试探他招数,轻轻一闪,那一扑便没了名堂,这金人拳头,只擦着他眼皮掠过,台下观战百姓,俱都啊地一声大叫。

那金人见一扑无功,腰身翻转,双腿化一把剪刀,又是猛虎模样,号称摆尾,正是那一剪,看准脖颈,若是剪实,木桩也得粉碎。

赵楚再让,使个铁板桥闪过,却也退到擂台边沿,百姓瞪目,不敢呼吸。

那金人眼见,狞笑连声,双臂支住身子,一条腿,蓦然如鞭,呼啸抽来,只等赵楚跳起,他又一腿便可趁虚再行绞杀。

当此时,宋相赵挺之,与金人副使完颜拓,双方交换国书,正将一纸副约按下印玺,其约当为正约前提,约定宋予金熟铁万斤,盐万石,而金人先行伐辽。

文书里却未写入,以赵佶胸怀,以金人早已伐辽之实,本不欲重复,奈何他心内想的,正是金人以好战之士,行损害赵楚勾当。奈何此计较,休道赵挺之面目无光不敢写入条文,便是完颜拓,心里也好生古怪,此番买卖,合甚么见着?

如此,只等赵佶心事完结,此约便有了成效,盐铁换一人,赵佶心内虽不甚得意,却是欢喜得很。

蔡京闭门不出,早备了乞骸骨陈情表,一时间,风动云惊。

第十一回 受刑不受罪

擂台之下,落针可闻,寻常百姓,近了便见那金人剪子似双腿,只等赵楚伺机跳跃,又要行那前几日里绞杀好汉的勾当。

有行家把手,眼望赵楚退无可退,脱口喝道:“赵大郎宁耐,休教那厮们撩起腿来!”

一声落,又一声起,只听擂台之上咔嚓一声响,那金人嗷地大呼,撕心裂肺,丧了爷娘似,几个同伴慌忙迎去,众人也不知究竟。

赵楚大笑,道:“花架子颇有些看头,力气却小了些,可是你家­乳­娘教养?”

众人只看他眨眼间击败金人,俱呐喊,有看的真切的,窃窃笑道:“传闻赵大郎自幼猛虎养成力大无比,骨头坚硬似铁,竟不料至此!”

那金人鞭腿扫来,何止八百斤力道,赵楚既不曾跃开,更不曾躲避,屈膝闪过他一条疾击,不待稍缓,金铁似膝撞,正中那人膝下,正是韧带所在,只这一下,那筋骨便断了。

金人很是悍勇,单腿立起,合身便扑,双臂使个锁金仙,牢牢将赵楚定住,他两个同伴,更不搭话,揉身四只拳头如雨点,望定赵楚面目双侧捣来,只听拳上风声,若是捣实了,果真神仙也没法解救。

台下怒声呵斥,都道:“好生无耻!”

赵楚心下既惊又怒,金人里,那完颜阿骨打好说也是个英雄,北地人既以好汉自诩,怎肯做就这般寡廉鲜耻勾当?

顺目来看,那三个金人蛮子,满目尽赤,气喘如牛,望他如世代仇雠,又似金山玉河,不及细想,台下托地跳上几条大汉,喝道:“把你些无胆蛮子,敢在俺中原撒野,你有帮手,俺也有弟兄!”

台后骤然蜂拥出三五十厚甲军汉,手持刀枪呼喝连天,那虞侯在一旁也叫:“寻常打擂,都是签了文书的,你几个怎敢捣乱,快些打将下去,说不好,一刀杀了!”

百姓纷纷乱走,都嚷:“不得了,有通了蛮夷的­奸­贼!”

好汉们既为刀枪所迫,又不敢下手加害,一时间倒退下台,愤然叫道:“赵大郎休慌,俺们早晚报此大仇!”

赵楚纵然有九牛二虎力气,那金人以死相拼死死锁住手臂,只得强仗步下有万钧力道步步后退,眼见那虞侯竟也有帮手之意,蓦然大喝,声如霹雳,道:“本待打擂,不愿伤人,如何敢安排下手害俺,便是血溅五步,也顾不得那许多!”

一言既出,后肘连发,势如奔马,那金人腿骨尽折,行动不便,又兼死死锁住赵楚,竟为他一时所乘,胸腔里烂了内外的棉絮一般,张口一汪血箭飚出,手臂渐渐松软,轰然倒地,死了。

既杀一人,赵楚心忖:“今日之事,定非赵佶那厮害我,杀一个也是死,杀十个也是亡,好歹拉他几个铺垫,那厮果真敢杀俺,拼着脑后半节反骨,定教京师血流成河!”

计较已定,砰然如山崩地裂,足下生了跟稳稳站定,晃动肩头让过金人,劈面一掌正中那虞侯,那厮满面鲜血言语不得,竟发了­性­子,高叫道:“上司里发了狠,莫教这厮逃脱,杀他,便活!”

蜂拥出军汉,不敢直面,蓦然帷幕之后有裂帛之音,明晃晃刀子,自背后探出,眨眼先杀几条健军,正是金人打扮,却是汉人面目,手里仗着弯刀,齐齐扑将过来。

那虞侯腰间一柄腰刀,也为他掣在手里,看赵楚身后两人合势扑来,大喊一声壮胆,挺着刀子往赵楚心窝里扎去。

台下百姓,俱都呆了,本是看个热闹,哪想竟要搏命,清凉处李师师慌了手脚,要喝青鸾两个帮忙,毕竟人头攒动举步不能,眼见厮杀一团,万千奈何不得。

好赵楚,不避身后,踏步而前,让过了刀锋捏定那虞侯胸口,高高举起发力掼落,那虞侯,叫也不及,又死了。

既杀此人,赵楚再不顾及,踏步而前,如荡万军,劈手格开两把弯刀,叉食指如箕,那健军里也有好手,却哪里见过这等凶人,躲闪不及,为他轻轻捏开咽喉,登时断气,两把刀尚未落地。

赵楚寻不见趁手兵刃,挑起弯刀两把,正堪合手,翻转持了,蓦然倒退,奔马一般,金人不料汉人里竟有这般人物,一时不查,待觉悟时,心窝里刀尖剔穿,那肝脏竟不破,为尖刀所穿,如悬在腰后,血淋淋好不触目惊心。

所余几人,同伴先丧两命,先惊了心,见他再杀金人反步而走,将个背心留了出来,不知谁,大喜喝叫,弯刀攒动,望定刺来。

赵楚断然回首,猛虎回头一般,高高跃起,身形遮住日光,惨淡裂了那厮们心胆,只见寒光一道如流星,脖颈上清凉,都当了断头的。

这一高跃,寻常好手不敢做来,最是讲究势大力沉眼明手快,一个不慎,脚下无根便是死,有血勇的汉子见他眨眼间连杀数人,这一跃平生做不来,一声喊喝彩如雷:“好手段!”

这时节,擂台上横七竖八十几条尸体,有那断了头的,腥风扑鼻,赵楚丢开弯刀,闭目长叹,陡然喝道:“俺本不愿伤人,奈何他几个以死相逼,不得已,尽皆杀了,众人莫慌,看那官衙里,几时乃我甚何?!”

前番厮杀,惊了后厢里陆谦与那金使,金人悚然而起,道:“不意中原,竟有这等人物,可怜自家来时随从,好手先丧一半!”

陆谦忙道:“贵使暂休怒,那厮胆敢杀人,说不好便是死,早晚教贵使称心才是!”

金使心下喟叹,暗道:“若这等虎豹儿在我大金,万人敌,开疆拓土封侯拜将,狼主恨不能当个宝,可叹宋人竟至于此,如此江山,合该早早告知了狼主,早晚拿下!”

陆谦一面看这金使面目,心下惴惴,喝令军士拿了赵楚,道:“这厮胆敢杀人,定斩不饶,教开封府好生看管,走脱了,饶他不得!”

抢来要撕毁生死文书,往擂台上一瞧,哪里能见,又不敢近赵楚讨要,立定一旁喝道:“那文书,乃是官府里凭据,谁敢胡乱拿了,若寻见,一并发落!”

赵楚望见一行军士远远开来,领头的金枪白马,不是徐宁又是哪个?!

徐宁手段高超,几日来先去了金枪班,又被高太尉点了来巡查走动,今日之事,他本万分不愿亲来捉拿,上司有命,推却不得,靠近来远远一揖,尚未开口,赵楚道:“好汉做事,本有担当,贼既为我杀了,有始有终,只管来拿便是,不教兄弟为难。”

陆谦闻言,又喝令随从看管徐宁,道:“把你些犯上作乱的,竟不思报效国家勾连一气,早晚告知太尉,当反贼都杀了!”

赵楚侧目而视,缓缓道:“若你能活命过了年前,江湖里的好汉,将这厮杀了,俺感激不尽!”

陆谦慌忙而退,赵楚跃下擂台去,目视左右为难徐宁,道:“不须绑了,前头引路,开封府大牢,未曾见识过。”

他一身都是血腥,金枪班的军汉,都是贵勋家的,哪里见过,远远围着不敢来绑,听他这般说,又见徐宁默然不语前头先行,俱都松了口气,又看擂台上人头滚滚血成溪流往下滴,咬牙切齿。

李师师见他发起­性­来杀人,骇得一口气竟背了过去,慌得青鸾两个急忙来救,幽幽醒转,不见人面,只军士围了擂台收容尸体,待知暂且关在开封府里,扭身疾走,道:“快些生个法子,他­性­情激烈,不料竟至于此,好歹赎人出来,莫教牢里吃了­干­系。”

青鸾只觉手脚冰凉,闻声强自打气,道:“他于街头的好汉都有交情,开封府牢里,大都与他有旧,想必暂且­性­命无碍——只是此番算计,定是那某下手,娘子要寻谁来?”

李师师一时茫然,竟呆了,心里只道:“正是,既是那人要下手,奴奴又能寻谁说情来?”转念恨道,“难不成,只好眼睁睁等死?!”

红萼心里毕竟有计较,劝道:“大郎既不教那厮得逞,如今情势,又是京师里万千百姓面前,金人歹毒在先。那人若要称心如愿,娘子处不好太过逼迫,大郎既曾入军,只怕发配是最好发落。”

李师师垂下泪来,决然道:“我知大郎,若是委委屈屈将这身子换他平安,早晚再不能见——也罢,便依他,倘若开脱了,天高地远,终能相见,若是……奴奴生来清白,将这薄命陪了他,也好过肮脏世间留恋!”

有了计较,心里便安,李师师­精­明过人,拂袖道:“只在金钱巷里等着,闭门不见外人,谁敢逼迫,也是杀了,早早开封府里陪他去。”

青鸾恨恨将擂台上下打望半晌,紧随而去,心内只是道:“他既有友朋无算,倘若那某定要下手,不若联络百十个好汉,定教那黄金窝也一把火送了!”

待到了家门,悄然去看红萼,却见她揽镜自照,平日不屑的胭脂水粉,都堆在面前,怒道:“大郎命在旦夕,你不思生个法儿解救,要这劳什子,好不知羞!”

红萼淡漠一笑,低声道:“娘子有死烈之心,你也有必死之心,总要有个窝囊着活,早晚有报仇时候。想那妲己褒姒,奴虽无倾国颜­色­,曲意奉承不难,金人既来,狼子野心,不教这天下翻覆,不来泉下相会。”

青鸾愕然,细细看去,红萼泪如雨下,却轻轻微笑,皓齿将那红­唇­都咬破,嫣红一片。

正为李师师听见,心内大恸,三人束手无策,只得先这般计较了,抱头而泣。

只说赵楚,为金枪班押送来开封府大牢里,牢头都是泼皮闲汉,早早与他有旧,眼见了大吃一惊,待将金枪班远远送走,忙忙来问,道:“哥哥如何落这般模样?”

赵楚笑道:“金人蛮横,­奸­贼无节,被俺一刀杀了。”

牢头们叹道:“前番万人俱呼要哥哥打擂,小人们早晚担心,果然吃了官司——且不忙,哥哥只在此处住了,不比外头,还要哥哥受些委屈。”

挪出个空间来,赵楚不知生死,心道果然要死,必先有些力气挣扎,径自坐了,不片刻牢头送来酒­肉­,大快朵颐,谓众人道:“这世道,饿煞爷娘的忠孝两全,卖国求荣的坐了高官,把俺们这一身都是本领的,只想着谋害毒杀,想开国来英雄好汉,不知已屈杀多少,俺今落难,纵然一死,死得其所,心胆酣畅,只是放不下苦命的阿姐,你几个劳烦平日里往金钱巷上跑一趟,教她莫为难,莫委屈,莫起必死之心,逢年清明,俺那坟头上,少不得一坛美酒。”

牢头们忧心忡忡,一面劝慰道是必会无忧,一面件件依了所请,叹着气,美酒肥­肉­流水似往来送,道:“哥哥平日接济,小人们常念无所回报,今日都在小人地头上,倘若不教哥哥好生……好生快活着,没面目撞见江湖上好汉。”

如此过三五日,外头不知究竟,只机灵的牢头回报,道是金钱巷大门紧闭不容出入,有黄辇时常来探,不得门而入。

这一日,赵楚吃了酒,正往­干­净铺子上躺着,蓦然鼓声如雷,有牢头抢先进来,低声道:“府尹升堂,哥哥去了,千万莫与他犟嘴,好汉子,也吃不消那官儿们万千手段,­干­­干­净净回来,小人们还有好酒,都替哥哥藏着。”

赵楚一面应了,为如狼似虎枢密军汉引了,尚未贯那枷锁,行动甚是轻便,片刻转来开封府堂前,京师百姓,也有好汉,不下千人,鸦雀无声将个府衙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上了堂,那府尹先喝:“把这厮,若非补救,将将坏了两国盟好,此罪,汝可知?”

两个持刀柄乱敲腿弯的健军,又唤来同伴,强行将赵楚摁在地上,骂道:“吃黄口刀儿的贼汉,公堂爷爷面前也敢放肆,不打断你的腿!”

百姓里有人喝道:“将这厮几个面目记了,早晚杀他们上,­鸡­犬不留!”

那军汉陡然失­色­,急忙放手,府尹大怒,又不好寻见恫吓的人,只好又问:“兀那汉子,可知罪?”

赵楚昂然道:“金贼杀我弟兄手足,何不与他问罪?­奸­贼助纣为虐将近卖国求荣,何不与他问罪?那某为一己之私戕害好汉­性­命,何不与他问罪?”

府尹喝令刑杖,又问:“既有罪,受不受?”

赵楚脊上吃了棍子,是几下下去,皮开­肉­绽,竟不觉痛,呵呵笑道:“人命为最贵,俺既杀人,本该受刑杖,然则本无罪,便不受罪!”

府尹又令刑杖,再三喝问:“受罪不受罪?”

三十棍下去,血流如注,皮­肉­翻开,百姓不敢直视,赵楚厉声道:“本便无罪,如何受罪?”

府尹丢下水火签来,再刑十杖,道:“不受罪,便该杖死!”

赵楚冷笑道:“便是杖死,绝不受罪!宁受刑,不受罪!”

府尹大怒,待再令击杖,堂后有人轻咳,又见百姓里许多好汉群情激奋,也有那亡命的彪形大汉摩拳擦掌,心里先失了气,走下堂来,目视赵楚后背,触目惊心,乃道:“既已伏法,看你西军里与贼拼杀功劳,再行杖脊五十,刺配青州,你可心服?”

赵楚冷笑连连,那府尹见势不妙,也是左右为难,既不好恶了官家叮嘱,又不能得罪心黑手毒的蔡太师,急忙取了判文,使军士念,道:“京师赵楚,­性­情桀骜,念曾有忠君报国之举,又有勾当保举,既杀人,须抵罪,再念生死文书,故以斩立决改杖脊五十,刺配青州,即日动身!”

群情哗然,有几个­精­明小厮,扭头往药铺里便走。

赵楚咬牙再受五十杖,拂开衙役牢头搀扶,目视那府尹,蹒跚而去。

此判既出,不容更改,好歹赵楚记着,似是太师蔡京极力说情,虽知他也有龌龊计较,也是为国,终究记了这个好,只听闻竟是名叫董超薛霸的两个押送,心内又起了杀机。

使牢头打探,太尉府里那陆谦并着富安两个,几日前出京,便知林教头以去了草料场,看看天­色­已将欲雪,唤叮嘱了去照拂张教头一家的来细细问了,放下心来,背上敷药静养,只等天明动身。

这一去,好有一比,蛟龙脱了铁索,猛虎出了柙兕,如鱼得水,海阔天空。

第十二回 月下西来夏布裙

岁属深秋,月朗星稀时候,正是寒冷,眼看天明。

赵楚背上疼痛,火烧一般,辗转醒来,将外头人送来褙子披了,挪身而起,沿墙脚缓缓走动,待得一身暖和,天已放明,邻间牢狱里的,呼噜声尚如鼓。

外头挤来一泼牢子并几个牢头,置办了热腾腾酒菜,流水价送将上来,一一排开布在桌上,领先的斟一碗白酒,道:“哥哥恩情深重,今日眼见往青州去了,再见不知何时,小人们也说不来许多好话,只请哥哥满满地吃酒,待得天明,便就去了。”

赵楚与他连饮三碗,笑道:“弟兄们何必说些晦气话,我看你们,生龙活虎,正是­精­壮时候,五十年,也能相见。好汉子,死别不过而已,生离何须忧愁。俺便是要去了,弟兄们留在京师,比不得别处,若有花销,寻俺阿姐,她­性­情温敦,无不允。弟兄们也是人前看下眼的,作哥哥的有句话儿,须时刻谨记在心。”

牢子们垂泪,都道:“哥哥只管吩咐,都是小人们前世修来的福分,旁人怎不见哥哥临别教训?”

赵楚道:“你几个,有家室的,都须知冷知热,娘老子在的,生前须好生孝敬,无家无室的,也莫整日值更下了便寻浪子乡里,人前,须莫学俺,不可吃了苦头,人后,谨记祸从口出,白酒是好,倘若由此发了罪责,不比俺天下之大孤身四处可去。”

牢头只是笑,泪奄奄地,吃一碗酒道:“哥哥叮咛,小人们万千记下。小人在牢里,也算是个说话公道的,弟兄们颇是服气,公推俺也要叮咛哥哥些言语。”

赵楚一一与他吃酒,道:“但讲无妨。”

那牢头道:“哥哥­性­子激烈,容不得腌臜,好汉里头一条,英雄中第一个。只是这天下,已是脏了,世道如此,容不得哥哥使­性­子。这一番东去,哪两个公差,董超薛霸,都是当官的门下走狗,哥哥又与李大娘子情深意重,保义郎儿心里早早惦记,只怕那两个千万里路上要寻下手险恶,哥哥谨记小人们的亏,逢林莫入,有夜莫行,早早到了青州,有安排,教人往送个信来,小人们在京师,佛爷座前早晚一炷香,只盼哥哥周全。”

赵楚默然,心神忍不住激荡,暗道:“俺平日与他等厮混,只为来日计较,他等都是受苦的,这世间的恶人不知见识过多少,不难瞧出俺别有所图。然这一别,情真意切,这世间,义气莫过如此。”

当下不复再言,好生几坛子老酒尽都吃了,外头乱哄哄有人嚷,教刺配的动身。

牢子们不能出门,只在拦栅里站住脚,眼见赵楚上了枷锁,被那如狼似虎的军士押了出门,黯然泪下,赵楚回头笑道:“弟兄们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千山万水,临别暖心,有赵楚在,便有今日义气在,十年八载,后会有期!”

有那年轻的牢子,平日为人懦弱,为泼皮所欺,整日衣衫不振,若非赵楚,做差也得丢了,扶住栏杆,蓦然号啕。

赵楚顿足,目视催促的军士,缓缓道:“常言道,善恶有报,俺那兄弟,有几句要紧话尚未吩咐,稍容片刻,自有后报。”

军士不敢逼迫太过,看看当官的悄然往前去了,只得先行散开,道:“三言两语,莫教小人们为难。”

赵楚一笑,走去隔了栏子抚摸那牢子头发,缓缓道:“兄弟不必如此,俺这一去,譬如鱼跃天空,好不自在,为作个念想,兄弟也该笑颜以对,倘若作哥哥的往后念起兄弟模样,只是哭哭啼啼,宁不教人挂念?兄弟今也长成,俺平日教你三分手段,须不可半日懈怠,有一身本领,方能有后会之期。”

那牢子不过十七八岁,又无爷娘,便是这差事,也是赵楚使了银钱托人取他祖上勋贵领来,泪眼朦胧道:“大兄教训,无一日不敢忘,只盼哥哥周全抵达,年月康健,能上山下海时候,辞了这差事,便来哥哥身边伺候,报答再生。”

赵楚笑道:“一年,便有一年事,莫使­性­子,好生做着差,心中想念,便往东扫一碗白酒,身在千里,俺也能嗅得酒香。”

那军士们,生恐误了时辰,连声再三催促,牢头觍将过去,奉送许多银钱,方容这片刻。

那牢子,将一包伤药置于赵楚袖内,道:“此药­性­尚佳,大兄背有杖伤,一路须谨记敷掩,虽是天冷,也怕发脓,没个贴体的在,那厮们手里,哥哥若无半分力气,砧上鱼­肉­。”

赵楚不忍拂他等心意,牢靠藏了,退将几步,长长一揖,与他等作别,大步而出。

出牢门,再无送行的,两个自衙内取了文书的公差,粗壮凶恶,手持长棍腰悬钢刀,背上负了行囊,足下蹬着快靴,不耐烦喝道:“落了难,尚不知觉,教自家们好等!”

左厢那个,唤作董超,右首便是薛霸。

薛霸机敏,急忙止住焦躁寻衅的董超,低声道:“伴当何必与他这时候龌龊,一路少则三五月,不怕寻不到时机,此时闹将开来,京师里不要命的何止千百,你我老小如何能安?”

董超方收住­性­子,催促着赶路。

赵楚不与他两个计较,那引了军士押出牢房的小官儿,将他行囊挂在手腕,略略打量两眼,转身而去。

出东门,行不及十里,尚未出繁华所在,长亭之内,人头攒动,不少三五百人,踮脚正往这厢观望,见三人来,有人高呼:“赵家哥哥慢行,小弟们只来送一程,且吃杯水酒!”

董超薛霸吃了一惊,本想无人来送,原来竟都说好聚在此处等待,眼看这长亭里,有贩夫走卒,有街头青皮,也有勾栏里的娘子,更有三五个长衫冠戴的,三教九流。

薛霸,笑容可亲,道:“十里送别,也是合该,只管别了便是,但不可耽误行程,好趁凉,快快地走半晌才是。”

只说李师师三个,天不亮便赶来这里相侯,有说上话的汉子,四周把住角落不教人来叨扰,将她三个,正在最高处。不过半晌,又软轿行来,落地迈出个冷美人,模样俏丽身姿修长,却是赵元奴。

使红萼将她请来,李师师道:“元奴何来?”

赵元奴目视她三人熟桃般双眸,片刻缓缓叹道:“你我都是人前人后强颜欢笑的,我却很是妒你,有个实在的惦记,胜似万人众里取那魁首。”

李师师强笑,道:“阿弟此去,不知哪年再相聚,送他正该。”

赵元奴往来时路上远眺,幽幽道:“只怕这一送,心儿也摘去贴了。”

李师师再不言语,俱各无声。

日头方起,清雾里远远行来三人,只一看,披头锁了木枷的,不减昂扬之气,送行汉子们喝彩连声,都道:“方是赵大郎,只是清减了许多!”

李师师忍痛不住,泪落如雨,便是个猛虎,今日也落了牢笼,看他披枷戴锁,额上重重刺着金印,纵然与往昔不二,可怜前途莫测,天下之大,再往哪里寻他?

待近了,汉子们分出几个将那董超薛霸拦住,好言好语贿赂,凶神恶煞恫吓,只不教他两个来坏事。

赵楚上了长亭,李师师泪眼朦胧,哽咽不能出声,只奔来将他手腕牵住,陡然大哭。

赵楚与赵元奴见过了,回声劝道:“阿姐不必啼哭,区区千里路程,待俺事了,寻两匹好马,旦夕便可再回京师。”

李师师只是摇头,说不出半句话来,青鸾­性­情刚毅自知定有相会时候,站在一厢不言语,倒是红萼,许多日子来提心吊胆,又曾抱了忍辱负重之心,如今稍稍得缓,神智一片模糊。

她三个,来时不知计较几日,有千万句叮咛的话儿,如今只字片语说不出口,好歹激荡缓了,又是上路时候,李师师将一包金银塞来,道:“一路上总要使唤,钱财能行的,便莫使气,总不想自家儿周全,也该谨记,虎狼口中,有个苦命阿姐度日如年只盼再能见你一面,莫坏了身子。”

赵楚一一记下,往周畔拱手,大声道:“弟兄们义气深重,赵楚谨记心头,待方长来日,取京东白酒,再与弟兄们痛饮,三百年,赵大郎不该­性­子。倘若有弟兄往京东来,只管寻俺,国威王法,挡不住弟兄们相会!”

好汉们一起拜别,又有送金银之物的,赵楚绝不推辞,一一接了,返身与赵元奴道:“元奴阿姐最知冷热,俺这一去,只求往后多与俺阿姐走动,说几句贴己的话儿,赵楚感激不尽!”

赵元奴避开他大礼,道:“自当如此,待大郎归来,还你周全师师。”

此人不知出处,如此­性­情,竟能容于上大夫之流,达官贵人似敬她胜却重她,不知究竟,有此应诺,赵楚安下心来。

回头时,李师师已背过气去,幽然醒转,无声恸泣,唤青鸾将钱物要贿董超薛霸,赵楚拦了,道:“他两个,俺怎不知?不必看他脸­色­,俺非林教头,拿俺不得。”

李师师从他,别时轻握手掌,闭目如断山河,缓缓道:“郎心如铁,妾意如河,生不绝,源不断,虽非清白出身,宁愿九死,不教断了与弟郎纠缠。”

赵楚眼眶微红,轻吻她额角,一言不发大步下了长亭,董薛两个急忙赶上,不片刻,转过山岗,渐渐没了影踪。

众汉子渐渐散去,只这四个,怅恨遥望,日当正午,李师师蓦然出声,如稚子啊呀,俄而放声长哭,声动九里。

赵元奴面­色­不决,如称重物,心内算计,不为外人道来。

只说赵楚三人,大步疾行十里,董薛两个追赶不及,喘息如酷夏长毛狗,叫苦不迭,见有路边酒旗,忙忙赶上道:“虽是深秋,日头也烈,正有个吃酒的,且歇息片刻,过了最热时候再行赶路,也是不忙。”

赵楚嘿然冷笑,却不拒绝他两个,那小酒铺里,也有三五个赶路的闲人,高贵的围了内里静悄悄养神,粗汉们便在门外树荫下,摇动蒲扇,大口吃酒,老小两个店家,满面笑容走马灯似伺候了。

众人见他三个,有闲汉吃了一惊,指着赵楚与同伴道:“非是赵大郎么,传言杀了金人拳镇京师,奈何恶了官家,又吃罪高太尉,怎地竟刺配出来?”

同伴便笑:“休管他好歹,碍你我何­干­?吃酒赶路,方是正事。”

董超薛霸两个闻言,甚喜,又不敢与那有身份的往内去争座子,便在门外粗凳上坐了,大马金刀似高声叫道:“店家快拿酒­肉­来,那厮有的是金银,分文不让你的。”

赵楚寻个清凉处,只是冷笑,问店家要了肥­鸡­白酒,双手把住胡乱嚼完,又问店家要了白面饼子,将几斤­肉­也取来,将葫芦里白酒打满,自背囊取铜钱,分文不差丢给店家,也不顾天­色­燥热,起身便走。

店家拦住头,道:“差爷爷的,你也一发儿给了罢。”

赵楚见他店前有迎风飘展酒旗,旗杆如小儿手臂,轻轻一脚折了,喝道:“俺果然有闲钱,却是阿姐所赠,友朋打发,只在俺一路用度。把他两个,自有官府供给,与俺何­干­?要钱么,也是有,能抵俺拳头的,只管来拿!”

说罢,目视董薛两人,喝道:“俺自上路,你两个只管歇息,误了时辰,便是俺走脱,也是你两个担当,高俅那厮,要杀要剐,也有你两个担着!”

董超持长棍要打,赶不上赵楚走得快,只得恨恨丢了银钱,与薛霸急忙追去。

客人们咬牙切齿,纷纷道:“这汉子不知好歹,只怕有他苦头。”

那店家欲哭无泪,看那旗杆已断,只好又教人重新支了,骂道:“把这贼配军,好歹差爷爷手里折了­性­命!”

赵楚前头走路,那董超便低声道:“这厮出了京师也敢蛮横,不消再行押送,晚间寻个僻静,一刀结果了­性­命,你我回去复差便是。”

薛霸忙道:“不忙,不忙,林冲那厮,也有个大和尚陪伴,这厮如今不明身后,又有一把子力气,你我不是对手——且再过些日子,有的是帮手,他那金银,存着也是你我的,何必急于一时?”

董超闻言,满面笑道:“正是,正是,亏得你这好算计,那便容他蛮横几日。”

一路疾行,董薛二人渐渐追赶不上,叫苦不迭,他两个押送犯人许多年,不见有这等硬骨头,眼看渐渐人烟稀少,渐渐又到了无人之境,前后寻不见打尖的村店,天­色­已是晚了。

便在道旁,寻了个小林子,他二人好歹攒些力气迎头赶上,赔笑脸告道:“天­色­已晚,不好赶路,往前也是深山老林,只怕大虫伤人,教你模糊丢了命,也是不好,倘若歇息,明日早起,也是一般儿行程。”

赵楚依言,自寻一块青石,仰面躺了,远远离开他两个,片刻又扯出酒­肉­来,若非董薛也有计较,不得不来哀求些水面。

夜风寒冷,董薛二人备有棉絮,紧紧裹了身子依偎着烤火,一边低声密议,赵楚临行,便只一身秋衣,却不觉冷,手抚背囊里李师师所赠棉衣,心潮起伏。

是夜,林风飒飒,如鬼夜行,两堆篝火,好歹存些暖意,正半夜,有夜枭咕哝,刺起董薛二人一身寒毛,赵楚却知,林里有人,翻身喝道:“谁敢同路,请来一见!”

董薛大惊,面面相觑,暗暗都道:“奇哉怪也,说好不在此处动手,如何能有人?莫非这厮同伙要来劫他?苦也,苦也!”

却那林里,树后转出个女子来,面如春水,行似杨柳,董薛粗鄙,不曾见过,赵楚却深熟悉,不是崔念奴,又是哪个?

早时告别,不见崔念奴,赵楚本当她不好出面,抑或不愿相见,心下哂然,不料她竟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但见月下,崔念奴舍却一身鲜衣绣鞋,似新做,却有许多压挤褶子的窄裙,­色­甚素,正是寻常百姓里女儿家穿着,青丝绾了木钗,手臂卷着青囊,莲足早换了行路高靴,虽面目如画,却是个小户人家的侍奉女儿。

待近了,崔念奴脸­色­有惊恐的煞白,瞥一眼惊喜交加的董薛二人,轻来赵楚身边,笑靥如花,道:“大郎一路,总须有个照料的,奴奴舍却从前,也是一举两得,大郎若是不肯,奴奴也只好独自行路了。”

她目光落在赵楚额角,突然有热潮,微笑中,目光悲戚。

赵楚犹豫良久,这人­精­明非是常人能比,又非工心者如红萼,若在身边,不知好歹。

只是她一介女子,舍却从前雍容,孤身上路,前途莫测,便是心有警惕,也不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当下叹道:“若是不嫌,便一起罢——只不知你要往何处?”

崔念奴怔怔瞧他半晌,突然一叹,稍稍坐远了些,将那篝火拨弄地作响,道:“居无定所,心无定所,大郎何处去,便先同你一起罢。”

赵楚欲言又止,崔念奴轻笑道:“大郎不必猜疑,今你以怜悯之心待我,往后我百倍报答,倘若有损害大郎心思,来世还当行那贱业,不得更改。”

赵楚不悦道:“纵然要取信,何必这般歹毒,好端端的女儿家,从今而后,便是新生,不可再有这般话儿出口。”

崔念奴应声,笑,有啜音。

时过半夜,愈发寒冷,崔念奴牙关格格,兀自不肯靠近。

赵楚心下恻然,将棉衣取来细细为她穿了,道:“念奴,念奴,无非世间身有仙骨心如蛇蝎的,怜你,叹你,却不厌你,如今落难,只你星夜来奔,天下之大,天地间便就你我最知此事冷热,不必再念往前,我待你,一如阿姐,何必提防?”

崔念奴怔然,不能推脱棉衣,半晌叹道:“大郎,奴奴的苦,心自知之,二十三年,知冷热的,只你一个。”

赵楚劝道:“明日又要赶路,那厮两个有加害之心,须仔细警惕,莫再作它想,好生歇息,都是苦命人,有我在,不教先害了你。”

崔念奴低低应声,见赵楚衣衫单薄,缓缓靠将过来,果觉他并无厌弃之心,沉沉睡去,将那粗布下的藕臂,不肯放手。

ps:难受啊,有啥也别有病,老祖宗诚不我欺,大清早的睡不住了爬起来码字,现在又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嗑药,准备再拼一章!

第十三回 段景住火烧铁槛寺

林雾起,晨水寒,掬一捧撩上,清明肺腑,将衣襟去擦了,转眼去看,四下里乱山千叠,影幢似澜,正堪入画。东升明星,西落朗月,交映成辉,冷风拂来,神清气爽。

赵楚目视董薛两个靠了尚自沉睡的,心下计较,道:“公文里不讲究竟,将去青州的路途,不过兖州,经大名府北行再折,彼处山贼如草,有田虎成势,这厮素与京师里高官往来,若是俺孤身一人,千万军马里来去如无人。然则董薛两个,既有加害之心,拦路恶人不少,崔念奴既以身投来,不可弃之,如之奈何?”

顺眼望去,崔念奴裹了棉衣,晦明不定篝火旁尚未醒来,鬓有霜华,娇俏无依,有瑟瑟形态,与寻常女儿大不相似。

转念又想:“想这一路,如今既吃官司,不可多由­性­子,这二人虎视眈眈,暗影窥伺在侧,倘若照料不及,她方有重见天日之时,定又落红尘之身,然则若顾及她,那厮们约了强人来抢杀,逃脱不得,宁耐如何?”

心下不由有些焦躁,道是她与李师师同处,虽不免有为人瞧破的惊险,己身不多这许多麻烦,眼巴巴地,一路逃来又是怎生个计较?

心内念及此处,赵楚又起警惕之心,此人狡黠,京师里莫不知晓,她此番随来,只怕更有分说,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当如何待她。

陡然间,逆风卷来,浸入骨髓,赵楚自持铜皮铁骨,便是雪地里不须厚重累赘棉衣,如今竟激灵灵一个寒颤,心下不解,方起身,旭日轮起,光芒如金,红彤彤燃烧如好汉血脉,登时只觉一头逆血直袭一身,霍然骇道:“俺是个泼皮身子,惯以义气自许,三山五岳的狼虫虎豹,不在眼下,她一个女子,孤身来投,便是怎地,千里相伴,休论有甚么勾当,总是不枉相交一场,如此龌龊心思,竟付在­妇­人身上,有何面目再称好汉豪杰?这天地里,但凡好汉,无不一腔子热血,都道光明磊落,若是腌臜心思多了,这一身骨头,便都得化作那陆虞候之流,断不可如此!”

决心已下,赵楚便忖:“既是如此,便只须警觉,不可再有虑及周全而行那将个­妇­人作贸物的心,管他险恶,一对拳头,只管打将过去,万千军里,也能杀出个血路来!”

将含糊梦呓两个目视半晌,赵楚踏步而下,自去篝火旁,将那火堆拨旺,忽见崔念奴微微颤抖,心知她已醒来,一面诧异果然是个工心的,一方以手抚她容颜,低声道:“不必惊忧,既许你一路周全,纵然死了,不教那厮们扯你再落深潭。”

崔念奴果然是早早醒来的,她辞别李师师,自小路截在前头,本便担忧赵楚忖及行路险恶不肯懈怠,半夜醒来,只见他沉吟不决来回踱步,心胆先冷了一半,只等他将由头说出,便决然告辞再不相见,不想竟有这番话。

于是睁睛看来,赵楚踞在身侧,缓缓道:“方才果然是想前路莫测不便携你同行,诸般计较,想你也知晓,只心内本是不愿,又觉娇弱女子,倘若弃了,赵楚便非是赵楚。往后计较,你自有分寸,只去路程里,俺便是个伴当,更作友朋,护你于路周全,不说分内之事,也是天经地义。”

崔念奴奇道:“怎是天经地义?”

赵楚笑道:“你身是女子,男儿立身,一则敬天立命,二则扈翼姐妹清白,岂非天经地义?赶路尚需片刻,莫多疑虑,俺既许你不弃,便是那厮们邀聚强人万千,定先保你抵达。”

崔念奴怔然,轻轻吁出一口气,迎向那明灿灿朝露,破颜一笑,再无风尘里媚行颜­色­,恍如漫山芬芳里,一头秋菊。

登时再无睡意,翻身而起,教赵楚往那青石上坐了,酥手如­嫩­,绾他发髻,道:“不该瞒了大郎,奴奴此来,举目无亲,不知所向,只怕三五年里,只好搅扰大郎情景,残败之身,容不得相报,只好整日侍大郎洗漱,只当是稍稍心安。”

赵楚寻不出安慰的话来,任凭她仔细束发,那枷锁束缚颇不灵活,晃动脖颈,转头笑道:“那便委屈了你,赵楚生来泼皮,不曾有使人侍奉之心,便是平日束发,也是胡乱绾了,正要念奴帮手。”

崔念奴指尖滑过额角金印,怅然无声。

看看天­色­大明,董薛两个磨蹭不起身,赵楚将崔念奴背囊取来自负了,大声喝道:“把你两个泼才,待俺先行走了,寻不见,休拿借口搪塞!”

将他两个骇起,一面忿忿暗自咒骂,也不敢要崔念奴往去服侍,心内越发狠毒,均道:“把这厮结果,定将这小娘取来,三五年堂下做挑水劈柴的活计,方出今日心内恶气!”

崔念奴看他两个眼­色­怨恨,只一想,便能知那般龌龊计较,本是不惧,如今却觉心头无依,往赵楚再近半步,心内方安。

如此三五日无事,沿路有官道旁的小店,晚间便自歇息,崔念奴不肯独寝,又不好说出,便与赵楚道:“奴奴既许大郎作个侍奉的,自无偷闲理当,大郎自在歇了,奴奴只在一旁,安寐一夜足够。”

急急行路,她娇滴滴如何能及?满面憔悴颜­色­,衣带也缓了许多。

赵楚心下怜悯,白日里为她说些体己的话,心头也明亮畅快,渐渐觉她似果真是个相交的,更怜她苦难,便道:“何必苦守,只在身旁,江湖里走动,不比舒坦日子,担待则个。”

那小店,哪里来单铺子,一张大炕,一溜烟排开,崔念奴自在墙脚安顿了,咬­唇­又要布个棉被挡住,赵楚知她心思,正­色­道:“何必把俺当那厮们?念奴心有天地,都是这世道,生生将个苦命的迫到了这里,莫教赵楚小看!”

崔念奴泪滴只在眼眶里打转,依了赵楚在他左侧躺了,赵楚将那矮几自炕头分开,谓董薛道:“清早赶路,夜间走动的,俺只当贼人,倘若梦里杀了,休怪手下无情!”

董薛腹诽不止,又不敢平白吃罪,忙忙堆笑应承,上下答应,道:“自家们最是贪睡,绝不肯醒来,一觉直到天明。”

及赵楚要歇,稍稍有些作难,他并不以龌龊待崔念奴,然则总是男女有别,若是便在她身边躺了,倒教崔念奴如何看待?

崔念奴翻身来看,脸­色­潮红如信,滟声道:“大郎不以那人等看我,奴奴又怎好将浪子心思看你?只是教师师听了,只怕心里不爽利地紧。”

赵楚支吾道:“怎会,偏你心思多,好歹歇了,莫教明日耽搁走路。”

崔念奴吃吃而笑,和衣仰面躺了,耳听他心口如擂鼓一般,本想取笑丢个玩闹,转念却道:“不可教他当我不改­性­子,多生厌恶。”

由是略略侧身,也是乏了,沉沉入睡。

及天明,崔念奴心里好笑,原来赵楚酣睡,最是追逐宽阔,排炕只方圆这般,哪里能供他辗转,竟来抢了崔念奴荞枕,便在她脸侧,不过咫尺之间,兀自受用般不肯远离。

生来不爱风流,偏生都是风流,果真风流?

崔念奴陡觉心跳如鼓,蓦然有些许忐忑,终究长叹一声,悄然转身,下地先梳洗了,又往后堂灶下取了热水来,方唤赵楚起身。

赵楚也觉讶然,他自家最知自家事,不见这般惫懒,最是警惕时候,竟不查崔念奴早早起来?

董薛两人,如常胡乱抹了脸面,眼见外头天光大亮,将枷锁又给他披了,崔念奴忿然道:“左右也无人瞧见,何必一起身便披枷锁?!”

薛霸笑道:“不是自家们不肯通融,几日来走的都是官道,只怕万一,一发儿往开封府告了,自家们万千吃罪不起。”

董超趁势道:“自然,走近路,虽险恶些,年前定能赶到青州,这枷锁,出了人烟地带也能去得,好歹有个但当,自家们受了便是。”

崔念奴心内冷笑,见赵楚并不阻拦,自问店家要了酒­肉­,奉于他两个,道:“差官也是劳苦,颇有些银两,打些酒­肉­来,路上好予两位解渴果腹,不知上了小路,哪里方有住店。”

董薛相视而笑,都道:“自是,此去,直往东北走,小路自家们也走过,前头带路便是,莫要迟延。”

待崔念奴取铜钱时候,赵楚道:“如何安心教你破费,我这里都是,沉甸甸也少些分量。”

崔念奴一叹,允他所说,取了碎银,又打了酒­肉­都裹上,两人出得门去,远远董薛二人拐入浅草中,隐隐只见背影。

崔念奴道:“自此,咱们须万分提防,他两个既是熟路的,前头只怕瓜葛不少。”

赵楚笑道:“何当如此,待往前再走,寻个有集市的,买个青驴,只看你日日消损,过意不去。”

崔念奴道:“哪有侍奉的讲究?连日来很是快活,大郎莫以此为念,教他两个又生起龌龊来。”

赵楚道:“不管他,俺只是心疼,便不如此,他能少了加害的心?”

崔念奴啊地一声,再不矫情,行了一路,方道:“大郎无心之言,平生从未听过,哄人的好话,车载斗量,只这一句,奴奴只怕此生也忘却不得。”

赶上那两个,看四周果然无人,便将枷锁取了,小心将枷上告子贴身收好,逶迤而去。

再行三五日,天­色­越发寒冷,崔念奴披了赵楚棉衣,见他衣衫单薄,便自集市里买来粗布针线,拙然拿捏不好,却无端显出耐­性­,每歇息时候,舞弄不止。

赵楚阻拦不住,她只是笑,道:“奴奴也学诗文,也工笔墨,只这女儿家的女红,今日方亲手见了,大郎莫怪粗手笨脚才是。”

昏灯之下,她素影婆娑,赵楚心内感动,更有不知名知觉渐渐衍生,不知究竟。

这一日,黄昏将来,夜幕缓落,昏鸦点点,山风过衣,眼前群山,仅可容错身而过,十分险恶,董薛二人面­色­含喜,催促上山,赵楚二人见他两个劈头盖脸只说山上有寺不可使人瞧见端倪,好歹将枷锁上了,迈步先往山顶而走。

那山道,只脚走出的羊肠,夜­色­里鬼影呜咽,山峰上不闻佛钟,寂静中自有杀机。

董薛二人也觉不妙,将长棍紧紧持了,不住侧目来看赵楚,见他皱眉也是不解,方略略安心。

待走近,只见山巅一处寺院,怕不有三十年光景,墙­色­斑驳,琉瓦横斜,山门上篆刻三个大字,道是铁槛寺,不知何处僧人化来?

寺内鸟悄无声,休说佛号,董超将棍子往山门上敲击半晌,也不见人影来迎迓。

薛霸心下奇怪,与董超合力将那山门撞开,只见月光下三五个秃头,横尸古松之下,那石几歪倒,紫金钵倒扣,明情有过厮杀。

四人吃惊不浅,急忙往内再行,撞开大殿,佛前油灯仍在,七八个黄衣僧人,尽皆凶煞面目,为人砍断了咽喉,看那血迹尚温,当是命案不久。

董薛二人两股战战,急忙要退,突地,殿后跳出一条大汉,手掌一把朴刀,血淋淋指住了他两个,喝道:“敢走的,一刀两断;把你两个蟊贼,敢勾结铁槛寺里的恶僧,且慢,将­性­命留下!”

众人急忙去看,那汉金发隆鼻,深目广额,赤条条­祼­了双臂,活脱脱似山神庙的判官,脸膛上血迹未­干­,眼见又添两条人命。

赵楚吃惊道:“段景住兄弟,缘何到此?”

那汉正是金毛犬段景住,他将董薛两个拦住去路,呵呵笑道:“哥哥,教小弟等了好几日,莫忙说话,待俺杀了这两个泼才,打开哥哥枷锁,趁着这山里恶僧的狗头,佛前吃些热酒肥­肉­,再于哥哥计较!”

一言说出,段景住攒起朴刀,劈头盖脸将董薛两个便杀,不防一刀斩断油捻,这佛堂受香火许多年,碰了火星子便烧,刹那间火势泼上大堂,熊熊火光十里可见。

只说董薛两个,耳听赵楚唤段景住姓名,心头便只这是他帮手,眼见铁槛寺里的恶僧也不敌这恶汉,哪里敢来拼命,远远只是逃,跳出火场,又看来路曲折果然逃不脱,苦苦哀求:“赵大郎救命,结草衔环定要报答!”

段景住骂道:“把你两个亏了爷娘生养的,俺哥哥为高俅那厮们损害,你两个便是帮手,一刀杀了,俺哥哥天高地大,何处不得快活?强似英雄落难,教你这等猪狗也敢轻辱!”

毕竟赵楚怎生计较,董薛­性­命如何,段景住一面追着杀,只等吩咐。

第十四回 大雪满驿桥

段景住毕竟也是有名姓的好汉,常年走南闯北,有一身保命的俊身手,那朴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飞,火光愈浓,光洒刀刃之上,宛如一杯剧毒酒泼出,骇坏了董薛二人的胆,哪里再敢计较此处谋了赵楚­性­命,不迭声只求饶命。

赵楚微微沉吟,唤道:“兄弟且慢动手,毕竟吃了官司,不可轻易逃脱。”

段景住按住刀叫道:“哥哥,好不爽利,海阔天高,哪里容不得哥哥,要于牢子里勾当?哥哥不必担忧,俺将他两个杀了,也有个好去处,哥哥往去,保管做大,从此逍遥,弟兄们整日团聚,岂不快活?”

赵楚笑道:“兄弟好意,自如芬芳,沁我肺腑。然则毕竟吃了官司,是个有罪之身,不往青州,便此生也担待下逃脱­干­系,俺一生,只图快活不假,兄弟却见脱逃的赵楚?”

段景住又劝几句,赵楚只是不依,悻然将朴刀丢开,望定董薛二人厉声喝道:“俺哥哥教俺不杀你两个,却非俺杀不得,须仔细记了,往后路上,须于俺哥哥做牛做马,再敢当个大拿,一刀两断!”

董薛二人阎王手里逃出命来,三魂七魄丧了一半,闻言叩头如捣蒜,连声道:“爷爷只管放心,小人们便是天作胆,不敢忤逆。”

段景住冷笑,道:“这世道,满口承诺的,最是不可信,一路来,俺自有计较,再分辨你两个保藏祸心,只杀了,往京师里一把火将你满门老小,一个不留!”

那二人,面如土­色­,骇怕至极,这汉子王法也管不住了,他既敢说,必然敢做,倘若真有计较,暂且按下不敢发作。

那大火,正好取了暖,山腰里寻个避风处坐了,教董薛二人远远守着,段景住又来劝,道:“哥哥,且听小弟计较——小弟南北做客,山岳里的好汉,见过的何止千百?哥哥名望之下,葫芦寻个去处,自此大块吃­肉­,大称分金。不是小弟心里说,世道已乱了,最容不得的,便是哥哥这般有能耐的,为子孙计,也须辟个快活处来。”

赵楚道:“兄弟计较,我自心知,宋室的王法纲常,哪怕乱了,也是个规矩,普天之下,英豪如雨,莫不也要遵从,不好坏了。二则,俺既身负官司,也是杀人缘由,此番­干­系,万千推辞不得,只好生受。俺一片薄名,弟兄们为何奉承?不过重诺而已,为快活,半路里逃脱,倒教弟兄们怎生看待?这法度纲常,也是好的,弟兄们心内也有天地,非为些许名头,只求个好做人。”

段景住默然,半晌道:“既是哥哥决心已定,小弟便不再劝——有一事,哥哥须依俺!”

赵楚笑道:“何必见外,但凡说了便是。”

段景住道:“哥哥要去青州,小弟不好坏哥哥规矩,然这两个猪狗,都是高俅那厮安排,前途上不知凶险,哥哥纵有手段,难保暗处被他下手,如今又有提挈,小弟放心不下,这一路,哥哥须听俺安排。”

赵楚避而不答,反问道:“兄弟缘何至此?”

段景住笑道:“哥哥去时,小弟心内不安,将些金银卷了沿路赶来,早间见那两个猪狗要挟哥哥抄了近路,平日所过,知这山里铁槛寺有些恶僧,生恐轻易坏了哥哥­性­命,小弟解救不及,便又抄了近路赶来,将那恶僧尽皆杀了,只等哥哥。”

赵楚叹道:“为我周全,教兄弟造这杀孽,倘若上天怪罪,只管俺一人担着!”

段景住好不为意,大笑道:“不是小弟说,哥哥不知,这铁槛寺的恶僧,本是侍奉赵官家的,平日挥霍无度,渐渐世道乱了,便有些强人依仗手段霸占了去,虽说削了发也有度牒,三五日往山下去,席卷村人钱财女眷不知多少,俺杀他,老天果真有眼,合该念俺替天行道,功劳薄上记着才是!”

赵楚大笑,崔念奴赞道:“仗义行事,方是大丈夫。”

段景住自知她,便道:“走天下的,最恨非是剪径小贼,便是这等欺男霸女的,恶贯满盈官府不受,既有些本事,便该如此!”

赵楚又问:“兄弟合伙做买卖的,不宁再去了?”

段景住道:“一年半载,值不当甚么,待俺眼见哥哥妥当再寻他便是。”

他情义深重,不能推却,赵楚便不另寻些由头,好说一阵子话,各自歇了,第二人,段景住笑嘻嘻自山林里牵一头青驴出来,面容可掬,道:“山路难行,马匹得之不易,只好一匹懒驴,替哥哥作个代步的。”

赵楚拊掌而笑,道:“正要寻个代步的,兄弟最是得意此道,最好。”

便将好歹不情愿的崔念奴扶将上去,自与段景住步行,段景住便笑,道:“哥哥原本整日打熬筋骨,本是好,只是身侧没个知冷知热的,弟兄们也觉不妥,如今生了怜惜的心,倒教小弟好生欢喜!”

于是喝令董薛:“把你两个,还要披枷戴锁?”

董薛忙道:“爷爷只管吩咐,小人们无一不允。”

大步行来,渐渐转过山后,那山巅的铁槛寺,兀自有红焰腾空,雕梁画栋,只怕数日也燃烧不绝,赵楚看村舍里褴褛农人,不禁叹道:“有那雕梁画栋的钱财,尽皆付了乡农,太平年间,不知能养活几多!”

段景住倒不在意,心道:“好是好,只是哥哥仁慈,却也太过——若非这世道不好,俺这些江湖里卖命的,宁有活路?!”

崔念奴自高处瞥来,大略猜知段景住心思,微微而笑。段景住心下惊讶,又念道:“这大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的,俺总提心吊胆,莫非怕她?”

出大山,大名府便在眼下,过宁陵时,天昏欲雪,段景住苦寒发作,高烧不止,只得在宁陵歇了几日,及段景住烧退,行路却不甚稳重。

赵楚见一路走来拖延许多形成,便道:“兄弟只在宁陵歇了,此去大名府不远,待出大名府,便到博州,再过济南府,辎州,青州便近,一路苦寒,轻易再发作不得。待天­色­将好,兄弟要往青州探看,或往南北买卖,也是好的。”

段景住连日来肝火甚重,闻言沮然,面­色­不虞,道:“本要随哥哥同去,一路看护周全,不料竟至于此。此一去,山高路远,戕贼横行,小弟怎放心的下?”

赵楚笑道:“兄弟也当知俺命大,山高水长,弟兄们自有相会之日,休作儿女姿态。”

万千说劝,段景住只得怏怏从了,赵楚留他些金银,阻住段景住推托,道:“兄弟病体初愈,自要好药将养,花销不小,一旦买卖,无钱财随身如何是好?俺这许多金银,到了青州只怕孝敬当官的为多,兄弟花了,俺心也欢喜。”

既说定,便不再逗留,要在雪前赶到大名府,两厢告别,那董薛二人眼见远离这大虫有望,喜不自胜。

将赵楚送出门来,看他为崔念奴牵了缰绳,段景住厉声喝道:“把你两个泼才,俺后日便往京师,倘若俺哥哥失了毫毛,教你老小一起不留!”

董薛慌忙拜在雪地里,不住口保准。

如此,段景住与赵楚拜了三揖,含泪而别。

半路里,董薛忐忑不安,赵楚便道:“俺那兄弟,说一不二,只沿路好走快些,你两个赶他前头回去,搬了老小,自可无忧。”

董薛大喜,心内又生起歹毒来,均想:“亏他卖弄好,怎抵太尉要他­性­命?早日寻那厮们会合,一刀砍翻了,早早往家里去,纵然丢却差使,手头有他许多金银也够,那大虫,呆呆寻来,只管教自家出一口恶气!”

于是奋发往前,道是好心探路,赵楚知他别有商量,一笑不去阻拦。

崔念奴又添置棉衣,厚厚地包裹着高高坐了,看他两个渐远,嗔道:“你也狡黠,要断送他两个,早晚都是借口,何必教他在前头为难?”

赵楚道:“一路无他两个龌龊,宁不少却许多乐趣?那厮们要害俺­性­命,念念不忘,正好寻个由头一并儿结果了,早晚抵达青州安歇。”

崔念奴问他:“若到了青州,怎生安排?”

赵楚道:“将银钱,好歹寻个自由身,便寻一处依山傍水的村野,楼起一院平房,平日打熬筋骨,无事­射­猎打渔,乐在其中。”

崔念奴笑道:“若是能为青山绿水困了­性­情,便非大郎——你那院落里,可许奴奴瓦舍一间?僻静里过活几年,死了也心甘。”

赵楚行在旁侧,身着她亲手缝制衣衫,不觉伸手握她手腕,叹道:“昨日种种,都是过眼云烟,莫可再念。俺是知晓,连日来与你相得,只怕往后须臾也离不开,你若敢住,休说三年五载,五十年,也觉少了。”

崔念奴默然良久,缓声叹道:“天不佑我,何不早逢?”

行半日,已至大名府辖内,前后并无落脚处,那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忽然飘洒下来,仰头看,只能见灰暗天空,彤云几欲当作个毡帽,那雪花,只从头顶出,便已落下。

崔念奴捧住六瓣晶莹,讶声赞道:“好大雪,白茫茫一片,天地真­干­净!”

赵楚失笑,将前番买来的两顶范阳笠戴了,又取毡氅挂在肩头,看路­色­尚好,快步往前而行,道:“只是酒冷­肉­冻,吞咽不下,前头擦黑若没个住店,只怕要牵累你受苦。”

崔念奴轻笑,道:“奴奴却觉,甘之如饴。”

赵楚心叹,这大雪,恍如苍天撕破棉絮,天地相接,整似好大棉花糖,苦劳自不必说,哪里还来甘饴?只是崔念奴心情颇好,便也不去挫折,便道:“倘若能得暇,陪你往更北处,那白山黑水里,隆冬最是壮观。”

崔念奴便笑:“大郎去的,自是天景一般,随侍在侧,到处都是洛景繁华。”

突然前头赶路的董薛大叫,状若癫狂,快步飞奔也似,赵楚举目远眺,模糊前头,似有酒旗飘展,再行近了,果间个新坐落的驿站,正在不冻河边,一面酒旗,迎风舞动,风雪也凝滞不得。

崔念奴疑道:“荒凉所在,虽是官道旁边,距早间所见驿站,不过二十三里,不合规矩,这般突兀!”

赵楚不知甚么规矩,只看那屋舍新落成,又在荒野地里,早存了凝重,闻言道:“休管他许多,自有解释,不可远离左近!”

崔念奴应声,下了青驴,将河桥方过,董薛两个只在那驿站酒肆堂里,解下外罩拍打不停,一面大叫热酒切­肉­。

内里三两个跑堂的伙计,衣裳并不崭新,肩头围了新巾子,僵硬着腰杆,胡乱问候。

将青驴交了,赵楚携她进去,转眼看,水洗的桌凳,并无一个客人,两个大汉,自在掌柜处坐了,有个­妇­人,甚为­精­壮,一面将白酒筛了往开水里烫,招呼道:“客人赶路辛苦,只在小店安歇,敢问可要住宿?”

董薛两个目视赵楚,赵楚道:“方过正午,然这大雪,只怕两三日停不得,只好歇了脚,你两个酒饭钱,俺对半给你。”

董薛大喜,那­妇­人便招呼跑堂的往后院安排屋子,赵楚道:“先不忙,快将热酒暖汤来,正好祛乏!”

­妇­人自厨下先取了牛­肉­,将温酒筛了一斤先行送来,笑道:“也是客人福分,昨日前方村里死了一头牛,衙门判定非是宰杀,因此小店新开,整个都买来招呼。”

崔念奴笑道:“原来开张大吉?倒是要随几个份子钱。”

那­妇­人摇手笑道:“不敢问客人随缘,娘子自在,小­妇­人往厨下去看热汤。”

一边等,董薛与掌柜的闲聊,得知此处本是一处驿站,因地处荒芜行客又看许多规矩不愿住宿,因此为掌柜的盘了,仗着衙门里有­干­系,贱价拿来赚钱。

那掌柜的又道:“本是不愿新盖地,原本的驿馆,着实冷眼了些,因此自家们攒钱,将驿馆倒了,雪前方请人修好,许多屋子,客人方是第一个要住的。”

崔念奴不安心那酒­肉­,赵楚低声道:“大雪里,总有落单的行脚客要来歇息,他便是个黑店,也不敢置下******来,只管吃饱,待晚间看他动作。”

热热地吃暖了身子,虎狼在侧,赵楚也不愿崔念奴独居,便要跑堂的写了个大屋,自拎了枷锁,早早往后院楼上歇息,董薛二人托辞正好看雪景,只说稍稍便来。

赵楚心下冷笑,崔念奴也已确信,这新开的驿馆,只怕当又是个铁槛寺一般的所在。

屋内烧了火炕,又添置了火盆,暖烘烘的,崔念奴取了热水来,赵楚摇手道:“正好看外间有无客人再来,你自清洗便是。”

崔念奴面红耳赤,依着热炕坐了,将那靴袜轻轻抹下,莲足方入热水里,舒适一声段叹。

赵楚回头,只见袅袅水汽中,玉雕也不能的一对巧足,早磨去颜­色­的秀趾,宛如蠕蚕,微微动里,浑然生香,禁不住心神一荡,掉转过头去。

崔念奴吃吃而笑,道:“大郎不曾见师师盥足么,奴奴却是见过的,遍体如玉,见之生爱,便是奴奴女身,见了也觉面红心跳,大郎竟能自持?”

赵楚恼怒,索­性­转身推开窗棂去看院脚的雪层,满目都是那­嫩­苏秀足,由不得气恼,恨恨哑言。

崔念奴愈发放肆,脆声大笑,待水也冷了,便要下地泼去。

赵楚起身,将那水盆取了,道:“鞋袜都已湿了,快些热腾腾歇息,莫使­性­子。”

崔念奴吃惊,手指水盆牙牙道:“你,你待怎地?”

赵楚道:“自是倒水,有甚么了得?”

崔念奴本要说是不合,心里却暗暗屏住,摇摇头,看他撩帘而出,仰面往那被窝里钻入,忽而又笑,好不得意。

赵楚将那冷水往墙角倒了,正待进屋,外间那­妇­人讶声道:“客人何来?只要吃酒赶路么?”

有似歌喉般男子笑道:“店家说笑,大雪封锁,如何动身?有上房,俺要三间,待雪晴了,正好回大名府去。”

那­妇­人一时失声,若非掌柜的剧烈­干­咳提醒,只怕要将客人往外赶。

那人奇道:“你这店家,好不无理,俺来吃喝住店,也是不差你的钱,莫非黑店,不肯教俺住下?”

有他随从便笑,道:“若是黑店,也该诓俺们住下方好下手,莫非店内藏着甚么­干­系,怕俺们见了,告到官府里去?”

那­妇­人忙忙道:“客人说笑,怎有此事,敢问就此歇息,抑或先吃些热酒?”

随从问道:“小乙哥如何安排?”

那人笑道:“天冷,热些酒­肉­,送来屋子里便是,多算你酒钱。”啪的一声,似拍桌案,这人又道,“瞧准,上好纹银,足够俺三个半月大手脚花销,可够么?”

那店家几个忙忙答应,脚步声起,跑堂的引了来人往后院过来。

当此,大雪愈发浓烈,下得正紧,远远看,来路足印,早已湮灭,驿桥之上,冰封不行。

第十五回 小乙

赵楚立足院墙,只见棉帘儿掀处,闪进几条汉子,当先一个,当真玉做的一般,琼面朱­唇­,滴溜溜一双眸子,状如点漆,七尺非是个好汉躯体,分明凌云磊落,系个范阳毡笠,微微背着,若非不能见他面目。

腿上绑了打紧,外间罩着褙子,行动起来,风流人物中第一个,夸赞声中头一条。

赵楚心下讶然,平白多了三分好感,他见过的俊伟男子,不差一两个,只这一个,望而亲切,视之倾心。

那人明情也见了他,诧然顿足,略略打量两眼,脱口赞道:“好个奇伟的男子,端得好模样!”

赵楚不与多言,拱拱手一笑,将水盆取了径自回屋。

那人音­色­嘹丽,却不娇作,问那跑堂的伙计:“小二,此人也是投店的么?”

跑堂的将那屋子扫了两眼,笑容满面道:“也是一拨儿客人,那两个爷爷,说是官差,想是押解的,随身竟带了娘子,是个不好交情的。”

那人笑道:“正好,也不须寻上房,便在他旁处,俺们歇息便是,这大雪,三五日停歇不得,好歹是条好汉,吃酒也多个自在。”

跑堂的诺诺答应,状似犹豫,那人笑道:“小二哥可有甚么为难?若是那好汉不允,俺自寻他说情便是。”

跑堂的灵机一动,道:“客人不知,那两个差官,怎肯教押解的独居了,周遭两个屋子,想是留得,更有宽敞的,人说民不与官斗,今儿抢了他落脚,明日不定大名府里便有几个相好的,客人自是天下去了,小人们担待不起。”

那人便道:“俺看他虽刺配,不减英雄志气,你这店子,好生古怪,俺须提防早晚一包******麻翻了,与他相对而居,也好多个照应。”

这话本是说笑,那跑堂的只好道:“客人既要勉强,小人安排就是。”

遂在赵楚对面住了,那人随从三五个,持着朴刀­棒­杆,立在檐下说笑,有个看那人拾掇了床铺便在窗前观望,笑道:“小乙哥有甚么不妙的?一个配军,恁地惦记?”

小乙哥道:“俺随主人,好汉见过百千,自有计较,不可轻慢。只是想,这村店,前后并无人烟,倘若赶路的,天好不肯头晌午在此歇了,他都说本是个驿馆,俺却知那驿馆前头便有个,距此并无二十三里,不得不防。”

随从好不在意,嬉笑道:“小乙哥是个红粉浪子,却非考进士的鸟酸,这店主人不开眼,一顿好打便是,与个配军对门,有个长短,须担许多­干­系。”

小乙哥往对门斜两眼,又摇摇头,往内换穿着去了。

却说赵楚回了屋,崔念奴仰面问道:“听有人说,却是也来投店的?”

赵楚道:“是个好汉,许也是个同路的,休管他,只管歇了便是。”

崔念奴眼眸流转,笑道:“大郎自在歇息一晚,奴奴也知些天文,这一场雪,三五日停歇不得,他几个有许多时候下手,万千今夜不能——倘若果然有赶路的,及天黑,三五拨不会少,没个妥当计较,怎敢?只是那两个当差的,便是熬过雪天,放晴时,方是下手良机,饱饱地歇息一夜,明日好做算计。”

赵楚便笑,崔念奴嗔道:“好端端的,有甚么发作?”

彼此取笑一番,换了鞋袜,屋内甚暖,便将那水盆里泡了湿衣,算计时辰尚早,赵楚毕竟不敢大意,早早歇息了,一觉直到天黑,果然又有三五拨客人来投,那店家忙碌碌前后乱走,大雪却未停息,眨眼间,院内脚印足迹,淹没无声。

崔念奴正依了窗户,飞针走线缝制手工,闻声转面,头发竟是湿的,潮红粉颊道:“多日不曾清洗,趁着大郎酣睡,不曾惊扰罢?”

赵楚看她贤淑模样,待要调笑,那小乙哥立在院内,手里持了一壶热酒,甚是悠闲,见他临窗,举杯笑道:“好汉也须吃些暖酒,火炕燥热,毕竟比不得骨子里暖和。”

崔念奴低声笑道:“这阿哥人品俊秀,倒无粉脂气,只把京师里卖弄的都比了下去。”

转念又道:“只是好男子,可惜油滑的很,不似大郎见而如山。”

赵楚笑道:“那却未必,果真是他,倒是个有情有义心如铁石的好汉奇男子,俺怎与他相比?”

崔念奴抖开手工,往火炕上去铺了细细挑剔,也不回头,道:“大郎便是心好,恁谁,都当个好人,早晚须提防吃亏——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满身锦绣的,­性­如豺狼,也有口舌如蜜的,心腹藏剑,不可大意用事。”

赵楚笑道:“是极,是极,多谢姐姐教诲——只这人,只怕姐姐也要看走眼,既是他相邀,待俺请来同吃一杯酒。”

崔念奴心下一跳,急忙挥手:“只去,只去,都是你好,奴奴说也不听,倒教你自家儿看了,不怕教奴奴吃笑。”

赵楚摇动肩头,一身筋骨微微炸响,摇身出了门去,站在檐下道:“阿哥也是赶路?天­色­不早,眼见黑夜,倘若不弃,同来饮酒,宁不好?”

小乙哥笑道:“不嫌讨饶,怎敢不从?好歹大名府地头上,俺也算个主人,借好汉地步,待俺置办些酒­肉­来,雪夜围炉,也是一桩佳话,只怕搅扰嫂嫂清静。”

崔念奴闻声,又喜又悲,侧耳听赵楚怎生说话,直觉心跳也要自腔子里跃出。

帘儿后面,赵楚笑道:“倒不妨事,何来搅扰?”

那小乙哥便从他所言,将自家酒壶丢了,摆开风雪过来,立在阶下拱手道:“俺有个不值当的名姓,唤作燕青,因随着主人,蒙为抬举,诨号浪子,又是个没了上下的,主人也唤俺小乙,平时走动办差,颇通些粗拳脚。”

赵楚心道果然是他,把臂扶住请进屋来,对面站住,笑道:“俺姓赵名楚,京师里泼皮,江湖上闲汉,因前番打擂,发作了­性­子,将金人那厮几个杀了,刺配青州,只从路过。小乙兄弟,莫非在枪­棒­天下第一的卢员外府上?”

燕青也道果然是他,便叉手大礼见了,笑道:“正是——前番赵大郎刺配,俺也听说,不意竟能相逢,俺家主人,本事自是好的,这天下第一么,他也不曾认可。”

这燕青,头一等的机敏,时常只见面不开口人便生亲近之心,把口如盘山不让缝隙,他道是卢员外武艺果然是好,这天下第一定须推辞,只他一个随从,不能讲卢某不是,只好将卢某说的搬来。

赵楚心下笑道:“俺为人推许京师里第一,寻常有本事的,莫不争强好胜,他只怕自家员外为我寻些龌龊,先将口子把死,卢某何幸,竟教燕小乙维护至此?”

只他也不愿多作解说,两厢说几句寒暄,赵楚自将跑堂的唤来,道:“虽是小乙地头,难免今日见了,红口白牙吃他的酒,只管热汤暖酒,有好的都上来。”

跑堂的甚是为难,道:“不是小人作难,店小,那两个差官,将许多酒­肉­裹了不肯算钱,客人又不曾给足……”

赵楚笑骂晦气,摸了一锭花银丢过去,道:“俺们弟兄吃酒,偏拿些腌臜话来搅扰,须不差你分文,快些吩咐厨下安排了,切些­肉­菜,先送白酒上来。”

待这厮千万欢喜走了,赵楚笑道:“倒教小乙见笑,那两个厮,一路多有怨气,好歹一场雪,看他也不曾带许多银两,因此照顾,叵料都是些小人。”

燕青便笑:“­奸­吏滑胥,莫不如此,也是赵大郎,旁人怎肯给他受用?”

赵楚心道,董薛二人,原本便是命丧燕青之手,这三人相逢,竟是燕青给他两个说些人情,当真古怪得紧。

及待酒­肉­切来,两人便寻些闲话,各自说了,赵楚暗暗称奇,这燕小乙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看他上了梁山泊,每逢适当,惊艳出手,言语里不泄口风,拳脚上不让彩头,今日只是个常人,那激烈的话,只字不提,倒是江湖里的风趣,经他说来,又增三分活泼,又兼他音啭调清,言语如咏叹,明知他有警惕心,禁不住也有亲切油然升起。

哪知燕青心内也叹,尝闻此人,京师里好汉头一个抬举的,山身岳形,虽不是粗豪,倘若等闲见了,只当个直人,哪知心思剔透,多引而不发,言语间虽不是如沐春风,也教人祛了拘谨,三言两语,便有相交之意,传闻他拳脚厉害棍­棒­娴熟,好事的素来都拿员外相比,只怕以他年纪,这身手怕是略略有些不及,却这等心府,卢员外万千赶不上的。

念及家里祸患,燕青一声长叹,赵楚奇道:“雪夜交心,小乙奈何叹息?莫非多有怪罪?”

燕青忙道:“怎敢会?一则相逢恨晚,二则心有所思,无非是些俗事。且慢,天­色­不早,湿答答怕要染疾,不如早些歇了,来日方长。”

杯盘狼藉,教跑堂的来收了,掩门掀帘,崔念奴依着墙围子,眸光扑闪,若有所思,见他进来,笑道:“可真是个好汉子么?”

赵楚奇道:“诚然是个好汉子,怎得不是?”

崔念奴冷笑道:“言辞含糊,避而不答,混沌混着世道,模糊依着王法,既无血勇,也无自在,如何是个好汉?奴奴听这半晌,大郎多有试探,他都应付支开,我以真心,换得来无情,了不起只是个跑腿打杂。”

赵楚哑然失笑,心道我也非王者霸者,如何能教这等机灵人先见了便推心置腹?想卢某一生,到头来燕青远扬江湖,许多年情分,尚且挡不住他自在做主,宋江手段高超,都被他尽皆闪避而不至于恼,何德何能?

崔念奴先见为主,心又偏倚,自将­精­明都抛了。

虽她言语不忿,赵楚却知究竟,劈手将手头的针线夺了,剔亮了油灯,埋怨道:“身本便弱,值什么黑天半夜的忙活?好生歇了,将养几日。”

崔念奴睇他一眼,也便依言,看赵楚下了窗户时候,对面屋里人影憧憧,暗道:“正好有这些帮手,好一个天子,皇城司的,又不知大名府梁世杰处搬请了哪里的­妇­子,略施手段,不教你哑口无言,不知崔念奴本事。”

那燕青回了屋子,暗自想道:“这赵大郎本事既好,心府又深,白天见那女子,俺自忖也是见识过人,心­性­比不上她,那两个当差的,明情有些勾当,他两个怎能不知?赵大郎虽是磊落奇男子,这­妇­人却未必,须仔细提防了,休教把用,卷入当官的龌龊计较里——咦,倘若不慎为她所用,一旦闹开,主人不知李固勾结,俺却怎生安排?”

心下焦急,便想天明赶路,只看那雪愈发紧,暗自长叹,这等天里上路,随从几个,并非同心,待一人有个长短,又是借机诘责,不好推托,倒教主人为难。

把个燕小乙,当时没了主意,却不知崔念奴要使甚么手段,他只隐约念想,终究不明所以,彷徨辗转,半夜起身来,雪落有声,侧厢里同伴酣睡如死,半分拿捏不得,再看天­色­,彤云密布,没了主张,只能存了小心,不敢面子上露出来端倪。

再看两个差拨房舍里,鼾声如雷,不有异状,燕青自知头两夜怕是无事,暗暗将一把川弩里藏好三支短箭,时时头前放了,略略安心。

第十六回 乱环计(上)

诗云:风咽密云旋,雪肥马蹄浅,酥手描今古,红颜施乱环。

看官休道,只有个连环之计,不曾闻乱环之策,莫非胡诌?又莫非,武子昔年,也有三十七计遗留,而众人不知耶?

却不知,这连环,倘若不以规矩用了,乱糟糟恰似个没头绪的,冷眼瞧来,便是一个乱字,偏生厉害的紧。那连环计,于它也有些亲戚关系,自彼内里掐了要紧,将个外间,一把火掀乱来,坐看风云,只待彼入毂中。

闲话休提,正文待表,第二日一早,山里来的风,愈发凛冽,将那新推的窗棂,呼啦啦扯地生疼,只听风声,怎知院落里?

赵楚起时,崔念奴果真是困乏紧了,将被窝团住,猫一般兀自不醒,吐纳均匀,面子上渐渐多了血­色­,只看她沉睡,憔悴里,自有安详宁和。

蹑蹑出了屋,只开门时,入手甚沉,使个力气微微摇晃,门槛外那雪层蜂拥而入,原来竟将门板都闭了。

及开了,赵楚顺眼望去,禁不住赞道:“好雪,好大雪!”

只见屋顶上,彤云徘徊,树梢里,积冷千万丈,这天地之间,再不看别有物事,便只那灰蒙蒙白茫茫联袂接踵也似雪片,铺天盖地,落地时,沙沙有声,那院落里石碌碡,早为盖了,浑然不见。

抖起手脚,那冷风挟了雪汤迎面打来,不及防备,果然是个面罩寒霜,赵楚心神开阔,听董薛两个只在里间咕哝,回头又去躺了,也不帮他搬开积雪,将墙脚里一条哨­棒­持着,望定一团落雪径直挑来,自是无声,那棍梢的劲风,激荡开大雪,逆着寒风往远处刺入,呜咽大作。

这大雪,譬如暴雨,赵楚发了­性­子,将那哨­棒­舞弄,双足渐渐踏出一方冰镜,棍梢都是水滴,雪片却再不能落入,翻腾滚滚,好生快活。

只在外间有烧火声,他方住了手,将那棍子丢开,取了热水回来,又往厨下要了冷­肉­温酒,看那跑堂的着实不是个伺候的架势,又将后院里柴火,捡­干­的往火炕下丢许多,升了火盆,自在用过。

崔念奴起身时,已又堪堪及晌午时候,见赵楚侍弄,也便欣然受了,将个发丝绾住,披了棉衣再来窗前眺望,冷风乍入,当不住寒颤急忙关上,慵声道:“果然好大雪,赶路不能,大郎有甚么好计较?”

赵楚奇道:“大雪天,正好歇脚,又要甚么计较,大雪封山,官道早为掩埋,那厮们两个,死活不肯上路,安心待他晴了不迟。”

崔念奴容颜秀美,方将将起身,修颈一片雪白,将窗外尽都比了下去,又她慵声懒调,黏糯荡人心魄,赵楚如今也敢坦然待她,却挡不住这等美媚,急忙掉转头去。

崔念奴笑吟吟又凑近了些,昨日清洗,不知她使的甚么手段,一身清香,嗅之难忘,如二八佳人在怀,那一缕发丝,轻轻荡在明珠耳下,那修颈也似能倒影,愈发有­色­,看赵楚嗔而转身似是怪她,吃吃笑道:“赶路许多日子,腰也僵了,手也软了,啊呀,也挽不起棉衣,绾不得头发,当真好生恼人,蓬头垢面,大郎见也嫌弃。”

她那发丝,便在赵楚鬓间扫过,好一似烂漫的杏花轻轻挠过,只一下,便要酥了,心也麻了,有个唱词里说得好,道是欲行田,欲行田,老牛催催迟沿沿,只看日头也三竿,咦!莫不是更也闰了?怕也非病体缠绵!原来这不是,那不是,奈何一个春宵,罗纱帐里藕臂挽,娇怯怯妾无力气,郎也流连。

赵楚回头,恼恨瞪她,崔念奴作楚楚模样,小意儿委屈,将些酒­肉­,随意拈了,­肉­红­唇­­色­,皓齿玉排,笑吟吟袅娜如风扶柳枝,轻慢慢又上了炕头去,除个罗袜,又是那艳艳的­精­致,待媚眼儿扫来,将个赵楚瞧得口也­干­燥,眼冒金星。

崔念奴又作那少女姿态,无胆见人似,将那纤足,忙忙要往被窝里藏,慌乱间欲语还休,那屋子,满堂春一般。

待她收拢,将棉被裹了身子,便又是个端庄俏丽的丫头,眉眼观心,琼鼻微皱,娇憨不似作伪。

赵楚按捺不得,急忙要往外去,不忘骂道:“当真是个妖­精­!”

崔念奴撇嘴,压住了鼻音道:“哪里敢会?赵大郎心如铁石,便是那山里的千万年狐仙狐女,见了也尽管一刀砍去,奴奴怎能。”

那狐狸,早先便是图腾瑞兽,及至后来,以其媚而帝王者行-­淫­祀勾当,渐渐削了它祭祀身份,勾栏里方作个榜样处处学来。不见东汉赵晔“吴楚春秋”中有个“越王无余外传”,当中便有个九尾的白狐,彼时尚作男女情爱的图腾来拜。

赵楚方出门,又为她一言唤回,不待解释,崔念奴忽而转颜笑道:“是了,是了,奴奴自是知你,何必分辨?宁你愁眉不展,引个顽笑,便你当真。”

赵楚想想,回身来坐她身侧,将那刀削似双肩扳转,细细绾她长发,道:“总是要天长日久的,怎愿坏你向往?怜也不假,却更多了敬爱,不虑你心内牵结,奈何如此?”

崔念奴陡然果然僵硬,试探往后靠了些,似青松立于山前,心内稳妥,忽又闷声问他:“绾发好是手熟,便是师师教你?抑或定是青鸾红萼,她都是清白的,独独奴奴命苦。”

赵楚不说她下句,只笑,道:“果真痴呆,如今为绾发的,是谁?”

崔念奴方微微缓了心思,毕竟怎生个计较,便不得而知。

晌午送了饭菜来,­精­致不耐,似一口锅里煮出分来,往窗外去看,燕青那厢里,也是同­色­的菜肴,赵楚再听董薛二人动静,早往后厨,自去寻他吃喝。

崔念奴低声道:“那几个汉子,便是皇城司的,多半认得奴奴,大郎平日除却玉香楼不曾往去,他几个知你,你却认不得他。”

赵楚吃惊道:“果然皇城司里来的?他那里,勾当的都是逻卒察子,祖制不得出京,竟敢往大名府来?”

崔念奴冷笑,道:“把这个天子,惯许风流,作个瓜田李下的勾当,旁人不及,他只须自行快活了,哪管这许多?悄悄支几个人来,只须手脚利落早早回归,近侍不讲,谁知?”

近侍,以杨戬为头,都是赵佶心思里的人,他哪里肯为人言,倘若发落皇城司的来,赵楚料想不及,旁人更不能当。

崔念奴又道:“只那­妇­人,奴奴听她口音,大名府的委实不错,上下答应,君臣勾结,便在梁世杰的辖内,果然做好大事!”

赵楚奇道:“你怎知果然是梁世杰勾当?把着蔡太师在,他竟敢与高俅有眉眼?”

崔念奴道:“这些个当官的,说甚么父子君臣?大郎不见那忤逆的,都是贤良忠孝名扬;放着阿谀奉承的,欺下瞒上霸占朝纲?人说,当官三尺三,头顶无青天,一拨儿的墙头草,蔡太师能抬举女婿作个留守司,天家更能发落他入相外使,眼见丈人门上不是好,梁世杰肯随蔡太师致仕养老?”

又道:“休见他蔡太师有些手段,勾当牵连,别的也不讲,只个花石纲,又将个盐茶搜刮,名为因袭变法,实则中饱府库疲敝民生,可谓何来?”

赵楚点头道:“花石纲委实害人,只说家有闲钱的,倾家荡产,家徒四壁的,举身赴海,着实是个害民的勾当,只取悦了当官的。只是那盐茶改法,又铸十大钱,俺也素闻,只看与王荆公一脉相承,如何不好?”

崔念奴叹道:“奴奴只是个勾栏里的­妇­人,说也不来终究哪里不好,不行吏治,便是饱了府库,所谓富国而贫农。都说当官好,果真哪里好?无非富贵荣华而已,这变革的法子,本则凭着他,又须防着他,毕竟又夺当官的孝敬来路,如何肯依?法,自是当变,不变亡国,变而亡民心,得失计较,奴奴也是不知的。”

赵楚皱眉,方此时,心内果真以同代的心思琢磨本是冷硬文字中的人,本都说变法好,不好,究竟都在何处,归结如牛毛,总觉谁人也说不来。又说,那等人物又好,又不好,究竟怎生个好与不好法,也是含糊。

崔念奴见识,语下自有奇妙,更兼她本­色­的时代之人,赵楚不觉言之十分偏颇,却想果真有理,便铭记此事,道:“方惊悟,你念奴此时代心思,琢磨这等人物,方是最有道理。”

崔念奴奇道:“甚么道理,奴奴听着,只觉含糊?”

赵楚失笑,点她鼻尖,道:“无事,心有所思而已,都是些枯燥繁琐,说来倒要你担心——时候尚早,左右无事,待我取些酒菜来,好说一会子话。”

崔念奴见他不提那大名府的­妇­人,也不自提,心里寻思计较,眸光蓦然冷漠,自语道:“无非到头来你自家须杀人灭口,既敢同来,便该有丧命心思,拿这­妇­人耍个把戏——只怕他不喜!”

蓦然,崔念奴陡然念起一人,神­色­一紧,一拍额头道:“好个胆悬的,怎地将她都忘了,这­妇­子,只怕梁世杰顾及无暇,正是那蜂针毒了心的安排!”

左右只是自责,要于赵楚说个明白,却等半晌,不见赵楚归来,崔念奴心下担忧,要往风雪里赶去外头探看,方掀开棉帘儿,只听外头叫嚷,乱糟糟好一似十数人来,大吃一惊,看看董薛两个钻出门来也是面有忧­色­,方暗暗安心,急忙要赶出来瞧,赵楚与燕青两个,并肩自外间踏进门来到了小院。

外头一人高声喝骂:“把你些扒皮抽筋死了才甘心的泼才,大雪里只好说鸟­射­些猎物,平白冷冷地打一回滚,休说个猎物,若非看你这厮们平日侍奉有三分忠心,便在这鸟村店里,三拳两脚结果了都去!”

燕青随从,有避之不及走得慢了,那人又骂:“爷爷自在教训几个体贴的泼才,你这厮们,莫非要于他开脱?”

那随从忙忙退了进门来,白驹过隙般,崔念奴只见外头堂子里,一个锦衣的浑汉子,绛袍银带,体魄雄伟,手里一把大弓,将几个下人打扮的狠命抽打,跑堂的并那­妇­子,远远劝着不敢阻拦。

燕青摇摇头,艾声苦笑:“这厮,大名府里一等一的浑人,有个大号唤作天高三尺三,百姓怕他权势,背地里暗暗唤作呆霸王,姓朱名扶龄,寻常官府,那也得罪不得。”

言毕,燕青又瞧崔念奴,劝道:“好歹莫教那厮们见着,贪财好­色­,大名府无他做不来的手段。”

赵楚谢了燕青,携了崔念奴进了屋去,一言不发,似有计较。

崔念奴俏脸苍白,赵楚看了,知她心思玲珑敏捷,只怕又往不好的想了,便将她强迫卧在了炕头,责道:“小心思莫要发作,我心内看你,果然宝贝一样,那等事,怎肯行来?”

崔念奴啊地一声,以她­性­子,竟钻入被窝之内,半晌不敢探头,那双颊上,贴了热锅一般,一颗心脏,天塌山崩似地,却有个热热的逆流,自舌尖往心窝子里趟入,俱都迸发出两行泪来,再也言语不得。

赵楚将手头上酒菜往炕头里置了,轻道:“待去见见,这厮既是个无法无天的,好歹董薛怂恿,店家激发,伤你,不若我便死了。”

待他走出,崔念奴方紧紧地起身来,手拂乱发,蓦然一笑,拊掌道:“正有个不讲理的,却教你哑口无言,看有甚么手段,还敢追来?”

猩舌轻探,修行千年的蛇妖芯子一般,嘶嘶作响,崔念奴低声道:“郎以真心待我,奴便以心腹待郎,便是说奴奴丧尽天良,那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名府,便是个龙潭虎­茓­,也教你天翻地覆,好教大郎早早脱出了笼樊,海阔天空去也!”

正是,红酥手,杀人的酒,一念起落鬼见愁,恨天怨地叹不休,万人至死不能知,奴奴也能比管乐,也能歃血染春秋。

第十七回 乱环计(中)

ps:想投买断,今天写了一天大纲,还没弄好,先这一更吧,有了合同,三更会补上。

不片刻,赵楚掀帘归来,谓崔念奴道:“果然是个浑人,大雪天里,昨日竟要外出来打猎,便是身边的人怂恿,只在大雪天里露宿一夜,方才到来。”

崔念奴笑道:“把这些个富贵闲人,终日无所事事,便将些十足的泼皮放在身边,雪天来打猎倒是小的,倘若沿路见了行人,充作打劫的强人,也是无可厚非。”

又问:“既是个浑人,怎生计较?”

赵楚道:“管他,自在养歇着,提防那厮们便是,待天晴,走脱了是正理——非是俺胆小怕事,只好装作不知皇城司出来的,将他都杀了,赵佶定然早早知晓,不知又甚么手段前头等着,自不必说,常言‘水来土挡’,教那厮发作­性­子,好歹寻阿姐由头,未免不好。”

崔念奴便不再说,心内计较安定,谓赵楚道:“今日怎不与那好汉子把酒厮混?那人既是个浑的,定要寻些把戏来做,与他几个商议已定,也只这厮寻常手段,好做提防。”

赵楚奇道:“昨日尚将人家当个贼子,怎地过了今日,竟要赶俺与他厮混去?”

崔念奴自知失言,岔开了话头,不肯讲心里方略。

赵楚也是无聊,便又去了厨下,取了冷­肉­热酒,自去寻燕青蹉跎,及门外时,那朱扶龄已歇了­性­子,胡乱把着些酒­肉­,盘踞了大口侵吞,他几个随从,鼻青脸肿好不凄惨,也得陪着笑脸下首坐了,一面筛酒撕­肉­,曲意奉承。

那朱扶龄,看赵楚身姿昂扬,不似他随从,瞠目便叫,道:“把你这贼配军,见了老爷,如何不肯问安?定是走脱了差拨亡命的,左右快快捉来,交付大名府上去!”

那临厨的­妇­子,闻言大喜,正待撺掇,掌柜却是个知事的,忙来劝阻,道:“大爷不知,这厮果然是刺配的,两个差官恩重,外头里大雪也逃脱不得,因此去了他枷锁,命教伺候着,小人们也担了些­干­系,牢牢看住不教走脱。”

朱扶龄奇道:“爷爷几个来时,看你这厮们不情不愿没个担待,如今竟为个贼配军说起情来——罢,罢,好歹也算在你地步里,好酒好­肉­伺候了,让你个人情。”

那掌管扯住赵楚便骂,道:“将你个贼配军,好好不在自家屋里头坐着,犯甚么王法,作甚么刺配,又搅扰了客人吃酒,不看差官面上,乱棍打将出去也!”

一面走,递来眼­色­,赵楚不解他怎地放着个现成的浑人不利用,倒好心救起自家来。

于是随了掌柜的拖拽,拐过账台正待避入,那朱扶龄叫道:“且慢——把这厮,三五遭也走了,只望厨下拿酒­肉­,也是个肥羊,老爷们急忙出门,身不有分文,吃喝的,都算你头上!”

那掌柜的忙赔了笑脸,叉着手道:“客人自管吃酒便是,出门的,都有短缺时候,不问客人讨要便是。”

那朱扶龄起了­性­子,踢翻桌凳喝道:“放屁,老爷便要他出钱,须不差你分文,再敢说,打断你的腿,大名府里,耐不得你这厮几个泼才!”

赵楚劝道:“好歹也有些闲钱,便算俺身上也是。”

朱扶龄笑道:“正是,老爷看着你顺眼,方赏你个面目请吃酒,倘是个别的,看也不看,快将内屋子拾掇了,待爷爷吃个保暖,歇息片刻再往去打猎。”

左右慌忙劝说,道:“大爷不听方才燕小乙说?这大雪,三五日怕不能停歇,正下得紧,如何能去打猎?只在他这里歇了,左右有人赔钱,待天晴,小人几个,舍了腿脚,管教大爷尽兴便是。”

朱扶龄道:“不错,不错,你几个说,自家是十分不信的,燕小乙说,那便信了,且教你几个狗才自在几日,不看燕小乙面上,早晚打断你们的腿!”

赵楚心下暗笑,这燕青,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这等浑人,竟也不信自家随从,将他当个神明,如是想,便为他掌柜的扯了往后来,赵楚看他手脚,并非军中好手,至多只是几个江湖里的手段,心下便有了计较。

这几个,都是京师里有些门路的闲人,也懂些拳脚,最不是这般,只他熟悉京师,因此皇城司取了作个逻卒察子,方才朱扶龄要寻衅,他也怕自家发作起来将众人剁了丢那河水里去,因此忙忙劝说。

如此见他,倒是些惜命的,也非果然拼了命也须赚自家的,渐渐也有了主意,便先谢了掌柜的,道:“待取了银钱,一发儿算来便是,不敢教店家亏欠。”

掌柜的便叹:“客人要往青州,盘缠只怕孝敬差拨的为多,几日酒­肉­,管他便是,也不必计较,只教这爷爷,莫将小店一把火少了,便是祖宗显灵,苍天有眼。”

赵楚讶道:“这厮看是个泼才,也须顾些王法,怎敢这般行事?”

掌柜的叹道:“客人只管不知,小人大名府上多年,这爷爷,早晚耳闻,不啻小儿止啼,他是个痴呆的,倘若发作,哪管甚么王法,将人打杀,也不过往衙门里使些钱财,小人们贱命,便是他杀了,也是杀了。”

赵楚心叹道:“这般天下,为他做事的,都道这般不好那般不是,及李邦彦那厮,将大路都卖弄给金人,难怪北征抵抗不断,不能复中原大好河山,人心已是失了。”

当下谢过掌柜,道:“倒要多谢丈丈,安排他内屋时候,切莫教见了自家娘子,恩情山海一般,俺纵然再罔顾些人命王法,也须护她周全,倘若那呆子发作起来,只怕要教丈丈吃些不落好。”

掌柜的闻言­色­变,心内暗暗叫苦,道,这人也是个呆子,朱扶龄发作,最多毒打,这爷爷却是个索命的。

叫苦不迭,忙忙将跑堂的唤来如此这般吩咐计较,自引赵楚往后厨里取了酒食,那烧火的­妇­子,瞧着赵楚只是看,分明世仇一般。

赵楚不去详查,再三谢了掌柜的,拔足往后而去。

那掌柜挑帘看他果然去远,回头喝道:“你家那厮,本便是个刀子口上吃饭的,既扮了金人,为他杀了,你怨愤,自家理会,只是­干­系重大,非看你大名府的,谁教你来做帮手?要报仇,便得按捺,再若放肆个,教他瞧出端倪,早早回家自去!”

那­妇­人只是抹泪,道:“奴那丈夫,虽是当军的,自小血滴子也没见过,怎会堪比凶神恶煞的蛮子?无故杀了,总得个寻仇的,教奴怎地按捺?”

掌柜的大怒,低声喝道:“竟道是太尉们的公文也敢有假?须谨记了,上头说是,便不可当非,好歹看你家那个,与俺有些契旧,再教人听你敢乱糟糟嚷,一家老小,保全不得!”

­妇­人道:“若非为他,奴那老小,怎地如今都不知生死?只盼无事,将他毒杀,便是个中也有原委,那也是顾不得的。”

掌柜的背过身去,面起杀机。

只说赵楚,整日与燕青吃酒闲说,如此奈到第三日,那雪微微弱了些,待到再纷纷扬扬,众人一起涌来窗前,拊掌大笑,道:“可也,可也,明日必定放晴,趁雪未消,正好赶路。”

燕青回头笑道:“大郎名震京师,主人十分敬仰,遍数天下,只望你两个交手的,怕不有千百,左右那两个当差的,都须往大名府里取换公文,小乙往寻主人,交手一番,也是没事。”

原来燕青也想,赵楚足不出京师,天下闻名的不少,一面京师里南来北往的好汉确是服他身手惊人,一面,得他接济照顾的,传他大名,卢俊义却不同。

卢某武艺,自是名不虚传的,燕青整日都在身边,哪能不知,以他瞧来,这世道乱了,卢某一方豪强,早晚也得寻个妥当处,将他名声里,倘若能借了赵楚青眼,往来也有方便。

只是赵楚毕竟披枷戴锁,上头有公文在,倘若引了去卢某府上,不怕有个万一,只那大名府里,觊觎的不少,便是管家李固,龌龊不浅,以此由头来发作,官府里也无人照应,定要措手不及。

念及卢俊义府上勾当,燕青不敢大意,既要得了便宜,又不可教赵楚入了卢某府上去,只得如此说了,一面拿眼目来看,心道此人绝非寻常草莽好汉,既来大名府,不免听过卢俊义名头,他若不借卢某将将走出个安稳路,不是他。若是依了自家的安排,分明又要落个大名府里不当好汉的名声,只怕不依。

不料赵楚欣然道:“卢员外好身手,俺在京师早有耳闻,时常念想能有切磋机会,倘若就此错过,甚为遗憾,只是俺又枷锁在身,只怕往员外府上去见,少不得许多龌龊,只得请员外移驾,倒颇为委屈了。”

燕青不由佩服,道:“哥哥气魄,人不能及。”

赵楚与他言语许多,看看天­色­不早,回头便走,崔念奴却在屋内,笑吟吟正坐了,面前,颇是一桌酒菜,甚是丰盛,赵楚讶道:“如何今日这般大方,要这许多?”

崔念奴侍他坐了,道:“奴奴不便出面,却要教大郎多些跑路,待过片刻,将这些酒菜,俱都分了成份,将那几拨儿的人,各个都分些。”

赵楚一愣,去看那酒菜,道:“念奴自昨晚便留大半酒饭,莫非要下些******,将他等麻翻了,教咱们好生走路?”

崔念奴嗔道:“偏生你作怪,哪里是,你且先尝两筷头,倘若药翻了,奴奴赔你不是。”

赵楚笑道:“好麻翻了,也只陪个不是?念奴若做买卖,定赚不亏。”

崔念奴啐道:“说甚么,此番算计,只要浑水摸鱼,几个皇城司的,值不当甚么,倒是大名府上的,才是凶险,正好教他自相乱了,才好周全。”

赵楚道:“计将安出?”

崔念奴狡黠而笑,待凑近了,又跳开来,笑吟吟道:“偏不与你说。”

赵楚思忖,她既是有计较的,便不必多问,笑笑,道:“那便都你安排,左右依你。”

崔念奴柔声道:“大郎莫怨奴奴,便是奴奴死了,不肯害你。”

赵楚便取了酒菜,道是明日便要分别,好歹各自用些,旁人也不虞有他,欢笑谢了,你道何来?原来这三日,路阻雪大,厨下早没了鲜菜,整日将些­肉­食,开水温了来送,自昨日傍晚便没了答应,早都淡出鸟来,眼下见了,又看赵楚自先用些,争抢一空。

那掌柜的并几个跑堂,眼看他自家也吃了,便不计较,哂笑而待。

崔念奴暗暗却道:“这方饱了的,又添些酒菜,不待稍晚,定当腹中难忍,看他朱扶龄,平白的酒饭不爱,又困了两日,好歹须寻些闹腾,正好教他打了前锋,看她又有甚么计较来当?”

计较已定,安坐等待,果然稍稍晚些,那掌柜的引了跑堂过来,满院子团团作揖,大声道:“这风雪,明日便须停了,客人们要待上路,些许暖酒,当是送行的,好好筛于客人们吃了,暖个身子好一场歇息。”

崔念奴在屋里头只是冷笑,燕青在前头推辞不过,那店家又亲尝了,倒是朱扶龄按捺不住,劈手抢来,葫芦道:“正好,老爷们回了大名府,时常念起你这鸟店,也有好处。”

掌柜的忙忙谢他,倒是他那随从,冷笑不止,心道:“衙内有好处,也不肯自行送来,半路里,将你几个一刀杀了,看有甚么了得?自家门随了他,吃这许多打,也须有些利市教俺们发。”

将那酒­肉­取了,崔念奴谓赵楚道:“大郎上山下海,无人应觉,这几个,都是没本事的,不虞看到,趁黑将厨下都下了麻药,好明日都送大名府上计较。”

赵楚道:“你怎知,便是麻药?”

崔念奴道:“奴奴往日,也见过害人的勾当,教人手脚酸软的,最是麻药好使,那下药的,皇城司里有手段。他身有顾忌,不敢平白先害了你我­性­命,那两个差拨,也有麻药给他,教他两个明早起来头晕脚软行动不得,你我再有个不适,脱离了这几个,他方悄无声息下手。”

赵楚笑道:“都是依你,不做计较,待晚了,俺去便是。”

又问:“这酒菜里,怕早有计较,怎生是好?”

崔念奴冷笑:“只是放了便是,他要教自家们麻药入了喉,却看咱们不用,别有分寸,正教阵脚乱了,才好往厨下潜。”

毕竟不知崔念奴要往大名府里怎生计较,赵楚心下也须生个主意,两人便静坐了,各自心想,只听外间叫嚷,渐渐,天早黑了,若非雪地里,不见五指。

跑堂的在门外叫,赵楚蓦然­精­神大振,若果真他有计较,便自此,那大名府里,又是怎个安排?

第十八回 乱环计(下)

出门去,那跑堂的两个,定定立在雪地里,一身都披了雪层,与那石碌碡也似,堆满笑容,叉着手问道:“客人明日上路,只怕差官为难,掌柜的支小人来问,何不早早备了­干­粮?”

赵楚笑道:“天晴,往大名府半日便到,何必如此?”

跑堂的赔着笑脸,掐了手指算道:“客人许是不知,当差的,莫不如狼似虎,只若到了大名府,一则换取官文,二则请些友朋盘剥,三则,却是要问客人,大名府上,也是个重地,便是那两个厮们敢,客人可能往集市里来?”

赵楚讶道:“你怎知这许多?”

跑堂的便笑:“不是小人们知晓,往日在大名府里,往来的配军见过许多,莫不如此!”

另一个也道:“既如此,客人必不能买了清水酒­肉­,那两个差拨,如狼似虎的,大娘子往去,也须诸多不便,因此掌柜的教问,也是看客人好心。”

赵楚便道:“那便先行谢了,教包好牛­肉­白酒,三五日足够便可。待明早上路,再问来拿,一发儿算你银钱。”

跑堂的似甚迟疑,又不敢太过,只好假作欢喜走了。

赵楚回屋,崔念奴便道:“天­色­已晚,他再不行事,再无良机,既这跑堂的来了,主事的料也不远,大郎应付他已毕,径自后院翻出外去,偷个空闲,钻入厨下,胡乱将他分拨两丛酒­肉­混了,再行分开,自此返回,只等那厮们闹开便是。”

赵楚依计,果然不多时,那掌柜的又鸟悄来,左右劝说,只要将他将将送来的酒­肉­留下,崔念奴讶然问他:“掌柜的怎地这般急促?”

那掌柜的忙道:“客人也知,小人这店,便在大名府辖内,客人好心,总须报答,若非客人,朱衙内早将小店打砸——只是草民们,不敢造了官府的次,那两个差拨,往日往来,也曾见过,大名府上有的是熟人,明日再送客人酒­肉­,上路时他定记在心里,回转过来,勾结了大名府的,管教小人上下答应不得。”

崔念奴转头去看赵楚,赵楚便道:“倒要掌柜的费心,但凡收下便是,上下恩情,容后报许。”

掌柜的连连摇手,道:“不值当,客人稍歇,那两个差爷爷,只怕又得闹腾起来,小人好歹赔他好话,送些酒菜进去,明日一并打发了了事。”

赵楚欣然,先算了店钱如数给他,掌柜的笑着去了。

崔念奴脸­色­却是不妙得紧,急促道:“大郎不忙,那两个厮,虽说千刀该杀,毕竟不好折在你手里,此番送去酒菜,只怕更有剧毒——那两个,并不知江湖里手段,片刻饥饿,胡乱吃了,便是将这皇城司几个算计,也须逃不了杀官的罪!”

赵楚也觉果然,推了窗隙侧耳凝听,那掌柜的在隔壁,千万个好话只是说,董薛二人似心知肚明,笑吟吟纳了送来酒菜,道:“掌柜的细心,只怕天不亮果然要些物事——那厮店钱算你不曾?”

掌柜的忙道:“差爷安心便是,方才去过,也已算了,差爷爷的都在里面,不须另当。”

那二人笑嘻嘻应了,将掌柜的送将出门来,又拐入赵楚屋内,叹道:“客人也见了,那两个不讲理的,待到大名府,如何能容客人自在?”

赵楚再三谢他,又要取银钱来算,掌柜的连声道:“不须如此,些许酒菜,不值当甚么。”

千恩万谢走了,崔念奴便道:“把这两个虎口里逍遥的畜生,若非大郎心好,不支言语送了命便是,京师里的差拨衙役,这两个最是有名,手上打杀的犯人,百人过了,正是冤魂索命,无常来追!”

赵楚道:“哪里是它,无非不愿无端遭些算计而已。”

崔念奴却道:“这两个,若有个良机,奴奴也有手段教他旁人手里送了命,大郎莫要阻拦,也好将那苦命的,也算报仇雪恨!”

赵楚奇道:“看你恨他,竟有瓜葛?”

崔念奴冷笑道:“何止,开封府的太守,是个首恶,他两个自是帮凶。”

看她咬牙切齿,赵楚便不多问,整了包裹,道:“你自歇着,俺去看他两个,也是好,不教葬在你我手里,大名府中,少些瓜葛。”

崔念奴自炕头取又一份酒饭,热腾腾的,道:“将这换了便是。”

赵楚道:“不可,既是两个畜生,须教他吃些苦头,******不至送命,待他两个自去取了便是,既是片刻那掌柜的要送酒­肉­来,须臾怠慢不得,待俺先王厨下,浑他一遭。”

崔念奴又将贴身处取个油纸包,道:“分量不足,不能成事,奴奴出门,早晚有三五个腌臜的随身,将它混了在那酒­肉­里,最好。”

赵楚接来,投入酒菜里看,果真无­色­无味,心下恻然,便教崔念奴先歇了,悄然自后窗里出了后院,再蹑进村店里来,扒开后厨窗子,那­妇­子并着掌柜的几个,将纸包里粉末,尽数往案上酒­肉­里投,有个跑堂的便笑:“分量十足,定教那大虫动弹不得,只是那崔念奴,也教他送了命,颇是可怜。”

掌柜的喝道:“把你个畜生,都说斩草除根,此番将他算了,更不知玉香楼里那个知不知,她也发起­性­子,你我葬身,只在须臾,如何敢起这龌龊?”

那跑堂的咕咕哝哝,半晌看那酒­肉­里药沫也没了,道:“个把­妇­人,济甚么要紧?麻翻了,俺也享受一遭,倘若事发,不教连累你便是。”

掌柜的沉吟不决,那­妇­子恨道:“本是个娼户里的,教他享用便是,值什么打紧?当军的,人下人,有此良机,管教他黄泉路上也心疼,称心如意!”

掌柜的方道:“便许你早晚,不可流连,若过有事发,一把掐死最好!”

那跑堂的跃跃欲试,笑道:“只管在俺身上,莫不弟兄们都去?”

那­妇­子左右怂恿,别人见推辞不得,只好答允,掌柜的道:“俺几个,也是寻常不入眼的,天­色­尚早,他也有嬉闹,不可轻往,待片刻,俺自去送他,半夜里须有吃喝,正好下手。”

那几个跑堂的便恭维,掌柜的指着­妇­子道:“非是大娘,不知竟有此招数。”

那­妇­人道:“奴那老小,晚间饱了,又寻些吃喝,半夜定要问下厨里讨要,时常见了,因此记得——将那好的,暂且藏了,那大虫食量大,定要早些来拿,待他走后,再将好的安置出来才是。”

掌柜的道:“倒也不必,湿答答的,藏在哪里?只在案板上丢了,片刻归来,还要往锅里煮热,倘若冰冷,那厮别的们胡乱吞了,不及早上便得起身,放倒一两个,纠缠不清。”

左右一起恭维,都赞他深思熟虑呢,待他得意片刻,正­色­喝道:“休要夸口,都去歇息了,后半夜正是做事时候,既要将那崔某来玩,好生养足了­精­神,休教她不满。”

众人嬉笑,各自散了,那­妇­子转眼间冷笑化作杀机,竟将墙头上几个葫芦里,满满又塞了药粉,低声骂道:“将你些畜生,算计害奴老小,又将奴要作个替罪的,便是死,黄泉路上等你片刻!”

且不说她拾掇了厨下,似有决死之心,将热水打了,取个大盆往内屋里去清身,窗外赵楚勉强按捺,只将这几个都要作死人看,好歹见个空隙,闪身钻入屋内,将手头的******,将那­干­净的酒­肉­分出一拨来换好,细细辨明颜­色­,胡乱混了大堆的,又看那墙壁上酒葫芦,冷笑钻出,沿原路而回。

待自窗外翻入,只听外间掌柜的与燕青几个随从说话,而崔念奴竟将荞枕并着被物包了,做出个人形模样,依着炕头轻轻摇晃,灯光投­射­,窗外便见有两人浓情。

见赵楚回来,崔念奴将那物事放开,面红耳赤,眸里水光艳艳,酥了一般。

赵楚心有余恨,径扯落了被物,并无小几遮挡,吹灭了油灯反手搂抱,崔念奴娇-吟出声,静悄悄大雪天里分外清楚,却低声道:“大郎又作甚么鬼怪?”

赵楚只觉一身的汗毛乍起,从不曾体贴过的温润,似要消化周遭,若非勉强按捺,也须叹出声来,低声道:“甚么鬼怪?只是方才不见姐姐,念想的很了。”

那厮们龌龊,他自不肯讲出,紧紧拥了崔念奴,黑暗里并蒂莲似,只有她渐起吐纳,将那芬芳都贴在脸上。

崔念奴不能自禁,反手也抱了,蒙着被吃吃娇-吟般又笑,道:“大郎不嫌,早晚都是,眼下都是虎狼,那厮们片刻又要来查,休教听了去。”

赵楚笑道:“情难自禁,实非轻贱,姐姐心里当知。”

崔念奴便偷笑,将上下皓齿,轻啮他耳垂,身子微微颤抖,道:“只看大郎定­性­,比那寺庙里的高僧如何?”

赵楚按她腰环,只觉这天地里,杀机遍布,却有她在怀,便是想要收束,早已不能,径寻她香­唇­,崔念奴不防竟敢,手臂一紧,片刻嫌起那粗布的裙袂碍起事来。

及她化作了春光里一团软泥,喘息如桃李,腻声道:“大郎来何迟,上天待奴,何苦至此。”

一言未毕,便是无声,看他热爱,转念心想:“如他说的,从前种种,果真能化作烟云,天爷爷,只盼长夜不醒,半世的苦,便都不再计较。”

那屋里,片刻又如添了火盆,果真销魂,确也销魂。

这一番,有说教,道是:金铁交未休,红鸾起天头,对烛凤钗不须有,一宵卷风流;说是尽欢春来也,金玉不知秋。

崔念奴贴住他身子,缓缓均匀了喘息,叹道:“大郎也是胆大,若那厮们方才拿了刀子闯将进来,看你羞也不羞?”

赵楚道:“管不得那许多,若非定要有个自家们的屋子,姐姐此刻,早解了二十年相思之苦,世间妙曼,虽不有触及,却也不胜向往,都是姐姐,片刻坏俺苦守。”

崔念奴讶声而叹,道:“大郎­性­子,果如铁石,放着师师这般美人,竟也沉心得下。”

而后又笑,道:“依着规矩,合该封你八贯铜钱,奴奴身无分文,只好欠着了。”

赵楚笑道:“何必,只将姐姐,早晚不须离了,最好。”

崔念奴不语,将个身子,锦绣棉被一般缠绕过来,半晌道:“都说人有一魂,可复三个轮回,半生怎够?奴奴贪婪,此生已错了许多年,当有个第三轮的,合该许奴奴补上,至此,那魂魄都散了,心甘。”

又过片刻,崔念奴道:“时已不早,也有半夜,不见那厮们送来,合该大郎寻去。”

赵楚不肯丢手,将她被露花瓣似身子卷住,叹道:“唐明皇那厮,不肯早朝,本当是个浪子,如今瞧来,诚然是个人物。”

崔念奴嗔他:“又拿古人来作怪,倘若你也学他,奴奴怎该见人?倒是觅封侯,却也不必,早晚寻个安置处,大郎果要早起,奴奴也须不离手,待伙了师师,看你怎生个计较?”

赵楚闻言,心下又起,崔念奴便笑,道:“何必苦厓?奴奴取了头筹,往后待你见到那亲亲的心肝儿阿姐,看你怎生说教?”

又催:“不是个周全的,奴奴随你,旦夕在侧,早晚教你生了厌来。”

赵楚长叹,道:“贤妻教诲正是,也该早早寻个安稳处,好不恼人!”

崔念奴竟不敢直面,怯怯慌乱将他内外都穿戴了,又自后背贴住,叹道:“大郎不屑规矩,却也总须依些规矩,奴奴如此,怎可为妻?莫教大户的人听了,人前人后笑话大郎。”

赵楚道:“我自知热冷,管他人甚事?天下之大,惟惟阿姐与你,百千的待我,以妻事之,便以妻待之,都是真心,旁人说教,­干­卿何事?!”

崔念奴劝解不住,心头欢喜,情理上却要维护,知这片刻,说他不得,便贴了脸面热爱,道:“莫须迟延,大郎快些去,快些回。”

待赵楚往厨下去了,那清洗­干­净的­妇­子,拿眼来打量,两一包酒­肉­丢来,只留了灶下的火旺旺地着,拐入内堂里去了。

赵楚分辨颜­色­,知这­肉­,本是好的,胡乱嚼了几口,那丢了******的酒却不动他,都拿了,往后院里来。

他背影里,掌柜的几个别了刀子,拊掌笑道:“只待片刻行事,早早送了他上路,也好!”

又片刻,那朱扶龄随从,骂骂咧咧往厨下来,倒是衙内夜半醒来腹中空阔,要问些吃食,这厢吵闹,那几拨的客人也为他叫起身来,都道古怪,将那酒­肉­,横掠般拿去,不虞有他。

燕青也为惊醒,看时,心内诧异,不敢含糊,喝令随从不可应付,那随从,有按捺不住的,见朱扶龄几个点起灯光来呼喝,悄悄也自吞了,又吵闹半晌,轰然倒头睡去。

燕青连声呼喊半晌,不见应声,急忙将川弩取了,径往厨下而来,却听那两个差拨高声喝骂,原来他两个醒来,也觉腹中难忍,急忙将酒菜要取来,不见了踪影,往厨下分些酒­肉­,心中埋怨不停。

燕青忙忙顿足,又待片刻,周遭都是呼噜声,只两三个别的行客,持朴刀跳出门来叫骂,道:“把这黑心的店家,拿******来赚俺弟兄,快将他拿了,一把火烧他铺子,天明寻官府问个情由!”

燕青心道果然出个古怪,挺住拳脚,叫呼赵楚,闻声应答,出门来看,手中牛­肉­,尚有大半,手头正捏了一块,眼见更要入喉。

燕青忙叫:“大郎且住,这黑店,要赚咱们!”

赵楚笑道:“不怕他,俺这身子,最合将******当好物事,休说他下些,便是搅成糊糊来吃,也是无碍!”

正嚷嚷,他三五个汉子要去拿了店家,外间冲入几条汉子,面目正是掌柜的一伙,持了军械喝道:“不得了,钦犯要逃,帮他的,都是贼子,一刀剁翻送官府请赏去!”

燕青觑准那掌柜,黑暗里一箭正中腿脚,扑地一声,委顿在雪地里,那几个豪客,将朴刀舞弄来拿跑堂的,岂料他几个厮,竟也颇知进退,将手里的军械舞地水泼不进,高叫着往赵楚这厢杀来。

燕青只觉情势不对,急忙闪身往旁边要看,那屋前忽有女子叫道:“大名府的燕小乙取了贼酋,几个散子,快快拿了,莫要让功劳。”

燕青好生恼怒,那豪客里便喝:“原来竟是燕小乙,既取了贼酋,何不再做个帮手,功劳自是你的,何必小看俺们胸怀?”

他几个本要奋勇抢功,奈何着实拿不住这几人,只好叫他。

燕青暗暗叫苦,又听那­妇­人道:“咦,莫不是卢员外江湖里好友无数,燕小乙竟识得这些?”

燕青大怒,那叫喝的,不是崔念奴又是谁来?

她依了门户,好无力的模样,音调又美极,一声喊,四面尽都听见,只一个卢员外,将燕青魂魄也骇没了一半,便是再觉古怪,只好又起三箭,将三个放翻了,崔念奴方呵呵笑道:“原来不是,奴奴只听大郎说燕小乙好俊的身手,一把川弩三支短箭例无虚发,竟是要寻个机由,倒是奴奴错怪。”

剩下那跑堂的,几个豪客一拥而上砍翻了放在地上,崔念奴竟不怕血,缓步而去,自腰间勾出几块铜牌,一看之下又笑:“竟是些果然不怕死的,敢来冒充皇城司逻卒察子,罪同谋反,早起送去了大名府,都是功劳一件!”

燕青吃了一惊,只觉这­妇­人心思难测,又深深藏在背后,眼看不明,急忙住口不敢再说,那几个豪客,闻言形同踟蹰,崔念奴冷声道:“既是拿了贼人,都须往大名府说个明白,不见你同伴都被麻翻了?可有出京师的皇城司?可有放了******当贼的逻卒察子?莫不是此处有个衙内,拿捏不得贼人?抑或诸位眼见弟兄受害,要坏了江湖里义字当头?”

那豪客们唯唯诺诺,只好道:“大娘子说的极是,自当将这贼们,早早送了大名府发落!”

崔念奴又笑,道:“只怕这头功,让了那衙内最好。”

赵楚望定燕青,笑道:“燕青兄弟,意下如何?毕竟贼酋为你所拿,党羽也有你分量。”

崔念奴抢先道:“卢员外教导的,自然是好,倘若无他保举,朱衙内身上,须担不得许多功劳。”

燕青叫苦不迭,倘若他走脱,抑或置身事外,这­妇­人三言两语将那朱扶龄拉来,好歹寻他要问捉贼的功劳,如何应付?就此走了,那朱扶龄呆姓发作往卢府来问,卢员外担待不起,彼时又当连累主人,又该如何是好?隐隐间,燕青只觉这崔念奴更有算计,参详不透,看那几个豪客,虎视眈眈似要行栽赃一事,连忙道:“嫂嫂分教,既是俺将他拿了,不能推脱,只看嫂嫂安排便是。”

赵楚便与那豪客们道:“便是内人,弟兄们都有功劳,只那朱扶龄,奈何不得,都须分了他,弟兄们附骥其后,难免有些功劳,便是­干­系下来,也有他头一个顶着。”

豪客们连声称是,燕青心下想道,这崔念奴心思算尽,更不知赵楚有甚么计较。想那朱扶龄,呆霸王是个,心思哪里及她?送他功劳,定洋洋得意,将这皇城司的逻卒察子当贼,胡乱问大名府要功,俺若从她所言,就此一事上,荣辱共担,若不从,教唆起朱扶龄,他功劳也有,­干­系都往俺身上推来,此事是小,倘若主人为她算计牵连,内又有贼,好大个河北玉麒麟,好歹也须落发配下场!

又看赵楚,燕青深深打量,看他微笑以对,对崔念奴甚是恩爱,道:“此人心有猛虎,又有个机关算尽的内室,有朱扶龄当在前头,迟早官府里含糊应付了,也是好。”

不料赵楚忽然叹道:“卢员外君子,只可惜,内室里搅乱不清,燕青兄弟顾虑,也是合该,倘若果真有难处,都落在俺头上便是,不教兄弟为难。”

燕青又惊又恐,再看赵楚,见他情真意切不有作伪,登时又含糊了,不知其人终究是个甚么本­性­,远近不知分寸,喏喏上下答应。

不多时,豪客里往外头寻那­妇­人的,拐将进来道:“那­妇­子,拐了一头青驴早已走远,倒是也知好歹的——大名府里早晚走,旦夕看见,定教官府捕捉,不可走脱!”

赵楚微微一叹,崔念奴心生欢喜,握他手掌道:“大郎善心,那­妇­子明情知晓些内情,也是被迫与虎谋皮,放他去了,也好。”

赵楚笑道:“只可惜那青驴,明日你便无代足的了。”

四下计较已定,都说只等******过了,那朱扶龄醒来时候便上路往大名府去,各自又去歇了,不曾入睡,悄然地方更有后手。

崔念奴道:“此去大名府,大郎只管与卢某计较些拳脚,那人处,奴奴生个法子,教她只好安稳送咱们东去。”

赵楚道:“都依你,有甚么凶险的,须在我身边,旦夕不可远离。”

崔念奴一一应下,掌了油灯,只等天明。

第十九回 红玉

及到天明,那朱扶龄,竟先乐别们起来,只觉口­干­舌燥,跌撞出门来,怒声骂道:“把你些泼贼,拿爷爷作甚么计较,莫不是个黑店,待要走时,专来赚人?”

一言未落,有燕青早早道:“衙内高明,正是那厮们开了黑店赚人,怎生计较,倒要见衙内示下。”

朱扶龄大怒,继而大喜,往后堂里,看了那几条伤而不死的,看他居然怒目而视,骂道:“好贼子,被我擒了,兀自逞强,不打杀你厮们,大名府不知自家好歹!”

将燕青扯了往外,问他:“燕小乙见多识广,怎生个计较?”

燕青道:“不是小人不肯担待,此处衙内为大,便是为那厮们算计,好歹也是当得起头一功劳,正与他几个商议定了,都听衙内安排。”

朱扶龄大喜,把他手臂道:“好小乙,自家怎肯亏待,本看他不是个好男女,早晚提防,也中了毒手,若不然,大半夜一把火放起来,管教一个不少——只须一路押回大名府,便他有天子作保,自家往上头,也问你燕小乙许多好!”

燕青叹道:“衙内算计,左右无遗,大头自是衙内的,只那配军的汉子,小人看他十分是个人物,两个差拨,行走南北焉能不知是个黑店?他不说,分明与衙内离心,衙内­干­好大事,明白给他配军个好,古人都说千金买马骨,不愁衙内手里,都是那厮一众泼皮,不顾衙内好歹?”

朱扶龄沉吟半晌,道:“非是不卖小乙的好,那厮,有名的钦犯,自家招惹他,落不得好,也是知你所愿的,早早进了大名府,寻官府旦夕换个文书打发出城,本是个小事,奈何家里也早有安顿,道是天捅破了也无妨,莫与那厮有­干­系。”

燕青讶然,这厮竟能忍耐,不听怂恿?

朱扶龄嘿然而笑,道:“前日方见他,贼配军而已,装甚么大架子?说是京师里第一,自家看来,到大名府上,好歹安排与你家员外厮杀一场,好教京师也知晓,大名府有人。”

燕青一个失神,将那袖里的川弩,好悬没洒在他身上。本要借了朱扶龄将他四个打发出去,不教卢某与他有牵连,这厮竟要推波助澜?

卢俊义­性­子,燕青最知,赵楚此去,他安能不来邀战?纵然清白比斗,旁人也眼见了,倘若府内那厮们传出个好歹,谁人能信?

见燕青犹豫,朱扶龄不悦道:“燕小乙何至于此?莫不是怕卢员外落败?抑或由他这厮往大名府里好端端走一遭,教人人都夸河北无人?”

燕青待要劝解,朱扶龄拂袖道:“便即这般安排,卢员外那厢,自家当有安排,待上路,你只须随了自家们随从,往大名府尹处详细说话便是。”

便此时,朱扶龄忽只觉眼前光亮一片,正是崔念奴出门来,将铜盆里取了冷水,转身掩上棉帘,她一颦一动,莫不有风情,朱扶龄忙问燕青,道:“小乙知她是谁?”

燕青方起一个念头,急忙打消,暗暗道:“俺也是个好汉子,怎肯行那­阴­毒手段?便是害人,只怕也要害己,那大虫,冲撞起来谁能抵挡?看他热爱十分,这­妇­人,分明屋里头的宝,倘若朱扶龄强要,一刀杀了,算计起俺来,卢府也须遭殃。”

急忙道:“正是赵某内子,深情恩爱,便是刺配,也不忍分离,端得彼此在乎。”

朱扶龄郁郁不乐,犹豫再三,道:“且不忙,大名府里,自有计较处,只管唤起别他们,看这风停雪霁,正好赶路!”

待走后,燕青暗骂道:“把你个不知死的,俺只卢府里,便是李固势大,也须早晚见了不敢怠慢,你如何将俺作狗腿使唤?倘若主人不好,杀进府上,男女也不留一人,朱勔纵有滔天的势,能奈我何?”

他机敏无双,也有些手段,奈何朱扶龄痴呆霸道,赵楚万分招惹不得,那还有个只怕也算计了卢府的崔念奴,号称补天手,却无女娲石。

一面吩咐了手脚酸软的来将众人叫起,眼见起身,寻了赵楚低声道:“大郎若有个时机,早早往青州快去,俺方才与那厮说闲话,他竟耳闻大郎,前日方见,怕是试探,不知又甚么勾当­干­系在后头,常言说‘好汉休闯林,明人不吃亏’,为大郎计,三三两两安排。”

崔念奴睇目看他,燕青不敢分辨,告个由头忙忙走了。

赵楚叹道:“卢某何幸,燕小乙,玲珑如他者,甘居人下,此番情谊,确也深重。”

崔念奴笑道:“看你,又起了这­性­子,大名府一去,谁知生死?都说刺配的,过了日子,不论杀头,也得吃好半年杀威­棒­,若能早早离了往青州去,奴奴也是情愿的,谁宁与她计较?”

待此时,那董薛两个方闯出门来,迎面叫道:“结果那大虫了?快将金印取来,好复差也去。”

赵楚假作不闻,崔念奴心里冷笑,那两个,头晕眼花将冷水往脸上泼了,看清面前,大惊失­色­,果然再三查看不见他听见,方暗暗落了心,又持了刀棍,看着朱扶龄的面,将枷锁劈面盖来。

崔念奴欲言又止,密谓赵楚道:“早有了杀心,大名府里勾当不得,大郎先将他杀了,卢某好大名头,教他担待,不难。”

俱各不语,那朱扶龄一面拿眼睛来瞧崔念奴,他那随从,头昏脑胀要来纠缠,忙被燕青使人阻了,一面寻朱扶龄计较,好歹将他安稳着,又来与赵楚道:“大郎心胸宽阔如海,小弟也是不得奈何,只盼见谅。”

崔念奴道:“只是无妨,大郎自不计较——只奴奴于卢府,也有耳闻,莫要起了乱,各自周全,最好。”

待燕青又去,赵楚讶道:“你怎知卢某家事?”

崔念奴笑道:“哪里能知,只听你昨日说过,心内便记了,乍他一乍。”

赵楚暗暗称奇,这燕青,比那周邦彦李邦彦之流,更为女子所爱,怎地崔念奴不肯青眼,反倒教他前后跌跤,急忙不得?

转念又想,道是燕小乙,自是风流阵里头一个,原本他有卢府,而后身无牵挂,之后清雅难见,自是如此,崔念奴既有心防他用他,自然视如棋子。

一行卷了那几个逻卒察子,崔念奴却不肯将铜牌交付,暗暗往赵楚身上藏了,定下决心。赵楚忙道:“早晚不可远离,你须记了,倘若逼迫甚紧,只管寻个草莽里容身,不可有去离心思。”

崔念奴埋怨道:“自然知晓,奴奴也是个惜命的,何苦这般不安心?那物颇有分量,奴奴只是嫌它沉重,教大郎带了。”

如此,雪地里走大半日,眼见城梁方圆,一派繁华,门前雪地,早为人踏出泥泞地来,越了吊桥,便进了大名府城。

天冷风紧,行人里大都匆匆来去的行客,本地的不多,有认得朱扶龄的,窃窃相语,都道:“这大虫怎地雪天里回来?看他这行的,差拨犯人,随从客商,莫非果真劫大路?”

同伴道:“只不知,看这厮洋洋得意,只怕有甚么计较——噫,竟往府尹处去了,须有看头,远远辍着,看他又搅甚么耍子!”

董薛两个,情知动身不得,到了大名府,便不怕赵楚,呵斥着教他往牢城营内等候,自语那行往府尹处勾当,分明也要抢些功劳。他两个,本是公人,便是拿住盗贼,功劳本也并无许多的,只那赏钱,怕不分些?

赵楚与崔念奴,便在雪地里站了,只看这牢城营里,往来的,披枷戴锁,出入的,嚼铁生铜,都是披肝沥胆,也有好汉子,早为折磨成枯骨一堆,行不比常人。

赵楚惊心,暗道:“在京师里,牢子们与俺交好,哪里肯教俺吃罪!若往青州去,三五日里脱身不得,听他杀威­棒­之下,又有许多手段,便是熬来,也须伤了筋骨,不可大意!”

那牢城营里的老卒,常年都在黑暗里,整日听犯人嚎哭,心­性­早变,看赵楚往门墙后靠着,不似手下犯人,便有几个,将棍­棒­挟着劈头盖脸来打,骂道:“把你个贼配军,爷爷面前也不趴着,好不怕闪了腰?”

崔念奴将那铜牌轻轻扯了,往他几个面目上一丢,喝道:“畜生,自在些莫要招惹,自家们奉了命,只听许多你这等的,与江南反了的许多瓜葛,早晚将你老小拷了,管教旁人好生审问!”

那几个牢子唬地一跳,十月初九,江南反了方腊,号称天道不公,世间早已传遍了,倘若和那反贼们有个瓜葛,只怕杀头也是轻的。

有识眼力的,忙忙喝住同伴,将那铜牌取来观看,惊地手忙脚乱,一头戳在地上连连求饶,叫道:“爷爷何必与小人计较,不知是京师里的贵人,万千吩咐,不敢怠慢。”

赵楚奇道:“皇城司出查,自开国来也不曾听闻,你几个,看也是老卒,不知?”

那牢子赔了脸子道:“爷爷好拿小人们取笑,皇城司不出京师,都是读书的说来,只这天也混沌了,那读书的,也在江南从了贼,前几日里,便有爷爷伴当来过,小人因此识得。”

崔念奴便教他几个起来,道:“此番出来,非是寻常­干­系,那押解的两个,不知好歹,十分苛待咱们,一路尽都忍让,只望回头,剥他的皮。本是不愿教你知晓,既见了,可知安排?”

那牢头慌忙摇手,道:“不敢坏了爷爷的大事,小人们素未见过,只是看爷爷一条好身子,竟也忍得了刺配的苦,作那贼配军的勾当,十分敬仰,虽不好说,却那差拨两个好不是男女,因此只请爷爷往火盆处慢慢等他。”

赵楚迟疑道:“只怕不好,教他见了,早晚败坏咱们勾当,办不得上头差事。”

牢头要讨好,哪里肯教他在雪地里站着,堆满笑脸道:“爷爷自在高处,哪里能知。那押送的差拨,架子十分,休说几日里提点公事们不在,便是在了,他也须教爷爷在此处多多受些苦头,不见天黑,不见他来。”

崔念奴笑道:“好歹是个有见识的,且看你几个口风,倘若咱们办妥了勾当,回头看你几个不曾与人牵连,将那官儿们抄来的金银,也送些给你,权当犒劳好意。”

牢子们俱各欢喜先来谢了,殷勤将两人引来内牢里,架了三五个火盆,又送酒­肉­,赵楚耐不得都是犯人嚎哭,滴酒不沾,崔念奴却大模大样上头坐了,自在不提。

那牢子们将他两个供着,自出门去,有人便问那牢头:“不是弟兄们疑心哥子,那两个里,分明一个­妇­人,如何当是皇城司来的?倘若借势唬人,少不了好一通责骂。”

牢头冷笑道:“你几个知甚么?这世道,今儿反了你,明儿反了他,休说皇城司你勾当你我不能知,便是他两个果然不是,如何有牌子在手?纵然他要唬自家们,牌子须做不了假,将那物奉上,上官至多责骂而已,短不了­肉­痛,奈你我何?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果真是了,回头寻衅,将你我等同反贼,奈何是好?”

牢子们听他讲左右无碍,便各安下心来。

牢头又道:“看他两个,一身都携了金银,你看他枷上贴条,明情自京师来,一路竟那两个当差的拿捏不得,又不知谁家贵人,说不得,三两年又可回京,彼时倘若念起你我的好,岂不美事?便是不念好,你我并无损害,值什么得罪他?”

于是喝令散了,又教两个犯人,往门口远远看着,他几个,寻个避风处快活。

只说朱扶龄引了这一行,高声呼喝道是拿住了开黑店的贼,一路吵闹往留守司而来,半路要过提点刑狱公事在,董薛二人计较道:“将那厮,往牢城外冻他半日,值什么打紧?随了这厮们,捞些赏银是正经。”

另一个便道:“是极,是极,去也。”

只那燕青,并无半分往留守司请赏的心,只想早早回了卢府,好将卢俊义劝了不来比试,只是朱扶龄将他挟在左近,片刻离不得,只好吞了苦,假作欢颜,一面细细再将那几个开黑店的打量,卷往府营里来。

赵楚那厢,两人静坐片刻,眼见天­色­不早,忽听外头有人忙忙乱喊,崔念奴取一领小厮穿戴扮了,又将面目上,胡乱添些颜­色­,将一顶毡笠顶上,臃肿看去,远远分不出是个女子,笑道:“休教她撞见了,快去看是谁来?”

两人出门,迎面只见牢城营地上,立着两匹骏马,军中不能得,上头两个女子,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一个清甜体弱厚厚裹着棉衣,一个红衣青领,飒爽­干­净。

那红衣的,鞭指几个节级牢子,鹂声喝道:“把两个新来的犯人,现在何处?”

牢子节级指了赵楚两人,道:“大娘子不知,正是他,却是一个,不曾有两个。”

那女子转目看来,缓缓打马近了,诧异瞥崔念奴两眼,将披枷戴锁的赵楚上下观察,半晌道:“你便是号称京师无敌手的赵大郎?”

赵楚道:“便是小人,娘子劳问。”

那女子将马鞭,往枷锁上敲击,腰间剑配叮当,道:“好大名头,也敢来大名府招摇——大名府里,卢员外号称天下第一,想你也听了,有个计较,奴自来安排,歇息半日,明日正午,天当大晴,你须与他比较个武艺,不可托辞。”又道,“既是大比,不可不教众人闲汉来看,奴自安排,不消挂心。”

而后扬鞭而去,赵楚不及问她究竟,崔念奴嘿然道:“不过是个小家养的,何必趾高气昂,梁府里,便她一个耐看的,倘若手里有些人手,将她父兄连累,看她有甚么心,到处要保梁中书。”

赵楚问道:“你也知她?竟是何人?”

崔念奴道:“父兄也是个轻贱的配军,有些功劳,因与梁中书辈分里许多牵连,抬举在江南当个官儿——这女子,大名唤作梁采芷,有个­乳­名,唤作红玉,因感念梁中书抬举老小,因此当他女儿在留守司里养了,与梁中书亲女采薇,便是那娇弱的,号称须臾不离。”

赵楚早惊个目瞪口呆,旁的不管,只听梁红玉三个字,心中怪诞,又十分好笑,偏生将那大名鼎鼎的激战黄天荡、引军如平阳的,与这娇蛮更有算计的,平生联络不上,好生不解。

细细想念,那梁红玉,大名史书里不见,生平也颇为难,只说父兄战败于江南平叛中,因此入罪,落了勾栏,只不知此梁采芷,却非便是梁红玉?

崔念奴看他笑也非笑,面目作难,道:“大郎不可小看了她,奴奴平日听闻,十分了得,为报了梁世杰恩情,端得蛇蝎心肠,将你­性­命,为梁世杰换取天子称心,并非风尘里走过,高高在上,些许人命,她怎在乎?”

又道:“梁世杰十分喜爱,要将这内女许个人才,这梁红玉,言是非能下马击胡奴,上马草军书的,不在眼里,比之寻常丈夫,气魄远甚!”

赵楚心觉,她便是那梁红玉,有这般口吻的,只怕寻不来第二个,不再念想那许多,且要看她甚么安排,莫不是要教卢某一枪挑了首级?

第二十回 君子如土

宋律里,押解犯人,但凡有牢城营处,路经便须借宿其中,差拨有差拨的去处,犯人有犯人的自在,那几个节级牢子,将自家的床铺展了,眼见天黑,不见那两个,便来告道:“他也有他的去处,不必担忧,只管在小人们这里歇了,必不来问。”

又道:“此是个规矩,若无保举,不得出牢城营,倘若他两个肯容,也是去得。”

赵楚道:“不好教你几个受罪,只寻个­干­净的,铺了草堆便可,休教他两个起疑。”

牢子们推脱不得,只好将个­干­净地带腾将出来,又细细铺了谷草,万千告罪,个个告退出来,那牢头道:“京师里来的,横的紧,不可与他龌龊,只管教几个小的看住了,你我各自回家,休要冲撞。”

于是各自散去,赵楚看崔念奴和衣躺了,歉然道:“委屈些你,好端端跟了受苦,倘若快马往青州去等,哪里连累?”

崔念奴笑道:“大郎身边,都是快活,奴奴方知,只是苦厓,最是煎熬。陪了大郎,心中快活,甚么连累,奴奴不觉。”

赵楚便奇道:“董超薛霸两个厮,又不知做甚么鬼,此时竟也不见回来。又那梁红玉,做甚么算计,要赚俺分明与卢俊义比个高下?”

崔念奴道:“她有这心思,大名府里却是无须担忧的,只怕万人瞩目里,先教那卢某败了你,好歹三山五岳的汉子面前落了不好,而后往大名府外寻个山贼出没地带,或是下毒,或是教些军汉来杀,渐渐去了你名头,三五载过后,谁人念起你来?”

赵楚略有不信,只想那梁红玉,如何能做此腌臜手段?

崔念奴知他心想,劝道:“大郎不屑与那有头脸的交情,自是不知,他等心里,你我,贱人,­性­命好不值当,将些人命,拿来换取个上进,尤在这世道里——想她梁某,传闻弓马娴熟,等闲好汉近身不得,大名府里有个急先锋,若论正经厮杀,她非是对手,只远远里羽箭攒­射­,近了拼命拿人,那急先锋,又知她来头远大不敢轻慢,因此时常落败。这等人,只求上进,旁人顾忌不得。”

又道:“这等奇女子,倘若往风尘里流落三五年,便端得是个了不起的,生在那官宦家里,争权夺利,血腥自幼便知,况且在这等人心里,你既恶了天子,便是个该杀的,怎肯有寻常人的怜悯?”

赵楚沉吟片刻,道:“好便好,休管是谁,便是个圣人,要待杀俺,俺也须先砍他头颅放着吃酒——恁地,凭甚么俺便该死,他忠君也好,报国也罢,俺也不须拦着!”

崔念奴放下心来,道:“奴奴知怕大郎仁慈太过,不舍坏了好汉子的­性­命,须知,这世间,惟惟自家个的命,最是宝贵,没了命,那便甚么也没了。”

赵楚揽她纤腰,耳鬓厮磨,道:“自是如此,念奴与我,本是一命,比那宝贵的,更尤过之!”

崔念奴道:“好是好,只先歇了,明日里,休都依了她的指派,要比武,想那卢俊义也该知些规矩,不来先保大郎外出,不可去。便是保了,也须他以着礼,一般儿好汉子的规矩请你往府上,不可轻辱了身份。”

赵楚叹道:“甚么身份,阶下囚一个,猪狗般的董薛二人也能呵斥,泼皮样的衙役也能打杀,管那许多作甚!”

崔念奴不悦,道:“大郎若要成事,只是寻个安稳所在,倘若意外,也须有人拼了­性­命来报知——此番应自何来?恩情交付远远不够,想大郎京师里,接济过的好汉,何止千百?中原大地,自南往北,不数百里便有一人,若这一路走来要得个周全,须靠着他等得力气,因做甚是?非是害人,只求不来损己,大郎名声满天下,本便是极好的勾当利用,也是寻常­性­子,无非多些好的规矩,怎地不稍稍用些手段,既不害人,又能利己?”

赵楚甚是糊涂,问她:“贤妻教我?”

崔念奴道:“那士林里,有名声,古有陈子昂摔碎千金琴,开国来也有个程门立雪的杨时,他都好大名头,从何而来?本身是有本事的,然则即便有补天手,不往宣扬,谁人知来?这江湖里,也有名声,有的,诚然是个人物,名声不出百里乡野,有的,不过中人之资,却能扬名天下。想大郎一身的本领,于外,与西贼征战数年,累身伤痕;于内,散尽家财,资助好汉,结交天下。如此好底子,只在京师里人人敬仰,为何?一则,大郎不善扬名,须知人心本便善记仇而忘恩,所谓刻薄寡恩,也正是如此!”

赵楚早知崔念奴心有乾坤,竟不知至此,整容坐起,用神请教,道:“都说家有贤妻,可抵通天的恩路,竟不知身边,有个女诸葛,念奴只是说来,件件依你。”

崔念奴嗔他作怪,将身子依偎了来,道:“二则,京师里人来人往,大郎名头,是为他人传出天下,只看这一路,出了京师地界,但凡行客,都知大郎姓名,却不知大郎的好,为何?大郎非是他乡里人,他乡里,与你也无半分瓜葛。如今到了大名府,卢俊义名满天下,远不及大郎,却他如何能公认个天下枪­棒­第一的?许多人都捧他,赞他,仰仗他,牵连他,大郎既要往青州,一路走来,免不得许多较量比拼,既是在所难免,也该今后心里有方圆,不去求他,不去傍他,他若不服你,也要来约战,既在他地头上,便该他知规矩下了帖子来请,不然,大郎自往门上去了,少不了那心思狭窄的说你情况,便是有心胸广阔的,见大郎不知规矩,虽喜你爽快,却要笑你急躁不知礼,如何是好?”

赵楚点头道:“正是,只说原来心觉不好,只是说不来好歹,贤妻一番话,不啻拨云见日,念奴若非我妻,一路来算计,赵楚早死无葬所,真真想起便不寒而栗。”

崔念奴叹道:“若非大郎,奴奴肯为谁人算计?郎以亲爱待我,我自以百倍报答。师师聪慧,胜我百倍,只她最知你心,早间都在身边,只望你受些可担待的苦头自行明了不肯分说,非是她狠心,却是不知,大郎豪迈,这等心思,便是有了,也不肯用。如今奴奴是个旁人眼里都担待骂名的,光明的,大郎勾当,这等算计,奴奴都落了便是。”

赵楚道:“哪里肯,虽是念奴说来,却是我做了。既是我做的,便是我,不教你担待别人分说,落你的不好,我便十分不爱。”

崔念奴紧紧拥了他,缓缓道:“大郎也须谨记,这番话儿,你也当好生理会,倘若某年月奴奴不在了,天大的担待,都须你一个肩起。”

赵楚奇道:“如何说这丧气的话?这世间的男子,我也知将家眷­妇­女,当宅内的资财看待,譬如汉末刘备,亡命江湖,妻子沦丧他人手里,也不顾及——这等人物,赵楚做不来,也不愿做来。念奴且不可生了离去之心,既与你相约,平生寸步不离,纵然死了,盘旋身侧,只盼地下相会,共赴黄泉。”

崔念奴蓦然大泣,又是哭啼,一边道:“大郎不说情热的话,只这一说,便胜却万千甜蜜言语,本在那小林里携奴奴同路,当你只是个与别的不同,不想惊世骇俗,难怪师师那样人物,将你万千当个宝,你竟果真要这般么?”

赵楚道:“自是,男子生于世间,头等的大事,便是守护了妻女,倘若小家不保,说甚么承天景命忠君爱国?那读书的,也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既为男子,妻女不保,何以保天下?”

崔念奴无限欢喜,紧紧贴了,将那正浓的花瓣似蜜-­唇­凑来,恳恳切切,半晌道:“只这天下,容不得你,教人传扬开来,道是你没了志气——这般话儿,知心的明了便是,切莫教外人听去,大郎名声来之不易,不可坠坏。”

赵楚心有计较,胡乱应敷,崔念奴一边怪他,一边又是亲爱,好容易撑起­精­神来,道:“方才所言,也有个第三,便是大郎不可做事事都依的老好人,御外,有些说教。最是低级的,唤作蛮力役人,街坊里的泼皮,是个例子。第二等,便是仗势仗财御人,都说树倒猢狲散,倘若没了权势财物,谁肯听来?譬如当今的天子,略略不提。这第三等的,便是权谋驭人,手段了得,机关算尽,将旁人,都做棋子,譬如太师蔡京。第四等,大郎可知?”

赵楚笑道:“我又不曾读书,虽知些道理,不及贤妻计较,正要请教?”

崔念奴笑道:“这第四等,大郎做了,却自不知,将这义气相投的,正有个主张,屈夫子道是九死未悔,心中有个主意,便是旁人亲者阻挠,也须一往无前,有此胆略胸魄,再以大义名分迫使,所谓阳谋,便是如此。只这手段,寻常人用不得,画虎不成,便成笑谈,因此,这第四个,或也成了第一等最庸碌的。”

赵楚笑她:“只说我无谋便是,何必绕了圈子。”

崔念奴也笑,道:“正好教大郎知晓,怕你终日没个行事的方圆规矩,反倒落了不好——这四等手段,大郎要做哪一个?”

赵楚蹙眉思量半晌,摇头道:“本便是这第四个,你一一说来,果真直觉不妙,之前三个,却又觉得了也不偿失,若是都能做了,才最好!”

崔念奴拊掌而笑,道:“大郎有计较便好,总归有时日都学来使了——这历朝历代的,能做第五等的,唯独一人,好不教人钦服。”

赵楚问她:“却是谁?”

崔念奴道:“前朝太宗天子,讳着叫做李世民的。大郎不爱文书,却爱这等传纪,自然知晓,不就是他?以力役金铁,谓之为军;以钱财纳有才无德的,谓之诱;以权谋而御天下,谓之法;以权谋经营诸侯王公,谓之定;将些隋末以来的文臣武将桀骜之徒,以君臣情义笼络,待之忽而真心,忽而狡诈,谓之度。有此五者,上取九鼎,又建贞观,开万世太平,不正是如此?”

赵楚嗔目结舌,这些道理,他自是知晓,却平日哪里肯念想起来,崔念奴如此一说,他只觉万分有理,便都说在他心头。

崔念奴止住他话头,道:“前番三则,无非便是教大郎作个君子,所谓君子,先君而后子,非是寻常人言里的。大郎且念想,行走江湖里,刀子口上趟命,便是交情满天下,当此世道,倘若有事发,舍命来的,能有几人?欲要过活安稳日子,也须有教人妄动不得的力量,如今三山五岳,好汉如林,大郎有名头,不去经营,这力气何来?经营笼络了人心,倘若不能指使,有旁人来,只言片语能盖了大郎的名声,进而绝了大郎的威风,谁又肯听?此所谓君,一万个平白不动,倘若吐了口发了言,便须尽皆听命,以权谋手段迫之,以利禄好处诱之,以大义名分聚之,如此,君威已成矣,欲成大事,进退自如,要保周全,远近无忧。”

看赵楚频频点头,崔念奴好是得意,非是她卖弄,她这般说不易,赵楚这般听也不易,今日说也容易,他听也容易,恍如那彼岸上的曼陀罗,花开时分,叶也绿了。

又道:“君势已成,便当行子——何谓子?江湖里好汉,大都一腔的热血,敬他人品,爱他豪迈,想他所想,济他所急,譬如那行窃的,不以貌待人,又如那桀骜的,牵扯他骨子深处的痛,但凡有本领的,待之如孔丘李耳,视之如孙武墨翟。此所谓子,大郎早已夯了底子,合了往前三则,君子可成。”

赵楚怔怔半晌,吻了崔念奴额头,道:“不为得贤妻良言,只念你往昔苦楚,这般心思,渐渐学来,比之青史留名的好男儿,不差分毫,那苦头,撕心裂肺般。”

崔念奴柔声道:“能待今日,早晚侍奉大郎身边,便是那苦头,奴奴也觉大都值当。大郎切莫这般说,眼见明日龙争虎斗,怠慢不得,只最后一句,大郎可听了。”

赵楚道:“正好听了。”

崔念奴道:“今日并无太宗那般地步,便是江湖里造就的君子,这君子,奴奴看来,最如五行里的土。据中央,进退有田地,自不必说。只看这土,可灭火,可掩水,可熔金,可腐木;其上,又可腾火,又可流水,又可生金,又可发木。其­性­,不比火烈无情,不比黑水森暗,不比金铁刚猛,不比长木柔韧;而其长处,可扑天盖地势如熊熊烈火,可摧垮山川同比海江,可千军易辟远胜锐利,可捧托欣荣而无无根即死似山林。”

赵楚苦笑道:“我这一身本领,只看便是水火锐金,怎好比后土?”

崔念奴长叹一声,道:“奴奴纵不情愿,也须分教明白。土­性­厚,最是不打眼,却万万离不得,世间生长的,它都有恩情厚德,最先一抔厚土,须有刚猛激烈无坚不摧,待有容身之处,方可渐渐转圜入了居中。大郎交结天下,最是不可丢弃的,现行便这好拳脚,大胸襟。”

赵楚渐渐明白,细细将这教导都记了,细品半晌,只觉豁然开朗,看崔念奴愁眉不展,笑道:“不须如此,你怎不知我,便是有许多计较,第一个不能丢弃的,便是如今的情怀,倘若丢了,赵楚便不是赵楚,厚土,也当温敦,坚守本该坚守的。以我手段,又有你计较,你我同心,天下怕他谁来?”

崔念奴虽心内不愿,也为他这话儿激起豪强,道:“最爱大郎的,只是将人都当个人,却这豪迈,做不得假,奴奴见了,也是十分欢喜,好汉英雄万千,奴奴的郎,中间最为璀璨的一个。”

天气寒冷,赵楚便将大氅卷了她,相依体贴,耳听外头有报更的,入夜时分,安心睡去。

第二十一回 猛虎相争动北京

次日方起,外头将清冷日光洒下,割裂一般,撕着牢城营里的土,崔念奴瞧将两眼,道:“只怕不妙,这般酷寒,休说比斗,大郎一路去了,筋骨也须僵了,如何动手?”

赵楚自背囊里取来通红物事,自在口中嚼了,笑道:“有此物,好比烈酒,最是眼下合用,何必担心?”

崔念奴忙摇手,道:“大郎方去京师,便带了此物,好生辛辣,师师颇为偏爱,奴奴却享用不得,只听大郎唤作个辣椒,不知何处得来?”

赵楚笑道:“最是好物事,偏你不爱享用,彼时,倘若无它,俺下饭也觉无味。”

崔念奴嗔道:“自小便是个不要命的,这物事,看着便知不是个好,山林里生长,你竟敢放下胆子尝它,幸而无毒,若不然见不得你。”

赵楚但笑不语,寸步在那方圆里打了拳,一身热水,头顶如有氤氲,白气凝而不立,升而不散,崔念奴拍手笑道:“大郎只去寺庙里就此坐了,莫不是个显灵的佛爷,下凡的清仙?”

说笑间,节级牢子们将酒­肉­送来,远远站了观看,都道:“京师里那两个厮,竟跑去朱衙内那里讨一份功劳,大半夜也不见来,想是寻个快活处歇了,昨日大娘子只说要这大虫与卢员外较艺,他若不来,谁开枷锁?”

有人便道:“京师里的,惯作那没抬举的勾当,不定这厮要披枷戴锁往卢府去。”

年龄大的便喝令:“休嚼舌,管教那厮们听见,你我生受一通好打——且等卢某约贴来了,大娘子那里自有安排。”

赵楚食量颇大,将一瓮­干­饭并鲜­肉­吞了,拍案叫道:“倘若尚有,尽管拿来。”

牢子们去问牢头,只看宋律里,每逢犯人,每日只十文铜钱,些许粟米,他这一通­干­饭鲜­肉­,早早供给光了,安能再续?

正没言语,却听牢里又叫:“酒­肉­只管拿来,算钱一并给你,不差分文。”

那牢头便道:“岂不正是个爷爷?看他大模大样,怕是果然享福惯了的,休推脱,将好­肉­好酒只管给他,算钱,便收,­干­­干­净净。”

那犯人里,本也有颇多家财的,平日里口中淡出鸟来,便请这节级牢子通融往外引些酒菜,因此上头也闭了一只眼不曾过问,当是惯例。

那牢子里,便有几个手脚利索的,慌忙往牢城营外就地设开的店子里,将那­肉­­干­烈酒,只管拿,总须取了七八人的,一个道:“既是这大虫要买,弟兄们何不依照惯例,也须孝敬自家些?”

有人便道:“是极,是极,他既不在乎银钱,三五两花银总是有的,只管拿,都落他头上担待,不折你我的。”

于是手提肩扛,一行哄哄进来,那牢头见了,心里先存着计较,道:“你我须不着急,将那大虫足量供应了,都说是好汉的,斗食缸饮,九牛二虎一般,休短着他。”

牢子们只得依他,将那酒­肉­,一股脑送将进来,赵楚丢去一锭花银,颇为沉重,道:“教你几个,也寻些吃喝,自管拿去分了。”

牢头掂量那银钱,怕不有十来两轻重,虽也是寻常出手,平分下去也能抵七八个汉子两日好吃好喝,便赔了笑脸,道:“好汉恩赏,小人们先谢了,只看好汉饭量,小人们平生未见,不如小人几个请肥­鸡­,也能多些­精­力。”

赵楚笑道:“正是好,只管去了。”

崔念奴喝住那牢头,又取些银两送去,道:“那两个差拨,便是包着祸心的,上头当官的龌龊,须不值他甚么当,你几个,尽心关照了,好人情自家都记着,须知,办得好,平日里花销有你许多,办不好,勾结那两个贼,同伴不少,将这大名府虽无可奈何,将你几个,砍剁成城前河里的鱼饵虾食,不难。”

那几个慌张应了,出门去,将一两花银,又叫一瓮酒,包两只肥­鸡­,切五斤­肉­­干­,再行送将进来,迎面撞上一人,头角簪了花,瞧着也是个好汉。

那人迎面见他几个,喝道:“把你几个畜生,又将犯人做甚么搜刮?”

那牢头忙道:“押狱见礼,容小人禀——昨日里,牢里来了个大虫,来头得罪不得,早间方起,又教小人们好酒好­肉­伺候,也不要牢里的钱,管自出了,小人们寻思平日得押狱提挈,也颇有些眼­色­,心想好歹得罪不得,容耐两三日,送出牢城营,也不牵连押狱。”

那押狱喝道:“咄,把你几个畜生,俺怎不知?说得好,都是你的道理,莫不是看提点们不在,俺弟兄两个拿捏你不得?”

牢子们只是告罪,不敢阻拦他,押狱道:“前头引俺去见了,便是个达官贵人,在了俺手上,捏死苍蝇一般不难,竟敢这般架子!”

牢头劝道:“押狱休惹了他,只看饭量,诚然是个大虫,又有皇城司里的牌子。”

那押狱吃了一惊,暗暗寻思,道:“既有来头,那厮们做事,一贯偷摸,不教人知晓也是应当。俺弟兄两个,大名府里颇有薄名,只想再进些,却是为难,倘若真是个贵人,此刻结交了,也是好。倘若看他是个肥羊,一刀宰了,上头说下来,只道是偷着皇城司的牌子招摇撞骗,那皇城司,祖制不得出京师,俺作个吏胥,上头能奈俺怎地?俗话说,过江龙也休按了地头蛇,不怕他!”

跨入牢门里,见了高居的赵楚,那押狱心内道:“果然是个好汉!”

于是命将肥­鸡­添来,在一边坐了,问道:“小人自在大名府里当个押狱,也爱结交天下好汉,都说行行方便,方便行行,贱名蔡庆,人唤一枝花,请教好汉上下?”

赵楚拿眼瞧他,心下道:“竟是他,也有三分本领,最难得­精­通吏胥里勾当,大名府里地头蛇一个,与那铁臂膊蔡福,也算两条汉子,不意竟在此撞了他。”

于是道:“京师里唤俺小香孩儿,熟悉的,都叫赵大郎。”

蔡庆忙问:“可是尊名讳楚的赵家哥哥?”

赵楚笑道:“不是俺,又是谁?”

蔡庆忙忙将那牢子们挥出,低声道:“哥哥好大胆,怎敢将那厮们送来酒菜囫囵吞了?留守司梁某,早晚只想贴上京师,倘若他有心,将哥哥一包药送了,好汉们得知,小人弟兄两个,如何见人?”

赵楚奇道:“自不必担忧——只是俺与兄弟你两个,不曾见面,竟有旧契?”

蔡庆笑道:“不是哥哥善忘,小人弟兄两个,也是心狠手辣的,平日算计犯人,靠着这牢营吃饭,手上好汉不知送葬几多,旁人都知小人兄弟,哪里知晓,往这牢营里之前,只是京师蔡太师府上两个门子,平日无差事,便爱往热闹处去瞧,梁某奉旨勾当大名府留守,若无哥哥指使些银两上下串通,小人弟兄,怎能随了他来大名府里?想是哥哥豪迈,不记那许多携人的好处,因此忘了。”

赵楚果然想不起有这一处善缘,便笑道:“兄弟到了这里,也是自家本领。”

蔡庆便道:“只在小人地头上,且教小人唤了兄长来,奉哥哥往好处细细静养,使个勾当绊住那两个公人,过些日子,待天也好了,方上路不迟。”

赵楚道:“兄弟好意,自领,只这往青州去,少也须三两个月,误了时辰,落不得好,休叨扰兄弟,在这混沌里,能逢两个弟兄,便已是苍天开眼。”

蔡庆哪里不知,这犯人上了路,公人总有手段计较,说不好,半路里折了­性­命也是常见的,赵楚只说苍天有眼,确也有理。

当下计较道:“既是哥哥吩咐,小人便不宁耐,只今日,好歹请哥哥往好处去,须提防那厮们耍­奸­,坏了哥哥身子。”

赵楚笑道:“只是兄弟好意,然则有个梁女,昨日安排教俺与卢员外耍些枪­棒­,只怕片刻便走,待归来,定寻兄弟,吃酒叙旧。”

蔡庆只是道:“不忙这一时,想要计较,也须晌午过了,哥哥少待,小弟将兄长唤来,自离了京师,日夜想念哥哥恩情,见一面也好。”

忙忙出去,喝令那牢头道:“俺这哥哥,好汉里第一条,今在俺地头上,你几个小心伺候,倘若敢耍滑安排,仔细你们的皮!”

他既是押狱,又是个有名的刽子手,一把刀,揽却万千­性­命,一言既出,牢子们哪里敢不答应,都道:“押狱自去,便是有为难的,小人们早早通禀。”

蔡庆方快快去了,那牢子们慌忙来还那花银,崔念奴道:“劳你几个照看,你家押狱那头,自有计较,不教你几个吃罪。”

不片刻,蔡庆挽了一人抢进门来,面目黝黑,身强力健,迎面拜道:“哥哥来时,小人弟兄两个便计较定要安排周全,几日来不见,本当哥哥已离了大名府,不料竟不知晓。”

赵楚披了枷锁,起身不甚便,只好道:“兄弟不必如此,大小也是个人物,莫教下头小看,今日相逢,甚是快活,来吃一碗酒,最好。”

那汉子,自是铁臂膊蔡福,与兄弟两个,下头来陪坐了,撤换酒菜,将自带来的铺上,扯住那牢头道:“哥哥不知,这牢里的手段,小弟两个最是熟悉,他几个,若非讹了哥哥的好,不至如此——把你几个该千刀万剐的,吞俺哥哥好处,十倍百倍还来!”

赵楚忙道:“兄弟且听说,昨日来时,那两个厮万千为难,将俺两个丢在门外,若非这兄弟照看,夜半须吹冷风,都是为人下眼的,俺手头颇有些花销,莫为难他。”

蔡福方丢了手,只是埋怨:“都是小弟两个疏忽,哥哥吃那厮们遭罪,早晚教他两个吃好计较。”

赵楚却不防竟与这二人有旧,很是喟然,崔念奴在一旁斟酒布菜,心下暗道:“都说他有天下结交的弟兄,不料果真,京师里人物,五七年奔走天下,流水一般,难得都记他的好——既如此,好算计,每到一处,便须这般,如今恶了上头,保命只得借了这草莽里好汉们的手。”

欢喜吃过一趟酒,赵楚问他两个好歹,蔡氏也问他刺配缘由,及听了竟是那般,恻然都叹,道:“可怜哥哥人物,落难至此,如今的世道,眼看乱了。”

赵楚便劝他:“兄弟不辞凶险,好歹照顾,赵楚也有个肺腑之言,兄弟也合记了。”

蔡福忙道:“哥哥只管吩咐,小弟两个,虽出自蔡太师门下,与他并无瓜葛,寻常闲人两个,不曾有许多见识,哥哥只为小弟们好,理当遵从。”

赵楚道:“放眼这天下,流放刺配的,大都是英雄好汉,兄弟你两个,坐落大名府里押狱,虽非位高,确是权重,为身后计,这往来的犯人里,诚然是好汉的,莫与他计较,赠些好处,将心接纳,都说,友朋多了,大路通天,不定哪一日坏了大事,便有那好汉无数,都来相助,也是留个后路——兄弟方才也说,眼见这世道乱了,正是如此。”

蔡福点头道:“只是哥哥吩咐,也为小弟两个好,自须依了。”

又吃半晌酒,眼见日头黯淡,却有了暖意,外头奔马得得,有人高声叫道:“卢某俊义,邀贴请赵大郎过府一叙。”

蔡福道:“那卢某,诚然是条汉子,乃是哥哥劲敌,这般披枷戴锁去了,教他小看,只等小弟两那两个畜生捉来,好歹开了哥哥枷锁,整齐再去。”

说话间,牢外两个­干­练的小厮,双手捧了拜帖,大红的烫金,十分鲜艳,低头送来,远近牢子们,都来看,便是有些走动的犯人,挤了过来。

赵楚接了那拜帖,崔念奴扯他一手,低声道:“大郎何必着急,那帖子里,不知计较甚么所在,倘若只在他门外,大郎何等人物,竟教他作个下眼看待?”

赵楚笑道:“卢员外有雅致,必不至此。”

蔡福抢道:“嫂嫂说的是,不若小弟寻个由头,将这帖子先退了,再教人往他府上打探,只看大开了正门,方接这邀贴去。”

赵楚当了那两个小厮的面,将帖子开了,只见上头写著:上大郎赵某处,卢某俊义,忝为武夫,早闻大名,恨不相逢,今有足下过往,喜不自胜,遣人扫了院子,命小厮某某,敦请移驾,卢某开正门,秋眼只待。

赵楚遍示邀贴,笑道:“可见有魑魅魍魉玉麒麟么?”

蔡福两个笑道:“方是如此,配得上哥哥。”

崔念奴心下讶然,忖道:“那卢某诚然是条好汉,本是个豪强,为较艺竟肯如此,难得了得。只听大郎说他府上也甚有波澜,以他这般磊落,不能不查,果真是个两头都走极了的汉子?”

蔡庆把那两个小厮,道:“烦请告了员外,俺家哥哥一身风尘未洗,就此去了,甚不妥当,只请少待,片刻便来。”

赵楚阻道:“不须,既是盛情,便当随了跟去,俺便是个配军,有甚么架子?早早去了,问卢员外讨教枪­棒­,晚间归来,不必许多不便。”

众人劝阻不住,蔡庆只好道:“既如此,小弟们便随哥哥同去,好歹有个不便,贴近照看。”

赵楚正­色­道:“兄弟情义深重,赵楚铭记在心,若是一般儿的闲汉,就此去了,无甚么打紧。只兄弟两个,都在他手上当差,家小都在这里,倘若为那厮们赍恨,如何是好?兄弟的心意,一碗酒足矣,何必流于庸俗?!只听俺的话,好好整顿了肥­鸡­烈酒,待讨教回来,再与兄弟说话。”

蔡氏两个只好依他,教几个亲近的牢子远远辍着,待有事发便来回报。

却说赵楚,并两个小厮前头引路,一路出了牢城营,第二拨来请的,正是燕青,见他竟就此披枷戴锁出门来,吃了一惊,不待取邀贴,赵楚笑道:“小乙何必轻来,员外也知赵楚姓名,只消将个话儿带来,便去。”

燕青虽有愁肠,看他额角金印枷锁在身,仍不减那昂扬志气,十三斤的铁叶子,不教他弯腰垂眉,甚是钦佩,道:“哥哥诚然是个好汉,虽是主人处也有忧患,料也不致坏了兴致。”

赵楚目视崔念奴,崔念奴早料想卢府里教燕青为难的,怕不就是内眷,笑吟吟道:“奴奴一个­妇­人,当不能见卢员外风采,燕小乙玲珑剔透,倘若不嫌,正好引见员外美眷,说些分心的闲话。”

燕青拿眼来瞧赵楚,赵楚道:“非是赵楚直面,想卢员外,与内眷不甚恩爱,彼此都有些担待,教他女儿家,自说闲话,当得起小乙苦苦无法发作,无非一个泼皮下人,当得起卢员外凛凛一躯堂堂一表?”

燕青惭然,既惊又喜,不知赵楚自何处得来这讯息,只好道:“便要劳烦嫂嫂。”

崔念奴一声笑,稍稍远离了些。

赵楚看燕青悄然缓神松气,笑问他:“小乙不宁耐见念奴?”

燕青好生尴尬,道:“只是看他,便觉好不自在,芒刺在背。”

赵楚大笑,心道,这燕青,自从浪子阵里,从未失手,也有些自得,想他一身的好本领,念奴竟不青眼,只怕先是颇为失落,复又不解,待那村店里为念奴算计,万千发作不得,沮丧也是难免,因此看她似将大小都算计了,心中难稳,惶恐而已。

行不多时,转过街巷,一处开阔地里,坐落卢府好大宅子,并不愈制,却甚雄伟,几个新衣小厮,垂手门口站了,大石阶上,负手一条好汉,但见他:清白八尺身躯,童童神威双目,臂长赛猿猱,胸阔胜江湖,冠玉也似面,贴金一般人;果真是,轻搅三江水,怒震九重云,匹马能踏河北,只手敢挽青天,一身的好本领,人才武艺两超群。正是丈二钢枪,素无敌手,匹练快马,直追风云,当是好汉里第一个,英雄中头一条。

赵楚顿足阶下,往上去看,心内暗暗计较,道:“这卢俊义,身家清白,素来谨慎,只不免有个武痴­性­子,端得是个快活的谨慎人,都说他慷慨仗义,­性­情和蔼,非理不为,非财不取,有个报国的志气,当真可惜的很了。”

卢俊义凝神往来处去看,只看那几个人里,当先的便是个好汉,身高臂长,行动如虎,快步时,豺狼一般,立足定,山岳耸峙。可怜将那枷锁,锁住个英雄人物,不能低他头,不能弯他腰,不能锁他眉,不能减他豪迈气魄。纵然平日里号称英雄的,额头上刺了金印,见人必垂眉下眼,这一个却不同,便似将那甚么都肩负了,自顾傲视,气冲霄云。

这等人物,卢俊义见了,便先心喜,大步来下阶,温和道:“好赵大郎,好汉子,教某等得好久!”

赵楚惜他诚然好汉,忙自枷锁里摘出手来,把臂笑道:“与员外神交已久,也是辗转念想,十分心急。”

两人相视而笑,赵楚目视卢俊义,缓缓叹道:“只可惜员外,人才难得,不上青云。”

卢俊义诧然,脱口道:“大郎真是知心的——休管那许多,只愿放手计较一番,不如先往内宅用些酒­肉­,缓了力气?”

赵楚大笑,道:“自也不必,来时,便知见了员外,收不住­性­子,只请员外安排个所在,正要讨教。”

卢俊义便道:“便请大郎换了行头,只须片刻?”

燕青在一旁笑道:“留守司里来了人,将那钥子取了来,只先解了,不如歇息片刻。”

赵楚道:“只取了枷锁便是,不如就此讨教?”

卢俊义越发欢喜,本是个温和­性­子,奈何这习武的,最怕高处寂寞,他打遍了河北,苦无对手相逢,早闻赵楚果真有十分本领,今日一见,哪里按捺得住,道:“有些贵人闲汉,都来看,便在后院里,大郎与某同去!”

燕青在一旁叹道:“好是两个痴武的。”

两人相视而笑,赵楚请见了卢俊义,道:“乃是我妻,寸步不离,员外若是不觉赵楚唐突,只请她与阿嫂厮见,说些内堂的话。”

卢俊义笑道:“正好,只教小乙安排,梁中书家的巾帼,也都在此。”

待进了内院,赵楚吃了一惊,分明是个习武的场子,外间廊檐下,纷纷攘攘许多人,怕不下三五百,中间几个­妇­人女子,轻谈说话,有个年轻管家模样的,奔走安排。

卢俊义笑道:“是个内管的,唤作李固,颇是玲珑。”

那厢见了他两个,登时收口不语,一齐望来。

正是,好比狭路上两虎相争,深海里青蛟逢着铁背苍龙,一个名满天下,一个京师噤声,都不是江湖里手段,彼此有好汉里大名,这一番计较,好一似苏东坡撞了柳三变,江南雪碰了北国春,金砖对玉瓦,樵夫携老农,花和尚拔柳战林冲,三国关公战秦琼。

第二十二回 天下第一

自昨日里,牢城营内传说,都道京师里来一个豪强,号称无敌,便在今日,要与天下枪­棒­第一的卢员外较艺,那有些头脸的闲人,早早到了,只等耐看。

只将个卢娘子,慌得没了主意,她也是只个寻常小户里的出身,平白进了卢府,不敢丝毫大意,只怕教下头的看了笑话,如今来的,不说与卢府一般的富户,只梁中书两个女儿,寻常见了,她也不肯青眼,今竟都来,忙忙教人看座,仔细招呼。

只这时,卢娘子方心里明知,自家的那丈夫,竟是个何等人物,心下暗暗计较,道:“他是做大事的,气度里,自然不屑小节。府里有些但当的,管家李固,能言善辩,颇识得一些脸­色­,­精­明自是有,却只是个小人。燕小乙,­精­灵剔透,内房里的勾当,莫不熟手,便论他样貌,也是一等一的风流。只这两个,虽各自也有薄名,李固于大名府中,许多都抬举,燕小乙更是头一等外头走的,说起这万众瞩目里的温和,总差他一些。”

心中难免又思,不知卢俊义这般着眼的,又是何等的英雄,心下存了好奇,一面陪着好话于些贵­妇­,小心伺候了梁采芷姊妹。

这头子闲聊,只听门外门子不住口来报,道是已出了牢城营,再报,眼见要到,卢俊义起身于别的们告了罪,竟亲身往迎,卢娘子待要跟去,那李固道:“主人娘子何必着紧,想他个配军,便论起身份,只开了门迎来也是抬举。”

卢娘子是个没计较的,抬眼去看卢俊义,那卢俊义遣出燕青迎迓,自道:“你这厮,休辱没了英雄,赵大郎名满天下,纵然落难,也是条好汉,某一喜他手段了得,二喜他济难抚危,你这厮没见识,休乱了舌头。”

又叮嘱自家娘子,道:“小乙只说他与个­妇­人,十分恩爱,只怕此来也携了,莫以出身看他,小乙钦服的,不见有几人。”

卢娘子忙答应,卢俊义道:“只在内院等了便可,非是通家之好,这赵大郎虽不计较规矩,你我休要唐突。”

两厢分辨,卢俊义往门外等候,那李固窃窃道:“娘子也不说些,主人何等身份,管去接个囚犯,莫名遭来耻笑。”

卢娘子平时都见这李固件件事安排妥当,府里卢某厚爱,下头小人们奉行,自知出身狭小,不敢与他分辨,纵有几多语于卢某,道是李固狡黠不可使之权重,卢某笑她气狭,由是渐渐更没了分寸。

今日不知怎地,连日来卢俊义打熬筋骨过后,陪她说些好话,虽是不惯,心内欢喜,便有些胆气,问那李固道:“你家主人计较妥当,有甚么不服?只管伺候了便是,休坏主见。”

李固深恨,维诺而退,自当是燕青指使,生出诸般歹毒。

再待片刻,门子又报,道是卢俊义迎下阶去,卢娘子拿眼来看梁采芷,那女道:“自有安排,不教你府上连累,他都有十分手段,也作惺惺相惜。”

便教随从,捧出一把钥扣来,往廊檐下等候。

再见时,卢娘子微微失望,她见的,都是卑微了腰骨在后宅里行走的,面皮白净,五短­精­敏,哪里见过昂扬好汉,再看后头,不由自惭。

在她见来,赵楚身后那­妇­人,虽有臃肿裹盖,遮不住一身的妙曼起伏,行动分寸恰得,更有一张俏娇的面容,说是三秋桂子,八月寒潭,她也颇有七分颜­色­,自比不如。

那梁采芷在一旁冷笑,道:“把他个配军,不知国家负重,撩拨盟国伙伴,诚然是个有义气的,盖着王法循私情。”

默然的梁采薇,却悄然开口,道:“国家大事,­干­­妇­人甚么?红玉­性­情激烈,失了分寸,未免偏颇了些。”

梁采芷冷笑道:“便是你好心,身为草莽,结交豪杰,有甚么计较?天子自在高处,不查许多龌龊,竟也深恶此人,端得不是个勾当,常言说,无风不起浪。”

梁采薇分辨不过,漠然转了眼光,上下将那两人打量。

自有下头的人,将那枷锁开了,崔念奴按住手腕活血化瘀,待赵楚抖擞­精­神,直又告了罪,往卢娘子这厢而来。

待见梁采芷,崔念奴轻轻抿着­唇­,淡漠瞥一眼,反与梁采薇见了,携着卢娘子的手,上下多看两眼,笑道:“卢员外端得有福分,平日只看京师里的好女子,不意大名府上,竟也有如大娘子的。”

卢娘子二十七八年纪,面皮甚薄,经不住她说,急忙请她落座,体贴说些闲话,眼见那燕青,将诸般兵器取了,往宽阔处拿来。

卢俊义取一把钢枪,道:“不知赵大郎惯使甚么,倘若有不顺手的,某教人寻来。”

赵楚放眼去看,那器械架子上,刀枪斧钺锤爪鞭戟,也有江湖里的短刀软索,无不一应,当下挑了一柄大戟,将在手里笑道:“自学许多武艺,诸般兵器都能使得,惯使个长枪。只是员外面前,班门弄斧,抢颜欢笑。”

卢俊义道:“倒是不敢,忝为主人,只好先行得罪。”

他那长枪,刃长尺八,宽足三指半,上等的白蜡杆削压成杆,十分难得,只在地上一点,便如灵蛇晃起,迎面掀起一道风,流星般望定赵楚开阔双臂里来。

这一手,有分说,寻常交易,非是生死相搏,头面下路不可先行击打,卢俊义手段高超,自然甚依规矩,

赵楚闪身让过,将他这个苍松迎客,轻轻躲了,又使个童子问路,还了卢俊义礼节,这一番交手,只是花架子,众人里梁采芷拿眼看,教几个随从,死死记了。

眨眼间一合而过,卢俊义枪法大变,那枪杆弯曲如满弓,喝一声霹雳,挟卷劲道凶险扎来,只看他扎,本是无奇,那枪杆柔韧,却圈出几个圈来,倘若荡开,反为他引了去。

赵楚不敢大意,自知盛名之下,将那大戟横挑,不与那枪杆相撞,只仗了戟长,后发而先至卢某脖颈。

这一番,方是正经,他两个,将那一身的所学,不敢留手只管使出,你来我往,只将众人看地心口发紧,虽无枪戟相撞,一手都在彼此要紧处跳动,最远,不过寸半距离,倘若一个拿捏不住,定是两败俱伤。

赵楚那一身囚衣,土地上褚如猛虎,卢俊义白衣舞带,脱江老龙,来来去去三五十回合,猛听卢某叫一声好痛快,那长枪倏然一紧,重重击在大戟杆上,赵楚倒退半步,长枪如影随形,没奈何只好硬当,咔嚓一声,戟杆断作两截。

卢俊义不及收手,被赵楚仰面闪开,跃去器械架子上,又挑一杆长棍,也是个白蜡杆子,大开大阖十分威猛,卢某只听棍头上冷风呜咽,不敢拿大,步步后退,觑个良机,一枪挑开破绽,又寻杀入。

如是,毕竟那长枪是卢某心爱之物,寻常白蜡杆子比不得,又斗三五十回合,再次断了。

至此,燕青看得明白,卢俊义武艺,果然高超,他攻守兼资,一柄长枪,犹如绵绵江河,后力发之不竭,虽攻力不及赵楚,却显游刃有馀。

再看赵楚,打起­性­来,他便让出了一身本领,闪挪如电,强攻如雷,霹雳一般,将不善守的劣势,都在那暴风骤雨般凶狠猛攻里藏了,纵然人能见他破绽,急切间只好架住他那闪电般脚步,挡开四面八方的敲击,一棍闪了,又一棍来,谁敢怠慢?

卢俊义正待教人取趁手兵器来,赵楚掣一把扣了杆子的朴刀,大喝一声,瓢泼大雨似,只见刀光闪烁,连坐一片,滔滔不绝只往卢俊义头脸罩定,只眨眼间,走了不怕三五十刀。

燕青骇然,虽知卢某不至落败,心下担忧,倘若这刀风伤了,也须少三五斤血­肉­,心中实不知若是自家当了面,该如何应付。

卢俊义为三五十刀压过,趁着刀法一竭,奋起神威,抖手将长枪扎作一条银线,恍如天际里海潮,倘若捅实了,千斤的石头,也须粉碎。

赵楚往后跳开,趁着卢俊义收枪,不声不响,又是一刀劈去,待卢俊义反手过来,他却如那草原里的轻骑,远扬在外,倘若卢俊义趁势抢来,抵挡一把,再行跃开,觑准个空子,舍命杀入。

这一番刀枪相逢,兔起鹘落只在刹那,旁人里便是那不通武艺的,也瞧个触目惊心,卢娘子早日见那与卢俊义厮杀的,莫不是一把长枪之下缠绕住动弹不得,哪里见竟有这般汉子,教卢俊义虽占了上风,不能快枪杀败。

斗斗杀杀,不觉已过半日光景,战圈里厮杀的只两个,外头的,不说燕青失神,卢娘子无主,那梁采芷,椅子里坐直了腰身,骇然与梁采薇道:“竟教卢员外放手不得,都说这人与西贼厮杀中,时常雷霆一击,刀下怕不有三五百个贼酋,不意悍勇至此!”

梁采薇睇目崔念奴,心下却道:“泼天的手段,挡不住­阴­谋伎俩,这­妇­人舍却京师里好大家业,甘愿随了这人,岂非区区悍勇可言?这般身手,天下寻不来两三个,三五十人,不能近身,倘若再有些算计,只怕伤虎不得,反为所噬——天下英雄好汉,何止赵某一人,上下逼迫,左右为难,都教他将那草莽里去了。”

梁采芷又看片刻,叹道:“这人刀法悍勇,神力惊人,虽再激斗半日定要力竭而败,不愧京师第一的名头。”

崔念奴不语,只暗暗留神她身后几个汉子,都是好手。

那场下,卢俊义一枪刺去,本待是个虚招,生恐赵楚饥饿,待要歇息了再战,不料赵楚横刀荡开,大声叫道:“痛快酣畅,员外只管再来,厮杀三五日,虽败,心甘!”

卢俊义也是放手不舍,闻言更不计较,催起力气,将个长枪,使得军贼一般,大处可断银河,小处能当偏军,雪花也似。

只两道影子,翻飞如雨,一番好杀,又过百多回合,竟不觉疲乏。

眼见天­色­黑了,两人不肯罢手,燕青教人取了酒菜,叫道:“主人,且与大郎歇息片刻,用些酒饭,再比不迟。眼见天黑,彼此伤了反为不美,明日再行计较如何?”

卢俊义也不罢手,撩枪抢攻,问道:“赵大郎意下如何?”

赵楚一面钦服这人果然了得,叫道:“只明日,怕不又须上路,生死不知,休教俺懊悔——安排了火把风灯,正好野战,快活定了,自在上路!”

燕青无计可施,只好来请卢娘子分说,卢娘子哪里能有主见,与崔念奴说这半日话,为她教些内宅里的手段,一面羞,却好是钦服她,转眼来望,道:“如何是好?”

崔念奴道:“只好由了他两个­性­子,都是有分寸的,便是夜里,不会伤了彼此。”

当下排起风灯,又将那火把,把个内院照的白昼一般,只好远远,不敢近了,那刀枪上的劲风,卷起来燕青不敢靠近,遑论火把!

这两个厮杀,旁人也不觉,卢府里下人,只听竟能有人力敌自家主人半日不见落败,心下好奇,除了那守门的,个个来瞧,也有与卢府往来的,蹑进院来,远远站住,咬牙切齿不提。

这两人,蛟龙猛虎,虽非仇恨,要分高低,一个不肯相让,一个要争豪强,来来去去杀不有数百合,卢俊义先跳了出圈来,喝道:“且住了,好汉较艺,不差早晚。”

便将些酒­肉­胡乱吞了,又待片刻,各自换了趁手的兵器,两把长枪,搅起河北风雨,纷纷扬扬,竟至天明,那日头,冉冉升起。

旁观的人,有不自在的,早已饱眠起来,看他两个尚未停手,肝胆都骇得丧了。

卢娘子一夜未歇,眼见支付不住,强打­精­神,那梁采薇更是体弱,将氅衣卷着,激灵灵为晨风吹起­精­神,定睛去看,众人满面悃­色­,便是自家那几个号称好手的随从,萎顿不堪。

蓦然,那比斗的两人俱一声喊,众人吃了一惊,抢来及看,只见他两个,满身都是水,卢某长枪,正在赵楚身前尺寸,赵楚枪刃,也在卢某面前,好不凶险。

众人不知胜负,赵楚丢开长枪,笑道:“员外技高一筹,天下第一,实至名归。”

卢俊义丢开枪杆,摇头叹道:“大郎武艺­精­熟,十数个时辰强攻不见疲惫,当真是铁打的汉子,铜铸的心胆,倘若十年而后,正是当打之年,某非是敌手。”

赵楚笑道:“总是员外枪快,若是拼命,早已丧命。”

卢俊义却道:“倘若一把合手的大戟在,只那几番力劈,卢某长枪纵然铁打的,挡不住,将个小枝勾住,顺手一刺,以大郎身手,某虽能败你,也须活不过三五日。”

燕青心内怅然,这一番比拼,至后来,他也瞧不清,卢俊义既如此说,足可抬举起赵楚与他并肩,不论好歹,总是输了。

他哪里知,及到了卢俊义这般田地,百尺竿头,要更­精­进一步,难如登天,这一番日夜恶斗,正破了他的桎梏,天下第一,眼见不远。

几百上千合厮杀,未见他两个疲劳,请了众人吃些酒­肉­,席间卢俊义叹道:“北国有个统制兀颜光,好生了得,号称大辽第一人,某虽未见识过手段,只想那北国里,好汉无算,倘若未能败尽,这第一人,便不可得。由此看他,诚然骁勇。”

赵楚深以为然,道:“辽人凶恶悍勇,好汉排山倒海似算,既有此名,定然超群,往后见了,败他不迟!”

正说间,有门子闯来,说是两个京师来的公人不分好歹,掣着刀棍抢将进来。

卢俊义好生不快,目视那梁采芷,梁采芷笑吟吟道:“只是要看一番比斗,早间将他两个麻翻了,偷将钥子出来,若有责怪,一并儿担了才是。”

不多时,自外头闯来一拨公人,带头的,正是董超薛霸两个,见了赵楚,破口大骂:“好畜生,急忙将咱们药翻了,莫不是要逃?”

大名府的公人,呼喝来抢,都叫:“将这厮捉了,莫教走脱,敢反抗的,罪同犯人,敢藏匿的,一刀杀了,管教他吃王法。”

卢娘子慌得手脚冰凉,却念崔念奴教她的好,将个身子挡住半截要行维护,不免卢俊义心里吃惊,竟不知这崔念奴,教了她甚么好。

只那梁采芷两个,笑吟吟往一旁闪开,口称若有罪责一齐担待了,决口不提取那钥扣的事端,眼看那公人,束手抹脚将赵楚下了枷锁,往随从里使了个眼­色­。

毕竟­性­命如何,只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月夜白羊庙

大名府提点刑狱公事,也有他办事的公堂,并不与正经衙门同列。

赵楚一番剧斗,不说手脚酸软,看看周遭,便是杀将出去不能,只得将那枷锁披了,没头没脑一顿乱棍下来,淤青不止几多。

崔念奴舍身来护,赵楚将她推开,冷眼瞧住梁采芷,嘿然道:“果然好,好得紧,但要赵楚不死,今日诓子,必有厚报!”

梁采芷笑道:“哪里的话?只为教与卢员外较艺,将那钥子盗来,有些­干­系,与赵大郎担待了便是。”

赵楚谓恨恨不休崔念奴道:“将这等腌臜夯货,不必理会,只等待了,早早无非上路。”

崔念奴怎不知,既这梁采芷布了全套谁也不曾提防,只怕公堂里,一顿好打不能免,倘若坏了身子,这等天里,如何能走?

又奈不住赵楚坚持,只好应了,将那裹着银钱的包裹取了,自往公堂外等候,那衙役们只是冷笑,不为难她。

及到了公堂,有个勾当刑狱的提点官儿,自在偏座坐了,将个桑木的惊虎胆拍地震天,喝道:“既为凡人,怎敢外出?休分说,左右只管打来!”

一声令,四方从,这里的,又与蔡庆弟兄两个不曾交情,怎会留情,四个按住了赵楚,两个先上了左,又进了右,将那包铁的八棱棍望定脊上,雨点般落下。

待再将人架出,崔念奴望定那公堂外的狴犴图放声大哭,跟来的梁氏两个假意解劝,崔念奴扑住身子将赵楚肩负,手指那狴犴,凄声道:“把这世道,容不得善,好好的狴犴,明情不睁眼,看那公堂里,打杀了好汉,走脱了­奸­贼,无法无天,要泼世的威风,尽作了有权有势的门下刍狗,天既有眼,何不睁?天既有道,何不酬?既分善恶,何不惩扬?”

那公堂里的官儿喝道:“将这咆哮的­妇­人,左右掌嘴来!”

蓦然间,赵楚盯住侧近梁采芷,低声道:“梁红玉,俺敬你是个巾帼,左右忍让,倘教我妻连累,寸步之间,杀你如宰猪狗!”

梁采芷吃了一惊,只看赵楚赤目张发,怒似冲冠,心下骇然,不敢违逆,待要走,赵楚又低喝:“且慢,不出大名府,休想走脱,杀几个是罪,屠百户为雄,休教赵楚担负拧断­妇­人脖颈的骂名!”

梁采芷尚未答话,梁采薇低声惊呼,原来他竟呼吸之间,冰冷手指在自家颈下拂过,若果真要下手,万千脱离不得。

梁采芷无可奈何,暗暗懊悔得意忘形,急忙教随从,往公堂里分说了,董薛两个,不知官府里怎生计较,毕竟赏他许多钱财,得意洋洋,将那长棍劈头盖脸打来,骂道:“把你个大虫,如今也须奄奄一息,快些上路,老爷们着紧回家。”

崔念奴转眼来瞧赵楚,背上血淋淋的,一片模糊,心内又悲又痛,又道:“也是你,好端端较甚么武艺,把甚么高低,生生受了苦,谁见于你分说?”

赵楚强笑,忍住了疼痛,跃身而起,掐住个堂外的枣木杆子,一折两段,持一把在手中,望眼鸿蒙天空,道:“须不打紧,只管走路便是。”

崔念奴知他为人,倘若此时发作了,渐渐熄了便是,只这心内极端压抑的,往后怕不是万丈火焰。只可怜一条活大汉,为那衙门里的手段,已是坏了身子,纵然要应变,譬如猛虎失了利爪,鹰隼没了双翅。

将这四人往北门外送出,梁氏两个住了步子,见渐渐远去,梁采薇不见几个随从,便叹道:“一条好汉,生生逼迫,不怕他沉沦,只怕怀恨。”

梁采芷恨恨道:“不过一条草莽,值甚么了得?只在早晚,没人处杀了便是,不听他两个出口忿恨,早早结果了,一举两得,为国为己,都是合算。”

梁采薇欲言又止,轻轻一叹,默然不语。

只说赵楚一行四个,自山后走没了影踪,崔念奴只好撕破衣角,道:“且歇缓片刻,包了伤口,休教发脓。”

赵楚依言,自在路边坐了,崔念奴取些冻雪,一边流泪,将那满背的血迹细细清理,董薛两个好生不耐,拿了棍子来打,骂道:“把你个不知好歹的,眼见不早,更待何时?”

一个道:“莫不是有同伙来劫?噫,须仔细了,休教他得逞。”

赵楚冷眼望来,他那双瞳里,冰冷一片,将眼前两个,都作了死人看,缓声道:“只好,赵楚行事,恩仇必报,两位这般厚待,倘若忘记了,倒枉为人!”

董薛一惊,回头念想,不敢暂且发作,只是远远站着,冷笑道:“咱们的厚待,你只记了便是,不管厚报,便是你胆大,随咱们两个去便是。”

赵楚点头,缓缓道:“甚好,甚好,赵楚本只愿清白做人,奈何这世道不教,且看你有甚么手段,休要迟延,倘若过些时日,不须多,三五日足够。”

将这两个骇得,忙忙往远处跳走,喝道:“贼配军,莫非要反?”

赵楚再不理睬,那两个不敢走近,逃脱回城更是无胆,看崔念奴将那脊背包了,又歇息片刻,方缓缓再上路。

这一走,便到了半夜,正是月圆时候,最是万里无云月正中,踏入河北山中,不知名头,只绵延百千里,官道上更无村舍,眼见又须露宿。

崔念奴忽指了山头隐约屋栋,道:“不是个寺庙?大郎纵然虎骨龙筋,奈不得一身伤痕,歇息半夜,好再上路,也能多些力气。”

赵楚道:“自是,只管去了,不须留心他两个,要结果俺­性­命,只怕寸步离不得。”

崔念奴道:“那卢某,如今家业和顺了,却教你吃这许多苦,值甚么?”

赵楚毕竟体弱十分厓了打,果然渐觉少许多力气,强颜笑道:“当真值。”

崔念奴扶他往山上走,一边问:“值甚么?”

赵楚扬眉道:“本是只愿作个安平顺民,一路不及一半,差拨虐,官府凶,只想早晚结果俺一条­性­命,只想到了青州,寻几条好汉子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如今却念起念奴的教授,这世间,有担待的果然无几,所谓义气,也须分辨了人,切切往后,将­性­命交付人手,绝不肯再!”

崔念奴又是流泪,道:“早早说你,只是不听,将一顿好打,长这后觉的理,道是值?那如狼似虎的大棍,大郎身受,奴奴心疼。”

赵楚放声大笑,将那夜枭惊动,矻矻作声,山野里回荡不休,十分惊心。

后头跟着的那两个,不知他笑甚么,心惊胆颤,远远辍着。

赵楚亲吻崔念奴眼眉,道:“这天地间,真心待我的,唯独三两人。如今天下之大,四野之阔,只有个念奴,与我同命,放眼天下,至交无算,念及此,又是喜,又是哀,当真要大笑一场,方将这一口恶气,慢慢押了。”

崔念奴低声念道:“郎待我千万的好,我自一心。也是郎说,四野茫茫,奴奴与你,生也同,死也同,竟不觉悲伤,只有满心的欢喜。”

往日三步两脚上的山路,竟又行许久,崔念奴固然气息不稳,赵楚也觉真真疲惫来,待上了山头,抬眼看,原来是个白羊庙,推门去,供奉了獬豸,大如牛犊,小似羊羔,通体雪白,正在神龛里,不有僧道把手,灰尘满了,甚是落魄。

所幸这庙里,往常也有人来过往,墙脚一堆­干­草,只在獬豸下头,对面的窗棂,不知甚么人,将粗如儿臂的木封了,偶有冷风来,也挡住大半。

将半截蜡烛,打了火石点了,又倒些白酒,再将那伤口清洗,忙完时,崔念奴出一身汗,为那丝隙里透入的冷风一吹,几日来连累一起发作,不多时昏沉欲睡,赵楚挣起半分力气将她揽住,那两个厮竟又来要­干­草,赵楚喝道:“深山寺庙里,将你两个宰了,如屠狗宰­鸡­,敢有半句拿大,爷爷只管动手,寻个老山里落草去!”

那两人不敢纠缠,为他凶恶所慑,往门口去抱了手瑟瑟蹲了,暗自咒骂。

赵楚体弱,不多时神情模糊,反手触到崔念奴额头,滚烫一片,忙将她有包裹紧了,贴在胸口,渐渐两个火热身体,燃烧起许多困倦,转头俱各睡着。

那董薛两个,连问两声不见回应,大喜低声互道:“大事可成,快往山下接应。”

一个说:“且慢!这大虫吃一通好杀,本便疲倦,如今又挨受棍杀,看他,便是一刀刺了只怕不醒,与其旁人分功劳,何必你我独自领了?”

这一个就道:“正好,只这大虫,倘若一刀杀不死,反为他所乘,不如如此这般——”

两厢合计已定,悄然拐出门来,当是时,月­色­正白,那豪光洒在庙门,獬豸森然瞪目,状极似噬人,十分­阴­森,又几声夜枭咕哝,百鬼号啕。山风过处,白羊庙前的旗杆,磕咔作响,一把劲风,似也摇摇欲坠。

只此时,月高不见明星,不知明日如何。

第二十四回 脉脉慰来都是仇

赵楚悠悠醒转,只觉身旁有人呼唤,语甚熟悉,待要睁眼,刺痛如针扎,背后火热地一片,直通筋骨,好似平地里生了一场恶疾,又似那血淋淋脱一身皮的猛虎,禁不住一声喊,拿双手往面上抓。

那人叫道:“哥哥好不了得,这般病重,也敢逞强赶路,小弟不来,那两个贼害了哥哥­性­命,尚不自知。”

赵楚神智里迷糊,奋力将臂膀扯开,只听一声娇叹,自知念奴尚在身边,待开了眼细细来看,半晌叹道:“竟是小乙,怎地来了此处?”

来人正是燕青,他脚下,绑定了两个汉,却不是董超薛霸?

燕青道:“哥哥走后,主人好生放心不下,教小弟随后赶着看,自知这白羊庙里凶险,正在此处等候,见他两个起了谋害的心,只好暂且拿了,待哥哥发落。”

赵楚似是在笑,谢了燕青,转身将崔念奴抱定,入怀时,烫热一片,吐纳沉重,那白银似的面上,高燃的蜡烛一般,只鼻息,水壶里的热浪一般。

心下吃惊,待忙忙要细看,却觉举动不易,不说那背上撕扯筋骨般,心智好是糊涂,分辨不得身在哪里,平日能掣千钧的双臂,软绵绵举不得崔念奴身子。

燕青身上携了包裹,将大名府里上好的药膏取来,一边叹道:“哥哥怕不自知,你这身子,比嫂嫂沉重十倍,倘若一觉睡了,若非人喊,醒不来。只请哥哥按捺疼痛,小弟好将这药膏敷上,慢慢将养。”

外头天­色­尚早,明星正在树梢,赵楚将那两个厮打量半晌,道:“既应了那罪,须往青州答应,不可教人道是俺赵某无信。兄弟且将他两个放了,好歹收些柴火,倘若有药,浓浓地熬了,我这妻命苦,平白随我,受许多大难,早早醒来,心里安稳。”

燕青­精­明过人,自然通晓赵楚此时心思。他见人都离了心,唯独这崔念奴,口上埋怨,疼在心里,相贴的命,譬如同了吐纳一般。在他心里,只怕如今放眼天下,只有这崔念奴,方是最贴心可信的。

自知寒了他的心,燕青不好计较,待要分辨,赵楚揽着崔念奴,紧紧贴了渡去暖热,道:“小乙不必解说,俺虽不及念奴心思玲珑,也颇有些看人的法子。卢员外诚然好汉,只是­性­子温和,埋怨不得,小乙此来,教府内那厮们闻知,不知又生甚么波澜,贵于之心,休把赵楚小瞧。”

燕青言语不得,只好将董薛两个解了绑,持着川弩往外头旗杆上一丢,哆地一声,那旗杆竟自中间断裂,哗啦啦倒将下来,喝道:“把你两个猪狗,仔细捡了柴火,倘若敢跑半步多的,燕小乙识得官府的引信,俺这弩箭,却不识得你。”

那两个,丧了胆连声只说不敢,将赵楚枷锁取了,又依着燕青吩咐,将那刀棍也在旁边立了,抱臂往外头找寻。

赵楚贴住崔念奴,渐渐她也醒来,见了燕青,蹙眉道:“燕小乙何故来此?莫教你家员外府上又受那贱厮算计。”

燕青尴尬,心内也有委屈。

原本算着,倘若卢某寻赵楚较艺,两头都不吃好,又那梁采芷一贯­阴­谋,她亲来说定下计较,怎能可信?只这两个,武艺里相见恨晚,果然按捺不得,为她算计了,都不落个好。

赵楚劝道:“念奴休埋怨小乙,卢员外为人­精­细,却不知那当官的也有蛇蝎心肠,只怕他便要来,倒教那梁世杰,好大籍口正教大军来杀,也是不好。只难为小乙,既要全弟兄情义,又须照顾卢府上下,把个活脱脱的好汉子,也成了两头的不是好。”

崔念奴呓道:“早知大郎有这许多分说,罢,你要全你兄弟情义,奴奴都依你便是,好歹天可怜见,不教泉下相会。”

赵楚道:“也是小乙功劳,本当那两个鸟厮,方出了大名府不敢下手,竟不防至此。”

燕青于是将一番详情说来。

原来赵楚出了大名府,卢俊义万千慨叹,闭了府门,那李固前来聒噪,为他一顿乱棍好悬打死,闷闷不乐,自与卢娘子说些闷话,那卢娘子得了崔念奴的劝,小意儿成全,柔顺伺候了卢某,待他长吁短叹罢了,道:“官人既是忧心赵大郎周全,何不教小乙抄了近路往山里等着?小乙机敏,便是他有许多人手在外头盯着,防不住一人出去。如此,静悄悄去,既不教官府来为难,也则全了官人恩义,往后相见,奴家看那赵大郎确是个好人物,与他分说便是。”

卢俊义只是踟蹰,道:“小乙毕竟一人,虽是办事妥帖,难免教赵大郎不能释怀,某本当寻了天黑自去前头截住。”

卢娘子道:“官人安排,也是好的,只怕那差拨几个,趁了赵大郎无力,早早将他害了。”

卢俊义吃了一惊,道:“尚不值此罢?”

卢娘子劝道:“官人自在,奴家出身不甚好看,自小见那恶贯满盈的吏胥,虎狼一般,便是有铁打的汉子,耐不住他手里狠毒。不见百千个上等门户的,教他盘剥搜刮家破人亡?大名府几年里,许多自诩好汉,也有高贵门庭的,到头来怎地?何况赵大郎遭他一顿毒打,那­妇­人虽有急智,架不住差拨们人多,又没个贴心的周全照看,荒山野岭一刀砍了,谁知?”

卢俊义自觉十分有理,将早收拾了行李脚程只等上路的燕青唤来,依了娘子吩咐仔细叮嘱,待将他打发去,卢俊义方待另眼相看,奇道:“大娘往日诸般懦弱,不有十分计较,便是有个主见,不肯说明,今日怎地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来?”

卢娘子叹道:“奴家哪里来许多见识,见那赵大郎,只觉他不过草莽里汉子一条。及与崔氏分说几句,十分钦服,方知这等人儿随着的,不可以貌取人,又有君子与他十分相得,自然理会。”

卢俊义道:“只这一番赵大郎来,某喜逢着个好对手,如今,更喜大娘变了­性­子。李固这厮,不是好汉眼里的,办事虽是­精­细,某也知许多龌龊,非是良人,只大娘当不得内院,只好将差遣都交他。既是大娘有这遭变故,就此收了内院的权,往后只管大娘安排上下,那厮自去打理生意买卖便是。”

卢娘子又小心道:“府内上下,自是官人安排,只看赵大郎两个,只影不离,十分向往。”

卢俊义笑道:“这一番变故,某也生出些心思来,本是一腔的报国志,自诩手段了得,盼望上头抬举,好能征战疆场,复汉唐雄风。如今只看赵大郎这般人物也沦落至此,慢慢死了心,打熬筋骨,也不须那般时日,自往后,多与你相得,只堪作个安度晚年的,足矣。”

三言两语,他两个定下了章程,却说燕青化妆出了卢府,抄了小路,远远在前头探看,待夜半十分,见赵楚几人歇了白羊庙,心惊道:“这白羊庙里,虽是供了能断是非明辨善恶的獬豸,奈何老天早是死了,大名府许多好汉,都被他在那里算计了­性­命,这两个差拨,得了赏钱,又有力气,只怕不妙!”

于是急忙赶来,正见那两个将柴火往门前头堆,一面搬了石头要封庙门,不住道:“将这厮,正好此时结果了,便是剥不得面皮上金印,取几块骸骨回去,上头许的三十两金子,你我须平分。”

燕青听得大怒,待要将他两个杀了,又寻思道:“赵大郎心如铁石,不知究竟,倘若断他后路,只得往山上落了草,往后不好,埋怨了来,倒教俺小乙做不得人,且留他两个­性­命,只看他发落便是。”

于是便在这两个点火之际,燕青闪身跳出,喝一声喊,勾肩搭背将两个,当那杀猪的四蹄攒捆了,一脚踢开庙门,见赵楚无碍,缓缓松了口气,又过片刻,自在叫唤醒来。

赵楚闻言心惊,以手扶额心有余悸,道:“非是小乙,我夫妻两个,大火里丧命。只看林教头,山神庇护方在山神庙里逃脱­性­命,这两个贼,也来这般手段赚我!”

燕青知卢俊义­性­子,临来时,将卢府里上好的内外药物取了一包,熊熊燃起火来,瓦罐里浓浓熬了药汤,扶着崔念奴教她吃了。

崔念奴抿一口,苦了脸道:“大郎何不自用,这物事,苦胆也不及,难以下口。”

赵楚哄道:“莫籍口,落了病,只好开个药汤喝了,方好。这般病重,回城不能,待要上路,又要坏了身子。”想想又道,“好生用了,待寻个村镇,问里头的货郎,讨买几副糖果,最是甘甜,不与你争抢便是。”

崔念奴得了羞,嗔道:“惯会胡说,又不是个稚童,拿甚么糖果来哄?诚然是苦,大郎不如先尝了,将那药汤再熬个清水来,奴奴方肯张口。”

她在病中,鼻息咻咻,万分娇憨,总是寻许多籍口不肯用药,赵楚只好许诺云云,待她心满意足,方闭了眸吞了气,将那乌云般药汤灌了。

燕青又喝令董薛,将另一幅药汤熬着,取了膏子来,道:“哥哥铁打的身子,本不虞虚弱,只那公堂里的男女,乱棍打坏了气脉,内服调理,外敷养伤。”

于是褪了上杉,赤条条宽背上,不见纹绣,只有怒龙般伤痕,怕不有千百条多,横斜爬满,望而生畏,见之惊心。

燕青方知,他那一身的本领,都是生死里捞来,钦服道:“小弟虽是一身花团锦绣,平日也自得十分,今日见这满身的伤,才知果然好汉里,小弟远远不及。”

待日升,又换一贴药来,赵楚­精­神渐渐好转,扶了崔念奴,喝令董薛启程,谓燕青道:“小乙在大名府,故旧熟人不少,倘若那有心的见你不到,平白教卢员外又受蒙冤,只将药膏留下,回报员外赵楚十分感谢。”

燕青道:“不可,前路莫测,小弟纵然归去,心里不安,且教小弟再送一程。”

如此,往北又走两日,赵楚自觉身子非是面目上看见的爽利,却知也要出大名府,路畔歇息时候,又教燕青早早回去,道:“俺一身本领,也复了七七八八,不怕他两个为难。”

燕青与他相谈,有个崔念奴遣词造句,愈发知晓赵楚,十分不舍,道:“小弟也知,出了大名府,不能再伴哥哥远行,几日相交,相见恨晚,只请再走几日,待哥哥痊愈,小弟自然回头。”

赵楚劝阻不过,他只想董薛两个,有甚么能耐,便有手段,三分力气也能击杀,不曾想更多。

于是这般,往东北再行两三日,这一天,到了盖州境内,赵楚再三苦劝,燕青也知不能再送,只得依依惜别,再三拜道:“哥哥此去,一路逢林过水,须留三分谨慎,住店买酒,当持七分戒心,不怕那厮们明打明火并,只怕他下作肮脏手段算计。”

赵楚取了他背上的药,四下找寻,不能得物事,遂将腰间裹心的一方明镜取了,道:“别无俗物,只这一个,往年征战西贼时候,阿姐教人打造了亲手裹上,十分珍爱。今与兄弟相别,相见不知年月,只这一方铜镜,兄弟仔细用着,也莫教那腌臜小人暗算,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燕青也将那不离手的川弩,将赵楚袖管里藏了,垂泪道:“自是记得,往后念想,见此物,便如哥哥当面。这一把手弩,可贯短箭三支,勉强作个护身的用。”

便在道旁,相互惜别,各自拜了三拜,拜住一点兄弟情分,垂泪而别。

燕青望眼前头山林,待不见了赵楚踪影,暗思道:“那两个泼贼,眼见哥哥身子未好,只怕更不去加害的心,俺只等他前头走半日,暗暗跟了,再送几日也好。”

这盖州,正在五行山西麓,渐渐地势陡峭,山民颇少,蛇行三五日,方拐入昭德,更是险拔难行,又落一场小雪,崔念奴身子不见好转,赵楚背负行不半日,又遭逢野兽,吃了一身伤,再出一身汗,冷颤不息。

往山路里,一路所见险关隘牢,桀桀如鬼雄,扬长道路旁,一侧陡峭山峰,一侧便是万丈悬崖,将董薛两个,一路走来莫不战战兢兢,看他模样,似是绝了此处加害的心。

往昭德内又行半程,方出了大山,正是一处开阔地里,前头看有炊烟,似是人家,远远望来,却不知更有多远。

自官道上下来,抄了小路又行半夜,前头个草石场,荒芜不有许久,里头火盆厨屋尚在,院子足有两亩大小,外头松垮套了锁,董超一刀砍开,两个自寻草屋歇息,赵楚扶了昏沉沉崔念奴,将那破絮裹了,吃些热汤,疲惫卷来,渐渐入睡。

陡然间,不知时辰,外头里红光通天,崔念奴尚梦呓,道:“大郎又生顽皮,将大火升来作甚么?”

赵楚吃了一惊,陡然念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再将白羊庙里那厮两个算计想起,慌忙挑起,将崔念奴裹住了身子,纵身往门口一条,砰然作响,那门扇,自外头已是锁实了,可怜他一身力气,如今怕只两三分,跌撞不开。

自窗缝往外看,这草石场,本是烧炭烤瓦的,虽落一场小雪,不能掩埋­干­柴,轰然燃着了,不片刻席卷而来。

赵楚心下既怒又惊,扬手骂道:“把你个昏了头脑的,明知那厮加害,不曾提防;明知一把水火无情,不查草石场好生古怪,管教葬身火坑里,怎见得明日?”

大火渐渐迫近,崔念奴面红如潮,鼻息已乱,只道:“内里冷,外头热,三伏天里吞了冰,只怕与郎分别,只在今日!”

赵楚先乱了手脚,看那大火席卷而来,心下发横,将个一身的力气,都往那手臂上汇聚,大喝一声开,一拳冲破寸半的木板,再复一拳,破开口子,揽了崔念奴往外一扑,那大火虽未近身,却将头发燎烧,已起了卷。

胡乱地上抓了泥水,将身上破絮打湿,将两人头脸盖定,奋起神勇往火堆外一窜,迎面都是灼热,忽觉背上剧痛火烧,情知遭了算计,不敢看外头,只鼻端都是烤焦的气,待觉灼烧渐小,扯开被物,竟冲在外头,低头去看,崔念奴安然无恙。

赵楚心下大喜,忽又觉不妙,只探身一贴,崔念奴早气若游丝,分明觉不到好歹。

心里慌乱,急忙避开背后一刀,环顾而去,七八个汉子,掌着朴刀长枪,四面攒来,口头叫道:“把这贼配军,杀了差拨造反,快快一刀砍了。”

赵楚就地躲闪,一面细细观察,蓦然喝道:“梁氏灭我之心不死,原来竟是你!”

这几人,分明便是梁采芷身边随从,赵楚依稀记得面孔。

那几人,更不搭话,只管乱砍,蓦然,赵楚只觉怀中一冷,崔念奴张口将淤血吐出,那气丝,又弱了三分,眼见香消玉殒,就在眼前,却她此刻醒来,竟能吐出话来。

赵楚不敢怠慢,手起将川弩打出,三五步远近,那汉子们面目中箭,仰面便死,眨眼丧却三个。

一人便喝:“这厮竟有弩箭,仔细不须吃亏!”

崔念奴仰着面,手腕里不有半分力气,支撑了往赵楚面上贴来,呢喃笑道:“大郎休要乱失进退,奴奴先着了凉,又吃了热,病理中,同与内外冲突,就此去了,也是合该。”

赵楚恨怒如狂,劈手将那川弩往抢来汉子面目一丢,转腕夺他朴刀,再复一递,拦腰杀了,顺手劈死侧近同伴,那汉子,便只三四个在。

不及防赵楚病中,竟也堪比猛虎,那汉子们自觉早间将他路数记了,便是正经厮杀,也须不让分毫,哪想方见面,先丧一半。

看那三个围聚一处,赵楚自知机不可失,将崔念奴轻轻放了,虎扑而去,掷刀再刺一人,合身扭住一个,拳头无力,便将那牙齿狠狠落下,一口正中脖颈,咔嚓一声响,纷扬半两­肉­,那人喉管为他咬破,格格有声,转眼,也死了。

所剩两个,只看赵楚面目血染,口中如嵌血盆,骇丧了胆,一声喊,一个要逃,一个去抢崔念奴,不及半路,腿骨这段,低头看时,一把朴刀,竟将大腿下,刀切豆腐般砍断,再抬眼,只一抹雪光,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

至此,只那一个逃跑的,已出了数丈之外,赵楚心中怒极,却也静极,方圆里,都在寸步之间,将一把带血的朴刀丢在手里,望定那人背心,喝一声着,那厮吭也不能,一个透心凉,登时死绝。

扭头看草石场,火光接天,想那董超薛霸,恐怕早为这几个烧死,赵楚不去想他,快步将崔念奴抄在怀里,竟觉她鼻息渐稳,面烧如霞,不由悲从中来,哽咽失声,只不流泪,却说不出话来。

崔念奴抬手按他眼角,宛如那日阑珊丛初见模样,只眸光潋滟,十分有神,不复垂垂死气,欢喜而道:“奴奴就此去了,郎莫悲伤,也莫迁怒了他,都是这世道不好,不教早逢,不教贪恋,待奴奴去了,郎若有心,须当振奋,莫日夜念想,又坏身子。”

赵楚陡然厉声大叫,却如管弦呕哑,原来咽喉里满是烟火,又添了一口气,翻滚不出,唯只那几个字,清晰吐出,道:“只是好恨!”

崔念奴摩他刮了皮­肉­的手,又将脸面贴了,紧紧地道:“也不恨,恨也伤身。奴奴去了,见郎挂念伤心,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只这将死的残败身子,便有天大的恼恨,只教奴奴一人担负,郎在世间,尚有许多大事,切莫分心。”

不待赵楚言语,崔念奴言语急促,强笑道:“非是郎不爱惜奴奴,只那着火的木梁,鬼神也抵挡不得,不须怨恨,只是咱们命苦。”

赵楚凄然道:“是极,是极,只是咱们命苦,都教别人落了好去。”

崔念奴促然道:“常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奴奴自梳头来,颇有些人手,都在江北安排了,郎要做大事,莫忘往师师那里,将他等取来,耳目,好比­性­命,切莫轻贱,只看奴奴面上,寻常随侍的几个,最是贴心,早晚安排个妥当的人家。”

赵楚将她卷了,往远处村镇里疾奔,一边道:“不慌,赵楚拼了三十年­性­命不要,问这老天,只讨我妻平安,待寻个郎中,些许伤寒,手到擒来。”

崔念奴摇头笑道:“只怕不合用,郎莫费心,只最后几个甜蜜的话,一并儿说出。郎在世间,切莫轻信,切莫生怒,义气相投的,也须分辨三年五载,予人好处,须留后手。奴奴虽在九泉,魂系君侧,日夜焚香,只求奴奴的郎安泰无恙。”

言毕,那口中的淤血,又迸发般吐出,赵楚大骇急忙驻足,寻个僻静,将崔念奴死死抱了,本相识以来,不觉甚么,只多个贴心的人,如今生离死别,眼见她命悬一线,心头空空的,好似没了魂魄,悲极,却流不出半滴泪来。

崔念奴仰面望了苍穹,教他死死抱了,大声道:“天下之大,只大郎方寸怀抱里,才最­干­净,奴奴不恼不恨,只求就此去了,不复在这肮脏尘世里打滚。”

这话出口,渐渐低洄,渐渐少了生气,渐渐少了声息,只她一丝留恋,锁在那双臂之上,不肯软软垂下。

赵楚蓦然失声,如失侣雄虎,断翅丘雁,一股子恨天怨地,直冲云霄。

一声吼方落,一丛脚步远远赶来,赵楚只觉已失了知觉,将崔念奴轻轻放在雪地里,挑起脚下朴刀,指了夜天,凄厉叫道:“把你个贼老天,将我半生­性­命,只换我妻平安,如若不肯,行走天下,刀枪到处,只管乱杀,宁教苍生混乱,不教天地伏安!”

他这一腔的怨怒,将满满的自责,都化作一刀的杀气,火光影里,背后冒出十七八个大汉来,见他,吃了一惊,持刀枪来看。

正是,世道敢教癫狂,把刀逆了上苍,不见恶贯满盈的,福寿满堂,那清白的,鬼门关里也遭虎狼。

第二十五回 独松岭

只这一遭里,赵楚心下伤痛,却又清明,只想厓到了青州,渐渐忘却山林里。到如今,一把火,断了十分的念想,了却敷衍心情。道是说的好,这世道,做人而不能得,倘若低头,万丈深渊。

至此,赵楚起豪强之心,心中直道:“本看这世道,已是如此,只愿安稳里,求个快活,连日来猛遭许多好汉,只是书中的人物,化作血­肉­历历在目,既这世道不容,快活行事,纵然难免一死,岂不教这腌臜的罪,将个人生生捆缚?”

一念至此,心下火热,道是既有梁山泊,也为世道不容,不如就此反了,匹夫一怒,也能血流成河。

念想早初,赵楚并不觉懊悔。自自由地来,虽不惧上,不畏权,却知在这天地里,自由最是可贵。失去,方知是个宝。

发作起­性­子来,倒拖了朴刀,指定来人喝道:“赵楚­性­命只在,休管谁指使,若敢杀,便就来!”

来人里闻听他响动,一声喊,跳出几条汉子,迎面高叫道:“哥哥,你怎地在此?小人们寻得,十分辛苦!”

赵楚按刀望去,只见他些,满面清淤,衣衫褴褛,面容却十分熟悉,竟是自京师里大发来一路送了林教头老小的那伙。

见赵楚一身的血,众人吃了一惊,急忙抢来闻讯,赵楚道:“这一路来,俺万千忍让,只求平安抵达青州,叵料那厮们,好歹要俺­性­命,大半夜生一把火来,可怜将念奴,气若游丝,只好将他等杀了,待天明,寻个清平处,落草作个强盗。”

那伙一起叫道:“正是,哥哥这般人物,本不该受他当官的吃罪,便是反了,落个快活身子,小人几个无家无室,只管随了哥哥做大事去。”

赵楚俯身将崔念奴要抱起,有几个有见识的,急忙阻止,道:“嫂嫂既受伤寒,又遭了重创,不知内腑如何,倘若搬动,只怕要遭,只等小人几个取些­干­柴,左右抬了,问个郎中捏骨问脉,早早的好。”

赵楚依言,又问:“你几个,缘何到此?”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齐拜倒,道:“只请哥哥发落,小人们一路接了林教头老小,不敢走大路,抄小道往那厢去,一路虽是慢,也是无事,今日歇息时候,便在前头独松岭上,跳出许多强盗,将人都劫了,小人们好生无计可施,只得往去报官。”

赵楚闻言失­色­,暗忖道:“俺只要做个大事,人手须不能少了,想林教头,一生凄苦,今日送他妻女团聚,不说江湖里义气,也是纳他归心的,尽教那厮们劫去,岂不功败垂成?”

于是问道:“可知那厮们姓名?”

答应说:“只听那岭上的人,报是头领将军窦荣窦发,想是贼人自封,不曾听说。”

又问:“前头可有村镇?”

有个机灵的,知赵楚要寻郎中,道:“有个村镇,却无郎中,那村里,怕也是与那贼们勾结的,小人们吃他暗算,若无内应,不能一把掐拿了。”

赵楚与他几个,将崔念奴送了上柴木架子,道:“既应了智深师兄照料老小,不可半途而废,也是寻个郎中,只管前头引路,将将去了,看他甚么人。”

心中却知,这昭德,早是田虎据地,这厮本是个猎户,颇有勇力,眼见世道乱了,索­性­卷起好汉,啸聚山林,官府奈何不得,只怕称王,也在早晚。

念起这世道里的好汉子,赵楚苦苦失笑,叹道:“想这厮们,都比俺快活,好好的念奴,都是葬在俺手里。”

当下不敢犹豫,大步正待要走,忽听那大火旁边,有人哀哀呼救,几个汉子,将那厢两团火影卷来,赵楚将朴刀,端起他两个面目,毫发无损,只是烟火呛地重了,不是董超薛霸,又是哪个?

那伙大怒,道:“哥哥几丧大火,都有这厮们一份,一刀杀了,出这恶气。”

赵楚直视他两个,狼狈不堪,那公文却在腰间死死拿住,心念一动,蓦然喝道:“且慢,将这两个贼,千刀万剐不能出俺心头恶气,早晚却有用处,只管拿了,倘敢走,砍断他的腿。待念奴醒转,有他两个许多差使。”

那汉们,将刀柄倒转,乱棍落如雨,驱赶这两个,捧了枷锁,赵楚往去拿着了燕青赠的川弩,又挑一柄好刀,快步往东北赶去。

一路,方知董薛两个竟逃脱­性­命缘故,原来他两个,早知半路里有人接应,心中存了领大半功劳的心思,早晚不敢怠慢,虽是疲乏,看那草石场十分难得,便将行头收拾了,靠着­干­柴假寐,待外头火起,将腰刀破开窗门抢将出来,迎面撞到赵楚眨眼杀死那七八人,不敢直面,只好在火里等了,只盼火势渐小逃却出去,哪里想他在一厢说话,万千按捺不住,为大火卷了皮­肉­,连声求救。

赵楚看崔念奴面­色­憔白,心下凄然,心中也有计较,不与他分说。

行不半晌,绕过一水村家,只见前头一处凶险去处,放眼看,卧牛般大岭,自西北而来,缓缓东南押住脚,将来去道路当定,一株参天大松,锁在前头,想是独松岭来头。

绕过这大松,又行不片刻,一刀劈出的险隘,生生当在面前,正是,飞禽不得过,猿猴愁攀援,滑溜溜只在半腰间,灯火通明,真真有下了关门,万夫不得过。

这伙里便道:“正是此处,他劫了教头老小,卷入此间,小人几个跟在后头看得明白,方逃命寻个安排。”

赵楚命将崔念奴往平坦处安置了,将毡氅盖住,看她并无恶发征兆,心内微微欢喜,转眼计较道:“这关隘,无三五千人强攻不得,那厮们出关来战,倘若不顺,回头便是,将你我困住,早晚退去。你几个依我吩咐,好生看守,待俺拿他几个头领,换了人一路往大城里去。”

有人忙劝:“那草石场,也是个要紧所在,那贼们既点了火,只怕早教哥哥落了不好,往大城去,岂不自投罗网,飞蛾扑火?且慢哥哥计较,将教头老小取了,不消哥哥,小人几个,从前偷­鸡­摸狗颇有手段,只小人几个,寻个有名的郎中,一条绳索捆了,定送来哥哥当面。”

赵楚冷笑,打眼望董薛两个,薛霸很是乖巧,一路吹许多冷风,神智渐渐清晰,忙道:“有贼火烧草石场,须与爷爷无­干­,小人两个,有官差在身,十分分辨。”

便教两个有声量的,往那关前搦战,喝道:“把你些鸟杀的贼,不早早来,天明打破这鸟寨,一把火,烧断你老小九代!”

一个道:“这厮们只管往你家头子前头报了,只管说俺家哥哥,只等出来厮杀好与俺们报仇,倘若不出,夹犊子绿毛,早晚院里头的偷汗,生出甚么小娼­妇­的,爷爷也来赏光。”

这便恶毒了,这世道里,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几个,都是街头巷尾的泼皮,手段不见得几分,口子里的能耐,端端是最挠人,将他祖宗牵连了,又寻他后人辱没,倘若里头的能忍,天下嗤笑。

果然不多时,里头一声喊,闯出二三百个汉子,头扎了布巾,腰裹着红带,按住刀枪,一起喝道:“把你这贼泼们,休说大话,一个拿住,一个杀。”

而后泼刺刺拥出一条将领来,顶盔带甲,骑一匹青鬃马,拈一条镔铁枪,面目白净,火把里望这厢一看,大笑道:“将你几个剥皮抽筋的,也敢再来胡吹大气?又请个甚么帮手,快来,教某一枪挑了,早早往寨里与那娘子拜头去也。”

赵楚身畔,几个泼皮指定这人道:“哥哥且看,便是这厮,十分可恶。”

赵楚持刀而出,到来那汉马前,更不搭话,一刀直往那人捅去,那汉措手不及,慌忙让开,不等喝骂,赵楚又是一刀,正砸在马脖里,四五百斤的战马,被这一刀几断了骨头,一声嘶鸣,轰然倒下,那汉一条腿压着,早被赵楚将刀拿了,喝道:“拿了!”

那喽啰们大惊,忙要来抢,这伙哪个能教他如愿,将刀子压着,笑嘻嘻道:“不忙,不忙,咱们学艺不­精­,拿刀杀个猪狗,不防也能伤了自家的手,这一刀若要下去,管教你几个陪葬。”

登时便有几个,抢入关去,不片刻引出又一条汉子,一匹乌骓马,宽背长­干­厚刀,看他来头,比这头一个有十分能耐。

将马停了,这汉道:“深夜讨关,好汉们所为何事?倘若往日得罪,关内请吃水酒,算作赔罪。”

赵楚陡然发力,他自知一身本领,大半都在病里,看这汉远近,悄然靠近几步,便在那喽啰大喊里,奋然往他一扑,倘若猛虎,那汉大刀不及格挡,闷头倒装地上,头先触了,竟撞昏死。

赵楚喝令将他拿了,自取那乌骓马,将大刀擎着,喝道:“便将他两个,作个质地,将方才抢来的,大小一起送出,倘若少半个发丝,将这两个贼,一刀两断。”

喽啰们没了主意,一声喊,都要退入关去,有机灵的,急忙喝道:“那两个,上头当爷娘似照看,何不请他来拿个主见?”

头领尚在人手里,他也不敢果真弃了而逃,只好远远看住,公推个零头的,远远叫道:“好汉休伤头领­性­命,有主事的,只管请了来,最有分辨。”

赵楚不知关内有甚么人物,仔细提防,看那关楼里,陡然涌出一簇人来,打马往后方要退,只觉劲风扑面,定睛去看,火光里,一粒鹅卵大小石子,将那火把里的焰,也拉长一条尾,直在面前丈多远处,眼见落个正着。

不知后手,赵楚凝神提防,眼见石子近了,矮身一闪,擦住头顶越过。

正此刻,又一石击来,待要回神,不能及,只好将那长刀挡住,当一声响,那石正撞刀柄,长­干­嗡嗡颤抖,力道十足。

赵楚吃了一惊,竟有如此好手,又是谁来?

便在此时,又将个惊天石,悄无声息撞在面前,马蹄声乱,缭绕着目光,只好依着知觉,将大刀挡在面目前面,那石砰地一声,四分五裂,乱屑贱在手臂上,生疼难忍。

只在此,一声娇叱,但闻香风飘洒,飞火流星般,火把里一汪妖冶的紫光,似挑似扎,往手腕里缠来。

赵楚忙忙闪开,再要瞧去,那娇叱又起,道:“着!”

这一次,赵楚闪躲不开,肩窝里一麻,几乎拿捏不住大刀,往后退了数丈远,尚心有余悸,暗忖道:“便是只有三四分本领,也不见能有人逼迫至此,来者是谁?”

只听女子在前头诧异道:“噫,你这汉子,倒果真有些手段,我这飞石,自出无人能厓过三把,不看你是个病中的,定要看你再挨得几时?”

这音调十分清爽,宛如雏鹂口中含了蜜饯,又似乍春来山涧里破了冰,十分悦耳。

方将火光背影里看清,赵楚暗暗称赞。

只看来人,一匹红马,倒提剪月紫金戟;两只杏眼,顺挂绣云湖绿锦囊。看也不过双十年华,觉却有十分打将手段,紫衫护了手臂胸腹,披挂铁甲,­嫩­手掐春,惊出好个女将。

那面目,虽不有崔念奴那等荡人心魄,却是十分美貌,难得眉眼未开,不见肥瘦,装束利落,将个杏眼,来瞧彼此。

但听她道:“本是做客的,不愿了结你几个事端,奈何你这汉好生无礼,怎不分言语,暗施手段?非是好汉所为,快将本领施展,亲手拿你,教你心服。”

赵楚漠然,摆开大刀,道:“不为厮杀,只这两个贼,将我车杖劫了,不得不讨来,你这石子落将的手段,十分了得,不见能拿我奈何。”

那女将大怒,将紫金剪月戟,策马刺来,赵楚闪身让开,一面地方那鬼惊神怨的手段,轻轻一刀,磕住戟,劈手来拿,不防他竟能左右开弓,挪出一只手,暗地里又一飞石,赵楚再三让开,又一石自她肋下飞出,焦躁不住,将那血淋淋的手,猛然探出,让过石子劲头,挽住了余力,落在掌握中。

那女将吃了一惊,又看赵楚将那石子,顽童般狠狠投来,轻轻让开,脆声笑道:“你这汉,好不顽皮,好端端的石子,怎能这般使来?”

赵楚不答应她话,待要施展开手段将她也拿了,只听关内人声乱嚷,又簇出一条好汉,这好汉,八尺身高,马鞍上挂了双股剑,面目黝黑,双目有神,远远叫道:“莫忙动手,男女孙安,敢教好汉通名?”

第二十六回 天作妙手弄苍生(上)

只那汉,唤作孙安的,先叫一声,赵楚不得按住刀柄,眼望他几个,道:“贱名不足挂齿,天子的犯人,朝廷的配军,将将落草的贼寇——将我车仗人马还来,早早赶路,不贪你这里分文。”

原来赵楚心下计较,这孙安,他也有些记忆,说是田虎手里唯独的一个有能耐的,能厮杀,可引军,端得是条人物,自知这里,冲突不得,只好将两个那厮,换了林娘子早早上路。

不料将那女将恼了,喝道:“只这贼,捉了打问最好。”

将那剪月的紫金戟,自马头上望赵楚双臂落来,一时使得急,只见那火光里,左一朵花,右一朵花,并开双蒂两头发,不是骤风暴雨,胜似攒­射­的羽箭,走马间,递了三五十合,赵楚便是心有牵挂,也拿眼去看她,心道:“有这等俊手段的,不知是谁?”

那女将见他只是闪躲,按住大戟喝道:“恁地拿大,快转马来杀了,休教吃我拿下,面子上好看不下去。”

赵楚一边提防孙安,陡然发力,将个双腿,生铁似夹住,那战马吃痛不住,虎跃窜上前,女将吃了一惊,急忙要挡,哪里能及?

那大刀杆子,只在戟上一撞,拿捏不住几乎丢手,急忙要让开,被赵楚拿住甲绦,喝一声撒手,轻轻捉将过来横在马背,面朝下,背望天,好不难堪。

毕竟她是女将,赵楚不好丢将下去,一手按了,望孙安问道:“管送我车仗,不伤他三个分毫。”

那孙安好生为难,将左右照顾,道:“好汉不知,洒家也非关里的,只得了往西旧友的书,轻来观察,逢着了这女将,方通了姓名,便出了关来。”

赵楚暗暗留住心,将孙安多看两眼,蓦然却听那女将,伏在马鞍上,嘤嘤而泣,不由奇道:“你这人,胜败常事,只将我车仗还来,只管放你归去便是,哭恼甚么?”

那女将不答,孙安只好又道:“她也非关内的主将,只是散心出门。”

赵楚大感恼怒,只得将她,又送回那胭脂马背里,回身将那二个将取了,喝道:“只将我车仗来,不伤你­性­命。”

那黑面的,教解了绑,站在一旁打眼将赵楚瞧半晌,叉手道:“好汉十分本领,若不怕,管请关内吃些酒­肉­,俺这弟兄,夜里抢来的­妇­人,不曾伤半分毫毛。”

那孙安也在一旁,再三请教,赵楚看看崔念奴,面­色­愈发苍白,心生焦躁,待要不耐自去关内取人,那黑脸的道:“好汉一路劳苦,不须吃些酒­肉­也罢,只这娘子,大是不妙,关内也有上好的郎中药材,最好教他来答应。”

赵楚放眼去看那孙安,冷不防那女将,又整了铠甲,拈起大戟在一旁道:“你这厮,十分可恶,惯会偷袭欺人,要进关,不难,要救人,容易,只问我大戟说话。”

说罢,飞马又是一戟刺来,赵楚让过,看她肩头微微动,望定空手前一刀拍去,叮啷作响,将一把碎石,压在了马下,那女将要落开远近施展伎俩,只不防那刀柄甚长,轻轻一磕,又落在脖颈上。

如是两番,便是个女将,也羞出一腔怒火来,抖擞起神勇,将那戟摆开,仗着胭脂马快,绕了赵楚飞走,往那黑暗处去,赵楚知她心思,这里人乱喊马嘶鸣,正将那没个灯光里,听风辨影也不能,石子撒手而出,定要中招。

由此,赵楚知这女将,非是江湖里手段,她那紫金戟上,也是鲜血侵染出来的。凡一员良将,只看书里头说的,只说某拖刀掣枪往远处走,此时,定有个地理上的陷阱,正好用了地利,方好施展手段。

这女将,明情要施展手段,将自家赚了往暗地里,想她戟法了得,更有那飞石的手段,倘若果真要来赚自己,也不难。

倘若之前,便是只三分力气,赵楚定策马追去,不擒来,不罢休。如今,一时大意,将个崔念奴,眼见不知生死,又生了反心,处处留意,自知此去不能十分拿定能将这女将石子挡开,便按住大刀,勒马立定,心道:“他两个头领,都在我手上,着急的,非是自家。且看她,待俺不追去,又甚么手段来赚?”

那女将奔出数十丈远,不见他来追,果然回头,冷笑道:“好是个没胆的,奴家也只个女子,竟教你裹足不前,好不知羞!”

赵楚道:“你这武艺,端得厉害,不在寻常好汉之下。又那一手飞石的绝技,黑暗里,只怕鬼神防范不得,明知是个圈套,何必生生入了?”

他这一言,不说那女将惊诧,便是自京师里交好的泼皮也觉不解。若是依照往常赵大郎,休管它刀山火海枪林箭雨,只一刀在手,拼命杀去便是,怎地今日竟露了怯?

那女将,回过身来,瞧住赵楚讶道:“你竟认我这手段,诚然十分绝技?”

赵楚反问她:“本便卓绝,如何不是?”

那女将走马回来,将他上下打量片刻,自语道:“不知你这黑大汉,竟比寻常好汉不同。河北好汉,何止万千,却纵有心服我这飞石之技的无算,口中承认的,不见一个,确也与众不同。”

赵楚扬眉,道:“原是不同的绝越,何必心口不一?休闲话,将我车仗还来,早早有个去处,井水河水不犯,十分妥当。”

那女将颔首道:“自是应当,只我有一手暴雨般手腕,倘若你能接应,休说车仗,管教你那娘子,也能保­性­命无忧,如何?”

赵楚顿时起了心思,脱口道:“甚好,便是舍了五十年­性­命,倘若既舍我车仗,又将我妻还来,休说接应,便是死了,十分心肝。”

那女将霍然动容,缓缓点头,道:“不见有这般热爱女子的,倘若果真接了,休管胜负,座上客看待,这里有个安夫人,号称女华佗,将你家娘子救了,并那­妇­人,一起送将出关。”

赵楚不知安夫人何者,只听她好大诨号,居然敢称女华佗,想必也有十分手段,与那乡间的郎中不同,大喜,道:“来,来,甚么骤雨暴风,只管都来,倘若躲开,不算好汉。”

那女将远远走出三五十步,掌心里捏了石子,敬重他心爱­妇­人,娇叱一声,扬手间,那火光里,纷纷扬扬好一似又落一场大雪,浑天都是暗影,四面八方,冲突而来,有那其间的,砰然相撞,将许多暗藏的杀手,都掩埋内中。

这一手,恍如哪吒三头六臂丢出几千几万个彩绦金刚圈,又似雷公扯出个几万几千道暗晦电影,风掣电驰般,尽皆往赵楚眼前罩来。

赵楚凝神以待,将一身的力气尽都聚了,舞开大刀,东挑一粒,西拍一群,急忙将双臂,那血淋淋也顾不了许多,方挡开,马蹄前雪上,都是鹅卵大小坑窝,那泼皮们一声喊,好生欢喜,关内的都叹:“只是可惜!”

女将贴近来看,锦囊里空空如也,方近了,只听赵楚一声叹,道:“果然骤风暴雨似,好手段,好石子,好女将,方知世间,有这等武艺!”

将那女将也呆了,不及问,赵楚自胸口拍落两粒石子,毕竟中了,不好藏匿。

那女将目视他良久,也叹道:“果然是个好汉子,只敢请教姓名?”

那泼皮里发一声呐喊,都道:“正是,名震京师,恩义满天下,大号唤作小香孩儿,咱们也奉承也小太祖,打遍京师无敌手,马步武艺两双拳,讳名唤作赵楚,俺家赵大哥是也!”

那女将吃了一惊,便是孙安,慌忙落下马头,抢步来见,不料赵楚陡然一声大叫,轰然落马,原来背上许多日子苦熬的脓疮,一并发作,内忧外患,怒火攻心,竟燃烧在了心头,倒撞下马,虽有神智,动手不能。

将那被擒的两个,喜地大叫,都道:“不动手,更待何时?将他拿了,往大王处请赏!”

登时恼起女将,倒提紫金戟,飞马赶来,喝道:“将你两个贼,敢称英雄好汉?只听我一言,倘若不依,斩了狗头,杀之如宰牛马!”

那孙安也喝道:“休伤了好汉­性­命,你家大王处,洒家也有分说,落你等功劳,不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赵楚苦苦忍受,将马蹄前半蹲了,望住那女将,哀哀请求,道:“只望信守诺言,且将我妻救来,杀剐,不皱眉头,绝不怨恨。”

女将陡然想起,便在出手刹那里,赵楚分明有下伏的举动,却强自按捺了不肯动弹,登时吃吃道:“你,你明情能尽数闪开,如何不躲?”

赵楚不理她许多,只是请求。

女将叹道:“自琼英生来,不见你这等男子。且将­性­命保重,要你杀剐何用?仁义满天下,双拳镇京师,奴家平日听了,颇多不服气,今日见了,不觉你英雄好汉中第一个,却十分钦服,那安夫人,与奴家好歹有些交情,看了面目,自会应邀来援。”

只那泼皮们,将两个守将死死掐住不放,一起涌上前来,却见赵楚瞩目女将琼英,忽而失笑,道:“本想是你,果然是你。”

琼英心内作乱跳,竟不敢直面,只是奇怪,道:“他怎能知我?噫,竟也知我?”

只那孙安,仗了守将两个都在手里,喝令关内军汉开道,自在一厢守了,又请琼英道:“郡主十分了得,他等尽都钦服,也有人手在,只请坐镇独松关。”

琼英漠然应对,道:“只是暂且看了,不教那官府趁隙,所是坐镇,好是不妥,我非晋将军麾下,管他甚么?”

孙安道:“只是早晚,何必受他封?”

琼英冷笑,喝令关内三千好手,替了独松关军士将关门把守,使人将赵楚抬了,又去看崔念奴,见之心怜,不由叹道:“只看人物,果然是个值得的,只赵大郎,非是贪花好­色­之徒,竟这般在意,不知究竟?”

那泼皮们,也是无法,只好一厢将那两个守将,便是窦荣窦发,将个朴刀压在脖颈,不教不轨,缓缓往关内而去。

赵楚一身无力,将人抬了,一边在乎崔念奴,心里道:“这琼英,乃是田虎手里的郡主,大戟飞石,素无匹敌。又这孙安,虽不知终究来头,听他口音,也是京西好汉,明情田虎麾下的大将。却他两个,口口声声非与田虎那厮同流,何故?”

渐渐进了关去,将这心思放下,拿眼目不住去看琼英,只盼她果真能请来安夫人,好将崔念奴有力回天。

琼英看他,又气又笑,教两个心腹,道:“休等天明,允人之事,自必有果。你两个,星夜往襄垣取安夫人来,切切,莫误了时辰。”

这琼英,手头引军的,竟是十数个红妆女子,英姿飒爽,飞马往关后,片刻不见踪影。

至此,琼英方回首来,看了赵楚道:“如此,安心罢?”

赵楚难掩疲惫,又请孙安好歹看住董薛两个,再三感激,道:“最是好,只多谢娘子照看,往后,定有厚报。”

琼英恼道:“看你也是条好汉,谁教厚报着?分明昂扬男儿,教天下英雄景仰,怎生竟这般模样心腹?”

赵楚默然,半晌轻叹,道:“好将一身虎骨,拆作了零碎的罐中汤料,物是人非。”

琼英愕然,低下头去。

第二十七回 天作妙手弄苍生(中)

只说入得关来,只见森墙高垒,滚木遍布,外间状若悬崖,内里平缓可行牛车,奔走士卒,十分­精­壮,只笑嘻嘻,将些荤话来说,远远更有几个头领,明盔点金,铁甲妆银,好是耀武扬威。

孙安问赵楚:“赵大郎看关内军士,可­精­良否?”

赵楚道:“论悍勇,不及西贼;论­精­良,不及西军。”

孙安又手指了后厢粮仓,问:“粮草足甚,可供一战否?”

赵楚笑道:“只可一战,仅此而已。”

琼英在旁边,甚是不满,道:“我看那朝廷里的贼,将不知兵,兵不认将,大名府号称兵多将广,都是酒囊饭袋,只消一把火,自引五千军马,定能袭往京师。”

赵楚正­色­道:“只你却不见边军,若说­精­良,禁军为最,而边军里,有铠甲者,不过十之一二,有战马者,百之三五,却能以血­肉­之躯,生生抵挡西贼百年侵袭,北国两百年不得南下,诚然了得。”

将一行引着,那窦荣窦发两个,为刀棍逼迫,不得不从命,喝令开了大堂,命将酒­肉­送来,琼英道:“却是不及,看他背里,先遭毒手,又经火炙,糜烂不堪,且先将郎中唤来,细细看了,才好。”

窦荣虽是黑面,心思­精­细,不敢违逆,倒是那白脸的窦发,喝骂道:“郡主也是大王麾下,受二十年厚恩,怎可资敌?”

琼英睥睨了他,将画戟倒转拖着,道:“把你两个,晋将军委以独松关重任,教你旦夕防备官贼善待百姓,你两个,与那剪径的毛贼,有甚么两眼相看?先劫过往,再掠清白人家,莫道是上头不知,果如独松关有失,定教阿舅,晋将军前头分说你两个龌龊!”

窦发登时住口不敢乱嚷,这琼英,养在襄垣大将邬梨膝下,最是称心。那邬梨,便是晋将军田虎舅子,他那个姊姊,千娇百媚,将个田虎奉承地甚么作价,平白一席话,将他两个­性­命丢了,只是三言两语。

赵楚少待能行动,便问他几个道:“白日你等掳来的,本是前头八十万禁军林教头之妻,林教头为高俅那贼毒害,流落江湖,临别将内眷托付好汉鲁智深,智深临别,又付俺担待,早间只听林教头落草梁山泊,好歹差几个弟兄将她送往——不忙看,且将我妻照拂,自先问安林张氏,最好。”

孙安赞道:“赵大郎果然义气深重,只那­妇­人,早先取来,郡主心内不喜,不教他那厮坏了身子,便在后院里禁着。”

只教窦发引路,两人陪了赵楚急往后院里来,赵楚心下焦急,暗道:“想这林张氏,虽只个­妇­人,刚烈胜似男子,倘若不能免悬梁上丧命,十数年经营,有甚么用处?”

匆匆赶来,果见个院子,将门紧紧闭着,里头并无半点声息。

赵楚大骇,奋力往门上一靠,只听平地一声响,那门好是坚固,竟并不破,将门框带下,泥沙俱下,轰然倒地。

琼英骇然,孙安张目,将那窦发,看得目瞪口呆,只看赵楚后背里黑血如河,十分悍勇,竟觉头在,觉在梦中。

琼英不禁恻然,心道:“都说赵大郎义气深重,看他待那­妇­人,也是个情种。”于是埋怨道,“管有钥子,开门便是,何必以血­肉­之躯,与泥沙相撞?只这疼痛,都在自家心里生受。”

赵楚慌忙往里闯,闻言道:“倘若生生葬送一条清白­性­命,赵楚罪莫大焉,有负教头师兄重托,便教那贼们,又戕害一个。”

待进了门,只见对门的大堂,敞开着门窗,里头点了三支蜡烛,两个女子,安然闲坐,神­色­竟不惊慌。

赵楚看时,林娘子正是她,一边的锦儿,本凝神戒备,待见了他,缓缓吐一口气,几萎顿欲坠,那林娘子,将个手臂轻轻挽住,方起身答应。

赵楚立在门前不敢进了内去,叉手道:“都教阿嫂连累,好是不得心安。”

林娘子微微笑道:“奴家心知赵大郎照拂,必定无事,早早能与官人见了,何必惊慌?”

不说琼英孙安钦服,便是赵楚,心内也觉了不得,又问她周全,心有余悸。

林娘子不便出来,只在门内站着,一边答礼,道:“多劳叔叔牵挂,只是不损分毫。奴家本想,纵然叔叔来,得救,便是赶不及,悬梁一死,解脱,并无甚么别处。”

琼英顿起肃然之心,以手扶额后怕道:“只当时,无心不教他两个坏了清白人家,竟不知世间,有这等女子,当真教人心服。”

早早问了,林娘子也是困顿,须安歇,四人急忙告退,将锦儿送他出门,回头好是尴尬,不决怎生出口。

孙安玲珑剔透,喝令那喽啰几个,道:“早些补了大门,先将吃食清水送来,礼待里头的,有一个不应,管教葬身无地。”

琼英又教几个贴身的女子,将院内好生照看,见有喽啰来说,道是军里郎中早到了大堂,便请赵楚,往先看了伤。

见那几个郎中,赵楚问他:“我妻如何?”

有个沉吟片刻,缓缓道:“非是小人们断言,本是体弱,又遭风寒,内里已是疴重,又经了炙烤,譬如水火相撞,难得保全。”

又一个道:“只是气息不绝,将几副药汤灌去,暂可保命,要醒,小人们几个,着实束手无策,头领们乞命,小人手段,仅止于此。”

赵楚恻然,将手指,往崔念奴面庞里摩挲,道:“一者,赵楚照料大意,竟遭毒手;二者,那厮何苦苦苦相逼,但只向俺来,决生死,无憾,连累我妻至此,宁不教人好恨!”

琼英在一旁劝他,道:“安夫人手段高超,有起死回生之能。”

那几个郎中得了她眼­色­,急忙也说,好歹教赵楚渐渐有了祈望,解脱开衣襟,胡乱吞几口酒­肉­,教那郎中道:“但有会刮骨的,尽管下手。”

孙安道:“也有醉骨的药汤,一饮而尽,万事不知,只到醒来,已敷衍了药膏,何必生生受痛?”

那郎中里,有行脚在江湖的,颇有手段,也来劝道:“好汉容禀,小人往常,也做那刮骨敷衍的勾当,纵然是个铁汉,也须将药麻翻了,再使些绳索死死牢牢捆缚住,才好下手。”

赵楚问他:“倘若就此下手,宁如何?”

郎中摇头叹道:“只是难,好汉自肩往下,腰腹往上,皮­肉­俱都死坏,倘若动刀,便须将这坏死的尽皆剥下皮,剔去腐­肉­,直至于骨,再将好药敷上,用­干­净白布裹了,一旦疼痛发作,常人不好忍受。”

赵楚笑道:“只是下手,那麻药,俺也知晓,能侵心神,能乱肺腑,最好不使,便不使。早与西贼厮杀,中伤怕不百千次,都在敌后,哪里能有药料将来?只教弟兄,将那****用火烤了,割开皮­肉­,装置草药,如今背里已没了知觉,何况能比往昔?我妻命在旦夕,心中悲痛,区区皮­肉­折磨,也能忍受。”

苦劝不住,只得依了他,待除去衣衫,只将个打底的牛鼻长裤,用白布包了卷在腰间,琼英羞红了脸急忙转身,只听众人啊也一声乱叫,忍不住掉头来看,登时呆了。

只见那背上,早没了皮­肉­颜­色­,似是淤青过甚,浓墨一般脊梁左右,黑血并着腐­肉­,稍稍摇动,颤颤欲往下滴。纵然如此,那腐­肉­上,伤痕累累,恍如锦绣花团,见之侧目。

那几个郎中,也骇得嗔目结舌,咬牙切齿心内都道:“休看这伤,只那痕迹,怕不有三五十处,寻常汉子,能至于此?”

公推那能剔骨的,将火里沸了药汤,取­精­巧小刀重重煮了,捞起时,那郎中两股战战,不敢下手。

赵楚回头笑道:“只管动手便是,待俺忍耐不得,自会出声。”

那郎中满头是汗,不敢下手,堂里许多好汉,侧目不敢直视,孙安踟蹰,自忖下手须­精­细,也不敢贸然。

只将个琼英,陡然道:“将你这汉子,怕甚么来?管将刀子递来,平素学那飞石手段,也有些­精­细心思,你只说,看我下手。”

那郎中如闻大赦,连忙将小刀递来,琼英净了手掌,忍住羞赧,一手轻轻将他肩头按住,深深吐纳,道:“倘若吃痛,言语出来。”

言罢,刀尖侵入皮­肉­,至骨方歇,赵楚一声闷哼,一只手,将那木案掰下一角来,冷汗如雨。

依了那郎中吩咐,琼英更不迟疑,一只手心都是冰凉,捉刀的那个,却稳稳如泰山,将那划破的口子,歪了刀刃,轻轻挑起,再复一抖手,一地碎­肉­。

三五刀下去,赵楚那双眸一片红,将额头的汗,迷蒙双眼,只听周遭格格牙齿相撞,竟往那黑面的窦荣龇牙而笑,将个杀人如麻的窦荣,骇得白眼多黑珠少,倒头昏将过去。

赵楚竟一乐,喀喀而笑,眼望崔念奴,心里叫道:“念奴休怕,俺只在你身边,寸步不离,既那安夫人有通天彻地手段,夫妻团聚,不过许多日子。待俺这伤也愈了,你便须醒来,说好山林草屋,年月恩爱,不可失信,教俺小看了你。”

又道:“念奴,念奴,你­性­子激烈,不让旁人分毫,俺这一席激你的话,当往心里去,不教俺小看,也须早早醒来。”

忽觉背后,有深入骨髓的兰芳之气,回头瞧去,琼英俏脸,便在半寸之外,贴得近了,心内虽稳,按不住惊骇,喘息渐渐粗重。

他却不知,旁人看得清楚,那黑血腐­肉­落下,森森白骨俱都暴露,琼英吐出的气息,岂不正入了骨髓?

蓦然念起,便在那风雪村店里,崔念奴便是如此紧紧贴来,那如兰的芬芳,打在脖颈,散落脊背,荡入肺腑。

琼英本是一片空白,甚么也不觉,也便念不起别处,渐渐入了心,骇怕抛在一厢,惊觉前头尺寸处,也有呼吸,瞥眼一瞧,手下一乱,那刀尖,撞了骨头,便觉一口冷气,自面庞往他涌去。

自也不知甚么心绪,抬眼嗔道:“休来作乱,只不在分心处。”

当此时,那刀子,将腐­肉­剔除,正在骨缝里搜刮,窸窣有声,如蛇行,如风过,满堂鸦雀无声,都觉失了魂魄。

将那一旁分说的郎中,心胆俱裂,空白吐出字句教导琼英下手,只他心神,早已离体。

只有个孙安,看赵楚满身的汗,将下身的长裤俱都打湿,坐下滴答有声,急取了巾子往脖颈里贴,赵楚为他惊醒,彻心的疼,海潮似将头脑撞击,看孙安粗糙手指将巾子按住,望他微微而笑。

待那郎中屏住气一声大喝教敷药,琼英抬手接来,细细敷衍了,待再裹了白布,一声轻叹,仰面便倒。

这响动,将满堂的惊回了魂,仰面翻倒的,不知凡几,赵楚起身不得,觉那咽喉里,都是火,笑出声,嘶哑如裂帛。

好歹将琼英唤起,方念及方才模样,将面目羞得通红,叫一声,掩面往门外奔走而去,自觉再不能见人。

孙安将一口气吞入口内,取了大衫为赵楚披了,缓缓道:“至此,方知世间好汉,不过于此。”

看天­色­,微微亮,曙光在即,有关内雄­鸡­,啼破黎明。

第二十八回 天作妙手弄苍生(下)

只说此间,有个东平府下阳谷县,县南将清水,旁生村镇,乃是个有名的所在。刘宋元嘉八年,冠军将军檀道济救滑县,便自此村出兵,只在此死战三十余次,檀乃“唱筹量沙”,一时文明,此英雄之地,催生好汉无算。

这一日,清河镇里,将往阳谷,去至东平的,来往人等无算,只距据此住了的百姓,一起纷纷乱嚷,都道:“不得了,武家大郎,教那某机密,只怕要打死。”

正是日头出山,那奔走的乡民,有些混汉,凑来笑道:“那机密,只是个恶霸的人,方来阳谷几日,敢来清河撒野?莫不知武家老大是个懦弱的,他那兄弟,大虫一般?”

便有好事的,道:“想你我往日,四处取些吃食,谁敢阻拦?只这武二郎,天下第一个好管闲事的,时常拿你我出气,正教他,与这机密闹了,就此赶出清河,岂不痛快?”

一声答应,上下俱各拍手叫好,都道:“极好,极好,不如就此,快将那大虫告了,只说他那哥哥,险被机密打死。”

于是一群闲汉,纷纷往酒肆外找,一面道:“谁见武二郎,只管与他说了,道他家里头老大,冲撞机密,险险教他打死。”

往来惯了的,都知他这些泼皮,哪里敢挡路,有人手指前头,道:“那大虫,正在吃酒,早间打拳,出一身的汗,想是困了。”

几个泼皮,顺了寻去,果然见那酒肆外头,长凳上靠了一条大汉,怕不有八尺余身长,宽宽坐着,倘若猛虎,凛凛一躯,堂堂相貌,目如寒星,眉似刷漆。胸怀里,能丈天地;眉宇间,可泄轩昂。往那长凳上只是寻常坐了,却如云端里落的撼天狮子,庙门前雕的临座貔貅。那双臂展开,长于常人,身板宽宏,远非常见。果真是,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这汉大碗只是吃酒,叫道:“店家,把你烈酒,只管上来,须不差分文。”

几个跑堂的,远远站着赔笑不住,只是道:“二爷爷,这酒只是管够,也不曾差小店酒钱,只二爷爷怕不有浑身上下千百万神力,将这桌凳,仔细些,莫教损害。”

那汉大笑,方又吃三碗烂酒,转头瞧见一行泼皮,喝道:“把你几个,须又问谁家偷­鸡­摸狗,仔细武松一对拳头!”

那泼皮们不敢近身,只好远远道:“武二郎不知好歹,你家老大,教那县里下来的机密,怕要打个半死,快些去村头瞧了。”

武松闻声而起,卷了衣角,丢下些闲钱,道:“常了的算你,短了,回头送来。”

那泼皮们随了他,渐渐走出人群,那武松,扭转过头来,喝问道:“休耍手段,早知你几个,将俺武二恨作个眼中钉,有甚么计较,只管来。”

泼皮们见他半醉里,目­色­凌厉,那醋钵大小的拳头只在鼻端来回,慌忙都道:“二爷哪里话,自家们便是吞了豹子胆,不敢为难二爷,只是大爷果真为那厮打的狠了,虽平日与二爷有些龌龊,只也是一处的,哪里肯帮外人手?”

武松确信他不曾要赚自家,心下大怒,道:“自在何处?”

那泼皮们手指村头,道:“正在村头。”

武松又问:“所为何事?”

泼皮道:“虽是入了冬来,朝廷里那花石纲,总不能停歇,自河上南来,要东平府里奉承,那当官为吏的,哪个肯出?但凡都落在你我头上,这机密,本便为花石纲而来,见了大郎,看他面善,逮了欺辱,一言不合,便喝令好打。”

武松登时那怒火,熊熊自胸口烧了,一声不吭,拔步便走,转眼奔来村口,果然几个当差的,将个五尺不足的汉子,将在村头树下,将个恭维的,拿了铁链乱打,骂道:“好个三寸丁谷树皮,人小心大,国家的大事,也是你说得?”

那树前,正襟坐了个白净面皮汉子,­精­壮有力,大马金刀一面睥睨,道:“只莫打死了,将银两来,面他遭罪便可。”

彼时,那吏胥往乡里,盘剥不须籍口,只将良善的拿来,一顿乱打,好交些银钱便放,不然,许多手段,便是那白泥,也能落出二两油来。

那矮小汉子,模样虽不甚恶劣,却那面皮手脚,果真枯树皮一般,大冷天,将裤脚卷着,那腿上,也皴裂似,十分劳苦。

武松大步赶来,远远望见,心如刀绞,大喝一声飞奔过来,那当差的吃了一惊,忙道:“机密快走,这厮是个大虫,惹了他,须仔细一身皮,只教小人几个勉强挡住。”

叵料那机密拿大,当众笑道:“俺也有三拳两脚,等闲百十个汉子近不得身,他果真是条大虫,这黑厮饶却,便是他家的摊派,也尽免了。”

一言既出,人人艳羡,早知如此,与他纠缠起来,拼将­性­命,薅他一撮毛。

这清河镇,自顾便是个豪杰所在,民风彪悍,不怕死,只怕穷苦。

只说武松,哪里管他抬举,劈面一掌,将个差拨掀翻,瞪住双目,那当差的,也略略听他,识得厉害,慌忙一声喊,齐齐往后退。

武松望定那机密,道:“俺哥哥不曾招惹,你几个,打死休怪武松。”

当下跨步而去,迎面一拳,直捣那机密面目,机密不敢怠慢待要闪,早已不及。

武松一拳,正中他面皮,一声响,鼻梁也折了,口鼻中血流如注,出的气多,进的气少,闲人们一起大喊,都道武二郎打死了人。

将那解脱出的武大,眼见出了事,慌得直骂,道:“好二郎,整日只与人相争,平白吃他官司,教我如常随衙听候,一时不得净办,如今失手打杀了当官的,倒教如何是好?”

武松探那机密气息,渐渐细弱,心里也犯了慌,道:“好汉做事,好汉来当,哥哥只管将俺,送往衙门便可。只这里泼皮恶邻,兄弟不在,便教哥哥时常吃他奚落,放心不下。”

武大毕竟不舍兄弟就此去送了命,扯了他往家里走,一面道:“你自小,便是我讨了百家饭养大,如何轻去便丢了命?好歹有些闲钱,但凡拿了,发落个江湖里,四处漂泊,待渐渐事了,再来回见。”

武松道:“只教哥哥怎生处置?”

武大道:“只我莫要担忧,不过出些气,那机密,也是个不识眼的,俺也非是杀他的刀,­性­命倒可无忧。”

当下计较定了,武松毕竟有些见识,道:“倘若衙门里来人,哥哥只说兄弟吃醉了酒,你也奈何不得,只管打杀出门,万千保重身子,以图日后相逢。”

武大暗暗垂泪,道:“你自小,不与我相别半日,这一去,不知多少苦,江湖里走,莫使­性­子,寻个­干­净所在,一面打听这里,出门在外,莫害人,也莫教人害,须谨记。”

武松一一应了,跳出门去,大叫一通,卷了些碎银往荒郊里走,那邻居听了里头闹腾,俱各叹息,都道:“可怜武大,养不出个体贴的兄弟。”

武大良善清白,为人憨厚,也有那有心的,吃了他的好,待官府来问时候,说他些好话,将不是,都往武松身上落了,武大暗暗担忧,自衙门里出来,整日做事,一面念想,为那泼皮们欺辱,渐渐起了去心。

武松离了家,渐渐天黑,寻个僻静处歇息,分辨方向,心道:“只都听江湖里说,有两个好汉子,一个唤作及时雨宋江,一个叫做小旋风柴进,倘若往南,去郓城县不远,毕竟与阳谷近在咫尺,休连累了他。”

当下心中计较已定,掣一把哨­棒­,朝了北,走小路星夜往沧州小旋风柴进庄上,避难去也。

这一起,莫非便是苍天作弄,这一条好汉,也自踏入江湖里路,毕竟一路往后如何,暂且按住不提。

只在江南,也有一条好汉,本是殿帅府制使,天波府里金刀令公后世孙,因押运花石纲,河里翻了船,也不敢回京,只好飘零,正值江南扯起反旗,兵荒马乱,将一身本领,拼出个道路,听闻敕令大赦,急急取了刀,沿路往京师而去。

这一处,路过梁山泊,正有分辨,却是不必提的。

只说独松关里,赵楚披了毡氅,奄奄歇息半日,待晌午时分,起身往院子里走拳,忍了刺痛后背,片刻,那衫子将染成血衣,汗水浸透,更添火烧。

正这一处院子,也是个来客的居所,孙安据了左厢,琼英占了右厢,赵楚与崔念奴,正在正里,他一通走拳,惊动安歇的两人,满腹心思,无处计较,往窗外看来,见他竟逞强,急忙出来相劝。

琼英怒道:“好端端不作将养,平白亏了身子,宁教那剔骨挖­肉­,十分痛快?”

孙安也道:“打熬筋骨,也不须急于一时。”

赵楚勉强笑道:“不妨事,要做好大事的,不必如常人体恤身子。这伤口,倘若生出新皮,碰着便伤,不是好,只强自裂了伤,渐渐弥合,皮­肉­方紧弛得当。”

两人见劝不得,便扶了他往内屋去,坐定,孙安试问道:“方才,只听要做好大事,愿听分明。”

琼英竟劝道:“不如便在河北落了草,晋将军虽为人颇有些龌龊,也算个好汉,寻他,以你名头,不必居人下,往后有个去处,再告了自去,岂不是好?”

一面说,教赵楚去了衣衫,又将那药膏,细细来贴。

赵楚只是不说,反问道:“那安夫人,可曾到来?”

琼英道:“襄垣距此,也有许多路程,明日赶来,也须天作美,何必急于一时?”

说一会子闲话,又裹定伤口,琼英往下首坐了,埋怨道:“都说赵大郎这好,那也好,只是不痛快,既要做大事,何必遮掩?莫非怕我往官府里,告你造反?”

赵楚叹道:“既是决心要­干­好大事,哪里不知河北便是个好去处。只俺这­性­子,最看不得田虎那等做派,也只图爽快,当不得人下人,万千忍让那厮们,只是未曾想出了妥帖法子,正好踟蹰。”

孙安问他:“似不青眼晋将军,却为何来?”

赵楚瞥一眼琼英,将榻上崔念奴手掌握了,慢慢道:“田虎其人,也有耳闻,不说未有­干­大事的手段,只河北之地,诚然是好,却不见只在京畿,又贴了北国辽金,倘若两面来打,虽有高山险关阻碍,奈何为人所困在内,粮草不足,军根未稳,如之奈何?只往大说,北有草原铁骑,西,南,都有朝廷围剿大军,往何处可去?此地,要紧至极,却非中枢可据之处。”

琼英忙教他且住了,教几个心腹,将大门把住,自取温酒来,一面筛了,问道:“诚然是说,只在淮西,也有个好汉,近来与晋将军,书信往来,约同谋大事,大郎可知他?”

赵楚哪里能知,只知晓那人,便是淮西王庆,暗暗记起些许印象,摇头道:“淮西王庆,地理俺也不曾去过,因是道不来好不好,只听此人,贪图好利,为人并无半分诚意,拉拢些忘义好利之徒啸聚山林,做个强贼尚可,倘若作大事,不成。”

孙安有个热爱的,便是酷寒,那温酒本不甚合胃口,又添心也热络,往院内,将那雪堆里取了冷冻的,索­性­将酒瓮冷了,再问:“江南方腊,好是个英雄?”

赵楚不耐久坐,看琼英也不在意,将身子往榻边靠了,饮尽烈酒,道:“确是个好汉,是一条人物,决心做大事,便不含糊,振臂高呼,啸聚万千兵马,十分人物豪杰。”

琼英奇道:“莫非,要往投他?”

孙安笑道:“只听军中都喊,道是受了晋将军郡主封诰,洒家也便这般呼你——赵大郎是个猛虎,那方腊号称圣公,也是下山的猛虎,一山之中,焉能容他?”

琼英也不解,只好再三下问:“朝廷不容,哪里都是­奸­贼,除却天下这三个,有的非是出头,有的强行不得,更有个谁来,能容身?”

赵楚便叹,道:“也是不知的,因此踌躇。”

孙安笑意盈盈,拿眼来看赵楚,道:“只听赵大郎一席分教,洒家也不欲往威胜州去见这晋将军了,漂泊江湖里,再有三五个年月,只待他哪一个取了天下,好歹含糊养老才好。”

赵楚心头一跳,这孙安话里甚有含义,只琼英不知他两个究竟算计,哼道:“将你两个,一个名满天下,本当是个人物,瞻前顾后,好不痛快。一个,大名江湖里也有传扬,排兵布阵临阵斗将莫不­精­通,倘若果然没个有出息的,自寻个山头,作了快活大王,有甚么作难?”

孙安拿话笑她,道:“赵大郎心思长远,确是能做大事的,洒家却是个浪荡破落户,做个引军的先锋,力不容辞,只这当头的,却做不来——不若郡主落了山,洒家簇拥学那武周的则天皇帝,将来平分天下,也落个封侯拜将。”

琼英睨了赵楚,偏不听孙安话里的取笑,道:“有甚么好长远心思?我也知,譬如田虎之流匆忙作个大好比天子,早晚落败。只如今,且看你赵大郎,一身的本领,既能见天下各王各将心­性­,竟教两个差拨,如今热爱的妻命若游丝,自家个,将一身铁打的骨头,好悬没打断,这当儿,又计较甚么长远?只扯起个反旗来,了不起做个流寇,待天下豪杰蜂拥四起,哪里不能有安身之处?彼时,兵悍军勇,将多相广,再计较甚么得失,岂非最好?倘若都如你,至多那腌臜没担待的汉子,朝廷里一纸公文两个差拨,荒郊野岭里结果­性­命!”

赵楚霍然而起,目视琼英良久,将个女将,瞧得面红耳赤,浅声嗔道:“有甚么好看,也幸而奴家非是清白出身的,定教人将你打将出门去。”

赵楚避席,大礼竟来拜谢,口称:“只思忖那许多,不防迷了心窍——道是,只一条命在,万事都在。教那厮们结果了去,所谓做大事成山贼,尽都无从谈起。”

慌得琼英连忙跳开,将一双酥手乱摇,道:“我只一个不会说话的,哪里当得起,真真传了出去,教人凭空笑你无端屈膝。”

见再避不过,只好手足无措胡乱也谢,将个孙安,忍俊不禁,便是外头守的女军,嗔目结舌,只这对拜的,好是古怪。

至此,再落座,孙安便道:“家舍里时候,与田虎麾下乔冽乔道清颇有往来,因有个恶霸,被洒家一剑杀了,因此亡命江湖,前番乔某有书来,洒家正要往去答应,也不十分看他田虎是个人物,正要往这独松关里看他几日,赵大郎见识深远,正合洒家心中寻思,若果真要成就大事,当这厮不是个好去处。”

琼英蹙眉道:“只听你两个说,田虎非是好汉,王庆只个山贼,那方腊,倘若果真去不得,不如自立,何处最好?”

孙安只笑,赵楚诧道:“只你那个邬梨作亲,也受了田虎的封,莫非也有离心?”

琼英厌道:“值什么,我也有三分本领,生来草莽里亡命的,几分姿­色­,教田豹田彪见了,十分要强,倘若是个好汉,自也勉强从他,却这两个——不必说他,府里虽也是好,总觉十分不喜,田虎谋事,不周,早早将晋将军,好歹要作个王,这郡主,只府里头教人称呼,我也不曾应他。”

又踌躇一番,道:“既是不喜,不可长久,这几日寻个由头来,四处散心。倘若果真有好去处,自管去了,往后府里头有难,衷心报答便是。”

赵楚心下恻然,默然不语,那孙安,忽将贴身处取个图子,很是粗糙,却是自南海来,到北国至,大略竟能瞧出模糊。

三人围了,来看图子,孙安将田虎王庆,将个手指盖了,又指了江南,问道:“天下如此之大,好去处却是不少,以赵大郎看来,何处最好?”

赵楚犹豫片刻,琼英又说好是不爽利,只好指了燕云,道:“此处当是好。”

孙安又问:“何处可作根据【注】之地?”

赵楚目视京东两路,只是不说。

孙安笑道:“如此看,那两个当差的,杀不得,赵大郎往青州,须去得。”

琼英瞧将许久,嗔道:“原来也是个不好,本当生受那许多亏难,只为活命,竟有算计,只一个不好——便是要往那厢里去,也不合教那厮们肆意,两个差拨,以赵大郎手段,宁无措?”

赵楚道:“巧­妇­无米,怎为炊?自家刺配犯人,便是有些计较,大处能许得过朝廷的厚赏?那两个厮,死心塌地要害命,水泼不进,非不为,为不能。”

琼英怪他几句,便问:“计将安出?”

孙安会意,拊掌而笑,道:“自古京东那两路,便是豪杰辈出的。若取之,东出大海,古时五霸七雄,齐鲁距此而得渔盐,不惧天时。经年花石纲,害苦两路好汉,百姓流离恍如牛马,得之,取人和。若以­精­兵,估量此地,可谓地利。古人只说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图。”

赵楚颔首,又高看孙安一眼,索­性­照了开,道:“此其一。”

孙安毕竟不曾有过可比拟赵楚的世面,请教道:“洒家瞧不得第二个,只请示下。”

这言辞里稍稍转了风,赵楚又瞧他一眼,方道:“自古取天下,不闻以步卒横行江北。此山东之地,以天险大河为凭据,又以山脉险关,可当西来军马,东顾无忧。南下,则去鱼米之乡,天下财产,岁入小半。北上,取燕云,作良马牧场,大宋开国来,燕云不能收,唐末汉人耻辱,百年不得雪,也可振奋人心。如此,燕云牧马,江南取财,大海­操­练水军,休养数年,进,可攻取,退,可经略,至少三十年,便非是风调雨顺,自养自足。”

琼英听他一席话,睁开了杏眼,半晌道:“只你如今尚是个配军,竟要虎吞半壁,实不知这番计较,终究优劣。”

孙安拿话激道:“何不亲往眼见?”

琼英甚是犹豫,不能绝,反来道:“孙安大哥,既也起了心,偏教我作这荒诞的先锋。”

如此,时已不早,唤人取了酒食,待夜来,沉沉好一觉睡醒,三人不提昨日,只拿闲话絮叨,日过当午,关上有人来报,道是关后一彪人马唐突而来,琼英使往搬去安夫人的,正在其中。

赵楚心下蓦然恐惧,只怕那好大名头的安夫人到来,只说一个无望,天塌地陷。

琼英本要出门去看,走不半步,回过头来,本要将他肩头来慰,却将臂膀拿住,柔声道:“安夫人手段了得,她自无妨。”

又有来报,道:“小将军田定,扯了前将军田豹旗号,只在外头要去迎迓。”

琼英闻言大怒,道:“本当这厮是个好汉,将他错高看了,只开了寨们,将他几个应来,教来军,往宽阔处自去扎营。”

那报子道:“只百多人,要教安营扎寨,只怕不妥。”

琼英无法,只得亲往去迎,孙安目视远去,缓缓道:“只怕这一遭,要有许多分说。”

赵楚问他:“那安夫人,何许人也?”

孙安笑道:“本是襄垣县偏将叶清之妻,医术­精­湛,河北有名。”

蓦然间,赵楚念起她是谁来,脱口道:“竟不想,将她搬来,只怕果然要出事!”

孙安不知,急忙拦了他,劝道:“若要成事,田虎也可作个帮手,只说他那膝下,只一个男子,便是小将军田定,颇是爱慕这琼英郡主,又要拉拢个内室的帮手,因此不惜亲与田豹说亲,邬梨又十分照顾,倘若这女子出了河北,宁不痛失一条臂膀?”

赵楚摇头道:“倒不止于此,只怕这琼矢簇,这番早先发作了恩怨。”

孙安不解,赵楚也不细说,只听外头人喊马嘶好不热闹,又无人慰他心情,转眼看崔念奴,心下烦忧。

正是,好一似冲脱了满天星,不知这天,又作甚么手段戏弄?教晚来的早发,细算的要紧。毕竟怎生个安排,正要详细分辨。

注:此根据,非所谓根据地之根据,可作盘踞解。词语之妙,在于片言描摹细节,这一个词,正好写了孙安格局。

第二十九回 晋起波澜

琼英将那锦囊里,鼓鼓地满了鹅卵石,迎面出关门来,只见关后一彪来人,百多个,分又两排骑手,各持个刀枪,规矩甚严,将中间托出个少年壮士,但见他:

头顶绣金冠,鬓角簪枝花,面皮白净如满月,身条恰正似流星,穿个明艳艳的道袍,披把流盈盈鹤氅,面目含笑,只在腰间悬一柄轻剑,后头打出一牌土黄旗,上书“晋王太子田”,左右分出两个副牌,一面打了“前将军”,一个描就“后都督”,将那灿烂的光,照出个瑞气万千。

琼英由不住蹙眉,暗道:“这田定,平日也是个人物,看他走马飞刀,恁地这幅打扮,分明个庄户人家出身,偏生作个气派辉煌模样,岂非沐猴而冠?”

登时较起所见的,又忖道:“孙安大哥,人品出众,貌堂堂好个汉子,也不愿将这学不来的,生生套着。只看那赵大郎,名满天下,便是不曾将这辉煌装束,枷锁在身,金印刺面,减不了分毫赳赳气概。那田虎,将个晋将军作了,整日伙同几个,勉强作出大王模样,也算有理。只这田定,怎生只看着,便生厌恶?”

那田定,笑容可掬,迎面也不下马,将马鞭指了琼英,笑吟吟道:“郡主不必多礼,也是没个法子,若非为王叔差遣,要为父王遮掩,这等装束,不敢拿来见人。”

琼英越发厌恶,看他矜持自顾,恍如煞有其事,自家哪里有去见他动作?

只毕竟上头有些恩情,略略拱手见了,让开道,说:“少将军此来,也不曾通报,因此迎迓迟了,只请关内说话。”

田定听了,心内不喜,曼声道:“我却知,独松关守将并非你,窦荣窦发那两个男女,哪里?何不见来?”

琼英动了怒,便不看他,径往人后一个柴车,远远道:“妗妗见礼,倒要妗妗劳顿,好是不愿。”

那柴车里,推出个­妇­人,三十余四十不足年纪,风霜满面,已生了白发,笑容慈和,避开琼英大礼,托手道:“小娘何必见外,外头的,也与你有些旧契,自当一家的看待,哪里说的劳顿。”

田定听了,恍然念起一桩自知的旧事,将那安夫人拿眼瞪住,只看琼英那锦囊,不敢发作,只好勉强拿捏了,又问:“何不见窦氏来答应上下?”

琼英道:“他两个,吃罪了好汉,败坏晋将军名声,我也往日受你父子恩情,不可视而不见,将他两个拿了,自在里头看住。”

田定闻言,发作起­性­子,眼看要取了刀枪来并,旁侧几个亲随急忙劝住,秘谓道:“小王何必与她计较?果如此间里发作,她手里,三千的人马,独松关的,都在她手里头,眼见吃不得好,又有王叔在上,热爱地甚么价似,平白可恶不得。”

田定面容抽搐,甚是恼恨,又那随从劝道:“小王容禀,无非一个女子,倘若大王得了天下,哪里不是有?想那邬氏,一无所出,大王面前,十分说话,得罪不得。想那几个小的,能与小王相争?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端怕万一,多些计较,也是好的。”

田定怒道:“你且看她,哪里有父王麾下模样?三千­精­锐,都分教亲信引着,旁人拿捏不得。更有那个叶清,也是个祸患,可惜父王只是听不去劝,早晚结果了,才好。”

随从叹道:“那厮好是个墙头草,小人们看他,便是这女子早晚知晓那事走出关去,大王也不好分说叶某不是,为小王计,须早早教他服帖。”

田定心下计较,口头发了狠,叮嘱道:“只在此间,倘若吩咐依得,便好,倘若不依,赶出关去,看她甚么能耐。只若在邬梨那里,内有分说,外头请求,不怕走脱。”

计较定了,那琼英使人将柴车扶着,缓缓往关内进发,待入了门,大小头领齐来拜见,田定并不下马,将鞭梢指着,慢慢点过,道:“你等须好生尽心,早晚回了大王身边,只说你几个好,你几个不好,赏罚拿捏,自有定论。”

一言既出,将些没手段的,喜的牵马坠蹬,倒将一泼好汉,恼起­性­子,暗暗都道:“早闻田虎这厮,是个山林里泼皮,没个落脚处,好歹寻他,这般拿大,不将俺们看待。”

原来这独松关,乃是自南来各路往威胜州去的第一个通路,田虎如今见已成事,便寻思网络英雄,有慕名的,自这里过,听闻好汉孙安也在此,便约他同去上路,恰好等了。

倘若赵楚明知这许多,必当叹一声,若无他,琼英哪里肯请安夫人来?若无这耽搁,力请孙安往威胜州去了,何必田定碰着?只这一遭,将个满天星,都作风吹散了。

于是那好汉里,也有听闻赵楚名声的,与同伴道:“只孙安,也是个人物,你我不差他许多,却那赵大郎,着实是个好汉,且看田定这厮,将他何等看来?”

果然那田定见也有许多人来恭维,心中快活,回头问琼英,道:“只说吃罪了好汉,又是哪一个?只管引来,看好歹,吩咐他差使。”

琼英本不欲同他讲了,那安夫人早问出声来:“只听来人,说是京师赵大郎,果真是他?”

琼英道:“便是赵大郎,因见北国蛮子凶狠,在京师将他杀了,被那当官的,不分黑白刺配青州,沿途­奸­贼们只管加害,可怜他有个浑家,内寒外热,沉疴发作,郎中们束手无策,只好请妗妗来看。”

田定闻言,好是吃味,纵然他也知此心自前日里便当绝了,也架不住一口气,脱口道:“道是谁,原来是这厮,噫?果真是这厮,莫忙吩咐答应,将去看来。”

他那随从,自往军里笼络泼皮,不提。

只说这一行七八人,后头随了一队看热闹的,乱糟糟往客院里来,迎面田定站住,道:“须道,上下有规矩,既是来投的,都是些桀骜不驯的,不可教他张了气,管去吩咐,不消迎迓,只来拜了便可。”

那好汉们,便都道:“竟将人不当好汉,赵大郎名满天下,便是田虎,也须忙忙来礼见,这厮恁地拿大,那赵大郎果真是条汉子,岂能投他?”

也有看出明白的,冷笑道:“谁道是赵大郎要来投他?不见那两个差拨,也未曾伤他分毫?只怕也不好乱了朝廷的法度,待慢慢养了身子,又往青州去也。”

不说他,只说琼英心下冷笑,暗暗吩咐亲信,将那画戟便在马鞍上挂了,又密令­精­当收拾清水­干­粮,道:“不教那厮们知晓琼英,不肯回去。只收拾利索,这厮胆敢造次,冲了出关去,左右寻个落脚,有三千人马在,不愁晋将军不来礼待。”

又道:“只不可伤他­性­命,倘若火并,也须看府里头地面目,毕竟养育十数年,不能不报,教威胜州里他等作难,只是不好。”

那安夫人听了,拿眼打量她半晌,喟然一声轻叹,犹豫不决。

吩咐安排已定,琼英方开了那院门,走进去时,见赵楚与孙安,正往外来,急忙拦住,道:“田定那厮,平日看是个人物,不想利欲熏心心渐黑,将好汉不当英雄,何必看他脸­色­?只说身有微恙,他若不来见,舍了去便是。”

孙安来看赵楚,赵楚笑道:“只在人家地上,便是有恶主,不闻有恶客,只是个面目,值什么?见他便是,更有安夫人既来,理当迎迓。”

琼英埋怨他不好,数落道:“都将人看的高,恁地辱没自家儿。”

孙安不解她十分的好,便问,琼英瞥一眼赵楚,道:“纵然我也有斩将夺旗的本事,只在府中,人说只是个女子,不当甚么看。倘若手头里并无­精­兵,谁将琼英当甚么?只看田家父子,将我好比个屋里头的买卖,送来送去,名为孝义,实则只看那三千­精­兵。只他赵大郎,座上也平对,不看下眼。”

孙安皱眉,暗暗摇头,心道:“赵大郎人才出众,心思深沉,诚然是条好汉里的第一条,只这不将规矩值当的,不是好,自古便有制,纵然这女子有十分本领,怎可这般高看?没的辱没了人品。”

却不是好出口的,随着赵楚的步,往外而来。

待见田定,那厮蓦然大笑,手指赵楚道:“本当是个人物,竟在两个当差的男女手上,左右奈何不得?看他卑躬屈膝的,便是有一身好本领,也勉强作个擎旗的大将,教在独松关里当差便可。”

又看孙安,看他身量长短,举止沉稳,心里欢喜,方下了鞭梢,点着道:“他倒是个人物,父王如今用人在即,倘若投我旗下,抬举个引军的,不在话下。”

那好汉们,登时窃窃纷纷,都道:“竟是这般个腌臜,早早辞了,江湖里落魄,也比在他下眼里受辱好千百倍。”

赵楚并不吃气,和声道:“人说见面不如闻名,少将军阅人无算,自是一眼瞧出好歹,倒也不曾想过叨扰晋将军处。”

田定自顾,矜持十分,请了孙安要往守将府里吃酒,孙安踟蹰片刻,拱拱手道:“只是少将军青眼,孙安漂泊江湖日久,几日来贱体颇有不爽,不如待渐渐好些,再来叨扰。”

田定略略失望,又看早已笼络独松关里好些人手,心满意足,分说几句,不忘轻视将赵楚拿捏,见他温和答应,颇觉无趣,只好先走了,回头又道:“许多好汉,正要吩咐好去处,这客院,却要早早让出。”

琼英大怒,便待发作,赵楚暗暗止住,道:“也不劳少将军吩咐,客店里住,也须安排银钱指使,半日来,颇多照顾,行时自不教你亏本。”

孙安也摇起头来,这般人物,怎能成事?

只看这田定二十来岁年纪,相貌堂堂,也有好武艺,竟这点心胸,以子度父,田虎能好将哪个地步?

将他一行看走,琼英道:“只看他手段,要将独松关拿住在手,看晋将军面上,不好作难——前日来时,关外行走,山后头有个磨石岭,本是窦氏弟兄盘踞的所在,如今早已荒芜,早早搬去,不看他下眼。”

孙安便笑:“看似是赵大郎与洒家面子,实则担待你许多。要不见田定这厮,何必拿咱们两个分说——只是一件,既在河北,早晚躲不开,便是回了邬某府上,左右为难。”

琼英焦躁,又着实没个由头,只好道:“休管这许多,能不见,半日也好。”

赵楚与安夫人见了,道:“我妻命在旦夕,只盼阿婆妙手仁心,感恩戴德,粉身碎骨以报。”

安夫人忙忙闪开不敢受礼,道:“阿哥少奈,只看病理,倘若力所能及,哪里敢不尽力。”

于是回了正屋,安夫人好是诧异,琼英在一旁笑道:“赵大郎人品自好,我甚敬重,虽是先来的客,不能居在他上,因此将正屋,安排他伉俪两个住了。”

安夫人又起了心,暗道:“也听这赵大郎,竟已结发?只说那玉香楼里的,待他千万的好,也不曾有问谁家娘子下礼,如何便有了大妻?”

当下将琼英打量,一边进了内堂,只一看崔念奴,心便起了波澜,忖道:“这女子,分明开了眉,散了眼,倘若果真是他妻,早早闻知,甚么缘由?”

赵楚怀了忐忑,只在一厢等她,唯恐听说一个无救,却看她拿眼去瞧琼英,好生不解,琼英也给看个满心混沌,奇道:“妗妗虽不与奴家寻常往来,往日相见,许多说话,如何看我?”

安夫人蓦然眼眶也红了,扯琼英往后厢,与赵楚道:“这娘子,容少少来说,倒有几句贴心的,要分教小主女。”

赵楚只听一个小主女,心下便知,只怕果真乱了满天星。

琼英慌忙摇手,哪里当主女的称,好是烦乱,拿眼来看赵楚,赵楚抚她肩头,道:“无妨,怕也是好的,也去听来便是,莫动了心气。”

安夫人失­色­,又看他将那手掌来抚慰琼英,不知计较,只好扯了琼英,转入后院内去了。

孙安直满头雾水,赵楚垂睑看崔念奴,心如乱麻。

第三十回 吹偏一枝花

却说那安夫人,将琼英扯了往后院,看看四下里无人,又教那女军,将个四周团团看住,将琼英瞧将半晌,喟然叹道:“若非前番外头的传言,不敢将这些话儿,吩咐教主女听了。”

琼英满心都是不解,待要问时,安夫人将地上跪了,泣不成声,道:“教主女早知,缘何主女只听人说,道是孤无上下?原先明情不敢讲,又怕主女听了,都念邬梨田虎的好,反倒将勾当卖了他知,如今事急,田定分明不怀好心,只好舍了­性­命,愿教主女分辨明情。”

琼英忙忙避开,好歹将她扶起,吩咐下头坐了,按捺住心头疑惑,慢慢问道:“妗妗自管说来,我也时常不解,似是许多的他,都要瞒作甚么,正好请教。”

那安夫人,方缓缓道出个来去。

原来琼英,如今方是个十七八的黄花,非是邬梨的亲生,她宗上,却姓仇,祖居汾阳府介休县,地名唤作个锦上,传来父辈,唤作个申字。这仇申,祖上传下许多家财,只他年愈五旬,膝下却无所出,兼又丧偶,因此续弦平遥县宋某女儿为继室,至此生下琼英,不几年,宋某病故,仇申夫­妇­奔丧,径往邻县而去,不半路,山林里杀出一泼强贼,将仇申杀了,又掳了­妇­人,不知所踪。那庄客里,也有几个有心的,往回来将祸事告知,当家的,正是主管叶清。

这叶清,本是个江湖里汉子,使一手好枪­棒­,与仇申十分亲近,得他厚恩,因此在庄子里把持,十分尽心,仇申此去,叵耐路途遥远,将琼英交付他家里看着,因此闻知此事,一面告官,将仇申葬了,教仇申本族立个继承的,自与浑家,颇通些医术的安夫人,渐渐抚养主女长大。

有过些时候,反了个田虎,自号晋将军,遣了邬梨往介休乱兵只管杀,将仇氏一族,屠戮殆尽,将个叶清夫妻,并了琼英掳进威胜,那邬梨见琼英十分清秀,年纪又小不知甚么事,十分喜爱,唤来老婆倪氏,那倪氏也是个无出的,因此十分欢心,当自家女儿养了。

不是琼英不晓事,她虽年幼,庄子里屠戮,尽都记住,只是伶俐,料想脱身不易,几次三番要将安夫人要来,哪想邬梨也是不敢,又要赖叶清好本领安夫人的医术,因此只是年月里唤来教人看着,看她两个相见,又急急遣散,因此不曾说出好歹。

只说那叶清,念想仇申待他千万的好,一心只想等了琼英长大,好寻那仇人杀了,只他一身的本领,为人又十分­精­明,那田虎,抬举做个总管,前番往威胜处一个后山,便是石室山的所在采摘土石营造宫殿,以备田虎称王。

这叶清,引了人手往石室山来,采摘不过三五日,忽有军士乱喊,道是发作了菩萨,落凡了道女,将叶清唤来看。只看那土石里,兀自一块白石,化作­妇­人骨骸,面目栩栩如生。这叶清细细分辨,吃惊万分,哪里不知,正是主母宋氏,便有本部的一个小军,谓他言道:“总管怕是不知,这­妇­人骨骸,却非甚么菩萨道女,来头,小人颇有些知晓始终。”

原来自出了这白石,军士们不敢胡乱采摘,正这小军,本是田虎一个马弁,因贪婪自大,惹了众怒,因此随了这采办的军,见叶清颇有些门面,心想将个原委道来,不定便能得他抬举,脱了这腌臜的活计。

叶清果然来问,那小军笑道:“许多时候,大王方将将起兵,在介休设伏,将个员外杀了,掳他妻子,便是这­妇­人,要往山上作个压寨夫人。这女子,颇有些­性­子,哄着大王送了她的绑,眼见不防,便在石室山顶上,将那身子撺下岗子来,一头死了,彼时小人只在大王身畔伺候,当时令小人,将这­妇­人身上衣服首饰剥了。这­妇­人,上马剥衣,都是小人一手办成,因此面貌认得仔细。只她早丧了好多年月,怎地骨骸兀自好好的?”

叶清听了,那肚里,落了无穷的泪,计较出个万千的周全,道:“只这­妇­人,俺也见识到的,本是庄上宋老女儿,不意竟……竟有此孽缘。”

那军士,眼巴巴只等他赏,叶清许他许多好处,将那小军哄得眉开眼笑,只盼就此脱了苦海,哪料当夜里,教叶清闯进帐去,劈面一刀砍了首级,将僻静处,好生祭奠了仇申夫­妇­,大哭一场,染上了风寒,退往汾阳,与安夫人将这一桩大事分说。

那时,安夫人闻言大哭,再三切齿,道:“先有田虎,害了主人家破人亡,又有邬梨,可怜仇氏一门老小三五百口,尽都吃了黄口儿刀,如今小主女眼见长大,不如早早与她说了,早晚报仇。”

叶清道:“只是不可,主人罹难,小主女哪里记得?那邬梨,万千待她的好,又教手段高明的,教她一身武艺,竟也请动观里的道长,分教一手打将的飞石本领,倘若不信,你我就此一死,也无甚么打紧,只主人一家大仇,谁报将来?”

两人坐卧不安,一面又担忧,这仇氏一门为邬梨所杀,见者无算,只怕那厮们也知隐瞒不得许久,早晚加害主女,如今更知了当年凶手,日夜只是计较。

那小军,忽有一日田虎记起,遣人来问,哪知采摘军里,恶他的怕不十之八九,哪个肯说陡然丧命?只引了来人,往乱草里瞧了,道是桀骜难驯,整日吃酒,叶清也得罪不得,那一夜走出不知寻甚么好,跌下山来粉身碎骨。

回报去,田虎也不以为意,只是念起当年那­妇­人,心神不安,强自寻邬氏快活去也。

这一日,叶清正与安夫人计较,忽有飞马来,道是琼英只请安夫人往独松关里,问她,那女军道:“有个好汉子,一路为那­奸­贼害了,好是惊悚,只说河北,无堪比­妇­人手段的,搬请往去瞧了。”

一面答应,叶清扯了妻子,往内室里说话。

安夫人道:“独松关,主女手里也有三千人马,杀将出去,不是难,如今天下乱糟糟一团,何处不是英雄?这三千人马,个个­精­良,投去,也是好大助力,倘若果真有英雄,换他应诺往后帮手报仇,最好。”

叶清道:“最好,快些去了,将这一番前后,细细嘱咐小主女,万千不可再投往田虎手里,Сhā翅难飞!”

安夫人又问:“倘若独松关里反了,丈夫怎生个计较?”

叶清道:“不必忧我,要出汾阳,却是不难,寻个人家,将身藏了,早晚寻主女见你。”

夫妻两个,计较已定,这安夫人,便连夜卷了细软,又收拾出随身小箱,一面教那女军往马背上托着,自坐了柴车,往独松关匆匆赶来。

半路里,逢着了出门来招扬的田定,听是琼英竟在独松关,大喜,道:“正有王叔吩咐,早晚将些好物事送了郡主,早晚成对照红烛的喜,不如同去。”

安夫人忧心如焚,一面敷衍,小心赔着脸,待见琼英,便也按捺不得,将那过往,纷纷道来。

琼英怎不知,叶清安夫人两个,待她果真女儿一般,心知不假,登时万箭攒心,却是个倔强­性­子,滴泪不肯流,半句不能吐,面目遽苍,惨白一片,怔怔将在凳子里坐了,石雕一般。

慌了安夫人,急忙教那贴心的女军来劝,左右束手无策,那女军道:“娘子待那赵大郎,十分敬重欢喜,早时也说,这等是个好担当的英雄,不如请他,支些言语?”

安夫人无法,只好将她几个,往外间请了赵楚孙安同来。

赵楚与孙安,一面说些闲话,无非只说哪个好汉诚然,那个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孙安听他只说蔡京是个人物,坏处都在那赵佶头上,本有三分摇头,只听他分辨那天祚辽主耶律延禧,沿至阿保机,十分公平,并不单单以蛮夷来看,分辨无言。

又论那完颜阿骨打,只说一个立了法度,将个孙安哑口无言,怅然喟然。

待那女军来请,赵楚住了话口,叹道:“可怜娇娇女,可恨天不公,家破人亡,亲事仇雠,便是个须眉男儿,忍耐不得,莫忙,将她说了。”

不说孙安诧异,那女军也惊骇不绝,她是个贴心的,早晚只在琼英身前往来,因此安夫人与那叶清,也少少待她说些往昔,如今贴近在左右听了,方知竟有此事,这赵大郎,哪里知这许多?

一面引了进去,迎面便见琼英,一双杏眼里,本是点如夜空,璨若寒星,如今只一团死气盘旋不去,似失了魂魄,懒散日头,挡不住瑟瑟冷风,那衣带泛起,譬如没了灵骨,望而生悯,楚楚可怜。

安夫人愁眉苦脸,忙忙要说些好话,赵楚摇手,走去将手,搭了琼英削肩,叹道:“人伦惨事,只这世道乱了,天也不公,且看这天下,何处不是苦命人?他教你武艺,授你人品,无非要用而未用,生恐一日事发,你决心不下,生生教你作难。”

安夫人吃了一惊,将赵楚上下打量,赵楚不去理她,又将那粗糙的手掌,抚摩琼英落个钗散了珠的头发,道:“只他也不知,你这一身的武艺,既出他手,往后报那灭门的仇恨,便将这一身,都还了他,岂不也好?赵楚自出生来,不知爷娘,山里猛虎为母,猛兽为兄,渐渐长成,那人心,同这苛政,已然禽兽不如,何须强求许多公道?”

琼英方渐渐有了回­色­,反手将他臂膀圈了,一声大哭,只道:“只亲事仇人,竟今日方知父母大仇,宁教怎生按捺?”

哭出声里,便渐渐好了,见安夫人拿眼来看赵楚,琼英道:“想他也无非与我一般儿年纪,寸步未踏河北,何必冤枉好人心?只以他人品,琼英十分相信。”

这琼英,­性­子激烈,知晓了仇人,挽着画戟,便道:“田虎逞凶,邬梨灭门,正将这田定一刀杀了,杀回威胜州,教他血债血偿。”

安夫人慌忙拽住,道:“主女何必急于一时?田虎势大,倘若要报仇,也不急这一时,早晚寻个下落,将力气养大,报仇雪恨,将那狗贼们首级,往主人坟头上祭拜,不可假手他人。”

琼英转眼来看赵楚,赵楚道:“安夫人言之有理,田虎麾下,何止十万人马?此时寻他报仇,反落了囚笼,假以时日,举大军讨伐,报仇雪恨,苍天有眼。”

琼英便问:“那田虎,虽是个破落户出身,啸聚山林,也颇有手段,自忖杀他不难,却要解那爪牙们,无能,赵大郎宁也作旁观的冷眼么?”

赵楚道:“将这厮,旁人朝廷当个了不得,我却看他,冢中枯骨,栏里猪狗,且寻个周全安置身子,往后若要举动,自将一纸书信捎来,情愿做个先锋。”

又道:“只有一事,万千请求,了却我这心思,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琼英嗔道:“知是你那姣娘子,妗妗只是尽力。倘若只是看我手里头­精­兵,将你那亲爱之人也忘了,倒教琼英小瞧,正是好,方是个有心的。”

赵楚默然,摇头道:“念奴待我,将心换心,宁可亏负万人,不教负她。”

俱各有了心思。

孙安奇道:“怎生这般个称呼答应?”

琼英不知安夫人所思,恨恨道:“那厮们只不教我与妗妗三个相见,当年别时,便分教说是外门里的亲戚,与父母有亲,因此唤作妗妗。”

一面吩咐女军将白布扯来,暗暗收拾,琼英生了离心,便不愿与田定应付,孙安钦服,道:“这般决断,着实利当得紧。”

琼英问那安夫人,道:“只我母亲,如今何处?”

安夫人道:“外头的命人将主母不得擅动,他这也生了离心,自是取了往庄子墟地里埋葬,与主人合在一处。”

琼英便道:“自幼见过,不孝女却已想不起,只好草草立了灵牌,待将仇人首级取来,亲往祭奠。”

当下又吩咐暗暗立了牌位,请安夫人往外头来看崔念奴。

正是,一朝身为化外人,吹散罡煞许多星,只将一片亲爱意,不念生来凤鸾情。

毕竟崔念奴生还有望?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磨石岭

那安夫人,将崔念奴手腕拿捏片刻,又去探了气息,再看身子,毫发无损,便道:“果然是内寒外热,一齐发作,多日劳顿,又积攒了沉疴,些许,药到病除,只是……”

赵楚忙问她:“只是怎地?”

安夫人沉吟道:“这内寒外热,只不过一剪药,便可妥当,那沉疴,也无须太过担忧,也有手段。只这娘子,气息未绝,心热尚在,只怕有些心思,沉甸甸压着,不肯自行醒来,药贴须是无用,须看她自家的情愿,倘若不愿,无可奈何。”

赵楚好生诧异,崔念奴满腹的心事,他自是隐约猜知大略,却不想,安夫人这一番话,分明便是后世里方知的医理,果真如此神奇?

安夫人看他面容古怪,又见琼英孙安似是不信,便笑道:“人这身子,食五谷杂粮,最是难测,谁也不知内中究竟。只最是繁琐的,譬如常言说的好,莫过于人心,一念,又生一念。这娘子,心思沉重,倘若只伤寒,并无甚么打紧。”

琼英奇道:“却非若不情愿,便不能复醒?”

安夫人教女军往去切些药汤,点头道:“正是,倘若她不愿,外人无可奈何。只若愿了,三五天,自可睁眼瞧人。”

只好无策,将那药汤细细剪着,一边与琼英计较,安夫人问她:“娘子怎生个算计?”

琼英好是踟蹰,犹豫不决,待将那灵堂置了,三炷香略略供奉,大哭一场,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只那田定,如今也捉不得,杀不得,只好暂且罢休,道:“亲事仇雠,已是人伦惨剧,倘若今已知了仇人,兀自与他同檐,再不得见祖宗泉下。我意已决,决意弃仇而去,待寻个时机,杀回河北,报仇雪恨!”

当下计较孙安,问他:“孙安大哥有何打算?”

孙安瞄着赵楚,道:“居无定所,计较甚么打算,只听青州,豪杰遍地,心下向往,不如去看了,有个识货的,将这心血卖了最好。”

安夫人只怕琼英投了不好的,劝道:“如今天下将乱,群雄四起,落草的不知凡几,娘子管在这河北,也有三千人手,往个僻静处容身,不如往后慢慢计议?”

琼英将一身缟素去了,寻几个贴心女军来问,终究道:“将有老小在的,只教回去,莫牵累他,整出心无牵挂的,自随我做好大事。”

那女军几个,暗暗吩咐,也不说究竟,毕竟留下一半人手,将几十匹好马收住,方来回报,问起田定一伙,竟将窦荣窦发放了,都在守将府里吃酒,好不快活。

琼英又问赵楚:“大郎计较甚么?”

赵楚道:“既是恶客,不便久留,将那两个贼,取了寻个村镇里歇息些日子,待念奴好转,上路往青州去。”

琼英犹豫再三,终究不肯言语,道:“管甚么村镇,方圆十数里,都教窦氏弟兄打家劫舍,十室九空,哪里容身?便在关前不远,有个山寨,唤作磨石岭上的,尽取几日吃食,往那厢暂且栖身,待念奴娘子觉醒,再做计较不迟——只是官府那里,何必又去?想大郎名满天下,只须寻个快活处登高一呼,何愁无万人响应?”

赵楚摇摇头,心道:“果真要反,只俺一个,怎能成事?想山东豪杰遍地,好汉无算,不去收拢,诚然可惜。又,如今这世道,虽是乱了,也讲究个有始有终。想他宋江,何许人也?不出山东地界,名声响彻江湖,只在那梁山泊里能作个大,无非一面委屈了身子,将官府里下眼看遍,拉拢得许多助手,念我赵楚,薄名不比他浅,又应了有始有终,倘若半路里揭竿而起,只怕好汉子,不有青眼来看的。”

又道:“河北之地,京师之侧,势越大,对头便多,三五年而后,金兵南下,当不起,不当也不能,如何是好?不如便将这有始有终的,不止于半途而废,往山东,结交豪杰,响应英雄,便是梁山泊里着实去不得,也可有许多州县,慢慢打来,三五年后,盘踞山东,若能经营燕云勾连江南,大事可图!”

于是道:“前途莫测,河北之地弊大于利,不是兴兵好去处,欲图大事,便须寻个好下落,自去青州,也当有始有终,不然,虽失信于小人,倘若将来,引不得英雄。”

琼英不满,怪他思虑太多,道:“值甚么,造反无非啸聚山林,能图得甚么大事?田虎之流,也能攻掠州府,朝廷束手无策,偏生我便瞧不出河北不好。”

正当天­色­已晚,一行闷闷收拾利索,使人去瞧,那田定几个,酩酊大醉,只换了人手,把住关门,不虞有他。

琼英道:“若非良机,将这厮先杀了。”

孙安也暗暗叹息,道:“见子如父,这等人物,竟也能教朝廷束手无策,渐渐养成大势,倘若三五万­精­兵,平定河北,翻覆之间。”

俱各叹息,令各人收拾妥当,赵楚往来请林娘子,锦儿出来答应,道:“早晚不敢懈怠,正好动身。”

将两个柴车,安置了安夫人与林娘子,锦儿竟能骑得了马,张得开弓,倒教赵楚好生高看,锦儿笑道:“当时娘子尚未出阁,也曾学过一些,后头教头有闲暇,也教婢子些武艺,因此能骑马,能弯弓,倒不止成了累赘。”

有宋以来,达官贵人家里,常有年轻女子走马­射­猎的勾当,不比后世里明清,赵楚却是知晓,心下稍稍轻缓,将个车子推出,携了崔念奴坐在里头。

孙安开阔,执了长鞭笑道:“洒家不耐走路,权作个车夫勾当,当时也赶过车马,许多时候不用,只怕手生。”

赵楚又卷了细软,将车内好生铺衬,方自在坐了。

待出关门,那把守的,见是琼英引了一半的人马,不明火执杖,喝问道:“哪里去?”

仰面看了关楼,琼英一声喝,将个鹅卵石掷出,火把下,那楼头里,便一个白印,十分显眼,道:“快告了田定,道是琼英知是世仇,本当一刀杀了,念他父子多年照料恩情,暂且放过,待后来,战阵里相逢,斩他首级,祭奠先灵。”

她虽如今只千五也欠的人手,个个­精­壮,都是些亡命之徒,一声喊,刀枪齐上,迫住了关下的守军,道:“说得好,开了门。说不开,休怪不看情分,一刀两断,杀出关去。”

哪里敢挡他,只好落开关锁,将那木栅放了,眼看这一彪人马冲出往山影里没了,小将慌忙禀报田定,好歹将酒醉的唤醒,草草说罢。

登时恼了田定,他那手里的,尽是些阿谀奉承的,都道趁早杀出,将这祸患去了。

田定道:“看她只半数人马,料想不得人心,教点起兵马,随后赶到。”

窦发雀跃而去,倒是窦荣,毕竟引军也有些心得,谓道:“这女将,本便十分手段,这里无人可当,如今更有个孙安,此人颇通兵法,攻守得当,几日来与他计较,十分心服。又有那一条大虫,只怕发作起­性­子,冲杀无敌,不如暂且按住兵马,教些小底们,将他落脚处看个明白,请大王早作打算,最好。”

田定也知,此间几人,无是琼英敌手的,不说那飞石打将的本领,便那一条画戟,倘若果真厮杀,几个并一处奈何不得。

却这田定,是个头脑一热便无所顾忌的,不曾有田虎啸聚山林的匪气,也不有排兵布阵安定后方的手段,将座下众人扫眼来看,教他等一通乱嚷,恼作­性­子,道:“料他那些人手,仓促做不得安排,点起三千军马,一起掩杀过去便是。”

窦荣无奈,只好道:“小王既有此心,然则独松关不得空了,小人须留人手看住,倘若那厮们有心据此,暗暗杀来,断了退路。”

田定毕竟也有些本领,踌躇半晌,道:“如此,便教你死守此关,倘若那厮们果真杀来,拼死抵挡,援军片刻便回。”

又将随从里两个留着,道是好生作个助力,窦荣暗暗叹息,引人去了。

田定便点起三千人马,自作了大将,将左右拍开,作个长蛇行军的阵,望定前头足迹,飞快扑杀而来。

前头这一行,教熟路的前头引了,不走小道,只在大路上,一路平坦,眼见前头,鼍背似一片乱山,缓缓往内去,渐渐环绕一片青峰,峰头也白了,隐约可见山坳高处,木栅楼寨,只在当中,一条峭路,三五匹马仅可并行,四面都是梯坡,果真是个易守难攻的,虽不比独松关险恶,倘若暂且立足,却是再好不过。

众人奋发­精­神,正有大半先入了整饬后厢转来斥候,报是田定亲引三千人马舍命追来,只在不远处扎住阵脚。

琼英道:“休管他,都是疲乏,拼杀不利,且将这磨石岭据守,倘若来攻,抵挡不难,只待天明缓过了力气,下山杀他不迟。”

入得寨来,墙垣尚好,将那东倒西歪的木栅扶起,又添置许多阻碍,渐渐往山下延伸,看看足够抵挡,将那寨门落了,使人往上头远远看护,腾开断金堂,引燃火盆计较。

安夫人毕竟不知兵,心内担忧,又觉琼英似有远走之心,劝阻不得,只得与林娘子三个,将后头草屋拾掇,铺些­干­草,垫了棉被,安置妥当崔念奴,一面煎药,细细说话。

这断金堂,便是落草的必有过往,下山剪来财物,不进内堂,只在断金堂中分发,按功劳多寡,有上山来投的,也在断金堂里先行见过。

琼英不肯坐了主,孙安早占了下位,赵楚也不去就座,便在火盆前围着,道:“田定三千人马,倘若有些心思,不敢强行攻破,只独松关毕竟要紧,今又发作了一员大将,不知田虎那厮,三五日后能使谁来?”

琼英道:“田定自视甚高,虽不敢叫战斗将,混乱里鼓舞军士抢攻,却是定然。山下也有探子,只看独松关里有军马集结,早早冲下山去,田定必然抵挡不住。”

想想又道:“田虎利欲熏心,只为称王,早越好淮西王庆,便在几日举事,响应江南,想是这许多日里,不肯遣人来围,只待称王,闻知我竟反他,定当亲来征缴。”

赵楚失笑,道:“只听唐太宗御驾亲征,百战百胜,田虎甚么能耐,也敢有此雄心?”

琼英哼道:“倘若果真有些雄心,那算是个人物。只这厮山大王出身,有名的睚眦必报,眼见便要称王,我竟反了,面子上挂不住,无非取个彩头而已。”

赵楚沉默不语,琼英道:“只待大郎伤势好转,冲下山去,此处田虎势大,非是寻常,与他拼不得,周旋开地面,才好来日方长。”

正说间,女军来报,说是几人求见赵楚,让进来,正是一路送了林娘子的几条泼皮,虽无牵挂,京师里行走不虞饥饿,因此不愿随了造反,眼看赵楚动势不明,忙忙要来告辞。

赵楚沉吟片刻,琼英趁势鼓舞,道:“眼看天明,正是好日子,将那两个差拨杀了,正作祭旗,便是要寻好落处,引军往去,却非又看他两个泼才下眼的好?”

孙安却道:“毕竟非是亲军,倘若赵大郎供你作个大,江湖里如何安身?青兖好汉,最是­性­子,又有谁来投?只怕不好。”

琼英怒道:“谁道是我要作这大?自家也知,非有此能,只求往后打破威胜州,活捉田虎,也不想过甚么大事勾当,只待祭旗,将这千余人手,将于他不好?”

赵楚心内有了主见,道:“哪里有这等事?再也休提,只如今有个计算,要劳你两个,倘若果真要弃了河北往寻落身处,须听我计较。”

将一番安排,细细说来,孙安依计,琼英嫌他不利索,却也应了,道:“杀散田定容易,只你须依我三事,不教你堕了名声,不教你义气为难,倘若依我,休说只听安排,自引这千余军马,随你往青州做个大事,早晚听你调遣,如何?”

赵楚便问,琼英拊掌笑道:“暂且计较不起,待几时觉着,便问你分辨,最是容易。”

想想又道:“妗妗道是你那娘子,若要醒转,须看她自家。这内寒外热,也有妗妗照拂,料也无碍。你却也知,我这妗妗,医术高明,非是寻常手段,也教她随了,早晚有甚么发作,多个救命的,也能照全你江湖里义气。”

赵楚左右计较,无奈只得应了,琼英方绰了画戟,翻身上马,自引三百­精­兵,只等开了寨门,往山下厮杀。

孙安深深瞩目赵楚,道:“果然有十分手段,洒家青州一行,只怕天长地久,便再须臾离不得。”

他两个,各引一军,只等山下扎住阵脚,赵楚立在断金堂里,眼望这似是有些家底的军汉,心里处处空白。

那几个闲汉泼皮,不得他应诺往京师里去,又来请求,再三道:“定守口如瓶,不肯为人道来,只乞一命足矣。”

赵楚忙将他几个扶起,拿些好话安慰,道:“何曾以此为忧?只眼见山下有田定人马,你几个,如何冲突而出?只等那厮散了,正好拿些盘缠,好生往京师里去。只临行,倒有个不大的龌龊,须弟兄们作个帮手。”

那几人甚是踟蹰,赵楚笑道:“俺也是个好汉,不教弟兄们为难,只有一番话,须请你几个记了,倘若往后半年,京师里有甚么流言,将俺一席话,吩咐众人传扬便是。”

那汉们松了口气,得了赵楚安排,自在僻静处只等路开,不提。

PS:今天状态不好,先吃饭,回来再更。

第三十二回 匹马下梁山

且说琼英点起三百军马,眼见寨门悄然吊起,打头往山下看,喝一声杀,滚木般军士,奋勇而下,决堤的泥沙一般,休说呐喊,便那脚步声,也将山下方定下营寨的田定惊动。

这一支军,本便是琼英自邬梨府上带出,渐渐成长,心中也有计较,为防不测,慢慢地换到了一手掌握的人,那邬梨,只恐琼英起了反心,但凡好处,也有封赏,想琼英孤身一人,要来那钱财何用?只鼓舞军心,尽为所用。

田定定睛往山上看,见只三五百人,鼓噪而下,呵呵大笑,绰起一杆枪,道:“本当是个困兽,原来是腔山里羊,莫管他许多,但凡来了,不可教逃走。”

左右分劝他,也有知兵的,道:“他寨里,也有两头大虫,何不见来?想是更有后手,不可不防。”

田定道:“那两个厮,不看河北谁的天下,好不识趣,哪里肯将军分了给他?只留半数守着,都随我杀敌,但有封赏,我又加倍。”

一时俱发,迎面撞来,琼英却是个玲珑的人,常日与人争斗,自知倘若与男子硬撞,便是有甚么手段,也须胜他不得,只是游走不定,觑空蚕食,方是最拿手的。

唿哨一声,军马立时转身,绕开田定当面,往拦腰里冲撞而去,眨眼碰面,教琼英手起戟落,眨眼刺死个头领,又复一戟,荡开副手,将那鹅卵石,飞蝗也似撒出,装倒七八个,震慑一路军,慌忙闪避,教那三百个­精­壮的,砍瓜切菜似奋勇杀入,抓眼热汤泼雪似,不在话下。

田定见了,大怒,引军转个头,鼓噪左右不可远离,第一个奋勇杀来。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琼英本想将乱军里一戟刺了这厮,只是转眼看手里三百个汉子,自知倘若陷入重围,只怕折损大半,咬牙切齿,将田定暂且放过,引着军,又往偏僻处走。

田定见了,犹豫不决,琼英那飞石之技,端得厉害,河北无人能挡,便是号称第一的邬梨,倘若看她只走僻静处,不敢来追。

回头又看麾下,教些悍不畏死的往前头挡着,摇起长枪,呼喝而来。

琼英将女军往前头引着,自在断后,望定冲地急的,劈面喝一声着,那厮们知晓飞石厉害,慌忙闪避,不见暗器来。

琼英大笑,回马将那画戟舞动,走马而来,转眼又刺三五人,那汉们急忙闪退,待大队人马赶来,那胭脂马快,早抢进前头。

这军里,便只田定几个头领有马,他有不敢孤身来追,眼睁睁看走的远了,又喝令追赶,竟教这三百人,生生搅动大营,田定舍命追赶,总是不及。

渐渐盏茶功夫,河北军马一时疲乏,喘息渐渐粗重,山寨里孙安瞧的清楚,取来一匹战马自夸了,掣出双股剑,悄然趞出寨门,渐渐往山下来,待近了,一声喊,三百人直奔营寨而来。

田定见了,慌忙使人往营子里防备,看追赶琼英也不用这许多人手,连忙分出一半往回赶来,不料琼英听得山上呐喊,回马杀来,迎面破开阵,一戟只刺田定面目。

那画戟,虽无千斤力气,却也刁钻十分,尽往格挡不得的所在招呼,田定猝不及防,也好有几个死心的随从,舍命飞身扑来,有个正撞了琼英画戟,一命呜呼。

田定落马,灰头土脸,将个皇冠委顿,长枪也顾不得取来,部将死命护着,慌忙后退。

琼英本要再复一戟刺死这厮,一时毕竟人少,冲突不得,眼睁睁看那厮远去,恨恨不休。

孙安见困住了琼英,摇动部下,突然转向,舍了那寨门,直往后路杀来,破阵取了琼英,两军合作一处,四散将无头的河北军引动,践踏不知多少。

田定缓缓退来后头,亲眼见竟奈何不得这些许人马,大怒,将腰间的轻剑取了,鼓舞军心,反身又杀来,毕竟人多,渐渐将两路人马困在当中。

赵楚自在高处,看的分明,将琼英留下的女军几个唤来,手指山下,道:“可敢冲阵?”

那女军几个,早将­性­子按捺不住,飞身上马,倒也颇有琼英几分英姿飒爽,各挽了刀枪,道:“死且不惧,有何不敢?”

赵楚笑道:“最好!你几个,留一半人手守住寨子,其余点起三百人手,看我破他。”

那女军忙道:“娘子去时叮嘱,不教赵大郎再裂了旧伤,如何使得?”

赵楚将一杆长刀取在手上,很是轻了,颇不合手,只好暂且用着,教人打开寨门,一面道:“当年往西军里,与西贼死命厮杀不知几千几百回,常有带伤冲突,何必计较?如今后厢里妥当安稳,也不比那时,一面杀贼,后头尚有算计的泼贼。”

也不用马,将那长刀擎在手上,趁了黑夜,一路似滚瓜直扑寨门,那后头的女军,不敢怠慢,急忙留下几个守着寨门,吩咐不教破了,分出一拨,点起三百人手,随后赶到。

且说赵楚,不管那厢,眼目里,只一个辕门,手里一杆刀,脚下生了风,席卷而来,那大刀,正是黑面窦荣的,分量足有三五十斤,刀杆比之寻常大刀短了许多,刀刃却长出尺半,厚背宽刃,正合乱砍。

当时将这大刀,将刀杆贴了腰眼,陀螺也似转开,只见火光下,纷纷扬扬好一似一场浑天雪,寒芒舞处,人马俱裂,方圆丈许,竟无活口,那当面的河北军,只看来人恍如平地里一头虬龙,每一转,便是十数个伙伴丧命,心胆俱寒,一声喊,丢了兵刃反身便跑。

这一厢杀,将寨里俱都看呆了,不想世间,竟有这般简单至极,粗暴至极,又凌厉至极的杀法,那一杆长刀,便似个崩裂的半截山,有进无退,前头纵然有海,填它,又大山,断它,再无可抵挡者。

登时见赵楚一人,眼看杀来辕门,孙安那头一声喊,竟生生破开围困,直面数倍于己的河北军,反成包围,偏生那河北军,先经六百人马冲荡已没了战心,如今又看一头杀神,神挡杀神,佛拦斩佛,势不可挡,哪里再能生力拼心思,教琼英迎面再撞,突出重围来。

毕竟前头也有阻挡,那女军几个引了军马,眨眼追来赵楚身后,待要先破开辕门,叵料赵楚回头大喝,荡开田定左近人马,将个田定骇得慌不择路,自行撞开辕门冲将进去。

赵楚站住,依了长刀呵呵大笑,冷不防那长刀毕竟不甚­精­良,叮啷一声,迎风而断,赵楚手里,只半截在握。

田定为众军围簇,心内方安,看他没了趁手家伙,大声叫道:“这大虫没了爪牙,快将他斩杀,有骁勇的,赏银三千!”

都说人为财死,三千赏银,足够快活许多时候,那河北军里,大都是泼皮无赖,也有山林里卖命的,登时眼红,呼啸又卷出来。

赵楚将那长刀,飞掷而来,田定再教随从扑下马背,撞了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后背满是血迹,浆洗过一般,原来他那擎旗的,教这断刀穿起三五人,透心而过,快活便死。

赵楚既失了长刀,那寻常军士的,更不合手,发起­性­来,将那辕门的木栅,大喝一声拔在手里,劈头盖脸乱砸,毕竟耐不住一身力气,不过片刻,又散了,无奈只得将那满地的刀枪,折断一个,又取一个,正没奈何处,琼英飞马奔来,牵一匹良驹,马鞍上挂了长枪,颇是­精­良,正是田定慌忙匆乱里丢的。

赵楚翻身上马,将那长枪掂量,心里大喜,俯身一顿乱戳,杀开围困敌军,走马往外冲突,待空阔,看辕门里混战不休,翻身又杀回来,三厢合兵一处,撕开辕门,放起一把火来,河北军眼见抵挡不住。

正此时,寨里又杀来一彪人马,明火执杖,见人便砍,逢木点火,河北军马,乱作一团。

慌张里,田定手指寨里,喝道:“看他千余人马,如今大半都在这里,寨中必定空虚,教后军奋勇杀去,也点一把火,看他甚么奈何!”

随从钦服,都道:“这一手围魏救赵,小王使的端得拿手。”

当时分出一股,往山寨里杀去,赵楚迎面撞见后路来的,将那女军将来,问她:“大部杀出,寨里都是根本,倘若有失,悔之晚矣!”

那女军道:“非是我几个要杀来,那林娘子好生了得,将一众人手,调拨开把住寨门,又吩咐我几个杀下接应,道是只看劫寨的攻打不利,便请赵大郎引一支军马杀回。”

赵楚蓦然笑道:“好个林娘子,不教林教头弱了门风!”

回头又想,谓琼英道:“只待寨内号令,你休与田定那厮纠缠,快马杀回,莫走太快,待我引军往去解救了,你当落在后头,翻身截住田定人马厮杀,居高临下,最是有利。”

又谓孙安道:“不与他苦苦纠缠,将有坐骑的,都分拨给你,远远往他营后,将一顿乱箭,又送他许多烈火,而后绕开河北军,将独松关下设伏。”

孙安问他:“阻挡援军,只怕不够!”

赵楚道:“不必挡他,只等田定败军,守关的,必定出来迎接,彼时,人马冲突而过,只教他乱了,不敢三五日又来计较,便好。”

于是将百多有战马的,分拨了予孙安,教他脱离厮杀,趁黑往后厢里去。

且说赵楚,渐渐引了军马便在田定辕门前乱走,于琼英笑道:“你倒是有远见,朝廷许多军里,便是一军,也不见有三五十匹战马,你竟早早聚有上百。”

琼英道:“甚么远见?只是喜爱走马,河北又多山路,因此聚集不少,都是优良,自北国偷来,不曾想过有甚么用场。”

赵楚道:“骑军,便是利器。”

琼英不解,道:“那邬某,也爱读些兵法,于北国骑军,并不十分看好。我也看些传记,道是汉朝有个卫青,只爱以步兵,将那匈奴杀的叫苦连天。又看先朝大唐,步军横行草原,骑军人仰马翻,也灵巧许多。”

赵楚刮目相看,却不说骑军终究哪里好,只看河北军攻往山寨,远远教些石头乱砸下来,三五番,失了锐气,自先叫一声,琼英急忙挥军杀将回去,步履不甚轻快。

那田定看了,十分大喜,忙教追赶,又待赵楚引军杀回,让开了辕门,拊掌大笑,道:“只这一遭,管教他无路可逃!”

赵楚引了三百军,眨眼越过琼英反杀上山,远远只看那寨楼上,火光下林娘子稳稳站住,只教此处死守,那里增援,有条不紊,十分得手。

心下佩服,率先突入河北军中,方杀一遭,寨们陡然打开,让进头一拨河北军,乱刀砍了,又杀出里头的军汉,两面夹击,河北军一时溃败。

至此,那林娘子按住寨楼,只看满地的断臂血流,剧呕出声,慌得锦儿连忙伺候。

如此,待两路会和,自高处再行杀下,河北军担待不住,乱糟糟败退而去,田定见势不可为,便要喝令死守辕门,只等天明往独松关搬取救兵。

哪里想,陡然后头一阵乱喊,军士乱作一团,那羽箭不甚多,黑夜里却最教人丧了心胆,只听唿哨连天,马蹄震动,不知多少人马,将那乱箭攒­射­了,又丢进许多火把,可怜寒冬里,天­干­物燥,一时燃起,扑熄不得。

正没奈何,那山上来的两拨人马,又添了许多生力,当先拔开辕门,潮水般追杀进来。

田定束手无策,只好教亲随护着,将溃军千多人引了,漏网之鱼般往独松关里走,眼见到了关下,上头看的明白,窦荣教人来接,田定等人,松了口气,咬牙切齿又骂道:“明日点起军马,定要报仇雪恨!”

一声未落,马蹄声起,荆刺里杀出一支骑军,拦腰将两路撞作两截,又不知毕竟多少,慌忙要往关里走,正此时,马銮铃作响,后头蛇行火光里,旋风似走来一骑,红马画戟,正是琼英。

那手下,飞石如雨,劈头盖脸打开扈从,田定走之不及,窦荣救援不了,教琼英手起一戟,将田定拨在马下,将那画戟,比住咽喉,动弹不得。

慌了窦荣,不敢教人来抢,只得按住兵马不动,待要拿好话来说。

琼英目视田定,待孙安引军退了,赵楚飞马赶来,不及劝,只听她缓缓道:“想琼英亲事仇雠十余年,若非你父子,也无这一身的本领,家仇,只等来日要报,今日以你田定一命,了却十余年恩情。自此,再无瓜葛,只有仇恨,至死不休!”

一声响,田定那轻剑,教她一戟斩作两段,在地上画出了分明,道是果真恩断义绝,丢开田定,飞马往后便走。

赵楚急忙赶上,那河北军里,方回了神,田定蓦然嚎啕大哭,捶胸顿足,虽是叫骂不休,决口不再提提兵回马杀去的话。

且说琼英回马,半路里仰天大哭,待回了营寨,又立了灵堂,再行祭拜过,将众军聚齐,往断金堂前立足了,道:“如今与河北,只作仇敌,至死不休!念你等,大都河北出身,纵然无牵无挂,故土难离。待往后,要往青州做好大事,也不强求,但有去的,一路,只不愿的,分散金银,就此别过,倘若往后战场相逢,教你杀我,我也心甘。倘若我杀你,也休恼怨,多年情分,至此分了!”

一番厮杀,只有千余人手,也有几个不愿随了去的,琼英教分拨他几个钱财,早早散归山林,整顿起兵马,只等离这窠巢。

赵楚一番厮杀,背伤未愈,又添新痕,安夫人将药贴吩咐安排了,又来问过林娘子,三人便要计较行程。

赵楚道:“早早允诺,要保林教头老小无虞,如今那厮们,看俺也果真反了,不愿随从,当亲往梁山泊里,将个毫发无损的林娘子交付教头,因此有些计较,要劳你二位。”

孙安道:“何必大郎亲去,点三五个牢靠心腹便可。”

赵楚道:“非是俺放心不过,一路山高水长,凶险也有,倘若人心,那厮们却非果真都是好汉,哪个敢定?当有始有终,往后方有好大事做得,此事心思已定,不必再劝。”

琼英便问:“我也没了去处,你却怎生安排?”

赵楚不知怎生个说辞,琼英道:“也休要作难,我自随你,也是不定,倘若果真是个好汉,田虎之流不能比,便是长久随了。倘若看你不好,也将这人手,有情愿随我的,自引了往旁处去。”

又看孙安,孙安道:“自当如此,这世道里,最不乏的,便是英雄好汉,倘若不可谐安友爱,也自寻去处去了。”

如此,草草计较已定,眼看天明,歇息半日,斥候来报只说独松关关门紧闭,也不见有援军到来,方圆里也无河北军马埋伏,于是计较启程。

自磨石岭上走,绕开官道,再行十余日,眼见出了河北地界,下了恩州,补充清水饮食,再过夏津,到了高唐地面,路分两岔,琼英与孙安,当先护了崔念奴往青州,赵楚匹马,要下博州经阳谷往梁山泊里去,只好话别。

别时,琼英依了赵楚计较,将董薛两个,分作一处安排,道:“大郎自去,只在青州,等你归来。”

赵楚别过几人,请了林娘子,又买个大车,自扮作车夫,将个笠帽,略略遮住面目,拱手道:“最多不过二三月,眼见青州桃花开了,俺便归来,不教误了时辰。”

将那柴车里,崔念奴面­色­如常,吐纳也均稳,赵楚吻她眼眉,心中疼痛,洒泪而别。

说是:寒涧雪未开,天狼落轮台,一夜北风紧,天明万花开!

又有个说头,道是:元日焰焰迫在睫,腊粥春纸向阳谒,吐却一口混沌气,敢教欢声一时歇。

正是雪落未落时候,两路别了,各自东去南来,好大一处乾坤,一泼十分汉子,啸聚时日,只待分说。

第三十三回 平安夜雪

且说那董超薛霸两个,自草石场一场大火,烧地面目也没了,将养几日,都在呼喝之下,一面密议,董超道:“把这厮,眼看反了,怕不要拿你我兄弟人头祭旗?常听人说,这厮于西军里,每逢厮杀,便冲开敌阵,将那西贼人头取来,好不悍勇!”

薛霸也是担忧,心知自家两人,随他便是反了,老小不得保全,更有那反贼,便是占了山头,能有甚么出息?比不得朝廷恩厚势大,于是一面胆怯,一心等死。

只出了独松关,他两个又不曾损伤,董超不知分晓,又来商议,道:“看他兵荒马乱,不如寻个机会,跑将出去,沿途都是官府,他也未曾搜取你我印信路文,教那沿途的厢军,点起兵马,早早杀了那厮们,不说只一个,便这些好多,恁地泼天功劳?”

薛霸忙忙阻拦,道:“不见那大虫置你我不理,却将些小的,得了那女子吩咐,只管看你我要跑,一刀杀了清静?他要留你我,定有计较,几日不见杀人,须有分辨,好歹将些好话,只管说来,待到了京师,只由你我分说,便说他是黑的,谁信能白?且按捺几日,不须妄自送了­性­命。”

直来恩州,交通四面八方,很是繁华,这两个,教赵楚提了去,魂不附体,早将前几日里那些许悍勇,忘在脑后,捣头如蒜,但求饶命,莫敢不从。

赵楚教他道:“也不必担忧,念你两个,虽不是我等同路的,却也顾惜家小,忠心朝廷,难得两个泼贼,只今日,且看我等兄弟,有几个犯了馋,要吃个恩州的好酒,人手不足,只好教你两个,同去搬来。”

却说这一路军,人多势众,只好三五十个一拨,远远彼此辍着,见了烟火人家便分散,各自使人往集市里买饮食清水,果真人手颇是不足。

董薛两个,不明所以,董超来要他公文,赵楚笑道:“自有放你两个时日,不须着急,那公文,须是俺吃的,自在俺身上留着。教你两个,往来恩州许多回,想是知晓道路,管与几个弟兄同去,取了好酒,早早返回。”

那两个奈何不得,看那同行的几人,怀揣利刃,只等他跑便要下手,一路不敢违逆。待进恩州城,他两个,连番说些好话,道是自知哪里的最好,那一行却不放他,挟持了,寻人问来,径往酒肆里去,沿途待过官府,将这两个,自知这一泼都不要命,不敢伺机逃脱,暗暗叫苦。

待到了酒肆,那几条汉子,将那金银,都是往昔劫掠官府得来,大块的往掌柜手里头丢,指着两人,笑呵呵道:“这两个,你也须看了,乃是差拨,与俺弟兄交情非浅,把这金银,本便是他两个所有,叵耐俺家主人赠的多了,携拿不便,因此教俺几个帮手——闲话休提,将上等的好酒,只管打来,须有两个差官在,不教你吃官司。”

那掌柜的颇是为难,道:“客人的金银,自是好的,只是小店化解不得。”

那好汉们,便拿眼来瞧这两个,手头的解腕尖刀,将他腰眼抵地发麻,只好勉强笑道:“不须你找零,只管打来足份的好酒,歇了正好上路。”

原来这市坊里,流通的只是铜钱,三五贯,七八贯,寻常都是百文数十文,难怪掌柜为难。

只往东走,一路但有繁华,便有人挟持他两个打酒买­肉­,偏生出手阔绰,许多吃酒的闲汉便赞:“真是好汉子,如此挥金如土!”

这一日,眼看到了高唐,董超十分不解,薛霸却猛然顿悟,跌足捶胸道:“天杀的贼汉,好将俺两个,套将进来也!”

董超问道:“只他出手,碎银也不要找零,都是他自家花钱,­干­你我鸟事?”

薛霸恨道:“不见沿路都往繁华处走?他将你我挟持,只为教人看了,又将那大块金银不肯切开,分明要教人都记了,倘若往后,你我不遂他的意,便是回了京师,拿些坏话说他,只消教几个人,四处张扬,只说你我与他勾结,俱都落了草,如何是好?”

董超道:“便就分辨明白,不是好?”

薛霸道:“鸟分辨?这一路来,少说也有三五十处,千八百个,都见了你我模样,倘若有心,那厮京师里帮手何止千百?只管四处传扬,便是太尉有心庇护,宁能耐上头疑心?再教几个人,扮作你我模样,往要紧处放一把火来,百口莫辩!”

待赵楚离了大队护送林娘子往南而去,董超便骂:“把这泼贼,好教沿路的强人,剁作个馒头馅儿,囫囵吞了,不能解恨!”

哪知赵楚在时,并不与他计较,这一去,那琼英如何甘心?一路走,只教些汉子好生招呼,走得快,担负了行李包裹,走得慢,将那枷锁劈头盖脸套住,自家取了长棍没头没脑乱打,谓路人道是两个发配的,好不解恨,只好又快。

如是再三,每逢夜晚歇息,两人念及往常押送犯人许多手段,一面不敢擅动,心中记恨,都道:“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计算纵然好,待寻个时机,也能瞧出破绽,好歹分辨,定将那厮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也是这两个,教那赶路枯草的汉子们,整日取笑折磨,待到济南府,消瘦不成人样,又整日将些三五人份的­干­粮,并着肥腻腻的­肉­,强迫吞下,将养不几日,面皮虽是枯黄,身圈早已凸显出来。

待琼英见了,又觉十分不爽快,道:“把这两个畜生,临走时大郎吩咐,道是往常一路千万百陷害林教头,又要算计他,怎能这般供奉起来?”

那汉们,又生许多手段,将三山五岳里的本领,各自施展开来,董薛两个,每逢天黑,只觉一生里最欢喜的莫过于此。只待天亮赶路,又是一日的折磨,偏生求死不能,只得忍着。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这一路,自是无惊无险抵了青州地界,待前头斥候道是有路人传扬,四座山把住往去的门,时常有好汉下山劫掠,毕竟琼英怎生个计较,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赵楚,将那车子赶了,方离了恩州地界,天又落起雪来,索­性­不甚紧,路途很是宽阔,正好赶路。

走不半日,林娘子在车内叹道:“教头走时,便是这两个公人押解,看他凶神恶煞,也是得了太尉府分说,可怜教头,不知多遭苦难。”

锦儿与赵楚相熟了,便开口埋怨,道:“将这两个泼贼,留他作甚?整日吃的喝的,也不能忘他,早早一刀杀了,落的­干­净。”

赵楚笑道:“林教头刺配沧州,沿途自有苦难,却有智深师兄照料,有惊无险。只怕阿嫂此去,教头十分后悔早早落草,如今不得清白。”

林娘子叹道:“这世道,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诛,倘若是好,哪个能教清白的落草?只消能活命,坐官也好,当贼也罢,都是好的。”

又问他:“大郎既也落草,何不往那梁山泊里去?教头既能容身,想必十分周全,不惧官兵攻打,也有进退余地。”

赵楚道:“非是不肯,而不能。梁山泊,果真是个好去处,自早先听说,十分向往。奈何江湖里也传说,如今当家的,唤作白衣秀士王伦,十分不是好汉,容不得人。林教头往那里,也是委屈吞声,倘若俺也去了,教那厮日夜不得安心,一旦再无去处,势必与他水火不容,教教头在当中里,好难做人。”

一路来,下了博州,自聊城县出往西南,官道一改,越过几处山岗,踏上阳谷县地皮,官道旁有个平安镇,颇为繁华,往来客商不绝,便是大雪天,或是赶回过元日的,行­色­匆匆。

赵楚按住车子,问人打问,只看时辰尚早,便想进了阳谷县再行歇息。

有那本地的老者,见他行止昂扬,十分好汉,便劝:“好汉若要一路往东,有一伙客商,也可同路,也可自行去了,倘若要往南往西,却须在这镇里歇息半日,待天明,山上猎户下来,问明路况才好动身。”

赵楚请问究竟,那老者叹息道:“客人看是外地来的,不知阳谷县,前些时候,前头那岗子,唤作景阳冈,本是十分好走路,有一日,跳出个吊额白睛大虫,拦路不知伤了多少客人,也有身份尊贵的,早日传去外头,州府里下了个公文,县尊好一通责骂,却又拿那大虫无法,只好一面贴了告示榜文招募好汉擒拿­射­杀,一面各处传了口训,道是景阳冈过往的客商,须结队方可去的。看好汉一条好身子,只管花些钱财,住上一晚,莫教丢了­性­命。”

赵楚心下奇怪,自知那大虫在,武松便未曾回家,心道:“不知俺这一身手段,与那武二郎想必如何?可打得死猛虎么?”

只在大名府里,寻卢俊义好一通较量,教梁采芷好生算计,他也只这般逞能,好是不值,便去请问林娘子,道:“只说前头有个景阳冈,一条大虫拦路伤人,眼看天­色­不早,只管赶路?”

林娘子有心林教头,只盼能Сhā翅早早在他身边,只听有大虫,不敢教赵楚冒险,忙道:“大郎不可逞强,想那畜生,力大无穷,又在山林里,焉能强过?不如只暂且歇息了,待明日,结成队伍,再过不迟。”

锦儿笑道:“便是有大虫,那官文里说的明白,倘若剪除,许多好处,赵大郎一身本领,何不为民除害?”

那老者在一旁听的摇头,道:“小娘子好不晓事,人力总是有穷,那大虫,如何比的过?这般一条好汉,留有用之身,何必与大虫计较?”

又来劝赵楚,道:“好汉莫要逞强,往日也有方圆百里闻名的好汉,贪那官府里百两赏银,结队往山里去,再不见归来。自古,打虎的只在说话里,老汉五六十年,不见有一个。”

赵楚道:“那便劳烦丈丈,镇子里可有­干­净客店?”

老者笑道:“不是老汉自吹,自家的客店,虽小,最是好用,只是新开张不有几日,不曾闻名。却是老汉一家,本分人,镇子里尽可打问。”

锦儿便笑,道:“原是个店家,那景阳冈上,果真有大虫?”

老者好是尴尬,道:“自有,店里也有官府告示,不信,可去见它。”

赵楚回身问:“阿嫂看怎生个计较?”

林娘子隔着帘儿,道:“只看大郎安排,一路倒教大郎费心。”

赵楚笑道:“俺与教头,虽不曾见面,神交已久,说甚么费心。”便请那老者头前带路,老者引着车子往去,一边道,“当是客人家小,不想竟护送而来,倒教老汉佩服。”

略略说起,老者愤然道:“看好汉是个人物,老汉也不怕多嘴——你道那大虫,如何能成事?便是山神爷爷,那当官的将自家们孝敬不行克扣,乡老在他面前说些好话,休说一条大虫,便是十条八条,也须收了回去。也有客人,时常往来景阳冈,出些银钱,怕不有三五百两,那官府里,也自出了三百两,如何不见有果真好汉前去?阳谷好汉无数,不怕死,只怕穷,他官老爷们果然能足额分发赏银,休说江湖里汉子,那猎户们,早舍命抢了那大虫来。”

赵楚问他:“丈丈可知,那克扣的赏银,都去了哪里?”

老者道:“能怎地?无非孝敬上头,搜罗些宝贝,求官而已。只一个花石纲,不知逼死多少清白人家,如今要教好汉们往山里舍命,也要盘剥。”

这老者,摇头只是叹,将赵楚引往客店里去,自觉失言,再不复提,安排跑堂的照顾着住了,命人打水递茶,只是不肯出面。

傍晚时分,眼看闭门,外头一彪人马,足有三五百人,都是些健军,挑着担子,行脚客们夹持中间,肩头都是挑子,吵吵闹闹,往镇前头客店里投宿。

赵楚不知,问跑堂的道:“看他来处,也是阳谷那厢,如何能行?”

小二甚是年轻,瞪眼道:“客人休要怪店主人,只看他能走,不见三五百人?都是厢军里的大将,聚在一处,更有弓箭刀枪,休说大虫,便是剪径的也须不敢来劫,客人孤身一人,怎可比他?”

赵楚道:“不是怪罪店家,只实不知这一行健军,竟贪黑赶路,挑著甚么?”

小二道:“能有甚么?州府官人过节,哪个下面的敢怠慢?便是阳谷县里,县尊老爷并着几个富户,凑足许多金银珠宝,往府上送礼。”

赵楚也是知晓的,不解道:“知郓州军州事的,当在府衙,阳谷既去,须往东,何必走平安镇,岂非煎熬人耍子?”

小二笑道:“客人哪里知,如今郓州,反了一伙好汉,啸聚梁山泊,打家劫舍好不热闹,那当官的,只待自家小民横眉竖目,哪里敢招惹他?却不知五黄六月里,大名府中书相公何等威风,也教那好汉们劫了杠子?”

赵楚方觉,果然距离那水泊,已是近了,心下砰然乱动。

支应跑堂的几声,命他将热汤只管送来,许了些赏银,那跑堂的走马灯似转着伺候。

待天黑,那老者好是玲珑,又扯了许多往西去的客商,只在店里歇着,晚来天雪,围炉共话,好不快活。赵楚看林娘子与锦儿已熄了灯,便混了进去,听那客商们讲东说西,渐渐已晚。

各自告辞,又见来了晚来的客人,一面让了桌椅吃酒,正待回了屋去,只听外头那掌柜跑堂的连声奉承,都道大官人这也好,那也好,棉帘卷处,闪进一泼人来。

赵楚眼尖,看那院里,车马不下十数簇,跑腿的并了店里小二,忙活不停。

再看进来这一泼人,当先拱出个好面皮的商人,穿了华衣,身材高挑,白净面庞,十分模样,勾住个风流眼,描两抹弯刀眉,­唇­红齿白,富贵十分。

那客人里,便有人喝一声彩,叫道好人物。

那人二十余三十不足年纪,笑吟吟拱手答礼,十分和蔼,却不落了身份,自在­干­净桌椅上坐了,教将拿手的酒菜只管来,有认识的,远远奉承,叫他西门大官人。

赵楚站在一厢,看的清楚,这人便是个药材商,再听竟唤作西门,吃了一惊,便问跑堂的,道:“这官人,好样貌,却是谁来?”

跑堂的得他许多赏银,十分巴结,道:“客人竟不知他?阳谷有名的人物,十分样貌,八分武艺,泼天的富贵,早半晌那健军们挑子里,便有他一份大礼,阳谷人人称他大官人,县尊老爷座上客,有个不敢提的名儿,复姓西门单子一个庆,端得了得。因前些日里,往聊城县取他药材,旁处店里客满,因此在小店里歇息,想是十分欢喜,这才又来。”

赵楚确知是他,便无心逗留,转头往里间要走,又一人外头叫道:“好大雪,店家,可有上房,只须住一晚,明日赶往城里去。”

那掌柜的十分为难,道:“客人一行,少说十数个人,小店也有客房,上等的却是不够了。”

那棉帘掀起,外头走进几个人来,有三个少年壮士,手里提了刀枪,并不隐藏,一个与掌柜的说话,道:“把这镇里,客店竟都满了,难得你这里落脚,少了便是少了,有一间住一间,但有开阔的,让出来,三倍付你店钱。”

便有个,一头解了毡篷,抖落一肩雪花,脱下了毡笠,随手一杆烂银枪将着墙靠了,声如洪钟,道:“好个鬼天,方在到了了阳谷,便就下雪,倘若要连了下个三五日,如何赶得及回庄?”

这人双十模样,十分周正模样,罩着穿戴,显是个富贵身子,却看他身架,也是一条好汉。在他手边的,与他有七分相似,年纪却长了些,劝道:“三弟好生­性­急,自大名府一行,原也不曾想过元日之前回庄,何必着急?”

那与掌柜的说好了住下的,掀开毡篷,三十来岁,生了三络黑须,十分威风,当是三人里为首的,闻言笑道:“只怕三弟急切回去,不是想念庄里,倒有个未过门的弟妹,方是一别几月,想念得紧了。”

那三弟面皮一红,待寻桌椅坐下,西门庆在一旁站起,拱手笑道:“看三位风采昂扬,某心里有个猜想,不如一起坐了,同饮一杯驱寒。”

那三人看他,竟都认得,为大的推辞一番,抵不住西门庆热情,一起坐了,道:“竟不知,这里逢了大官人。”

西门庆命店家将上等酒菜只管来,一面笑道:“某虽是个做买卖的,却也颇通些拳脚,只看三位,容姿昂扬,也是阳谷县里人,正好相邀。”

这一番,有说头,本是个一路送人的行当,风雪平安镇,豪强起波澜,正有个说辞,道:雪夜闻名惊平安,风冻枪刀篝火寒;强龙偏逢坐地虎,路人千载说梁山。

毕竟来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说。

第三十四回 逐虎

且说西门庆请那三个同座,将些跑腿的,吩咐牙人往外头寻些零嘴,又教在角落里添了桌凳,吩咐他一行自管,教那掌柜的,西门庆道:“前日里过,你这店子里,颇有几味美食,但有,只管拿来。”

掌柜的陪着笑,在一旁道:“好教大官人知晓,自知便在几日,大官人要打门前过,老早几分美味,教厨下细细烹了火烤,都在下头备着。”

方去取那饮食,这四个,四面坐住,西门庆往那生了络须的拱手道:“阳谷地面,如今出名的,只祝家庄三位仲昆,想必这位,当是祝太公长子,讳字一个龙。”

那汉笑道:“不意大官人也知俺,正是祝龙,舍弟祝虎祝彪,说来惭愧,都说俺三个,只些许薄名,都赖三弟打来,俺与二哥,前后招呼客人,因此忝居在前头。”

这厢里说笑罢了,那掌柜的,将几味好味道,一排又一排添将上来,但见:­乳­炊羊、闹厅羊、角子羊,三羊开泰;假河鱼、货鳜鱼、两熟鱼,连年有余。管将个假野狐、假炙獐,假蛤蛎,说假实真,素面团就,扑了油,喷面道香;又有那旋素粉、玉棋子、签鹅鸭,虽俗却新,­肉­类实心,过了汤,迎风叫馋。又有那元腰子、二­色­腰子、三脆羹,下了四季常有的胡饼汤饼,待上了葱泼兔、煎鹌子、生炒肺、炙­鸡­、爊鹅、蒸腊、烹­肉­、炖汤、醋溜、火爆牛、煮水沸,满屋都是香气,直乱了众人的眼。

又不片刻,那桌上俱都满了,掌柜的又教请了桌子,将旁边,摆上旋炒银杏、栗子、梨条、梨­干­、胶枣子、蜜枣子、人面子、芭蕉­干­等各有,排开,四厢里便各不及十道,也不愈制,十分丰美。

再片刻,那跑堂的小儿,笑嘻嘻唱开各­色­菜点,原来这­干­果里,大都是看的,俗名唤作“看果”,只为添些下饭的韵道。

待那一桌的菜,四个人各自尝了,掌柜的又亲来奉酒,笑道:“小人与正店里,也有些交情,因此恩赐下家酿的福分,学了京师里玉髓酒法儿,作就一道法酒,内中许多药材,最是冷天里吃来,最暖身子,敢教大官人并几位壮士略略吃些。倘若多了,不是小人不肯,确是并不存那许多。”

西门庆闻听,将一瓮酒倒来,烛光下,­色­如琥珀,见而生津,望之馋涎,诚然一道好酒。

西门庆做那药材买卖的,将这法酒尝两口,瞥掌柜的两眼,沉吟不决,终尔道:“掌柜的倘若有心,但来阳谷县城里,往我处相谈。”

掌柜的千恩万谢,留下那酒,笑容可掬去了。

众客里便有埋怨的,都道:“这店家好不爽利,也不是差他店钱,但凡有好的,不拿来受用,哪怕回头来了,不在他处歇脚。”

便有人笑道:“你这厮,须是吃醉了酒,哪里能比他四个?不说西门大官人交通四方家财万贯,那三个小爷,独龙岗三庄里的好汉,最是豪强,便这店家奉承他,也是合该。”

赵楚闻知那三个竟是祝家庄的,暗自摇头,回了客房里,将一把刀取在身侧,又吃些冷酒,渐渐睡去。

至天明,雪果然停了,镇子里早起的,将大道清扫­干­净,冻土里马蹄得得牛羊乱叫,唤来掌柜的,略略用些汤饼汤面,一身暖和,又叫打了一葫芦白酒,看看往阳谷去的都已动身,赵楚收拾大车,请林娘子两个坐了,也不冒先,只在后头,等他等启程,便往彼处而去。

那西门庆所车药材,怕不有千斤,分几辆大车载着,行在前头,不与这寻常行脚客并肩,祝龙三个,引这三五十个庄汉,前头慢走,一边与西门庆说些闲话。

赵楚便赶了车子,往他一行后头紧跟,再往后,便是那闲汉们。

这一去,行不晌午,只见前头一处岗子,蒙了一层白雪,十分形如猛虎酣睡,上头森木葱茏,也有许多乔翠,最多的,光秃秃挂了冰凌,好是壮观。

赵楚心生慨然,此便是打虎英雄扬名所在,此时,尚是个无名的岗子,千百年后,提及此处,但凡知晓好汉的,莫不道一声好所在。

要过景阳冈,只一条官道,一行都有骡马大车,那小径自去不得,往山下大石上,瞧半晌官府的公文告示,果然是有大虫沿路伤人。

后头的行客,不敢远离大队,只好紧忙赶过来,那官道,也不十分宽阔,大车柴车相撞,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赵楚身量高大,一身彪悍,虽扮作个车夫,挥舞长鞭,有些手段的,都知手段了得,不敢唐突,又在前头,因此幸免于难,只见那祝彪把住烂银枪,笑道:“把这些泼才,休说一条大虫,便是有三五条,如今也吓破了胆,哪里敢来伤人?打马快走,倘若果真下来一条大虫,看他这泼才们,虎口逃脱不得,最是好看。”

似以他马首为瞻,那祝龙祝虎并比违逆,一声大喝,催马先上了景阳冈,四下吆喝连天,将那树梢上冻枝,惊的林中鸟飞扑一般,扑簌簌落将下来。

西门庆回头将众人瞧两眼,漠然如水,喝令紧跟,倒是他那庄客里,也有几个好心的,与赵楚相距近了,劝道:“汉子须紧跟,那大虫,只怕也饿得狠了,须提防伤人。”

将车里锦儿,冷笑不住,道:“那祝家的三个小爷,果然是有胆子的,何必一路吆喝?外强中­干­,哪里有好汉模样。想这西门大官人,也是个眼浅的,阳谷县里,能有几千庄户?生意买卖要通达天下,便须你来我往,这许多客人,行走江湖,最是个客源,竟不相帮,生生失却,只看阳谷县有名的,便知此间无人。”

赵楚甚是诧异,不想锦儿竟有这等见识。

回头看那客商们,乱作一团,前头的要快进,后头的要抢先,乱哄哄将个官道挡住,反倒进退不得。

西门庆那庄客们,看赵楚并无紧随心思,俱各叹息,摇头急忙先走了。

只说赵楚,为那客商们闹哄哄一团,按捺不住,跳下车来,往高处站了,喝道:“把你几个,这般行止,天黑也须过不得景阳冈,若想无忧,只听我吩咐!”

那客商们里,便有人耻笑,道:“道你是谁来?快些让过车子,待爷爷先行,倘若敢有一个不,仔细你的皮!”

赵楚嘿然冷笑,绾起袖口,看看那官道边上,正有个横石,不下千斤,深深立足泥土之中,当时走去,拨开人群,吐一口气,使出万斤的力气,蓦然一声大喝,霹雳一般,那林里,陡然一声虎啸,百兽惊恐,乱走不迭。

那客商们,两股战战,有的忙往车担里掣出刀子,慌忙要舍了家财往山下去,可怜行客里许多老弱­妇­孺,一时践踏,哭喊连天。

赵楚怒睁双目,又一声大喝,声震云霄,双臂使力处,那巨石,生生教他拔出泥土来,使个霸王举鼎,行走几步,将个客商们,骇得咬牙切齿箍眼吞舌。

当时将那巨石,轰然往山林里一投,撞倒大树小枝无算,锦儿自车窗外瞧的明白,吐着舌道:“赵大郎好大力气,怕不有九牛二虎?”

只赵楚将众人骇定了,均匀吐纳,缓缓道:“大虫何足惧之?倘若这般零散,但有教老弱­妇­孺遭你践踏,有一个,送往虎口里。但有一双,且比这巨石如何?”

也有那不怕死的,着实钦服,秩序定,一面分派人手左右前后护定,来问道:“请教哥哥姓名?”

赵楚呵呵笑道:“京师里泼皮,朝廷里配军,只为义气,护送阿嫂与俺阿哥相逢,因此南下,你里头若有往京师里走动的,当知俺赵楚。”

那汉们大喜来拜,道:“不意竟是赵大郎哥哥当面,一行无忧矣!”

登时将行客聚拢,缓缓往岗子上走,不及半路,果然见那官道旁雪林里,一头斑斓猛虎,帝王似来回慢吞吞游走,巡视领地一般。只看他森森双目,情知早是饿得狠了。

众客里,平日自诩好汉的,见而­色­变,哭天抢地道:“将那祝家庄天杀的,何不将这畜生赶开,如何是好?”

那猛虎,距此也有沟壑阻拦,也有一二里地,竟都骇成这般模样。

那猛虎,见这一行人,甚众,不敢来侵,远远瞪住,陡然仰天一声长啸,缓缓迈步,行云流水,那闪闪皮毛下,都是力气。

赵楚并非怕它,却这两世为人,哪怕剑阵戟丛里,尸山血海中,也是走过不知几遭,毕竟方见猛虎,瞪瞪瞧它许久,蓦然失笑,跳下那大车,便在官道旁,瞪住猛虎瞧半晌,自语道:“只是个头颇大,分明耕牛而已。”

那行客们,闻声只怕要失笑,有的便乱叫:“不得了,这厮怕是骇丢了魂,苦也,苦也。”

那猛虎,许也不曾见过竟有饶有兴致来瞧它的,示威似又吼一声,缓缓压住四足,定定迫来,那倒刺猩舌,将白森森牙口内吐出,虽是极远,腥气扑鼻。

赵楚拊掌,道是果然比那人养的多十分生气,弯腰捡拳头大小石头,劈头将那猛虎乱打,虽无琼英那等手段,准头却是甚准,那猛虎额上,颈里,为这乱石一顿打,发作了­性­子,咆哮掀起满地的泥土,奋勇扑来。

众客失魂丧胆,若非手足着实无力,天涯海角只管逃,怕不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

赵楚待将这猛虎看了,也觉十分寻常,笑道:“把你这畜生,来势不比西贼军里的铁鹞子,灵活却过之,当真有些看头。”

待那猛虎近了,他竟并不闪避,掀起一块巨石,将面前一当,那猛虎迎面扑上,一声响,巨石为它钢爪抓地两半,吃了痛,竟舍了前头的砧上鱼­肉­,翻身往赵楚扑来。

赵楚喝道:“好畜生!”

自知倘若与它纠缠,只怕打死容易,也须吃一身伤痕,便将那半截在手里的巨石高高举起,望定猛虎额头,使铁锤般,三五下狠砸,落实了也有两三下,可怜将个猛虎,哪里见过这等杀神,先失了一扑的势,如今教他按着打,没了力道,咆哮连天,声震四野,却再也进不得一步。

那虎头,铜铸铁浇也似,三五下去了,石头碎裂,它却只是吃痛,闪开赵楚掷来碎石,往一厢里一跳,倒卷尾巴,钢鞭似扫来,那地石树木,不能抵挡,所过处,雪雾弥漫。

赵楚闪身让开,觑准那钢鞭似尾巴,趁手抓定,倒拽了猛虎后退三五步,掣起地面上手臂般粗细的树杈,劈头盖脸将那猛虎,正在腰间连砸七八下,脚步移动,却不教这大虫掉转过来下口。

又一下,那猛虎奋力一掀,将个树杈折断,赵楚看它血盆大口,不敢怠慢,合身扑上虎背,三拳五脚,将个猛虎,打个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

及此事,那丧了胆的行客们,方缓缓回过神来,看那牻牛似一条大虫,竟给他暴雨般打个还手不得,只管在雪地里乱跳,俱都看呆了眼,眼见猛虎挣扎不开,一声喊,有胆大的,掣着刀枪要来帮手。

不料赵楚跃下虎背,一拳正中那虎颈侧,趁势立足,将个猛虎,巨石一般举起,抓住了钢爪,往地上胡乱摔砸,砰然声里,那猛虎,竟哀鸣连连,忍痛死命一跃,跳出赵楚手掌,不敢回头来看,风驰电掣般,没头没脑,往林子里窜将去了。

赵楚哈哈大笑,将手里虎毛丢在雪地里,回身来了车旁,将个林娘子两个,骇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看他安然归来,方合掌望天,连声道:“苍天有眼,不伤分毫。”

赵楚自家知晓自家事,自出了西军,满心怒气,又吃这许多无名官司,今日也是放下泼天的胆子,倘若往日,便是有这手段,也不敢托大赤手来拿。

心下向往,暗道:“这猛虎一番厮斗,果真颇费力气。想那武松,醉酒夜宿景阳冈,也不能比往后那一身本领的武松,便是江湖里学来三拳两脚,竟能生生将个大虫打死,诚然天将魔神,人间太岁。”

那客商里,见这绝世的狠人,下凡的罗汉,竟将个大虫生生三拳两脚,打地满山遍野狼狈而逃,一时面­色­潮红,吐纳粗重,不知竟在人间。

那好汉里,惊魂未定,俱各拜服,都称赞道:“前时里,有个打虎的李存孝,本当撰说,今日见了,方知世间,果真有这等好汉,哥哥真乃好汉里头一条,神人一般。”

赵楚搏斗这片刻,一身力气也丧了三五分,渐渐缓过气来,笑道:“却是不敢,想三国时,便有好汉典韦,刺虎不得,猛虎夺路而逃,逢深涧,竟一跃跳过。如今世上,好汉无算,将这大虫三拳五脚打死的,不知凡几,倒要教他笑话。”

待跳上车来,里头林娘子使了锦儿,捧著撕碎的衣角,将那手掌心里血淋淋的包扎,不提。

毕竟那大虫去了,行客们不敢直面,俱各窃窃,一路随着,上了景阳冈,往下走,快了许多,方下山,山前本是笑嘻嘻只等看热闹的祝家庄三个,并了西门庆等人,竟点查无一损失,念起方才山岗里咆哮连天,目瞪口呆。

本要寻客商们来问,又觉自降身价,暗暗教下头的问了,细细听说,一面不信,却又无法解说,俱瞩目赵楚,那祝彪听得竟逐虎乱窜,三分不信,待听竟是京师里第一条好汉,十分不信,道:“只怕齐心合力将那大虫吓走,这厮仗了那粉头的名声,旁人只是奉承。”

赵楚远远听了这话,回头瞧来,道:“便是俺沽名钓誉,不该将阿姐来说,若非不愿生事,将你下了拔舌的地狱,自比那大虫如何?”

祝龙祝虎,急忙挺了刀枪,祝彪骂道:“将你个贼配军,也敢爷爷面前拿大?杀你,如掌上蝼蚁一般。”

这厢里西门庆劝住三个,那厢林娘子拦住赵楚,又要同路,赵楚道:“这等气量狭小,早晚吃一刀杀的贼,俺虽是江湖里弟兄奉承个薄名,不屑与他同路,休脏了俺的眼!”

当时扬鞭催马,往阳谷县而来。

别人不知,车内林娘子两个却看得明白,赵楚那一双手掌,旧伤未愈,如今又教那猛虎奋力一挣,钢爪带破皮­肉­,只怕一身本领,也只七八分了。

后头人看,茫茫雪地里,天地混沌相接,那车子渐渐远去,扬起官道上风雪,卷没了影踪,恰似自天上来,事了又自天上去。

正是:生来神力赵大郎,裂石开碑凶名扬;纵然天赐无双兽,舍胆逐过景阳冈。

又判道:世间若无武二郎,打虎李忠也骁强;他年英雄自此过,日暮寒鸦啼景阳。

只在阳谷县里,怎生个计较?又,待过独龙岗,岗上有三庄,强通梁山泊,匹马谁主张?毕竟后事如何,下回十分分教。

第三十五回 金莲

上回说那祝家庄三条壮士,最以阳谷县第一条人物自许,尤是祝彪,见不得能有人在他上,便是庄内的教师,也不敢平白抢他风头,自此,不必再提。

只说赵楚,押了车子缓缓远去,卷在雪地里,模糊了影踪,待拐过官道旁地山岗,消失无踪。

车里林娘子埋怨道:“不是说大郎,那大虫,眼见许多人,不敢侵犯,何必又去招惹它?只是大郎义气深重,倘若半路里有个闪失,宁不是一场祸事?”

锦儿却道:“看那大虫,也须吃不住好打,倘若打杀,剥了皮毛,作就个虎皮交椅,十分威风。”

赵楚笑道:“多劳阿嫂挂心,只是无妨,教那厮们处处算计,无比龌龊,心里压抑些怨气,不过借此撒出来而已——倒是锦儿,胆子颇大,哪里听来那虎皮交椅的勾当?”

锦儿自车内探出笑嘻嘻一张俏脸,道:“说书的先生,每有占山为王的,都有个虎皮交椅,京师里小儿,顽闹时候,也扯个花布衫这般吆喝,大郎莫非不知?”

赵楚哑然失笑,里头林娘子只是埋怨,又说锦儿的胡闹,一路笑着,约莫晌午方过,前头有小城,十分低矮,行人往来,看也不少,便是阳谷县了。

眼看过了赵乡孟乡,农人渐少,匆匆的行客渐多,又行半晌,远远望见阳谷县城池明晰,门口也无人值守,几个闲汉,自在门楼下洞子里闲聊。

赵楚问道:“已到阳谷县,便是一路慢走,不过三两日,定可教阿嫂与教头相逢,不如暂且在这阳谷县里歇息半日,养足了­精­神,见了教头也少些悲伤?”

林娘子道:“只依大郎。”

进了东门,官道也不十分宽阔,沿途有林立商铺,也有茶寮客店,七八个闲人,十来个碎嘴,胡乱扯些闲话,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并不十分冷清,却也不及繁华时候热闹。

再复往里头走,待过了官道,县衙只在眼前,衙门高大,前头立足两头狮子,雄狮头绾六团,吞吐绣球,右手便雌狮,微微低矮,腹下一头幼狮,十分顽皮,生态可爱。

赵楚冷眼瞧半晌,只是冷笑,林娘子低声叹道:“将这狮子,俱都是恫吓清白人家。看它貔貅,也挡不住大口吞了权贵的好。”

只是一个说头,便是,这世道果真乱了。

便在南门外村店里,寻一处投宿了,再往南去,过了独龙岗,不远便是梁山泊,因此教送了好些热水,林娘子沐浴净衣,只待天明上路。

谁知这雪,眼看停了半晌,日头也自跳出,不待晚间三更时分,又纷纷扬扬撕扯下来,至天明,有同行的行客们,远远去了,返身又回来,赵楚待问,长吁短叹,道:“倘若轻装,道路也不十分难走,只是有大车的,路都被埋了,走不几步,便有雪下的凸凹,人仰马翻,只好等这雪消停,前头有人踩出痕迹,才好走动。”

赵楚看他柴车,已然一路颠簸,耐不得许久,只好一面往楼上告知了林娘子少耐,自与三三两两也来投宿的客人闲聊。

时不过半晌,店外飞马走人,一泼热闹,迎头看时,竟是祝家庄那三个,不知自何处买来的马,包了蹄,不惧雪地里行走,急匆匆往南而去。

那祝彪眼尖,见村店外赵楚皱眉看来,心下一喜,将他打量好半晌,走马而去。

有客人便道:“祝家庄,好生了得!想那祝太公,半生积攒下一片家当,交结山东,十分豪爽,因此江湖里卖命的好汉,纷纷往他这里来投。道是有个铁­棒­栾廷玉,能使各般兵器,十分厉害,教了祝家庄的三小爷,方圆百里,谁不知他名头?这大雪,自是挡不住他弟兄归家的路,看那马匹,也甚雄骏,只怕大名府里,也不见有几匹。”

便有当地的客人,道:“祝家小三,分明便是个饕餮,大口只往自家里揽计,独龙岗十分险恶,如今被他三家霸占,说是三庄,都看祝家的脸。”

便有外地的问他:“只自独龙岗下过,听人都说李家庄有个扑天雕,一把钢枪十六口飞刀,便是那铁­棒­栾廷玉见了,十分景仰,庄上好汉无算,怎教个后来的比下去?”

那客人,见许多人请他吃酒,渐渐上了头,卷着袖口,大声冷笑,道:“阳谷县的,谁不知扑天雕李应大官人?十数年来,走南闯北,一身武艺了得。只是这李大官人是好,毕竟他庄子已有数十年近百年,常言道是朽木已腐,以李大官人中和­性­子,怎好与个后生计较?自是渐渐教祝彪压下了名头,因此外头人都说,三庄尽看祝彪脸­色­。”

那人又道:“若果真说起这三庄来,实则难分高下。祝家庄,兵多将广,又坐了州县衙门的好,自是了得。只他祝太公,许多财物都是火并而来,庄下却无许多田产,偌大个祝家庄,吃一日,便少一日,多一人,便多一张吃饭的口,多一条穿衣的架。”

譬如凑趣,自当有人捧场,他按住酒碗不说,有人便道:“李家庄优劣如何?”

那人方道:“李家庄毕竟百年坐落,广有田产,只要­精­兵,不要无用的,好汉往来,只管问他庄上拿些银两细软便走,看似个老好人,却是头猛虎大虫,不比祝家庄锋芒毕露,倘若有个祸事,祝家庄当之,而李家庄一贯为人有爱亲好,不虞有灭门之祸。”

他同行的,有人喝道:“慎言!休教那马溺,换来杀身之祸,不知那祝家庄自发达,便是吞黑吃灰的货?”

那人多贪几碗酒,哪里能说的下?看四面围住许多听客,一时得意,大声叫道:“店家,只管拿酒来,也有个扈家庄,一一分辨来听。”

外头有人笑道:“阿哥辛苦,哪里能自掏酒钱?店家,今日里客人们吃酒,都算俺头上,一发儿还你,不差分文。”

众人去看,昂扬一条大汉,十分难见,额头落了金印,双臂抱住千斤,阔口狮鼻,不比寻常人等。

当时喝了一声彩,那汉子们,请他前头坐下,有人请教姓名,那人道:“本是京师里薄有名声的泼皮,只看西贼侵犯,十分气恼,投军数年,期满归来,因是吃罪高俅太尉,教些不齿的老儿,发配往青州担待,一时义气,护了原八十万禁军枪­棒­林教头老小往来团聚,江湖里抬举,叫俺赵大郎。”

便是赵楚。

那客人里,闻言纷纷道:“莫不是景阳冈里逐虎的赵家哥哥?”

赵楚讶道:“竟不知,许多人听了?”

那说话的汉子,熏熏然道:“京师里传说,都道有一条十分的好汉,咱们平日好生景仰。前日里,南来北往的好汉们,都说哥哥将那蛮子几个三拳两脚打死,因此教那高太尉十分恼火,将他府里的私怨,都记在哥哥头上,刺配青州。不几日,也有人说,道是哥哥因了义气,一路护着好汉宝眷南来,本想哥哥这等人物,须要错会,不意在此相逢。”

那客人里,纷纷来见,赵楚一一与他见过了,有人道:“哥哥一路辛苦,又要遭那贼们盘剥,能有几个闲钱?到了咱们地头上,不须哥哥请吃酒,待咱们凑些零钱,好歹与哥哥相逢,往后也脸子上多些光彩。”

赵楚唤来店家,将褡裢里排出一摞花银,笑道:“弟兄们都是江湖里拿了­性­命挣些补贴家用的,倘若生受,怎教俺安心?这里也有些钱财,本是多年积蓄,与其到了青州教那当官的盘剥,不如与弟兄们吃一碗酒痛快,看这天­色­,只怕明日也动身不得,只管痛饮,莫教俺小巧了好汉。”

那店家见这许多钱,十分殷勤,将白酒瓮来,又切来许多好­肉­,索­性­将店门关了,也凑来一起听说。

那汉子们,再三推却不得,只好再三拜谢,都道:“赵家哥哥十分的人物,只是这钱财,也须多留些在手边,到了青州,上下打点,好过生吃他一百杀威­棒­,能了却一条好汉­性­命。”

赵楚谢了他的提点,吩咐四处坐下,教他说话的道:“正要过独龙岗,若是一人,匹马杀将过去,怕他不甚?只有林教头宝眷,惊扰不得,只好问弟兄们讨些主张。”

那汉们便笑,道:“值甚么,要哥哥请吃酒?”

与那说话的汉对饮一碗,那汉满面通红,十分趾高气昂,道:“赵家哥哥不知,这独龙岗上,只一条交通南北的路,李家庄不愿可恶好汉,自不接管,因此教祝家庄扈家庄合起手来霸占,过往客人,须留买路的钱,一个说不好,便是千军万马来拿,十分教人气恼。说这祝家庄,哥哥也见那祝家小三,虽有七分本领,只无半分心肠,容不得别家好汉,便是那教师栾廷玉,也须忍让三分。只因扈家庄人手不足,这关卡,倒是他祝家庄独吞了。”

他这“人手不足”四个字,分外明白。

赵楚会意,也能猜测出三五分来,那汉道:“便到了扈家庄,那扈太公,生来两条儿郎两个女儿,大郎扈成,经营手段有八分,奈何不是个习武的底,­性­子颇为懦弱,当家也不敢与人可恶。他那兄弟,许多日子前,不分好歹外出丧了命,多劳祝家庄捉了仇人,因此往来十分亲密。那两个大女二女,胡乱寻个婆家,都在庄子里有恩情,不见有甚么能耐。只说这近年来,倒是扈家庄出了一条人物。”

再饮一碗白酒,那汉大声道:“说来也羞煞满庄的老小,他扈家庄,本只是个得了官府的好,能做盐铁买卖的生意人,养募着千百个汉子,勉强能得安宁,兼且扈大郎冲和,一面不虞教人吞占,却也战战兢兢。只这扈太公,老年得了个女儿,便是扈三娘,人称一丈青,不知哪里学来手段,一身本领,祝彪不敢抵挡,十分了得。这也罢了,偏生生就三口宝刀,又多个拿人的红棉捆将软索,将那栾廷玉,倘若不查也须灰头土脸,十分豪强,自学成手段,将个扈家庄,本便广有田产,又有打造铁器披挂的好处,豢养出一头猛虎,若非只是个女子,不教祝家庄在前头!”

客人里有人笑道:“这扈三娘,闺名也是有的,偏生只爱这一个小名,前番时候,俺也曾见着,引着十七八个女子,耀武扬威,往来冲突,确是了得。”

说话的汉子,吃了赵楚的好,便来相劝,道:“哥哥一身的本领,如今阳谷县里都说豪杰,只逐虎一事,得罪祝彪,倘若要往南去,须避不开独龙岗,不如舍了那车子,化成个赶路的客人,料他庄上,也不能时时警惕,寻个良机,潜过去便是。都说好汉莫吃眼前亏,哥哥是个下山的猛虎,奈何那祝家庄,本处的地头蛇,不可与他纠缠。”

赵楚道:“他要买路的钱,分文不差,这地头蛇,也不须造谣生事罢?倒是无妨,只待天晴,昂扬过他山岗,好汉行事,便当有头有脸,莫非倒教他祝彪小儿,道是俺好听的只须传扬,这等没面目的,却要遮掩?兄弟好意,心里深领。”

汉子们再三劝不住,只好热闹吃了几碗酒,各自散去。

待天明,又不曾放了晴,行路不得,赵楚又教店家开张了厨下,将酒­肉­只管送来,如此,第三日时候,方天晴了,各自告辞,那行客们,一面传扬赵楚的好,渐渐这方圆百千里,有了好大名声。好汉们闻他的名,先不提京师里第一条人物,只说千里送了义气,平生不看出身,出手十分慷慨。

待搬了林娘子与锦儿上路,那锦儿便埋怨道:“都说走路须不避银钱的重,便是有万贯家财,倘若大郎这般挥金如土,也须早晚败坏­干­净。”

赵楚笑道:“左右都是别人家的,何必吝啬?不若待锦儿出嫁,俺与教头阿嫂商议,也送你一份嫁妆?”

锦儿面红耳赤,啐他不是好,自与林娘子说去了。

林娘子眼见梁山泊只在眼下,万般心思,都化作了急切,心事重重,倒是锦儿小意儿模样,教她开颜轻笑。

待一路来,赵楚逢了村店便问清河县所在,约有七八处,都得一个话,倒是此处只一个清河镇,便在前头不远,却不闻咫尺之内有甚么清河县。

待问得急了,有行客便道:“好汉只怕不知,也有个清河县,却在高唐州之北,只听说过,不曾去过。要问这清河,方圆百里之内,便只阳谷辖下一个清河镇了。”

赵楚又问:“可知有个武二郎?”

那客人便笑:“如何不知?前些时候,县里头的机密,教他一拳好悬没打死,因此舍了兄长,天南海北逃难去了。”

赵楚心下奇怪,心道:“武松只说清河县里人,如何眼看竟是个镇子?”

按捺了好奇,一路加快形成,晌午时分,便到了前头,只看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冻起的冰凌,晶莹宛如琉璃,围住一处小镇,人烟袅袅,行客匆匆,那灰白的屋头巷尾,恍如自发黄卷轴里掉落的笔墨,并不十分唯美,却古­色­古香。

过了桥,当面一株大树,三五人合抱不得,怕不有三五百年轮。

再复往里头走,高低错落屋檐下,竟满是褴褛的人,瑟瑟挤在一处,有好心的人家,赠老弱些许清粥,细细啜饮,分于家人,好不凄惨。

赵楚吃了一惊,扯住一条来回打眼的闲汉,问他:“眼见年关,怎地这许多流落人?”

那闲汉拿眼睨了他,不耐道:“官府也不须理会主张,倒是你这厮,十亩地里,怎就冒出颗大葱头来?”

赵楚叉开五指,劈面只一掌,那汉落了两粒门牙,满面是血,急忙改了口,道:“爷爷只看小人,当是放了个屁,莫伤小人­性­命。”

赵楚喝道:“谁肯要你狗命?如何年关头里,竟有这许多流落的?仔细说来,不然,打断你狗腿!”

那汉忙道:“好汉不知,这流落的里头,大都自济州北上而来,如今掺杂了许多南边反贼的细作,因此官府里不教供养,也不曾发了粮仓。”

赵楚丢开他,那闲汉心里只叫苦,道:“只盼这厮早早去了,莫在清河逗留。想那武二郎一条大虫,眼见走开,好日子渐渐到来,只想趁着眼看元日讨些好处,竟教这厮迎头一顿乱打,当真晦气。”

车里林娘子听得外头乱喊起了冲突,教锦儿打探清晰,掀开棉帘一望,不由凄然,道:“这许多老弱,眼看一口清粥也能救得­性­命,如何竟将个莫须有的罪,生教人等就此饿煞冻死?”

锦儿道:“甚么细作,明情便是当官的克扣了赈粮要过个肥年,生出这许多借口。”

林娘子将随身的细软取来,命锦儿道:“寻个富贵人家,只须留了教头的旧物,将些首饰珠宝,能换些钱来,衍化些粥米,好歹替教头积攒些福气。”

赵楚眼看手头也并不十分宽阔,只好也将些临行时友朋赠送的珠宝,教锦儿拿去换了,那围观闲汉里,有贪图的,自告奋勇来,道:“清河镇里,富不过张员外家,莫说张员外,他那下头人,平日只恨清河镇小,买卖不得,小人们也识得几个,管教小娘子自如寻人。”

赵楚按住马鞭,道:“好是好,也不拦你几个财路,只一件,莫以善而肆意欺压,心生恶念,倘若胆敢,俺杀那贼们,也不知几千万,眼见如今犯了官司,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为你等计,莫将­性­命拿来耍子!”

他那一掌,将个壮汉掀翻,众人都看在眼里,哪里敢违逆,连声答应,引着锦儿去了。

赵楚便将随身的碎银,将门户里换来些锅灶米粥,眼看这一行流落的,少说也有三两百人,慢慢排布,不多时,锦儿与一行闲汉归来,后头又引着一个女子,远远看去,只是个丫头模样,不分面目。

待近了,赵楚看那闲汉们,有几个满头脸都是土,十分狼狈,待要发作,锦儿拍手笑道:“他几个里,也有意图不轨的,幸而教头也曾教我些拳脚,正好发了利市。”

那闲汉们,看锦儿目光,尽是畏惧,赵楚失笑,又看那一包的细软珠宝分文未动,奇道:“便是那张财主不肯换?”

锦儿忙道:“这许多细软珠宝,能换许多钱米,张员外家管家亲来见了,本说就此换了,我只怕在他地头上,生受咱们珠宝,反将咱们赚了,因此草草花了个押,待他将钱米送来,再足份给他便是。”

赵楚笑道:“林教头家里,果然­精­细,这女子,如何到来?”

锦儿扯了他,往僻静处,指着那女子道:“她有许多委屈,觑个空子,要我救命,没个主张,只好分说那管家,道是须有人看着,将她引来。”

赵楚细细打看,这女子竟有十分好颜­色­,虽是不甚华衣彩带,模样清秀周正,怕也有二十岁年龄,身段风流,垂了眼睑不敢抬头,怯怯似是幼鹿,倘若将养些日子,小家户里的掌上明珠。

便问她:“小娘子竟有甚么主张,这般慌不择路?”

那女子,散了双丫鬟,闻问拜在地上,泣不成声,一边哀声乞求,道:“只请大官人救命,倘若逃脱张府,为奴为婢,粉身碎骨也要报恩。”

赵楚看的惊奇,教锦儿将她扶起,道:“只莫忙,果然有说不得的,生个法儿也能帮手。且慢说,也是张府里人?”

那女子方抬眼来,只见目光流转,恍如彩霞灼烧,灵动如跃鹿,明媚似彩锦,不经意里,勾人心魄,只看一眼,便觉再舍不开。

但听她泣道:“奴奴便是此处张员外府上使唤丫头,平时奉承大夫人,不想教员外起了邪心,奴奴不敢从他,只得告知了夫人,那两口不知甚么计较,要将奴奴,葬送往那荒郊野岭里去。”

赵楚听的不对劲,急忙打断,问道:“你叫甚么?”

那女子道:“本是官府里头出身,因犯了王法,自小流落在此,本姓潘,小名作金莲。”

说罢,又捣头如蒜,只是乞求,道:“只求大官人救命。”

赵楚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第三十六回 孽缘就此

抖擞天里,炊烟更添寒冷,正有一首说辞,道是:

一身落来只怕天,夏怕烤燥冬怕寒;王孙公子五侯家,哪个知米又知钱?

那清河镇里的流落人,三两百个,本是央官府接济,倒将一纸公文下来,只说这一拨里,自有江南反贼方腊细作,将朝廷发来的米粮,颗粒不见,本待就此等死,只听居然有人花钱买了钱粮来赈,一时间,人情蜂拥,一头张罗出几个­妇­子大汉,借了镇里人家锅灶只等那张财主来。

林娘子若有所思,待锦儿去车里,道:“赵大郎心思,端得­精­细,也罢,这世道不容,教头与他一般儿的好汉,想来不曾有这等心思,你且将此事,只说赵大郎一手做来,管教旁人都落他的好,莫教知晓你我,也不必提及教头姓名。”

锦儿转眼便知,瞥赵楚那厢,闷闷道:“可怜这世道,赵大郎竟也有了功利心。”

林娘子笑道:“你年纪尚小,不知这许多,赵大郎所就,半有怜悯,也是顺水推舟,或他也并无此心,只在教头落脚处,顺着他些。”

锦儿撇嘴,只是埋怨,道:“只不知他心里,怎生个计较,前番也说落了,不愿与教头一起落了草,偏生又在此处计较,甚么念头?”

两人左右计较,不知赵楚心思,林娘子道:“休管这许多,只怕赵大郎一心要往青州,此处落个好,无非以图往后大事而已。”

且说赵楚,问明了竟是潘金莲,心下又是笑,一边束手无策,毕竟鼎鼎大名,留来却是……却是好笑地紧,细细看时,果然清池里一朵莲,笔墨非能形容,楚楚可怜。

只好道:“想那赵员外,于你怎生个安排?”

潘金莲见赵楚踟蹰难绝,悲从中来,珠泪似颗粒,成串往下滴,哽咽不能成声,再三拜道:“大官人不知,张员外本不是个和善的,如今赍恨在心,焉能教奴奴落了好?方才见那姐姐时候,本便是要寻个人家,将这身子,典了银钱买回契书,因只听大官人慷慨,生了万一的念,只求救命,敢将清白身子,侍奉罢了。”

赵楚忙避开,这等一个清清娇娇的女子,一拜来,自觉便要少却十年寿诞,虚扶要她起来说话,金莲哪里敢,将个玉雕粉彻的额头,在那雪地里只是砰然有声,放声大哭,道:“大官人不知,本地有个武大郎,非是嫌弃,奴奴也知,能求个安稳日子,便是祖上积德行善换来。却这武大,心底良善,为人总是懦弱,倘若奴奴去了家里,教那破皮无赖们,宁不纠缠?”

赵楚无法,只得道:“俺孤身行走天下,怎能连累?看你也是苦命人,不如分你些银两,将那契书典了,早早寻亲戚投身去,最好,只是远远离了这里,不教那厮们纠缠。”

潘金莲大喜,将个珠泪混了胭脂的面,又再三拜谢,却踌躇片刻,决然道:“只是奴奴,不说亲戚,多年未曾见走动,早已没了情分。想奴奴一个女子,哪里能容身?便是大官人慷慨,吩咐些钱财,到头来只怕徒徒送个他人。只说不怕羞的话儿,只好这清白身子,年月侍奉大官人,心里方安定些。”

原来她心里,暗暗道:“便是他有金珠宝贝,将这身子,换出张府便已得天侥幸,倘若再贪心,纵然他有赠奉,奴奴一介女儿身,哪里能得安身?女伴们也说,只消出得张府,有个照应的靠头,来日方长。”

赵楚又道:“只俺刺配犯人,居无定所,只怕朝不保夕,如何能行?倘若果真没了去处,只在俺这阿嫂身边走动,最好。”

潘金莲垂泪,毕竟只是个黄花女子,咬牙忍住羞道:“大官人清白人家,奴奴纵然自许不曾坏了这身子,也于大官人名声有碍,只听大官人吩咐。”

赵楚大松一口气,这女子美则美矣,奈何好大的名声,不知将来,留在身边,也十分不便,暂且教她脱了身出来,最好。

林娘子见了这潘金莲,先赞一声道:“好标致的人儿,莫不是龙王爷座下的?”

潘金莲忙又见礼,口称阿姑,赵楚将原委说来,林娘子有了计较,便问她:“那张员外,可能许将银钱换了契书?”

潘金莲道:“便是奴奴无法措来典身的钱,因此生出那歹毒的主见。”

至此,她心里安定下来,与锦儿又私见说几句闲话,竟也通文能断字,口齿清丽,不是一般儿见识。

不多时,那张员外家里,果然一伙人押了米粮过来,随了一泼男女人等,前头个­精­瘦汉子,远远叉手,不提姓名,只将米粮交割,细细点了细软金银,待便要走,赵楚道:“且慢,也有个分说,与你一并儿结了。”

那管家,知晓赵楚,得了张员外吩咐不敢接近,远远只好道:“好汉但有吩咐,小人能做主的,便就解办。”

赵楚手指了潘金莲,将随身的银钱丢去,道:“这女子,与俺嫂嫂,有些­干­系,不意今日方逢了,有心典她出身,管家可能做主?”

那管家,拿眼将潘金莲上下打量,暗暗点头,口头却道:“非是小人为难,她须与主家有些牵连,待小人带她归去,问了主家的意愿,而后送来可好?”

赵楚不及答应,车内得了林娘子吩咐的锦儿,走出来冷笑道:“好把你个机灵管家,不敢恶个主家,自也不敢恶了主家母,倘若随了你去,不知又生甚么­干­系,说得好,就此卷些银钱走了,快快将那契书送来,说不好,正是年关,往县尊面前,分教个明白,可有这等主家么?”

那管家吃了一惊,他也心里忐忑,这潘金莲,自家主人好生垂涎,几番三次不能得逞。又那善妒的主母,虽不止将这丫头看做个眼中钉,千万般算计,都要赶她出门。

赵楚既下了心将她赎身,便又道:“要去你府里,也不难,只这一个女子,如何抵得过你千百个人?俺却是不惧,待俺一齐去了,眼看你等收拾契书,一面交换。”

那管家骇然,这等钦犯凶人,如何能引得家去?急忙拿话稳了,遣两个机灵的小厮,飞奔往主家面前分辨好歹,一面陪着笑,不敢远离。

那锅灶里,米粮泛出味道,流落的便涌将过来,赵楚命里头的乡老几个,将那米粥分了,又将所余的,各自计较,将那流落的,眼见半斗米,也能厓过寒冬,一时欢喜,拜谢不提。

赵楚不愿受这遭心的谢,避开自去,将在车边,将几个闲汉扯来,命他等往客店里换些熟食清水,教锦儿侍奉林娘子用过,不多时,那张府来处,几个小厮捧了文书,远远递交那管家,吩咐几句。

便这管家的,亲将文书送来,推辞过赎身的银两,赔着笑道:“好汉容禀,家主人十分好客,本要亲来,奈何眼见年关,又生了恙,行动不便,遣心腹来说,这女子,也不值当甚么,权当看了好汉面目,打发了便是。”

又喝那金莲,道:“你须记了,往别家去,不比府上,须小心伺候,不可怠慢,休教辱没张府的规矩。”

赵楚大怒,当了面目胁迫的,尽都死了,这等腌臜,也敢放肆?

便喝道:“有甚么难,敢这般做大?倘若再敢聒噪,待俺事了,再过清河镇,往张员外处拜访,定教你这狐假虎威的泼贼,景阳冈上大虫的一顿饱餐!”

那张府的,早知下来个打虎的爷爷,强盗的祖宗,哪里敢再复言,急忙护了管家,抱头鼠窜。

至此,林娘子方下了车来,她容貌十分美丽,又比锦儿金莲两个,自多了不及的风情,举步间,亲切热爱,那镇里的,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俱都看呆了眼。

便是潘金莲,往昔有阳谷再无复出的名头,如今见她,摇曳里,有那一段风情,举手,便是一片雍容,自惭形秽,急忙低下头去。

教赵楚在旁边听了,林娘子道:“都是大郎做主,看这女儿家,十分清白有­性­子,想教头落脚处,龌龊不少,奴家与锦儿两个,好歹有个名分,那人们不敢多多愈了分寸——大郎也须有个照拂念奴的,也为这苦命人儿,大郎莫将火坑里推辞。”

赵楚寻不来推辞的话,那潘金莲往后头跟着,只是不离,只好叹道:“本待去了梁山,快马加鞭往青州去复王法,眼看便要又一通好指责,往后与教头见了,阿嫂须教他好生请吃一碗美酒。”

心中却甚佩服,王伦那厮们,甚么货­色­?倘若见了林娘子与锦儿,不生事端方是奇怪,林娘子心内有计较,果然是个贤淑的,林教头十分好运气。

略略安排妥当,又待上路,赵楚环顾,心道:“只说这武大郎,诚然一个寻常的苦命人,便是怎生个计较,为日后与武松见面,也须安排他一个妥当。”

当下又取了些碎银,将布来包了,问潘金莲道:“可知武大府上?”

潘金莲悚然惊惧,赵楚只好道:“便是你这女子,又生甚么心思?这位武大郎,憨厚老实,本是欢喜,听你说,却是折了他一桩好事,须往见了才好,也不教你同去。”

潘金莲放下心来,倒将锦儿,踩了尾的猫也似,鼓着双腮直来问罪,道:“女子怎生的不好?倒是果然怎生个不好?须不曾吃醉了酒,平白拿我几个说甚么不好?”

她这一个不好,那一个不好,赵楚焦头烂额,这锦儿天真烂漫,却不掩饰­性­情,十分相得,只好退避,陪着脸道:“锦儿自这也好,那也好,只俺一个说不好,方说了个不好,万千不好,都是俺不好。”

锦儿心满意足,吃吃笑道:“又不是绕口,甚么这不好那不好,到头来但凡是你不好。”

潘金莲也只出了几趟张府,大略知晓有个武大郎,哪里知所居何处,说不来个一二。

赵楚又拽过个闲汉,丢他几钱碎银,那闲汉便道:“武二郎在时,小人们常往那里,最是熟门熟路。”

赵楚待请林娘子三个先往客店里等候片刻,林娘子却道:“这一番花销,早已不多,也不须许久,何必往店里去?大郎自去,只在此处等候,稍稍上路不迟。”

又左邻的­妇­人,因用了自家锅灶,因此得了不少银钱,十分欢喜,请了林娘子三个往院里去,她家的站在旁处,道:“好汉只管往去,只在一时片刻,俺也有叔伯兄弟,便是张财主亲自来了,不敢冲突进来。”

当下教那闲汉引路,一路奉承些清河的好地,七拐八弯,径在一处低矮破落院门前站住,内里只三间屋子,正屋便以灰黑破败,将茅草在屋顶封了,瑟瑟作响。

闲汉站在外头,越了院墙叫道:“大郎可在?”

那正屋里有一声嘶哑了答应,忙忙地道:“正在,哥儿有甚么吩咐,武大片刻担待。”

不多时,里头掀开草帘,出来个低矮小汉,满面憨笑,搓着手要来开门,见了赵楚吃了一惊,不及问话,那闲汉笑道:“这一位,有名的好汉,说是与二郎有许多交情,教俺引着,往来见你。”

赵楚教那闲汉自去,俯身把了武大郎手臂,笑道:“阿哥见礼,俺江湖里行走,与武松哥哥颇有些神往,正自门前头走,听人都说阿哥独身在此,因此来看。”

武大郎心神略定,反手关住柴门,仰面只好笑,急忙问他:“俺那兄弟,最是不省心的,前些日子方去了,本当又惹甚么祸事——当不得大官人这般称呼,叫俺姓名,心里也稳当。”

一边说,谦让赵楚往屋里走,赵楚四顾打量,待弯腰进了门,里头别无所有,只半袋糟糠,一只火盆,满满落了灰尘的大杖宽砧,更有一口铁锅出奇的大,外头搁着几屉蒸笼。

瞧不出年头的椅子,武大郎搬了来请他坐定,粗瓷碗刷得­干­净,将火盆上热水倒来,道:“与俺兄弟交好,本当拿好的招待,可惜尽都没了,大官人万千担待。”

赵楚忙道:“阿哥见外,俺姓赵,都叫俺赵大郎,阿哥只管这般抬举便是。”

武大郎依着门槛打横了坐定,巴巴问道:“赵大官人诚实是一条好汉子,与俺兄弟一般无二。只不知俺那兄弟,如今却在何处?眼见年关,好是想念的紧。”

赵楚将那热水,饮了两碗,周身暖和,心里算计一会,便道:“阿哥无须担忧,二郎如今,当是在沧州柴大官人府上,听人说,那机密并不曾打死,待过些时候,这讯息到了沧州,二郎便会回来。”

武大郎安心下来,招呼赵楚坐着,扯起那半袋糟糠,想想,又自深处摸了几枚铜钱,道:“祖上传的下厨手艺,也有一些,大官人暂且安坐,俺往张员外府上,换来白面,好歹招待大官人热汤一碗,心里过意不去。”

赵楚忙忙将他拦定,将那足份的碎银取来,塞在火盆边上,道:“不意阿哥窘迫至此,只是匆忙,不及拿钱财,这些许心意,阿哥管且收着,莫推辞。”

武大郎慌了神,连连摇手,道:“大官人接济流落的,早是掏空了积累,快快留着,上路最有用,都说富出门,莫教没了使唤。”

赵楚再三劝他,没奈何只好道:“阿哥不知,江湖里义气为先,俺既与二郎神交,称得上弟兄,自有情谊在,自此要过阿哥家门,眼见窘迫至此,倘若阿哥不收,教人知晓,宁不教俺无颜见人?”

武大郎只是不敢收,赵楚发起­性­子来,将火盆里点了一把火,道:“阿哥既不肯收,俺只好将这草屋一把火点了,胁迫阿哥随在身边,往后方有面目见二郎好分教!”

正此时,外头又有人喊,武大郎急忙出门去,只见外头,一个老妪并了膝下孙孙,堆满笑脸,见面拜谢。

武大郎唬地一跳,忙往一边闪开,道:“阿婆倒教武大折寿,怎好使得?俺兄弟不在,那侧屋空了也是空,阿婆但有亲戚,都教暂且来安歇,好说。莫非又欠了饭碗?俺这里,尚有些粗糠,这就煮熟了,也能暖和肚子。”

那老妪扶了孙孙起来,笑呵呵道:“大郎是个好心的,哪里再敢贪求?方才大官人赈粮,得了许多,知大郎这里,也甚缺欠,送些来,正好过个丰年。”

武大郎回头去看赵楚,憨憨道:“阿婆但有便是,武大有手有足,只肯舍得力气,不虞饿死,且都留着,待来年归家,路上方好用。”

那阿婆只是叹,见赵楚在此,又来拜谢,一面叹道:“大郎诚然是个好心的,往年逃灾,都劳大郎照顾,又是个本分人,处处赈粮,不见他混了那泼皮们领来,不意大官人也与他相识。”

赵楚霍然动容,这武大,诚然是个憨厚的好人,心下惭愧,将那布袋里,又塞了些整银来,只看老妪走开,与武大郎进屋来,将那袋子丢在一边,再三拜道:“阿哥只管自用,算暂且借俺的花,只待二郎回来,定有宽裕日子,待俺也落难,再寻阿哥十倍讨还。尚有许多道路,不便久留,就此拜别,阿哥多行保重,早早讨个内眷,也教二郎在沧州,十分安心。”

说罢,大步出了门去,武大郎追赶不及,心下一边好笑,也道:“这二郎,往日结交的,都是些泼皮之类,何时有这等人物?只听放火要抢,不听过有放火要送的,倒真也是个怪人。”

他也隐约听了,有人道是张员外府上要将一个千娇百媚的娘子送了他,却他自家知晓自家事,只当闲人取笑,不曾在意,就此摇着头,将那银两打开看,足有三五十两只多,当是一笔巨财,小心分出一些,生了个念头,一面将所余的藏了,请那老妪祖孙几个烤火,一边笑道:“赵大官人说的也是,待俺兄弟回来,挣足了银钱,回头返还最好。这许多银钱,俺用一些,所余的,攒着待兄弟回来,请人说下媒事,早晚栓住二郎心事,便不担忧他整日出去闯祸。”

暂且按下不表,只说赵楚出的门来,冷风迎面,大声长笑,吐出一口气,道:“这一遭孽缘,便就此了结,纵然武二郎不能再做个行者,心里欢喜!”

将那车子,看天­色­尚早,也无伙伴,拐上大路,扬鞭往南而行。

这一路,四个人,锦儿跳脱,有了个伙伴,哪里能住口,说笑不停,不觉时日早过,前头阻拦住道路,好是一片岗子,赵楚心道:“便是独龙岗了!”

第三十七回 走马坠夕阳

正是隆冬时节,大雪方罢了,只看那独龙岗,果然:

千山童童错乱跌,风过帘儿半面磔;方过飒林尽霜染,又遭东升出明月。

这独龙岗,便是独龙岗山前遮掩,一处平坦岗子,十分开阔,怕不有坐拥虎视三百里之气魄,端得非凡。

渐渐过了香林洼,风卷积雪,挡不住好眼光,那岗子上头,伏在丛林之中,远远只那屋檐飞角,惊鸿一瞥,看不十分明白。倒那岗前,有许多人家,怕不三五十处,正是黄昏时分,天公作美,将那层叠的彤云驱散,东面遣出一抹鹅黄儿芽月,西头又残留半轮红日,雪地里,天地交映,十分清楚。

四人仰目望去,又看岗下一处酒旗招展,上头两行字,上头的写著“门关暮接五湖宾”,下头承让答应:“庭户朝迎三岛客”。猎猎作响。

这酒店,虽是村野里的,却有七分意蕴,背靠一条青溪,前头傍着官道,左手里,老柳招摇,右首边,寒梅怒放,不是人间蓬莱岛,却是日暮一仙堂。

自那酒望子下,一排儿器械架子,上有刀枪斧钺,十分森寒。

林娘子生了惧心,不由道:“好是个去处,只怕强人坐落,不是好。却非梁山泊么?”

赵楚笑道:“此处,怕便是个独龙岗,梁山泊八百里都是水,十分雄奇险美,非此处可比,只这岗里,分明也是三户强盗人家,阿嫂却不曾说错。”

这头正说,那酒店里闪出个跑堂的来,模样颇是端正,手脚利落,远远见店前立着一行人,正拿眼目,将这岗子乱看,再瞧个分明,见有女眷,放下心来,远远笑道:“眼见天­色­晚了,过岗不易,客人可要歇息?”

赵楚心道,怕不就是拼命三火烧的那酒店了,于是唱个肥诺,叉手道:“小二哥容禀,贪路走得急,不防错过了行头,眼见行程将尽,也不敢讨饶,只是走的饥渴,若有酒­肉­,包了正好告辞。”

那小二笑嘻嘻走来,手指岗子上人家,道:“客人何必为些过路的钱,天黑莫名送了­性­命?前头不远,有一处凶险,里头许多强人,只要钱,也要命,倘若白日里,请俺庄子里好汉们把送,方好走路。”

赵楚目视那器械架子,笑道:“看你店前,竟有这物事,怕不正是那强人的同伙?只说此地凶险,俺们也有些银钱,倘若教你一碗******麻翻,哪里是个说理地?”

小二哥笑道:“客人只会说笑,罢,罢,既要过路,须不留你,眼见关门,尚有些熟­肉­,权且当个送行的,卖于你们便是。”

又走出一个跑堂客,将那大车,解了鞍马笼头,牵在一边添些草料,望见车上朴刀,掂量一番,拿捏着笑道:“刀是好刀,只怕要便宜前头的强贼。”

待进了,那头一个跑堂的,站在一旁问他:“客人要甚么?”

赵楚道:“权切了五七斤熟­肉­,有甚么果子菜蔬,一并算来,再烫三斤白酒。”

跑堂的道:“早上放倒的黄牛­肉­,果蔬也有,只是白酒,却不敢答应。”

赵楚奇道:“也不差你酒钱,既有酒,何不拿来?”

跑堂的笑道:“不是说,前头强人横行,看客人也有五六分把手,倘若吃醉,脚也酥软,手也发麻,须提不动刀,使不得枪,颇是不好。”

赵楚道:“劳烦担心,不必如此。这世间,多有好汉,吃一分醉,便有一分力气,吃八分醉,方正好舞动关王刀,使唤得霸王枪。”

那跑堂的撇嘴冷笑,另一个将一行细细打量,告一声罪,往后头去了。

赵楚心里明知,也不说破,待他将切好的牛­肉­送来,也不要下饭的,眼看前头温了三壶好酒,摆出一双箸,教跑堂的直管筛酒添­肉­,三五口,那一盘的牛­肉­,都葬在腹中,又教添,待那跑堂的走七八遭,方略略满足。

直将个跑堂的,目瞪口呆,不见有这等好汉子。

那边林娘子三个,上下坐了,并着汤饼草草了了心腹,看看天­色­不早,便要上路。

赵楚亲去,将那车辕收拾紧当,又将那朴刀把在手边,算了酒钱,那跑堂的一边冷笑,也不阻拦,看他远远去了,方去拾掇桌椅,一边骂道:“贼配军,也不看何处地界?倒是个大肚汉,看你吃了七八分罪,争奈何三爷好打?”

且说赵楚将车马赶着,一路慢走,冷风吹来,面膛发热,一身都是力气,挡不住一声喊,笑道:“好痛快,正好收拾厮杀!”

林娘子道:“大郎机敏,自也发觉,那跑堂的小二,好是拖延,只怕有许多计较,何必又吃许多酒?此处都是豪杰,倘若伤着,奴家不能安心。”

赵楚笑道:“阿嫂随了教头,虽足不出京师,竟也有了玲珑心——那跑堂的,明情得了祝彪吩咐,一路只看俺到了,忙忙通告,避让不得,屈膝不能,看他有甚么手段,一条血路,杀上梁山泊去,定保阿嫂无忧。”

林娘子吃他说笑,面皮有些挂不住,怪几句,只听梁山泊便在眼前,心乱如麻。

正此时,那残阳,缓缓落山,月光不能争辉,恰好雪地里,拉出好长一抹黑影,逶迤而行,皑皑天地野岭中,一行独行,十分苍莽。

行不十余里,前头官道旁,左右两支人家,一个如伏虎,远远辨不清面目,都见雪地里偶尔一溜的黑,并了闪烁灯火,如孤世独立的隐者。

又一处,高门大院,形如城池,启着吊桥,下了关锁,里头静悄悄也无人声,只见那门楼上,逻子慢慢行如林中豹,寒鸦点点飞似墓中火,天边金­色­一丝,地上黑影憧憧,望而生畏。

便在这两处相隔约不过五六里的庄子前头,却又一处大河,并未结冰,上头一座浮桥,晚风里瑟瑟发抖,一脚踏上,便似要折断。

方堪堪上了桥去,后头蓦然马蹄声作,一彪人马,席卷而来,人喊马嘶,十分热闹,远远都叫:“休教走了贼配军,拿住私通梁山泊的,官府里请赏!”

又有人高声喝骂:“兀那汉子,是好汉,休走,快来杀三百回合!”

赵楚定睛去看,最前头一骑,白马银枪,赤帻十分鲜艳,快马飞来,流星一般。

知是祝彪,便将那车马,泊在浮桥这边,绰起朴刀,迎面挡住,大笑道:“把你个杀不尽的贼汉,黑夜里纵马驰骋,须是哪家的强盗,山间的横贼,正好拿了,教过往客人出一口恶气!”

那祝彪,自归家来半日,总是不甘,万一起着恶念,都想报那羞辱之仇,又想,这等汉子,不过贼配军,怎敢地界上这般拿大?于是吩咐岗下酒店,只说望见一条刺了金印,护送两个女眷而来的汉子,便来通报。叵料清河镇里一遭,又多一人,那祝家酒店的跑堂,不知究竟,牢牢记了容貌赶去描摹,祝彪正与祝太公几个闲话,闻声点起强­干­人手,飞马赶来。

眼见赵楚一把刀挡住前头,祝彪喝令三五十个随从勒马,远远戟指着骂道:“贼配军,甚么能耐,敢来独龙岗里撒泼?快来,今日倒将那仗势逐虎的虚名,好教天下人耻笑!”

赵楚笑道:“却也容易,都说祝家庄出身来的,惯使弓箭,只须将乱箭攒­射­来,须是俺有通天的把戏,也须逃不过一劫。”

车子里,那三个都握了一把汗,林娘子既是赞叹赵楚出口如有余音,一边心里忐忑,道:“这等豪强,只在他地头上,甚么手段不敢使出来?只怕恼羞成怒,休说乱箭攒­射­,将这浮桥断了,也是无妨。”

她三个,自在这一头,那边赵楚单刀把住桥头,不让寸步。

祝彪听了那言,怒发冲冠,脱口喝道:“何必用那手段?今日杀你不得,誓不回庄!”

赵楚冷笑应对:“好是好,人都说祝家庄里有个祝三,最善使的非是刀枪弓马,只是矢口不认,俺也不拿你话儿当真——却这不回庄一说,诚然大实话,快教你那扈从,将去为那祝老儿报丧,便只记着,仇人便是赵楚!”

祝彪浑身似着火一般,熊熊都是烈焰,挺枪飞马,热烈狞笑,道:“便是有能耐手段,不闻有步战赛过马上的,这一枪,定教你后心通透凉!”

骤马刺来,势如疾风,赵楚嘿然往前跨进,扬起朴刀,迎面乱砍,尚未错身。

祝彪见了,心下大喜,仗着烂银枪足足丈八,舞起一团梨花,望定赵楚面目刺来,倘若中实了,只怕要将个上身,绞作一团粉碎。

不料赵楚闪身,快捷如猿猱,让开马势,扯住缰绳,单臂夹住个长枪,喝一声落,将个祝彪,头重脚轻,朴刀杆子正敲在脑门,眼前全是金星,乱哄哄不明所以,扑跌下马来。

赵楚呵呵大笑,将个浮桥上,拆下了一根绳索,正待捆绑这厮,黑暗里厉啸如潮涌,一支暗箭斜刺里奔来,急忙矮身闪过,那祝彪,确也有三分本领,死命舍了战马银枪,跌撞了往军里走,抢出几个扈从,拼命牢靠回去。

赵楚见那一箭凌厉毒辣,知有好手来,不敢追赶,扯住那白马,飞身跃上,将朴刀斩在桥头,绰起银枪,定睛来看。

只见祝彪后头,一骑如飞,渐渐近了,只看一条大汉,约莫三四十岁,身如铁塔,臂拿千斤,一匹黄骠马,一杆混铁枪,腰下悬了链子锤,鞍上挂着雀画弓,胸甲掩映,兜鏊猩猩,端得狼视虎顾,的确风卷残云,匹马可当千骑,只身敢敌雷霆,正是万千汉里无双,八百英雄失­色­,叫道教师威武。

那扈从们,见了自家小爷竟一马教他擒拿,骇然失­色­,正束手无措,这人来,便换了胆,高声骂道:“把个贼配军,须挡不住教师一身武艺,定剥皮抽筋,报答小爷这番失手!”

赵楚仰面大笑,目视来人,口中有说辞,道:“俺只看这祝老儿三个畜生,老大倒则罢了,好歹总算愈制,不算太过,只这小二小三两个,一个作大虫,一个却是个弃兽,本当是没些甚么文明,今日瞧来,这起名的,颇有见地,不看他,只这祝彪,果然是个小人。”

古时,彪,乃是母虎所生第三子。自古以来,猛虎,每生只两子,所余皆不认,因此,这第三子,虎也不成,豹也不是,只劝作个彪寥寥称呼。然则这彪,自幼往野兽里讨活口,身强体壮,百兽不是敌手,当强壮时候,便寻仇母虎长兄,每逢凶兽,必无故力敌,至死方休。

只是这彪,身强体健,古人养育婴孩不易,因此取此意,只盼平安长成。也有彪炳传说,倘若生有四子,当取龙虎彪豹,赵楚这一番话,不算无中生有,却是取笑之意。

那大汉,飞马过来,心下忌惮不敢妄动,看祝彪只是无碍,便挺了铁枪,漠然道:“都说赵大郎,自幼山里猛虎养成,不知诗书便也罢了,不该忘恩负义,回头又说禽兽的不好。”

赵楚笑道:“便是祝家庄走狗,号称英雄的铁­棒­栾廷玉罢?猛虎养育,点滴恩情都在,倒教出俺这般也知恩义的泼皮,偏生个做人的祝老儿,放着儿孙不好,偏爱山里的畜生,教出个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三儿,岂非本身禽兽不如?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竟放了亲生二郎不好,偏生要取个这般不吉利的名字,又可见,这老儿果真禽兽不如。放着好大富贵不做,收拢你这等泼贼,教导出果真个不知廉耻的小三儿,当有定论,诚然禽兽不如!”

栾廷玉反驳不得,赵楚乃是个泼皮身,有本领,也是街头青皮里出身,寻常斗口谩骂,学了七八分,望文生义,栾廷玉哪里能分辨得过?只好哑口无言,骤骂道:“口头上乱说的,不是好汉行径,都说赵大郎名满天下京师第一,不如就此请教。”

哪知赵楚并不放过,冷眼睨了祝彪,道:“方才只说不使冷箭,若非俺知晓你这等泼贼心思,早为你所算。栾教师,你这等人物,虽有八分本领,可惜只能当个看门的走狗,果真有脸做俺敌手么?”

栾廷玉进退失措,分明答应不得,那祝彪又得了兵器战马,狞声喝骂,道:“放着这等贼配军,与他说甚么?教师作个帮手,一齐杀了了结。”

说是说,他也不敢再行贸然来杀,这厢里恼了赵楚,仗着那白马快,骤然杀来,眼见一条银枪,只在祝彪咽喉上乱窜,若非栾廷玉果然有八分本领,祝彪早落下马,作个无头的尸体。

这一番,赵楚让过错身,将祝彪那随从,手起枪落打下马来,却不伤他­性­命,心里有个计较在,不片刻,那三五十个,教他一把枪,挑翻小半,余者不敢阻拦,一声喊往后头窜去。

口里却有说辞,道是:“只管让开空隙,且看教师施展手段。”

这般让,倒教赵楚依旧把住去路,那浮桥过去的车子,不虞有人抢来。

天边的彩云,烧地正浓,转眼间山影下,三骑走马灯似盘住厮杀,那栾廷玉,一身武艺十分­精­湛,都在这混铁枪上,似个盘踞的铁鳞老蛇,吞吐不定,那祝彪,气恼攻心,也将一身手段,总有栾廷玉三五分,施展开来,拍马觑着空子,不定吞吐。

战不三五十合,赵楚发作了­性­子,毕竟与卢俊义那一场比拼,不曾­性­命相搏,这一次,却教他似有当年西军里往西贼铁鹞子中斩将夺旗的悍勇,上头挡开栾廷玉铁枪,下头刺中祝彪大腿,虽有强敌,心却不惧,当真酣畅。

又走不过三五十合,那栾廷玉心下佩服他好武艺,不敢贪图冒进,喝叫祝彪不可近身,将一条铁枪,使得绵里藏针一般,左右上下,圈住赵楚身子,再无雷霆一击。

陡然里,夜幕下有女将扬声呼喝,自城中飞出一骑,远远与夜­色­俱是一体,待近了,却是好打扮,但见她:

金镫玉鞍啮凤头,鬓鬟云雾绕风流;红纱衬就黄金甲,柳腰拂风狮蛮裘。

又有个说辞,道是:

天生海棠花,纤手把将拿;骄娇无匹敌,凄璧今无瑕。

这女将,走马飞来,冲入战圈里,按住器械,道:“值什么,传出去教然小看,让开来,管看我拿他!”

赵楚觑个空子,心笑果然是她,再看时,又见:

火云桃花马,飞夺似流霞,双刀红锦套,绣鸾人人夸。

一匹桃花芬芳季节也似骏马,手边捆将索,背后两口三尺有余日月双轮刀,并不取出,却在手里,莹玉也似,擎住一口绣鸾刀,那栾廷玉不及答应,祝彪大喜道:“三娘快作个帮手,这贼配军好生猖狂,早早拿下!”

正此时,赵楚奋起神威,大喝一声,那枪捅在祝彪腰间,祝彪一声大叫,竟撒起悍勇来,草草将腰带卷着裹肚掩住伤,呐喊再行杀来。

扈三娘见状,觑个空闲,飞马杀入,这一遭,有好说头。

拍云乱叠,一把烂银枪勾起山海;迷雾顿起,三条骁勇将拦定洪流。这一厢,实是个天上的苍龙;那三个,都是人间的猛虎。原是狭路相逢,本乃意气相争,渐渐日落,缓缓月明,搅起四海混沌,掀开万山雪涌;盘马走杀,彼此奈何不得;错身俯仰,你我生死不分。

话说这四个,譬如个当年虎牢关下,却非这是困兽犹斗,也非那个心存云庭,厮杀正紧,那人马群里,有些不是好汉的,看准个空虚,暗暗一箭偷来,赵楚猝不及防,让开要紧,正中肩头,竖目而是,厉声喝道:“定杀此贼!”

一声喝,断开栾廷玉铁枪,飞马突入阵后,起手一枪,刺死那放冷箭的,又复一枪,再杀一人,搅乱那群,将个祝彪,起了心思,便要拍马往浮桥那头,哪里及赵楚马快,迎后头赶上,眼看再复一枪,将个生龙活虎的壮士,前后一个透心凉。

这头里,慌了栾廷玉,忙了扈三娘,一起叫一声着,栾廷玉腰间铁锤,蟒蛇出洞,赶在后头要抢,扈三娘丢开绣鸾刀,扯起捆将索,不敢怠慢。

祝彪只听后头马蹄声紧,回顾看来,骇然亡魂,倒教栾廷玉喝道:“使个回马枪!”

祝彪如闻敕令,勒马立足,将那一杆枪,斜飞而起,定在当空,正是赵楚胸口。

这一遭,前有堵截,后有追杀,三个各施手段的,将个上天的路,入地的门,眼看封锁。

不如此,安能见赵楚手段?

好一条千军万马里杀出的好汉,眼看那一杆枪要中,陡然探出一只手,让开去势,将那祝彪手臂拿捏,轻轻一转,祝彪一声痛呼,关节错乱,昏死过去。

却那铁锤,虽也让开,扈三娘捆将索,终究不能闪避,牢牢套住胸廓,动弹不得。

栾廷玉见祝彪倒撞下马不知生死,起了杀心,终究是个人下看门的,挺起铁枪,当心分刺,这一刺若是中了,便有九条命,也须没了。

便这当儿,赵楚已拨转了马头,眼见那捆仙索,挣扎不开,柔韧不知甚么作就,不能切割,于是让开栾廷玉铁枪,厉喝如霹雳,走马飞来,扈三娘收束不及,竟教他拿住套索,赶近前来,轻轻张开臂膀,扯住甲绦只一拉,便将个女将,生擒活捉,打横了放在马背,戟指栾廷玉道:“看门的走狗,再敢来战么?”

栾廷玉抢了祝彪,心忖这人悍勇,世所罕见,武艺倒也能抵挡得住,却要拼命,千万不及,只好走马往后退几步,道:“你待怎地?”

解开那捆将索,使枪杆按住扈三娘,赵楚心头生出一计,也不顾身上的伤,睥睨曼声道:“好一个三庄同气连枝,好一个铁­棒­栾廷玉,如今这女将为我擒了,总是手头不便,倘若你方才不看祝彪,纵马来抢,俺便有­性­命在,如今早没了质地。”

栾廷玉待要分辨,那扈家庄里,飞奔出一行人来,当先一个汉子,憨厚却并不富态,急忙叫道:“好汉莫伤三娘­性­命,扈成愿以一身,换来好汉手头质地,一路礼送出地界。”

赵楚定眼来看,那扈成,身量不甚高大,也有三分本领,却是累赘穿着。

又看那扈三娘,伏在马鞍上动弹不得,泪花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羞愤,也是气恼,竟嘤嘤泣将泪来?

赵楚便道:“好端端的,连甚么庄?同气连枝,无非看祝老儿脸­色­,你也是个苦命的,且不伤你,但凡去了!”

说罢,丢开烂银枪,跃下白龙马,闪身往桥头一扑,也不论扈成,将那朴刀绰起,快箭似到了那头,奋力将那桥索,连斩七八下,轰然一声,浮桥自那头断作两截,要修补,只怕也须两三日工夫,不虞栾廷玉黑了心来追。

至此,下马,绰刀,斩桥,恍如一气呵成,旁人眼花缭乱,要阻拦,早不及。

便只他站在那头,扬声大笑,收了朴刀,赶着车马,月下如山岳般,渐渐远去。

只说这扈成,眼见妹子无碍,收了人手,将那白马一枪丢开,黑了脸也不与栾廷玉答应,一面劝说自家妹子,退往庄子里去了。

栾廷玉怅然若有失,眼看祝彪脸­色­蜡黄,只好命人将他背着,一路往祝家庄独龙岗上走,回顾云山雾罩般李家庄,又念及扈成黑脸,莫名叹了口气。

这正是:塞翁失马,一去不回,好端端眼见有些眉目的三庄联络,至此又生波澜,说得好,道是只为一时意气事,掀翻三百里风云来。

到如今,那金乌方全然落了山海,再无半分光明。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事了拂衣去

有一首赞词,专道这独龙岗外八百里水泊:

八百坐落横三河,交际州府号古泽;波静风闲英雄住,卧听好汉赋渔歌。

又道:

风炎炎勾连古河,八百里,都是水泊,问谁家出身?波粼粼孵育人家,七百年,不曾失落,叹隋唐蹉跎!道是闲来­骚­人,无聊墨客,只说一时云起风动,正堪临摹;分说落魄好汉,失意草莽,方知片刻拍岸惊涛,最好雕琢。

自独龙岗往南,一路直走百余里,至次日黄昏,只看前头好大一片沼泽,荒莽横着,里头也有野鸭,自有水草,平铺冰凌雪层,待那霞光落照,天际也是一­色­。

赵楚分辨道路,左厢一条小径,人马踏出,如今俱已荒了,偶有行人踏过,早看不出光景。右手下,却是一条土道,宽阔并不甚,然则车痕蹄印,十分鲜明。

于是心下不解,暗道:“瞧这梁山泊往西,也有官道,过往行人,何必生生明知山泊里有强人,也要往彼处小路行走?”

车内林娘子,眼见四野荒凉,寒鸦扑朔,怪枭啼嚎,分外惊心,仰面看,前头隐约水泊里一处高山,连绵不知几多,只在水中,并不交连土地,心知便是梁山泊,忍不住珠泪纷纷,道:“可怜教头,也是个爱好热闹的,如今在这方圆不见村镇人烟水泊里,怎生按捺得住­性­子?不知又吃多少苦头?”

锦儿两个,不能解劝,掀开车帘来瞧,也觉十分惊心,问赵楚怎生又不走路,赵楚道:“自这小径里去,便直上梁山泊,往后山里,想必有人把守,荡漾一页小舟,今晚便可见了林教头。只是这梁山泊的头领,并不十分宽心,倘若自此而去,只怕要生许多龌龊。”

林娘子闻言,急忙道:“也不必急在一时,看也有官道,不如由此去了,天明再请见,最好。”

赵楚依言,驱车而动,行不有三五盏茶功夫,便自水泊岸边,远远见夜幕里,那水中央一片开阔起伏,连绵如云雨,那小径所过的山峰,自水边断了,隐约能见那山边也有小舟,想是通连水寨与陆地的勾当。

再行不片刻,夜­色­依然深重,霜华浓厚,十分寒冷,将裹了毡氅斗笠,却见前头一处哨岗,越有三五百人烟模样,乃是个渔村,那岗哨,也设了逻卒,远远依着三五个军汉,低声闲聊,见有人夜走,执枪刀拦住,喝道:“哪里的贼,敢走夜路?”

赵楚下了车辕,叉手唱喏,道:“军爷少怪,乃是往济州府投亲的客人,因贪路,错过行头,因此夜走。”

那军汉们,看他十分豪强,不敢大意,将刀枪迫住,要来搜查,待点了火把,往车内一看,见有林娘子三个,顿时发作,吆喝道:“原是一伙强贼,正好官府捉拿,这般大胆,快快捉了,好将三个娘子,还他家里去。”

赵楚忙将他阻拦,自袖内摸出个腰牌来,笑道:“俺自军里,教相公们取回,只为一路护着宝眷归宁,这里也是凭引,本不愿多事,看你也是仔细的,倒不敢大意。”

那腰牌,便是自皇城司察子逻卒处,拿来最上等的一个,竟是个六品的提举公­干­,那军汉们,不知究竟,只看这牌子­精­细,不由心慌,忙忙将那队正取来,细细分辨,本要急忙送往县城里请教,赵楚又拦住,道:“相公吩咐,不教讨饶沿途的,倘若教他等知晓,一路送来好些好处,教俺这打下手的,收是不收?倘若果真教此事发作,想你那知县,不过七品的,便是你县里都监团练,教他问你几个龌龊,反为不美!”

那队正寻思半晌,只得从他。

待走时,赵楚又问:“此处,都说有个梁山泊里一群强人,你怎地敢来设岗?”

那队正赔着笑,解说道:“便是有那贼们,因此官道里走动的,比往日多三五倍,正是好收成年景,除却上头的孝敬,小人们也能落三分利市,也算个肥差,纵然或也送命,在所不辞。”

赵楚心叹竟如此,意兴阑珊,教他等小心盘查了,又勉慰再三,自册子里落个张某的画押,扬长而去。

锦儿便笑他:“大郎装神弄鬼,糊弄那当差的,倒是有八分的像。”

林娘子却叹道:“这般贪赃克扣,京师里见不得,竟糜烂至此?”

再行片刻,又一处岗哨,并无人家,却与上一处所在,不过三五里路。

如此,一路走三五处岗哨,前头陡然没了影踪,眼见那水泊绵延至旁侧,芦花迪迪,平坦处一卷山岗,山岗下一畦人家,风林里不知多少,只那低矮院墙,三五分人气,方略略辨知。

往路边来看,倒有个石碑,上头字迹模糊,有三个字,道是石碣村。

赵楚悠然神往,停住车马,往风林里走三五十步去看,果然是个好去处。

非是桃花红,也非杨柳青,岸堤上,夜风索索,不知半分春来。只在那小路里,千百年落红,独留暗香,悄然铺洒。都说清极便冷,冷极便冽,那水心里,不见渔舟风帆,薄薄冰棱,随波浮沉。岸堤之外,冷月残照,如离人泪,如挥弦秋,浅浅庭院,不见大户人家,只那渔网破损,桨橹斜倚,偶尔­鸡­鸣犬吠,倘若文人见了,不怕有“塞上离人”抑或“月夜人家”又或“残香惊鸿”,赵楚却无这等心思。

回头去,驾起车马,往那村里一投,专走小道,踏开雪层,绕着水岸走不有半晌,月当正空,锦儿不住掀帘远望,忽然叫道:“啊也,前头那一处,怎地竟有个酒家?看他也不下了酒旗,只怕早无人耶!”

赵楚四顾,果然前头有个飘展酒旗,乃是一处村店,窗内烛火飘摇,不见人影。再看时,这里早远远离开官道,只踏出的小径,淹没在枯草丛里。

那村店,前头有半截渡桥,探入水泊之中,店前也不立院墙,车轮破损,渔叉断折,都在门口。倒是那店门前头,挂了一张雀画弓,下头有兽皮掩衬。

赵楚心道:“怕便是旱地忽律朱贵的,本不知所在,原是水泊东南。”

于是停住了车马,往那店门上去问,里头有人答应,道:“哪里的客人?”

赵楚笑道:“敢是贪路的客人,因此错过了行头,有女眷,便问个落脚,倘若有空闲,歇息半夜最好。”

里头答应,教他略略等候,不片刻,咿呀门响,里头探出半截身子来,是个年轻汉子,满面亲切,出门来细细看片刻,将四人迎将进门。

赵楚往等下去看,那窗下,立着一条汉子,面容清峻,稍显狭长,留了三缕子须,顶着方巾小帽,短衣麻鞋,行如农家村店的主人。

那人吩咐跑堂的急忙洗手煮汤,一边来打问,道:“客人何来?”

赵楚再看,这店里,果然只三五个人,这人为大,心想当是旱地忽律朱贵,佯作不知,拦住林娘子话头,道:“自大名府来,要在郓州落脚。”

那人笑道:“客人是不知了,宣和元年,这郓州,便改作个东平府,东西一百八十七,南北二百六十四,分画了该管,如今郓城县便在足下,倘若要落脚,敢问细当?”

赵楚只是不说,那人无法,只好再三问他:“客人可要甚么下饭的?”

赵楚将他看半晌,将这店里的几个,心里发毛,急忙要绰了家伙事来应变,但听赵楚敲了桌子,道:“热的汤,好的饭菜,只管送来。俺么,但凡有­肉­,且五斤。”

那人一一应下,又问:“可要酒么?村醪白酒,县城里各处好酒,只管有钱,便都有。”

赵楚拿眼看了他,佯作挑衅模样,问他:“身无分文,这酒饭,可能答应?”

这席话,那人尚未发作,将后头几个跑堂的,绰起棍­棒­刀枪,一齐围住,骂道:“哪里来的贼汉,大半夜叨扰,竟是个吃白食的!”

赵楚歪了眼,冷笑道:“便是来做大的,好酒好­肉­,只管答应,你待怎地?莫不是将俺,乱刀切了剁成个馒头馅?”

那人急忙将那小的喝退,一边笑道:“哪里话?眼见年关,又是千百里的路,既来了此,便是客人,些许酒­肉­,小店也能供奉。”

赵楚这厢,方大笑而起,道:“­肉­要好牛羊­肉­,酒么,只要清白的,添甚么作料,俺却瞧的出来。都说梁山泊下有个朱贵酒店,过往客人,无论肥瘦,一把******麻翻了,很是了得,莫非便是他?”

那人不动声­色­,拱手讪讪而道:“眼见官道边上,哪里敢行那龌龊?客人竟也知这里有一群强人?正是那朱贵,便在水泊东南,客人往来,须谨慎是好,却冤枉小人了。”

赵楚方歇了,将朴刀依住桌椅,大马金刀坐着,高声道:“原来如此。便好,快将好酒好­肉­来,吃个八分饱,明日正好上梁山去厮杀!”

那人吃了一惊,示意几个小的不可莽动,一边道:“牛­肉­没有,却只有羊­肉­,客人要多少?酒要甚么?要多少?”

林娘子几个不爱荤膻,只好叫了汤饼,赵楚道:“羊­肉­也不嫌,独要羊脸子的,­精­细切五斤,再要羊腿上不有膻气的,祛掉骨头,只要­肉­,再切五斤。”

那人依旧仍不动怒,只是劝道:“不是小店作难,那脸子,一腔羊也不过三五两多,五斤,却是凑不得。那羊腿么,客人只管说笑,哪里有不膻的?骨头却是好办,小人亲手捉刀,管教客人自在。”

说罢,令跑堂的前后答应,自往后堂里,先烫了一壶上等的酒,捧来筛了两碗,再三道:“­肉­却不难,这羊脸子,十分不得,小店里羊­肉­,都是村上沽来,待卖光了方还钱。”

赵楚目视他良久,蓦然扯住大笑,道:“都说旱地忽律­精­细,果然不假。”不待他分说,引见了林娘子道,“便是林教头宝眷,一路送来团聚。”

那人并不十分惊诧,笑容满面,亲接着林娘子往后头歇息,方来前头,将那好酒,又烫了三五斤,自来拜见,道:“小人正是朱贵,前日便听过往几个说是哥哥要来,如何捉弄小弟戏耍。”

赵楚笑道:“俺总听过,说是旱地忽律做事为人,­精­明最是妥当,因此与兄弟戏耍,万千莫怪。”手指那酒,笑问他,“既也知晓,料定便是不能麻翻的好酒罢?”

朱贵笑道:“哪里敢?都是好酒,昨日方与林教头别过,他往后山里迎接,哥哥不曾遇着?”

赵楚讶道:“不曾遇着,怎地竟已知晓?”

朱贵道:“哥哥不知,林教头这一遭,江湖里好汉俱都知晓,往日落魄,如今来投梁山的,怕不有两三百?自有人传言哥哥亲来送教头家眷南下,本当许多不信,这两日,北来客商都说阳谷县景阳冈上出了个逐虎的赵大郎,听他分说端详,林教头又说林娘子容貌,因此一见,便觉是了。”

又叹道:“本是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那陆谦虞侯,说是并着张教头林娘子俱已没了,林教头整日切齿,那客商们说来,小弟便告了他知,十分不信,待三五人说,三五十人说,三五百人又说,方自信了,又说哥哥亲手安排,便十分相信,自昨日起,只在后山里盼望。”

赵楚讶道:“怎地张教头也失了?俺当时犯了官司,牢狱里吃罪,也吩咐人等照料上下,本见不随张教头,当是不肯背井离乡,如何个失了?”

朱贵叹息道:“也是哥哥不知,张教头果然不肯离舍,只说那高俅,不会当意他自家,却不料,林娘子走后,哥哥也离了京师,他一处­精­舍,那高衙内左右寻不到人,便自外头封锁,一把火烧得好­干­净。”

赵楚闻声,漠然无声,朱贵道:“这世间,最歹毒的莫过这些官儿,赶尽杀绝的勾当,不知做几多?看他那衙内们,各处不是贼?”

于是打问道:“不知哥哥,往后怎生个计较?”

赵楚知他意味,吞一碗酒,道:“说这梁山泊,也是个好去处,本也寻思将那两个差拨,便是一路押送林教头的董超薛霸,将这两个,一刀杀了,索­性­卷上梁山来。只早知山寨里王伦头领,并不是个人物,便是来,当受不起他那鸟气,路里也有一番变故,因此当往青州,作个有始有终最好。”

朱贵摇头叹息,又说一会子话,安排赵楚歇下,道:“待天明,小弟教几个弟兄,往后山处搬了林教头来,正好往山寨里聚几日,也不忙,待年关过了,哥哥再去不迟。”

赵楚酒­肉­管饱,绰起朴刀,笑道:“俺这一番境遇,教头见了,定要心生挽留,倒教王伦那厮好生不快。大丈夫做事,既已罢休,便当利落离去,何必只等人专面道谢?只请兄弟换一匹马,正好赶路,往青州里去也。”

朱贵忙道:“既如此,不敢多留,却也不争这一时,只待天明,将好端端林娘子交了林教头,不好?”

赵楚笑道:“哪里用这心思?朱贵兄弟,俺也十分相信。”

朱贵苦留不住,只得换了马,看林娘子耐不住劳顿早早歇了,便教金莲上了车子,扬鞭催马,上了官道绕开岗哨,往北里去了。

朱贵目送良久,喟然叹息,至于天明,林教头内外相逢,如此不必再提。

只说赵楚,驾了车马,渐渐天边起了鱼肚白,风掀车帘,金莲尚自抱了里头的棉被,香甜沉睡,那勾魂的眼眸,轻轻阖着,呼吸吐纳如兰,十分恬美。

赵楚失笑,暗道:“都看她怎生个人物,竟大有不同处。”

毕竟年关将近,便在一两日,赵楚何处栖身?且看下回分说。

ps:这两天浑浑噩噩的,似乎没了力气,状态很差,今晚通宵恢复一下。

第三十九回 三阮

诗曰:

芦苇荡里生三阮,生来本­性­不爱闲,揭开水泊撒渔网,搅翻江河换阳天。

这石碣村,好一个去处!傍着梁山泊,远近都是藏身处,管那鱼鳖海怪,一股脑但凡拿了,恶的下酒,小的放生,养成八百条水里的好汉,坐拥桃李杏花春夏,生就凛凛肝胆。

但看这石碣村,靠水泊,远望官道,杂草丛里,渔网四散,桨橹横斜,一条狭狭石径,自村子里刺过,并不十分弯曲,一如渔汉们肚肠。

又那不远处,一锦酒旆,早已褪了颜­色­,店家早早支起帘子来,将个万木里,闪出些酒气,勾引往来渔人,那满腹的酒虫,怎生按捺得住?

天方明,晨霭里,荡出一叶渔舟,上头一条汉子,面目黝黑,大冷天里,赤着双臂,­祼­出虬­肉­好胸膛,但见他:

横眉如扫漆,怒目胜阎君,浑身生铁打铸,将个遮日的黑箬笠,权当挡风的,挽在脑后,棋子布背心,胡乱系个生布裙,当真船头的五道,江里的阎罗。

这汉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手脚粗大,却不笨重,将船儿荡来渡口,扯住一网鱼虾,十分些小,乱糟糟往地上丢了,眼见笑嘻嘻一泼村汉来接,不耐道:“梁山泊好不霸道,俺们打渔,也无碍他甚么­干­系,莫非他自家的?”

村汉们来劝,拥了他道:“七哥何必与那厮们计较?他是一伙兄弟,齐心协力,咱们也奈何不得,倘若有这小鱼小虾的,也足够图个饱暖。”

那汉忿然大怒,正没计较,前头又来几个村汉,远远满心怒火,叫道:“七哥一夜不归,不知那当官的过年,竟教咱们奉上上好大鱼,俺几个与他分辨,道是如今水泊,打渔不利,近了得不到好,远了要送命,那厮们好生无礼,乱头乱脑打将过来,不分好歹!”

又来劝说,道:“二哥五哥寻个籍口走开,自不必理会,七哥也莫回家,那村里的里正,爷娘似供养他几个,俺们却不必理睬,左右寻那酒家,赊欠着,图几口快活。”

那汉环顾左右,又远眺那水雾里梁山,恨道:“他是一伙兄弟,俺们也是一伙兄弟,恁地看着他吃大碗的酒,分大秤的金,好不恼人!”

村汉们一齐叹息,都道:“常言说,鸟无头不飞,二哥如今有个家小,胆子颇是小了许多,便是五哥,赖上了赌,不是好。不如七哥卷起弟兄们,也寻个好去处,图个快活罢了!”

那汉断然摇手,道:“俺知自家,非是当大的秉­性­——休教当官的先听了去,寻几尾大的鱼,只管送他去,若要再大,便教他几个,自往梁山泊深处打寻。”

他将几个渔汉引了,往那酒店里便走,待钻进林丛,扬声叫道:“将鱼来抵你,前番花销赊欠,一并儿算了。好将一尾大鱼,温火炖了,片刻送老娘尝鲜。”

店里张罗的三两个人,笑嘻嘻迎出来,眼看他手里几尾鲜鱼,果真个头不小,也有三五斤大小,急忙接了,那店家道:“七哥晚间出船,本当又没甚么得,看这鲜货,确是能过个好年关了。”

须臾奉承,不过片刻,那去了的几个闲汉,脚步匆匆又来,鼻青眼肿,额头上吃了鞭子,血淋淋模糊眼眸,将众渔汉恼起,那汉带头道:“一泼贼杀才,每日来村里,俺也忍耐发送他大鱼,这般不当人,须问他辩个明白!”

渔汉们扯住他,那店家也来劝,道:“哪里有讲理的官?三两日便来盘剥,不见上头县尊老爷来问?这当官的,老话说官官相护,你七哥须有九分力气,说不得他一张含糊的嘴,值什么当,莫非要教那厮们发落个罪名,心里情愿?”

于是左右都来劝,那吃了打的几条渔汉,忍气吞声道:“说的是,七哥一条好汉,不必与那腌臜泼贼们计较,俺们也是水里来水里去的,吃他打,不济甚么­干­系!”

那汉十分过意不去,教那店家,再赊欠了酒水,多烹几尾鲜鱼,正待落座,那汉子里,有人忽然一拍额头道:“正要分说,有个好汉,十分模样,将一面腰牌,方将那厮们打发,寻咱们几个,问二哥七哥门户,不知好歹,只得引着往这里来。”

那汉吃了一惊,跳起来道:“怎生模样?”

未及答应,外头车辚沙哑,有人笑道:“店家,里头他几个的赊欠,管往俺头上记来。”

几条汉子,急忙奔出来看,但见酒旗下一轮车子,一匹劣马,解开了笼头,口鼻将那白气,滚滚喷来。车上一个清丽女子,模样八分周正,十分清美,拿着一双讶然勾魂眼,将这里上下打量。

再看时,那车旁,立着一条好汉,将人群里望眼来看,拱手笑道:“便是阮七哥当面?”

那黑汉走出门来,拿眼觑他,一边答礼,道:“便是阮小七,人称活阎罗的,好汉上下怎生个称呼?”

来人自是赵楚,将车进了石碣村,潘金莲惺忪醒来,十分不耐冷,勉强将他毡氅掩盖,一面心下寻思,好奇这一处去在,待见几个左近里当差的,又将那腰牌扯来敷衍,好歹打发,问阮小七所在。

直那几条渔汉,不知来意,只得教他跟了,远远来这村店,听得里头鼓噪,心下暗笑,一席话惊动里头。

拿眼将阮小七打量片刻,走去把住他一臂,笑道:“便是赵楚。”

阮小七听了,吃了一惊,心下寻思,道:“只听这人好生义气,千里送那林教头内眷,景阳冈逐虎过山,十分了得,俺些许名声,不出石碣村十里,他如何得知?只怕事有蹊跷便是急,且看甚么手段!”

当下三揖见了,一面请往酒店里吃酒,那渔汉们,也知赵楚名声,闻言窃窃,又哪里见过金莲那般女子,一时乱了手脚。

阮小七喝住,道:“把你些泼才,耍甚么逗乐?将二哥五哥请来。”

赵楚忙忙拦住,笑道:“久知石碣村三阮姓名,十分欢喜,眼见如今事已罢休,又近年关,赶路不易,寻来府上,只盼能有个落脚,歇息三五日,正要叨扰。”

阮小七听说,呵呵而笑,道:“原说甚么,这般容易。早知哥哥名声,只恨无缘相见,便只家里,穷困得紧,只怕要哥哥委屈。”

却是中了他­性­子,原来三阮里,阮二郎有了家室,也在赡养老娘,寻常江湖里往来,便是不易,那阮五郎,凶悍泼皮,居无定所,今日在二郎家里,明日便在七郎院里落脚。独独这阮小七,虽十分穷困,却最喜好汉往来,别的不曾有,只村里的浊酒,水泊里大鱼,往来招呼答应,十分相得。

赵楚吃他的话,将褡裢里,倒出所余的几锭花银,吩咐那渔汉们道:“一路走得急,不曾多带银两,所余些许,弟兄们只管拿了,往村外酒店里,盘些活羊,这番年关元日,只好在七哥处安身了。”

阮小七也不推辞,吩咐那汉们自去,将村店里鱼羹浊酒,也不嫌弃,胡乱包了往大车上塞着,一面引赵楚往自家来,问他:“只听说,都道哥哥送了林教头家小,竟舍了一身官司,莫非自梁山泊来?”

赵楚道:“昨夜里,将林娘子送往梁山泊朱贵酒店里,便告辞了,不曾上得。”

阮小七便发作了怒,道:“那一泼弟兄,好不是利索的。”

行不片刻,自渔村里西首,一处破落院子,分作了左右两间,一面里头有­妇­孺说话,一面大开了门,里头横斜渔叉破网,只有两间草屋,阮小七道:“便在这里,只要委屈哥哥。”

赵楚叹道:“可怜七哥,一身的本领,想那朱门大院里的,哪个能当七哥这一身手段?”

阮小七大笑,道:“那等黑心烂肺的官儿,俺也做不来,只在这里,虽是苦寒,却甚快活,打渔唱歌,俺看那赵官家,也不比俺阮小七快活!”

赵楚立足门前,忽然驻足,再三犹豫,阮小七便不快,问道:“哥哥也是一条好汉,莫非当真将俺这破落院里,十分看不上眼?”

赵楚忙道:“七哥哪里话,只是有一桩事,前头见七哥,心中快活,因此忘记,如今念将起来,只怕要牵连老小,教七哥也吃个­干­系,不是好。”

阮小七不以为意,道:“俺这院里,坐不下当官的,容不下当差的,留不得心思龌龊的,唯独好汉,虽比不上沧州柴大官人甚么­干­系也担着,却也不惧那官府里计较。哥哥诚然是一条好汉,坐了便是坐了,值甚么当计较?”

赵楚看四下里无人,便低声道:“此事,尚是个小的,只俺有一桩计较,也不怕七哥听了,倘若往后事发,果然有十分­干­系!”

阮小七心里激荡,勉强按捺住,扯了赵楚进得院子,关上了柴门,问道:“哥哥甚么计较?”

赵楚道:“不瞒七哥,俺这往青州去,一路里当差的万千恶待,当官的百般算计,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将我那妻,可怜气若游丝,不知生死,待去了青州,只怕更有龙潭虎­茓­,要发落俺­性­命方罢休,因此决议,待去了青州,勾连起一泼好汉,要做那劫富济贫,杀贪官诛恶霸的勾当,倘若事发,那官府里追问,挡不住小人分说,都来七哥这里拿人,说是俺也坐落过,如何是好?”

阮小七目视他半晌,看一厢里潘金莲闻声­色­变,将个面目惨白一片,情知果然是个心底里计较的,不曾对人言,蓦然绰起墙角里渔叉,道:“这女子,不是个好,哥哥且慢,待将她发落了,不迟。”

将个潘金莲,哪里见过这等恶汉,好悬几日来方七­色­的模样,花容惨淡,赵楚拦住了阮小七,笑道:“既随身带着,便当自家妹子一般,好汉子行事,天知地知,如何教她牵连?不必理会。”

再三又问:“如今都在七哥地上,不如寻个僻静处,好歹不枉相识一场,也不教那小人里落了不是,往后多吃­干­系。”

一席话,将个阮小七恼地七窍生烟,叫道:“哥哥好不拿阮小七当好汉,生来一条泼皮身,早看那黑心的官十分不爽快,何必拿话来赚俺?”

赵楚笑道:“只怕七哥别有计较,万千勿怪。”

阮小七道:“值甚么?哥哥且请屋里头坐了,俺将二哥五哥取来,都是好汉子,一腔子血,平白不肯轻抛,却要卖于识货的,果真要做大事,也不怕砍头杀身!”

口中这般说,步子却不动,眼看赵楚拿住了手臂,笑道:“倘若不知三阮世间的真汉子,这番杀头的话,如何敢出口?数年来,也为朝廷征战,也为苍生奔波,到头来,一卷公文,便当害俺­性­命,如何能心服?眼看清白身子,落了罪,吃了打,时常计较,江南方腊,也是一伙兄弟,水泊梁山,也是一伙兄弟,便是田虎王庆那厮们,也能大碗吃酒好不快活,俺们如何不能?因此来寻七哥三个,不是好汉,俺也瞧不上眼!”

阮小七叫道:“正是,正是,整日也要寻个快活处,可惜鸟无头不飞,哥哥果真要反,俺弟兄三个,往日都说你是一条汉子,如今果真有心,老天赐来相见,但凡有计较,就此做就大事来!”

一言方毕,那门外,跳进两个大汉来,只见他两个:

一个为兄的,刀切的脸,墨泼的眉,四方口,卷黄毛,臂挽千斤力,眼生万道光,号称立地太岁,今作村中渔人。

那一个,铁打的双手,铜铸的眼眉,虽有笑容,却是杀气。身是个招灾惹祸的,敢上山拳打猛虎,能下海生撕恶蛟,端得一条短命二郎,冷天地里,歪着一头破巾子,一领旧布衫敞开,胸膛里刺著一头青郁郁豹子,显眼惊心。

这两个,一发儿跳将出来,显是早得了小七的信作过安排,赵楚也不说破,把手与他两个私见过,那弟兄三人,言辞达达,慷慨都要做那杀头的买卖。

赵楚心里知晓,这一厢来,太过突兀,这弟兄三个,都是上等的心思,安能果真心服?于是道:“有两桩计较,听闻你三个,与此处一个智者,唤作智多星的吴学究颇有往来,若要成就大事,当寻他做个帮手,也好彼此心安。”

三阮听说,各自吃惊,心下却颇惭愧,这一番,也是为安他的心。

毕竟不知究竟怎生个计较,阮小七伶俐,便来问。

赵楚笑道:“寻请吴学究来,此是后话,不必多提,倒是目前一个要紧,须早早做了。”

三人问他,赵楚手指旁侧的院落,道:“放着老娘在上头,便不说俺一席话,勾连三位哥哥作那杀头的买卖,便是年关将近,也须拜他一拜,一来为拜罪,二来也是个说头。待罢了,再与三位哥哥说话。”

正是:一朝搅起翻江令,唤得四海龙王来。

毕竟怎生安住三阮的心,那吴学究处,又生甚么龌龊?且看下回分说。

第四十回 一丈青

诗赞:

石碣生三雄,天下第一等,激昂好心腹,当得虎豹声!

又赞独一个的阮小七,道:

上天不求平步路,入地偏走无定门;真是人里头一个,哪个隐者三齐人?

赵楚所爱的好汉,也有许多,这阮小七,便是里头第一等的。大凡有血勇气息,不失千万人,独有那一份­精­细天真者,不过三五个,此人,便居其一。

将车内自朱贵处取来礼盒,赵楚教金莲捧了,随三阮,转过草堂泥墙,眼见过了小门,阮小二拦住头,道:“赵大郎自好处来,村舍里许多笑话,须待俺去整顿了才好。”

赵楚道:“哪里要?俺生于深山,不知世间礼节,但凡不有冲撞处,径直去了便是。”

阮小七赞道:“好说话!那规矩门道,都是当官的拘束,俺们何必守他?阿嫂只须避了便是,老娘哪里,不必计较这许多。”

当下进了草屋,那窗前,摆着半截火盆,里头正烧地旺,阮小二笑道:“大郎勿怪,俺弟兄,一身都是火力,也不有许多钱买那炭火,因此只老娘屋里,烧地暖和。”

赵楚赞道:“真好汉!”

望门进去,有个老妪,发以苍白,面容憔悴,却甚是­精­神利落,穿了旧衣,水洗­干­净,将阮小七自村店里买来大鱼,吩咐往头前摆开。

那抱了婴孩的­妇­人,当是阮小二浑家,见有客来,慌忙避之不及,只好在后头立着,却也是渔人家里的,胆子不是小门小户里能比,拿眼目,往这厢来看。

阮小二喝道:“­妇­道人家,见贵客来,也不知避让,好不晓理!”

那老妪劝住,道:“好端端,拿大娘说甚么歹话?”

赵楚深深见礼,命教金莲,将那礼盒奉上,那老妪甚是­干­练,也不推辞,略略说几句话,便道:“后生敢是来寻二郎几个吃酒,老婆子不敢多留,一份心思,自留了,休教搅扰你几个兴致。”

阮小二便埋怨,道:“哪里有见客往外头赶人的?”

赵楚不及说话,那­妇­人怀里,婴孩不过三五岁,正是顽皮时候,看那礼盒甚是­精­致,跌跌撞撞把手来拿,阮小二劈手拿住,扬手便打,道:“顽儿小家户里出身,宁教大郎见笑!”

急忙将他拦住,看那小儿确是虎生生头脑,赵楚心下喜爱,暗道:“倘若并无这一遭,只怕膝下,也有孩儿顽皮。”

又看这阮家,近于家徒四壁,但想那军中的无胆儿,金玉满堂,不禁凄然,道:“将二哥一身本事,奈何这世道竟不容进取,可怜老娘妻子何辜?保暖也须日日手头省着。”

乃问阮小七道:“眼见年关,七哥且将那大车马匹典了,不教你几个享受,但教老娘,能往门外走上一遭。”

阮小七默然,不禁心生七分的亲近来,倒是阮小二毕竟有了家舍,推辞道:“哪里话,想俺弟兄三个,也有凛凛一躯,不能教老娘保暖,倒教哥哥这般接济?”

赵楚道:“二哥不必再劝,石碣村三阮,最是不将这等话儿说出口的,休教赵楚小看!”

阮小五闷声道:“正是,弟兄们义气相投,甚么也不打紧。”

老阮家老娘,虽是个村里头的­妇­人,却颇多见识,眼见如此,心里叹气,做了个中间人,道:“你两厢,一个不必分劝,一个不必说,自好处来,想是见识诸多,不必俺村里头的心思,但有计较,自去便是。”

赵楚笑道:“正是老娘有见底,便就这般计较!看阿嫂出头露面,只怕不好,五哥是个­性­情人,便劳烦五哥,但有村里往镇子上去的,一并儿,将这大车鞍马,也能换许多酒­肉­。”

又教金莲,道:“你与阿嫂同去便是,但有用处,也一起买来。”

潘金莲不敢应声,阮小七拽了他往一厢里,道:“哥哥好不周密,这娘子,倘若将哥哥供将出去,如何是好?”

赵楚也不避潘金莲,笑道:“这天下的生灵,同命的,一脉相连,我怜她命苦,自以大度待之,万一有甚么离心,便是今日防备,明日须计较不周。”

那老娘又教阮小二浑家,道:“大嫂自也同去,休辱没了一方好意。你须谨记,身是­妇­人,合德合心,便是外头人走错了路,也须有俺渔人的­性­子,哪怕走死,休要回头,休要坏事!”

那­妇­人,忙忙应了,左右寻不来出门的衣物,只得随了阮小五,引着潘金莲上了那车,辚辚去了。

赵楚回头,望定阮家老娘,再三叩拜,阮小二弟兄两个,急忙阻拦,倒是那老娘,稳稳坐着,并不闪避,拿浑浊老眼,将赵楚看住,缓缓道:“非是不避,而是不能。自此,渔­妇­人三条儿郎,都归了你心,此一番,只作你赤子本­性­,俺想也生受得住。”

赵楚又拜她三拜,昂然而起,退出门来,到了阮小七屋前,方缓缓道:“至此,方知时间能有三阮,都亏这老娘,果真是个人物,端得有见识!俺这一番心思,不瞒耳目,一则,确是看三阮哥哥这等人物沉居下僚,十分同感,二则,正如老娘说的,好要做个大事,便要同心同德弟兄,想也是瞒不过三阮哥哥的心。”

阮小二嘿然,阮小七慨然道:“俺弟兄,虽是乡野里的,也能辨知人心,哥哥这番看重,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但管拿俺作手足弟兄,三阮兄弟,也不枉义气!”

正此时,那渔汉们,将村店里浊酒取来,胡乱应付片刻,阮小五并了村里的赶集人归来,果然那大车鞍马十分能换物事,总也须有三五十两花银,潘金莲玲珑,做主扯了些花布,又搬许多美酒,砍了一扇大­肉­,牵了两腔羊,将些果子之类,并不十分花费,约莫不过七八两模样。

阮小五将那花银丢将过来,赵楚捡起三五两,道:“倘若不有分文,待开年去往青州,俺也能胡乱果腹,却不能再将个苦命的,委屈那般,便这些许,俺自取了,所余的,三阮哥哥,一身本领,怎也有活命手段,只在老娘阿嫂面前,买些温饱。”

正是那渔汉们走脱,这院里,那阮氏将金莲扯将过去,便他四个,赵楚捧了酒瓮,如鲸吞般一饮而尽,奋力将那瓮子丢开,如四碎开花,霍然道:“俺平时结交,纵有许多好汉子,却最多的,便是那黑心烂肺的鸟官,十分按捺,如今石碣村里,相逢三阮哥哥,好不快活!”

三阮,本便是石碣湖里好汉,往日也曾作那诱了官差一把掐下水送龙王的勾当,只看他十分义气,也满满将一碗酒饮了,阮小二道:“未见好汉,如哥哥这般的,便是那郓城县里好大名头宋三郎,十分将俺草莽里的不当英雄,诚如哥哥,但有所命,俺弟兄三个,便这百十斤,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赵楚心神激荡,如在梦中。

又将那大碗,满满斟了,往门外泼洒,道:“平日里所见,三山五岳的汉子,义气相投,这一碗酒,便请天南海北,诸位弟兄能望风闻着,也教这天老爷,地老爷,一齐作个见证,俺弟兄今日相逢,刀山火海,总是弟兄。”

又将一碗酒,望天祷告,道:“俺那念奴,心里早便当恩爱妻内,如今生死不测,只望老天垂怜,早日醒来,但有千刀万剐,俺自一人挡了!”

复再一碗酒,连同大碗,一齐摔碎,道:“俺那阿姐,恩重如山,奈何这世道,容不得一个清白的赵楚,就此要做好大事,只盼阿姐平安,与青鸾红萼三个,无病无灾!”

心中念起月下秋夜的崔念奴,赵楚心如刀割,一双眼眸,早已通红。

三阮不知究竟,却知他心恨,默然陪着,连饮三碗,待归坐,阮小七便问:“哥哥一番话,咱们只知个一二分,究竟怎生计较?”

赵楚便将一番变故,细细说来,只说这崔念奴出身,三阮暗暗皱眉,待说千里相随,将那风雪村店里算计道来,不禁动容,阮小二叹道:“仗义多是屠狗辈,最是恩情勾栏头,俺只听人这般说,总是不屑,今日方知,竟有这等奇女子。”

又待说来奄奄一息间片刻安慰,赵楚按捺不住,泪洒胸襟,阮小七劝道:“哥哥与她,既已约了百年,想是不须些时日,定当醒来,好大事尚未做就,哥哥倘若往那青州去了,生死不知,如何能教安心?若是俺,纵然阎王教就此死了,也须薅他三五十年,有甚么怕?”

阮小二便笑:“七郎便是这等­性­子,号称活阎罗,那阎王,甚么能耐,敢不问情由便拿你是问?休乱了阎王殿,砸了转世轮,那厮便合该侥幸!”

他弟兄三个,将中间的都折了,自此成就这等名声,立地太岁为首,活阎罗揽尾,里头一个短命二郎,果真天地不怕,将这等忌讳的神灵,浑然不作计较。

一番吃酒,虽无火盆,却十分暖热,待天黑,倒头睡了,人事不省。

那厢里,老娘慈眉善目,又有山也似的计较,听他这厢里快活,便教阮小二浑家,道:“大嫂且莫作外人算,他弟兄三个,平日里做那杀头的勾当,也不是三五回,如今有了带头的,倒也安稳,且将火盆,多生些,往七郎那厢送去。”

待天黑,村里往来的人也有几个,便教拦住,道是里头四个早吃醉了酒。

那几个,有机灵的,眼看今日架子,暗思往日那番杀头的勾当,登时心思活泛,本要来计较,眼见醉了,好生失望。

倒是这潘金莲,走出门来隔着院墙道:“阿哥们自管去了,待大爷四个明日醒来,奴奴便将来头告知,想必彼时,方有计较。”

她容貌既美,声音清甜,虽是隔了院墙,外头几个渔汉,也觉一身舒坦,慌忙告辞。

待要过去搬那四个醉汉,阮小二浑家问她:“妹子这等人物,莫不怕事发,落个杀头的下场?须与俺们村里头没见识的不同!”

潘金莲如今也有二十岁年纪,在那大户人家里,龌龊见过不知几多,一旦脱离牢笼,虽是疲惫,心情却快活,闻言微微笑道:“嫂嫂哪里的话?奴奴出身来,便有家变,许多年沦落人家里,牛马一般活着,如今脱了那囚笼,这等的快活日子,都是大爷那厢里所赐,这世间,能将奴奴不作下眼看的,只怕便就这一人,便是刀山火海,他弟兄趟得,奴奴虽惧死,却更是惧怕如牛马般行尸走­肉­活着。”

阮氏悄然赞她:“妹子确是个有见地的。”

潘金莲将那火盆移来,烛光下细看赵楚面目,不觉十分动心,却知心内安稳,暗暗寻思,道:“他似是极知我,又似十分含糊,好生奇怪!本当初,当奴奴是个蛇蝎,不肯亲近,一路走来,方渐渐换了颜­色­,只是怜悯居多。奴奴本是个没主见的,只这一路里,好生钦服林娘子,虽知外头人如今落草,清白为那当官的毁了,却不觉懊悔,便要作个这等的女儿。如今,他要做出好大事,只怕果然便是那抄家灭门的官司也须抵不得,竟不将奴奴作那等人看,常言道,将心比心,安肯行那勾当?!”

转念又想:“看他这一路,待林娘子敬重有加,与锦儿,也自家兄妹一般,却不知,竟有个念念不忘的,只不知,更是何等的人儿,能教这般铁石的人往心里深深藏着?”

渔村的夜,分外冷清,热炕上的被褥,不甚周正,却十分­干­净,阮氏老娘自居一屋,阮小二浑家招呼金莲安歇,怕她不甚看得过眼,叹息道:“只是这般,也甚不易,妹子须多担待些着。”

金莲不顾她说许多,将一双湖绿的绣鞋,轻轻除了,又将那罗袜抹去,一双晶莹剔透,浑然清水里冲刷出玉雕般的莲足,羞怯往被褥下埋住,不似­妇­人颜­色­,并非柔光泽泽,冰冷一般,微微泛光。

这一觉,当是她这许多年最是安稳的,一夜方不知觉间,外头雄­鸡­高唱,侧院里人声轻起,阮小二浑家闻声点起油灯来,竟看她分外亲热,道:“休管他,都是打熬筋骨的,只怕便往村外去了,待待片刻,烧些热水便是——不是说,昨日里,咱们不敢十分亲近,倒是这一觉,妹子好不昏沉,自家起夜照看母亲孩儿,也不见你醒来,这般,方是自家的妹子。”

潘金莲心下牢记,暗忖道:“原来如此。”

却说这四个,早早起来,他弟兄也不惧寒冷,披了布衫,迎风走出外头,渐渐身子热了,赤条条往石碣湖里一跳,一面叫道:“哥哥只在上头,俺们摸些鱼虾,正好下饭!觍颜生受哥哥许多接济,眼见年关,便不去大鱼,自在陪了哥哥便好。”

赵楚笑道:“一宿宿醉,满腔混沌,好是哥哥们小看,俺也往汴河里摸鱼,在大河里捉贼,正好洗涤往日一身的累赘!”

当时落了衣,渐渐趟入水里,十分冰寒,却有彻骨的痛快,一身酒气发作,千经百脉,热血贲涌,当不住一声喊,都叫好痛快。

三阮果然看他水­性­十分不赖,放下心来,将那渔网倒提,扎下水心里去。

如此,上岸来又请几个有血勇的渔汉,往一起来拜见了,鱼羹下了烈酒,又是一日大醉,金莲鼓了勇气,往来劝赵楚道:“酒也伤身,何必酗饮?眼见便是大日子,宁教醉醺醺不成?”

赵楚愕然,竟不知她有这般胆量,于是笑道:“不必多虑,心里痛快,便图快活,三五日后,当又分离,相见只怕待要三五月半年,宁不想念?”

待劝走了她,阮小二来说,道:“哥哥要去,咱们也不必阻拦,只是哥哥分说,人手也不有十分足够,小七素来胆大谨慎,教他随身跟了,俺与小五,自在此处等候,倘若作就大事出来,将老娘接了,寻个小道,再来相会。”

赵楚手指那彤云下梁山泊,喟然叹道:“此一去,只怕要自青州反了。毕竟不比江南方腊,若有个万一,便须往这水泊里安身,哥哥们留着,俺便后退有门。”

阮小七笑道:“何必?二哥五哥在,便有石碣村在,有石碣村在,便有上山的路在。俺随了哥哥去,正好见些世面,久闻青州好汉许多大名,不能见,死不心甘!”

计较已毕,便从他三个所言,又复吃酒一日,不敢再醉,只是天明,便到了年末。

自周以来,年末便是好日子,这一日,石碣村渔人们先拜了祖,敬天而后,将那门庭清扫,三阮得了钱,早置办好桃符,将竹杖燃起,热热闹闹开了,一家老小,换了新衣,如今更添两个,义气相投,十分相得。

待晚间,老娘不耐久坐,待拜了便先行睡了,阮小二浑家,也是爱热闹的,与金莲往内屋里铺开炕桌,各自办了素酒,一面说话。

赵楚将手头一套鞋袜,将包裹包了,将金莲唤来,道:“如今,你个无根之萍,我也孤身,便权作彼此照料,前番买来这衣物鞋袜,不知合身?便是有甚么不快,年夜里,休要念想,倘若不惧劳苦生死,往后倒要劳烦,念奴处,当须你多多照拂。”

金莲轻叹出声,耳轮也红了,急忙捧住那鞋袜,将内屋里窜走,赵楚不明所以。

掌上灯,那厢里自不管他,这四个,伙了村里渔汉,正自在吃酒,外头也有零星炮仗,不甚多多,渔家贫寒,哪里能置办许多?

正自在,忽闻有马蹄声作,一骑径来阮家门前,众人尽都不解,赵楚笑道:“莫非又是一路弟兄,年夜里知晓三阮哥哥大名,竟来相投?”

他几个不知,便往门外要来看,哪料外头早有人以手拍门,高声叫道:“赵大郎,羞辱之仇,怎肯轻易罢休?快快出门来,不分正经胜负,誓不罢休!”

众人愕然,赵楚嗔目结舌,只听这言辞,虽音已呕哑,非是扈三娘,却是谁来?

她竟舍得年夜里也不肯归家,一路追来只为报仇?

三阮几个面面相觑,不知究竟,赵楚无可奈何,只得道:“这女子,倒也是个有担待的,只管吃酒,俺往外头,见她一见便是,不教坏了心情。”

正是:骄娇扈三娘,玲珑也昂扬;只就一夕怨,年夜逞豪强。

毕竟怎生安定扈三娘,且看下回分说。

第四十一回 夜访智多星

诗叹:

山东名门扈家庄,英雌骄娇勘艳阳;走马能教百将栗,挽刀敢使天苍忙;一朝山崩无根萍,作哑只号旆飞扬;夜过独龙应叹怜,美人如玉扈三娘。

却说这扈三娘,自幼得了异人教授,三把刀,一套锦,方圆三百里,莫不知一丈青,本又是豪强人家,便是祝家庄,一面垂涎扈家­精­铁兵甲,不敢小觑,倒是那祝彪,略有三分本领,也是一条少年壮士,三番五次遣人来下礼,两厢各有心思。

独这扈三娘,浑然不觉甚么心意,每日里引亲近女军,走马弯弓,独龙岗上,只一个扑天雕李应,并着铁­棒­栾廷玉,两个深不可测,那祝彪,也为她一把捆将索,轻易不敢招惹。

这一日,哪里料过,竟三人围拱夹击,却为他轻轻走马擒拿,将个暖玉般身子,在那马鞍上甚么也似横着,待归来,扈成不敢应声,那扈太公见女儿十分焦躁,问明了情由,边是安慰着叹道:“那赵大郎,不说好大名头,便是个逐虎景阳冈,山东好汉,莫不钦服,十分了得,败在手下,也是合当,计较甚么?”

扈成也道:“正是!不见那栾廷玉,眼睁睁只看着,将个祝彪,几是废了,天可怜见,不曾伤害,便是万幸。”

又吩咐左右,道:“这大虫,如今来了山东,不是个省事的,休管那两庄怎生个安排,莫要Сhā手,眼见这世道里,强人如林,好端端,须过自在日子便是。”

那扈太公深以为然,道:“祝家锋芒毕露,又与官府交厚,看这世道乱了,若山东地界出个响当当强人,哪怕祝家庄能保全?都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墙外来,切莫再招惹那大虫。”

倒将个扈三娘,又是气,心里怒极反笑,怒冲冲回了自家阁楼里来,一面将三把刀擦拭,后背处一片异样,燥热难安,转念想道:“祝彪这厮,手段不甚高明,栾廷玉十分本领,一面厮杀,大半要来维护他,因此教这——这人有了所趁之机,倘若单对捉杀,不见得这般轻易脱身!”

待天晚,独自歇了,一面骇然那杀神似悍勇,心里总走马灯似盘着一个愿,道:“我也薄有名声,便是那栾廷玉,也须称赞了得,他自京师来,想必见识不少,正待问了,这天下,如我者,能有几人?”

解开小衣,烛火下青痕宛在,那光溜溜泛着寒­色­的背后,总似有个异常的暖热,搅得心里安宁不得,不知究竟,心中微微有慌乱,恨得坐起身来,咬牙道:“他竟敢使甚么手段?分明教人好不心悸,且慢,待寻个时机,管往梁山泊里,想是这人也不止贪着年夜赶路,不擒他,难消心里一口气!”

一念至此,便再打消不得,悄悄将鞍马套了,第二日又整顿兵器,至第三日,往父兄处说,道是心烦意乱,正好往外头走了,扈太公两个不虞有他,手头也有事端,吩咐天黑赶回,便教她去了。

这一去,正是快马似流星,绕过那断桥,懵懂莽撞,好真似一丈青,风风火火赶来,一路错过行头,正歇在朱贵酒店,本待一碗药麻翻了教扈家庄出些破费,朱贵哪里想,她竟迎面便问赵楚去向。

朱贵假作不知,扈三娘冷笑道:“有甚么值当?不过村店一处,若恼起我,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朱贵酒店,只梁山泊里知晓,便是过往行人,也当寻常店家,扈三娘自是不知。

朱贵不知其中缘故,看她并不吃酒,只好将去向说了,道:“只见一路绕了水泊往北去了,果然不知详当。”

说也是个机灵的,扈三娘迎面出了门,绰着刀一面走,心里暗忖:“都说,天下无不去的路,只不开的口,只管打问,左右年夜也回不得家门,管他甚么!”

一路问,果然石碣村里,有些闲汉,见她貌美,当那三把刀是个看的,劈面几丧了胆,一通好打,问出了明白,本待就此寻去,转念又想:“放着这人既在,也不急这片刻,且待天黑,将他胜了,正好回家去!”

便往村里僻静处,到了晚间,那渔人家里,再是穷苦,也有些年货,扑鼻有香,将个饥肠辘辘的扈三娘,怒得管不得那许多,寻思道:“恁地可恶!他好酒好­肉­,一处子快活,教我在这里叫苦连天?打上门去,看有甚么手段?”

于是催马奔来,迎面往阮小七门上便拍,内里果然灯火通明欢笑一片,愈发恼火。

却说赵楚,闻知这一丈青竟年夜追来要报仇,心里又是笑,又是叹,开了门,只看外头站着的娇娇美人,那衣甲早已乱了,兜鏊歪斜,云鬓带霜,一双眼眸,清冽通红,一半气怒,一面却是天大的委屈,见他出来,往后退半步,话里也带了哭音,道:“你,你这人十分可恶,快取兵器,看我——看我正经与你比较。”

赵楚讶然道:“你竟年夜里追来?”

扈三娘不及答话,便看侧首里那通的院门吱呀打开,那厢门上,扑闪光明里,依着一个美貌女子,十分清秀,眉目能夺人魂魄,不知怎地,心里怒火高涨,那眼眶边,便劝不住泪。

自是金莲闻声而来,看外头这女将,竟一时不曾认出,当是赵楚江湖里友朋,急忙告罪,道:“嫂嫂照料孩儿,且请宽坐,奴奴便去再添些酒菜来。”

扈三娘瞪住她,并不领情,喝道:“谁个要你的好?快将他兵器取了,好比较过!”

赵楚笑道:“看你也是一路劳顿,金莲也是好意,不如歇息几日,不迟。”

扈三娘知晓他本领,将两口短刀,迎面撞来,那灯光下,浑似又降了一场大雪,阮小七几个抢出门来看,只见寒芒吞吐,眼花缭乱,看呆了眼,叫一声好。

赵楚连番躲让,只是道:“不忙这一时,想你又饥又渴,如何动手?”

他这一番说,扈三娘愈发委屈,并作一腔子火,一齐发作,只顾将短刀砍来,嘴里道:“卖好给谁?也不要你可怜,再不动手,教我拿了,须你面子上过不来!”

这两把刀使出个花团锦绣,凭的便是一股怒气,一开口,怒火便消散了大半,又教赵楚闪身让开,也不还手,忽将个扈三娘,一面是里头酒­肉­的扑鼻香,一头念起这两三日追赶,陡然倒退两步,凭那泪珠儿纷纷落下,全然忘却了手段本领,乱糟糟将个双刀,不分上下胡乱砍,一面道:“怎地再不还手?若非那番羞辱,哪里遭受这许多苦头?”

阮小七蓦然拍手大笑,道:“哥哥何时招惹到这般个女子?俺只听她说,恍似是哥哥弃了她?年夜来追,当是那不见面的嫂嫂,不过如此。”

将个扈三娘听了,满面羞红,发作起­性­子,便要拆门倒院,赵楚也知阮小七­性­子,不好分说,劈手将那两把手,捏住手腕取了,喝道:“好端端的,年夜里也不顾念父兄,逞能甚么?一丈青,一丈青,便看是个愣头青,这般没顾忌,倘若山里狼虫虎豹伤了,莫名不教老小伤神?”

扈三娘一愣,又看他凶神恶煞,比前日里走马擒了更是凶悍,不及分辨,一个不须你管未及出口,手腕一紧,教他扯了往里头走,一面道:“败家的娘们,一身金银,却出门不带银两,只怕不及上马比较,一头又饥又渴倒撞下来!”

再与金莲道:“莫管她,你自去便是,里头残羹冷炙,看她大户人家出身,也须体味出门的艰辛,这幅­性­子,不可再行纵容!”

扈三娘瞪瞪呆呆,身不由己,又见他吩咐几个将那桃花马往后院里牵去,忽觉肩头上一股子力气,撞地坐了下来,面前便是酒­肉­鱼羹,一身的力气,再也提不起来。

将三阮,看的心里笑,又置办了酒菜,换了碗筷,扈三娘饥肠辘辘,哪里顾得上许多讲究,只是心里毕竟火气未消,瞪住赵楚,不肯动手。

赵楚将那双刀,往后头丢了,原来三阮推他在上首坐,各自坐定,便道:“要来比较,不难!只是俺这许多年,只与­精­力十足的交手,似你这等一身并无半分力气,提不得刀,上不得马,风也能吹下墙头的茅草,便是胜了,也教弟兄们看着嗤笑。”

扈三娘问他:“你待怎地?”

赵楚手指那碗筷,道:“不难!吃饱喝足,有了十分­精­神,俺方肯动手,不然,便是十年,休想有报那走马擒住的仇!”

扈三娘恨恨道:“也不难,只须应了比较,片刻养足­精­神,便来厮杀。”

赵楚嗤笑道:“值甚么,要来应你?看你左右寻这许多由头,想是生怕纵然吃饱喝足,奈何不得!”

毕竟是一丈青,这一激,更不言语,卷了碗筷,风卷残云般,将个三阮看地欢喜,都道:“这般模样,方是江湖里的妹子!”

至此,扈三娘心神定了,略略有三分饱,睇目来瞧,看他几个挤眉弄眼,那可恶的大虫,在上头自顾而笑,十分得意,心里那火气,剩下的三分,又升腾起来,转眼间,竟发作不得,暗道:“这人,倒果然是条好汉,只是霸道了些。”

再复三分饱,扈三娘也不丢开碗筷,昂着道:“正有一身的力气,最好比较!”

赵楚与三阮几个,大碗的吃酒,笑吟吟道:“不急,不急。莫忙,莫忙。”

又片刻,八分饱的扈三娘又来问:“如今,也不怕人笑你,快往外头去计较。”

赵楚唤了金莲来,命教取了素酒,与扈三娘吃了三钟,道:“俺弟兄几个,正自快活,常言道,年关动手,一年忙碌,须留个好彩头,不可乱了规矩。”

示意金莲斟酒,那潘金莲,本­性­是个玲珑的人,如何能不知?

于是再三劝酒,扈三娘又吃了三钟,不觉一身慵懒,便想倒头睡去,勉强睁着眼,不防阮小二浑家又来,乃是个渔人的女儿,­性­子十分好客,又与扈三娘道:“娘子是贵人,年夜里来俺渔村,面子上好是光彩,须吃俺三钟酒,不教外头人小看俺穷苦人的客道。”

扈三娘哪里见过这等劝酒的?再复三钟下去,头晕眼花,站着立足不稳,阮小二浑家并金莲两个,架了她往那处歇息,软绵绵没了骨头似,不片刻,沉沉睡去。

至此,阮小七取来金莲送过的那素酒,哪里果然是素酒?

阮小二笑道:“哥哥好是耍赖,将个女子,也拿烈酒来应付。”

原来那第一钟的酒,果然是素酒,乃是和尚­妇­人吃的,诨名唤作甜酒,扈三娘吃下去,口头里有些酒味,第二钟来,便是大半素酒兑了小半烈酒,她也不曾体察,至第三钟,全然烈酒。

如此,这七八钟地烈酒,便是个好汉吃了,也须晕头转向没头没脑,扈三娘本不善酒量,哪里能比得过?连日来疲惫,一齐发作,转眼昏睡。

阮小七将那烈酒,自往碗里倒,笑嘻嘻道:“往后须提防,倘若有快活时候来纠缠的,便用这手段,虽不甚地道,却是管用的紧!”

几人说笑,守过了夜,第二日也不歇息,往水里打个滚,搅了一锅鱼羹,赵楚扯出寸步不离的包裹,撕碎一把朝天椒丢进去,三阮几个不曾见过,看着红彤彤十分可爱,捞着往嘴里嚼,只那一股的热火,自口腔蔓延到了心腹,不觉大叫,道:“好物事!好痛快!哥哥有这等好物事,何不早些拿来,最好下酒!”

赵楚分了一些,唤了阮二郎浑家来,这般如此吩咐,待她稀奇着去了,方笑道:“最是好物事,自当与弟兄们共享,谁肯独吞?只是如今方想起,待往后有个落脚的,有许多,管教下酒便有。”

依着旧例,三阮并了村里好汉,拥着赵楚往左邻右舍里走半日,方回了院,醉酒的扈三娘,惺忪着朦胧眼,寻来又要比较。

赵楚与金莲使个眼­色­,她便挽著扈三娘,说是眼见晌午,天将降雪,正好热乎乎吃些­肉­汤,扈三娘看她十分好颜­色­,袅袅娜娜又甚周正,不忍挣脱,只好随了去。

如此,待晌午过了,果然落下雪来,扈三娘又寻来,赵楚几个,烤着火正密议,只管道:“俺十分畏冷,你看这雪,纷纷扬扬,如何能比较?你也须知,这草堂虽比不得扈家庄里高门大院,却是老娘安养的所在,不可坏了,自无个去处。”

扈三娘哪里肯信他这鬼话,只是这许多时候,那仅有的三分火气,早都化了,又往外头,稀奇瞧了渔村里活计,好是稀罕,平生未曾见过,那来时的图谋,烟消云散。

口头上却要逞强,将那火云一般锦靴,踢着火盆道:“只好去哄三五岁孩童!罢,许多稀奇,要报仇,也不差一时半会,我自与嫂嫂金莲三个说话,待天晴,看你又甚么籍口?”

她转身方去,阮小二道:“哥哥,要做大事,不可无人,俺弟兄几个,虽都有打虎杀蛟的本领,奈何双拳难敌四手?这扈家娘子,不如也赚了来,那扈家庄好生豪强,倘若入了伙,不也落个天大的好?”

赵楚道:“二哥计较,自是好的,然则大丈夫行事,倘若作这杀头的勾当尚也凭着算计­妇­孺,到头,也不过草头流寇。此番青州,七哥也去,俺便有三个带兵的,千多人马,纵然不知起事是否能成,却有决死的心。”

又道:“这杀头的勾当,谁也不知果然能成,因此,俺自计较定了,便抱一个心思,无成功之胜算,有决死之心胆。这朝廷,将俺要赶尽杀绝,如今身在悬崖之上,往退一步,粉身碎骨,只有挥刀迎头杀出血路来!说也是俺,弟兄们清清白白,倒要受这牵连!”

阮小七跳起来,道:“哥哥甚么话?俺弟兄三个,往日也作那杀官的勾当,只是鸟无头不飞,做不得大事。这世道,想俺弟兄几个,一身的本领,奈何不容!既是这般不公,有哥哥带头,就此反了,有甚么不好?清白的身,甚么用头?眼看这世道里,所谓清白的,双手血腥;眼见过活不得的,无处申说。”

阮小二也道:“正是,哥哥莫作这等计较,想俺弟兄,十分相投,生也同饮,死也同命,恁地快活!”

阮小五焦躁起来,踢翻了桌凳,道:“清白清白,清白个鸟?兀那撮鸟们,坐了个清白的身子,行的都是天打雷轰的勾当,俺弟兄们义气相投,正经光明,要反这世道,如何不好?这也周全,那也周全,待明日饿煞阮小五,须养得了弟兄们周全?左右是死,快活些日子,那也心甘!”

便是那几个渔汉,都道:“正是!哥哥莫计较那恁地,坐个清白身子,生受当官的们今也盘剥,明也掳掠,有甚么好?”

阮小七又道:“哥哥只怕无人来应?须不知,只在一个石碣村,一年到头来,打的鱼不过千斤,官府里盘剥,落去八百。靠山吃山,依水吃水,这山水,如今都是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家有,眼见活不得,江湖里亡命的,怕不有千万?只是无人打个头,倘若山东也有个方腊,不怕拉不起三五万人马!”

赵楚忙教他几个坐定,徐徐道:“倘若只是当个山大王,俺何必这般周密?弟兄们也是不知,眼见这世道,果真便要乱了,占山为王,攻府掠州,只是顽闹而已,到头来,弟兄们须是享用不尽,一世快活,却不知,倘若弟兄们撒手去了,你我有了后人,也要打家劫舍过活不成?”

阮小二是有家室的,因此闻声默然,阮小七满了一碗酒来,问说:“哥哥怎生安排?”

赵楚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毕竟只知西军,山东各部,并不曾见识,这厢里做大事,如今虽有眉目,却不曾果真有十分把算。这一去青州,便是看那里好汉如云,民风剽悍,最合攻府掠州,只是个试探。”

阮小七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哥哥好算计!那厢里反了,若果真能这便作出大事,自然是好,倘若不能,走马回来,这一处梁山泊,想他里头,也是一伙不成器的弟兄,俺们并了过去,那官府,纵然使千军万马啦杀,俺这水里的手段,教他一个个沉了喂那鱼虾!”

阮小二陡然一拍额头,道:“只管见了哥哥心里欢喜,竟把他忘开!”

阮小五也跳了起来,道:“正是!哥哥,俺弟兄几个,厮杀是好手,却非算计人心的。往日有个交情,便在郓城县东溪村里,有个学究先生,文武双全,端得是条好汉子,正合拉来入伙!”

赵楚眼眉一转,踟蹰道:“许那读书的,却是忠君报国自许,不肯入伙,反害了弟兄们。”

阮小五取一条绳索,往外便走,道:“哥哥宽坐,此处距他不远,天黑,小弟便能赶到,好话分说,倘若不从,一把火烧掉他那狗窝,绑了拿来见哥哥,管教从命!”

赵楚忙将他阻拦,笑道:“五哥是个急­性­子,既是好汉,何必绑他?”

阮小五呵呵笑道:“也是哥哥说的,那学究措大,虽有好汉的­性­子,总是心思多,断了他后头的路,待俺再往城里,杀几个人前头走的,落下字款只管说是这厮所为,不怕他不齐心!”

赵楚心里算计,这学究吴用,自原著里出现,诚然是个读书人里的异类,异类里的读书人,腹有万千策,胸有一腔血,看他激晁盖,上梁山,寻常草莽好汉,做不来。只往后,渐渐果然成了个宋三郎的臂膀头脑,一腔子的血,可怜都作了蓼儿洼的那一挂,这等人物,果真能为我所用?

寻思再三,三阮并着几个渔汉,眼巴巴都来看他,心下一横,暗道:“罢,罢,终究是一条好汉,倘若果真不能为我所用,这等人物,总是个后患,不如就此结交,权作拜年,能用,便是自家弟兄,不能用,也算留个善缘!”

当下道:“正好,方是过了年夜,今夜,你我弟兄,捧个心去见他,果然是弟兄,那便肝胆相照,倘若两路人,也不强求!”

于是收拾一番,前往拜别了老娘,出门来教扈三娘扯住,道:“哪里去?”

她倒十分快活,与金莲阮二嫂说些闲话,外头并了村里的孩童抢个炮仗,眼下鼻尖上荦荦密密见了汗,双颊有了血­色­,眼眸流转,便是说话。

赵楚道:“郓城县东溪村里,有个好汉,正要拜访,你自在此处歇了,倘若要走,只管去了便是。”

扈三娘眼眸一转,进了屋去,取了双刀,道:“我也同去。”

赵楚道:“又来顽闹,大雪天里走夜路,也不怕丢你的魂?早早歇着,莫作闹!”

阮小七吃吃着笑,将个扈三娘,转眼羞润了眼,掉头便走,心里啐道:“好不害羞,又甚么值当,巴巴地教他们看笑话!”

自此,一行七八人上路,冒了大雪,各自提了礼盒,顺了官道,往小路里来投,天擦黑时候,拐过梁山水泊,前头一处绵延山脉,东西横鬲,往山外走,果然那山里,一眼并不冰冻的泉,潺潺将清凌凌水往下头送出。

阮小七笑道:“那东溪村,便是因此得名。”

顺着青溪往东南又走约莫小半个时辰,前头一处人家,但见:青溪自中过,宝塔镇双头。翠翠松柏傲霜,枯枯老树待发,铺个小桥,流云也似价,桥头两面石碑,一个写了东溪,一个写了西溪,将两个,­鸡­犬声闻,不相往来。

阮小二道:“这溪,本是个无名的,养着两个村子。前番时候,那西头的闹鬼,来了个道士,道是将那一口宝塔,往村头泉眼里镇住便可。这一番,那鬼纷纷往东溪来,闹起东溪村的保正,是一条好汉,大怒而来,劈手将那宝塔夺了,只手擎着往东溪口镇住,自此两个村里,再复不相往来。”

又叹:“那东溪村的保正,因此唤作托塔天王晁盖,也是个好汉,可惜毕竟官府里人,不与俺们一条心。”

过了桥,阮小七笑道:“前头那村学,便是那学究先生所在,哥哥莫忙,待俺奚落这厮!”

顺他手指方向,赵楚放眼去看,果然那村学是个好去处,苍翠松柏丛中,屋檐飞流,大雪里,袅袅夜烟,独将一轮灯火,照耀外头尺寸之地。

只见一围木栅,将那村学掩住,浅浅足迹,自外头柴林里,往那屋舍里尔去。

阮小七绰了朴刀,与个渔汉,十分好动,悄然搬开木栅,靠来屋前,各自点起一堆­干­柴来,叫一声道:“好学究措大,放着弟兄们不来看,俺几个,杀上门来也!”

说罢,阮小七并着朴刀,往那屋门上便砍。

后头阮小五笑道:“小七得了俺吩咐,将他这鸟窝砸了,看他往哪里去?”

赵楚失笑,与阮小二道:“二哥稳重,五哥激烈,七哥顽皮,当真世间的英雄,都生在了石碣村。”

那几个渔汉闻说,也觉面目光彩,笑呵呵依着雪林,看那厢变动。

只说阮小七,眼看那朴刀将个屋门要砸得稀烂,里头慌乱一声喊,道:“好汉莫忙动手,正是吴用在。”

阮小七哪里管他,只三两刀,那门自内里破开,一条铜链横空飞出,正卷在阮小七刀上,顿住去势。

阮小七笑道:“学究好手段,这一把铜链,上打一柱擎天,下打黄狗滚卷,且看俺!”

合着身,果然是个活阎罗,往那门里便扑,却见里头飞快窜出个灰蒙蒙影子,扯着铜链,往外头一拽,再复一送,阮小七一刀,便落在雪地里。

待要再打,那人定睛瞧的清楚,呵呵笑道:“七郎不在老娘处伺候,却来吴用草窝里扰乱,莫非吃醉了酒?”

阮小七收了刀,手指他背后,笑嘻嘻道:“果然吃了酒,却不曾醉,只待学究这里,寻好酒来解馋!”

那吴用,并不惊讶,转头看来。

只看雪中,这吴用:顶着棉布筒子巾,麻布宽衫围着内里棉袄,足登棉布云鞋,茶­色­带子,将要收束,眉目清秀,三络清须,一方白面,目光温黠,笑容可亲,正是天上智多星,人间活诸葛,端得不愧笔墨描述。

那厢里,阮小二弟兄并着几条好汉,吴用将赵楚上下瞧个清楚,心下吃了一惊,道:“竟是他!前日里听说,当是早去了青州,竟深夜来此,甚么用心?”

毕竟吴用怎生计较,这一去青州安危几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归期已有期

单有诗,只赞智多星,道是:

智冠群英卧溪村,能知天地理万民;可怜一腔英雄志,单做水泊一缕魂。

又赞:

学通古今究古今,非是完人是完人,诸葛折扇祁山麓,可叹黄粱梦管岑。

却说赵楚一行,趁夜来了东溪村,那阮小七顽闹,要撩起吴用入伙,将屋前柴禾引燃,又要坏他屋舍,教吴用一把铜链分开,却不及扑熄那火,眼睁睁,只好拱手央求,一面来看这厢。

见是赵楚,吴用心下吃惊计较,却佯作不知,依着读书人的礼,拱手唱喏,道:“二郎五郎竟也来了?也是顽皮,怎教小七,将我这吃饭的家司破掉?快来做个帮手,有好酒,正是东溪村晁保正年前送来,正好分享。”

那阮小五,看他装聋作哑,心中不忿,便待发作,阮小二一把扯住,包了手只在一旁笑嘻嘻看,道:“俺看学究这家司么,不要也罢。想学究这般一身的本领,文武双全,委屈在个村中教授,便是俺,也觉十分看不得,不若舍了这腌臜差使,寻个快活处最好!”

吴用虽有良策,奈何那烈火不得,顿足槌胸,叫苦连天,道:“这村学,非是官府里举办,乃是两个村里人筹措,便是吴用不在,也须留了给后来人,莫教烧毁,十分可惜!”

这时,方与赵楚厮见,唱个肥喏,一揖到地,道:“好汉行止昂扬,平生仅见,可求姓名?”

阮小五一声冷笑,道:“好个学究先生,平日里也是一条响当当汉子,恁地教人窝囊,罢,罢,话不投机,学究的酒,便留着自个儿受用,俺们弟兄,尽管去了!”

偏生这等痴呆­性­子,吴用不能奈何,只好将他几个扯住,却不尴尬,再行个大礼,道:“不意这时分,能来吴用处,万望见谅则个。”

赵楚笑道:“也是冒昧叨扰,学究多多担待,七哥生­性­如此,待天明,学究处但有损伤,看这一处山水,都有恩养,为学究取来便是。”

阮小五道:“甚么话?学究好不痛快,把俺弟兄们,不作个知心的看待,有甚么好?略略说些闲话,直回了石碣村,快活!”

吴用笑道:“五郎快人快语,多日不见,倒分外念想得紧,值甚么,教你动这肝火?”

将那雪团,扑灭了火,吴用看那屋门,摇头叹息,一面心想:“这几人,来也须有用意,只管仔细计较便是,只这一处草窝,怕也须再留个三五年,天晴,当寻村里匠人来缝补。”

进屋来,里头颇为不甚宽广,阮小五一心的窝火,便道:“当是个甚么宝贝所在,不如俺家里院落宽广,好汉也坐不得三五个,这读书的,忒地不痛快,只是不好。”

众人都知他一心只要挑些看不顺的,便四处都是看不过眼,也不计较,哂然而笑。

吴用将屋后雪地里,刨出两坛子酒来,揭开泥封,香气扑鼻,阮小五便又笑:“这半日,只这物事最合心意,知是赵家哥哥,怕不将学究三五年积蓄都拿来?”

吴用取着酒碗,回头道:“这美酒,前几日晁保正使人送来,我看它十分有些年头,因此又复深埋,只等开春,往石碣村里来寻你三个说话,五郎进屋来只顾埋怨,却不知,吴用自也有肝胆,如何不知五郎的心?”

一面分坐,将那美酒正吃三两碗,外头行人飒飒,雪地里有人叫道:“学究可得无恙?看你这里火光,十分不能安心,因此寻来。”

吴用道:“正是东溪村保正晁盖,是一条好汉。”

众人掀开棉帘,往外头看,只见雪地里几个汉子,手持朴刀哨­棒­,簇拥着一条大汉,紫黑面膛,身阔臂长,铁打铜铸的一般,钢针也似浓虬须,粗麻布的周正打扮,头上帻巾也乱了,执着火把,拿眼目来看。

吴用走了出去,执了晁盖手臂,引来相见,道:“保正费心,十分感激,倒是无事,正是石碣村里的三阮兄弟,一时动了念来看小弟,七郎顽皮,闹个动静要惊出吴用一身的汗。”

赵楚细细看那晁盖,心里叹息,此人诚然一条好汉,是个豪强,却非是能当大的,须知刚则易断,他便是这等­性­子。

那吴用,踟蹰不知怎生分说,赵楚又暗忖道:“这厮果然是个伶俐的人,本怕也没个托辞先杜绝咱们的一片心,如今晁盖既来,分明是个官面儿,便是有计较,一时也无法与他分说。”

去看时,阮小二阮小五几个暗暗叹息,只阮小七一面冷笑,低声道:“哥哥怕要失望,这厮果然伶俐,不与咱们一条心。”

赵楚道:“也不是他多有心思,只是不知究竟,也罢,这番的念,暂且按下,往后也有计较,只当访友便是。”

当下大步而出,把着晁盖手臂,与吴用笑道:“晁保正虽也是个官身的,却十分一条好汉,学究心意,赵楚心领,看保正也不识,自来相见。”

晁盖大吃一惊,他是一条好汉,却不甚知会江湖里事,自知赵楚,却不知他竟来了山东,京师里那一番变故,本当如今早往个荒郊野岭里,将这人葬送了­性­命,一面心里叹息不忿,不料竟直面今日见了。

这晁盖,也是好汉,虽是保正,却待这江湖里的汉子,不曾有过吃罪,毕竟身是主人,稍稍沉吟,决然道:“早知赵大郎,不想能相逢,正好一处在,同去庄子里盘桓几日,正不痛快?”

赵楚虽知这是一条好汉,终究能为宋三郎算计,便是这豪强­性­子,看他这般相待,也是有七八分亲近,笑道:“保正哥哥哪里话来?俺这一路,吃罪差拨,罔顾私情,只怕此去青州,那当官的们许多计较,怎可连累哥哥?”

阮小七叫道:“正是,正是,保正大哥十分义气,却是有家口的,不可拖累,只这学究先生,十分不爽快,将他牵连了,方心甘!”

晁盖见赵楚计较这许多,本要说笑怎不见虑及吴用,阮小七这番顽笑的话,登时教他刮目相看,暗暗称奇,心道:“这黑汉,诚然一把好手,难得这番心思!”

于是笑道:“大郎哪里的话?倘若怕牵连,晁盖便不是晁盖!”

只是几人连番推托,晁盖暗暗叹息,道:“只是可惜,一泼好汉子相逢,眼见在晁盖处,不能同去,宁不教俺不甘?”

吴用心下摇头,只好道:“保正哪里的话?我这里,酒菜都是保正送来,便权作个外头的,一齐聚了便是。”

各自入内,晁盖又教庄客们,往自家去搬些酒菜来,再三告罪,将吴用屋内那桌椅,又添了村学里的,团团一圈,也不算上下,胡乱坐定,杯到酒­干­,十分快活。

至天明,众人­精­神奕奕,商议分别。

晁盖方问:“只说赵大郎往青州去,眼见误了日子,怎生个发落?”

尚未答话,有庄客们赶来,远远叫道:“主人可在学究处?县衙里两个捕头,来庄上拜岁,见主人不在,小人几个只好引来。”

阮小二几个闻声而起,绰了朴刀便要往外来。

那阮小五,看谁的好,便是好,不肯轻易再改,只听衙门里来人,怒目将晁盖吴用两个瞪住,道:“那甚么撮鸟?敢来赚俺弟兄?”

赵楚忙按住他,笑道:“五哥只是激烈,想保正哥哥与学究两个,英雄好汉,一个义气开脱,一个闲云野鹤般活诸葛,清白的身,义气的心,哪里肯作那等龌龊?只管是往日的友朋,你我兄弟,搅扰一夜,正好告辞。”

晁盖好生尴尬,方才一席说话,看赵楚­精­细豪迈,十分欢喜,阮小五误解,又为赵楚劝阻,起身道:“也是两个好汉,奈何不是一条心的,毕竟衙门里走动。俺这便去,含糊答应,待他去了,再来相会。”

吴用心中踟蹰,拿不定许多计较,却也不好不留客,也道:“正是,乃是郓城县里两个捕头,素日与保正也有结交,一个唤作Сhā翅虎雷横,一个唤作美髯公朱仝,想是寻常拜岁。自在吴用这里,待保正敷衍去了,再盘桓几日不迟。”

赵楚笑道:“好意心自领之,保正哥哥说的也好,毕竟不是一道路子里的,上下撞着,十分面子上看不去,就此告辞,有一段义气在,便有往后相会之日。”

自木栅后,痛快告辞,远远上了山里,回头看,那村学里,出来十余个大汉,逶迤雪地里往晁盖府上而去,踏过小桥,村人不敢招惹。

阮小七冷笑道:“平日看,都是好汉,事到临头,左右推诿。哥哥莫念他,咱们也是一伙弟兄,不比谁人差了,做大事,足够!”

阮小二却叹道:“这晁盖,诚然是一条好汉,倘若只是寻常门户里的,也能入伙来作个兄弟,奈何人家官身,平白高攀不得。”

赵楚但笑,谓道:“不须着紧,他几个,果然有相会之日。想这等心有猛虎的人物,哪里肯平白一生教那当官的有钱的们欺凌?”

一边说,眼看出了山,后头有人疾呼,道:“赵大郎慢走,正是晁盖。”

几人回头来看,只见一泼人,来路上飞奔而来,有两个不曾见过的,一个雄壮,一个美髯垂胸,十分好汉。

阮小五叫道:“不得了,竟敢来追!怕是那官兵不远,哥哥先走,俺当他片刻,往梁山泊里,反上去罢!”

赵楚急忙扯住,道:“五哥休要莽撞,哪里见有轻装来追的?俺弟兄几个既有计较,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几个如何能知?”

当下转身,两厢汇合,晁盖气息不稳,手臂上扯了个褡裢,站定时候,赵楚忙把了他手臂,怪道:“哥哥何必贪路?虽是铁打的身子,这一身汗,教山风吹了,怕不要落一身病根?教俺如何担待?”

晁盖心下诧异,十分怪诞,他往日,便是这郓城县里的当头一个,只有关照弟兄们的,哪里有人关照了他?一面看这几个虎视眈眈警惕,再看赵楚不曾提防,心神宽稳,手指两个生面的,道:“便是Сhā翅虎,美髯公,喜爱结交好汉,闻听逐虎过岗的赵大郎,急忙要来面见,不有恶意。”

吴用在一旁,道:“本是不必着急,雷朱两位,来时也带了器械,只怕教人见了,平起龌龊心思,因此折头将那腰刀下来,方远远赶来。”

赵楚心知只怕晁盖诸人,不能有这等­精­细心思,便望吴用微笑,转面与那两个,道:“俺也是个担待罪责的身子,因此教都头们见笑。”

那长须朱仝,目视赵楚片刻,喟然叹道:“果真是名不虚传的好汉,某两个,身有王命国恩,本当见此不快,又想赵大郎这等人物,拼着一条身担待罪责,竟千里来全义气,又是佩服,因此只愿相见,索­性­不理那许多。”

倒是那雷横,爽快十分,大喇喇拱拱手,拿一双四方的虎睛,将赵楚上下打量,哈哈一笑,道:“好汉子,好担待,今日见了,便就此罢了!”

说来也快,说去也快,吴用略略告罪,陪了他两个转头而去。

晁盖长吁短叹,将那褡裢,塞将过来,止住赵楚推辞,道:“这一路去,那当着官司的,只怕百般刁难,手头有些银子,也好上下打点,能免些­干­系,也是好的。晁盖薄有家资,时通江湖,寻常往来,尚不忘赠送,这些心意,大郎只管生受,也好教晁盖不能尽地主之谊的心思,略略化解些。”

赵楚掂量,那褡裢里,怕不有上百的银两,看晁盖十分义气,不能推辞,索­性­收下,拱手拜别,道:“哥哥要与他官府里往来,须臾怠慢不得,只请快去,往后,自有相逢之日,三碗美酒,何处不有?”

晁盖看他,心道莫非不怕那衙门里的勾当?又不好问明,只好依依别了,往山内站着,看他这一行远远而去,心内好生烦闷,拐头往内里而来。

半路里,松林站著吴用,两人并肩,便说起这一伙,晁盖叹道:“看这几个,都是好汉,弟兄义气,十分快活。”

吴用笑道:“保正又起这甚么念?他也是一伙弟兄,莫非保正,只是孤身一人?”

晁盖把着吴用手臂,喟叹道:“也是学究在村里,想往日相交的弟兄,天南海北,有的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以学究本领,往那衙门里作个勾当,不难有青云之时,宁愿小小村学里,困著了一个好人物。”

不提他这厢,单赵楚一行,赶着晌午时候,抄近路回了石碣村,迎门撞着扈三娘,手里捧著­肉­­干­果子,都是村里方有,十分稀罕,劈面见他几个怏怏不乐,不禁好奇,赶来问,却难脱口,便籍口道:“如今雪也停了,天也将晴,早早允我那比较之事,怎个说?”

赵楚不答,眼望天果然将晴,默然半晌,道:“明日便当动身,往青州去也。”

众皆默然,不舍离别,阮小五取了酒来,狠声道:“天挡不住路,人合不得别,哥哥要去,俺们也拦挡不得,今日吃酒,大醉一场,正好做事!”

扈三娘不解其中意,看他几个果然兴致不高,不再搅扰,往一厢里去了。

PS:我很纳闷,男人莫非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妈的,心情烦躁,想暴走,大街上跑两圈去,靠!

第四十三回 计定二龙山

诗赞:

飞石女将出五行,金戟拜月风波平;世间若有百花苑,尽夸矢簇仇琼英。

又说:

今也杀,明也杀,杀来杀去杀自家;王侯将相­肉­食鄙,九天玄女也自夸;一朝草莽飞石出,天南地北一马踏,都说帝胄育万红,奈何墙外让桃花?不是偏爱此一头,这枝落尽再无它,满街尽唱青衣女,谁知山中有芳华?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单说自别了,琼英依了赵楚所说,分拨人马,逶迤往青州而来,行不半路,将个董薛两人,死去活来,切齿只恨,她也不在心上,只毕竟颜­色­十分,扮作个寻常女子,那一路的贪­色­之徒,十分纷扰,当下将面目也藏了在人里,三五十个,作行脚客人,只管赶路,往小道里,渐渐聚拢,这一日,前头斥候来报,道:“已到青州。”

琼英不曾出门过,不敢大意,忙将人马聚拢,点查过了,一个不差,孙安方赞她堪比须眉,过不半日,前头一座山挡住去路,那官道,也远远让开,距此怕不有五六里地。

抬头看那山,好生凶险,但见路人纷纷不曾有难,遂命紧跟,蛇行而过。

再不走半日,眼见日落,正是一场雪后,十分壮阔,却再无行人,官道上车痕凌乱,足迹深远,冷风夹了夜­色­,好不孤寂。

斥候来问,琼英道:“眼看这许多人,便是往前头投宿,只怕也没个去处。远远看,也有个高山,待就彼处歇了,天明你几个扮作客人,问此地百姓,何处有凶险所在,看这官道,往青州只此一条,不怕他不来。”

哪里像,这前头的山,便是阻隔了客人行脚的夜。

原来这里,早是青州腹地,再往前行不半日,便到州府治所所在。这一路来,自别后不半日,他这一路,进了济南府,绕长清往东,再无大小府城,自是走得快,待进入缁州,绵山不绝,恰是缁州南,虽不有大长山小长山,却要过缁州治所淄川,内有黉山,其余诸般,绵延至青州交壤。

自入青州,又是群山,始于淄水,过朐水而止于海,往淄川正东,便是官道直达益都,乃是青州治所,这一路,处处有水,时时见山,凶险的也有,却不知,前头这一处,好生有名,唤作二龙山。

少刻,前头探路的斥候,飞奔来三五个,远远叫道:“少歇,前头这山里,好有强人把占,只怕去不得,远远绕了官道去罢。”

琼英闻说,呵呵大笑,道:“放着这贼们,原来如此。此处何在?”

斥候道:“小人几个,远远前头打点,正撞上山去,前头山下,一处林子,本待歇息再行,却有一伙的贼人,三五十个,将前头乱乱打来,吃不住架,教俺几个放翻,又杀了三五个,那伙们不能抵挡,退上山去,将前头一处关门锁了,进不得,只好退来分说。只听那厮们说,这里便是青州所在,前头不远,乃是治所,只消半日光景可到,这山,唤作二龙山,山里有个宝珠寺,原是一伙秃厮,前日里一发儿,那大和尚蓄发作了强人,并起一伙小的,就此打家劫舍快活。”

琼英吃了一惊,道:“好天,若非这贼们,撞了治所里去。前头常有人说,青州府里有几个当官的,都是没担待,却有十分本领,倘若贸贸地教他拿了,哪里说来?”

又埋怨孙安,道:“何不早说。”

孙安不去答应,心里道:“这军都是你的,洒家如何分说?且看甚么计较。”

那琼英,喝令后头的聚拢,点了三五个女军,命那斥候道:“前头引着,待去看他这关,须一鼓作气拿下,不然,天明客商多了,不得方便。”

这一行,当时垫了些酒­肉­,振作著­精­神,一面安排整顿,琼英引了他们,五七个往山内而走,不半晌,上了山来,只看那里果然一处林子,密密地,将前头让出两座山峰,好是陡峻,左右两山环绕,只一条上山的路,众人往林子里看上去,只看那关锁落着,休说他几个,便是千军万马,情急打不得来。

琼英便命人退去,自忖道:“这一处,果然只可智取,不知山里怎生个光景,倘若拿来,也好落脚。”

问计孙安,孙安道:“那厮们果然是些强人,怎肯轻易舍却嘴边的­肉­?只消引出,使一支人手往里头骗将进去,最好斩开关锁,方好下手。”

琼英道:“最好,也有个法儿,只要我几个,将那关锁打开,你后头当随来,快快地拿了,休教那厮们看穿。”

孙安道:“只是晓得。”

琼英便教亲近的女军,点了五七个,将战甲脱去,换了裙钗,夜里看去,果然都是好颜­色­,将个琼英,飞石锦囊藏著,袖内添了一把短刀,将崔念奴往僻静处安置,自坐了大车,喝令几个好手推着,明目张胆往山上来。

却说这二龙山里,原是有高僧的,年岁既长,眼看涅槃在即,遂将那主持的位子,传了门下一个沙弥,这弥子,有一副好拳脚,凶神恶煞,寺里诸僧莫不怕他,待那老僧去了,便推他做个大。

这沙弥,有一日忽然计较,将几个心腹唤来,仗着戒刀,一把杀了一个,喝着道:“放着快活的日子,作这甚么鸟秃?把你几个,要从我,便是好,若有不从的,正有个榜样!”

那僧们如何敢违逆?一起都道:“只听大王号令。”

那厮便道:“俺有个俗名,唤作邓龙,老秃驴不知,自在山下,也有许多名胜,十分豪强,人送大号金眼虎,从此落草,便在这二龙山,打家劫舍,正经痛快过日子。但有好的,只管分说,若有获,俺取了大头,也分付你等小半。”

都说人心最是善变,那僧们,原本青灯古佛,素斋念经,也是个安稳。渐渐许多日子,随了邓龙往山下破了戒,渐渐有了念头,再不肯念起当初,将老僧告诫,一一忘却,愈发作恶,好是痛快。

转眼又过些日子,那山里的人,聚齐了三五百个,仗着上山只一条道,每逢傍晚,将关锁落了,里头几个把守的,各自分付。

在这西头里的几个,正是些新手,一边埋怨邓龙聚攒那许多钱财不肯分拨下来,将山下抢的酒­肉­,只管自取,却不防有同伙上来呼救,道:“山下一泼的贼,好是厉害,咱们抵挡不得,看他也有些携带,想是一腔肥羊,不如同去拿了,休教邓龙这厮知晓又来盘剥。”

看他几个里,人人带伤,诸人安敢胡乱就此去了?有个老成的,便劝:“休说邓龙这厮盘剥,若无他带头,你我怎地能?既是一腔肥羊,快快告知了他,便是分付些来,也不比白白送命好?”

这般计较已定,一面这几个把守了关隘,遣几个人往山后寺里去搬邓龙,不多时,人喊马嘶,火把通明,里头闪出一彪人来,当头一个,面目蜡黄,使一口镔铁连环刀,远远喝道:“哪里来的贼?”

正这时,往关外的落楼飞奔来报,道:“原来那几个贼,只是零头,他几个送着一辆大车,看咱们头上吃了亏,忙忙地推了往山下,眼看要过了。”

邓龙本也有几分算计,闻言转了心思,问道:“果然只是这几个?”

那喽啰赌咒发誓,道:“小的怎敢隐瞒大王?果然是他几个,后头也不见甚么人手,只看推车辛苦,上头想必十分有分量。这也是罢,有五七个女子,十分清秀,将那车子围着,想必不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便是甚么要紧人。”

邓龙闻听心动,几个喽啰又来怂恿,道:“大王何不将她取了,往寺里作个活菩萨?前番劫来的­妇­人,倘若年轻美貌的,木头一般,处处要寻死路,年老的,勉强扶个压寨夫人,弟兄们面目也看不下去。”

邓龙便道:“最好!你几个,往寺里去,教小的们捧起热酒,宰杀牛羊,安排酒筵,待俺成了事,也有你几个的好。”

于是斩开关锁,一声喊,望定山下扑来。

只说琼英,往车里坐著,待过了那林子,有外头的便说:“好教娘子得知,那厮们,十分鬼祟,便在四下里打望,却不过来。”

乃命扯开几个包袱,手忙脚乱地,只听金银珠宝乱糟糟碰撞,山路上呵斥连声,那打望的喽啰,愈发心动,待听里头一声喊,急忙迎去,当头拦住邓龙,道:“果然是个肥羊,只听他那珠宝,乱糟糟一面响,怕不有许多?”

邓龙愈发欢喜,抄了近路,将前头拦住,火光下,只看那慌乱十来个人,有喽啰指着里头几个汉,道:“杀俺弟兄的,便是那厮们,正好拿住,碎剐了下酒!”

邓龙细细看,果然那几个女子,十分貌美,乃缓­色­道:“休要惊慌,不害你­性­命,只管往俺寨子里逗留几日,礼送下山来。”

说罢,哪里管那许多,喝令喽啰们,刀枪齐上,押解着车,渐渐进了关。

琼英往车帘外看,这二龙山,果然一处好。

但见:强弓硬弩,灰瓶炮石,关内锁着苦竹枪矛,只一条山路,夹在左右山峰中间,一夫当关,千人不得过。过了这路,前头一处宽阔,正是山顶上,一方墨砚镜子也似平地,有前头三处关门,万无一失,那平地上,三座殿门,门上高悬“宝珠寺”,不闻佛号檀香,倒是贼匪横行。

那殿门前,排着几十个喽啰,早闻说此事,眼见大车来,都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这时分,邓龙将那铁刀持了,呵呵笑道:“将这几个贼汉,寻个僻静一刀杀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车帘一掀,火光下一道灰扑扑影子,鹅卵大小,直扑面门,清脆叱一声着,邓龙只觉头晕眼花,丢开铁刀双手把住脸面,都是血。

这时分,他方知不妙,待要逃,哪里及?

那琼英,早一声喝,外头的汉们,抢来刀枪,砍瓜切菜般乱哄哄没头没脑杀将过去,将喽啰们杀散,那女军里,有手快的,一刀剁翻邓龙,再复一刀,枭了首级下来,血淋淋挑在竹竿上,往高处喝道:“放着你些贼,敢比这厮手段如何?有一个不要命的,一刀砍了。有两个要学这厮的,添作一双!”

喽啰们哪里料,这娇滴滴的几个女子,一时发作起来,竟是阎罗殿里的­奶­­奶­,一时忙乱,到处奔走,又听山外喊杀声如震川,少说也有千人杀来,不约齐齐慌了神,瞪瞪呆呆立在殿前,不敢稍动。

将那不要命的,教琼英飞石打了,女军们手起刀落,一刀两断,大佛前前,顿时落了个修罗场,及孙安引了后军,得随了琼英那几个汉解脱关锁引将进来,里头早已安定。

乃命人收拾尸体整顿喽啰,又遣得力的,往后山夺了锁门,天已二更。

琼英使女军们搬着崔念奴,往后殿里头敬仰,与孙安几个径到前殿,那佛前供桌也不见,倒有几张大排桌,红漆小油凳子,上头布了酒菜,热腾腾方出锅。

琼英笑道:“这厮们倒好受用,正好解乏!”

不多时,后头转来人,报道:“这厮们活脱脱也能作个财主,放着安稳的百千两金银不要,偏好做贼。”

忙去看时,只见偏殿里头,一张火炕埋着金灿灿银闪闪的金银珠宝,果然少说也有千两之多,又点后院,粮草足够五七百人多半年受用,更有那牛羊­鸡­猪无算。

琼英拊掌而笑,待天明,整顿了一众喽啰,便命斥候往青州打探,又命仔细的好手,将西山把手著,教见赵楚,即刻请往山上来,一面歇息,准备勾当。

不觉间,过了年关,纷纷扬扬一场大雪,这山里竟比别处更有些时日,众人这一日,正在计较商议,西山有人来报,道:“山下来了三个,当头的正是赵大郎,只是随行的,有一个黑厮,却有个十分貌美的小娘子。”

本是大喜的琼英,闻声发作起­性­子,道:“好赵大郎,放着崔念奴至今不觉人事,又招摇甚么人物?将我戟来,好教他这负心的,吃一通好打!”

一旁安夫人闻声讶然,孙安忍不住笑,自往山前迎接,倒是琼英不肯罢休。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出了点小情况,今晚努力码字,明天两更。

第四十四回 石宝单打二龙山

诗赞:

走马流星出南离,呼喝劈风叱骠骑;乌岭斩将怜幽草,天子堂前来日稀。

又道:

福州生勇将,南国降关张,快马踏万矢,只身蹈江洋。

却说赵楚自石碣村里,终于等得天明,催起潘金莲,谓曰:“此间周全,也可安身,只在此留了,不待许久,定当转回。一路鞍马劳顿,非是你能抵挡。”

哪料潘金莲心里早有计较,往常里,三阮也有发作,看她当个隐患也似,自知也听许多杀头的计较,自此只怕再无果然脱身的时日,也狠了下心,却想赵楚身边,少也不虞杀身,当下道:“奴奴命苦,自脱了虎口,莫非又要舍弃?”

赵楚道:“哪里话?此去青州,祸福难料,只怕照应不得。”

潘金莲道:“却也有个照料的,只说有个染病的阿姐,想你男子,哪里能看顾周全?奴奴自在原处,也是个伺候人的,手脚轻快,自能照拂。”

赵楚无法,只好依她,唤了阮小二阮小五,道:“二哥五哥都是­精­细的,本不必聒噪,奈何此番做就的,不容片刻大意——将村里渔船,修葺­干­净,倘若那厢里事不能成,便当落上梁山泊里去。”

阮小二道:“自是理会,哥哥且去,安心便是,有俺弟兄在,便有哥哥后路在。”

赵楚又道:“七哥随去了,倘若事发,当有人认得,须也谨记,旦夕都要仔细,倘若那官府里有人来,先将老娘嫂嫂送往水泊里安身。”

阮小五笑道:“哥哥安心便是,这八百里水泊,俺弟兄便如自家院子里一般,看他梁山上一泼弟兄,未必能有俺熟知。一时片刻,山上去不得,却那水泊里,有个蓼儿洼,也有红树滩,芦苇荡中一把桨橹,管他千百人马寻不得。”

如此吩咐计较,待上路,扈三娘拦头挡住,问他三个:“哪里去?”

阮小七笑嘻嘻道:“啊也,不得了,俺家哥哥,如今是个犯了事的身子,倘若不去点差,莫不就此落草?”

扈三娘睨了眼眸,道:“只看你弟兄架子,不怕便是个落草的?管你自去,却要谨记,赵大郎少我一通计较,倘若有些勾当,须留得­性­命,莫教我笑话。”

赵楚吃了一惊,她怎能知许多勾当?

扈三娘笑道:“何必多疑?如今天下,尽都乱了,不看独龙岗上三庄,本是官府奈何不得的?活脱脱便是落草的一般,如今你弟兄左右计较,万千商议,倘若要光天化日能见人,何必如此?也莫须疑心,我自有我,便是你几个果真要做那不得了的勾当,­干­系我甚么?”

言毕,走马转头,望定独龙岗那厢,飞身去了。

阮小七道:“果然是个伶俐人,倘若不行那龌龊的勾当,俺倒也服她三分,十分江湖里好汉也须做不得的担待。”

这三人,冒了雪路,抄上小道,逶迤往青州而来。一路里,东平府远去,便来兖州地界,如今号称袭庆府,擦着齐州交壤,过了岱山,落草的愈发多了,剪径的小贼,也非阮小七一把朴刀杀散不下数处。

而后径在缁州境内,过淄川时,阮小七只觉目不暇接,不明道:“看这州府繁华,竟至这般,怎地那赵官家,并着当官的,兀自不肯收心,将俺一口热汤喝不得的,盘剥至此?”

潘金莲也叹道:“往日自在那处里,也见清河镇上许多落魄的人,常觉府中繁华,尤恨那有钱的人家贪心,如今见这里,一面觉道那府中也只是个寻常大户,一面却又愤恨,果然都是愈发有钱的,愈发无厌。”

赵楚道:“自古,钱权便是无底洞,谁人能满足?倘若唐时太宗那般天子,轻徭薄赋,民生尚可。如赵佶这厮,本身不是个人物,又不知民生疾苦,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自觉天下,便是自家的,纵容偏袒,不知北有虎狼,汉家天下,自此丧了。”

阮小七奇道:“哥哥如何能知,这天下便要自此丧了?”

绕开前头行人,赵楚道:“非是能知,只是看得分明。汉末,举孝廉,父别居,举秀才,不知书。这倒也罢了,读书的,所谓知书,无非能吟些酸文腐诗,倘若治国,不知民生,如何能成?你且看这天下,有汉末民生之难,有唐末胡虏之难,举国外若内羸,江南方腊一把火,好比黄巾,倘若金辽两国死战,眼见辽国难以支撑,以金人虎狼脾­性­,取了燕云,收了辽人,举国兵­精­将广,难不虎视中原,却非唐末,以至当时五胡乱华?”

阮小七不知史,闻言讶道:“甚么五胡乱华?”

赵楚一时踟蹰,他也不知,这五胡乱华一词语自何处。

这时,金莲在一旁道:“古称,华者,光荣也。夏者,中国之人也。所谓华夏,本是光荣中国之人。后又说,中国有礼仪之大,谓之者夏;有服章之美,谓之者华,所谓华夏。又,华乃伏羲之地,因此谓以华夏,则称华。”

至此,不说赵楚,便是潘金莲,悠然神往,阮小七只听这也谓之那也所谓,勉强听个大义,却觉十分心神激荡,急忙催问:“快说,快说,莫要中断。”

赵楚意外将金莲看了两眼,道:“不想竟是个才女,你且来说。”

金莲缓缓道:“自汉末动乱,司马氏建晋,又分东西。自东晋永嘉年间,汉时徙来中原的胡虏,泛匈奴、鲜卑、羌、羯、氐五部,连番征战,视中原如牧场,以汉人为牛羊,立十六国,神州陆沉,中原沦陷,便是而后一统的大隋天子,也自那胡人血脉里蔓延,奴奴只看过所说,当时汉人,十室九空,男子为胡虏下酒­肉­,女子为胡人帐中妓,中原汉人,自此丧了十之六七,便是那武悼天王,也曾屈居胡人膝下,号称虎狼。”

阮小七暗暗算计,霍然而惊,道:“竟至这般?俺也知,那胡虏畜生一般,不想如此。”

潘金莲默然,她只看这史书时,也惊出一身冷汗,深夜梦回,辗转难眠,如今赵楚只说北国金人,心下暗忖,道:“想那辽国,百多年习中原风俗,略略有些人­性­,常说辗转南下,杀人如麻,金人立国方几许?虏气深重,只怕果然那匈奴一般,倘若果真来了,只怕杀神也迟,平白受他的辱。”

赵楚方道:“七哥如今,方知这一番杀头的勾当,也非只求个活命?俺往朝廷军中,效力数年,本有一腔的英雄气,只愿报效家国,奈何这天下,不容有志气的。”

阮小七叫道:“哥哥不必说俺,反了,便是反了,三百年,也是反了。本觉哥哥一路受那鸟厮们龌龊算计也不知计较,三分不解,如今尽都知了。只听一席话,这朝廷,眼见还有些活命年头,轻易行事不得,只须有吩咐,但管都教俺去了,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倘若皱半个眉头,阮小七不是好汉。”

赵楚笑道:“七哥知我!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朝廷,虽糜烂败坏,却并未自根子上坏了,不有江南方腊,谁动他元气?譬如汉末,群雄如林,那汝南的袁术,确也是个英雄,要夺这天下,也为那许多曹刘诛灭,奈何是我?如今三国征伐伊始,正是火中取乱时候,不虞那许多。”

阮小七回头又埋怨:“眼看也要行事,哥哥又去青州作甚?将那两个狗贼差拨,一刀杀了祭旗,弟兄们寻个坐落,扯起大旗,反他娘去休!”

赵楚只笑不语,那番算计,尽都厓了来,何必急在一时?只是道:“当有始有终,朝廷不仁,俺也不义,它做个初一,俺便做十五。只是许多计较,却是做得,说不得,七哥往后自知。”

渐渐上了官道,白日里打问村人,已到了青州地面,村人手指前头群山,道:“客人若要赶路,早早趁了天明,赶过二龙山去,那山里一伙强人,白日里也敢往官道上打劫,因上山只一条路,官府奈何不得。”

赵楚哑然失笑,谢了那村人,眼看彤云骤起,不片刻,雪纷扬扯下,天地间寒风呼啸,卷了那雪,径往天空里又去。

赵楚眼望那二龙山,心道也是一个好去处,倘若那金眼虎邓龙果真敢来,也不怕他,于是道:“抄了小路,天黑赶往青州最好,也不知她一路在何处。”

心下又想:“以琼英­性­子,也该走小道抄往这厢,莫不是取了二龙山,早将鲁智深那事做来?”

一念至此,暗暗计较,实不知如今鲁智深又在何处。

却不防,方上了那林子,关内一声炮响,关门大开,里头窜出一彪人马,当真是怒马鲜甲,来去如风,当先托出一员女将,金戟烈马,挡住去路,喝道:“此路是我开,倘若要命,留下钱来!”

阮小七吃了一惊,绰朴刀便要厮杀,赵楚将他按住,好笑道:“竟取了二龙山?怎地许多日子不见,倒果然有个山大王的作风?”

那女将,不是琼英却是谁来?

只说她闻说竟又有个美貌女子,发作了怒气,自谓要寻赵楚问个清明,却那一句话出口,便是自家,也忍不住要笑,看他认出,心里道:“也算不赖,倘若不能认出,定要杀个明白!”

当下翻身下马,拿眼将金莲上下打量,看她小女儿家打扮,柔媚过人,心下又生不快。

勉强簇拥上山,赵楚丢开行李,便问崔念奴所在,手指潘金莲道:“过清河镇时,也是个苦命的人,落个周全便好。”

近偏殿,安夫人将药汤,正架了火盆往屋子里烧烤,崔念奴肤­色­愈发通透,面皮白净如璧,掩不住青紫的血脉,丰腴不减半分,却不见醒转。

安夫人道:“身子自是无虞,却要醒转,不是能奈何,只看她自家意愿。”

赵楚束手无策,心情好生憋闷,正这时,孙安来报,说是阮小七初来,当有接风洗尘,请教怎生个安排。

赵楚道:“只看琼英安排,她是这里的大王,管甚么计较。”

琼英自后头来,埋怨道:“咱们一路来,都要看你安排,又推脱甚么担待?倘若这般不爽快,与田虎那厮之流,甚么类别?”

于是自去安排,阮小七草莽­性­子,十分与众人相得,于是杀猪宰羊,又将往日贮存的­肉­菜一并儿发付厨下,不片刻,眼见天­色­擦黑,酒筵上得佛殿来。

果然见那佛殿前:酒­肉­齐备,吆三喝五,喽啰们忙忙如走兽,将个佛门,也不看面目。殿前刀枪森然,苦竹茂密,又扯开廊下长桌,燃了火盆,替换着守关把门的,又如过岁。

待众人来了佛殿,安夫人不肯出面,将些汤水,往偏殿里送去,几个亲近的女军,自在那处帮手。

琼英推赵楚上座,赵楚再三推辞,阮小七在下头叫道:“值甚么?哥哥在上头坐了,俺们心里服气,便是往后打进汴梁城,杀了赵官家,也要哥哥往那龙椅上去,下头排开大桌,只管酒­肉­来,好不爽快?”

琼英本便有三分恼火,看他只是推辞,大怒绰了画戟,往前头站了,戟指喝道:“放着痛快,值甚么当?我河北人马,义气相随,莫非赵大郎分明面子上过不去,不肯屈尊?说不好,看我一把火,烧了这青州地界,杀回河北报仇雪恨去!”

外头众喽啰,兴高采烈正紧,忽听里头发作了母大虫,急忙来看,后头倒撞出安夫人来,一面叹息,笑吟吟将他等打发了,按着手只是道:“女儿家心思,休要火上添柴,自管快活便是,莫要触怒了她。”

只在这大佛殿前,恼起了琼英,挺了画戟,倘若一个说不好便要发作­性­子,赵楚只好依她,道:“又来发甚么痴,放着好好的不做,休教那利刃伤了手脚。”

劈手将金戟取来,按住琼英肩头,将她在下首坐着,赵楚上首坐定,阮小七下首陪着,孙安打横了,笑吟吟也坐定,捧起酒碗,连饮三番。

这一场雪,当是年后第一场,纷纷扬扬一夜,天明放晴,却愈发冷冻,滴水成冰,琼英不愿他早早去了官府受那气,眼看阮小七也是十分不愿,径来商议。

阮小七喜爱这等­性­子,不防脱口道:“妹子十分豪强,倒比那扈家妹子,也不让分毫。”

琼英闻听,立时又怒,勉强按着,问道:“甚么扈家的?”

阮小七笑道:“东平府阳谷县里,有个独龙岗,岗上三户人家,独独扈家庄里出了个扈三娘,人送外号一丈青,好是豪强,因教俺哥哥走马拿了,年夜了匹马追来,本当一言不合便动手,却有计较,在俺院里将养几日,俺看哥哥,十分知她。”

琼英只留意个知她,只觉一口火热,自喉头蔓延而起,心里恨道:“好个人物,崔念奴兀自不醒,便有个娇滴滴的美貌丫鬟,却来招惹大户人家的一个,将这人,恨不能一戟刺出心来,看个黑红。”

阮小七不知安了甚么心,只看琼英面­色­怒红,心里暗笑,又道:“妹子须不知,说那扈家妹子,三把刀,一个拿人的红锦套索,东平府莫不知大名,人品也是十分美貌,有家财万千,更有祖传的铁匠铺子,三庄里有个祝家庄,俺看那庄里的三子,明情便是照着这家财而来,倘若得了扈家庄,兵甲不愁!”

琼英怒道:“倘若无人,要兵甲甚么用处?倒将她铁甲,拿来青州死命随着作反?”

阮小七十分好笑,低声道:“正是,只是俺看这等甚么兵甲军士,眼里十分不当甚么,倒是你两个,都是一时的豪强,好生作难,分辨不得高下,只怕俺那哥哥心里,也是拿捏不定。”

原来在他心里,这一夜也想道:“哥哥手里,远无供应,近无人马,看这琼英,果然是个有心的,倘若不挑起她­性­子发作,将这人马拱手送来,俺弟兄纵然三头六臂,青州起不得甚么风浪,只是俺若作个小人,免不得往后许多龌龊——罢,罢,人都说俺,­精­明仔细,为图大事,也要教哥哥身后多些计较,不值甚么打紧,最多教她两个往后多些责备便是。”

只他这一席话,将个琼英恼地甚么作价,暂且耐住­性­子,问阮小七道:“就此往青州去,也是不舍,我这手头的人马,倘若要做大事,岂不是好帮手?七哥若能留他多住些时日,最好。”

阮小七笑道:“不难,不难,只是妹子这许多心血,莫不怕人前人后都说亏欠?”

琼英恨声道:“自觉亏欠,最好!”面目通红,又道,“甚么值当?七哥也来说笑。我只一个女子,便要报仇雪恨,也须有个盼头,不见古今有行女大王的。”

两厢计较已定,阮小七又问:“孙安哥哥处,不教知晓?”

琼英道:“这人,十分有些手段,却是个瞻首顾尾的,轻易不肯掺和。要我看,这人十分明了,知晓你我不是个清闲的,因此装聋作哑,倘若你我计较出来,教他推波助澜,倒是个好手。”

两个有了计较,各自便去安排,琼英吩咐喽啰,清早里便教安排酒筵,阮小七径来偏殿里,见了赵楚,正在崔念奴身边陪着自语,十分自责。

乃道:“哥哥无须担忧,定然无忧!只是这般计较,且要教哥哥知晓。”

赵楚道:“七哥只管说来便是。”

阮小七道:“俺也问过这安夫人,道是若要阿嫂醒转,须要哥哥多些陪伴。然则此去青州,倘若事发,想那官府里兵多将广,怎生安排了她?当留在二龙山里,最好。又这一去,不知许多日子?哥哥若要真心,当多留几日,陪了阿嫂说些体己的话,常言道,万念由心起,不怕不凑效!”

赵楚喜道:“正是!也不急一时,便在这二龙山里,再歇息几日不迟。”

阮小七心道:“事成矣,琼英妹子处,往后也多些人情。”

面子上却要作难,道:“只怕哥哥­性­子,往青州府里去了,又教那厮们多些算计。”

如此,又留了三五日,待这一日天­色­大晴,早春已是到了,往山峰高处远眺,满目苍茫里,微微露出些­嫩­绿来,往山涧枝头上去看,枝条多了一重油渍,触手如酥。

孙安是个人物,将那­操­练的手段,交付了喽啰中小头目,山内人喊马嘶,好是热闹。

赵楚并了几人,正自在观看,一面说些不好,不防北山里小校飞奔而来,远远叫道:“好教头领们知晓,北路上来了个爷爷,十分豪强,小人们阻拦不得,只看他将几个小头领们拿了,扬言要自二龙山打出路去。”

众人忙问缘由,那小校道:“头领们十分相得,咱们下头的,也觉爽快,一身都是力气,因此看山路上无人,几个弟兄,便往外头宽阔处比斗,便方才时,小路上抄来一人,黄呙马,一把刀,弟兄们待要阻拦喝问,却教他轻轻捉去,便在一旁放了,教咱们早早通报,说是这二龙山十分的好,要让了给他做个盘踞。”

众人不知是谁,点了三百个喽啰,各持兵器,转往后山,孙安又吩咐了喽啰,教其余两个关门死命把守,道:“倘若有计较,只怕这两处有分说,只管死死把守,莫要出战。”

一行方来后山处,只看关前一人,三层宝甲护身,一匹爪黄马坐定,手持赶月劈风刀,腰悬铜链流星锤,面如獬豸,猿臂蜂腰,风过乃让,雨骤不打,睥睨扬目望来。

看他不甚雄壮,却似虎狼一般静静盘踞着,众人看罢,都叫一声,道:“果然是个好汉!”

阮小七按捺不住,持刀跳出,劈面便打,骂道:“好个汉子,敢来撒野?”

那人更不搭话,闪身让开,看这阮小七,果然是个头领,冷笑不止,让开朴刀,转身便走,阮小七方要追赶,赵楚忙叫:“七哥当心暗器!”

果然那人方走三两步,蓦然转面,霹雳也似一声大喝,声震山岗,百兽惊走,腥风里,山光下铜链一声响,那流星锤自腰间出,正落阮小七面目。

幸而得了赵楚的喊,阮小七也是一条了得好汉,眼见前头恶风扑面,急忙将朴刀往面目上一横,就地深蹲,只听一声响,那朴刀竟为折断,却也止住流星锤去势。

再看阮小七,足下生烟,往后便走,双臂战栗不能止,待抢回关后,方惊声道:“这厮手段不见着,却这凌厉杀招,平生第一遭!”

赵楚看那人举止,突然念起一个人物来,拿目看他,心神动荡,暗道:“若果是他,便是怎生个安排,也须取来!”

那人一锤未曾落实,心内也是讶然,回身来望定阮小七,道:“你这贼汉,诚然也是个好手,请教姓名?”

阮小七逞起­性­子,按住关头笑道:“你这厮,也是个人物,俺有个诨名,唤作活阎罗阮小七,且慢不忙,俺这几个弟兄,本领不济,教你拿了,可敢放手教归来么?”

那人按住刀,道:“有何不敢?”

将那几个小头目,一刀砍断了捆人的索,将刀指住关门,道:“某,石宝是也,今来闯关拿将,有手段的,快来厮杀,不伤你­性­命,只借你这二龙山一用。”

赵楚大喜,待要亲去出战,早见琼英,绰画戟上红马,飞马出关,攒了那画戟,迎面便刺,慌得赵楚忙取一条长枪,跳下关来,往后看著战圈,不敢大意。

这石宝,活脱脱便是个杀神,便是赵楚,不敢大意。

正是:英雄会三山,青州起战端,都教逞豪强,匹马出五关。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六千字一大章,可够么?

第四十五回 段景住献宝火焰驹

单有一个说辞,专道这世间的宝马良驹:

骐骥腾云驰万载,厩困翻飞看胸怀,本是人间­精­灵物,却疑虬龙落蓬莱。

只说琼英,恼起­性­来发作,持了金戟,飞马杀出,迎面将那石宝,恨不能刺出个窟窿,喝道:“哪里的贼汉,敢来撒野?”

石宝看她马快,不敢怠慢,架住劈风刀,叫道:“放着一伙好男子,教个女儿家拼命,看不出石宝手段!”

将个琼英,恨地冷笑,看他拍马要走,自持方才也见了那流星锤,也不惧,舒展开手臂,单手持着画戟,那画戟,一团火也似,只在石宝后心里招展,恍如一面抖风的旗。

众人看时,只见那画戟,不离石宝后心三两寸外,叫一声好,话音未落,石宝又一声大喝,回头来,那劈风刀,错过画戟,迎面分劈,琼英急忙招架,但听三两声打铁似响动,琼英回马而走,别的不知,她却心里叫苦,那劈风刀上,似有千百斤力气,重重斩来,震得双臂似没了骨头。

石宝呵呵大笑,随后追来,道:“也不杀你,将那马匹留下!”

冷不防,琼英陡然手起石出,灰蒙蒙将眼前光彩俱都遮挡,石宝大叫一声不好,横起刀,便要抵挡,哪里想,这飞石,流星一般,既快又多,他方挡住一个,又一个衔尾追来,那光景下,飞蝗如雨,刀口上白印子渐渐密匝匝,石宝毕竟挡不住这许多,啊也一声叫,正有一粒,撞在额头,血流满面。

琼英收戟,立马笑道:“看我手段如何?”

岂料这一石,将石宝凶狠发作,眼看近在眼前,将劈风刀横在手里,绊住马鞍,流星锤果真流星一般,迎面往琼英撞来,琼英措手不及,只好将个画戟,往隐约处一挑,果然半路里拦住,却她双臂不有十分力气,哪里阻拦得住?

正没奈何处,横空一把刀,豹尾铁鞭似抽在那流星锤半腰,那锤,丧了生般的毒蛇,软软垂下,石宝吃了一惊,知晓那刀上厉害,心知面目已中了伤,倘若厮杀十分不便,不敢托大,往后退三五步,拿眼来看。

正是赵楚手中一杆朴刀,没奈何处,只好奋力掷出,将石宝那流星锤解了,却手中再没个趁手的,不好这边跳上。

琼英恨恨将石宝上下打量,转头道:“这厮本领了得,兼且马快手毒,防不胜防,专为厮杀而生,不可大意。”

赵楚道:“自是知晓,你且回关,待俺看他手段!”

琼英那画戟,赵楚也使不顺手,地上取了朴刀,拦住路头,与那石宝道:“果然是个好汉,且来厮杀,今日不拿你,不肯回关!”

石宝以手扶额,嘿然道:“好女将,好画戟,好飞石!看你也是个好汉,某不肯赚你便宜,快取好马,再来厮杀!”

赵楚道:“非是不肯,着实不曾有坐骑,便是趁手的器械,也不曾打造得出。”

正这时,关门打开,里头孙安引了一百军,阮小七引了一百军,后头又琼英不忿,自引女军,往前头杀来,各自叫道:“休走脱这厮,拿住好下酒!”

石宝忙看时,阮小七换一条镔铁长枪,赤着双臂,铁疙瘩似身躯,拼命并来,心下敬他悍勇,不敢厮杀。

又看那琼英,快马金戟,两条装置打将石的锦囊,缤纷而出,宛如桃林里一场雨,自知这女将手段,心下惴惴然。

再看孙安,乌骓马,雄伟高大,举止稳定,掣着厚背双股剑,斜刺里堂堂正正往当面杀来,虽不知手段,也看出八分,暗道:“这三个,某能胜一个,胜不得两个,更有那大汉,只那一刀,自忖也是对手,好汉,须不吃眼前的亏,待重振旗鼓,拿了那厮们几个作帮手,正好杀上山来,作个了断!”

一念至此,再不恋战,拨马叫一声好汉胜之不武,扬长往山道上,泼刺刺去了。

方走不远,寻官道边僻静林子里,自在坐了,十分气闷,心道:“看他模样,是一伙弟兄,想俺石宝,走马天下,倘若也有几个弟兄,何苦收这许多气?寻个山林里去,也不必专心巴巴地往江南寻方腊落脚!”

不多时,山里马蹄声作,石宝吃了一惊,那额头上飞石击破的,血流如注,迷蒙双眼,心里黯然叹道:“只可惜一身本领,不防吃这冷亏,教他拿了去,专来折辱!”

当时奋勇上马,挡住路喝道:“放着­性­命不要,敢来害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俺便赚,休走,看杀!”

却听远远的,那马蹄住了,竟只一个,石宝急忙去看,心里不敢大意,暗道:“好汉子,须一生不肯弯腰,倘若他有黑手,将这一刀,落得个清白­干­净!”

却看那来路上,果然只一骑,正是赵楚。

石宝逞起­精­神,喝问道:“一路追来,所为何事?”

赵楚扬起手中布囊,笑道:“敬你是一条英雄,果然要厮杀,也不肯上山里将养,因此有个药膏,倘若敢用,俺便赠你。待止住了伤,流不得血,再来放手厮杀。”

石宝踟蹰不知所答,赵楚跳下马来,掣出个解腕尖刀,便在石宝眼前,一刀将手臂刺出创伤,将那布囊里,剜出一抹膏药,黑乎乎往伤口里一贴,又过半晌,将那布囊扔来,笑道:“如此,果然安心?”

石宝心下惊讶,又是好笑,翻身下马,将那膏药往额头胡乱贴了,问道:“何至于此?”

赵楚又将那马鞍上,取了一瓮酒,自在道旁安坐,招手道:“俺十分敬仰,似有神交,因此敬重。倘若不怕,敢来同饮?”

石宝看他手臂血迹斑斑,却谈笑自若,心里佩服,大笑将那劈风刀挂了马鞍,又卸去流星锤,大步而来,拈起酒瓮,畅快痛饮一气,又丢三两口­肉­­干­,大口喘出痛快的气,道:“好痛快!连日赶路,盘缠也没了,倘若不能得些酒­肉­,只怕行不多远去。”

便在赵楚对面安坐,酒足饭饱,方想起来,问道:“敢问高姓大名?”

赵楚道:“身是赵楚。”

石宝吃一惊,跳起来道:“敢是京师里好汉,逐虎景阳冈的赵大郎?”

赵楚笑道:“顽闹得来些抬举,何足挂齿?不意微薄名头,竟也能落石宝兄弟双耳,当真抬举过甚了。”

石宝呵呵大笑,道:“某自听赵大郎孤身千里送友眷,且看往日里好大名头,十分佩服,本待当是果然抬举的,如今看这般行止,果然十分的好汉子,当痛饮一场,好往江南去了,也与那厮们分说,不教当石宝不是好汉。”

又问:“只听赵大郎不肯轻易将了清白身,如何又在这二龙山里落草?”

赵楚也不瞒他,道:“俺这­性­命,倘若不失,赵佶那厮不肯安心,往青州去,当不肯坏有始有终,既是俺犯了官司伤了人命,当有所罚。只是那厮们不肯罢手,好汉子,也不该受他刀笔吏的羞辱,索­性­先行寻个落脚处,万一,便反了这天下。”

石宝恍然,赞道:“正是!无风不起浪,既他朝廷不仁,不该怨你我不义,好汉子行事,便该有个章程,无缘无故的,倒教人十分疑心。”又问,“以赵大郎一身本领,名满天下,既知后路,何必与那草莽里的,同落个流寇名声?某听说江南方腊,早扯了反旗,做好大事,不如同去投他,待将这天下倒了,也能落个封侯拜将?”

赵楚只是笑,劝他吃酒,石宝愈发不解,又不是个能按捺住的,再三问,赵楚方道:“方腊此人,诚然是个豪强,倘若起事晚三五年,当是一时豪杰。倘若空有一腔血勇,投他,也是好,倘若也要封侯拜将,行那汉高祖唐高祖之事,江南却非一时首选!”

石宝皱眉,道:“以赵大郎看,似方腊非是能成事的?”

赵楚道:“非是能成事,可成事,然则必败!”不待石宝再问,将泥土里,大略画出个图影来,将两支横线,分出个天下,手指江南一叶,道,“且看,方腊以区区一隅,如今攻略出好大基业,可知百姓疾苦,已将朝廷不作个救命的看,方腊军占据的,都是险关要津,如今兵指淮徐扬,若得之,可谓天下流通,得十之三四,一如当时黄巾。”

石宝笑道:“既如此,又有兵马良将,又有钱财流通,何言不能成事?”

赵楚目视石宝,反问说:“兄弟行走天下,可知朝廷里­精­兵,都在何处?”

石宝道:“当是禁军!”雀跃道,“只看往江南去的,数十万人马,一时为南军所破,兵甲器械,尽为南军所得,正是如日中天时候。”

赵楚嘿然冷笑,道:“俺在西军里,熟知其­精­良,京营禁军算得了甚么?朝廷­精­兵,除却京营禁军,早有两支,化作了边军。大名军不知究竟,却知这西军里,当头一个种师道,做官的里头,就独独这一个是个了得的人物。都看西军与夏辽交战非是个常胜,却不知,西军本便是最好山林间钻的,要与辽人轻骑比拼脚力,谁的主见?倘若种师道弟兄子侄里,能有一二人南下,只消引一支偏军,最是攻城略池,才好见分晓!”

石宝知他乃是西军里效力的头一号人物,说不得分辨,默然无声。

赵楚又道:“只看这方腊,起事之处,便先行那封王封侯的勾当,生生要将朝廷的面目,这会子扯下,便是朝廷里,也不敢放任,不出许多日子,必然有战事转圜来,倘若两军相持,方腊必败。”

便是石宝不识大势,也知以江南一隅而对朝廷大半天下,多半若相持,便是江南早无余力扩充,只好道:“以赵大郎一身的本领,也不见西军里甚么建树,倘若那黑心烂肺的官儿指使,未必也能坏事。”

赵楚摇头,道:“兄弟须不知,这西军,与别处不同。自大宋开国,这一泼便在西陲,军里父子相传,绵延百年,其荣辱,早与朝廷一体,秦陇壮士,汉唐雄风犹在,又有那种杨折三家良将,三十万死士,便是童贯这厮,也指手画脚不得,倘若西军要出,非这三家里主将不可指引,方腊虽有勇将,却不知兵,要胜这死士之军,难比登天!”

石宝踟蹰良久,忽然道:“莫非以赵大郎一身本领,却要只落个草寇坐落?”

赵楚手指那泥土里图影,道:“却也未必!且看燕云,如今宋金结盟,约同共伐辽国,南北夹击。以宋军步卒,而约战平地里辽人轻骑,胜算几无,然则宋多钱财兵甲器械,金人勇猛,辽国不能抵御,则国必亡。彼时,宋金相持,辽地汉儿数以千万,倘若有一军,远出泰山,攻伐燕云,取此牧场,养育战马,不三五年,以山东燕云之地,交结江南方腊,虽不止虎视天下,也可有远攻余力,何愁大事不成?”

石宝细细看了,道:“只怕不妥!俺也见辽骑金人,果然劲敌,只怕朝廷抵挡不住。果然能有一军,出泰山而伐燕云,便是能取来,只怕守不住。腹有朝廷军马,背又金人铁骑,只怕教这朝廷,又行结盟一事,好大一片基业,早先丧在战火里。”

赵楚大笑,手指东方,道:“往登州外,便是大海,江湖里沦落造船的工匠,不知凡几。若以一支水军,出海湾而登金人后背,只不打他,只是袭扰,金人于三国之战里,去不得好,落不得好,甚么余力敢再遣举国兵力南下?”

石宝不知此事,诧异将赵楚打量,心道:“竟有这等心思!”

乃问:“朝廷一厢,却作甚么计较?”

赵楚自不肯分明说来,只是道:“出山东,则南邻大江,与江南勾连,朝廷南军不得北上,只一处来的,便是西首。兄弟不看如今天下?淮西反了王庆,乃是个天生的屏障,河北又有田虎,朝廷可敢举大名京营两支禁军来攻?十数万人马,往这中原地带平地里展开,我有骑兵一支,何惧之有?江南都是水地,两支步军厮杀,朝廷里自能稳占上风,不见纵然以西军­精­良,抵挡不住区区西贼百年侵扰?因此,以水军击金人心腹,以骑军守山东燕云太平,纵然强敌环饲,能奈我何?”

一言既出,后头众人高声笑,阮小七赞道:“前头只看哥哥义气深重,不想竟已有这般计较,不若就此反了,杀进青州城,打破登州府,快快取了燕云,好教弟兄们夺他马匹牛羊,也为祖宗出一口气!”

原来他三人,见赵楚取个布囊飞马而去,好生安心不得,只好等了半日,不见归来,便教头目众人把手住山寨,三人轻骑来看,远远见这两个官道边上安坐说话,十分不解,绕来早听半晌,都是阮小七忍不住叫出一声,方将他两个打断。

石宝只抬眼看一眼,便又低头沉吟,琼英绕过来,看他那马匹兵器都在远处,奇道:“你这汉,莫不怕咱们赚你?”

石宝道:“不见有赚好汉的赵大郎。”

赵楚看那官道上,也有客人往来,都往这厢来看,便邀石宝上山,道:“如今方腊,取了歙州,纵然以郭师中,也为他所杀,富阳杭州,年前早为攻破。如今方腊,座有四王八帅三十六将,苏州、湖州、越州、婺州、处州、衢州甚尔台州,豪强遍地,纷纷响应,正是如日中天时候,早些日子,闻知童贯那厮,坐了江、淮、荆、浙诸路宣抚使,又发付中官,也与童贯一伙的阉人谭稹行两浙路制置使,调集京畿禁军,只怕西军里也有所动,听闻曾有意教这两个两路南下,若有大将到来,必然动手。如此,既是去方腊出,也不见有许多重用,更不明情势,怎生得好?不若兄弟便在我二龙山里歇了脚,不过许多日子,事态明了,倘若方腊处可建奇功,兄弟自去,倘若事不能谐,也好留有用之身,待往后攻取燕云,马踏燕山,威震胡虏,宁不为美?”

倘若石宝只听厉害尚有不绝,只一个纵马燕云,怦然心动。

他这一生,心里所图的,便是个引一支轻骑,远扬千里,陡然杀来,雷霆霹雳,飓风一般。想去江南,骑军并无许多用处,时常烦闷,听赵楚这一说,心里霍然道:“正是!只听此人名头,也知十分­精­细,既有主张,且在一边看他怎生个发落!”

于是叉手拜了三拜,道:“愿听号令!”

赵楚把手扶住,指了琼英笑道:“兄弟也须看走眼,此处的大王,非是我,当拜她才是。”

琼英嗔道:“又来胡说,好好的,管拿我取笑!”

待众人相见,石宝手扶额头,谓琼英道:“当真好手段,方才一瓮酒,便是一身的冷汗,疼痛十分。”

又与阮小七道:“方才不知,哥哥莫怪才好。”

阮小七笑道:“你这厮,俺十分心服,若是战阵里相逢,本是不识,却留个后手,俺却要看你不起,一通厮杀,阎王殿里打个转,好生痛快!”

又与孙安见,孙安避开答礼,道:“不敢守抬举。”

石宝又看他举止稳当,谨慎小心,十分心折。

一行乃往山上而来,行不半路,石宝拍了额头,道:“只是欢喜,忘了个好大事!”

赵楚忙问,石宝手指他那爪黄马,道:“哥哥不知,某这战马,年关时候,正自燕云地里过,迎面撞见几个大汉,不知何处,得来一泼好马,俺平生喜好这颜­色­,因此抢了个来,那厮们不肯放过,一路追来,怕不在左近?要做大事,何不邀他弟兄一起上山?俺看里头一个,容貌非常,本待听人说二龙山的好,只想夺了取他几个往方腊处,将上百匹好马换个前程,如今,都要献于哥哥才好。”

赵楚问那汉容貌,石宝道:“为首的那个,容貌远异常人,隆鼻深目,黄须卷发,十分显眼。俺听他几个叫嚷,说是诨号金毛犬,叫个段景住!”

赵楚大喜,道:“竟是自家兄弟!”

上的山来,琼英将上首的交椅拉开,道:“如今方见大郎心思,这头一把的交椅,便不该再行推辞罢?”

赵楚笑道:“合该推辞,却怕发作了你­性­子,将这青州,一把火烧了!”

当下更不言语,当先坐了,几人又推石宝下首,石宝慌忙闪让,好歹发落琼英上头坐了,下头阮小七作陪,那厢里孙安第一个坐着,石宝笑吟吟心满意足下头陪着,便命喽啰,道:“且将这里,不用扯旗,还用邓龙名头——只山下遣出些弟兄打望,若见有一泼贩马的客人过,拦住黄须卷发者,只说赵楚在此落脚,只请兄弟上山一聚。”

琼英又令聚起千五百人马来,谓道:“念琼英,与众家弟兄俱是一路苦命的,上下无依,自忖也无引着做好大事的手段,因此虽不止往外头传说,内里却须谨记,自此二龙山里,都须听从赵大郎吩咐号令,不可违逆。”

军里也有冷眼的,琼英要将众军发付,赵楚环顾,蓦然笑道:“想如今我弟兄,这三个都是人里头的第一等,何必掳掠别人的好?要我来断,倒不如这一支军,便是琼英引了,他三个,若果然有本事,青州之大,好汉如林,不怕招引不得人手。一人招引一千人,便分一千人交椅,倘若招引万人,也是万人交椅。”

这一遭,那河北的军,眼看也不曾甚么变故,方略略心服。

孙安三个,也不为意,心内各有踊跃,此处不提。

却说二龙山里盘踞方两日,山下喽啰上来报,道是果然小路里,北处来几个好汉,当头的一个,果然黄须卷发,十分难得,寻人便问一匹爪黄马踪迹,当是段景住。

赵楚问他:“人在何处?”

喽啰道:“奉了哥哥号令,见他只管说来,那厮却是不信,不肯上山,道是自家门设计赚他,又不肯离去,纠缠着几个弟兄,正在北山前头说话。”

当时也不及分说,赵楚孤身往后山便走,行不出官道,果然路边一条大汉,不正是段景住,只看他身后,几条赤膊汉子,各持朴刀把住去路,形容豪强。

赵楚远远看了,扬声大呼,叫道:“莫不果然段景住兄弟?”

段景住闻听,回头看来,待细细看个分明,喜极而泣,迎面尘埃里便拜,道:“自河北一别,不觉数月,小弟时常想念,不忘打探哥哥下落,不妨老天有眼,竟在此处。”

赵楚急忙将他拽住,上下打看,喟然叹道:“自别后,也是念想兄弟,想京师里吃酒,雪地里同行,十分相得,本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可怜终究老天垂怜,将兄弟送过我处来。”

段景住便扯了下首一条大汉,看他时:火眼如铜铃,宽额胜狮虎,手持一把百炼铁刀,腰悬一条镔铁长链,急冲冲行如狻猊,昂扬扬气盖虬龙,果然一条汉子!

段景住道:“哥哥,正有个好兄弟,他与小弟十分投契,本是盖天军襄阳府人,双眼赤红,因此有个诨号唤作火眼狻猊邓飞,因押送花石纲,受那提调官欺压,被他杀了,流落蓟州饮马川落草,教小弟一路追个盗马的贼,相见十分欢喜,出一口义气,随小弟南来。”

赵楚把臂观看,这邓飞,一生慷慨磊落,虽不见有十分本领,却有十分义气,本­性­正直,乃叹道:“老天有眼,竟教与这般好汉子真弟兄相逢,倘若不弃,愿请山上,痛饮如何?”

邓飞退开拜道:“承蒙不弃,怎敢推辞?”

段景住却道:“吃酒须是不忙,哥哥不知,俺看这官府,早晚教哥哥落个不好,本当作个帮手,自忖又无许多力气,因平生善看马匹,往燕云盗得许多,因此送来,不想教一个贼汉,拦路抢去一匹,虽不止打紧,却教人宁不爽快,只听说便在左近,待将这厮拿了,再与哥哥叙旧不迟。”

赵楚笑道:“哪里的话?抢兄弟马匹的,也是个兄弟,唤作石宝,十分了得,如今也在这二龙山里落了身,片刻唤他与兄弟相见。”

段景住听说,释然方笑,道:“便好,总是哥哥的,先作个人情,最好。”

赵楚挽他两个手臂,道:“赵楚何幸,兄弟竟这般舍命来,倘若有失,教如何心安?兄弟须谨记了,倘若江湖里再去,逢了那豪强的,宁肯折些钱财,切莫将­性­命有碍。”

段景住听了,双目垂泪,道:“俺行走一生,风里雨里,也不见有如哥哥这般待的。倘若哥哥不弃,就此陪了哥哥,但有差遣不辞。”

赵楚喜地甚么也似,连声道:“最好,最好,兄弟在,我也心安,有这般弟兄,那便甚么也不惧怕。”

忽又问邓飞,道:“只是一样,那饮马川,俺也闻听,是个好去处,想兄弟这许多时候打点,也是一处落脚,这般轻易离开,倘若教那官府趁了,怎生是好?”

邓飞拊掌而笑,道:“今日也听段兄弟说哥哥好,明日也听他说,方见了,不由教人心服。不是哥哥担忧,小弟也有两个弟兄,都有些手段,那饮马川易守难攻,不怕当官的有胆。”

赵楚怅然若失,道:“都是好弟兄,也是赵楚无福,怎不见来相会,宁教人向往风采。”

邓飞大喜,道:“距此也非许多日程,小弟这里,有善走的,待明日教他几个往饮马川搬去,都来相会,原不知哥哥在此,见了又怕教哥哥为难。”

赵楚喜道:“最好,最好!如此,便就上山去,这几日,快活至极,不痛饮,不能解心头快活!”

段景住叫道:“且莫忙,那一泼好马,便在后头,正有两匹宝贝,专为哥哥选来,且看如何。”

一声唿哨,远远又起,传出数十里,不片刻,烟尘飞扬,数十个大汉,驱了一泼约莫百多匹的骏马,昂扬而来,段景住快步奔出,当中牵了两个,赵楚放眼去看,叫一声好。

只见那第一匹的骏马,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自头至尾,长有一丈,自蹄至脊,也有八尺,蹄口似杯盖,双耳如尖刀,龙睛鹤颈,见而生爱,望之生喜。

邓飞在一边道:“这一匹,北方有名,唤作照夜玉狮子,乃是段兄弟自金国得来,本是金国王子坐骑,驯养已成,能日行千里,十分难得。”

赵楚道:“不为得这骏马,只兄弟一片心。”

段景住得意道:“这也不算甚么了得,更有一匹,哥哥且看!”

正此时,闻说赵楚下山,那四个飞马急忙来看,正看得分明。

只见段景住又牵出这一匹,桀骜如烈火滚滚,不敢上了辔鞍笼头,只好粗绳捆着头脸,纵然如此,也将那照夜玉狮子比将下去。

段景住大声卖弄,道:“这一匹,却是不知所出的,北方人都称,说是自西域古大宛出,又与极西的宝马杂配,方跑来了中原,又经河套数十年百年杂配,传来燕云,与野马王里的再行杂配,因此产出这怪物来,不惧虎狼,行如霹雳,万人不敢近,百兽不敢当。”

众人一齐看,只见这一匹,通体火红,鬃毾如狮,四蹄也生了长毛,却不着地,行动时候,流火一般。这马,自头至尾,长有丈二,自蹄至背,也有一丈,光景里铺洒,恍如一团熊熊火焰。

单有一首诗,赞这宝马,道:

地火烈烈卷雄风,彤云日照映碧空;骋出莽原睨万马,似燃狼烟笳涌汹。

又道:

骐骥生良种,宝马待英雄;烧霞寄壮志,横海托豪情;一朝腾风雨,只教独揽功;长驱掳万里,凭恁全死生。

正看处,那马陡然一声长嘶,扯破青天也似。古云马高一丈是为虬,虬者,龙种。

当时孙安脱口赞道:“真一匹虬龙马,人间独一条!”

正是:

方有杀神自天降,又引东海虬龙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禅归

最是梅折未折,杏花不开时候,山间寒气未解,慵懒光景里,又个说辞,道:

花如海上月,登楼拈夜珏,绵绵冬不去,春也浮暖雪。

又说:

新梅花,太娇艳,不比失语断垣边。待开过了芬芳夜,蹉跎孤寂驿桥前。千书万画不得神,三咏五吟髓不叹。只消黄昏眼。

又三月,桃李绻,风香意浓总索然。最好蘸油张苞处,­嫩­绿鹅黄休作扮。天钩地砌本无意,一缕香魂扫灵山。何惧青锋剑?

只说赵楚得了那马,尽兴只看,十分欢喜,将那绳索掣了,道:“都说,马高过丈,便是虬龙,本当厮说,原来果然,倒教兄弟费心。”

段景住笑道:“值甚么?但有此马,哥哥便添三分力气。”

一面又将那照夜玉狮子牵来,道:“毕竟日行千里,只是听闻,亏得一匹良驹,不可徒徒行路折了脚力,因此这一匹,也权且作个脚程。”

赵楚看那烈火般战马,本便十分心喜,又看这照夜玉狮子,道:“这般宝贝,天下难寻,如何委屈作个驽脚?倒是若有兄弟喜爱,自取便是。”

拿眼来看,孙安笑道:“洒家自有坐骑,却是不必改换。”

琼英道:“倘若将那红的,我倒情愿。”

赵楚道:“也无不可。”

倒是阮小七,十分眼热这骏马,走来看半晌,摩挲不止,终尔笑道:“哥哥知俺,水里的身子,这般好马,也须哥哥受用才是。”

自往那另处,选一匹黄骠马,也算代步。

石宝自不必,取那爪黄马,来为赔罪,段景住道:“你这汉,是好汉子,恁地豪强。只是一般儿为哥哥出力,取了便是,也不怪你。”

当时往山上来,段景住便问缘何至此,赵楚将自村店里别后一番说来,一面安排杀猪宰羊接风,段景住叹道:“只可惜小弟一场病,十分不是时候,倘若在侧,那厮们安敢这般动手?天可怜哥哥无恙。”

赵楚凄然道:“宁肯有些损伤,可怜念奴,方出了牢笼,又入深渊。”

众人也不以为意,只琼英似有身受,拿眼将众人看一圈,劝道:“有安夫人在,便是三年五载,总有相见时候。”

如此,山上排开交椅,赵楚为大,却要赶赴青州,眼见春暖花开,那山溪也解了封,万千留不得许久,便待分付。

喽啰们都在琼英手下掌握,本是她当个做主的,叵料推辞,道:“非是不愿,着实不能。如若上阵打杀,不让人先,却不是个做主的人。”

于是再三退让,公推孙安做主,下头有石宝,阮小七,段景住,邓飞四个一字儿排开,各自把手前后山头,不多时,往饮马川,又来两个好汉。

头一个,四平八稳,生的一副好皮­肉­,有诗证:

心窍智定裴铁面,笔落铁书举公断;应是天上明正星,却作孔目论人间。

邓飞来说,扯着此人,谓道:“这弟兄,也非有许久,近数月前,饮马川直西地面上,逢着了他,原是京兆人,本府六案孔目出身,一手好刀笔,为人聪明正直,不肯苟且,也会使一手好刀枪,因此恶了贪滥的上司,寻个由头发配沙门岛,自小弟处过时,教咱们杀了公人,落草上山。因他年长,便在山上作了大。”

赵楚笑道:“也是个好汉,倒教舍弃饮马川一片基业。”

那裴宣不敢大意,自忖道:“咱本也是一条人物,奈何官府里不容,落得个草寇大王,想今生清白也无望,虽心不肯苟且,往这草莽好汉里,都是悬崖边上,万不可再行儒事,须知,何当让时,当自让。”

乃逊着身子在下头答应,道:“若论战阵厮杀的勾当,小弟也有三五分,不宁哥哥嫌弃,愿为鞍马。”

赵楚请他在一侧坐了个头,与众人道:“不是赵楚心小,要做大事,不愿终身只是个流寇,因此须有规矩方圆,裴宣兄弟,铁面无私,乃是我等里头一等一有见识的,因此肃整法纪,非他莫属,自赵楚以下,倘若有犯事的,当看兄弟铁笔公断,众兄弟意下如何?”

孙安悚然动容,至此方归了心思,第一个道:“自当有裴兄弟公断,想自家们都是些草莽里的,最是不拘方圆,本是好,然则千万个好汉共聚,若是不有束手,只怕做不得大事,哥哥此番安排,孙安第一个心服。”

裴宣再三推辞逊谢,赵楚不快道:“莫非兄弟看俺这里,都是不可教的?”

裴宣无奈,只好道:“既如此,咱便应了哥哥分付,只是朝廷法度规矩,小弟自然熟知,却不合自家弟兄头上,因此当有个新律,要哥哥吩咐,方好下手。”

赵楚道:“都是你手段——待往后,缓缓与孙安几个商议便是,律条法度上,以兄弟为大。”

邓飞又扯另一个,但看时,果然他:

长身白面出海天,­精­做艨艟斗水顽;真州妙手楼船匠,白璧雕出玉幡竿。

赵楚笑道:“这一个弟兄,七哥想必十分相得。便是玉幡竿孟康兄弟?只听邓飞兄弟也说,道是族贯真定好汉,善造大小船只,因花石纲须造大舡,不忿那当官的欺压,一刀杀了,果然是个好汉,真乃自家弟兄,命运相连。”

阮小七便笑:“这位弟兄,果然俺先就欢喜,后日里,须多些走动才是。”

便教这孟康,在阮小七手边作个副的,再安排开酒筵,一面教打造兵甲­操­练,渐渐临别。

教将董超薛霸两个取来,待要动身,琼英拦路挡住,道:“念奴当在山上,那娇滴滴的金莲,看也须臾离不得,安夫人也道是有也就近照拂的作帮手最好,众家弟兄各有司命,难测孤身往青州去,又有甚么计较?山里安排,有孙安在,便有后路在,我与你同去。”

赵楚道:“又甚么作算?他几个若无你调拨人手,一时忙乱,只怕后路也难安。”

琼英笑道:“正是如此,合该我往外去——休推托那许多,你也是军里出来的,当知将不能知兵,甚么难处。如今既已安排了交椅,不该我一人掌了大队,只几个亲近的女军,留了便是。”

赵楚只是不允,恼起这母大虫­性­子,道:“你若不允,我便后脚里引军杀进青州来,管他甚么良贱,一股脑索­性­就此反了,最好。”

再三相劝,又教众人来分说,琼英只是道:“眼见做大事,倘若下头的不尊众家弟兄号令,那官府遣人杀来,怎生计较?这几日也有斥候归来,道是青州府里几条上将,好生厉害,大敌当前,宁教他等在我手里惯养?”

那安夫人,也在一旁劝道:“娘子计较,最是好的。­妇­道人家,也不知个中计较,却见田虎那里,各豪强都有兵马,一起发时,方能教官兵奈何不得。如若都只教娘子调拨,一时事发,纵然这二龙山难保周全。”

琼英看众人踟蹰不定,来说阮小七,道:“七哥最与大郎相厚,俨然同命,怎不为他多虑些是好?好大一片二龙山基业,莫就这般葬送推让手里?”

阮小七笑道:“妹子既这般说,俺也相劝哥哥,不如依了。本是怕剐分妹子的人手,好教都生不快,如今瞧来,倒是俺小气。”

琼英又说石宝,道:“无非些许人手,以你手段,千军万马不惧,莫非也怕担当不来?”

石宝只是笑,与阮小七往一厢站着,道:“都听哥哥吩咐,死且不惧,怕甚么来?”

不待分说,邓飞早赶了过去,与他三个一齐,连着摇手,道:“俺也只听哥哥吩咐,但有安排,不肯推辞。”

孙安无奈,失笑道:“眼看洒家只是个独木,有甚么好分辨?”

琼英便看赵楚,一面拊掌笑道:“教你都小看我,听说话,道是先时有个张仪,我虽不及他能纵横捭阖,却也说得动众家弟兄,看你甚么­干­系籍口?”

如此,吩咐了安排,琼英又教女军往河北人里,说教嗔责,总教安宁,待天晚,赵楚便道:“眼见误了行止,虽说有个管教那慕容彦达不得不看面目的籍口,总是不好,待天明,俺便往治所里去了。”

众人看他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唯独安夫人,将琼英好生放不下,一旁扯着,说了许多叮咛,再摆开酒席,正痛饮间,忽有山前喽啰来报,道是有个来落草的和尚,只是豪强,见关门紧闭不肯放进,便在山前叫骂。

赵楚忙问怎生个模样,喽啰道:“十分胖大,山风也冷,他却脱了衲衣,亮着一身的花纹,若非饥饿,只怕早打上山来也,十分凶狠。”

赵楚奇道:“怕便是花和尚来投——只是奇怪,只当五六月间方来,如何这般急促?几与原书里不合。”

乃教众人吃酒,道:“想是鲁智深师兄,本有相交,不想也来,待俺搬他上山便是。”

于是命那喽啰几个引着,往山前出关来看,果然关前,月下立着一条胖大和尚,手持禅杖,腰悬戒刀,戒疤森森,双目鬼火一般。

赵楚失笑,迎出门来,远远叫道:“师兄何以至此?一条铁打的身子,耐不住风尘劳顿,远迎不及,倒要请见谅。”

那花和尚,看赵楚出关来,吃了一惊,继而大怒,虽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咽喉里滚烫烫一片烟火,却将个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劈面打来,骂道:“好泼贼,洒家当作好汉子,将教头家小托付,你待怎有面目见洒家?”

赵楚猝不及防,急忙闪过,惊怒道:“怎地便见不得?”

鲁智深骂道:“怎敢?洒家一路护了教头,过野猪林,投沧州,眼见周全,赶回京师照全,只看教头府上,一把火都烧个­干­净,且问,将应洒家的话,作甚么说着?”

一厢说着,那禅杖,上下翻飞,挟裹着鲁智深一腔的怒火,将那饥渴俱都忘了,只看那双臂筋骨虬起,倘若一杖中实,山也须崩。

赵楚支吾不得,惊怒道:“更是何人所为?”

鲁智深咬牙切齿,道:“非是高俅父子那厮们,更是谁?洒家将你这厮,作自家兄弟当,别后十分想念,闻知落了官司,也有计较,待打破牢笼解救出来,叵料洒家一番重托,可怜都作了土!”

赵楚不能接手,默然,那智深又恨道:“休说旁人,只张教头骸骨,便在里头,教头内眷,不知所踪,洒家也教高俅那厮,发了榜文捉拿,倘若肯用心,安能折了?”

不过三五十回合,赵楚只是躲闪,那山前头的喽啰,本看这大和尚又饥又渴浑身没了八分力气,不当个好汉看待,哪里想,发作起来竟这般威风,只看那禅杖上恶风呼啸,若非赵楚,早拍作一滩­肉­泥开花。

有机灵的,飞奔往佛殿里,望见众头领便叫,道:“好不是事,那大和尚十分凶恶,与大头领打将起来,只看是相识的,却有切齿的仇恨,杀父夺妻一般!”

惊起了众人,石宝飞身上马,掣着刀便走,孙安一把扯住,道:“休要鲁莽,看是相识的,只怕也有误了,休教哥哥面目上难看,且快去,远处照应便是。”

他几个前头走,后殿里转出了潘金莲,看那杯盘尚在,不见了人,忙问喽啰。

她容貌既美,­性­子又不比琼英豪强,几日里出来,倒是喽啰当自家姊妹看,便将缘由说来,待听罢,金莲一拍手道:“啊也,只是不好,果然生了误,快安排,奴奴须说个分明。”

喽啰们急忙拦住,道:“好天大的妹子,你也不知刀枪,那大和尚一条禅杖,怕不有七八十斤?倘若磕碰了,教俺们怎往头领那里交代?”

金莲急道:“哪里会?你也不知,这大和尚,想是奴奴听大郎说过来,个中许多缘由,倒与林娘子相见闲话时有分教,大郎有口难言,非奴奴不可说。”

喽啰们十分为难,眼望安夫人,安夫人道:“好生护着,远远说个明白便是,休教娘子近前去。”

金莲急忙谢她,也不知怎的,安夫人待她,十分周到,尽是客套,并不青眼看,金莲­性­子伶俐,却能觉出她处处的戒备试探,不明情由。

当下一行,急忙抄近路往山前来,那石宝飞马先来,远远看月下,这大和尚一条禅杖上下翻飞,宛如一团白莲花,将个赵楚裹在当中,风雨飘摇,按捺不住,一声喝道:“好贼秃,安敢?看某擒你赔罪!”

鲁智深怒火高涨,却也眼观六路,看这大汉飞马走刀,势大力沉,不敢大意,急忙站住根抵挡,两个眨眼间,三五合过,赵楚手头不能阻隔,只好两厢里都权,道:“休要伤彼此,都是自家兄弟。”

鲁智深骂道:“把你个无信不义的,洒家清白一条好汉,怎肯与你作自家弟兄?休走,有几多帮手,尽都教来,若洒家走脱,不算好汉!”

虽这般说,他心里暗暗叫苦,石宝马上将,鬼魅一般飘忽,一击不中,旋即远扬,方回身,又走马杀来,十分手段,数番险些为他所趁,心里也赞道:“这厮,不是江湖上手段!”

不多时,后头又添生军,不多时,琼英觑个空子,飞石正中智深手臂,倒是他,皮糙­肉­厚,不曾伤害,却吃痛不住,又看那红眼的大汉,一条铁链劈头打来,舍命火并,似不恤­性­命,厉声连啸,激烈如潮,心里更赞,脱口道:“也是一条好汉子,虽不比那黄厮,悍勇却尤过之!”

这邓飞,本是想自家上山来,寸功未立,而赵楚将他当个人物看待,十分焦躁,眼见石宝久战这和尚不下,心里道:“既要做大事,说甚么江湖道理?石宝这厮,最是不拿这等规矩放眼看,出马便求速决,俺来添个帮手,纠缠住这贼秃,休教众人小看饮马川人物!”

原来饮马川三个来时,将喽啰尽皆卷着,也有三五百个,打散了与河北人马并在一处,这山前关内,便有看的。

不多时,琼英在一旁,又一石正中智深肩窝,饥渴又泛来,终究­肉­体凡胎,忍耐不住。

眼看教石宝邓飞两个合手拿了,那关内转出金莲,远远道:“可是鲁智深师傅么?林娘子教奴奴,有几句要紧的吩咐捎来。”

鲁智深一惊,放眼看,见是个娇娇的女子,恰那三个也停了手,将禅杖挡住空门,问道:“敢问哪家娘子?”

金莲本待靠近,却那女军,得了琼英吩咐,死死拦住不肯让路,只好远远道:“师傅却是不知的,大郎先遣林教头老小往梁山泊寻他,因是张教头故土难离不肯舍却家业,只娘子并了锦儿,如今早团聚林教头也。”

鲁智深细细分辨,觉有七分不信,怒道:“看你这小娘子,是个好人家的,如何帮了这厮哄我?”

金莲未及答话,赵楚问她道:“怎地不曾说张教头处?”

金莲道:“娘子只说一路本便劳苦,不教奴奴分添大郎烦忧,因此不敢说。”

鲁智深将信将疑,道:“果真有这等事?”

一旁阮小七笑道:“放着你这厮,不知如今山东,好汉里都说逐虎景阳冈,千里送友眷的赵大郎?”

鲁智深道:“为官府追捕,一路只是逃,哪里有见人处?”

转面又问赵楚:“果真?”

赵楚黯然叹息,略略将一番缘故说来,道:“教头一家团聚,只可怜张教头,宁不知高俅那厮?一把火,断了女儿念想。”

鲁智深再不复疑,松一口气,一身酸软,那禅杖叮啷落泥土里,仰面往尘埃里坐住,埋怨道:“既如此,怎不分说来?好生累煞洒家,两日来没了盘缠,哪里来力气与你几个厮打?”

不片刻,那虚汗,浆水一般,滴滴答答湿了地上的土,赵楚忙来扶他,道:“别后巨细,容后再说,俺几个,正在这二龙山,要做好大事,如今正有酒­肉­,在大佛殿里,师兄可管要?”

只听智深-喉头滚动,腹响如雷,连声道:“最好,最好,但凡有,都拿来。”

赵楚笑道:“师兄莫急,都有。”

乃命人抬了禅杖,一面往山里来,方进佛殿,鲁智深往那怒目佛拱拱手,权当拜了,扯着酒­肉­,饮如牛,食似虎,将个众喽啰,看的目瞪口呆。

鲁智深呵呵笑道:“洒家只管饱,莫当取笑。”

众人失笑,一面教人又安排酒菜,两厢将京师里别后一番说来,原来鲁智深自沧州回了京师,那衙门里便落了公文,相国寺不敢收留,教些泼皮护着,连夜走出京师,满心怒火,要问罪来,听闻赵楚刺配青州,兼程赶路。

赵楚心道:“原来如此。本当乱了里头的安排,果然乱了。”

待又说要往青州去,鲁智深连声道:“合该,洒家看这鸟朝廷,十分不容好人,却不至于大乱,若是只图个快活,就此二龙山里落草,不无打紧,若要做大事,却须先依着那鸟厮们规矩,有始有终,方有许多好汉来头——兄弟只管往去,洒家明日后脚赶来,待这官司了结,不怕那狗官们生出许多狠毒,彼时,一条禅杖,为兄弟打出一条路。”

正是:

帝苑走脱金鹿,中原纷纷猎逐。

毕竟鲁智深甚么心思,这一去青州府又甚么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清风山

诗曰:自古山东起英雄,东海从未风波平;泰山无字不得语,路人黄昏说门庭。

话说鲁智深夜上二龙山,酒足饭饱,乃语赵楚道:“好男儿行事,当有始有终,既是应了朝廷的龌龊,纵然往后有许多计较,不可失信小人。大郎但去,洒家后脚赶来,若有计较甚么,一条禅杖,打出个血路来。

赵楚心道:“这鲁智深,好一条汉子,非是旁的能比!以此人­性­子,素不肯轻易信人。如今林教头老小,既已折了老的,也是俺不曾多用心,如何他能安心自此跟随?想那宋公明,名满山东,他也只一个说辞,不肯青眼,俺如何能教他心服?只是这等头一条好汉,不能轻易舍了,且看他,又有甚么计较。”

当时有了计较,便与众人谓:“琼英只要去,便也去,众家兄弟在此,便是一条后路,轻易不可舍却,都是有本事的,俺也安心。”

当下歇了,一夜无话,至天命,将董超薛霸两个取来,面容白皙,身宽体胖,竟十分­精­神,赵楚奇道:“怎至于此?”

琼英只笑不语,孙安笑道:“前日哥哥要取他两个鸟厮,洒家也不教见了,怕是哥哥发作起怒来。这两个,如今也是自家的喽啰,倒十分照顾于他。”

赵楚恍然念起离别时叮嘱,果然将这两个,暂且将口封了。

眼见天­色­大亮,不再逗留,见琼英打了装束,将一身的铠甲斗鏊,径在包裹里收拾,又备些细软,将个画戟,拆作两截身边藏了,又取一把上等朴刀,装束成行脚年轻汉子。

众人看时,俱个喝彩,但看他:

扫眉抹额垂银轮,娇娇杏眼涟如春,不是人间瑶池女,却道男儿赛一珲。

那阮小七,笑嘻嘻道:“妹子好装束,倘若教那慕容彦达的女儿见了,径直勾将来,免却俺哥哥一番心思,最好。”

琼英面皮发红,却是赵楚绕了她来看,啧啧称奇,嗔道:“甚么心思?若非,唔,只管走了便是,宁敢教我扮作你甚么眷人不成?”

饶是众人豪杰粗莽,也觉出这番话来,拿眼来看赵楚,赵楚佯作不知,拊掌笑道:“正好,旁人问及,便道是自家妹子。”

本当琼英要怒,谁知她竟笑道:“正好,教那厮们都去揣心,都说赵大郎自深山里,猛虎养成,如今竟出了个姊妹,哪里说来?”

赵楚自知失语,调转话头,琼英放声大笑,将山下去来。

两厢分别,再三叮咛,不说赵楚那里,但看这几个,鲁智深歇息些时候,正待要往青州里去了,迎面孙安挡住,道:“非是师兄的心,这里正有洒家几个,十分景仰林教头为人,本哥哥有吩咐,教洒家分付几个人手,早早往梁山泊里作他帮手,休教王伦那厮生甚么龌龊的心,只是恨不与林教头相会,只好劳烦师兄。”

鲁智深道:“也是不难,洒家修个书,你教人携了同去便可。既应赵大郎,要作个帮手做好大事,洒家如何能临阵脱逃?”

孙安笑道:“师兄哪里话?有几句贴心的,师兄且请吃酒,正好商议。”

鲁智深道:“不是个爽快的!”

两人往偏殿里,安排了酒菜,教外头的把住门,孙安乃道:“师兄请看,二龙山前景怎生个?”

鲁智深沉吟不决,半晌道:“不是洒家要泻弟兄们的义气,二龙山虽有地利,却不知天时。洒家打问过村人,原先有个邓龙那厮,打家劫舍,做的不是好汉勾当,远近结怨。如今既不可就此打出大旗,依旧是他名声,所谓人和,也与那官府并无甚么差。想山里,左右不过千人,如何能与青州府这等要紧地带相争?想青州府,也是兵家重地,如今江南反了方腊,山东各路征军,都要自此处南下,怕不有数万人马?”

孙安叹道:“师兄说的是,因此不怕师兄笑话,非是孙安胆小,既应了哥哥,要暂且代里头的大,不能不为弟兄们后路虑。”

鲁智深恍然大悟,道:“可是教洒家,与教头有个计较,待事发不能为,退往梁山泊里去?何不与弟兄们分说?”

孙安道:“正是这番算计!哥哥也曾分说,倘若果真不能成事,便投林教头去也。只是这般计较,不可教弟兄们先知,乱了自家们的心。”

鲁智深睁了大眼,问道:“勾连教头,也不难,只是梁山泊里,那白衣秀士叫甚么王伦,这一伙弟兄,都是豪强,怎生与那厮分说?”

孙安笑道:“放着林教头在,那厮之甚么,恁地当大?也莫使林教头作难,那厮但管做就不是好汉的,洒家一刀,将他杀了,扶着林教头为大,一伙弟兄,宁不快活?”

鲁智深哂然而笑,也不分说,道:“既是赵大郎安排,洒家只去便是。只赵大郎若要发作,也须许多时候,待洒家快快奔回便是。万一那厢里甚么龌龊,也挡不住一条路。”

于是唤来阮小七,三个一番计较,教阮小七送鲁智深下山,同行的,果然挑出几个­精­细好手跟随,远远缀着,他两个前头说话。

阮小七道:“师兄且去,梁山泊下有个石碣村,俺弟兄三个,有两个大哥,便在里头,素有本领,只管说俺有口信,师兄但管与他两个勾连。若要往水泊里去,唯唯只一条路,乃是旱地忽律朱贵的酒店,这厮乃是那王伦同伙,万千防备,自家弟兄,方是最能安心的。”

鲁智深道:“依得兄弟所说,就此别过,洒家去也。”

阮小七看他灰衲衣大袖飘飘,是个出家人打扮,果然光景山­色­里,不见人间牵连,十分佩服,自语道:“这般好汉,合该同伙作个兄弟!”

此处,暂且按下不提。

单说赵楚一行四人,逶往青州府而来,那董超薛霸两个,心里许多歹毒,不敢明说,看这群豪强,只怕旦夕便要反了,心内一面叹息果然要失却许多功劳,恨心更弥。

眼见走半晌,行人见多,那两个将枷锁取来,恼起琼英,劈手夺过,便要锁他两个,道:“放着你两个贼,尚有许多远近,咱们也不曾教你安排,怎敢?依着我的见,一刀杀了,荒山野岭里丢却喂狼,有甚么值当!”

那两个不敢违逆,远远打拱求揖,道:“小人们,也是为赵大郎的好,倘若教青州的差拨看了,生许多龌龊计较,只为一时痛快,换来免不得一百杀威­棒­,只是不值。”

琼英喝道:“若教当官的再行龌龊,要留你两个甚么用?休道甚么杀威­棒­,大郎随你两个去了,倘若出来,少却半丝毛发,看将你两个,作甚么好头?”

将这两个,满口都是苦,叫苦不迭,道:“不是小人两个不肯用心,想如今,既误了时辰,当是青州府里安排,小人怎好Сhā嘴?如此,眼下便将咱们杀了,也少那许多苦。”

琼英哪管他许多,轻轻将个臂膊,自衔接处卸了,那两个疼痛难忍,又为她将那十数斤的枷锁,往脖颈上锁了,朴刀倒转了把柄,赶着教走。

行人眼看这当差的,竟教犯人在后头赶着,十分见笑,远远围着看,也不声张,有胆大的,拊掌笑道:“都说苍狼逐白鹿,如今竟见白鹿反逐恶狼,宁非个趣事?”

那两个,鬼门关里不知走许多,哪里又敢要面目?一面心里只是冷笑,暗道:“且教那青州府的,将这一番儿俱都看去,公堂上也不说要行那杀头的勾当,只管教提举们,吩咐杀威­棒­打杀这贼配军最好!”

这般计较,赵楚心里也有安排,看他两个满面冷笑,自也不提。

又走半晌,前头又一座大山,远远自官道往远远看,西北向,远远也有大山,不知方圆,似与二龙山并此山犄角相依,赵楚心内一跳,忙唤了行人来问,道:“这一处山,甚么名目?”

行人面有惧­色­,却看他粗豪一条配军,竟将两个官差也驱赶着如牛羊,忙道:“好汉容禀,此处有三山,犄角依着青州府。自前头好汉来地,不见有那二龙山?这一处,眼前这山,乃唤个清风山,远远那一处,换做桃花扇。那二龙山里,有个恶僧化的强贼,叫做邓龙,仗着二龙山易守难攻,行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江湖里好汉作难不得,官府更是无力。前头这清风山,也十分的恶,山上两个头领,一个换做锦毛虎燕顺,一个唤作矮脚虎王英,十分要杀人。想这桃花扇,倒本是个不值甚么的,只有一个小霸王周通,不有十分手段。近来那山里方又落草一条好汉,只听过,不曾见到,唤作打虎将李忠。”

赵楚笑道:“果然是他几个!”

只是心内讶异,暗道:“都说清风山里二虎一郎,想如今,二虎已有,那白面郎君郑天寿,怎不见闻名?甚么道理?”

这番心思,暂且按下,谢了那人,转身,竟往山里而来。

琼英忙问他:“此处也有强贼,如何竟去?”

赵楚道:“既有强贼,何不见之?须知,这世间的好汉,譬如七哥之等,非常人,那官府里,怎生不能赚来。这山里的,却是不知,却要打探­精­细,倘若能见着,方是最好。往后举兵,剑戟丛里取一线生机,怎可大意?这里的贼,不知究竟,倘若果真好汉,不怕不能赚来作一家的弟兄,若是如王伦那厮者,早早生个主意,杀之,不教他后头勾结了官府。”

琼英道:“总是你的道理!也是,那厮们,既不知心,只怕万一事发,那当官的,都是些黑心烂肺的,哪里能光明正大?若教那厮们假作来归,反以后头断你我,最是不好。”

赵楚道:“正是!”

琼英笑道:“倒是你,不来防我,便在七哥面头,也不肯轻易有这等心思。”

赵楚叹道:“怎是防你?也非不与七哥他们真心,着实不愿教他几个,也作这龌龊的心思。但凡有计较,俺一人担当,教你看了,也知,俺非果真的好汉。”

琼英嗔道:“哪里怪你?鲁莽的汉子,琼英一生,见不知几多。田虎帐下,也多豪强,也有­精­心计较的,却各自为己,不当义气。倒是你这人,十分不同,时常听说,数年来,接济江湖里弟兄,怕不有千万?哪里来那许多钱财?”

赵楚道:“俺往西军里,与那西贼,奋力厮杀,不知死生,手下倒也聚有百多个弟兄,都是好汉,每不忿那军官们盘剥,因此也不愿落了功劳,将生死里取来许多功劳,便是西军铠甲人头,换了钱财来,便是那接济的所有。”

琼英叹道:“以你一身的本领,朝廷里哪个能及?可怜,竟也落成配军,眼见这赵家官儿的天下,宁不要失?念奴果真是有见地的,千里相随,十分向往。”

赵楚默然,往山内又走半晌,丛林掩映,日光惨淡,鬼祟祟丛魑魅横行,­阴­森森魍魉奔忙,冷不防,有早醒的毒蛇探舌,十分惊心。

走不多时,董超薛霸两个骇动了心,相视暗道:“这贼,莫非要在此处,害了你我­性­命?”

又走不许久,前头人喊马嘶,怕不有百多个各自呐喊?

赵楚忙教不可鲁莽,一手取了朴刀,琼英掣出画戟,在手中攥合了,两人并往浅草丛中,缓缓而行,那董超薛霸两个,霍然动心,暗道:“果然若有人,冷不防发作起来,教这两个,俱都丧命葬身,往青州府,告知二龙山一伙反贼,看他敢以我两个为内家的,不愁打将不来,若如此,大功一件,高太尉杨总管面上,也有光彩,升官了内流的官,不在话下。”

于是各怀心思往前而来,拨开草丛树枝,将前头看,竟是两拨人,不见几匹战马,有三五十喽啰,各自呐喊,挺刀枪叫嚷。

战圈里,两条好汉,一个持一柄吴钩剑,面皮白净身体风流,恍如词中刘苏,诗里小李,那吴钩,上下翻飞,左右劈拦,并不十分本领。

与他对阵的,却是个矮小汉子,但见他红袄青裙锦绣补,冲突解拦­性­粗鲁,断的杀人放火的好手,打家劫舍的行家,一双­色­眼,滴溜溜四下里乱转。

又在那喽啰里前头,压阵的一个汉子,又看他时,但见:

虎须­色­如金,阘须如戟林,生来七尺汉,英气只半鬓。

这三个汉子,手段便是琼英也十分不齿,低声道:“若是这三个,一并儿来,我也一发杀他,不足为虑。

赵楚竟呵呵而笑,站起身来,大声道:“把你三个,如何拼死相并?”

那诸人听见,大吃一惊,矮挫的只看后头跟出个俊俏少年,细细再看,竟认出是个女子,大喜叫道:“兀那汉子,休走,待俺拿了这女子,再与你计较。”

言毕,挺枪杀来,一边叫道:“娘子何必与这配军?果然花容月貌,教俺王英十分心爱,不如同往山里去,教你来作压寨夫人如何?”

一言恼起琼英,一手持着画戟,将个打将的飞石,只抛出三个,正中那王英面目,血流如注,仰面便倒,竟昏死过去。

琼英呵呵大笑,那金须汉子,忙喝令喽啰死命抢回王英,一面远远叫道:“好汉容禀,俺弟兄,这个因五短身材,又有几分本领,因此唤作矮脚虎王英,清风山里作二当家的,俺乃锦毛虎燕顺的是,敢教姓名?”

琼英收住画戟,笑道:“竟是一山容二虎,好是难见。只是这等泼才,也敢戏弄我?管你甚么虎猫,若有本领,你三个,一发儿来并,看我手段。”

那燕顺,慌忙道:“非是一路的,这一位弟兄,俺看他能与王英厮杀七八十回合,也是一条好汉,因此动心,要邀往山里作头领,方也是将将认得,敢请教四位名头。”

赵楚挡住琼英,道:“朝廷里贼配军,天子的恶泼汉,京师里人称赵大郎,唤作赵楚的便是。”

琼英拿眼看他,心道:“他也是果然一个知事的,想与那果然的好汉,单单一个名字,却与这厮们,这许多的话。”

那燕顺,闻声一惊,继而大喜,喝令喽啰们将那王英抬了,一面欢天喜地来请,道:“不知竟是这等哥哥来,如若不嫌,请往山寨里,且教小人几个作个东,也好?平生十分景仰,不意竟在此相逢,天可怜见。”

赵楚尚未答应,燕顺又问那白面汉子,道:“既有本领,想你也不怕俺们来赚,可敢上山一聚?”

那人见那王英,竟能与他厮杀许久,心内敬服,闻声叉手道:“敢不从命?”

至此,这燕顺,拿眼只看赵楚,看他应与不应?

冷不防,那王矮虎,陡然醒转,不管头晕眼花,跳下地来抄起长枪,大声道:“兀那娘子,好手段,愈发教俺王英心爱,再来打过。”

琼英大怒,心恨他不甚君子,再不使飞石,将个画戟,挺着往前一耸,那满面方止住血的王英,粗手不及,竟教她快步赶来三五丈内,眼见丧命金戟之下,骇得丧魂亡胆,使个懒驴打滚,卷在了一旁去。

却不防,这琼英果然是个好汉也须捉摸不得的,待他仰面翻身要去,又一石,打在脊梁骨上,浑身酸软,倒地不能起身来。

琼英正待赶上一步结果这厮,那燕顺,死命救来,那喽啰们,也聒噪着来突。

真是:等闲不识英雌面,哪个男儿敢逞雄?

毕竟王矮虎­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新的一年来了,祝福所有的人们身体健康,幸福快乐。祝福书友们合家欢喜,身体健康!

第四十八回 小李广

诗赞:

掣弓能落西天狼,白马呼号挽银枪;古来征战无比过,后人掩叹小李广。

且说那王矮虎,本是个好­色­如命的,教琼英飞石三击,倘若别的,就此只怕不敢近身,他却宁舍了这五尺身子,不肯轻易退后,又执刀枪来并,却教又一飞石,措手不及正中,四肢上没了供应,力气消亡大半,伏在尘埃里,那金戟眼见便落,一条­性­命不能在。

慌得个锦毛虎燕顺,急忙叫道:“且留他­性­命,冲撞也有赔罪。”

琼英哪里管他,心恨这厮龌龊,那手里,又加了三分力气,不防一厢挑出一刀,点开那画戟,正将矮脚虎­性­命就下,待看时,赵楚笑道:“也是个弟兄,何必坏他­性­命?”

琼英恼道:“便你是个烂好人,这厮好生可恶,看你甚么计较!”

那燕顺安下心来,好悬跳出咽喉的心,慢慢放下,一旁丢开器械以表觉悟恶意,一面叉手答谢,道:“倒是好谢哥哥,这厮生来便是个好­色­­性­子,待回头,教他负荆来赔罪。”

那王英,半刻里几丧了九条命,待赵楚搭手将他捞起,不敢再近琼英身前,暗自打探,口中道:“好老天,世间也有这样个娘子,若非哥哥搭救,怕是九条命,也都没了。”

赵楚笑道:“正是合该牢记,你这厮,惫懒泼皮,须知这世间的女子,非是个个若怯怯,堤防往后因这­色­丧了命。”

王英连声道:“哪里再敢?往日好生仰慕哥哥,今日到了小弟几个地头,不如同去吃一杯酒,待小弟几个,将这两个当差的杀了,从此奉哥哥作个大,快活不提。”

那燕顺心想:“以俺两个,一个原是走贩羊马的,一个本是推车的,如今青州,便只俺此处是个祸端,那官府里如何能放过?江湖里好汉,往来清风山不知几多,一个也不见来投。乃是俺两个,籍籍无名,也无三分本领,倘若这人上山,不怕是个小,也不是好?”

于是也来请,将刀倒提着,来杀董超薛霸。

琼英睨这二人,冷笑道:“想如今二龙山里,兵马无算,好汉数条,也不曾将大郎生困了,你这山寨里,甚么好?敢来相烦!”

那两人面面相觑,燕顺问道:“莫不是邓龙那厮?不是个好汉,时常请他往来,再三推托,若非二龙山不易攻打,也早占了他的巢。”

那董超薛霸两个,连日来叫苦不迭,正是方脱了虎­茓­又如狼窝,本当这草莽里的汉子,一言不合便舍命火并,哪里却知,草莽自有草莽的规矩,更不知,赵楚竟在这青州里,也有许多交情,眼见燕顺来杀,扑倒尘埃里求饶不迭,如今看他立住足,急忙往赵楚这厢近些。

只这两个问,赵楚也不细说,手指了琼英含糊道:“那厮,算个甚么人物?早教琼英打了二龙山,如今数条好汉,都在那里团聚,早间方离了来。”

不说燕顺惊心,只将个王英,骇得又远远走了些,不敢再近。

这时,那郑天寿在一旁见礼,众人各自答应,又邀赵楚上山去,看看天­色­尚早,那王英道:“哥哥不必担忧,只管要去,俺们也不敢强留,倘若有用时候,教人来唤,总能到。如今天­色­尚早,赶黑前头有个清风寨,哥哥当往那厢里歇息一夜,不在这片刻。”

赵楚暗暗称奇,原看许多个出处,这王英若非面目可憎,便也不是个好汉,却看他,口齿伶俐,虽也一样的好­色­,却诚然是个人物。

当时应来,邀那郑天寿道:“萍水相逢,落地都是兄弟,不如同去?”

郑天寿毕竟心灵手巧,乃是个银匠出身,也读几天子集经书,便唱个喏,道:“不如从命,只看天­色­渐晚,往前头走,也须投宿,如此,叨扰则个。”

一路上山来,只看这清风山:前头一条路,满是苦竹枪石灰瓶,排开数百个喽啰,这厢关,那厢寨,千军万马不得过。正是春水解冻时候,一条宽阔溪流,自山顶奔腾而来,好不有声势!

赵楚心道:“只看那宋江往山来时,青州反了一众好汉,果然有这一道山溪,将个霹雳火杀的叫苦不迭,果然也是个好去处!”

只是这清风山,毕竟譬如二龙山一般,藏不得大众,挡不住敌多势众,不如梁山泊周全。

倒是琼英,低声谓道:“看这一处,倘若与二龙山联手,未必不是个好地方。”

不及多说,上的山来,有小头目大开了寨门,大小人等一起迎迓来,那几个,推拥赵楚往上座去,赵楚道:“不可!常言道,强宾不压主,都是一家弟兄,何必教俺过不得去?”

于是将那虎皮交椅扯来,往大殿下再来排开,赵楚坐了客座上第一个,燕顺作陪,王英又往下首来坐,眼见琼英,急忙避开,来赵楚下首里抢了座子,讪笑道:“正好借哥哥些贵气。”

众人失笑,琼英只好对头里坐了,那郑天寿,便在下首打横着又坐了,安排喽啰,酒­肉­流水价似往来送,不觉尽兴。

席间,燕顺道:“既是上山来,哥哥何必多住些日子?那当官的,恨不能咱们避之不及,又送他口边做甚么来?”

赵楚道:“既允了应官司,便不当半路里走脱,休教赵佶那厮,好将你我兄弟小看!”

燕顺默然,再三叹道:“只听哥哥名声,今日看了,果然俺几个比不得。倘若俺,杀人便是杀了,寻个几端,就此落了草,痛快不好?与那当官的也说始终?小弟只怕哥哥此去了,诸多不便。”

王英道:“不如便与二龙山里结了好,俺再将桃花山一发儿拿来,好与哥哥做大?”

赵楚奇道:“也与那里,有交好?”

王英道:“哪里好?原来那山里,是个甚么不痛快的做主,惯与官府有些往来,小弟看他不惯。前些日里,往去厮杀,本当只一个,谁道又来一个,唤作甚么打虎将李忠,颇是有些手段,他两个合手,小弟讨不得好。”

燕顺笑道:“哥哥不知,原本青州府三山,也数小弟两个为大,二龙山邓龙,桃花山周通,都不是好汉­干­系。这周通,能使一杆长枪,十分骁勇,颇有力气,自夸力比项霸王,惯学汉末江东孙策为人,因此诨名也唤作小霸王。本他落草最是日久,这桃花山也是个好去处,官府奈何不得,却与小弟两个,不十分亲近,因前些日里,青州知州慕容彦达有个妹子,正是朝廷里贵妃,探亲归来,为教小弟们不至闹腾,三山里都送些物事来,那桃花山里送的,少些,那厮便来寻衅,教小弟仗着地利打将过去,倒使王英十分不甘,过几日追去,却又有个打虎将李忠,本领高强,周通那厮邀上山去,推作大。”

赵楚十分称奇,心道:“只看这等架势,却与寻常造反不同,竟彼此都有联络?”

王英怏怏道:“倘若那厮果然有甚么小霸王孙策能耐,俺也服他,光明正大较量,十分寻常,却会许多偷­鸡­摸狗勾当,小弟原是个推车的,哪里能知那许多?因此十分不忿!”

一面与燕顺换了眼­色­,这王英便试探问说:“哥哥,小弟有个话,不吐不快。”

赵楚道:“彼此兄弟,有甚么不能说?只管看话,不作甚么打紧。”

王英便道:“如今,二龙山里既来了果然的好汉英雄,小弟虽这­性­子,只怕改不得来,却也自忖能为哥哥作个下手,倘若哥哥能看得上眼,不如二龙山桃花山合作一处弟兄,怕他甚么官府?”

赵楚似甚踟蹰,拿眼来看燕顺,燕顺本教王英自说,方便有个余地,如今只看,这些许的心思,当不得赵楚面,当时起身离座,往殿下拜道:“只请哥哥指个出路。”

赵楚忙将他两个扶起,道:“自家兄弟,何必这般见外?可是有甚么不当处?”

燕顺道:“非是小弟两个说大话,原本青州府领兵的,都没三分能耐,征缴不得。如今却转来两个厉害人物,头一个,乃是青州兵马都监黄信,原是个大名府军里的,如今转来,因管着二龙山,桃花山,并小弟这里清风山,便取个诨号唤作镇三山,十分豪强,招惹不得。年前,有小的们探报,这厮果然方来青州,练起许多人马,小弟这里,正是第一个过不得去的,却非要哥哥救命,又是哪个?”

赵楚笑道:“原是这厮?俺也听闻他名头,却不是个十分手段的人物,值甚么兄弟这般担忧?”

王英跳脚道:“哥哥只管看自家本领,不知小弟两个,只堪是三拳两脚的江湖里汉子?那厮,俺也寻往交手,不是对手,十分厉害!”

燕顺道:“这一个,只说倘若杀上山来,小弟两个联手也能冲将下去,然则毕竟是个领兵的,想也有许多计较勾当,只这清风山,如何能抵挡?更有这厮,纵然不算个甚么,他却有个响当当的靠山!哥哥不知,青州本有一条人物,乃是开州人,­性­如烈火,手段高强,唤作霹雳火秦明,乃是将门世家的后人,一条狼牙­棒­,青州素无敌手,却为那当官的忌惮,不容引兵,这黄信,便是他徒弟。都说,打了孩,娘出来,倘若黄信这厮,万一教小弟几个合手杀败,这霹雳火岂有不肯出马之意?彼时,两条虎狼,数千军马,清风山玉石俱焚!”

赵楚默然点头,道:“那霹雳火,果然是一条好汉,有手段。”

这两个又拜,道:“果然要请哥哥救命才是。”

琼英在一旁暗自沉思,心道:“那邓龙,浑然不知生死,遑论前途,无非寻常一条汉子。这两个,却比他强许多,知自家,知前途,只是这等肝胆,尚未见了人,只听名头便能骇怕至此,也非果然的好汉。”

又想:“想那好汉,譬如七哥,明知前路上都是生死关,却只因义气相投,将个颈子一拍,从此九死不悔。又那孙安,虽有心思,流落江湖,能明前后,能断是非,也是个好汉。又那邓飞段景住,一个每战必先,一个常念旧恩,这等好汉子,他几个如何能比?却看那鲁智深,只为一时传言,如他不惧大郎本领而千百里追仇者,遍数天下,能有几人?更不必说石宝那等生来的好汉,这两个,值甚么当自家弟兄?”

一念至此,又念己身,暗自道:“把他些男儿,谁甚么三纲五常,能困住琼英的心?你有弟兄情义,不看我也有不让之心?不为一点儿心意,只将你等好男子,不教小看琼英,也该如七哥一般!”

当时,竟怔怔然,心神激荡,恨不能将一颗心剖出,好看个明白。

只见赵楚将那燕顺王英扯起,十分不悦,道:“一般儿自家弟兄,只是未曾同胞,值甚么拜来拜去?也不瞒兄弟,俺这一去,自也有心思,这世道,不容好汉,俺再三忍耐,求一富家翁而不能,千万为赵佶那厮害,如今可怜我妻,缠绵不醒,心中仇恨,滔天一般。那慕容彦达,若能容好汉,便为弟兄们同求个前程,若不能容,三山五岳,反将去也!”

又踟蹰道:“只是怕这一番计较,倒将兄弟安宁日子破了,好是过意不得。”

燕顺叫道:“哥哥哪里话?自燕顺落草清风山时,便不知世间规矩王法,只恨没个带头的,做不得好大事。如今哥哥在,小弟平日景仰,如今心服,甚么安稳?只消哥哥吩咐,小弟万千都依。”

那王英,颇是面目生红,道:“小弟只是个推车牵马的,本领并无三分,又是个贪­色­好酒的­性­子,哥哥不弃,俺怎有它心?”

又来扯那郑天寿,道:“看你也是个落魄的,不如同投山上,如何?”

郑天寿哪里肯,他是个清白的人,有些手艺,走遍天下,怎生也饿煞不得,于是左右推脱,不肯入伙。

赵楚心道:“这厮既是上山来的,想必他两个自有手段,俺何必计较这许多?”

当时劝住发作的王英,笑道:“兄弟不弃,俺也不必复言。不瞒兄弟,二龙山里,兵马都是琼英自河北携来,有几个自家兄弟,十分投契,俺写个书,待明日,你两个使人往去见他等,各自安排便是。”

王英自告奋勇,道:“不怕哥哥笑话,小弟混迹街头巷尾,颇是熟稔,不如小弟随着同往青州去,倘若万一,有个照应。”

琼英喝道:“好将我小瞧,莫不是那飞石,不教你伶俐了心思?”

赵楚道:“王英兄弟,一番好意,你又来使­性­子。也是兄弟好意,只是此去,毕竟不好自生事端,不如待明日,你与二龙山里联络到,再赶后往青州府里来?只是怕有凶险!”

王英呵呵笑道:“哥哥端得小瞧王英,倘若不见凶险,哪个担忧哥哥此去?”

一面留了郑天寿山上多住几日,那郑天寿看廊下喽啰虎视眈眈,不敢推辞,只好谢了礼,有小头目引着,往后山里去。

这厢燕顺道:“既有计较,哥哥不如待过几日,小弟们安宁些,腾出人手,同去最好。”

赵楚道:“已是晚了许多日子,怎可眼见到了门口,反而又教那厮再生些事端?赶明晨,便往衙门里最好。”

那两个苦劝留不住,只好依依惜别。

下山时,春阳昏昏,晚风惨淡,将个远近山岗,照地血雾弥漫一般,眼见前头一处繁华,人烟怕不有三两千余?琼英倒拖画戟,将董超薛霸两个辍着,不放走远。

赵楚命教两个,将那枷锁自披了,手指前头道:“便是清风寨,他这里有个武知寨,当是往日结了善缘的,若非天­色­不早,也当拜会。”

一言未毕,前头两山夹峙中间,那官道内涌出一彪人马,都是骑军,怕不有五六十个?果真是人如龙马奔腾,当面扑来。

董薛两个大喜,琼英挑起画戟待要拦路,那人马里,一声高呼,有人远远叫道:“可是大郎?自京师一别,转眼两年,好教花荣想念的苦!”

众人急忙看,只见前头骑军自中间,霍然分开,里头拱出个少年将军来,好相貌,怎见得?

但见他:

红­唇­白齿凤眼俊,高眉入鬓玉额庭,蜂腰常悬穿云箭,俯冲犹如海东青。

这人,一匹碎星马上端坐,得胜钩上挂银枪,腰中箭壶,背负雀画弓,眉目如画,英姿飒爽,便是黄昏,掩不住一身的英气勃勃,那等样貌,琼英也忍不住喝一声彩!

果然,人称小李广,英雄是花荣。

且看他,一面近了身,滚鞍下马,叉手三拜,欢天喜地张了双臂迎来,立在赵楚身边,细细打量,眼中垂泪,怅然叹道:“想离别时,大郎昂扬世间难寻,时常梦里相会,都是大郎风采,竟不虞,英雄落难至此!”

正是:金砖玉瓦两相逢,切切叹叹恨平生。

毕竟赵楚何处识得花荣,清风寨里又怎生个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花门

诗曰:

大江东去波澜平,蹈海暗夜苍龙行;寻常埂上乡农语,尽说水泊千夫英。

且说这花荣,本是个将门的后种,年少好仪容,一手家传的枪法,万人莫近,能骑烈马,善使弓箭,青州闻名,都叫小李广。只这世道里,习武的,纵然有擎天的手,时常掣肘,便是他,委屈暂作个赋闲的富人,有报国之心,却无举荐之门。

宣和元年初春,花荣眼见老母病重,乃以冲喜之事,行了洞房花烛之礼,叵料便是良医,回天无术,眼看老母病入膏肓,只得依了叮嘱,往京师里来寻前程。

哪里他知,那京师里,开国的功臣贵勋后人,也以斗量,小小青州府的,几无立足之地,盘桓许多日子,眼见盘缠花尽,正无计可施间,因出手颇是大方,却得几个泼皮指引,正往李师师那厢寻个周全。彼时,正值赵楚自西军里省亲——说也是他,好端端的种家军里,功劳尽能遮掩上将,以百人队,将个西夏人杀地闻声­色­变,这一处拉拢的,那一处卖好的,种家如何能依?寻个由头,教他往枢密院里来报讯,正在李师师处说话。

只听有人来访,只问姓名,道是青州花荣,赵楚当时大吃一惊,便当果然有个水浒里英雄,忙忙迎出门来,毕竟是个地头蛇,安排人手前后打点,又央了李师师出面,果然不几日,落下个泼天的好来。

看官你道如何?

只看原本花荣,清风寨里落个武知寨,便已是少年得意,却不知,此知寨,只看兼着青州府巡检司,也属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直辖,称得上并属统辖,一者,清风寨知寨,实属青州府辖,二者,却又有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治理。只是这两属的知寨,虽有权辖,却无品阶,只是个差遣。

品阶者,阶官也。若无阶衔,便是个白身,譬如上司抬举某某,教吩咐暂且作个甚么统带,朝廷里须是不曾发落的。

这一来,既有李师师出面,那官家赵佶,暗暗探听得知竟是个白面的少年英雄,如何敢吩咐留着?急忙发付了个从七品的武翼郎,便是阶官,又教枢密院上下查点,果然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有个下落青州府的巡检,青州府又有个专设的知寨,便令合个知寨,教青州府自命一个文官统带,以武翼郎,差遣知寨,发落个实打实的七品官儿,将花荣,命教早早离京不可延缓。

看官,莫道这小小的七品官儿。只看青州知州,即全名唤作“权知青州州军事”慕容彦达,本是个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若要再行升迁,便是个实打实的节度使,倘若中转,少说也能落个签某院事的,正经差遣,却不过正五品的知青州州事,也是青州,乃京东东路一处军家重镇。这武翼郎差遣知寨,却比个知寨,好处千百倍来。

以武翼郎转了知寨差遣,倘若再升,若在青州,或是再无巴望,却这差遣,再行升时,并非无望知州之事,更有这武翼郎身份,便是知寨任上有事,调拨也须朝廷里发落,京东东路也不可肆意打发。

花荣自然欣喜,他祖上清白出身,虽非贵勋,却也是名家,以白身晋为七品衔的职官,也算少年得意。

当时心存了感激,又与赵楚分说许多时日,十分相得,别时,又知他竟将一­干­差事好处让了他人自来陪,再三拜别,而后十分想念,自知这人并不将前途看重甚么,与江湖里好汉十分相得,便遣了人手,时常打探,年前忽有讯息传来,说一番果然,花荣自此每日里,出清风寨往东探望等候,今日方相逢了。

两厢见面,各自不及说别后的话,那花荣,将个枷锁扯住,双目垂泪,道:“可怜一条威震边陲的英雄,落难至此,大郎莫忙,待俺吩咐那两个厮,打开枷锁,不教劳苦。”

赵楚看他,初见时,不过潦倒的少年好汉,如今,也有些权势,长成一个人才,笑道:“也有些力气,无非三五斤重量,若要脱开,不在此时。”

又道:“毕竟兄弟如今,朝廷里落了担待­干­系,不可乱了法度。”

花荣剔开个眼目喝道:“把甚么差遣­干­系,怎教朝廷这般苛责?京师里一番变故,俺也听闻,大郎不须有差错,作甚么这般对待?且莫忙,只在俺这里住了,休往那厢里去,教他等又辱没英雄!”

再教董薛两个开锁,赵楚道:“也不急在一时,俺本­性­是个青皮,哪里能披戴枷锁赶路?这两个泼才,一路只要加害,这枷锁,俺素知兄弟恩情深重,只怕沿路见了落下­干­系,因此方在前头落上,只看天­色­也晚了,却也有闲人,莫教兄弟作难!”

又问道:“自别后,常念兄弟风采,本当少年得意,谁料当年白袍将军,也落了心事,眼见都落在眉目上。”

喝令董薛两个,花荣一边道:“只管将枷锁都取了,但有­干­系,俺自担待。”又来埋怨赵楚,道,“大郎也非那时,甚么­干­系?休小看花荣也是一条好汉!”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