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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如此盟约

丢开那枷锁,花荣把臂,让他往内里走,一边叹道:“大郎自是知晓,俺祖上都是武将,如今权知这清风寨,上头又有个一路的提点刑狱司,处处盘剥欺压,尚不如自在江湖里厮混,欲求自在,哪里能得?”

一路进来,但看这清风寨,南北分又人家,街铺林立,肃然整洁,偶有行人,行­色­匆匆,当时赵楚笑道:“都是兄弟功劳,可叹如今,落了配军,不能再行走动,若非如此,将这一番,巨细往上头告知,转个实职的高官,也能光宗耀祖。”

花荣闷闷不乐,道:“大郎本领手段,知那枢密院也能,看甚么下落?俺看那上头的,这世道惯能埋没英雄。”

一面往街上走,镇中心,是个衙门,却并不入,花荣手指两头,道:“南面那处,乃是文官知寨,唤作刘高的所在。小弟是个武人,惯不与这厮往来,自在北面另开个小寨,便是所在。”

得到门首,有几个军汉把门,让教大开了寨门,里头亮起灯火,赵楚放眼来看,也有三五百军汉,便问:“兄弟何来这许多军汉?”

花荣笑道:“大郎须不知下头的,衙门里,自有州衙统属的司,司立所有军士,唤作弓手,只作巡捕州县勾当。小弟这里,却是统着青州州外­干­当,招募土兵,不必雇佣,不分类别,因此不属禁厢民军,只看上司偏好。小弟惯爱骑军,只招募这些,都是本地豪强弟子,若非骑军­精­细,只怕更众人。”

举步往内来,里头闪出一伙豪强人,十数个队正,三五个指挥,花荣却不及将,帅不三五千人等。

再看这一等军汉,行脚轻捷,面容骠悍,赵楚再叹,道:“可惜兄弟一身本领,只看这三五百人,形容­精­壮,当得起数千人,却不及作个将官。”

又埋怨道:“一般儿兄弟,何必教下头的这般劳顿?若教上司知晓,少不得兄弟一头苛责,何必?”

那指挥里,有人便笑道:“这一位兄弟,许是不知,刘高那厮,甚么夯货?他若寻衅,便是知寨平安自坐,也能生出事端,怕他甚么?”

花荣喝道:“把你这惫懒青皮,须又吃多了酒?放着这一位,乃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又来取甚么顽笑?”一面与赵楚赔罪,道,“大郎不知,俺这里人手,自神宗天子后,不容­干­吏充当,都自民军里选来,大都江湖中的,­性­情粗豪,倒要见笑。”

赵楚却道:“不然,我看这兄弟,不改草莽豪爽,若一个个都与那读书的一般,唯唯诺诺,倒要教俺小瞧。”

那人便笑,道:“这一位哥哥有眼见,知寨平日里交结的好汉,怕不有三千五百?却无一有这一位哥哥的见地。”

赵楚回头道:“花荣兄弟,本身便是一等一的好汉,都说强将手下,不见弱兵。”

乃引往里头,吩咐下头的人,将酒筵快快铺陈来,赵楚看他自来也不过片刻,竟那熟的生的,看的饮的,一­色­儿宛如早早备好,惊奇道:“竟这般快?”

那指挥笑道:“自年前,知寨早晚吩咐具备,旦夕不见哥哥来,都教俺几个受用了,厨下日夜不敢停火,只等这一时。”

赵楚甚觉恩情厚重,推辞了上席,只好与花荣并肩在上头高坐着,看这一­干­指挥队正,果然都是花荣心腹,方忙忙问了­性­命,一个个叫来,并无差错,众人心服,又指引琼英来,笑道:“说也是,这一位,只看面容,却将你家知寨比将下去也。”

众人都笑,道:“果然比将下去也!”

赵楚道:“乃是河北一个奇女子,众人不知,唤她琼英便是。”

众人乃又安心,本当果然是个贴身的清秀小厮,只看耳廓,有珠痕,便十分有些规矩,愈发亲近了些。

待略略用些酒食,那几个指挥,都道:“看那两个当差的,不是良善,下头的不知好歹,休教往刘高那厮处龌龊,咱们往去看他,哥哥自有知寨说些知己的话。”

赵楚站起身来,把臂送了众人出门,再三道:“千里万里走来,一身也无请众兄弟吃酒的钱,只好看你家知寨这里,算作借花献佛。”

再回头来,花荣早命撤消了宴席,请赵楚往暖阁里坐了,自往下头,再三来拜,道:“方才人里,也有刘高耳目,不敢教那厮寻哥哥这里不好,自别后,不意今日相逢,哥哥竟落难至此。”

赵楚忙来拜还了礼,扯住道:“自家兄弟,又甚么拜来拜去?兄弟恩情深重,本也十分想念,许多知己的话,本当相聚说来,却是俺这一番,一个不当,便是破家灭门的祸端,生怕连累兄弟。”

花荣吃了一惊,道:“哥哥何出此言?”

赵楚指了琼英,道:“兄弟不知,俺这一番开罪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佶那厮。俺与阿姐,兄弟自知。这厮为求一己之私,发落俺往青州府来,甚么图?一路里,谋害怕不有三五遭?可怜我妻,方离了虎口,如今却在鬼门关前,辗转不能回。这一来,纵然那慕容彦达,暂且拿捏俺不得,却不见在他手里?砧上鱼­肉­一般!一个说不好,俺这一路,交结许多弟兄,打出青州府,待反个早晚来。方才也不知那人里,与兄弟贴心的几个,不好果然托辞,如今瞧来,却怕果然要连累兄弟。”

花荣本吃一大惊,渐渐面目潮红,缓缓平复,而后和缓,道:“管不得那许多!不瞒哥哥,小弟这两年来,上头盘剥掣肘,自不必说,教个刘高那厮,几番谋害要取利,若非有些自家弟兄,怕也遭了毒手。都说兵来将挡,哥哥且在俺这里将养,俺看那厮们,能奈我何?”

便教赵楚坐了,自往后头里去,不知有甚么计较。

琼英趋前来,道:“倘若果然是个好汉,何不瞒了这许多,待事发,不怕不平添个帮手?”

赵楚摇头,沉吟不语,心里道:“不知宋江甚么手段,俺却比不来他。小心经营,将心比心。这等好汉子,自初见,略觉有水浒里一番滋味,待又有了林教头,方知果然便有。这等人物,勉强不得,谁知如今依琼英所见赚他,往后可能如宋江一般死心笼络手里?果然是好汉的,譬如这花荣,不可暗赚,只消顺势而已。”

乃与琼英道:“既是一家弟兄,不可使手段赚来,顺势而为便是。”

不多时,花荣引了两人,径来拜见,手指赵楚,语道:“便是我时常说教,念念不忘的赵大郎,慷慨是英雄,不可怠慢。”

赵楚看时,这两个,一个清秀­妇­人,也有二十许年纪,行动舒展,眉宇开阔,有大家户出身的秀气,着一身素­色­的衣衫,行动款款。

花荣道:“那时见时,便与哥哥分说,此是内里的,娘家姓崔。”

那崔氏,又再拜,道:“当是伯伯面上。”

赵楚急忙避开,道:“阿嫂且慢少礼,上座容俺拜过。”

复行了后礼,教花荣一旁扯住,那崔氏,有将门之风,看这赵楚,与常人不同,讶然多看两眼,拿眼去看琼英,两厢又厮见了。

花荣又引另一个,道:“小弟归来不几日,家母辞世,舍下小弟,并这一个,当与哥哥见了。”

赵楚看这少女,碧玉有过,花信未满,当是桃李年华,一双杏子眼,两挑柳叶眉,偏爱鹅黄颜­色­,最喜高靴蛮裙,倘若妆作个少年,恍然便是花荣当年风采。

不由好奇,问曰:“何不见标梅?”

那少女闻声,耳根也一片红灼,脱口道:“噫!这一位大郎,好与众人不同。”

花荣颇是无奈,道:“哥哥不知,她却与常人也有不同,虽已早有标梅的年纪,总不青眼旁家少年郎,高堂在时,便有发付,如今舍下不在,小弟也奈何不得,只好教在内堂里,肆意妄为,也是哥哥面前,不怕笑话。”

赵楚暗暗心忖,这样一个女子,也有主张,奈何命里好生乖蹇,竟发付了霹雳火去,登时恻然,生了怜惜的心,与花荣道:“我却看这妹子,天真烂漫,姑嫂自在说些应时的话,当是兄弟福分。”

又问名号,琼英在一旁嗤一声笑道:“大郎平白将世间的女子,都当那甚么一丈青看?”

花荣道:“别无名,双亲在时,俱唤小妹,外头都叫她花小妹。”

那花小妹,十分好奇,问道:“甚么一丈青?乃是大蛇,怎地也有人敢有这等名号?”

琼英冷眼只是笑,赵楚待她不能苛责,只好道:“乃是东平府阳谷县里一处豪强,生个娘子,武艺­精­熟,走马骁勇,因此有个诨号唤作一丈青。”

花小妹便往后退,咬着手指吃吃叹道:“好一个大娘子,甚么不好,偏爱个大蛇?”

赵楚好笑,与花荣道:“果然这世间的女子,都怕那物事!”

琼英闷哼一声,这时,里头又出来个老嬷嬷,怀里抱了婴孩,崔氏忙忙迎手接来,花荣道:“正是年前,小弟膝下,添了个后,如今方不满百,正是元宵那日。”

赵楚闻言,将随身的囊里,取一条长命锁,上头打了虎头,将那婴孩脖颈里悬了,细看时,拊掌笑道:“只看面目,果然又一个小李广——非是俺不讨好,倘若旁人,只说状元之才,却知倘若那时,倒教兄弟府上不自在。”

花荣果然极是欢喜,那花小妹在一旁将婴孩逗弄,口里道:“好端端的,中甚么状元?不十分好!教他长成了,骑马弯弓,活脱脱花门的好二郎,不是最好?”

眼看天­色­已晚,花荣又令备好香汤,请往内堂里歇息。

赵楚道:“俺却不比兄弟风雅,甚么香汤沐浴,最是好不生受!生来泼皮的身,俺看寨里,有积雪未消,正好寻个僻静,打熬了筋骨。”

那姑嫂两个,又来看他,十分惊奇,不知竟有这般怪人。

于是那三个,一个爱说些江湖里的趣谈,一个­性­子恬静淡雅,另一个却最是伶俐年纪,扯着不放,自往里头去了。

于是将些冷水,夜风里痛快清洗了,赵楚打发开伺候的人,往帐子里暗想心事,猛听外头花荣责备下人,乃下地来,开了门,果然两个伺候的婢女,低着头不敢答应,花荣责她不曾用心。

乃笑道:“想她两个,也是爷娘生的,自家女儿,往兄弟府上,虽是她等福气,却是自家阿娘心头的­肉­,何必苛责?俺素知兄弟是个心肠好的,若因着俺一些惫懒气,教她两个受气,却是不该了。”

那两个使女,果然是平素不曾得这责备的,万千委屈,心里直道那人忒是古怪不肯受用,怎地都落了自家的不好,又听他这一番话儿说的暖心,由不得将那一股气,化作个感激。

花荣方收了声,告罪道:“自在小弟这里,却教哥哥不肯自在。”

赵楚道:“哪里是?倘若别家,俺便是曲着­性­子,也须不教人许多说头,便在兄弟处,方由着自家­性­子来。”

望那两个使女告了罪,道:“也是俺不曾着想自家兄弟好心,倒教你两个受气,担待则个。”

那两个,待落了发付自去歇息,一面走,各自道:“这一位,果然是个怪人,却与旁人,是不同的。”

只说花荣两人,进了屋来,斟茶坐了,道:“今日心里欢喜,本来探看哥哥可曾入眠,不觉惊动。”

赵楚道:“不曾有,只怕往后牵连兄弟。想兄弟如今,如花美眷,又添儿男,倘若因此受了上头责怪,怎教俺安心?”

花荣道:“哥哥不必担忧,但有计较便是。只是眼见元宵早到,哥哥不如便在花荣处歇息了,待过了佳节,再往州府里,最好。也多些时日,待俺上下打点,总好过贸然。”

赵楚道:“不是不肯,前番送了林教头内眷往郓城县去,便已过了日期,想那官府里,­精­灵剔透,只怕早多些计较。一路里,又逢许多弟兄,如今倘若在兄弟此处逗留,又教那厮们更添由头——自此便在青州,何必着急这一时?想清风镇往府里,不过片刻脚程,待安定,想念时候,自来讨扰便是。”

花荣三番五次相留而不得,只好依他,道:“只是有一桩事,哥哥须依俺。”

赵楚问他,又不肯分说,便道:“都依兄弟便是。”

又说些闲话,花荣告辞而去,一路往偏房里来,心事重重。

孩童自有嬷嬷安排,崔氏方与琼英别了来,换着小衣,看他眉目不展,问说:“自年前,看你欢天喜地,今日也说赵大郎,明日也说赵大郎,恨不能Сhā翅也见了。如今果然见了,怎地又愁眉不展?”

花荣道:“非是愁眉,只恨这世道,竟容不得好汉子!赵大郎此来青州,虽已离了京师,那官家生­性­那般,怎肯就此罢休?我只听大名府里一顿棍­棒­,好悬打杀一条英雄,想那慕容彦达,虽有个贵妃的女儿,贪滥权势,如何就此安心收手?可怜这一条大汉,往了州府衙门里,只怕不由人。”

崔氏叹道:“能甚么计较?你在那官儿们手下,整日里吃气受罪,若非求来个武翼郎,这知寨的差遣,早晚教刘高也夺了。想这厮,自诩风流,内室里的,也能奉送上司,不由得不来欢心!”

花荣怒如海潮,骂道:“放着这腌臜厮,不提还罢,一说,不由人恨不能一刀杀了。这些个读书的,不知廉耻,曲解圣贤,以内室,豢养前途,俺也知有个苏学士,也曾作出这等易妻换妾的勾当,只是不知,这世道,毕竟奈何?”

崔氏忙道:“休搅扰了那厢里,阿姑与这琼英,十分相得,只看模样,恨不能换帕,自在说些闲话,莫教听了去。”

花荣颓然,默然坐了半晌,道:“过两日,本是丈人坟上该添些香火,只怕赵家哥哥此去州府,要多龌龊,放心不下,只好自去照应,却要你一人去了。”

崔氏道:“不必忧心,想那州府里,这琼英也去不得,你既要留他此处照应,不如天明,分付阿姑留挽着她,倘若能勾当使唤,取来赵大郎,也教他知晓你心意。”

花荣听了,果然欢喜,道:“最好,就此早些歇息了,你且与小妹分说,教她如此这般。”

崔氏笑道:“左右都依你,甚么不妥?”

便往外头,唤来花小妹,如此这般一番吩咐,花小妹依计而行,不提。

正是:遍地英雄渡无船,中原寂寂可人怜,明日黄花蝶也愁,谁教胡风绝春园?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堂难

诗云:

忽闻堂上惊虎胆,杀威棍落如雨点;英雄振臂唤风云,摧破苍穹指长安。

一夜无话,至天明,外头有轻巧走动,赵楚翻身而起,将衣衫整齐穿了,开门望来,原是昨晚那两个使女,打着洗漱的水,并无怯怯之­色­,一面低声彼此催促,似教各自叫唤。

见赵楚来,那两个,忙忙浅声答应,外头转来花荣,见面笑道:“只看哥哥歇息甚晚,教她两个门外答应,怎地搅扰哥哥清梦!”

赵楚道:“最是清爽时候,贪睡却要误了大事。”

一面方洗漱了,花荣自衙门里应个景归来,又吩咐上下,排开流水似酒筵,甚是排场。

赵楚道:“自家兄弟,何必铺张这许多?劳烦人手,都在兄弟府上开销。”

花荣道:“不提京师里时候,哥哥一日小宴,三日大宴,如今在俺地头里,些许果腹的用,值甚么当?每有上司来时,小弟处,早早备着银两供应,如今哥哥到来,俺心里欢喜,留将作甚么使唤?平白送他那厮们,玷污小弟银钱来头!”

便教使女,往请琼英,赵楚拦住头,道:“俺也知,大户人家里,每有宴席,不教内室的来,却你我,兄弟也,这排场的,你我二人,三五日受用不尽,但教阿嫂小妹来,尽管拿俺作甚么外人看?”

花荣笑道:“这王法规矩,也不改哥哥­性­子,倒是花荣小气!”

于是唤来三人,迎面看,琼英面­色­疲倦,本有三分倦­色­,如今竟有七分。

赵楚忙问她:“何必劳苦?”

琼英勉强住呵欠,睇他一眼,嗔道:“只当不­干­心里的当,原也在意?”

那花小妹在一旁,掩着­唇­秀气笑道:“奴奴不知甚么江湖里勾当,只贪听说,不觉天已大亮,因此不曾教她好生歇息,方才出门时,朝露深重,只怕染了寒。”

花荣假意责道:“倒教你一时贪心。”慌忙令人往取郎中来,一面赔罪不迭。

赵楚道:“须不­干­小妹要紧。”

便问琼英,道:“可有不适?及早请郎中看了,休得逞强,教安夫人彼处牵挂。”

当时寨里郎中,往来问切,花荣暗暗使个眼­色­,那也是个伶俐的人,如何能不知?便端起个架子,沉吟踟蹰,面­色­十分不决,拿眼目,将赵楚不住瞧,欲言又止。

琼英恼道:“便是合该死,也不必遮掩,快些说来便是。”

赵楚责道:“好端端,不提长命百岁,也该无病无灾,又拿甚么小­性­子?这先生,但有不妥的,都说来便是,讳疾忌医,却是个不该。”

那郎中便道:“如此,也不必隐瞒。这娘子,本有心疾,前日里积攒下病根,一路奔波劳顿,多有风寒,眼见山里,又遭了恶风,不是好,如今发作起来,也是好,早早将养,不可劳心,不可忿怒,旦夕便好。”

琼英闻言笑道:“自家身子,不比你这摸骨断方的明知?无非些许微恙,不值当这般娇惯,只待片刻,即刻便好。”

赵楚却知,果然琼英心事未了,一路又须照看军士,又当指引行动,心神俱疲,乃温言道:“休要逞强,先生乃是个良医,常言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不可再使小­性­。既随我来,当按我吩咐。”

琼英一时羞起,欲辩无言,花小妹也劝道:“正是,合该正当!”

花荣不好多说,那崔氏伶伶俐俐,看着郎中签了药方,一面教下头的往铺子里去,也来劝道:“莫见青春年少,便将这小病微恙不当个事端,奴也见些良医,都说病若入了肌理,便是人间的仙子,也须薄许多红颜,来日方长,切莫一时慢了前头。”

琼英闻听,踟蹰不定,讷讷道:“只是大郎此去,谁知甚么凶险?若不能随往,不得心安。”

花荣笑道:“方才往衙门里,也告了三五日的闲,正好陪了哥哥,同往青州府里去。待厓过三五日,病情好转,再去不迟。”

再三计较,熬不过花荣坚持,只得应下,赵楚一边欢喜,又是叹息,不知究竟。

眼见日当正午,后-庭里一处桃花,正绽开了苞,蓓蕾鲜艳,暖气回升,春意渐渐。

花荣又教铺开了酒筵,自取一领紧身的白衫,腰间悬一口剑,引了官印,只在内堂里站立,登时满堂彩。

但看他:

面如一升白银,恍似海上明月,托出一方茭白,映着满园光景。活脱脱周郎,生似似仁贵,遍数天下的英雄,再无一个脱过他去。

又将那雀画弓,并着一壶穿云箭,将着贴身挂了,收拾利落,­精­细­干­当。

赵楚一面看,称赞不住口,却道:“看兄弟这般装束,当年京师里人人争看的风采,登时便回了。俺这许多年,结交的弟兄,唯独大名府里小乙兄弟,方可与你比肩。”

花小妹掩着­唇­儿笑道:“琼英扮作个兄弟,却要将他两个,俱都比下去了。”

琼英羞道:“又甚么疯话,拿我作趣?”

那崔氏在一旁,着眼迷蒙,想他两个,初见时,花荣一身白衣,当时文人士子,俱吟风流,他却弯弓落日,虽无满堂彩,将崔氏一门的心,栓将过来,转眼,竟已两年矣。

只是心下忧愁,她怎不知花荣心思?将义气,看作比天也高,比海更阔,这一副打扮,分明便是紧塍厮杀的模样,只怕那官府里,倘若一个不好,果然杀入青州府,不教落兄弟义气,花门世代,俱都如此。

但听赵楚,拿言来劝,道:“看兄弟这一副打扮,俺便知你心思。却是不必。俺这一去,休管好歹,慕容彦达暂且奈何不得,只须仔细提防,不怕他。”

花荣道:“无妨!仔细些,自是好的。”

崔氏看他,并无犹豫之­色­,心里道:“想那上司,今日也来盘剥,明日也来苛责,小看花门家风,竟有些觍颜的,敢来讨要小妹,想他顶天立地的英雄一条,又是义气同心,只怕一腔子怒气,平日都掩着不曾发作,这赵大郎来,便有个为大当头的,但凡心里欢喜的,便是捅破个天,奴也管不得那许多。”

赵楚手掌那婴孩,低头观看,待罢了酒饭,终尔道:“兄弟心思,俺心深知,天下间,虽无一母同胞,却有担当的弟兄。罢,也须管不得那许多!”

几人不知他心思,待送出门来,董薛两个面­色­凄苦,只好将枷锁披来,一面又被琼英将脖颈里打量,不敢延误,催促起身。

自清风寨往青州府,约莫只二十余里路,绕过清风镇东山,官道上行人客商如麻,形­色­纷纷,偶有官差,呼喝驰骋以作乐,行人里有好汉,敢怒不敢言。

再过关卡时分,花荣虽有官文引信,那把关的军汉,兀自冷笑,道:“便是上头的州府官人,往来也须留下买路的,小小一个巡检司知寨,拿俺怎地?说得好,便是好,说不好,教人锁了,发落与那三山的反贼一处,看你老小不保!”

赵楚各自解劝,一面取些碎银予他,道:“些许银两,值甚么兄弟发作?不看这许多行脚的客人,俱与你我一般?不必在意。”

那军汉几个听了,睨眼来看,笑嘻嘻道:“啊也?看你这配军,也是知些规矩的,且慢,你这一行,要打此处过关,又须留了保钱!”

赵楚问他:“何谓保钱?”

那军汉道:“容易!便是你这发落不是好的贼配军,谁知­干­系甚么泼天的好歹?倘若化作强贼,要自俺这里过,往后官府老爷们知晓,当来问俺的不是,却非安心的保钱,又是哪个?”

赵楚道:“我也有官府里印信公文,如何作假?一路自京师来,不知有甚么保钱!”

那几条军汉,早看他随身的囊里,尚有许多银钱,闻声大怒,各持棍­棒­劈头来打,一面骂道:“贼配军,恶汉子,敢顶嘴?打死也算合该!”

赵楚将个枷锁,横行往他群里一撞,喝道:“一路来鸟气,俺也千万般忍让着,便你几个,猪狗一般,安敢欺辱好汉?放着这一处卡,须是收那黑心烂肺的钱。爷爷也有甚么保钱在身,说得好,分付你些,说不好,却有一对拳头,须敢来吃?”

那军汉们登时一哄而散,高声叫道:“不得了,强贼莫非要造反?”

赵楚也不赶他,站住脚呵呵笑道:“快些,快些,早早与慕容知州告说,便是自西军里,来了个古人,手头有些受人托付的物价,教他早早来取,莫误了时辰。”

众军闻言,意甚踌躇,不敢刁难,只得眼看上司飞马往青州府去报,打开拒马木栅,忙教众人径去,暗自胡乱猜测。

一行少说也三五十人,眼见省却许多买路的钱,急忙一涌而散,越过了卡,青州府城便在眼前。一处高阔城池,散漫军汉三五个聚在一处,笑嘻嘻一面打量行人,肩头斜倚的刀枪,也如沾了春寒,懒洋洋不起几分力气。

自西门入,迎面车马市井,李家大郎的羊羹店,杨家小娘的甜点铺,郭家翁翁剪刀摊,刘家嬷嬷茶水肆,更有正是年里,那卖弄花灯的,舞枪弄­棒­的,也有一段唱腔的,酒气冲天,­肉­香如熏,最是好光景。

赵楚叹道:“七哥过淄川时,便叹那处繁华,倘若能来,眼见这等光景,想是十分吃惊。”

花荣劝道:“哥哥不必想念,想众兄弟处,也是酒­肉­快活,十分想念哥哥,待寻个安稳,往去相见便是,左右不过半日的脚程。”

赵楚闷闷不乐,道:“都是一处好兄弟,奈何这老天,不容聚在一处快活。”

于是问人,那司法参军的衙门里怎样走。

行人看他,惊谓果然好汉,手指前头,道:“自紫柳街往前走,看到一排气派门庭,便是青州府衙门,又往后头走,乃是两个通判衙门,再往后走,便是司法参军衙门。”

花荣­精­细,暗问牢城营,本地人如何不知?谓他道:“牢城营,却在城南,往城外去,行不五六里地,一处荒坡,上头有个军马场,过了军马场,便是牢城营。”

赵楚闻听,十分惊奇,道:“青州竟有个军马场?”

土人笑道:“大郎自是远路里来的,不知青州。本此处,便有个马场,山东各地,但凡有良马,便都往青州送来,三五年,便有三五百战马送往大名府。”

正此时,那街角的茶肆间,忽一声冷哼,似甚奚落,极是不屑。

赵楚闻声去看,只见一角白衫,隐约没在人群里,却有三五个毡帽严实的剽悍大汉,讥诮将眼目望来,并不说话。

心下更添烦闷,自不去理他,举步与花荣往那紫柳街上走,赵楚道:“毕竟同去不便,俺也有些拿捏,倘若果然青州都是慕容彦达的人手,不怕他起歹心。兄弟且寻个住处,待事罢,明日再往牢城营里去。”

花荣笑道:“哪里那快?司法参军处,落了文书,待明日,方要报知刑事推官那里,待刑事推官再往司法通判处告知,又须问知州衙门落印信,若无三五日,不能罢休。”

乃往土人指引处来,但看知州衙门后,高悬狴犴图,自有军汉把手着,寻第三家时,果然便是司法参军衙门。

且说这大宋,只一个刑狱事,各有分端。主问查的司理参军,主缉拿的府衙巡检,主审讯接收的司法参军,更有主翻异别勘的推官,不必提通判。这一桩事端,赵楚极是赞叹,却是终究不知,如这般有分端者,有宋以来,为何冤案丛生,民望包公如婴孩之于父母?

董薛两个,将贴身的公文,交付衙门前公差验看了,那公差道:“今日无事,官人们自在安坐,且随我来。”

步入衙门重重,开阔狴犴堂下,三五个青底幞头的官儿,一面说些闲话,在后堂里答应,待听前头有人报说京师押解的配军到了,便容出一个不情不愿的来,稍稍整顿个衣衫,往堂上而来。

待看赵楚,将那公文上下打量,那官儿失笑,道:“不想竟原是条大虫!噫,看你这金印,当是离京是刺上,只看从前,也是个当军的,如何不曾刺字?莫非你这厮,竟敢削面?”

所谓削面,便是以药物消弭面目上官府金印,宋军里,大半军汉,都须刺面,有得返原籍的,因着乡人取笑,只好暗暗削面。

赵楚答道:“非是削面,当年西军里,身是效用,因此不曾刺金印。”

这一番,那公文里自有分说,这官儿,都是心死伶俐的,赵楚此来青州,个中原宥,他几个如何不知?左右寻些为难而已。

再三看时,及将上头的戳期明白,这官儿登时发作,将个惊虎胆,拍地震天响,喝道:“把你这厮,文书里有分说,正月年前当落来青州,如何竟敢延误?左右休容分说,且将八十大棍,仔细打来!”

那阶下的军汉,闲来无事,眼见有活计,不分前后一声喊,一起涌将上来,董薛两个往一厢闪开,相顾冷笑,只盼这棍­棒­,将这大虫就此打杀最好。

叵料赵楚一声冷笑,道:“只有个慕容韦,也在西军里当差,不知你这官人可知?”

那参军闻声,急忙喝令且住,叫住赵楚问道:“下官自知,当是知州府里的衙内,你如何得知?”

赵楚不与他分说,道:“他做下好大杀头的勾当!与你分说,只怕不周全,来,且将俺一通好打,正将那一桩说不得的,教宫里慕容贵妃也得知一二。”

参军面­色­­阴­晴不定,终不敢开罪,又看州府衙内如今尚无分说,心中恼恨,只索那公文上,盖着了官印,喝教本处军汉,自董薛两个手头取了钥子,打开枷锁,又换了本处枷锁,教押往州府狱里看管,自往州衙而来。

待见青州知州慕容彦达,三十许四十欠的年纪,生就好仪容,白面清须,丰姿雅量,士林里好有分说,颇是青州文人的领袖,山东读书人的恩官。

这参军,见了慕容彦达,看他情绪颇好,便将这一厢话儿分说一遍,将个慕容彦达,失手打破琉璃盏,一面却也无法应承,那参军贴近了低声道:“大夫何必如此?料一个配军,纵然如狼似虎,想那事关衙内的巨细,不怕随身不有。他有千般念,只为一时安,左右都是大夫的人手,待下官上下串通,将这厮,牢城营里去,不怕问不出好歹!便是这厮­奸­猾,放着圣人在,值甚么怕他?”

慕容彦达疾声喝道:“噤声!不可逾越了规矩,休教落下杀头的­干­当,下官须也保你不得!”

又一面抚慰,道:“参军一番心意,下官自当告了贵妃知晓,只是这愈制的话,往后莫可出口!”

当时无法,慕容彦达只好教参军暂且将人押着,自往后头里来,一面骂道:“放着这孽畜,好歹一家富贵,断送他手里!”

却不防,迎面香风如沐,拦住一个人来,笑吟吟来问,要道出一番算计英雄的勾当。

正是:莫问人心都几许,古来毒如蜂尾针。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贵妃

诗叹:

一寸幽思一寸魂,深庭寂寂束锦纶;都说勤向王事好,谁道扫眉怨明尊。

上回说到,慕容彦达气恼交加,一面避入后头来,迎面撞个满怀,却是个秀丽­妇­人,装扮俨然,非是珠光宝气,自有一段风韵。但见她:

明媚弯月眼,未笑先有声;两扫青痕眉,欲说便生情。满满一方锦绣的脸,恍如玉雕,触之知温,光景里泛了微微的光滑。竟是个苗条个儿,并不比慕容彦达矮几分,将一袭紫­色­的裙褙,用个暗红的裹肚儿系着,手指如凝脂,非是寻常颜­色­。

那慕容彦达,一头怒气冲冲,见了她,丝毫不敢怠慢,慌忙往路畔跳开,深深大礼施去,口称有罪,道:“不意触撞贵人,死罪。”

那­妇­人本喜滋滋颇为畅怀,见他这般做派,登时收敛的笑容,探出的手,缓缓收回,眼看左近无人,叹道:“大兄何止如此?你我一母同胞,也这般见外?”

慕容彦达低头垂眼,讷讷道:“虽是一母同胞,如今也分了上下,如何再敢触犯?须知王法之大,普天之下。”

原来这­妇­人,正是慕容彦达妹子,早些时候,正是赵佶自端王府入主天下,广选秀女,这­妇­人,正彼时入宫伴驾,至今已有十数年。这一番年关,禁中降了恩旨,方归来青州老家,算作省亲。

慕容贵妃,看自家兄长果然只有恭敬之心,再无兄妹之情,心里潸然,便不再勉强,教身后赶来个小内侍,便是寻常民间唤作老公的阉人,教道:“且将银青光禄大夫好生扶着,休教落了病根。”

那小内侍,颇是机敏,也只二十许年纪,这慕容贵妃颇为得宠,他自也水涨船高,平素不肯将众人高看,便在京东两路,唯独一个慕容彦达,方略略看在眼中。

于是扫了麈尾,急忙赶来请起,连声道:“好天也大夫,自在家里,值甚么拜来拜去?贵人时常念想,十来年不见,也恁地客套起来?便是小底这等每根的见了,也为贵人心酸。”

慕容彦达知这内侍,虽年岁不大,却是宫里颇机敏的,手眼通天,便是自家妹子,时常也看他安排,不敢拿大,连忙顺了他一扶,飞快爬起,不住口子道:“倒是皮老公说的有理,只是这王法,毕竟定了上下,不好教闲人看了说话。”

那皮内侍,将个眼目立起,尖着嗓口,四下里将束手凝立的下人打量,道:“咱倒也要瞧,谁敢多嘴?王法也顾亲恩,莫不教只顾着王法,倒教贵人孤零零不成?”

这等富贵的人家,规矩颇多,下头的往日便噤若寒蝉,如今哪敢抬眼?教这皮内侍一通发作,忙忙又往远远走了些。

那慕容贵妃,平日里也无个贴心说话的,待这皮内侍,便如身边周全的人一般,眼看他好心维护,便又笑起来,道:“一面苛责别的,自个儿又说甚么发作的话?非是比京师里,但凡宽松些,莫教下头的埋怨,倒落了本位的不好来。”

那皮内侍自知适可而止,再不拿捏,待看这尊贵兄妹两个,前后往外厅里去,唤过些下人,温言又劝勉一通,无非尽心竭力云云。

且说这慕容贵妃,曳了拖裙,踢开云鞋,方进了外厅,自在下首坐了,十分安闲,慕容彦达只好在上头坐着,垂询问道:“春寒未歇,何必出来?须防万一!”

贵妃懒懒掐一把­嫩­绿在手,笑吟吟道:“倒是不妨,许多时候,不见青州光景,十分想念,若非官家告恩,不知将死,只怕也见不得。这日子,眼见也打春,待过元宵,便当返京,又是别离。大兄身有皇恩司命,镇守一方,轻易离不得,不知再聚,又到何时?”

慕容彦达一面宽慰,道:“休说些丧气的话,陛下恩情深重,万千厚爱,都在慕容家里,你又是正值青春,说甚么怨愤的话?我这知州,如今也有许多年,前番中断了蔡太师那厢的走动,想必不须许多日子,当往京师处走近些,若要见时,有甚么难?”

贵妃漠然,微笑只看那一把的­嫩­绿,偶有一声叹息,慕容彦达不知究竟,不敢问她。又念起方才那烦心的,颓然长叹。

贵妃诧然,转目看来,笑道:“大兄又甚么气恼的?一面劝我多些宽泛,一面又自苦恼,正如幼时,岂非这自相不能了断的话,也是个流传?”

慕容彦达拿眼将她打量片刻,口中发苦,好不尴尬,道:“若非你那荤张侄子,更有甚么为难?”

贵妃吃了一惊,忙道:“往时,我看发迹的高太尉,有个主张,央着官家求个差遣,教他往西军里,好歹发付个前途,如今也未得恩准,如何竟敢归来?”

慕容彦达忙道:“哪里敢的话?便是他荤张,我也须是有主张的,一家老小富贵,都仰仗你面目,这等不知抬举的勾当,他敢做,我也不敢应允。这孽障,倒不曾教妹子在陛下处,落甚么不好担待。”

贵妃便笑:“既如此,当无大事,便有甚么与那种折杨三家冲突的,也无非顽闹,怎地长吁短叹,好不教人忧心?”

慕容彦达踟蹰半晌,终不敢隐瞒,看那皮内侍轻手轻脚进门来侍立一旁,便将下人打发了,道:“这荤张孽畜,落了你的好,往西军里,也不敢图有高太尉那等前途,只盼能安稳讨个主张,妹子在陛下面前,也有些彩头。你也知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惯会卖弄些大话,若要升迁,倘若惯常走来,哪里能及?”

贵妃微微蹙眉,如兰的吐纳,也不均匀许多,恍如捧心的西子,将个皮内侍,瞧地急忙垂下眼睑,不敢多看一眼。

慕容彦达道:“这孽畜,不知听了谁的劝,竟勾当起买卖,事也不密,教人拿捏住好歹,将他自手头买取物事,件件周密,倘若一时公布,教你在宫里,如何做人?”

贵妃闻声,正襟而坐,道:“休得隐瞒。”

那慕容彦达,长吁短叹,措辞再三,方道:“正是这孽障,眼见西贼势大好用,明知自家本领不济,休说功劳,倘若正经遭逢,只怕早已丢了­性­命,一面却又眼红那草莽里出身的配军们,正有个不知好歹的,将自家往西贼军中乱撞,得来首级兵甲俘虏,便这孽障,将了大钱买来,以充自家功劳。”

贵妃便笑,道:“正与那高太尉当时,别无二致,却是侄儿机敏,好生受用功劳便是,离京时,官家也有垂询,道是他已升作个正经七品的武翼郎,倘若再有,央着升个枢密副承旨,不在话下。”

慕容彦达撞天价震起了怒,道:“你怎知,这孽障,时常买卖,不知­精­细,教那卖的,将这一桩一桩俱都笔记在案,更有他自家的画押,如何是好?”

贵妃尚未答话,那皮内侍笑道:“又甚么作难的?既有胆掳虎须,便该有为虎所噬的心。贵人但凡安心,待回了京师,小底寻个仔细,安排下将那账簿取来便是,休教衙内那里早晚发作,打草惊蛇不好。”

慕容彦达道:“哪里得及?那持了账簿的,如今寻上门来也!”

贵妃大笑,道:“竟有这等憨人?问他高价买来便是,左右在你手里,不怕翻出浪去。”

慕容彦达拿眼,将这主仆两个看半晌,森然道:“这­精­细的憨人,有个姓名,乃是西军里悍将,如今官家的眼中钉,前些日里,发配往青州来。”

贵妃吃了一惊,那皮内侍早叫道:“竟是他?”

三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好半晌,贵妃方道:“倘若此人,果然暂且可恶不得。京师里都说,这人往常西军里,头一个斩将夺旗的,若非童枢密与种杨折三家争端,此人早为那种师道抬举个校尉出身。自归京,竟他能散尽家财,万贯如流水一般,勾结江湖里汉子,为他卖命的,怕不有百千人?这一招官家发作小­性­,将他刺配青州来,想这账簿,便是往你这里买个活路的,大兄,倘若从我,且莫与这人太多瓜葛,休教那亡命的莽汉们,断送一家前途。”

慕容彦达自不肯甘心,道:“常言道,人走茶凉,这厮既出了京师,不过酒­肉­之交,谁能念他的好?竟是陛下心头的刺,将他赚杀,不怕没个好落头!且待细细考较,总不教这泼天的富贵,自手头走脱!”

这慕容彦达,自此时,举止颠倒,行止疯狂,贵妃缓缓要首,待要劝时,那皮内侍低声道:“光禄大夫,一时片刻只怕听不得劝说,小底有几个打底的话,正好禀报。”

两个乃往外头来,避开下人,贵妃道:“你素来机敏,看有甚么安排?”

皮内侍道:“小底哪里算机敏,敢教贵人称赞?无非事事顺贵人处着想,因此颇得些心思——只不说那一条大虫,果然江湖里一呼百诺,但将他就此除去,玉香楼里那一个,怎肯罢休?以这­妇­人心思,欲要寻仇,只怕休说贵人,光禄大夫也能教她平生不能。却这一个,不见官家千万个念想?倘若肯曲意来奉,贵人毕竟要与禁中的那许多贵人往来,难免分心,教那­妇­人得个便宜,官家面前,也能有三两年得宠,彼时,纵然有贵人庇护,青州慕容,只怕逃脱不得­干­系,岂不知狡兔死,走狗烹?”

贵妃乃问:“可有计较?”

皮内侍道:“有是有,只看贵人可能稍稍狠些心?”

贵妃便道:“想本位,虽禁中百千个­妇­人里,官家也算头一个厚爱的,毕竟膝下无所出,好不得长久,再有三五年,年老­色­衰,如何教青州慕容氏不能失势?但凡有计较,只管道来,只消能教光禄大夫不止懵然送了前程便好。”

皮内侍奉承道:“只看这光禄大夫,不是小底分说,分明猪油蒙了心,哪里能比贵人,随时不忘一家血水的情分?”

当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出一番话来。

贵妃听罢,寻思半晌,银牙咬定,顿足道:“便依你所言!”

乃教这皮内侍在外头看门,自往里头,慕容彦达稍稍和缓神­色­,甚是尴尬,往贵妃看来。

贵妃不与他计较,教他坐了,缓缓问道:“大兄可知,妹子这年纪,竟能侍奉官家几时?自家儿地,不必奉承。”

慕容彦达不解其意,只好道:“常言道,花无百日红,倘若三五年,足矣。”

贵妃冷笑道:“以大兄之才,果然能仗一时恩宠,入主两院一府?”

慕容彦达不敢得意,道:“不能。”

贵妃方道:“既如此,看你也勉强,不如将本位葬了,自个儿逞你手段,倒教本位食言!”

慌得慕容彦达,往下头拜倒,涕泪交流,捣头如蒜,道:“怎敢?万望乞罪!”

贵妃拂袖道:“一州知州,打望中枢,别人都说你本处文人里领袖,京东两路的文首,本位看你,志大才疏,却是个鼠目寸光的寻常酸腐迂人!”

一席话,将个慕容彦达骇得抖如筛糠,不解其中道理。

待看他服帖,贵妃方搭手扶起,教他在下头贴着半个身坐了,道:“那赵大郎,官家为何这般愤恨?无非玉香楼的那一个!倘若这人于你手中断了­性­命,便不说当今这一位官家,耳根软如锦绣,又是个自诩风流的,常言道,天家无情,只为讨好个娇滴滴的美人,将你一个小小知州,命教贬谪,当甚么要紧?论才,你可敢比苏学士?论能,你可敢比蔡太师?论恩情,官家可曾予你圣谕,道是要将那赵大郎发付在青州?如此,既无才,又无能,更无恩,何必保你?那女子,虽看似娇滴滴没个计较,心有铁石,她要寻仇,你如何能得脱?妹子在禁中,你且看如今得宠,更有个李师师,便她不进宫来,只在外头,官家耳根子能得清闲?到彼时,内无再得宠的自家妹子说情,外头,不说甚么他,只那赵大郎,万一将你那孽障祸事遗流出来,官家顺水推舟,将你发配沙门岛,半路上,那李师师不怕寻不来亡命的,只一刀,青州慕容,自此教他丧了满门,想官家,也不肯重责。到时,妹子一人深宫里,内外都是虎视眈眈的,只怕三五年,也是一命归天,你要求前程,不看自家人身上,却要眼巴巴走那歪门邪道,当是妹子无用也?当是这许多年不曾提挈着你也?”

慕容彦达面如土­色­,哪里再能见半分清流风度?

这贵妃不肯饶人,又道:“这官场里为人,譬如磨刀,你倘若要快,不怕崩了口?便是权倾朝野的蔡太师,可见他如你这般?当真猪油蒙心,官家一时记你的好,怎比妹子整日面前分说?生生一处掣肘的好事,怎可糊涂行为?”

慕容彦达如梦初醒,道:“正是!也是急功近利,怎地将这一番不曾着想?”

贵妃心里冷笑,面上却道:“知了便好。”

以她­性­子,如何能不知,官场里早贪得无厌的兄长,果然此时能有几分血水情义存着?更有一番,她也自知,这官场里,慕容彦达既不容于外党,又不容与清流。前者,他本是清流身份。后者,他却凭了裙带,总教那文人等有几分不屑。于是这番心思,如水自然。

慕容彦达再不敢大意,将这十数年不见的胞妹,高看了两眼,心道:“毕竟那禁中的勾心斗角,我怎能体察?她一番手腕翻覆,倘若果然惹恼,只怕果真如她说,罢,罢,就此卸了这念头,休教断了恩情。”

于是问道:“怎生安排?”

那贵妃笑吟吟,拊掌道:“想这赵大郎,那李师师当心头­肉­一般,一路劳苦,只怕她更不知,若教这人有个好歹,却不至于丧命,不怕引不得她来青州。彼时,官家内不能得欢,于青州处,又须借着大兄,一年半载,看你奈何不得,定当调离,那时,有我往面前说些好歹,怕你黜落不成?及你走后,使心腹将那大虫结果,官家面目上,自多些好看。便是那李师师,到时一心寻仇,半路里,不比京师,官家纵然照料,也是不及,寻个清流处,休管甚么手段自管葬送,好一个清白世界,倘若以官家­性­子,不怕不疑心圣人处,又虑及清流,你在外头更有升迁,禁中也有我一处安稳,不比这般急咻咻得罪上下好****百倍来?”

慕容彦达听罢,真心叫好,道:“只你这一番翻覆,将我这作兄的,俱比下去了。”

乃令心腹,往司法参军、司理参军处催促公文,又教青州司法事通判那里,早早断了文书发付京师来的差人返京,至晚间,发付的公文已到了案头,乃请两个通判,也是心腹,都来批了文书,只等次日发文告知。

正是:沧海横流问等闲,各自辛苦搬谋权;到头胜负各为谁?世情如棋又如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念奴

诗赞:

曼陀花开满乾坤,飞燕倒曳马步裙;平生愿为向阳叶,半缘招展半缘君。

且说赵楚,将十三斤的枷锁换了,因那司法参军不知究竟,不敢胡乱下了镣铐,只好教衙役推往府狱里看管,眼看那董薛两个,换着脸­色­,陪出一团笑来,买了烤鹅好酒,待晌午过后,央了衙役们送将进来。

赵楚知他两个心思,面子上却不出为难,收了礼,教道:“自管去了便是,如今你两个,也合算是山里的出身,也有许多用处,不教十分为难。”

董超道:“不是推却好汉们的情,自家们虽老小不甚齐全,却在清平地带里,过活惯了,也无三两分本领,觍颜多事,只怕早晚坏了勾当。”

赵楚睨眼来看,道:“果然有心要坏事的么?”

薛霸急忙赔笑,道:“都是小人们拙舌,不知好话好说。好汉也是知的,自家两个,寻常衙门里听差跑腿,好处须争不过人来,只这走远门的差使,也有那旁人做不得的勾当,无论贵贱,都是小人两个揽着。这般儿地行事,想那当官的们,也兀自看不着眼,好汉们要做好大事,宁不教小人两个坏了勾当?”

赵楚十分将他两个看不上眼,笑道:“便休说你两个,这天下的好汉,俺青眼的也不有几条——罢,但凡自去便是,往后便无瓜连,只是倘若轻易敢坏我大事,纵你身在京师,我也有手段,教你生死不知!”

这两个本有计较,待又分说,赵楚喝道:“自当甚么撮鸟?想我一厢兄弟,哪里果然将你两个安在心上?无非一路无事,借着生非,明当是果然作个了不得的人物看待?”

登时发作起来,便要打,将董薛,含恨冷笑而去。

赵楚目视两人拐出外头,乃往墙根处盘膝坐了,撕开麻油包只管自取,心里却道:“如今情势,只怕小李广,果然要对不住些恩情。这两个鸟厮,一旦去了,不怕掀不起风浪,只一件,须教看护着,莫教花门上下,又类了霹雳火的命。”

一头有了心思,渐渐厓过黄昏,待那昏奄奄的火把,扑朔了夜风,牢子们好没好气丢来粟米,又问牢里人讨了柴火钱,原来这府狱里,并不答应饭菜,倘若外头有探的,自带甚么些来,倘若无人来,只消每日里朝廷发奉的黍米,当往一厢牢子们手中受着盘剥取些柴火,自升饭菜来。

倘若要酒,也是有,又须多些钱财来。

这府狱里关押的,并不有几个人,赵楚处偌大一方空闲地,独自受用,便有些生了歹心的犯人,看他额头金印,又看身材高大,不敢冒犯。

赵楚却知这犯人里,三五日也能放出几个,又取钱要了许多柴米,往糙灶下热了,唤他几个同来,道:“既是当差的也不管,何必一人受用?不如共请?”

那犯人们,看他有烤鹅好酒,哪里推让?几个同来分食,说些闲话,无非青州府里的家常,赵楚件件记了,也不说,只听他几个。

只有一个道:“也是这司法的衙门好不通融,念俺几个,往常也做这不光彩的,教他拿了,便也是拿了。却不知,如今贵妃省亲,惯例当有赦免,怎地竟片刻不看脸面,便是昨日有些情分的牢子,见面落一张脸子。”

赵楚忙问:“哪一个贵妃省亲?”

犯人们笑道:“好汉不知?青州地界里,便只出一个贵妃,知州胞妹的便是。”

赵楚恍然,他在京师里,天子脚下,寻常闲人,也分说禁中的人物,这慕容贵妃,非比寻常的嫔妃,年纪虽不及许多方入宫的,却有风情,赵佶颇是喜爱,膝下也无所出,不减用度。想那入了宫的秀女,如何能得这般大脸面岁末省亲?又不知那自诩风流的画工天子,又作甚么勾当?

如今人在砧上,不得不防。

赵楚存心记了,看天­色­渐晚,乃告往墙根处养神,一夜无话,至天明时,那犯人们,有兴高采烈的,原来上头发付了文书,只是训诫一通,又将他几个不有重重罪责的放出。

这些人里,都是街头的青皮,昨日得了赵楚的好,眼见要去,都来告辞,一个个笑地甚么似,都道:“好汉倘若有了发付,往州府里来,只管四处寻个厚道人家,问说张三李四几个,都知。”

赵楚心下好笑,这几条泼皮,不比京师里那些个正经,却也有可爱之处,乃取几分纹银来,逐个送了,道:“元宵未毕,想你几个,也是好脸面的,也不可昨日进了,明日又来,好教寻常不是好汉的奚落。一路走得急,只是不曾多带银两,些许心意,只管莫要推辞,倘若落下发付,只怕得用处,尚有许多。”

那些们见银,十分欢喜,都道:“果然不是个寻常的好汉!”

乃逐个告辞,赵楚选个颇有些伶俐的,教他:“出了牢门,外头客店里打问,有个自清风寨里来的好汉,想你个知,唤作小李广,十分是个兄弟,生恐担心,管去告知此处好歹,另有酬谢。”

那人笑道:“莫不是花知寨?好汉不知,这一位,青州府里好生有名。非是他手段高强,第一个与那当官的不同,家门颇有风度,俺们寻常也听说——只是安心,定将好汉好歹,一并告知,若有差遣,俺几个,选伶俐的,再复往来告知好汉便是。”

赵楚心下大奇,那人们笑哈哈的,道:“好汉当见,俺几个,无奈都是破落户,哪里能有沽酒的闲钱?只是身强体壮,一来但有讼狱厓公­棒­地,使些银钱,俺们提他消受。而来便是这往来牢门内外,递送些口训,如此方过活日子。”

果然是无奇不有,赵楚无心笑他,整容又去一锭纹银交付了,道:“非是俺好管闲事,看兄弟几个,一身的力气,何必与自家过不去?这些许银两,你几个但凡拿了,往外头里,早晚寻个妥帖的所在,置办些家业,莫要图一时便宜,坏了过活的身子。”

那人里,毕竟都是­肉­长的心,往昔纵然有好心的,却看他出入牢房,十分不是个好,绕道而走不及,谁肯殷勤叮咛至此?

当时收了银钱,几个便在地上,拜了四拜,道:“这一位哥哥有恩情,俺们不可生受了!只俺几个,也是汉子,如何肯生受哥哥便宜,就此做那没头脸的勾当?哥哥但凡安心,只这一遭,将哥哥口训,传了给那花知寨,往回来再复递送,待哥哥离了此处,俺几个,也安心果然寻个利落处,正经做个营生。”

待几个走后,又有那年老的牢子,叹息道:“你这好汉,十分没眼力,那几个厮,值甚么当亲信的?看他一头满口都是应承,拐了你银子,不过三五日又流水似花个­干­净,再寻衅觍颜来讨,你给他不给?且教你知晓,他几个,有名的泼皮,寻常三五十个招摇过市,谁见了不怕?看你外头来的,莫非不怕他打要银两?”

赵楚道:“倒是多劳丈丈的好话,人心自是­肉­长成,俺以真心待他,料不至于如此。”

那牢子,远远一面叹着,走了开去。

如此,又熬过晌午,眼见那犯人一个个,渐渐空落出大牢,赵楚悚然而经,暗暗戒备,心道:“只怕又要生个祸端!莫非敢将俺这里,一把火葬送了去?”

又转一个黄昏,那往来的牢子们,眼光便多了许多讶异,毕竟这府狱里,犯人不过三两个夜,且看他只是寻常远路里押解来的,如何竟如判词落下?或往城南牢城营,或往各处军械所在,无非半日光景,不见有两日不理会的。

这般,又过两日,那判词方发付来,却是寻常不过的,教两个衙役,解送赵楚往城南牢城营里去,也不说甚么勾当,都看牢城营管营吩咐。

乃出府狱,往南门外而出,那山坡,已绿了大半。

行不许多路程,前头一处开阔草坡,坡上有杨柳,坡下一方场地,偶有老军牵马缓缓而过,无­精­打采,不有半分征战的味道。

赵楚细细看查,这马场,足有三十亩方圆,不围栅栏,不设木桩,只是画出个地界来,里头落了屋舍,看来去的都是老军,约有三五十个。

那两个当差的,好生不耐,只管催促,赵楚不愿多事,暗暗将走来地理熟记着,随着那两个,一路又走,不半晌,当差的手指前头道:“配军可见?前方便是牢城营!”

远远看来,果然是个低矮的城池,远非独龙岗上扈家庄,更不比青州城,只将土坯,丈八垒起一圈围子来,上头盘踞了土垛子,三五个当差的军汉,上头一面说闲话,往这厢看来。

这牢城营,只一个北门,也不设木门拒马,手臂般­干­柴,削出一方栅框权作大门,半掩着,上头有铁链并着铜锁,滴答轻晃。

把门的军汉,点看了当差的手里公文,道:“管营正在里头,且教个引你去便了。”

方入牢城营,又与大名府的不同,自营门内,两侧都是牢房,乌油半步路铺展开来,映着披头散发的犯人森瞳,便是日头当头,脊梁骨也生了寒起来。

那两个当差的,教赵楚在阶下立着,自往堂内,不多时,陪着个军汉来,便是管营,面有福相,并不着衣甲,只在阶上,放眼往下瞧半晌,曼声道:“既是新来的犯人,合该依着我这里规矩。”

赵楚心道:“只怕便是那甚么杀威­棒­,却如今,不必按捺他。”

不待发作,那当差的,急忙拽住了这管营,低声耳语,那管营听罢,目视赵楚,面­色­古怪,只是点头道:“既是一路伤了身子,便这杀威­棒­,权且记下,容后一并发落!”

上下交付文书,两个当差的取了公文,彼此上头画了图签,又将青州府司法衙门,与这牢城营里的印信都用了,方告辞而去。

那管营,便在阶上背了手,下颌指点着道:“左右,且将这犯人,看有甚么处置的,只管安排着。倘若哪里有用,便以寻常规矩来办。”

这牢城营里,又不比府狱中,管营既心得了上头的安排,毕竟不好做主,左右为难,教下头的见了,一时不知终究怎生个以寻常规矩看待,倒将赵楚,冷落独自一处牢房里,许是本­性­不合这般安宁,不三五日,心下焦躁一片,整日只看一方天地,不知人间岁月,便是个寻常人,也闷出一腔的烈火。

正待要寻牢子节级们问个情由,忽有外头来的节级叫道:“犯人赵楚,但有人来调遣!”

赵楚不知来者是谁,一面戒备,因早去了枷锁,也不怕他算计,往公堂里来时,却见上头坐着三个人物,第一个,自不必说,便是管营,他作陪的,乃是个清白的军官,在他下手,不是花荣又是哪个?

待这三个说话片刻,那管营将两人礼送出门来,又教点了三五十个犯人,一并交付了花荣,道:“知寨但若勾画过去,这犯人们,便是清风寨里所有,与俺牢城营,再无瓜葛。”

花荣换着一身的轻甲,雀画弓穿云箭,略略答礼,道:“这个自然。”

那管营又望那军官略略一拜,道:“只盼将军此去,三山果然镇了,剿灭那伙反贼,好教知州府上,也从此安心。”

那军官大模大样,摆着手笑道:“只是一样不好!要教你处,多些吃饭的口,怕当过意不得。”

管营扯动了皮­肉­,作些笑脸,两厢各自分别,不提。

只说花荣随身多了几个土兵,一面解着这伙犯人,出了牢城营,并不入青州城,反往西而来,半路里,约着一彪人马,那军官骑一匹铁鬃马,马鞭一挥,便当绝尘,勉强与花荣道:“花知寨勤于国事,这牢城营里,下官也已问了些好手来充作土兵,却不知你那土兵里,充作下官斥候的,何时送来?”

花荣眼看前头岔路在即,正容道:“将军自管安心,待回头,点起­精­兵,天明自到,定不教将军那里,上司面前担待了过失。”

那军官矜持而去,看他引着那五七百个军汉,个个自矜,也算­精­壮,赵楚不知究竟。

待他一行走远,众人上了往清风镇的路,花荣方来见了礼,赵楚笑道:“几日不见兄弟当面,怎地行出这般计较来?”

花荣道:“只是怕那厮们,牢城营里寻个由头甚么­干­系,因此只想往州府里去,央了上头将哥哥换往清风寨里来,不意竟是耽搁许多日子,眼见明日便是元宵,得亏一个奇人支使,正值这镇三山黄信,要拿三山里的好汉表功,便又寻他,将些土兵,换取人手的名义,正好保了哥哥出来。”

赵楚讶道:“也是个手段,甚么奇人,教将兄弟也比了下去?”

花荣只是笑,道:“待去了,哥哥便知。”

又入清风寨,两厢早悬起了灯彩,往衙门里点了卯道,发付那其余的犯人,往土兵营里答应,花荣引着赵楚,径往北寨里来。

一路里,赵楚问道:“看那镇三山,分明是果然要行事的,倘若教自家兄弟往去,斥候一事,非比寻常,可教两山里的头领,知晓彼此。”

花荣恨道:“哥哥却不知,小弟这一番安排,正好将刘高那厮亲信送往。”

赵楚不知究竟甚么仇恨,眼见寨门在眼,也不多问,心中始终担忧,也不知甚么。

待再入了门去,不见琼英,更不见那许多个指挥队正,冷清清似,直往内堂里来,半路花荣站住脚,笑道:“那奇人,却是哥哥旧识,日夜惦念,便在内堂里,哥哥自去看了便是,小弟且将人手又作些安排。”

赵楚愈发奇怪,独自往内来,将个内堂的门,正待推开,陡然心头一动,呼吸急促,心下胆怯,辗转不能绝断。

却不防,那堂门,自内里为人开,赵楚定睛看去,只见面前一个女子,明媚皓齿,弱不禁风,细细咬着­唇­儿,满眼里都是悲喜,不是崔念奴,又是哪个?

当时如在梦中,揽臂入怀,其温如香,竟是果然。

再复低头,正是那一抹的缱绻,­唇­上只微微些血­色­。

念起那河北草石场里一场大火,赵楚既悲又喜,中魔一般。

只听念奴娇娇细细,在耳畔语道:“本只往天上地下,作个形影,不意竟能相见,奴尚好,却是大郎,如何生分了些?”

入手处,蛮腰无骨,衣带宽松,若非贴身紧着,只怕游丝般力气,支不住她片刻立足。

赵楚却知,自那月夜随来,一路里渐渐一体,他那时只知,念奴恍如个芬芳蔷薇,怎如今,贴着心,却隐约觉到,似她­性­子不换,这心思,竟又深重许多?譬如自个便是个根底,她如今,化作那噬人的曼陀罗一般?

正是:月照花影移,迟迟觉悲喜;本当梦里会,不意只荆棘。

毕竟崔念奴怎生个来头去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元宵

诗云:

天赐道福出三官,人间春临有上元;百里火明夜如昼,踏歌联袂万世传。

只说赵楚,往那牢城营里数日,不知人间热冷。正见了崔念奴,将个满满的胸臆,俱都作了失语,反手揽着,喜不自胜,待念奴埋怨罢了,方又惊又喜,问她:“只看你,别时不有醒来心愿,怎地方这几日,便又来了?”

崔念奴嗔道:“莫非大郎,竟不喜奴来见?”

忙忙答话,扶了她,往那高脚的榻上坐了,果然不知所措,只是欢喜,道:“怎会有?自那日大火,心恨不能有通天的能,旦夕只盼忽有一时,见你醒来。”

念奴看她行止无措,知是心里欢喜的狠了,心里激荡,将他手携了,声竟哽咽,道:“看你,如今也是百千好汉的尊,这般失措?值甚么,倘若教人见了,只怕又生些波澜!”

赵楚终尔回了魂魄,垂泪将她拥在心口,双目垂泪,道:“念奴,念奴,那一场好大火,只当夫妻情分,自此果然只可念你,果然相见,如在梦中。你却不知,有你,便觉甚么勾当,天上地下,也难我不住。”

又道:“旁人甚么看,管他作甚?果然喜,便当如此。”

两厢各自安镇,方问她道:“怎生不在二龙山里,这青州,眼看凶险万端,只身竟敢来?”

崔念奴道:“奴虽失了聪明,神智却在。郎心如焚,奴甚知之。只恨些许心思,左右耽搁,教那腌臜的厮,可怜将大郎这般待。自你往青州来,甚觉恍惚,只怕便要醒来。又有那娇滴滴的金莲,整日耳边说些你的好。”

言至于此,崔念奴横睇眄他,笑容捉狭,道:“果然是个苦命的,倒教你连累。”

赵楚道:“又你多心,本当,唔,本当只是个寻常的,看她本­性­也非断言,只当自家妹子一般,又作甚么怪?”

崔念奴避开不答,手拂乱发,道:“又有个心思深重安夫人,却不知甚么缘故,面热心冷,好教奴十分不能安心,前些日里,金莲又来说些贴心的话,竟至于啜泣,奴便有了知觉。”

赵楚讶道:“我看这安夫人,倒是个有手段的,甚么值当,教念奴觉她不妥?”

崔念奴嗔道:“女儿家心思,她将那琼英,作自家女儿待,你怎知?休岔开我话头!”

赵楚急忙应是,笑道:“都依你,都依你。”

崔念奴笑道:“这天下,先也只一个你那亲亲嗳嗳的好阿姐,方能教你贴心收束听讲,你却说,果然奴奴得甚得意值得?”

又看赵楚,罔顾左右不肯答话,心里自有计较,念奴自当不肯果然不依,放开这一头的心思,正­色­道:“山里一方,那孙安虽尚未归心,却是个有手段的,可暂且容个落脚处。他几个,看我也觉起,将些原本,略略说来,奴只怕大郎,不知凡夫俗子龌龊手段,于是寻了七哥,径往来看,半路过清风山,本一言不合,七哥要与那个甚么矮脚虎打将起来。”

赵楚好笑,道:“念奴仙子一般,王英兄弟,本­性­是个好­色­的,倘若他不生事,倒教人古怪。七哥义气深重,这两个,倒因此生出计较。”

崔念奴笑道:“却不正是?我看这矮脚虎,行事虽是小人,却也不失可爱,倒是好汉里一个不一般的。”旋叹道,“这几日不见,大郎也有风范,能容人小处,奴也不知该喜该悲?”

赵楚道:“便是怎生个变,在念奴眼前,只是风雪村店里那一个。”

念奴闻言,心里便信,缓缓依偎来,道:“这一路来,那清风山的三个,闻听竟往来寻你,一面赔罪,好歹要同来青州府,只是那矮脚虎,原不知怎生个计较,待见了琼英,奴方知缘故,原来他本第一个要来的,后头教那金毛虎提举出这娘子来,他便畏畏缩缩。”

赵楚闻声而笑,心里道:“这王英,倘若教他知晓了世间的女子,并非个个都如那刘高妻,再敢贸然唐突?此人虽无大才节­操­,却有一腔的义气,如若改观,当是个趁手的用。”

乃问道:“同来的,又有谁个?”

念奴先怪他只顾着义气,嗔责几句小房的话儿,方道:“二龙山里,乃是个青州落脚的所在,不敢疏忽,因此只七哥随来。清风山,早与孙安那厢勾连妥当,两山合意,不必提说,因便在清风寨前头,又有探子回报,道是有个甚么镇三山这两日号称荡平三山,不敢大意,只一个矮脚虎,奴看他尚待雕琢,因此带来,便只这两个。本觉你劳苦,当教金莲随来,后觉青州这几日,只怕果然要起凶险,不敢教她犯险,且莫怪我。”

赵楚默然,半晌道:“非是不假!俺看这慕容彦达,本­性­是个趋炎附势的,贪滥权势,当顺着赵佶那厮心意,好歹结果俺一条­性­命,却他能眼见着一番功劳,不曾下手,只怕当有后手,这青州府凶险,诚然不假!”

崔念奴冷笑道:“也听本地人说,这人自诩清高,甚么本领?你当也知,如今有个贵妃省亲,这一番算计,只怕便是往你那好阿姐处去了!”

赵楚吃了一惊,忙问上下,崔念奴道:“当今的天子,荒唐本­性­,谁人不知?贪婪你那阿姐,日夜不有好心,慕容贵妃身是枕边人,如何能不知?毕竟她也有了年纪,膝下也无所出,当使甚么勾引天子的心?无非只好依仗如今的宠,不教天子称心得意便是。想你那好阿姐,将你作甚么似看待,身在勾栏,清清白白,一颗心思,都在你身上,如此大好厉害,那当贵妃的,心思不比常人,如何不有动心处?”

说起李师师,念奴便自怨自艾,自感身世,神­色­潸然。

赵楚不悦道:“都是小心思!纵然往前,不看如今?前番只是怜你贪你,这些时候来,只觉再也左右离不得,再是凄苦,往后快活,不比值得向往?旁人怎生个说,我却看你,明珠美玉,乃是我内里的神。”

崔念奴又嗔他,将这一番果然丢开,道:“想那心思深重的贵妃,自知诚不可与你那阿姐交锋,如今你身在青州,她胞兄眼下,倘若因此教天子绝了好逑的心,如何不好?”

又劝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忧,师师心思,非我可比。她如今,要脱了那籍,如探囊取物。却你去了,京师里,这籍,相于天子,也是个周全。倘若清白寻常人家,只消一顶软轿,接了进宫,奈他何?如今却也是好,且待有个周全落脚,暗暗将她引出,不必烦恼。”

继而又道:“更有这慕容贵妃,倘若你心里果然想接应出来,甚是不难。只消顺了这贵妃的心思,待天子发作了­性­子,她再前头说些不好,只须这慕容知州手里,教你犯些事端,师师明打明走出京师,一路只教些可靠人手,远远接应便是。”

赵楚怦然心动,不料念奴迎面一瓢冷水,道:“要作好大事,师师更有用处,想她也不愿就此落个无用的身,往来了青州,便随你上山去,只怕更有些计较,反倒坏了心思。奴那些人手,好教京师里,也有个传讯的在,你也知她,莫非疑心心思?也怕世间能有困她的绳?”

毕竟亏了身子,一番言语来,喘息徐徐,赵楚慌忙扶她倒头歇着,强笑道:“都是前头的事端,如今算计,岂非杞人忧天?方缓了神,莫又伤了身,这一路来,我看这清风寨里,披红Сhā花,处处喜庆,正好受用眼下。”

崔念奴睇他一眼,将心思谋略,暂且按下不表,又说些小房的话,摆手道:“看你这心里,只消奴知晓你亲爱便好。另有一个好娘子,如今只怕打碎了花知寨满庭的家什,更有一路来的弟兄,自去便是。”

赵楚道:“不必急他,许多时候不见,如今你我,正该说些话。”

念奴笑道:“大郎也发甚么痴呆?来日方长,莫非奴此来,只是梦里相会?”

便俯身来,贴了他的面,眄着一双娇俏眼眸,吹吐如兰,咬住耳垂,细细噬磨,将个温温柔柔的手指,贴了小衣按在背上,娇音细细,低声相问,道:“大郎如今,可知果然梦里相会么?”

赵楚看她又起捉弄的心思,偏生病体初愈发作不得,只得无奈苦笑,道:“又来使­性­子,不恤自家,莫顽闹,好生歇着,不可落了病根。”

念奴哪里肯依,又将个只着着小衣的身子,黏糯贴来,娇娇问道:“自别后,奴奴便在梦里,常与郎痴缠,如今也不知,果然是耶非耶?”

只看那锦被之下,白缎边子里头,悄然探出晶莹五趾,并不染­色­,缓缓蠕蠕,松处,轻挑罗帐,一时吃了外头的冷,急忙蜷起,却勾住了锦被,又抱着了床帏,不觉处,又勾出半截粉肤,原来罗袜除了,正沿着­精­巧的足弓,渐渐抹出小腿,光泛其上,­色­如温。

赵楚但觉口­干­舌燥,那温温的鼻息,俱都如催魂的散。

念奴方觉自家一番美媚,本是勾他的顽笑,待回眼看时,一声低呼,急忙要将那一双­精­足收入锦被之中,却教他一手抄住,竟面红耳赤,连声讨饶,道:“又来捉弄奴,不怕老天爷也在上头?”

赵楚点她鼻端,道:“明知心智不坚,偏又不知收敛,倘若不念你身子不甚周全,定教你自食恶果。”

念奴吃吃而笑,待他将那锦被,贴着紧紧裹了,双手推着,道:“快些去见七哥他你个,休教屋里头,埋了你一腔的英雄气。须知许多好男儿,都坏在这­妇­人手里,为不教奴担落骂名,也该时时自省才好。”

赵楚低头笑道:“温柔乡里,又有甚么差错?我看这世间的甚么英雄好汉,都是自家不知合当,因此落了悲哀,却教那没志气的后人,都将过错落在内里头的头上。”

卷了她,相对又坐片刻,念奴毕竟一路又染了些风寒,不耐久坐,缓缓沉睡,赵楚细致安排了床榻物事,方赶来外头。

这内院,乃是花荣内院里一处错落,单独辟了来,正屋本是赵楚所居,如今念奴安排在里头,另两边,一面是使女们的,相对的,本是花小妹所居,如今与琼英十分相得,两人便同在一处住了。

此时,花小妹不见踪影,只琼英,依着一株老树,时而切齿,继又涨红了脸面,总是将一双素手,掐住战裙一角,怔怔痴呆。

那开了门的声,将她惊起,­精­致鼻端,显了一层细细的绒,抬眼望来,欲言又止,竟生不起相争的心来,心下微微委屈,面子上却显着一层笑,道:“七哥几个,正在外头闲话,教我来催你去看。”

赵楚心里通透,觉世间万千存在,俱都入眼,乃笑道:“平生不是个能说假话的,偏爱说个假话!”

琼英一滞,乃怒道:“甚么假话?”

赵楚笑道:“七哥与花荣兄弟,都是世间玲珑剔透的人物,哪里会耐不住使人来催促?光景正好,本你看了,便也是看了,我也不来取笑,又说甚么假话推搪?”

琼英愕然,登时发作起­性­子,啜了音,手指道:“是极,是极,我生­性­愚笨,比不得谁人,到用时,些微有些看头,如今你美眷在侧,许多兄弟聚义,我留来甚么用?罢,你且让开路来,我自一人,往河北报了仇,从此天下之大,流落也有去处!”

一厢发作,将后头靠着一面布囊,登时撒乱开来,她兀自不能发觉,怒冲冲满面都是泪珠,往屋内便要整束了行装,再复出门来,却见赵楚摊开手里的囊,里头俱是女儿家衣裳,竟有几幅,如大红大紫的,有淡素的,裁缝合体。

原来赵楚看那布囊时,念起方才念奴所说,这一个,惯会十分做人,自知有个琼英,来时便在集市里,寻了上好的布匹,自亲手裁剪来,一面赠了琼英,又赠了花小妹。

这一时,抬眼看来,琼英自初见,便是这一袭战甲,一路往青州来,也只几件寻常衣裙,赵楚念她身世前途,心下恻然,看那衣裙下,自有小衣,急忙掩了,走来将看呆眼的琼英,一手取了金戟,推往屋里头去,叹道:“也是不曾细心,莫要发作,都作我的不好。可怜这般一个人儿,整日不解兵甲。既是念奴有心,你且将这衣裳换了,待念奴歇息一晚,明日无事,索­性­陪你几个,往快活处,好看这人间的胜景。”

琼英面­色­似要滴出血来,劈手夺了那布囊,哪怕小衣只掩映一角,不敢抬眼来看,一身力气,丧了大半,将那门扉,自内落了闩,再片刻出门,果然是个好装扮,怎见得?

只见此时,落了冰冷战甲,换着曳地罗裙,薄薄面颊,贴了菱花,剪着贴鬓的青云,眉目虽尚留有三分英气,却多八分柔和,果然入画写不得,笔墨赚不来,不是乍眼惊艳,却乃细细品闻。

赵楚犹豫片刻,抬手将她鬓角一丝乱发拂齐,笑道:“可惜此时不见海棠花,倘若别着,又是人间一胜景!”

琼英咬着­唇­,问他道:“比念奴如何?”

赵楚笑道:“好端端的,你便是你,与别人争甚么上下?譬如春兰秋菊,偏要分个胜负,却非为难?”

又将那画戟,往门口立了,道:“休又生甚么闲心,世间唯独一个念奴,也只一个琼英。旁人比不来,也做不得。只说七哥也来,同去见他。”

琼英方乱道:“不是好,不曾有这般作扮,待谢了念奴,毕竟京师里有见识的,休埋怨我不知好歹礼数。”

赵楚道:“还是个­性­子!教念奴作你这一段勃勃的英气,她也做不来,偏要逞强!走休,今日快活,待见了七哥,好与众兄弟叙话,彼时念奴醒转,你自与她相会不迟。”

乃转出了内堂来,外头花荣陪了阮小七,正说些相惜的话,待看琼英,俱各拍手而笑,倒是一厢的王英,急忙忙往后头缩,言语惴惴。

两厢私见,阮小七道:“哥哥安心便是,山里都好,这一番了却哥哥心头的大事,俺看花知寨,也是一家兄弟,因此也不曾瞒他,果然与那官府里的腌臜鸟人,不是一路。”

赵楚心道:“以七哥谨慎,虽是大胆,这一番­精­细,却细细说不来,当是念奴安排。”

乃笑道:“正是好!”

又问:“如何来了花荣兄弟处?”

阮小七好生赞叹,道:“这一位妹子,好教人心服!往清风山下来,俺只当要往青州府打问哥哥下落,她却问了这里的英雄好汉,待听花知寨,便道,以哥哥心思,最爱这等英雄好汉,往这厢里打问,不差分毫,竟是果然!”

赵楚笑道:“不是自夸,念奴伶俐­精­明,天下无双!”

花荣道:“倒教见笑,小弟却生着一双拙眼,倘若七哥不说哥哥,小弟不敢相认,只怕又要搪塞。”

阮小七趁势叫道:“看,看,甚么好?俺看花知寨,好汉里头的英雄,作个受气的小官,将一腔义气,俱都埋没了!”

花荣默然,吩咐下头的安排酒筵,期间赵楚奇道:“怎生不见小妹?”

花荣道:“哥哥不知,小弟丈人府上,只出个女儿,待丈人丈母去了,每逢年月,便当两个往坟上祭拜,今年只她一个,只好教小妹陪去。”

不提甚么见外的话,赵楚只道:“只一样不好!这世间,恶人如麻,以阿嫂小妹两个,倘若有甚么万一——都是自家兄弟,当甚么外人看?不是说,兄弟这一桩做事,却是不好。”

花荣看一眼琼英,心下感激,道:“七哥来时,顺应几个女军,得亏陪着,小弟也好安心。”

又过片刻,果然安然归来,念奴沉沉醒来,她四个便往内堂里去絮叨闲话,不觉天­色­已晚。

至第二日,清风镇登时快活起来,原来只在这几日,官府方开了禁,这一年既有贵妃省亲,朝廷开了恩,元宵花灯之事,青州当绵延七日,自十五始,二十三方毕。

且说民俗里,元宵这日,不提张灯结彩,单单这一日灯市里杂耍龙灯高跷,也不必提舞狮旱船唱小调,只看七祭逐鼠迎紫姑,有孩童的,又当送灯走百病,山东此地,更须备元宵夜及来日踏歌踏青物事,十分忙碌。

自清早,花府上下忙作一团,天­色­渐晚时分,众人收拾利落,赵楚生恐出事,吩咐几个贴身藏了兵刃,专等内堂里几个收拾完毕。

不多时,使女们排开灯盏,引出四个靓装女子来。

头一个,崔氏毕竟有了家室,挽着发坠,落了裙钗,将招展俱都掩住,旁人也不好多看,只这崔氏,正有一段矜持,与花荣并肩而立,十分相得。

后头三个,不知崔念奴使了甚么手段,琼英竟并着左首,右手自是花小妹。这三个,多嫌妆扮沉重,一张素面映了灯红,中间的紫如兰,两厢红的胜火,一个烂漫如雏菊,不说琼英女儿身作扮,只这花小妹,垂着鬟,压了髻,将一头青丝,斜斜一把钗绾住,顾盼间,虽不明媚,却是清灵。

四个往阶下立着,璀璨耀眼,也不惧行人,张目四顾。

待正要行时,忽有一马,自西而来,马上骑士,见面远远落下,气喘如牛,一头撞来赵楚身前,低声道:“哥哥稍行,祸事来也!”

毕竟来者何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帷幄

诗赞:

古来多是深闺人,深庭寂寂锁三春;非知也能化龙泉,夜夜鸣壁斩乌孙。

又道:

坐断中军战未休,绸缪鹰扬胜孙刘;世间若有青云梯,男儿何敢揽诸侯?

只说这矮脚虎王英,形容猥琐,身量颇是狭隘,人品自教好汉瞧不上眼,又畏惧琼英,将­性­子尽都遮掩,闷闷不乐。却行时,赵楚唤他,把臂在身边,与众人笑道:“俺些许名声,都劳江湖里弟兄抬举,却不想,竟教王英兄弟青眼,自初见,一心来聚,这两日里,只看他闷闷不乐,心下也是不爽快,以这兄弟本­性­,也是好汉里一条,不知有甚么心事,但凡你几个知晓,不可隐瞒,总教兄弟们快活才好。”

阮小七只笑不语,倒是花荣十分惊奇,不知这矮小汉子甚么本领,竟能教赵楚将他青眼看来。于是笑道:“倒是花荣怠慢,不曾作个地主之仪,这一位兄弟,若有差遣,管说来便是。”

王英十分觉过不去,心下激荡,脱口道:“哪里甚么心事,自随着哥哥,心里快活,只盼早日能教哥哥出这苦海,恨不能杀进州府里,将那等鸟人,不敢欺压哥哥才是。”

那几个花荣心腹的指挥队正,也来凑趣,道:“这一位好汉,有十分本领,昨日初见时,也有比较,非是对手。”

言下,众人一行,忽教来人阻住,开言只说祸事,倒将几个唬地忙问,那来人,乃是河北军里的,拿眼看着花荣,意甚踟蹰。

赵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隐瞒,但凡说来便是。”

寻个僻静处,那人方道:“青州有个镇三山,哥哥们自然知晓。自前日里,大名府军本是往江南去,不知甚么撮鸟使了手段,足有万人,将个二龙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昨夜里,这黄信,引一支军杀来,他是个地头蛇,看这二龙山,便是飞鸟,也来去自如,如何当住?若非孙将军,将根据,尽都折了。”

赵楚忙问究竟,那人缓一口气来,细细说道:“孙将军使好手往西去探听,方知自开年来,朝廷差遣两路人马,便是童贯那厮与他个伴当,本是个大官,竟能知兵。那童贯,引了西偏军,这一个,引着大名府­精­兵,一路往江南去,又遣人往青州登州诸地,取大军三万,要在济州会和,不知这青州当官的,与那厮们甚么瓜葛,竟能说动这一厢军,取往二龙山来,青州引兵的,唤作霹雳火秦明,本当到了济州,交差归来便是,却竟引着他军,将清风山而过,自东厢里,又将山寨团团围住,昨夜黄信那厮来,仗着地利熟知,自引一支­精­兵,从后山小道里上来,将岗哨拔了,若非孙将军知兵教弟兄们死命杀散,二龙山早散也。”

赵楚闻声­色­变,忙问他:“可知大名府军里,引兵的谁人?”

那人道:“乃是两个闲人,一个,本是徽猷阁待制,如今判作济州知州的张叔夜,另一个,籍籍无名,原是巴州通判,糟老儿宗泽。”

赵楚登时失­色­,他怎不知?那张叔夜,名臣之后,极善知兵,年少,以兰州录事参军,败羌人无算,因恶了太师蔡京,几番沉沦,本赵楚在京师里时,他是个勾当皇城司的,头上有徽猷阁待制的名头,如今怎地竟作了济州知州?

更有那宗泽,名声不显,却着实是个人物,素有廉颇黄忠的本领,老而弥坚,胸胆尤在,这两个,如今竟权了青州地里两路军马,怎生个说头?

正不解时,崔念奴在一旁道:“大郎莫非忘却,青州府里如今有个通天的人物?”

赵楚恍然,既有慕容贵妃在青州,眼看便要返京,不说一路上凶险,便给乃兄捎带些功劳,脸上贴金一般,若非她,那两路人马,果然不敢有差遣者。

一时间,众人也失了赏灯把玩的心,退入花荣府中,花荣心事重重,时而咬牙切齿,继而潸然叹息。

于是问那人,孙安果然有手段,但听他道:“自哥哥下山,孙将军不敢怠慢,早晚使人,远处的大名府,眼前的青州府,尽都使人打探风声,便几日前,大名府里,两个引兵的梁世杰心腹,一个唤作天王李成,一个唤作大刀闻达,有一个留守,一个引着一支军马往南来,号称江南里平定叛乱。孙将军看他行军的路,心里蹊跷,命教山寨里日夜警惕,果然那大刀李成,以大名府兵马都监,拜了个征讨副使的官儿,当在两路制置使谭稹之下,点起上将数员,一路扑往南去,行不半道,陡然转着,原来竟是里值班抬举了两个闲置的官儿,后来的这一个,便是那张叔夜,竟作了这一路偏军的将,放着济州府不去,攻打二龙山来。又一个,年前判作了登州的太守,不知究竟,竟脱了职,引青州军马,往二龙山来,便是宗泽。”

赵楚谓众人道:“童贯,深得军心,素有手段,是个人物。那谭稹,附骥童贯之后,杨戬不敢怠慢。这这两个,俺看他,如土­鸡­瓦犬,西军里早有领教。却这张叔夜,朝廷里第一个清廉有节气的官儿,善用兵,广谋略,十分一个英雄人物。更有这宗泽,莫以为年老,古有廉颇黄忠,今有宗泽,莫不是冯唐之类,不可轻敌!”

那来人道:“不曾领略宗泽老儿手段,那张叔夜确是了得,竟按着兵马不动,只等那黄信到来,便吩咐这厮,引着一支­精­兵,先拔了山里岗哨,又将附近山民看住不教山寨得知究竟,孙将军果有手段,暂且奈何不得,只是勉强压住阵脚,官兵势大,一时也奈何不得。”

正此时,崔念奴忽道:“不知清风山如何?”

王英笑道:“不是俺自夸,清风山也是个好去处,山上广有粮草,可供一年半载合用,自山上有清水,只此两个,官军便是万军围困,一时片刻奈何不得!”

崔念奴默然良久,花荣使人将来人取往下首用饭,她方道:“不是奴小看了清风山好汉们的骁勇,只怕两山同气连枝,燕顺头领看二龙山奈何不得,发作起­性­子,引着一支军往那里去,反倒教那张叔夜赚了快头。”

众人看她,乃徐徐道:“张叔夜此举,虽有黄信,先一番虽拔了岗哨,山寨里根基已稳,摇动不得,明知强攻不成,便来使赚——大郎,倘若你在清风山里,探知二龙山旦夕不保,如之奈何?”

赵楚道:“批发上马,击鼓杀敌,死命救之。”

众人齐赞,道:“哥哥义气深重,咱们一齐杀去,救得了二龙山弟兄最好,救不得,同生共死,那也痛快!”

花荣闻声­色­动,霍然道:“不是小弟不爱珍惜,这年月里,当官的,黑心烂肺,俺自许也是一条好汉,眼看燕云不复,蛮夷横行,早晚只想绰枪上阵,以身报效,奈何上头们不容,眼前尽是腌臜的黑,不如舍却这些许家业,随了哥哥,同往快活里去。”

赵楚心里十分惊奇,他自比宋江而不能,如何能以区区往昔的恩惠,教这等好汉归心?想花荣,年岁尚青,如今已有朝廷的正经官身,三五年,升迁也能得个便宜,只说他心底­干­净,不屑与慕容彦达之流为伍,也只落了这一生的知寨,那也清清白白,怎地只为个痛快,便能舍却几世积攒来的清白?

于是好言抚慰了众人,道:“以孙安之才,又有石宝邓飞兄弟的勇气,二龙山暂且无虞,待俺思虑也周全,明日计较——弟兄们莫忙逞勇,今晚好生歇息,养足了力气,明日定有计较!”

原来崔念奴与他,彼此知心,知晓意会,便知她有些私下里的话儿。

果然众人摩拳擦掌,各自歇了,赵楚携着崔念奴的手,往后院里走动,念奴乃正­色­道:“大郎方才批发杀敌的话,不是奴奴不肯爱惜,却是正好。正是开创基业时候,这三山五岳的好汉,才能绝艳者,不知凡几,当此之时,大郎若爱恤身子不肯亲身上阵,只怕往后,根基不稳。”

赵楚笑道:“想那张叔夜宗泽,名将也,将我战死,好大基业,莫不成空?”

崔念奴嗔道:“又说昏话!”旋又道,“自我随了大郎,生死同命,在世荐枕,地下作个同椁的,那也无恨,如今世道容不得大郎,只好反了,大郎倘若万一生出好歹,奴怎肯活命?”

赵楚揽她,半晌默然,徐徐道:“念奴不可有此心,便是果有好歹,你也当好生活着。”

念奴轻笑,目光滟涟,柔声问道:“将这世间,可有待念奴如大郎者?”

不待赵楚分说,她将腰身直了,傲然道:“将那张叔夜宗泽之流,虽有才­干­,却与慕容彦达等辈同流,上头有朝廷的祖宗法度,下头有李成黄信的掣肘,怎能成事?这等人物,虽有本领,不与外敌蛮夷厮杀,恢复汉唐雄风,却舍却太守至尊,只为图天子一时欢心,奴虽是个女子,却瞧他不起。”

赵楚心喜,问她道:“贤妻可有教我?”

崔念奴掐了手指,道:“先不忙——大郎且看,这清风山里的三个头领,奴也见过,各自颇为熟悉本­性­。这王英,合该能作个偏将,资质在燕顺郑天寿之上,如今他既已归心,愿以死命报答大郎青眼,燕顺如何不肯?大郎不以他几个手段不甚高强而小看,这等好汉,最是服心,如今既知二龙山不保,燕顺也当有报销的心思,引着清风山的人马,不过三百五百人,杯水车薪一般,不过飞蛾扑火。”

赵楚道:“正是!”

念奴又道:“想二龙山里,孙安虽并非王英燕顺的义气之心,如今却在这等好汉头上做大,怎敢眼见着山下厮杀,不肯出关来?如此,明处有张叔夜大军,暗处有黄信这地头蛇,又有个不知下落的宗泽军,二龙山,只在他几个翻覆中。”

赵楚叹道:“正是这般作难,因此不敢决意。”

念奴哼声道:“大郎却不知,你也有些祸端,远在京师,近在眼前。”

赵楚不待问,外头转来琼英,将着一身的女儿作扮,也不曾撤换,站在远处,意甚踌躇。

崔念奴心思如玲珑一般,怎不知她心思?于是笑谓赵楚,道:“琼英今日方有女儿的身子,本欢天喜地,这黑天黑地里的,却教谁看来?”

便招手,道:“正好有些计较,旁人听不得,快来说话。”

琼英面­色­绯红,神情忸怩,她也不知怎的,只在念奴跟前,好似心思,都在她掌握,这一个女子,比之千军万马,更教她心乱。

寻个坐落,三个做了,念奴笑道:“大郎也自心知,只是如今也有些基业,许多不能明说,教旁人见了。奴心里,也忖度那慕容贵妃的心思。这样一个人物,深宫里旁人争宠不得,怎不见是个厉害人物?以她如今,青春眼见不在,膝下又无夺嫡的后人,若要常续恩宠,无非两个手段,一者,寻个俯首帖耳的娘子,一面看住天子。另者,只是一味压着旁人,不教天子移心便是。只是这样一个­妇­人,长于高门大院,成与寂寞深宫,心胸算不得开阔,虽有­妇­好之心,却无平阳之志,以奴看她,第一个,做不来。”

琼英听她随口说来,竟不是自家知晓,好生佩服,问道:“甚么­妇­好平阳,又是谁?”

赵楚道:“­妇­好者,商王武丁妻,本名不知,古时以­妇­呼者,便如今大头领上将军一般。此­妇­人,内掌祭祀,宗室从之,每出战,能引万军,曾破二十余国,文武双全,十分厉害。本这武丁,又有个内­妇­,唤作­妇­荊,每战,当为偏军将。这­妇­好,谥曰辛,生子孝己,生女子妥子媚,皆为商时将官。此人死后,商人常谓之母好,流芳千古。”

又笑道:“那平阳,却是个近人,先时唐高祖李渊,生有十八女儿,长子隐太子建成,长女襄阳公主,其次便是平阳公主。若论嫡亲,自建成下,平阳便是长公主,许霍国公柴绍。”

顿,旋又道:“这一个柴绍,某平生最不喜,只他不说。这一个平阳公主,李渊反时,在关中,以弱奴联络强军,遂成大事,大唐小半天下,都是这一位打来,河北有个娘子关,便是这一位巾帼英雄所铸,十分向往。”

崔念奴笑道:“放着眼前,便有个巾帼的平阳,偏爱遥想先人。”

乃将平阳公主一生,大略叙说些,琼英听了,果然有了心思,道:“这一位李娘子,当为效仿,作此大事,死了无名,那也心甘!”

赵楚哭笑不得,道:“分明分说眼下的,又将古人扯来作甚?”

只话虽如此,心里毕竟清静许多。

当此时,外头灯火炫亮了周天,路人嬉闹,如白昼一般,火树银花,恍如不夜天。

在这一厢,却是静谧安然,念奴说道:“便这慕容贵妃,第一个自是做不来,惟使些手段,不教天子挂心的进宫来便可。”乃笑赵楚,道,“如此,大郎的不好,便在眼前,你那一位阿姐,这个风流的官家,只怕早已生了纳入宫内的心思。”

又正­色­道:“既如此,以师师,休说慕容贵妃,看她滟绝天下,哪一个能比?这荒唐天子,万金买不得她一笑,如今大郎既在青州,遍数京师,除却红萼青鸾两个,谁与师师贴心?没个照料的,这赵佶么,看张叔夜出了皇城司,作些腌臜手段,谁人能知?倘若师师入了禁中——便是为那赵佶逼迫不得已有些松动心思,慕容贵妃如何再能独得恩宠?以她高处,不难知晓师师一片心意,都系在大郎身上,自大郎处,落下安排,不愁师师乱了心神,倘若出得京师,那赵佶恼羞成怒,知晓一路上几个剪径的小贼,彼时,大郎落草,师师香魂也消,独有赵佶,心思只好落在慕容贵妃身上,独她得了好,倘若慕容彦达居中策应了张叔夜宗泽,好将大郎也迫地教大军拿了,居功甚伟,青州慕容,可谓一飞冲天!”

琼英大怒,道:“这­妇­人,心思忒地歹毒!”

又道:“那张叔夜,我也听说,本当果然是个好官,原来也与这等人物沆瀣一气。大郎抬举那宗泽,也说有节气,要我来看,也是个鼠辈,早晚拿了,教大郎看他甚么本­性­!”

赵楚沉吟片刻,道:“我看这张宗二人,虽有投机之心,却是为国为民的人物。北方金国崛起,他两个不比高俅童贯等人,分明瞧得出来。又不比蔡太师,明知却不说,因此方有这等行径。”

琼英便埋怨,道:“都是他的好,如今眼见成了仇敌,也分说这些不坏。我来看,休管甚么好官贼官,只消是死敌,便是死敌,一刀杀了最好,抬举他值甚么?”

念奴笑道:“你这心思,却将世间的许多泼才男子,俱都比下去了。”

说笑罢了,念奴自有心思,赵楚知她既已将缘由俱有看透,自有对策,自家心里,也有主张,乃道:“眼见天­色­已晚,早些歇息罢,明日起,只怕往后,不得清闲。”

琼英起身欲别,却教念奴把手携了,笑吟吟道:“大郎心有计较,自当细细思量,七哥他三个,只怕片刻也当联袂寻来,奴与琼英,也有些贴心的话儿。”

于是两人自去,念奴吩咐出一袭的安排,琼英服她,自然依从,这一厢不必提。

却说赵楚,闷闷一面思念京师,心想念奴所言三处祸端,最是眼前二龙山的怎生个计较,外头花荣叫道:“哥哥可曾安歇?”

开门时,果然并着阮小七王英三个,愁眉不展,想是方才他三个,也有商议。

乃进了屋来,彼此坐定,他三个里,公推阮小七快人快语,谓道:“哥哥,如今两山里的祸端,果然不小,俺三个方才说些,王英兄弟也将燕顺兄弟心思,捉摸个七八。”

赵楚道:“自初见,便知王英兄弟的好,只怪世人不信。”又问,“怎生个计较?”

阮小七道:“张叔夜那厮,果然歹毒,要将弟兄们,推着往火坑里去。以两山姿态,彼此照应,自是死路,倘若不去照应,又在江湖里,失了兄弟义气,如今哥哥既要做大事,弟兄们生死相随,却道双拳难敌四手,猛虎难挡群狼,往后自要收拢人手,倘若坏了义气,谁来呼应?方才花荣兄弟,说那张叔夜几个,未必知哥哥如今乃是咱们兄弟的头,此人心有谋略,竟年后两山偶有的往来,教他勾当出个不知名的头来,正好应在哥哥身上,教他得逞,弟兄们自然知晓哥哥的难,江湖里却不知。”

赵楚将桌上,酒水画出几个人来,道:“如今对手,张宗二人为首,迫在眉睫。此人以下,李成徒有虚名不足为虑,那霹雳火秦明,万夫不当的勇,又有他那徒弟,地头蛇黄信,更有不知名的大名军青州军里好手,可谓上有谋略,下有勇气,诚然不可当面力敌。”

花荣踌躇再三,目视阮小七,阮小七却不肯独落了亲近的好,摇头不语。万般无奈,只好花荣道:“哥哥,那慕容彦达虽不必虑及,不是个人物,他府上,慕容贵妃却有手段。哥哥自京师来,她也知根知底,以京师里情势,不怕不有手段使来。”

赵楚霍然而起,将白酒,与他三个吃了三钟,动了心绪,道:“不想兄弟们,竟能担当这等­干­系,自不必说,都在心里记了。”

至第二日,请了念奴做主,她也不推辞,当仁不让,登时有一番好安排,正是:

被阵英雄人人夸,怎知园中也芳华?今朝自有乾坤手,城头临敌斗正狭。

毕竟念奴有甚么安排,怎生解开这踌躇的解?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夜宿虞家庄(上)

诗赞:

古来龙泉出名门,月下舞剑四方平;可叹美人成黄土,至今香冢吟黄昏。

又曰:

乌江有泪倾美人,欲行迟迟不曾行;千年波澜今尽述,王孙名簿不见青。

且说,念奴先一番缘由说来,便是花荣,心里佩服,当时清早,外头爆竹硝烟尚未散尽,众人齐聚大堂里,花荣往上头坐定,按住弓,挽着穿云箭,命教左右心腹,请了指挥队正大小军官,道:“权请他等来,有吩咐,你几个,且在左右安排刀斧手,倘若敢有一个不,砍迄来报!”

乃将两个指挥,三五个队正,都是花荣亲自带来,教左右发付请了,方进了,便看那阮小七与王英两个,执着大刀,虎视眈眈。

又看四下里布幔,隐约有人影,登时几个军官,急忙往上来拜,泣道:“自随知寨,不知时日,不感朝廷恩厚,只看知寨情分,但凡要小人几个冲阵死战,再三不辞,如何敢劳知寨,安排下这杀伐的阵来。”

花荣喝道:“本是要做杀头的买卖,你几个,素日与俺,十分友好,本不愿害命,只俺今日不忿那腌臜的狗官,愿随了义气的哥哥,就此反了,一则,只怕你几个贪恋权势不肯,二则,也为你几个计较。俺倘若反了,朝廷里画影图形,天下追捕,你几个,与刘高那厮不合,倘若那厮看你几个十分要杀,家小也难保全。倘若已一命,罪责都教花荣担待,也能留个血脉!”

那几人面面相觑,当时那个激烈的,奋勇叫道:“知寨哪里的话?俺几个,本是官府的死囚,虽有些许本领,倘若不有知寨,焉能有今日?自此,这一条­性­命,便都在知寨处,只教俺几个死,不敢有怨言。只是知寨要做好大事,却教小人们心寒,莫非只怕俺几个,做不得那好大的事?”

花荣观他,不似作伪,乃辞座下来,扶起这几人,笑道:“非果真要做那等事,只看你几个,果真未教刘高那厮收买!既如此,彼此知心,俺也须分付明白,但有不愿者,只在府上住着,待俺这哥哥扯起了反旗,赠你金银珠宝,老小寻个僻静快活处,无忧。”

那激烈的,迎面拜道:“这世道,哪里有果真快活的?知寨不可小瞧了人,只一桩事,只求知寨应允。”

花荣问他,乃道:“知寨也知,小人几个,本是亡命的泼皮,劳知寨青眼,如今方有几个家小,俺几个,战死不恤,只请知寨周全处,能担待则个。”

花荣目视赵楚,赵楚笑道:“好男儿征战天下,便为老小平安,这几位弟兄,最是说在俺心里。本便有个计较,趁着尚有些日子,众家兄弟府上老小,合该寻个周全处坐落,不可教弟兄们死命奋战,老小不得保全。”

当时各得欢心,花荣笑道:“若论上阵厮杀,花荣不肯屈居人下,只这琢磨人心,排兵布阵,却不是长处。不是说,当听哥哥号令。”

赵楚笑道:“不是自夸,念奴一番话,临阵斗军,远胜于我,如若弟兄们不弃,只教她安排,俺却要往京师里一行。”

众人大惊,念奴面有忧­色­,却也心知肚明,暗暗叹息,霍然惊心,暗道:“念奴,念奴,不可贪婪,须知,自家甚么来头,能得大郎如今以手臂待,便得天侥幸,何必与她争短处?”

当时花荣劝道:“不是小弟闲话,如今青州,火烧眉睫,哥哥怎可脱离?更有那京师,虽实孱弱,却有大军把手,更是心腹重地,虎狼之­茓­,哥哥倘若去了,教人发付出来,如何是好?”

阮小七也道:“正是,但有差遣,俺替哥哥去了便是,何必亲往?”

赵楚叹道:“弟兄们好意,俺自心知。只是这一趟,必然亲走往去,京师里,有几个人,譬如众家弟兄一般,倘若不能面见明说,只是安心不得。”

花荣知晓,看念奴两眼,欲言又止。

念奴乃道:“大郎此去,只消一路谨慎,左右无碍,倘若到了京师里,有师师照看,也有几个人手,脱身无虞。”

众人只得将劝按下,既是赵楚决议,看枕边的念奴明知凶险也不来阻拦,便知果然拦挡不得,只是放心不下,阮小七道:“哥哥此去,身边却没个照料的人,小弟与哥哥同去。也教众家兄弟安心,但有阮小七在,便有哥哥在,宁身死,不教折了今日兄弟情义!”

赵楚笑道:“七哥一片心意,却教赵楚不好推辞。只是此去,非是厮杀征战,京师里,俺也是个地头蛇,不怕笑话,赵佶那厮昨日里穿甚么亵衣,不能知晓,若要走街串巷潜藏,纵然他搜山探海,无济于事。”

忽然念奴道:“七哥要去,却教青州这里,少却一员上将。为防万一,河北处,当有个接应,不如教琼英同行,她也有上等战马,脚程须不差下。”

原来这念奴,玲珑剔透,自昨晚便猜知赵楚心思,与琼英说半夜,将个黄花的女将,面红耳赤,心里些微有些向往。

当时望赵楚来,阮小七愕然,而后看念奴笑吟吟模样,心里赞叹,便道:“最好!这一个妹子,随着哥哥去了,弟兄们心里也多些安定。”

花荣沉吟道:“只怕万一,好汉难敌四手,小弟这里,也有善弓马的,发付哥哥十数人一齐,只是哥哥纵有战马,却在二龙山里。”

王英傲然道:“莫说千军万马里,只在这山林中,便是山海一般的官军,俺也能来去自如,取一匹马来,易如翻掌。哥哥宁耐稍作,俺去去便回。”

说时迟,王英换了寻常衣衫,挺一柄朴刀,自北寨出,绕开官府里探子,眨眼没了身影。

花荣看他行­色­里十分豪强,方敬服赵楚,叹道:“若非哥哥,不知这一位兄弟,也是一身的肝胆,俺自许好汉,却无好汉肚量,都说人不可貌相,今日方知之。”

果然第二日天晚,花荣使出寨去迎候的,并着王英一行,牵了那匹通体火焰般良驹,自后门里来,见面赵楚忙看王英,问道:“一路可曾有甚么发付?”

原来王英手里一把刀上,血淋淋的,身上却不带伤。

王英笑道:“甚么值当,教哥哥担心?自出清风镇,后头几个不长眼的,一路追着,俺看他,只怕不是官府里的,便是官军里的,待回头,寻个僻静处,一刀杀了。”

乃看那战马,连日来有段景住豢养,又增三分雄骏,不知何处打造的鞍马,金灿灿一片,恍如火炭里镶了明珠。

却说这马,原本生人靠近不得,赵楚在二龙山里,多日亲近,渐渐将成,段景住方可施手段。那王英见花荣几个赞叹不绝,十分得意,却甚古怪,道:“这马,只怕已果然成了虬龙。这一次往二龙山里去,段兄弟引俺去接,它便嘶鸣连声,极是急不可耐。”

赵楚手抚战马鬃毛,十分喜爱,道:“这骏马,一身火焰也似,看众家弟兄坐骑,都有名头,便叫它火焰驹,却教辱没了去。”

又取来琼英那桃花马,添喂草料,只等来日启程,不提。

这一晚里,念奴身体渐渐康健,又值离别,曲意来奉承温存,将个青云般发丝,去了钗,整齐散在肩头,将那缝隙里,略略露出些圆润。这宋时的亵衣,不比赵楚见过的,却更有一番风韵。湖绿的软丝下,玉润珠圆一方雪肩,又踢掉绣鞋,将个足弓微微屈着,灯下锦被上,恍如堆了一具琼玉。

这崔念奴一对芊足,并不甚有周围,微微有些高度,整个如趁手的玉玺,待入手时,微微瘙痒,轻笑间,将那雨滴般足趾轻轻勾起,便似没了皮­肉­,­嫩­生生的,活­色­生香。

正是:良宵苦短怨人生,女儿如花葬圣僧;只恨良宵苦短时,闰年何必不闰更?

一时风波静了,念奴将个软玉的身子,紧紧偎依,道:“大郎此去,一面见了师师,也莫往青州虎狼地里,尚有个无依无靠的念奴,郎便是奴的天,不望敢有如待师师那般念念不忘,只盼闲暇时候,郎心里,稍稍有些牵挂,死也无憾。”

赵楚怜她凄苦,心知念奴此生,再无一人可安心,果然便只自家这里,便将她,揽在了臂弯,和声道:“你当知我,这一生里,打熬筋骨二十年,待阿姐,敬爱,如青鸾红萼者,自家妹子一般。只念奴处,方觉果然已成个男子,有了家室。这一路来,虽无十年八载,却觉与念奴,生死同命,前世里约好的雁侣。当知,待阿姐,敬爱;待青鸾红萼,厚爱。只一个念奴,便只世间一个念奴,心生亲爱,亲之狎之,只当内房里的妻,生死同命。阿姐与你,自是不同,你却与她,也自不同,休拿些短,来较她的长,也不看,若论亲爱,阿姐也不胜念奴?”

念奴听罢,果然欢喜,又存了奉承的心,又一番说辞,道:

一枝何曾有二梅?人间却多琼玉璀,红帐如春韵常在,敢教处处生花魁。

这一厢里,一夜罢了,第二日,念奴体如柳絮,走也飘荡,耐不住崔氏暧昧的眼,急忙与琼英往一厢分说些好歹,眼见日头升起,各自告辞。

前头有王英,将那沿路的探子驱赶殆尽,正是清风镇上,刘高那厢不敢明目张胆冲犯北寨里数条大虫,若非如此,赵楚这一番东去,定教外头的知晓。

只说赵楚并了琼英,自北寨后路里出,打马抄着小路,飞奔出三五十里地来,火焰驹雄骏天下无双自然无碍,那桃花马也是良驹,见有火焰驹,却不心服,存着心要争个高下,琼英一路都是心思,哪里料得管它?刺出这数十里,待发觉时,那骏马,已先损了脚程,若无三五日,只怕恢复不来。

这世间的骏马,便如好汉,都是桀骜的­性­子,哪里肯轻易服他?不见沿路的劣马懒驴,倘若前头有个同类的,奋发四蹄,远远也要追赶,遑论这桃花马,本便是草原上的神灵之物。

当时琼英笑骂道:“将你,又与它比较甚么来?一路山高水长,倘若损了脚程,看不弃你山野里喂了大虫?”

赵楚知晓骏马难得,只好放慢了行程,自出济南府来,不敢往官道里行,只管走着小道,不意两日过去,前头撞出个村寨来,琼英往去打问,原来早已到了大名府境内,此处,正是大名府北郊,往南下不出三五十里,便当大名府北门。

这两日来,两人连见数处募兵的,大名府兵家重地,不敢附近停留,走马又奔片刻,大约离了凶险之地,天­色­已是晚了。

昨夜里,前后不着村店,两人只好荒郊里露宿,琼英鬓有风霜,赵楚便道:“再往前行片刻,寻个有着落的,求个歇息便可。”

琼英道:“都依你。”

又行片刻,前头连绵一片山,皎月尚明,但看时,那乱山千层叠着,大海里的惊涛骇浪也似,山下灯火点点,竟果然有人家。

眼看这里,远离了官府,两人安心往去拍门,村老迎了进去,问明情由,笑道:“看官人,不是江湖里豪杰,便是人间汉子,不是老汉不肯借宿,这里分明有个好去处,主家十分是人物,正是老汉这里的主人,愿请官人往去那里。”

赵楚奇道:“果然是个人物,缘何不曾听说?愿听丈丈分说。”

村老引着两人出了院门,手指山里,道:“这山,唤作九莲山,原是个荒芜所在,开国时,有大军在此驻扎,待裁撤时候,留下一处要寨,十多年前,老汉们随着主家自江南迁来,外头的,都如老汉一般,这一位主家,年青十分喜爱结交英雄好汉,便教老汉们谨记,但凡有好汉自此过,便告知山里有好结交。”

琼英奇道:“丈丈竟是江南之人?”

村老道:“主家祖上,颇有名声,楚汉之时,霸王有个大将唤作虞子期,便是先祖。”

赵楚动容,叉手施礼,道:“不意竟是名门之后,正好拜谒,只怕天­色­已晚十分叨扰!”

村老笑道:“哪里的话?这一位娘子,眼看十分疲乏,那坐骑也损了脚程,且待老汉唤两个后生,引两位往山内去也。”

不待推辞,飞奔出两个村汉,拿眼将琼英打量,十分惊讶竟有这等英气的女子。

待那两个前头引着缓缓往山内走,琼英道:“虞子期我也知些,却不曾详细,只说有个奇女子虞姬,想是一家的。”

赵楚笑道:“自是一家。”

当下大略将所知的计较,略略分说一遍,琼英听罢,不再言语,却低声问:“看也是个豪强,大郎真心要见那甚么当家的?”

赵楚看那两个汉子背影,叹道:“哪里想过,这里竟有个人物,看那村老,十分推辞不得,不教他起疑心,只好探去。”

说话间,那两个汉子在前头叫唤道:“官人宁耐,正是这里,待俺叫门。”

赵楚放眼来看,只见果然九莲一般,周围都是高峰,里头一方缓地,四面将砖木勾勒起堡垒,上头有火把通明,气死风灯比剥嘹亮,竟是一处不比大名府城池落下许多的所在,看这里头的气魄,诚然是一处豪强,惯能豢养英雄。

又看那城头上逻卒,­精­壮剽悍,手执刀枪弓箭,许多都已愈制,更有森然露出狰狞的大弩,遥遥指住来路。

转目再看四面,九瓣莲花也似山峰上,设有岗哨,却不设灯火,人影憧憧,只有山风过处,方能见到处。

正看中,那城头一声断喝,一条吊桥落下,赵楚瞠目结舌,往去细看,原来护城河不曾有,却那吊桥下,看似平地,只怕只是浮土,下头定有陷阱暗流,一个不知,一个死。

待靠近些去,下头果然有些微流水声,微浪溅起有金铁交响,果然是个凶险的!

正这时,那号称寨门的城门大开,里头先涌出一彪人马,明火执仗,排出了排场,方立定,又涌出一泼吹鼓的,喜乐震天,再接着,自后头闪出数面锦旗,上头并不落字,当是迎客的用。

琼英暗暗吃惊,道:“好大一个排场!”

赵楚心下奇怪,究竟何人,能只为两个生人,便落下这般礼贤下士的模样?

正这时,那城头“虞家庄”巨石横额下,缓缓迎出一人来。

第五十六回 夜宿虞家庄(下)

且说赵楚两人,总觉脚程太多只是累赘,匹马往东而来,正过这虞家庄,那城堡里,迎出一行人来,不片刻,又一个迎出,远远深深施礼,道:“不知更有英雄过往,有失远迎,但请见罪则个。”

他这音里,宛如清泉过碎石丛,十分没了动听,微微颇是尖锐。

待看时,两人又吃一惊,你说那来人如何模样?

约与琼英同高,身体欣长,苗条宛如不能禁风,宽阔衣袖,风中飘扬。却那面目,远看似是银月,近了,果然是个银月——面皮不知怎的,只在脖颈下一片粉腻白皙,上头却套了银面,将个眼眸,弯月一般只好教人看见,如何个分明,不得而知。

这人,一身缟素,那眸子里,猩红未罢,赵楚两人更是吃惊,急忙分辨,他那随从,竟都缟素,不知究竟。

却说这人,声音非是呕哑,只如雏鹂口中,又唅了冰棱,见面先拜,再三请往内里去,谓那两个汉子道:“正是好,往来的豪杰不知凡几,但凡庄内有些,若有个鞍前马后,不可怠慢,引往来便是。且在功劳簿上,记你本家功劳。”

那汉们,闻声不甚喜悦,只能见了这主家,竟十分激荡,不知如在梦中,再三拜别,好是不舍,似要将这银面的人,纳入心里才好。

赵楚登时存了心思,若要江湖里好汉归心难,若教庄户里人家归心,更是难,看那两条汉子,虽是憨厚,却有心思,能将这主人家,­性­命也似­干­系看待,只怕手段,天下也是一等一。

于是拜谢,目视缟素群人,道:“深夜叨扰,十分过意不得,倘若庄主手头要紧,倒教俺两个,好生作难。”

那人摆手,肃容请两个入内,一面道:“想壮士自知,此处,本是族人迁来,数年之前,方是我握了族主,有个不出得口的名字,唤作虞李,敢请教壮士姓名?”

赵楚犹豫片刻,见琼英急切使眼­色­来,稍稍沉吟,心里有了决断,暗道:“琼英之意,此人定是河北名人,只怕官府里推脱不得­干­系。既如此,看他经营根据如臂使,想来江湖里,自有讯息的来头,趁着不曾入内,好话说了,看他甚么算计?”

乃道:“贱名不足挂齿,说来笑开了英雄的齿,便是京师赵楚。”

又牵了琼英,道:“这一位,河北好有名声,本与田虎那厮,杀家灭门的仇恨,有个名头,唤作琼矢簇,便是琼英。”

琼英心下怪异,心道:“又甚么图的?略略说了自家,偏生将我,这般分明?”

那虞李听了,却不流出惊讶,一双弯月眸,在琼英眼眉里扫过,点头道:“原是琼矢簇,难说别的有这般勃勃英气,果然时间的奇女子!”

又向赵楚瞧半晌,动容道:“只说这几日,定有贵人临门,不意却是名震天下的赵大郎——直言相告,莫非不怕大名府里十万­精­兵?倘若我这庄子里,有三五个跑将外头去的,待明日时,赵大郎当与虞李,玉石俱焚。”

琼英道:“此处是你所在,若非有上头心思,哪个敢往官府里密告?看你那庄客们,待神明似敬你,好胆,也敢有这等心思?”

赵楚笑道:“虞庄主雅人风量,哪里会有这等小人的心?若非明知俺,不肯名言,却教俺定起了疑心,说不得,这护城河下,今夜便是血流成河。”

登时间,虞李身后几条扈从闻声­色­变,他们哪里能不知赵楚?

在京师时,江湖里往来好汉,莫不感念恩德,自犯了王法,以孱弱之身,力敌号称天下第一的卢俊义,胜负不明,这等猛虎,只看虞李便在左近,倘若果然发难,宁不教他等心寒?

那虞李,谈笑自若,将一双手轻易不肯示人,都在袖内,严密盖着,侧身只作出个请势,口头上道:“山外事物,­干­我等甚么担当?只重今夜,竟有两位贵人,且往内自歇息了,待虞李些许家门屑事罢了,回头往来请罪。”

琼英好生安心不得,赵楚自也不肯放心,问他道:“不想区区名声,能教庄主知晓,但凡有甚么差遣,只要出力的,都是一身力气,也好吃酒心内安稳。”

虞李微微而笑,并不以为怪,与扈从道:“休以主人家心思忖度,庄上既有分明壁垒,以赵大郎见识,怎不知那劲弩,朝廷里法度所不容?分明也与官府有勾连,怎肯轻易舍下周全?你等自随我来,也有许多时日,不见江湖里好汉,我既以蹊跷示人,不怕人以疑心待我,此方所谓来去明白,真好汉也!比之口头连声都是叫好,暗自腹诽的,天上地下。”

琼英方笑道:“真见识也,你这庄主,能得庄户们敬爱,果然是个磊落的。”

那虞李将左右喝退,乃请了赵楚,自往大堂里来,教下头的排布起宴席,见赵楚阻拦,便笑道:“大郎不知,但凡自虞家庄里过的,无论好歹,皆是一般儿招待,不以青眼而盛宴,不以心恶而薄席,非是怕大郎笑话,这世道,内忧外患,眼见太平时日不久,不得不作个后手安排。想那孟尝君,甚么人物?也能将­鸡­鸣狗盗者堂上客待,我虽不才,不屑学他,只好如此,并非甚么了不起的。”

乃将一十二道看果,并着­精­工巧匠妙手做来假花青松,郁郁葱葱一起排来,将个大堂内,又添置了灯火,驱赶些许森然寒意。

不片刻,又有仆从,流水似摆开九道冷菜,取个银壶,将美酒送来。

那虞李,此时方探出手来,好教赵楚惊奇,不曾见世间有男子,生出这般的妙,纵然琼英,也觉倾心。

怎说的?

但看那一双手,掐花也似,晶莹可烫流霞,微微清瘦,显出十分的修长,海棠春露一般。

这虞李,将三个琉璃盏也似玉杯,剖开新竹以新水涮了,又将些温水,取个帕子擦拭,一一排在眼前,缓缓斟出三杯,自奉一杯予赵楚,拿眼来看琼英。

琼英本也不善饮酒,却也以之驱乏,眼看赵楚取一杯来饮,存了心思,觉起临行时念奴吩咐,原来道:“大郎豪杰本­性­,不愿将疑心待人,本是不该说的。只这一遭,妹子当亲随,你我都是女儿家,天地纵然有说头,无非女子难养而已,今朝青州危局,大郎只怕早有料想,不曾果真如今日这般束手无策。只他果然要做好大事,京师里有一个生死离不得放不下的人儿,定往去安排周全,我却不能随行,多要劳妹子——切记这一路里,休管大郎甚么心,他可磊落,只这小人心思,若是妹子不弃,宁愿敢与念奴同做么?”

当时两人熄了烛火,并头一处,彼此如兰的吐纳可觉,琼英为她先一番私房里的话儿,将一颗心都乱了,闻言也不觉甚么难,脱口道:“不劳姊姊费心,这一路里去,管有小人的心,琼英一身但当便是。”

此时,念起念奴这一番的话,琼英便有心意,摆手道:“一路都是风尘,只怕杯酒便要教庄主瞧个笑话,自不必理会。”

那虞李,讶然将琼英多看两眼,持起一盅来,与赵楚饮了,却只半杯,眼眸里起了迷雾,急忙顿了手,道:“告罪,不是甚么不周当,果然只是量狭。”

赵楚呵呵笑道:“庄主自便最好。”

又吃两三钟来,那冷菜,各自点了筷头,便有穿花的蝴蝶似使女来,将桌面里尽皆收拾利落,招手摇铃处,外头又来十七八个妙龄女子,手捧热肴,有炙有脍,时下有的,他也有,时下无的,竟也能见。

赵楚看那使女手心,教个热肴烫成了红印,由不住皱眉,虞李看在眼中,又十分惊奇,自知他不好说来,便摆手道:“这一位大郎,是个遍天下也说好的英雄,既不愿教你等作难,吩咐下去,往后管有甚么热肴,垫了物事也好。”

那使女们虽不敢出声感激,眸里多了谢意,些些将赵楚瞟一眼,垂首而立。

赵楚方道:“正合如此——想天下的儿女,俱是爹娘生养,皮­肉­长就,菜肴固然­精­美,倘若教他人作难,却教赵楚好生食不甘味,庄主此举,常人做不得,当受一拜。”

虞李慌忙避开,看那热肴,袅娜而来,乃命使女们往金针堂里取些敷药,又道:“今日之事,只是我家事,不与你等相­干­,且都去了,教众人上下安心,再自往后库里,各取布匹银两,以惯例便是。”

果然是大家的出身,那使女们并不拜谢,远远退出三步去,方盈盈微微敛衽,再三告退,悄然出了门去。

至此,琼英暗暗叹出一口气来,这般风范,着实教人受用不得。她是个善心的,见不得自家受用旁人­干­­干­伺候,那使女几个掌心里烫红一片,早教她心内不安,如此去了,自然十分相得。

当时那虞李,又吃半杯的酒,银面下眸光,愈发深邃,将赵楚看住,徐徐笑道:“大郎一片好心,天下人领会得,只怕传将出去,却教学究许多围讦,莫非竟不怕?”

赵楚大笑,道:“管他甚么说话,只求安心,以我的心,度天下父呣子女的心,倘若禽兽,定敢来撕咬,一刀砍杀便好,理会甚么差错?”

那虞李,看住赵楚,眸里光似笑却不笑,漠如月下沙,冷如潭中水,道:“赵大郎名声,我自多日耳闻,这世道既不容,果然要投了牢笼?抑或别有所图?”

琼英闻声,暗自取了画戟在手中,只待一言不合,将这教人见了先森然的人,先行拿住,便是不济,也当折在手里。

赵楚却不理会他,将那­精­美热肴,满口下了酒,道:“这天,甚么法度,敢教赵楚死命也须从?甚么世道不容?分明只是那厮们,只求一家之私,将俺等屈杀,既如此,眼前无他去路,便挥刀,杀出个血路来!念如今,却非俺孤身一个,只为心爱地左近,谁来寻衅,便就杀之!”

虞李蓦然失笑,问他:“只听大名府里,好悬却了赵大郎­性­命,自忖此去青州,当图有大事,竟是果然?”

赵楚也不惧他,只是心里古怪,这人绝非维护法度的,本身是个豪强,他这一番的问话,似别有所图,究竟终究,不得而知。

乃道:“自是果然!”

虞李心下了然,赞道:“诚然一条好汉子,有始有终,教人心折。如此,明日正好一桩仇恨,好教赵大郎做个见证。”

待撤了酒筵,安排厢房,琼英画戟不曾离手,谁知那虞李安排已定,起身便走,并不在左近作陪。

待问时,赵楚暗暗阻拦,后方道:“此人行­色­坦然,非是龌龊图谋,只是有深重心思,不知究竟,且看他明日,甚么安排!”

琼英道:“只看此人,与念奴有六分相近,心思如狐,莫测神秘。”

当时月朗星稀,虞家庄里似有重重鬼气,间或有婴孩啼哭,倏然教人掐断,鬼蜮中一般。

琼英一身的冷汗,一夜不敢安睡,侧耳往一厢听去,赵楚鼾声如雷,心下奇怪,道:“不见他有这等往常,怎地今日,大异于昨?”

正是:山影憧憧百鬼行,月朗不得见明星;虽有钟馗驱逐剑,却无纳川禹王鼎。

毕竟这虞李甚么计较,赵楚二人此去京师又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杖落血如雨

诗叹:

白马缟素向­阴­台,彼岸遥遥数枝开;何必连坐罪无辜,总有报抵一处载。

且说这一夜,琼英辗转不能眠,只听厢房里鼾声如雷,一面好笑,似是隐隐知晓,倘若果真有些变故,这小小院落里,困不住那一头猛虎。

当真是一夜无事,待天明,有侍女奉着银盆,盥洗的送来,方再门外走动,那头便有应声,竟是昨晚间那几个,各自眼目潮红,也换了一身素服,便在发髻上,也不敢将招展钗子,略略挽住,顺常垂下。

待洗漱罢了,琼英不敢大意,往来赵楚处问话,许是昨夜里事故,那使女几个并不隐瞒,一个道:“昨日里,正是家主仇恨日,若非官人两个来,只怕一夜,虞家庄早血流成河。”

赵楚忙问端由,那使女道:“二十年来,家主无事不曾惦念仇恨,原是那一日,老家主在世,可怜家主高堂,本是偏房里出的,只为些富地,教个本房里的子弟,好生豪强,强要不成,便生歹毒,棍杖之下,一家五口归了土。”

琼英啊地一声,感同身受,赵楚皱了眉,道:“这世道,本便是如此,倘若血债血偿,那也无妨,倒是怎生个安排?”

使女道:“官人不知,自那一番变故,家主年幼,尚在襁褓,教个贴心的老管家,雪夜里以自家,自家小儿保得一命,可怜那老管家,竟也教那人们,只为斩草除根,杀了个家破人亡,家主自在下头长成,也是苍天可怜,教她记著了这端恨事,待垂髫之时,老家主辞世,他便使起了手段,将一番缘故道来,不曾打杀那厮们,便就作了家主位子,如今那人们眼看不能得保家业,暗地里又生了歹毒,要勾结官府里的,教家主及早发觉,已大小俱都拿下,只待一刀杀了,也算报仇雪恨,正有人来报,说是官人两个来,方就此关押,只看今日,往南拜了,祭拜那铁丘坟。”

琼英不解道:“甚么铁丘坟?”

赵楚道:“以坟头,以生铁浇筑,不教冤魂出入,正是绝后的手。”

琼英大怒,骂道:“世间怎有这般黑心烂肺的人?便是有惊天的仇恨,不该不教亡故的不能安歇,忒地狠毒,合该报仇。”

不多时,又将清淡的米粥送来,胡乱吃几口,赵楚又问:“只说你虞家庄,本是江南上虞的,怎生来了河北地界?”

使女道:“官人明晓,虞家庄,本是上虞大户,奈何朝廷里要甚么花石纲,眼见左近的大户,俱都因此亡了,又老家主在时,这里盘下了这处庄子,因此举家迁来,也是家主所为。虞家庄举家来此,也不过五六年光景。外头的庄户们,大多之前的来,因此算作二十年。”

正此时,外头哗然,似有百多人聚起,使女们闻声­色­变,忙教将那院门紧闭,道:“那人们,果然也有些根底,教人放了,眼看造起反来,只怕果然要出乱。”

赵楚心里道:“看这虞李,料人如掌握,倘若是我,也不能只将那仇人押了就此安心,只怕也是他手段,也要斩草除根,甚么籍口,都是算计。”

倒是琼英,绰起画戟道:“竟也是个苦命人,生受他许多,眼见危难,不如就此作个帮手。”

赵楚教她宁耐,命那使女几个,道:“将院门大开,但有一个来,看他哪里复去?”

使女们不敢听从,恼起琼英,挺画戟径出,往那门闩上一挑,外头撞进几个闲汉,眼见不是虞家庄的,只怕当是外头的浪荡子,持着短刀,见有能典当的,奋力来抢,一面笑道:“那老儿几个,徒徒送俺们花销,抢他一空,劫取几个娘子,大名府里消受去也。”

待看了琼英,见她手挽画戟,登时笑道:“原来也豢养几个帮手,最好拿了,看她这等模样,也合该咱们受用。”

只语只及此,教琼英手起戟落,咽喉里血涌如泉,早不能再活。

便此时,左近里院落中,哭喊连天,更有许多嬉笑之声,略略算计,只怕也有百多人趁乱,琼英飞身上马,回头招呼赵楚,道:“大郎身是好汉,如何不肯援手?”

赵楚叹道:“这一位庄主,心沉似海,只行事,难免忒无顾忌。”

原来怎地?

赵楚略略猜度,心里便知这虞李一番算计——那对手们招纳闲汉,他手眼通天如何不知?只自家登了这家主位子,时日不久,又有许多掣肘,只怕下头的人,敬服于他,上头本家里的,却未必真个心服。这一番,明知那对头们有算计,也知晓这等闲汉泼皮本­性­,不如送他良机,教他都来趁乱,趁势教这泼皮们,将虞家庄里本家,祸害一通,待将那对头们除却,也好再行收揽人心。

他也知这等手段,只是平生不爱,最是见不得累及无辜,便教那几个使女往僻静处藏身,取一把长刀,飞身上马,破开门扇往外头便走,与琼英道:“也是个领兵的,怎可不知人心?休看这一头乱起,只怕那虞庄主,心里暗喜不止。不见这里祸害的,都是本家里人?倘若不信,往城头上去看,寨门定早已封锁,休说外头杀入接应,里头的,一个也休要逃脱。”

琼英伶俐,也是一等一的,闻言哪里不知?

只她毕竟心下有一段仇恨,道:“自也知他,只这等贼,合该杀了才是。如今既收他的恩,看也是个豪强,不如就此报了,也好教大郎心安,怎生不好?”

两个前后冲脱而出,只看偌大个虞家庄里,乱走的都是人,也有烟火起处,渐渐往中心地带而来。有那手携­妇­孺的,后头几个闲汉,追赶不放,待慌乱处,急忙收拾起的包裹,倾斜一地,都是细软金银。

那闲汉们似并不收手,一面教同伴一路收捡细软金银,极似杀人为乐,但凡赵楚见了,一刀枭着首级,往那火焰驹銮铃下系了,血淋淋一把刀,左右冲突横行,不片刻,只怕早有三五十个命丧刀下,一时间,微微定了这厢,喝道:“放着要来趁乱的,取些财物,本不该挡道,奈何平生,最不喜这等贼,倘若再敢,见有一个,便是一刀。”

那虞家庄的,看他座下首级如麻,眼见是个杀神,却似见了青天,急忙往来求个周全,将那要趁乱了,也有不怕死的,叫一声喊,一起杀来,远远地,琼英将那飞石,蝗虫一般撒出,便有幸免的,哪里能快过火焰驹?

这一路来,渐渐平定,有那胆小的庄老,手指前头中心,道:“好汉既有肝胆,眼见这一群泼贼,不念庄主仁慈,偏来祸害,那一厢里危急,不如就此援手?”

赵楚心道:“这虞庄主,心有猛虎,只怕连累无算,果然见不得,他也不曾明说,不如就此依了这状老所言,也好事罢有个由头。”

于是顾不得身是客家,吩咐那主事的庄老,道:“只看你这里,也有三百五百汉子,想那漏网的,只怕不能安心,果真要保全老小家财,当聚起人手,时时防备。”

庄老道:“都依大官人。”

于是又这两骑,望定人声呐喊处来,眨眼间,只将那变故,都在眼下。

只见前头,一处大院,想是虞李所居,院墙高深,上头盘踞无算的汉子,灰瓶石头,却不使弓箭,井然有序,外头虽有三五倍的对手,不能冲将进去。

又蓦然一声喊,那院门陡然大开,里头杀出一队庄丁,俱有三分手段,两三个一队,七八个一伍,不避刀枪,将外头杀出一片空地来。

又一泼庄丁,自内里再复杀出,看他行动,如有号令一般,不过眨眼间,将那外头围攻的,又杀出一片空地。

便此时,院内一声号鼓,便在左近院落里,杀出怕不下五七百的汉子,个个­精­壮,十分剽悍,手持着朴刀长枪,冲入那人群里,见着便杀,不避老小。

赵楚谓琼英道:“可见这里,有丝毫乱处?这一个庄主,诚然是个人物,不必人说,十数年隐忍不曾发作,虽不知怎生翻覆取了这家主的位子,能容忍至此,只怕平生见过的,无人能及。”

又看那外头作乱的,自不知竟这一厢有算计,为庄内的杀出,先是吃了一惊,却教里头的不知谁,有几句分说,怂恿起最后的血勇,再遭这一厢的生兵围困杀来,登时面面相觑,毕竟不是行家里手,见果然有安排,望定空白处逃命的,多不胜数。

及此时,方见那怂恿的,几个苍头老者,却公推一个轻壮,是个读书人模样,约莫三十许年纪,眼见也没了主张,仓皇往四下里看来。

赵楚道:“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十年不成,果然如此。”

便见那院门大开,贴身的扈从,拥着虞李,立足阶上,戟指喝道:“贼安敢如此?眼见分崩离析,何不早降?”

那左右的闲汉庄丁们,闻声意动,倒是那秀才喝道:“且慢!放着如今,抗也是死,降也是死,左右不能活,何不随我,将这贼杀了,荣华富贵,俱各有份?”

那随来的,四下里看,不敢应声。

虞李那厢里,团团将他围困,少说也有上千人,又看那远处两匹战马,十分恐怖的下头,系的都是自家人头,马背上那人,只看便知千百人不可力敌,如何厮杀?

虞李更不搭话,一声喝令,院内墙头上,涌出无数弓箭手来,又在四周院墙上,立起了劲弩,弦声动处,血流如注,将个不甚宽阔地里,又添数十尸体。

待三发过后,只将寥寥几个江湖里的汉子,留在了那几人身畔。

便此时处,自远远地里,奔来一行人,引头的乃是几个老者,眼看衣衫整齐,形容慌乱,迎面叫道:“家主不可放却这几个贼,可怜本家,教他等洗劫,丧命者不知凡几。”

那虞李面目,自瞧不明白,赵楚猜度,只怕他此刻,将这奔来的一行,早都视为尸体。

再一泼羽箭发下,似那弓箭手得了吩咐,将羽翼斩尽,偏将本家的那几个,并不损分毫。

及此时,大势已去,虞李喝令扈从几个,劈面将那秀才几人拿下,乱绳捆了,吩咐道:“但凡虞家庄本家的,三声鼓后,祖宗祠堂里听话,有不到者,驱出本宗,不复再用。”

赵楚叹道:“好一手驱狼吞虎。”

琼英不解,乃道:“想那乱处,不看望见你我遁形无影的?只怕便是这虞庄主安排,只是乱众,也为诛杀,他既不为钱财,也不嗜杀,既得手,何必徒徒葬送­性­命?如今者,这乱里,虞庄主既得手,如今教本家的都来听话,不闻倘若不到的,便不复本宗里人?想那诛杀的,只怕都是二心的人。”

琼英嗔道:“只看你,前番方甚么差遣也不肯名言,都教七哥几个分付,如今怎地,似是念奴在此?”

赵楚不答,乃道:“这一手欲擒故纵,又将个趁火打劫,只怕而后,便是斩草除根罢。”

那虞李,见他两个在这里,便来邀请,道:“正好教赵大郎作个见证,但随往宗祠里来。”

赵楚欣然,道:“正好。”

这宗祠,却不在家主院内,又在一处僻静地里,靠着远山,乃是一处岗子,流水环绕,青松苍柏掩映,虽方初春,一片盎然。

这大户的宗祠,总不比寻常,上岗来,先有牌坊,而后进去,又是祠碑,再往内去,方是大庙。那庙门前,立着几个大汉,面­色­肃然,迎面挡住众人,口称要教家老知晓。

虞李冷笑道:“只怕这家老,一时不能赶来,休来试我刀口锋利,不愿附逆的,就此让开,一个说不好,老小难保。”

那汉子们看他杀气腾腾,如何敢拦?慌忙让开去路,虞李教人踢开庙门,一拥而入。

倒是那尽教拿了的,除却个秀才,面­色­喜悦。

赵楚踟蹰顿足,看他虞李背手而入,紧着手中的刀,不能决意。

这宗祠里,原本不曾有鼓,虞李教人取来,不待三通,早有庄内的本家,将个不大的宗祠前头,汹涌地水泄不通。

虞李瞥一眼赵楚,吩咐将那几个扯将来,道:“想虞家庄,世代清白,既不与官府里勾结,又不曾行走狗之事,如今只为一己之私,罪无可赦。”

乃命:“就着祖宗面前,斩迄报来。”

那苍头老者几个,惊声喝道:“素无私心,倒是你这家主,得来本是蹊跷,如今只为往昔私事,大动­干­戈,清除异己,道是甚么祖宗法度?”

虞李冷笑,喝道:“休提那一桩,今日也便分说!只是当年,可怜一家老小,尽教你乱杖打杀,今日便要报仇,你待如何?”

那秀才忽道:“既要报仇,只问我一人,何必连累?想你家仇,都是家父一手做来,如今他也奉身祠堂,面前怎敢有私心?”

虞李大笑,道:“你不提,我却忘记。原来这祖宗祠堂里,也有几个世仇!罢,既是世仇,便是虞李无理,你又待怎地?”

却教那心腹,道:“将那老贼几个供奉,自此断送,但有暗地里敢违逆者,视同仇敌,无论老小,城外乱石岗上,杀了径去饱那走兽飞禽!”

登时族人哄然,虞李道:“但有不服,可问我一口杀人的刀。”

那秀才几人,涨红了面目,叫道:“便是你势大,虞氏宗祠,却在江南,这里都是你经营许久,怎教人心服?”

这一言,怒起虞李,亲持大杖,一脚踢翻了这人,乱棍落如雨点,不看好歹,只管要打杀,三五十过后,那秀才,进的气少,出的气长,眼见不能活了。

当时虞李喝道:“也好今日将恩怨明了——放着这数年来,我以一人之身,供养举族保暖,如今得来这般待。自此后,我这一门,单奉祖宗,自父上,与你等再无瓜葛。”

又喝道:“既如此,这外家的宗祠,放着我地里作甚?左右只消乱棍打砸,河北虞家庄,自此与这等老小贼无半分恩义。”

又命:“将他等,逐出虞家庄,生死有命,既是大名府里许了他的好,自去便是。”

一时间,哭号震天,虞李不动波澜,只那刻骨的仇恨,亲手要将宗祠打砸。

正此时,背地里陡然一把剑,来如急电,只望虞李背心处斩,倘若实了,神仙难救。

赵楚按捺住手,果然有虞李左近几个扈从,不曾远离分寸,见此齐声大喝,竟已血­肉­之躯,奋勇将那长剑挡住,又有几个,自衣内取了手弩,只看长剑来处,不问好歹,攒­射­如雨。

只听那宗祠里头,叫声数起,不片刻,几个扈从,自内倒拖出几具尸体来,面目沧桑,都是老者。

清点了人数,那扈从里有个道:“老贼一个也不曾逃脱,尽数杀了。”

这一时,虞李便教随来的自家人手,一拥而上,将个宗祠里香火,就此掐断,里头的祖宗牌位,只怕有三五百个,都教他点出几面来,所余之类,一把火烧个­干­净。

将个本家的众人,也有三五百之多,看的头皮上发紧,两股战战,竟不想,这虞李竟要脱离了虞氏一门,单立成户。

且说这时,若要脱离了本族,便当有官府出面作个见证,谁料虞李势大,非是本族逐他,自家竟以一人之力,将本族其余祖宗,自祠堂里尽皆驱逐。

众人看时,这数百灵牌里,只先祖三代都在,其余自下,一把火烧个­干­净。

哪知虞李并未就此收手,教院内的亲信,自自家处取了早已安排好祖宗灵牌,只以上父辈一代,却将其母,也铭刻在侧,自在宗祠里供奉了,将那先祖的几块,分付道:“既是单立了门户,官府那厢,自有出面,不教你等作难。”

至此,这一遭事端,业已罢休,那虞李便将一身孝妆换来,往祠堂里拜了三拜,念道:“今既拿了仇人,本当剖肝沥胆,挖心取肺,怎奈本是同根,不愿就此,因此只消依着往日,乱杖打杀,高堂在上,休要作怪。”

便来取那秀才,尚未气绝,登时将他,往那长凳上一扑,教人刮了上下,只留个小衣,自取一条长棍,使力打下,只十棍,那秀才声弦嘶哑,又五棍,皮开­肉­绽,再复十棍,白骨森森露出,那棍落,血滴如雨,棍起,皮­肉­翻开,竟将大杖,粘着扯住。

这时,那秀才早没了人样,却不至于死,虞李目中仇恨并未削减半分,又将那老者几个,踢倒按定,毕竟年老体弱,只消三五十棍,咬断了舌根,先后自杀。

回头又将那秀才筛起,往地上猛力一掼,将个七死八活的人,又复了三分生气,原来这人口中,早教棉布挡住,求死也不得。

这一番刑帐,却教众人,便是赵楚,也霍然动容。

原来这一番打,不再深入,那大杖,斜着劈一般落,点水也似,在那烂­肉­上一刮,继而飞起,恍如一把钝刀,将那森森白骨上的血­肉­,一丝一丝剥将下来。

这虞李,只怕心有仇恨,这一番打杀,不知学就多久,又复数十棍,那秀才竟尚未气绝,只是自肩头至大腿,再无一块完处,自背后看,似一具骷髅,蠕蠕而动。

琼英不敢面看,低声问赵楚道:“倘若他竟要将那人们满门,俱都这般打杀,如之奈何?”

赵楚摇摇头,心道:“只看他这一番做派,非是真个要将虞氏余者尽皆驱逐,只削了族籍便可。更有以此人心­性­,仇人一门,便是纵容出去,只怕追杀不得反要落个不好,不如就此掌握在手心里——噫,且看甚么手段!”

正是:何惧万人切齿恨?只怕世无恨我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红烛摇影

诗叹:

锦书鸿雁驰云端,烽火茄语归呢喃;春来半雪半是梅,谁教剪烛向空山。

只这虞李,心坚似铁,将个仇人,大杖尽皆打杀了,又将那骸骨,往祠庙里祷告,如是再三,下头的族人,休说那骇个半死的,便是本有恼­色­地,不敢直面。

正此时,岗下数枝早发的,微微教光景勾引出些许的暖来。放眼看,半是山水,又罩着青郁,间中一行水,带出两面山,一面乌墨似黑,一面却显出青,将个水,也晦明不得合。

那虞李,将先人告了,便令心腹,取些细软银钱来,一一发付,道:“虽有刻骨恨,不愿如那老贼等众,牵连家小,这里许多钱财,自管拿了,何处安宁,何处去。待养大儿郎,倘若有心报仇,自寻来便是。”

那下头的,面面相觑,如今做主的尽皆折了,这老弱­妇­孺倘果真出了虞家庄去,休说何处是个安宁的,便那一路里强贼,见你多有银钱,如何不起歹心?

便有那庄老,公推着几个来,往祠庙前拜了,面子上虽过不去,奈何形势如此,只好抹着老脸,齐齐劝道:“家主容禀,今既结了往前怨仇,将这些老的小的,何必徒徒便宜别人?纵然如今,奈何都是一笔写出的同祖,既有小辈不知往前,归在庄前,有老汉们几个,日夜教导,也不致教叵测用心的挑拨。”

不待虞李应允,又问那丧了做主的家小,道:“出这虞家庄,左近不见田虎王庆?便是归了江南,想那方腊,如今与朝廷里不死不休,何处是个安宁?以身投虎口,倒不如留下些血脉,总好过举族皆亡,意下如何?”

赵楚又将那虞家庄上下打量,心道:“这虞李,诚然是和狠毒的手,看那作乱的一去,他家小再无一个有主见的,想虞家庄上下千年,留来有见地的不知凡几,竟教他这数年,莫非尽皆逗杀?又这庄老,先拿个后话将上下说住,看他老弱一行,谁敢果真卷了钱财往出去?虞李倘若不允,果真这一行老弱教那强贼并了,难免有损清名。好一个虞家庄,这等勾心斗角的,如今方见!”

又看那虞李,面目不能见,只眼眸里,一片宁然,只怕早料有这一手。

果然那老弱一行,将些孩童­妇­孺,那血淋淋的,破了心胆,既有庄老出面,不敢犹豫,一起拜在尘埃里,都道:“只求家主活命。”

那庄老几个,往亲近的使眼­色­不迭,于是齐齐央求,虞李瞪住他,不敢直视,口中只道:“只看果然不能断的血脉里,原宥则个。”

虞李将问赵楚,道:“赵大郎意下如何?”

赵楚道:“自是庄主家事,不可贸然,但凭庄主断决。”

虞李便道:“既如此,也不愿做老贼那厮们行来的事,如今庄内,遭贼落难,只怕你等有些家财,也折却不少,这钱财,便权作安家。往后祖宗祠庙里,就此除名,但有不愿者,尽可离去,绝不强留。”

便有他心腹,大声道:“家主仁厚,却不想那时,贼们可曾有此等念头?拼着庄主责怪,他等敢有果真往官府里勾结的,抑或往投那强贼图谋加害的,小人几个,沿路也有人手,一刀杀了,落个­干­净。”

这一席话既说来,谁敢愿亲身往试?一时间,虞家庄,当真只从虞李一人,往下便是庄老,温饱自是无虞,却要翻覆,只怕早临杀身之祸。

当下教阖庄老小,将那火势扑了,又发付下去钱财,各自安家,待看那城头,岿然无动,外头休说有官军来,便是个捕快,也不见一个。

虞李乃请赵楚两个,往大堂里又排开宴席,道:“虞家庄颇有积攒,不敢断富可敌国,豢养大名府里十万大军,数年不绝,那眼红的,自然有伎俩。只是这大名府里,上下不有一个人物,独独梁世杰府上,养着两个女儿,好生了得!自前日,有贴心的来报,内家那个,江南发作了事故,只好南下,却将虞家庄,留了梁世杰亲女。”

赵楚隐隐记得,那梁红玉父兄本是南军中军官,方腊势大,官军不可抵挡,只好将罪,落了这两个身上,捕杀只在眼前。只是心下不解,这梁红玉既是梁世杰内家女,梁世杰又与太师蔡京十分勾当,怎地竟保不住一个当军的?

细细一想,恍然有觉,心道:“这官场里,六贼素与清流不合,看梁红玉一生,只怕那父兄两个,并不与梁世杰等辈十分亲近,又有着这一面­干­系,清流更为不容,两厢没个帮手,因此教那没本事的趁了。”

但听虞李叹道:“说这梁世杰女儿,容不得不心服。头一个,行事只求果断,不为虚浮牵连,手段刚硬,大丈夫不能比。又那亲生的,本是不遭上下待见,是侍妾所生,如今梁府内,有大­妇­做主,怎能轻易过活?却这一个,也工心计,谋略不比头一个没见地,更是稀罕的,却是那算计辎重称量裁决的勾当。蔡太师何等人物?自随荊国公变法,官场里起伏,只凭这一手裁决称量的手段,天子依为柱石,便是这蔡太师,如今每逢不得解,快马请教这女子,大名府军,本是禁军里最是不堪者,却在那辎重粮秣之类,不曾差错分毫,都赖这一个!”

赵楚登时动容,不想天下,竟有这等人物。

那虞李又道:“只那梁采芷,本­性­刚毅,这一番遭了大难,又在梁世杰府上出力许多年,只怕恩情也已报答,自此,依照朝廷里法度,沦落风尘里一人耳。若以我见,这一位虽是对手,着实佩服,倘若要行大事,当为一方上将尤有过。手腕果断,心有主张,称得上奇女子。”

赵楚心道:“能击鼓破贼,号称千百年方出一个,梁红玉自有过人之处。”

琼英笑道:“只是可惜,倘若念奴有幸,定也惺惺相惜。”

赵楚心下暗笑,道:“念奴一番难,几出于这梁红玉之手。以她­性­子,非是睚眦必报,却最是记仇,只怕惺惺相惜,倒是未必见得。”

却将个虞李,兴致盎然,问道:“竟又有个奇女子?倒看这天下,­肉­食者鄙,好大光彩,都教些女儿家掌了去。”

琼英不以为然,道:“草莽里流落的英雄身,不知几千几百,当官的自是腌臜,却这世道,本便不容,­干­旁的甚么缘由?”

又逗留了半日,赵楚心下有事,不敢再留,乃往虞李处告辞,道:“庄主殷勤招待,十分在心,只是手头诸多要做的,不能多留,就此告辞。”

虞李似笑非笑,弯月眼眸里清明如雪,道:“既有要事,也不敢强留,此去千里,想必也有为难处,待有个小物事,赵大郎自有用处。”

却教下头的,奉上一方锦盒,开了看,赵楚失­色­,原来这里,竟是一方山东地理图子,上有山水,也有官道,十分详尽。本以虞李手段,绘就这一方图子不难,却他独送彼处,赵楚心知,只怕一番算计,念奴心知,这虞李,也猜度出来。

当时也不推辞,拜谢取了,虞李又赠若­干­金银,道:“些许俗物,怎奈世间最是好它,赵大郎此去,­干­系不浅,倘若顺手处,也能落个人情。”

便在虞家庄外,虞李送出三里地,两厢告别,心思不提。

这一时,那虞家庄的下头人,十分有手段,将两匹骏马,又复了往日风采,两人也不敢快马疾驰,走走停停,又行两日,已到了开封府地头。

于此处,赵楚是个地头蛇,与琼英道:“战马雄骏,只怕你也去不得,且寻个僻静处,少则一日半日,多则两三日,定然返回,自彼处会和。”

琼英哼道:“只怕你那甚么好阿姐心下不快,又拿甚么大话说我,罢,只你须依我三件事,不然,便舍了这战马,往里头来寻。”

问时,琼英道:“一则,莫与往日厮交的泼皮往来,须知,本不是个知心的,好大事,许多都坏在小人手中,更有一身安危,不可大意。”

赵楚道:“自是依你。”

又道:“二则,念奴留来许多人手,该当用时,不可虑及许多。知你有­性­子,愿以一身,担待万千­干­系,如今也是那许多好汉的领头,一人之身,许多­干­系。”

赵楚道:“也依你。,合当用时,自当用。”

琼英方言起第三个,道:“这一个,非是念奴叮嘱,你却要牢记,如今身是幽囚的,便是赵佶那厮有甚么腌臜勾当,不可轻易动怒,不可以身犯险,我只在外头,时时盼望,倘若里头困了,也管不得那许多,匹马杀来,便是死,也有个同路的。”

乃寻个僻静村寨里,也不敢直入,将两匹战马,往村后荒庙里安排,赵楚略做歇息,琼英往村店买些酒食,又去了草料,待天黑时分,眼见城门要紧闭,两厢别过。

这京师里,号称八十万禁军,如今江南反了方腊,燕云又与金人合力攻取契丹,将些­精­兵,勉强留着三两分,赵楚换了寻常衣衫,将面目,草浆涂了,扮成个折腿的老军——他自然知晓,额头上金印,片刻取不得,自是瞒不住边军里调遣的把门军士。

果然那把门的,看眼见要紧闭城门,前头来个跛脚的汉子,待近了看时,金印在面,乃问:“何处来?”

赵楚答道:“本是青州人氏,因战事伤了身,上头有恩惠,赐了个京师郊外草料场看守,官文印书,因城内有个缘故,这几日贿赂了上司,方准三日的无事,那官文印信,因此不敢贴身收着。”

便将盖有青州印信的路引,将他几个看了,那把门的,甚为多事,看他跛足行走甚为艰难,笑问道:“敢问大哥,哪一出效力?”

赵楚道:“延安府经略相公处效力,莫非大哥也与那处有旧情?须不知,可是李提辖帐下所出?抑或张校尉处?再不是,当是小种相公那里的,西军往京师里来的,便只这三处了。”

看他说的分外明白,那把门的便笑:“大哥也是个话痨,只是寻常一问,恁地许多答应——自去便是,大哥须记著,这黑天里出门的,非富即贵,不可冲撞,休教上头的贵人寻个由头,发落你的不好。”

赵楚千恩万谢,将些碎银,抹了多半送去,道:“都是一发儿的苦人,俺这里,草料场中须有许多买卖,添些送大哥们吃酒,也有这一番儿告诫的恩。”

那把门的几个,有队正,也不推辞,都取了,便命关闭城门,自往外头酒店里盘查。

赵楚绕过城门来,熟门熟路,先望自家所居的那厢小院来看,不曾落了官府封印,自外头看,院内一如去时,只那锁门的,将门扉打出一辙白印子。

当时便知,当是青鸾只怕每日也来清扫,也只她,心内的事,都在面上。

这一处,大都是相熟的,赵楚不敢多留,看定金钱巷那处,快步而去,一路灯火通明,并无人留意这跛足的人。

且说李师师,自赵楚离了京师,又遭许多心事,竟生了沉疴,这几日,教江湖里好汉送来讯息,倒是抵达青州,方略略好转,又兼生了去离勾栏的心,将个院门紧闭,整日不见旁人。这一处不比玉香楼里,她是京师里的魁首,名声遍布天下,官府里不出面,那老鸨也无可奈何,一面使人往门外求见,一面急忙要寻代替的,暂且不提。

只李师师这时,一身力气也无,便在香榻上懒懒斜倚,与个美貌女子说些闲话,道:“倒是劳烦元奴,整日里丢开那许多应酬,只为探看。”

原来那女子,正是赵元奴。这赵元奴一生清冷,素不予人颜­色­,不知怎地,皇城司里下了文书,纵是谁,也不敢强行奈何,着实是个悠闲身子,元宵日里,往来京师的,不知千万,李师师既托了有恙的身子闭门不见,都寻由头见她,烦不胜烦,于是闭了门户,整日自在金钱巷里说话。

见师师说起,赵元奴笑道:“往日大郎在西军里,每有捷战报来,只见你不住口埋怨,却不曾失了力气,如今只是发配,又甚么安心不得?”

李师师道:“莫非元奴不知?往那西军里,大郎一身的本领,虽有凶险,总是个快活的。如今可怜猛虎落了牢笼,燕雀剪了双翅,争教人心安?”

将手里一方帕子,方绣了过半,又丢在一旁,上头有戏蕊的蜂蝶,将个雍容牡丹,扑簌簌似要落下花粉来。

既无外头人,师师也不曾穿戴­干­净,将个贴身的亵衣,外头罩着御寒的褙子,寒了灯火的双臂,大半都在外头,微微动处,那火苗也往远处避了些。

赵元奴只是笑,道:“本京师里,你我三个。如今元奴随了大郎,千里­性­命相托,又以念奴,虽比你我苦命,却着实是个有才­干­的,须眉也不在眼下。奴看师师所虑的,非是大郎,只是念奴罢?”

李师师睇她一眼,吩咐在一旁听话的红萼,道:“青鸾整日里只去小院中,天黑便回,怎地今日已掌灯,不见人?”

尚未说话,外头脚步声急,只听青鸾促声吩咐,道:“你几个,都去外头,休在这里,眼巴巴做给谁来看?不见那后院里的花草,只怕要见枯萎?又你几个,望甚么内外?外头自有人,可曾看你面上分付花销?莫往一番吃喝的,都在谁头上?”

又喝道:“放着你几个泼才,这里一处内院,谁教胆敢进来?便是伺候贵人的,又待如何?如今都在这里落着籍,一个不顺,乱棍打杀,看谁分你些好话?”

赵元奴轻笑,道:“这个风风火火的,愈发没了节制。前日里,明眼只是禁中来的贵人,也敢虎一张脸扬言乱棍打出,不知是福是祸?”

正说着,青鸾推开了门,进得内来便道:“娘子也不晓事,红萼整日闷闷坐着,将些油滑的小人,都惯养出甚么来?”

红萼蹙眉道:“你也是这­性­子了,不知收敛,教人笑话。”

青鸾出门,总将个绿衣,腰间挽一柄轻剑,红萼说她,也不着恼,只是满面欢喜,怎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有个往日的交情,眼看天黑没处歇了,来寻娘子,道是也有些说头。”

李师师道:“并不见人,教下头引个厢房里去便是,何必说我听?”

青鸾低声道:“这一个,娘子却当见了。整日里巴望,怎地回了门子,又不敢见了?”

红萼登时跃身而起,教青鸾一把扯住,转出了门去,往外头道:“正好见了,自来便是。”

果然那黑暗处,拐来一人,佝偻着腰身,跛足难行。

只说青鸾这一番话,将个李师师骇得甚么似,自香榻上,便待来迎,好歹有赵元奴一把按着,各自又喜又惊,待那人入得门来,灯光下,面皮黝黑,身有风尘,不是赵楚,却是谁来?

至此,赵元奴红了面目,避往后头去,原来她也是个爱利落的,又在李师师处不见别人,贴身只一袭小衣,春水似个身体,远比念奴李师师修长,自颈下,自肩窝外,自小腿下,只将个绒花绣鞋,一片盈盈的白光,却似个玉豆腐。

原来这赵元奴,平生最是怕羞,一旦面目赤红,便将脖颈里,也染了夕阳一般,好一个冰河里落日,这一番光景,遍数天下,今日也只初见。

待又看师师,元奴略略丰腴,浑似一汪春水,柔若无骨,倘若看了,便要失魂。这一个却不同,将那一身的筋骨,都化在血­肉­里,上下只三处显出丰腴,手足并不显长,更不短小,四平八稳,足趾微微翘起,那小衣上的点缀,正有一株玉滴,自趾上擦过,映在眼目里,便是风流。

赵楚看时,那明亮火下,香榻后头一幅好大的牡丹绣,这一具生香的身躯,便似只个香魂,自那牡丹花蕊里走出,来了人间。

自小时,李师师并不避他,贴身在时,小衣穿着,渐渐有个避嫌,不意今日见,竟这番模样,又早不是个不懂甚么风情的,暗暗比较两个,念奴最合暗光里看,这李师师,却最是明亮处才见风流。

这四个,彼此相识,早看半晌,方将红萼惊起,忙要往外头去,将闲散的驱赶开来,青鸾道:“若要你发付,早教禁中那些知晓。”

这一时,那窗外的丝风,方将李师师缓过魂来,只觉一身里,外头寒冷,内里一片热,暗自摇了­唇­,往来缓缓两步,便在面前,腻声问道:“大郎又作甚么看?可比念奴么?”

正是:烛影生香失魂处,最是春闺山外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PS:定时更新很坑爹,今天三更不解释。晚上两更一起发。

第五十九回 盗金鞭

诗云:

八尺阑杆雕绣云,一尺相思一尺阍;休道流年景不住,闲愁冲霄越昆仑。

这世间,最是不耐问候的,非是瓜田李下,更非景短留长,只一件,便是个美人,前头问道:“我与某,孰为美?”倘若一个不慎,只怕虽不止落了分寸,心内留了芥蒂,万一发作,非是等闲承受。

因此赵楚,哪里敢将那话接口,将一厢里,取了披挂的,将那一躯玲珑遮挡,早有青鸾取了清水来,将面目清洗­干­净,不减分毫,只那额头的金印,李师师见了,便觉心酸。

又安排厨下,知他食量颇大,自管有能下手的,都送将来,待赵元奴自后头转出,方及问,道:“大郎何时归了京师来?”

青鸾在一旁,寸步不离,道:“也是,方才门外见了,不敢惊动那人们,因此不待细问,怎地又回了京师里?”

赵元奴道:“总是京师里,躲不开皇城司的,这金钱巷左近,不知凡几,只怕明日不待日升,当有那诸多提举们,引着逻卒察子,往来捉拿。”

赵楚将腹中果了,方冷笑,道:“最好教赵佶知晓,爷爷今日归来,好教这厮,再多了由头,天下画影图形。”

李师师早知他有心思,潸然叹道:“怎生这世道里,便容不得有一方净土?大郎意欲何为?”

赵楚不答,反问道:“那厮近来,可有手段?”

青鸾话快,答道:“哪里不见手段?金钱巷上下,都教皇城司的远远看住,如今又有许多左邻右舍,明眼便知皇城司里的,将这里上下看住,不分昼夜。又有个周美成,好是个人才,教天子升了甚么执事,便整日都来说,只分教大郎的不好,听他的言,便似大郎挣脱了官差,如今青州落草作了个强人,三五日内,教那当官的拿了,倘若娘子不趁个早,反堕了身份。总是三言两语,不忘分说不好,软硬兼施,十分不是个好人。”

赵楚听说,不待再问,红萼忽道:“本这左邻右舍里,都是往日的交情,眼见娘子不听上头的,纷纷避走。便是楼里那恶­妇­,暗地里谩骂,青鸾是个激烈的­性­子,几次三番,要将那恶­妇­斩杀,只说也犯了官司,往青州来寻大郎。”

赵楚吃惊非浅,这一番道来,绝非只青鸾受了冷言恶语,以红萼­性­子,大肚能容,小人言语,本不在心上,只怕那玉香楼里的老鸨,生受了许多好处,拿来挤兑,一边恐吓。

乃问青鸾:“又甚么言语支吾?”

青鸾不理李师师目光,道:“有甚么好?只说倘若就此执迷不悟,往各处汝营里,正好发落,便是重见天日,也须见不得街坊邻人。”

赵楚勃然大怒,他本是善忍的,处处不将心思外露,只此生,便这一厢的禁地,如今叵料触及,当时坐不住身,道:“好个贼胆,果然敢来逼迫!”

慌得李师师连声责怪青鸾,道:“也知大郎这等­性­子,偏生拿些话来撩拨,只看不能安宁?”又将赵楚扯住,道,“无非些闲言碎语,理他作甚?好歹能来相见,莫教外头的见着,又遭那官司。”

赵楚嘿然冷笑,道:“最好!这腌臜天子,倘若教逢着,一刀砍了最好!只为一己之私,敢教俺以身但当这等,左右也是好,只将阿姐,要作甚么待?莫忙,了却此间­干­系,左右都是逼迫,不如就此反了,落草为寇,也强过看这厮下眼!”

赵元奴神­色­了然,只不置可否,看赵楚两眼,默然静坐。

倒是李师师不敢应承,劝道:“常言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朝廷,正是时候,江南那一伙反了的,号称百万,也教挡在外头,你孤身京师里,便是个铁打的身子,冲突不得,只好从长计议。”

赵楚怒道:“甚么从长计议,他步步紧逼,一路里,几番丧命,事已至此,生受也是个死,倘若拼死一战,未必不能成活!”

遂命青鸾,道:“将取笔墨来,也教赵佶这厮称心如愿。”

红萼手快,急忙取了纸笔,铺在桌案上,青鸾又道:“前番押送大郎那两个差拨,也十分可恶,不可饶了他!原来这两个,前日里方返京,伙同些同路的,也有几个青皮,竟敢来此处,点名教娘子陪酒,便是那周美成,也不曾有这般做派!”

赵楚愕然,道:“这两个蠢材,腌臜算甚么撮鸟,也敢这般做派?可有言语?”

红萼道:“只说青州之地,草莽豪杰遍布,大郎在彼处如鱼得水,与那啸聚山林的,十分相得,又叫出些名头,只说同行的有个娘子,情深意重,因猜知些许勾当,河北草石场里,教你一把火好悬葬了­性­命。”

赵楚蓦然大笑,心头沉重,谓道:“本这一番来,只为解了阿姐处后顾之忧,既如此,只怕这江南方腊,也须领我天大人情!罢,左右赵佶这厮,视我如死敌,索­性­作就一番大事,既敢使人坏我名声,管不得那许多。”

当时挥笔而就,咬破手指,往上盖了指印,笑道:“如此,后顾无忧也。”

李师师取来看,看罢放声大哭,原来那一纸书,竟是个恩断义绝的片言,上头说道:“念赵楚,生于深山,长于猛虎,本­性­不知纲常,平生不爱王法,素行顽惫,万千劝阻而不从,十分不耐,因此诀了一段姐弟恩情,就此公书,好教得知。”

下头也有某年月,落了血印,只等李师师画押,看有赵元奴在侧,也落个保人,便是官府里,再也无可奈何。

这一方书,倘若李师师果然画了押,这十数年的情分,一笔勾销,青鸾恼起,抢手要来夺,李师师趋步往后厢里去,大声哭道:“宁教牵连,大郎何必心狠至此?”

却有个红萼,拊掌大笑,青鸾怒目而视,却她与那赵元奴,颇有相得,扯住了李师师,道:“这一段里说得好,只说就此绝了姐弟的恩情,娘子何时,却将这番果然看重了?”

李师师闻言一滞,待回头细细看时,心下方明了,回嗔作喜,道:“好不说个分明,倒教元奴面前,落得好笑。”

虽是心下潸然叹息,这一段言语,颇教几个欢喜,于是上下画了押,又请赵元奴保人处也落了花签,赵楚起身道:“京师里,皇城司爪牙遍地,这一番往此处来,只怕隐瞒不得,此去又不知许多时候方能复见,阿姐须体贴保重,待有个安稳处,好将接应前去,不可因着­性­子,没落了身子。”

言罢,不待答应,迎面大步出得门来,望定开封府衙里便走,心道:“既如此,想江南方腊,定当保留,不教这一年里好大基业灰飞烟灭,却教那朝廷里,一力往山东来。既如此,便不该如往常打算,静悄悄不做声。如今赵佶万千逼迫,看这京师里,竟有趁着俺远在千里外往阿姐处落不好的,不如打个榜样,好教那厮们惊心,不敢肆无忌惮!”

往开封府外,眼见值更的在外头游走,心知京师里不比别处,宵禁不曾果然有,这开封府里,当有值守,更兼这一时,方过了普天同庆时候,依着往年规矩,府衙内除却外差的,都当在里头守著。

便在僻静处,暗暗观看,果然不多时,里头走出一行差拨来,当头两个,红光满面,不是董超薛霸,又谁来?

于是随了这一行,往远处走不片刻,眼见众人分别,这董薛,果然形影不离似,竟在一处儿居住,眼见到了暗处,赵楚往后头喝道:“把你两个泼贼,好教俺好等!”

那董薛两个,回头来得了上司吩咐,又皇城司里换了勾当,来人软硬兼施,他两个本心有情愿,一拍即合,虽不曾主动提及一路的好歹,却依着那上头的发付,添油加醋演说一遍,四处传扬,各自心里道:“想那大虫,便是青州逃脱了­性­命,眼见朝廷里,不几日便教一纸公文,彼处结果了­性­命,纵然不死,往后寻来,却是个呆货,教俺两个身上,也有牢靠,不怕分说不得。”

只是这念头,毕竟权且安慰自家,如今黑暗里,这一声喊,亡魂丧胆。

不说那素有心计的薛霸,董超迎面往尘埃里扑倒,叩头如捣蒜。薛霸待往前头窜时,教赵楚劈面拽过腰刀,面目上一刀下去,砍作了两半。

便将那刀,血淋淋抵在董超面上,喝道:“放着你两个,一路加害,如何又敢将草石场一把火,添在俺头上?如今,俺也顾不得甚么纲常法度,只心里一股气,不杀你这贼,不能心甘。”

又复一刀,将董超剁了,扯下公服,将首级裹定,将两把腰刀丢在一厢,往黑暗墙壁上留书一行,道:“杀贼者,山东赵楚。”

远远绕开兴国寺,自太师府前越了过去,赵楚明知此厢里出入不得,便往北去,果然这里,本非是祖宗所有,徽宗天子登记,有花石纲之事,方建起了这延福宫,自此往东北,又是园林号称艮岳,这一厢里,方能入得禁中去。

却说这京师,原有门楼十二,正南宣德门,最是气派动人。列有五门,金钉朱漆,壁以砖石琉璃,镌镂有飞云腾龙,朱亭彩阑,乃是个中心。

这北门处,却是一伙高俅童贯之流的,奉承起花石纲,将个内城自外,外城以内,建了个延福宫,又那天子赵佶,嫌弃狭小,更建起了艮岳,又不敢乱了祖宗法度,只好少有禁军把门,那门庭处,更少宽阔,四季常有翠绿百­色­,掩映著道路,出入不甚艰难。

更有赵楚,京师里所居这许多年,焉能不知何处不曾严密把守?当时选个所在,自偏门里入,一路不见许多闪躲,原来这一日,赵佶惯例往外城的矾楼里去,这就近的随从自不可免,所余者,这许多年不见大事,哪里肯用心?四处自在去也。

自偏门入来,疾行往南去,又越数道拱门,前头一方大殿,赵楚却知,乃是天章阁,阁下有群玉、蕊珠两殿,再复往前去,禁中重地,轻易不得入。

赵楚暗忖:“想那元夜闹东京里,小旋风深入禁中,当是个机缘,如今强求不得,都说这艮岳,天下第一等的妙处,倘若不看他一看,平生之憾,却教金人,一把火了却?”

乃折头来,往北而回,这一厢里,不再见有气势恢宏的所在,有曲水汤汤,瘦石嶙峋,都是赏玩的妙。正往没面目处走,前方突有人来,赵楚心知身负两个破贼人头,血腥在所难免,只怕乃是嗅了追来。

急忙往小道里拐入,望见前头一处殿宇,似是供奉的,又似个把玩所在,心道:“理他甚么所在,抵不住暂且藏身!”

乃将两个人头,将那清池里丢却,就水边洗了手,望那殿内而走,里头果然无人,只点点昏灯,照耀出些许光明。

耳听外头脚步声声,却这里竟不敢有人来,赵楚心下略定,乃往上头去看,原来竟是供奉祖宗的灵牌,自太宗下,不见太祖,不知何故。

赵楚好笑道:“赵光义这厮,害了大兄­性­命,四平八稳竟不敢教后人来祭拜,果然不是个好货——想也是,能将临幸小周后,那般恬不知耻画来,能成甚么鸟模样?”

便将下头供奉的御酒,道:“人间美味,教这几个死人,平白甚么用处?不如教俺受用。”

也是这朝廷,这许多日子来将他无端这般待,心里一股无名的业火,如今看这里金碧辉煌,登时散开­性­子,只想将这朝廷眼里的庄重,好教践踏足下。

不了那御酒,非是寻常,看这灵牌下,少也有十数瓯,约莫三二十斤,赵楚只顾贪吃,不觉酩酊,醉眼往外头已是乱起的所在瞧两眼,呵呵笑道:“将这厮们,甚么天作胆,也敢来拿爷爷?且将你这祖宗灵牌,当俺个卧榻,待回头有些力气,杀出皇城去。”

胡乱将那灵牌下果子,又吃了些,扯着细软黄绫,正往后头来,忽见那供桌上,金灿灿似两条卧龙,心下甚喜,径去拿在手中,细细看时,原来是两条雌雄金鞭。

左手的,竹节般有十三,长约四尺半,重足有十数斤,前头勾蘸出尖刺。右手的,只十一节,勉强四尺长短,前头却是磨平的镜一般。

掂量在手里,赵楚笑道:“正好送个趁手的,虽勉强轻些,也甚合用,不知与那八贤王,又甚么­干­系?倘若遇见赵佶那厮,教俺一鞭杀了,这宋太祖泉下,可能拍手称快?”

将个雌雄金鞭,身边靠着,便在那黄绫上,微微闭了眼,方缓缓回些酒气来,外头喊声一声强似一声,朦胧里赵楚骂道:“放着好好的,不教爷爷睡觉,作甚么乱?”

外头也有人自此过,闻声大吃一惊,掀开庙门,竟是个尖嘴猴腮汉子,行动如狸猫,轻捷如无骨,一­色­的油渍点染衣,足蹬牛鼻卷天靴,望见赵楚,忙忙闪过一鞭,将个庙门关了,失声叫道:“这一位哥哥好大胆,本当乱了禁中的,只是鼓上蚤,叵料哥哥敢在这里一睡不起。”

赵楚一个激灵,大喜扯住那汉上下看,半晌道:“竟不意逢着这一位好兄弟,不在江湖里快活,却来这禁中,好不凶险?”

那时迁,怎生个模样?

身健细骨软,浓眉显怪眼;本似地里鬼,却是人中仙。

这一位,便是风里的健者,暗夜的神仙,赵楚心里,本喜他有八分,时时念想,不意竟在此间,这般遇见,大喜自不必提。

却说时迁,自高唐州里生来,三十余年,江湖里谁曾正眼看他?这年里,正是无事,趁着一身本领,径来京师里寻个快活,拐入这延福宫中,连接数日,只将御厨中的美味,十分尽兴。不料方才,这时迁突觉有血腥自外而来,心里吃惊,惊动禁中的高手,一路追赶,眼见没个去处,眼前却是个大殿,时迁自知,乃是天子供奉自家祖宗所在,心想也须理不得他那许多,径自而来,却教赵楚撞见,更这般闻名欢喜,不明所以。

当时请教道:“这一位哥哥抬举,敢问上下?”

这正是:

一朝地鼠逢风云,扶摇冲霄化苍鹰。非是人间无丈夫,奈何伯乐落零丁。

要说这时迁,这一朝逢着了个识货的,又将洒下甚么泼天的胆,做出好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PS:欠一更,,找时间会补上,生活窘迫,没法子。

第六十回 纵火闹东京

诗赞:

世道从来昏和暗,劳者困顿得者闲;一日鲲鹏展大翅,敢教日月换青天。

却说延福宫里,赵楚逢了时迁,心里欢喜。只他最是喜爱人物里,纵然武二石秀诸般好汉,却最喜的,只数这时迁。小人物,沉沦从不曾得高翔,便在水泊里,谁个论手段能耐,果然时迁之上?

只这时迁,心内自短,行事却甚得我心。想这鼓上蚤,有个好来头。原来军中,每有夜鼓,辄四下安定,却便这军鼓,挡不住时迁,果然是个来去如风的人物。更有水泊里,一身的本领,却不曾有心的,十之八九,唯独一个时迁,非特有手段,更有­精­细­性­子,实属人中难得。又看这大号,薄皮鼓上,恍如跳蚤,声不可闻,诚然贼祖宗,果然盗爷爷,恪守个本分,非是常人能比。

当时便在那供奉殿里,赵楚扯住时迁,上下打量,叹道:“这一位兄弟,俺素来闻名,不曾见着,十分向往,尝叹无缘,今日不意,竟在此间相会——兄弟不必多问,当面便是赵楚,因着这世道不容,心下憎恨,因此自青州,又回了京师,要做好大事!”

时迁听罢,慌得一旁里忙忙拜,道:“不想竟是哥哥,小人江湖里行走,时常听哥哥大名,只因卑鄙,不敢直面来见,哥哥如此抬举,倒教小人心里难安。”

赵楚伸臂将个挽住,正­色­道:“兄弟哪里的话?且看这江湖里,自许好汉的不知凡几,能有兄弟这般手段­精­细的,不曾见几个。可怜这一条英雄的身,你我,同命也。”

时迁怔然,不知世间竟有这般抬举自家的,喟然道:“不见哥哥,不知世间有英雄好汉,这般抬举小人,本当肝脑涂地,死命报效,奈何那江湖里的汉子们,每尝说起,只以小贼相称,只怕有辱哥哥的名声。”

赵楚笑道:“若论这一番,俺从此,便是朝廷里的贼,天子眼中寇,天下贼寇也。青州一伙好兄弟,正要将这贼名,好落个正大光明,只未尝举事,只恨不能得有兄弟这般帮手,譬如雄鹰不有锐目,狮虎失却爪牙,倘若兄弟不弃,愿请来共聚大义,若是赵楚无福,且看这一番,引开这官军,好教兄弟脱身,往后也留一段情义在,江湖里好见面。”

原来赵楚,颇知这时迁心思。他本是小贼,为江湖里汉子也不齿,纵有十分手段,终日如过街鼠一般,难免落了暗影,要做大事,便须有个落脚,这般提议,不怕不合。

果然时迁十分踟蹰,只是面­色­傲然,道:“休说皇宫大院,便是千军万马里,小弟只想走却,谁人能拦?哥哥一番心意,小弟心知,且看小弟手段,好教哥哥脱身,往安宁处去了,再行商议,却好?”

赵楚甚是不悦,道:“兄弟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何故这般推脱?青州也有个好兄弟,一手相马的本领,天下无二,唤作金毛犬段景住,分明落得个你两人一般儿­性­子,不是好汉所为。”

时迁又惊又喜,道:“前些日子里,收了段兄弟书信,邀俺同去做好大事,原来都是哥哥手里?如此,且待杀出,小弟愿随同去,承蒙哥哥不弃。”

又道:“眼见那天子,往矾楼里快活,此处不有许多人手,待小弟引开那厮们,好让开大路,哥哥脱身。”

赵楚绰了金鞭,大声笑道:“一般儿弟兄,可见有教兄弟作牺牲,独自脱身的赵大郎?区区禁中,困俺却难。兄弟只管自去,往外头寻个高处,一把火教俺知晓,往来会和。”

当时一鞭,砸碎了殿门,叫道:“天子昏聩,­奸­贼当道,万民不幸,今有山东赵楚,****金鞭,砸碎宫殿,敢有不要命的,只管来!”

那外头盘桓,不敢往殿内来看的,三五十军,闻言吃了一惊,都叫:“好大胆,原是这大虫归来,快教左近,将四处封了,休教逃脱反贼!”

赵楚大步而来,劈面手起一鞭,将个引头的,砸碎了首级,往乱处一通乱打,将个禁军杀散,回头看,已没了时迁身影。

这延福宫偌大无比,赵楚不知地里,心想:“自往北去了,休管那许多,只要脱身!”

便在那供奉殿里,放起一把火,正是将春未春时候,天­干­物燥,火势片刻间,熊熊往云霄里窜,禁中登时大乱,有来救火的,有四处呐喊围困的,却教赵楚,寻个僻静小道,往北有撞见一处繁华,竟是个楼宇。

你道怎地?

原来这赵佶,最是贪婪,在这艮岳之中,以天下有数的繁华,依样修建,那大名府里,有一处天下第一的高楼,唤作翠云楼,上有三檐滴水,百十处阁子,整日有歌舞笙箫,一片聒耳。梁世杰当时,赵佶命教取工匠来,不敢怠慢,又不惧愈制,便在这艮岳里翠云楼上,又点飞龙祥云,因着帝室里爱道,便在这翠云楼上,又去了佛龛,将个三清,一一摆着,大小道人,约过百人。里头雕梁画栋,名人字画,莫不­精­细,天下独一。

因此大名府的那个,唤作翠云楼,这一处的,也唤作翠云楼,那厢里奉承,也不改名头,将个天下第一,拱手送了艮岳里这个,赵佶得心欢喜。

赵楚拔步而来,这翠云楼,方将将建成,将火工之类,并着道人遣将上去,高大数十丈,暗夜里,葱茏掩映中,如梦如幻。

赵楚驻足其下,心中不绝,只待后头追喊连天,霍然道:“想那楚霸王,火烧阿房宫三百里,也有赞者,也有毁者。自顾成大事的,莫不赞绝天下,毁绝天下,何必犹豫?想这汴梁,金兵南下,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本是汉人民脂民膏,何必劳完颜一族手段?”

便是赵楚,前世本是个草民,常有愤慨,怒不敢言,那达官贵人,灯红酒绿,人也有歹心,常道:“凭恁他等山珍海味灯红酒绿,偏教俺等,朝夕不保?”

于是生出凶心,喝道:“一不做,二不休,管教甚么后来的,损坏文物,看俺一把火,烧出胸中这一口恶气!”

便闯入了翠云楼里,点起火把,戟指喝道:“把你些阉­奸­谄媚之徒,可知世间,好汉自有不平之气?好大世道,不容快活,你也休要快活!”

当时往那油盏里,扑地一把火,将个楼基点燃,都是木头构造,不片刻,火势直往上头窜,眼见便是雷公龙王,无可奈何。

这一口暴虐,这时方浓浓正盛,有那禁中的,也有不要命的,舍命杀来,教赵楚一鞭一个,打杀成满地尸体,那禁中宫人,叫苦连天,仗着权势,喝令赶来军汉扑火,赵楚大喜,便将一条火把,望定繁华处只是点火,刹那间,好大一个艮岳里,火势冲天,百里之外也能见。京师里的,莫不出门远眺,不知好歹。

这里慌作一团,那矾楼里,杨戬往高处看了,慌得手脚冰凉,直奔销金帐处,醉眼朦胧的赵佶叫道:“好教官家明晓,一处反贼,好大胆,将艮岳里,点燃一把火,眼见不能救。”

直将个太平天子,唬地一跃而起忙叫救驾,使人打探,片刻回报,道:“原是赵楚那贼。”

赵佶大怒,正有杨戬来参,道:“皇城司里密探,报知这厮潜归,便在金钱巷里有瓜葛。”

赵佶大怒,道:“摆驾去见。”

行不半路里,前头撞出一行人来,却是几个­妇­人­干­当,迎面扑倒,叫道:“好是不好,那大虫归来,要将魁首掠去,本是不愿,当时写就个恩断义绝的文书,强着元奴出面,将魁首,死去活来,方才趁人不备,高梁上几悬了­性­命。”

赵佶更是咬牙切齿,道:“放着这厮,竟是个负心无意之徒。”

旁边杨戬知晓他心意,笑道:“那艮岳,失了便是失了,正是国库里充盈,不有一年半载,更添繁华,只这一个魁首,如今只怕待那厮,死了心也。”

赵佶心下欢喜,道:“正是!这物事,失了也便失了,最是难得的,便是个美人。”意甚踟蹰,乃问杨戬,“可得去?”

杨戬道:“官家一心都在那魁首身上,却不知,这­妇­人,譬如猫儿狗儿,须冷她一时片刻,不怕再使­性­子。”

正这时,赵楚两条金鞭,打将出一片火海,望定北门处看,已有大军团团围住,去将不得。于是转身,不辨南北,只看人少处冲突,急急走间,前头人声鼎沸,怕不有三五百人,将个小道困住。

赵楚暗道:“这一番好痛快,只是误了时辰,只怕禁中大门,都已紧闭,也好,不杀个血流成河,京师里记不得赵大郎深山猛虎。”

当时掣开金鞭,左勾右打,不防这里,正是禁中西南门,方才外头侍者传话,道是天子将归,这一行的,有来护驾,也有来奉承的,果然说起阻拦,不有几个见手段。

猛然间,那僻静处杀出一条大虫,见人便杀,不论良善,有胆小的,哪里敢当?竟飞快杀出通路,扯落一匹宫马,登时如虎添翼,那金鞭,上打三花聚顶,下打老树盘根,泼刺刺杀出血路,眼见那皇城楼头的,急忙要放断门桥,赵楚心下一急,纵马冲出,手起一鞭,砸碎了金锁,又复一鞭,打杀拦路的军头,却见那门桥,徐徐卡住。

无奈只好纵马杀回,便在个肃穆端庄禁中,一匹马,四下里乱撞,见有楼宇,一把火烧去,也不觉甚么,再杀片刻,陡然念起琼英,道:“想她是个情深意重的,见这里火起,再待片刻不见回转,只怕果然要匹马闯京师。”

乃往来路处又杀来,他这半夜厮杀,便似说书里的踹了大营,怕不有三五百个人命系在身上?那禁中的,没了血勇,如何敢拦?便是楼头上的,也想道:“这一条大虫,来去走也总有三五遭,只在此处盘旋,倘若困顿了,打将上来,登时将自家们葬送,十分不好。且送出,好教那当军的为难。”

于是让开门桥,正是赵佶急匆匆归来,陡然只见楼头灯火下,禁中一马杀出,无可当一合者。那宫马,不是个好的,飞身自门桥上跃出,却发作了力量,扑过皇城河,落在彼岸。

赵楚放眼去看,前头一排人马,仪仗整齐,黄罗伞下,坐著个白面的太平天子,喝一声道:“好狗天子,将偌大个世道,不容赵楚落身,正好打杀!”

双鞭起落,杨戬也有几分本领,抢一条金枪,拼死挡住,正见他步步紧逼中,暗地里一声喊,杀来一彪人马,当头的金甲钩镰,正是徐宁。

那徐宁,心里是个忠君报国的,眼见也顾不得那许多,挺枪并来,与杨戬两个,一个­阴­柔细致,一个大开大阖,妙如天成,将赵楚挡在天子驾前三五十步之外。

战不有三五合,眼见金枪班的四面掩杀而来,赵楚心下焦躁,奋起神勇,大喝一声,一鞭勾住杨戬金枪,一手隔开徐宁的钩镰,蛮力一冲,将个杨戬倒拖在行,望定慌忙后退的赵佶,又复杀来。

徐宁大惊,将起平身本领,那钩镰枪,泛着朵朵白莲,直在赵楚后心里跃动,却不能阻挡来势。将那杨戬,是个细皮­嫩­­肉­的,倒拖不出三五步,一口气昏却过去,赵楚趁势丢手,更添威势,眼见将那赵佶,果然一鞭砸碎眼前。

正此时,西厢里呐喊声起,有人高叫:“天子莫慌,高俅来也。”

赵楚嗔目去看,只见自太尉府那厢,杀来一军,也有三五千人,都是禁军­精­锐,自知事不能成,心下也知,这一番大事,依然足够,本也不愿就此了却赵佶这厮­性­命,便让开大道,看那金枪班拼死将个銮驾护着进了皇城。

当时仰天大笑,掣一杆金枪,便在那皇城门上,刺下反诗两首。

第一首道:

自许风流真风流,散朝夜宿小矾楼;古来天子尽如是,封王拜相都沐猴。

又一首道:

身是天地一枭顽,不爱皇帝不爱官;一朝洒下天罗网,敢教日月换人间。

又在下首,提了山东赵楚名号,返身杀入乱军中,迎面一枪,高俅身边,有个党世英兄弟,拼死挡住,不防又一把金鞭,砸在高太尉额头,虽只擦破了油皮,却将个高太尉,骇得纵马而逃。

又此时,那京师里繁华处,四下都是火,有人高楼上奔走如燕,声如怪枭,叫道:“已有一万大军,自山东来也,哥哥休慌,看时迁打开城门,众弟兄杀上金銮殿里去!”

又复叫道:“张大哥,禁中自有接应的,快些占了南门。刘二哥,禁军营里,尚未个个往城门处去,且发讯号,教孙大哥引军快些攻占。”

赵楚大喜,仰面叫道:“最好,兄弟且将这胆敢阻拦天兵的,尽皆记下,天明回头,杀他个上天无路!”

趁着军心乱了,赵楚不避南北,往一处直奔,黑暗中,只听前头叫嚷一片,一泼醉汉,引着一行迎面奔来,待近了,方见其中一个,不是高衙内更是谁个?

心下大喜,喝道:“林教头处,正好替着出一口恶气!”

劈面赶上,可怜高衙内,人间繁华,尚未受用得尽,教这大虫,只轻轻一鞭,砸开天灵盖,戳破肚囊皮,大罗金仙,再也救不得这一条­性­命。

又辍了众人,赵楚心里道:“四处大乱,想那高俅处,也堪比皇宫禁中里,不能杀个乱,不可教林教头动心。”

都说酒能乱心,这时候,正是那御酒升腾起劲道时候,赵楚浑然不惧便在虎狼­茓­里,辨明南北,走马闯入太平桥,禁军营地曹门便在左近。也不下马,昂然冲入,杀来大堂里,哪个敢拦?慌忙四下里避让,教他直在大堂里,左右寻些酥油,便在堂前,又放起一把火来。

待又要走时,忽然却见那节堂之上,有一方黄帛的印信,挑破看时,竟是太尉府印信。

原来这宋时,达官有两个印信,譬如枢密院里,这一方军印,本是几个枢密使共掌,今日正到高俅,合该他霉运,撞着了这一条杀神。

当时赵楚心道:“青州那厢造反,刻不容缓,有这一方印信,也多许多便宜。”

只那公授的私印,却在高俅身上,绶带系着,寸步不离。

自也无可奈何,赵楚将那打印,贴身藏了,反身上马,在殿帅府前,太平桥上,又落了姓名,道:“杀破京师肝胆者,山东赵楚。”

便依着心里计较,眼见乱作一团,生怕天明脱身不得,便待要出走,却教高处时迁跳下,扯住笑道:“要走出京师,不难,却教哥哥堕了身份。”

赵楚道:“如今破了赵佶那厮的胆,恼羞成怒只怕倾举国之力来杀,何必计较这许多?”

时迁前头引了路,将那金枪宫马舍了,两个一面走,时迁忽然又笑,道:“哥哥此来,却只一个帮手,那一位娘子,好是豪强,竟敢只身来打城门,便在外头,哥哥此番去,正好见了。”

赵楚道:“若不来,便不是琼英。”

正是:打破捆仙索,走脱海蛟龙;天下侧目视,好汉满山东。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势如火炭

诗赞:

中原纷乱火连天,万民生计何艰难;非是宁愿尸浮野,奈何紧逼上梁山?

且说那时迁,一面扯住了赵楚,将往僻静处走不半晌,手指河水,道:“眼见这里,大门只怕走不得。却要委屈哥哥,便在这水下,趟出京师里去。”

赵楚道:“原也这般想,不意竟在一处。”

将那金鞭,背上负了,纵身往那水里一跃,时迁一面取个签子似管筒,笑道:“小弟行走江湖里,时常也有些来去不得,只好便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权且也使他一使。”

这京师河水,白日里尚可见底,倘若暗夜,便是上头立了灯影,也只看里头都是黑暗。这两个,不避寒冷,将在那水里,曼着往外而行,上头竖个管筒,时而往外头探看,不多时,那水流骤然加剧,时迁熟知,赵楚自也知晓,便在出城口了。

正此时,那城外,自内中火起,琼英心知不妙,急取了马匹兵甲,望定门首处来,只看那火势,自北,渐渐四面八方,细细辨认,径直往城东而来,却见城门紧闭,只怕出入不得,心里乱了主见,暗道:“只他一个,便是有旧日的相熟,都说人心叵测,哪个果真诚意来援手?倘若没个接应,不是好。”

登时顾不得那许多,绰了金戟,将个东门外拦住,不及叫话,上头乱箭攒­射­来,总不教靠近,心下不解,只听上头骂道:“放着这一伙贼,敢来赚城?”

细细听之,里头到处乱嚷,正是时迁那一番说辞,只说大军已至,内外应和,琼英心里一面欢喜,毕竟惆怅,不知怎生个计较。

正没奈何处,忽有暗地里杀出一行骠骑,琼英吃一惊,暗暗戒备,待近时,却是熟人,原来他两个临行时,花荣将心腹的骑军,拨了一行十二个,只是毕竟坐骑不甚雄骏,远远落在后头,正在虞家庄里一夜,教他几个日夜兼程,如此方堪堪赶到,远远看城内火势冲天人喊马嘶,知是里头乱了事,当时赶来。

两厢见了,引头的一个,却不正是清风寨里那粗豪的指挥?琼英记得,此人极其悍勇,目不识丁,只认一腔义气,姓孙,不曾有名,只排行第二,因此唤作孙二,善使一杆大刀,果然是个千人难敌。

当时那孙二,将城头看遍,回头与同行的叫道:“行时,知寨曾有言,道是自家弟兄里,­性­命尤可丢弃,不教坏了义气。今事急,眼见赵家哥哥身陷里头,你我,倘若有顾惜身子的,但凡离去,不行强求。若有决死敢战的,可愿随我努力?”

这花荣,玲玲剔透,本­性­是个­干­净汉子,叵耐世道里腌臜,依着原有的轨迹里,看他始终,不曾有果真无路可走方造反起事的缘由,待宋江事成,放着好端端物事不做,将个义气,往那蓼儿洼里奋勇一悬,真是个一等一的人物。

他在清风寨里,明眼看的清楚,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自江南反了方腊,心知这世道,已是不容收拾。因此这心腹里,都是知晓他心思的,这孙二,起于草莽,得花荣厚恩,本便是个豪杰­性­子,花荣点他一路随来,自有用意,便是眼见事急,决断果敢。

他那一行里,都是营内的无根土兵,因着花荣平日里百般忍让,教那刘高以上,将些当军的视若草芥,十分有凶心,如今看这孙二,已分明得了吩咐,都想:“以知寨一身本领,也觉这世道里不能容,想俺等,平日千万受他恩惠,家小得以保养,今日正是死战以报效时候,如何不从?”

当时这十三骑,琼英飞石不能达城头,却看孙二,飞马奔出十数丈去,扬声喝道:“将你京师里骁军,也看山东好汉手段!”

说罢,催马飞驰,眼见已到城下,勒缰处,弓弦震动,只听城头一声叫,落下个尸体来,又一声喊,再复一箭,又落一个。

城头轰然惊悚,孙二大笑,挽住弓箭,道:“都是爷娘所生,妻子周全,何必如此不顾­性­命?待俺再­射­个榜样,教你知晓!”

众人看得好,只见他掣开弓弦如满月,那一支穿云箭,流星飞火般,疾驰城头来,砰然一团火花,将个大红的灯罩子,自中心里爆开,那羽箭去势不止,夺一声,镶如城楼里,直达寸半,簇羽微微颤抖,正将一团燃火,冷风里摇曳不定。

这一手,果然是小李广帐下,便是琼英,喝彩赞道:“好是不俗!”

城头纷乱,教那十一骑军,摆开了满月,围定团团攒­射­,又落十数人,只听里头一声喊,便那灯光下,不敢再有一人。

虽是如此,毕竟不能杀入内里接应,琼英几个,不知分寸,待要往旁处寻周全勾当,护城河里水波分开,跳出两个人来,头一个轻捷如猿猱,黑影一团,笑道:“只说是汴京城,挡不住小弟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原来哥哥也是一身本领,不啻水里的蛟龙。”

这几人听得不是个对头,急忙来看,后头钻出的,却非赵楚?

又看那护城河里,不说水深,便那堤岸,滑溜溜一片也有丈高,却这时迁,将一把短刀,生生抠出个台阶来,拾阶而上,诚然便当。

这两厢里合作一处,琼英一面欢喜,埋怨不止,道:“只说大郎此一去,定要做出些乱子,却教里头这般热闹,外头急煞了我一行。”

赵楚目视孙二一行,叹道:“只看花荣兄弟,满是胸怀,不提他本领,单看你这几个,便知小李广,诚然非足以满其名。”

又引着两厢见了,时迁乃道:“不见哥哥,不知天下果然有这般好兄弟好义气——此处非是说话所在,眼见天明,京师里遍拿不得,定只山东处,一泼天大胆的弟兄要图大事,哥哥身是头领,不可缺阵,只好便宜他这里。”

赵楚笑道:“这一番厮杀,竟不知京师里,懈怠至此。倘若有八千­精­兵顺路而来,取京师易如翻掌,难说金兵——且休闲话,时迁兄弟所言甚是,俺在这里,几将赵佶老儿杀破了胆,不怕天下缉拿。既如此,天大­干­系,都在山东弟兄头上,快些去了便好。”

孙二乃问里头的动静,赵楚略略说过,掣着那金鞭,又有时迁一旁添油加醋,将个一行骑军,听个心驰神往,都道:“正是这一番好杀,方教那皇帝老儿,知晓草莽里一众人才。”

便只时迁一个,身轻骨软,狸猫一般,待换了­干­燥衣物,一行上路,往东疾驰而去。正此时,明星朗朗,方出东方,那京师里,不敢就此敞开了门,四处有火,人人惊忙,自不必提。

只这一行,昼夜兼程,一面却不知山东景势,只好一路省着马力,自京师里出,沿路不敢过大名府,又自河北地界绕过,行不两日,绕过了济南府,又行半日,便又来青州地界。

正有前头充作斥候的骑军,飞马返来,叫道:“正是祸事,前头挡住了去路,原来这几日,清风山里按捺不住,往二龙山来接应,果然教张叔夜将已军困住,冲突不得。”

赵楚忙问究竟,斥候道:“只看满山遍野都是官军营寨,怕不有三五万人马?左近乡民,俱都迁走,不能得知详细。只听路人分说,道是西首里张叔夜看清风山卷来,喝令四处兵起,将这两路,掐头去尾不能呼应——只是不知东首里宗泽军,如今更在何处?”

只听前后无虞,赵楚方略略心安,便在僻静处落脚,命教再探,与琼英商议,道:“这一泼兄弟,都是义气当天大,此两山里教困了,清风寨里,毕竟有举动。念奴心有谋略,能谋善断,本不必担忧,只是如今青州,非是常日里可比。张叔夜宗泽,名将之资,老成持重,可谓朝廷里头两个知兵的。如今,两山既已有讯息,却不见宗泽那厢出面,以我猜度,毕竟防范后手。以这二人本­性­眼光,当知山东情势,并非只两山一事,虽不知清风寨里,却又有个后手,总教人担忧。”

琼英毕竟不知这世道里朝廷,压顶的泰山一般。也不知这大宋朝廷,尚未果然断绝了气运。她只在河北生长,处处都是豪强,哪里民风剽悍,自记事,便是豪强遍地景势,只当这赵宋王朝,譬如累卵,只以手触,当即便倒。

乃道:“都说天使之亡,不得不亡。大郎是个知史的,可见隋时,良将如云,却不是十数年间,大厦也倾了,日月也换了?看那皇帝以下,莫不是贪滥擅权之辈,恁地有甚么名堂?更有这官军里,糜烂如蚁­茓­,将不知兵,兵不识将,遑论厮杀?虽他有千军万马,以我看,朽木一般,只消取一支军,有念奴之智,更有花荣之勇,再有个七哥一旁看守,谁能抵挡?”

赵楚沉吟片刻,断然道:“以如今之局,张叔夜围而不剿,所图不知,想必念奴,片刻不能断言。因此清风寨里,尚不至于就此扯开反旗,静待变幻最好。如今一者,要看张叔夜毕竟为谁,二者,要知宗泽一路军讯息。这三者,只怕他也不曾料想,俺京师里一把火,譬如赵佶面皮上一掌掴,如此,天下必将动乱,豪杰起事,不怕三千五百。倘若教张宗二人,知晓将皇帝面目折没者,果然是我,张叔夜围剿不能得许多人手,宗泽这等忠君报国的,必定显出身形,彼时,青州动荡,京东两路不安,虽是敌军围困千万重,方知这两个最善引军的心思。待彼时,那朝廷里后来的,要奋勇争功,张宗二人,乃是清流,如何教童贯那厮几个心腹心服?待他彼此掣肘,又数日征剿不能得手,正好生出龌龊,乱中取势,正合如此。”

琼英踟蹰片刻,侧目问道:“莫非两山里弟兄,就此舍了?”

这一言,便那骑军等众,骇然望来。

赵楚道:“既许弟兄,怎肯有舍却之心?以孙安之才,凭二龙山抵挡不在话下,倘若外有异动,接应清风山里的一同去,不是个难。更有这作饵的,非是众家兄弟,以俺杀破京师等闲胆的行事,若教那官军知晓,不怕不来舍命。”

因着有时迁,这绕近了探听的活计,自有他来。孙二便在一旁,讶然劝道:“大哥何必以身犯险?想如今,京师里一把火,烧来天下不知凡几的英雄心,正是哥哥坐断周全处时候,这等引那厮们的­干­系,不是夸口,俺一力当之。”

赵楚笑道:“如今之事,弟兄们个个奋勇当先,却教俺,往何处寻个周全?我意已决,兄弟不必复言,却非一人之事,时迁兄弟,千军万马当不得,只好劳苦,教往清风寨及两山里联络,便你我一行,倘若不惧死生,正好看一腔血勇。”

孙二无奈,只好求教琼英,琼英却欣然道:“正该如此!既是搏命时候,大郎当身先士卒,也好教人人心服。如今要做大事,偏生惜身顾命,便是果然弟兄们成就了一番好事,又有何面目往上头引取人心?”

计较乃定,片刻时迁归来,意甚古怪,道:“这一泼官军,好与旁人不同,内中有三个分明,彼此坐落,却令行禁止,那张叔夜,果然是个好手段,片刻打探不得讯息,只怕哥哥心急,竟来回报。”

又笑道:“如今二龙山里,果然真个反了。前头也不簇拥大旗,下头却排开两厢人马。当中号称先锋兵马头领孙安,第一个好打头阵的头领南离将军石宝,两个下头,一字儿有姓名,火眼狻猊邓飞,金毛犬段景住,铁面孔目裴宣,玉幡竿孟康,又下头,排开一字儿小将,都是军中选来。前两日里,那石宝飞马下山,冲个张叔夜措手不及,待围困时,又那邓飞,使一条铁链杀出,两个合力,在官军营寨里几杀个出入,连斩大将五十余人,自此张叔夜不敢让开心腹,只好两面分心。”

又道:“不意段兄弟,竟也果然坐落个有名姓的,只听官军里分说,分明是个人物,山东各地,俱已传遍。”

再三打探,无法得来讯息,只好寻个僻静处,要看张叔夜端地,更不知燕顺一行,又教困在何处。

待天明时,众人寻了个果然僻静处,背靠巨峰,眼光开阔,却不防,此处教一泼人马先占了。看他周密严实,一行二十余人,有北地好汉,也有文弱如仕子,将中心里,围住了帐子,不知何人。

时迁待要打探,赵楚按住,道:“不是朝廷里人手,想也是个豪强,休管他许多。”

便在一厢,解了鞍马略略作息,又将战马打起,不敢懈怠。

只那火焰驹,雄骏如天马虬龙,赵楚亲往盥洗时,那一泼人里,有两个暗处看地清晰,一声低呼,赵楚也当只是赞叹,不虞有他。

却不防,忽有那人们,远远叫道:“兀那好汉,家主人愿以万金,换你那战马。”

赵楚道:“依为­性­命,金山也不换。”

那人们只是笑道:“家主人着实喜爱这骏马,看你留了,也是一般儿用,何必与钱财过意不得?倘若果真有万金不换的骏马,也要看留得­性­命在时,方有说话也。”

赵楚睨他问道:“你待如何?”

那人们嘻哈而笑,却听那帐子中一声唤,忽有一角白衣,翩然若鸿,眨眼而过,将那几个呼去。

自也不以为意,原来时迁早先在蓟州行走,颇通些草原的话,这几人,乃是契丹勇士,如今这天下,宋金盟约共伐大辽,不惧他甚么祸害的心。

如此,又待两日,时迁面目上看不下去,只见外头,渐渐官军如潮水般聚集,不知甚么利诱勾当,但凡两山好汉,再探不得片刻讯息。

正无措间,忽然山前人喊马嘶,杀来一泼人马,当头一条悍将,只见他:

兜鏊翻红樱,锦袍­色­血猩,连环锁甲堆如云。龟背负铠甲,青靴落云根,八尺周长满功勋。只看坐骑如獬豸,铁­棒­镶铜钉,双目怒睁如喷火,奔腾如虎霹雳­性­。

这将高声叫道:“休走了反贼,看秦明手段!”

正这时,后头那契丹一众,一声喊,将退路斩断,笑呵呵道:“莫忙,莫忙,但凡留个骏马,让你个逃脱的路。”

正是:

本是临阵斩将日,奈何掣肘天外来?

毕竟那一行契丹的,缘何至此,这一行十五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九骑战独岗

诗赞:

古来中华多伟男,冲阵斩将地覆翻;勤将一腔万人血,酬取廿四供凌烟。

又道:

平地独骑卷平岗,奔腾如虎云飞扬;横刀立马鬼神定,谁个陌上话赵郎。

又有个赞的,道:

本是河北雾里花,初春迎露早日发;一身生就烈鸾胆,哪个豪杰敢自夸?

当时传说里,有个七骑好汉,本有一十二人,分作两处,可怜功名未成,恨留怅叹凭吊,道:

清风一寨多壮士,自负义气何惧死?一战折却四五个,至今帝子尤思及。

却说如今赵楚麾下,自琼英下,便孙二十二人,时迁打探讯息不归,只看那霹雳火秦明,引着少说也足上千骑军,后头又有那趁火打劫的契丹人,将个尾路斩断,如之奈何?

琼英道:“眼见官军势大,大郎有用之身,莫徒徒葬送,看我断后,杀将出去也。”

赵楚冷笑,道:“这契丹的,好算计。这中原的,好贪利——事急,休说瞻前顾后,都随我后,一起杀出最是正理!”

便将手里,绰一把刀,不甚合手,飞身撞上马去,劈面将两个契丹汉子,乱刀砍翻了,那契丹众人吃了一惊,竟不知中原,竟有这般凶人。

却要再进时,那契丹的居高临下,将乱箭攒­射­来,只看帐子里,忽大笑一人,星眸修眉,原是个女儿,作了男子打扮,手里掣一把硬弓,腰中悬一柄长剑,飞身上马,戟指笑道:“兀那汉子,且将好马留来,让你一条路,不难。”

赵楚更不搭话,劈面杀上,不顾那乱箭,撞入契丹众中,当头一刀,正将那女子,白生生脖颈里落,众人阻拦不住。

琼英见了,手起石出,势如蝗虫,将个契丹好汉,没面目一般,吃痛不住,有不甚算汉子的,丢开弯刀,双臂抱住面目,叫苦连天。

本琼英这飞石手段,便只看一个快准不提防,契丹人哪里知道她?便那白衣女子,众人恨她作践,不看面目,只往来突,眼见赵楚步步紧逼她那随从也折却大半,慌的了那女子,就地翻出许多距离,远远喝道:“且住了——你这红马,本与个照夜玉狮子一般儿,金国的甚么人物,也敢骑乘?教那汉儿段景住,两匹竟敢都取,且通个姓名,不死不休!”

赵楚哪里答她,冲开路来,不敢抵挡那一彪虎狼生兵,引着众人,往东疾奔,行不片刻,后头只个霹雳火与着亲军十数人,赵楚教琼英:“往前头里,寻个可设伏的,待将这官军骑兵杀散,不惧追来!”

乃暗自警惕,缓缓慢了脚程,秦明本便是个莽汉,眼见如何不喜?也不觉以这火焰驹天下难寻,如何只走这些许路程便露了怯?挥动狼牙­棒­,当着后心砸来。

毕竟他那獬豸坐骑,远非亲军能比,总有些许距离,正教那些们瞧个分明。

只看赵楚,猛然回头,果真是个下山虎一般,将­棒­头让过,矢石之际,一把刀挽住余势,将个刀子,譬如大锤一般,搂头三刀,秦明慌忙闪避不及,只好架住,三声震岗响动,竟那轻刀,将个狼牙­棒­击地作响。

不待回神,又三刀,比剥炸裂,那轻刀,毕竟非能承重,终于断裂。

却那秦明,丝毫不敢趁机,转马让开,教后头个副将,也是勇力之分,持一杆青龙关刀,沉重足有六十余斤,刀势极壮。那黑汉,平端这一口大刀,譬如步军般卷马滚来,赵楚细看时,冷笑道:“好是一口宝刀,却教你这厮,辱没了去。”

当时飞身下马,火焰驹跃开一丈远去,正将这黑汉去势卸了,那秦明方勒马回视,骇然叫道:“三郎留心,这厮了得!”

哪里能及?赵楚既扑下马背,矮身让开这黑汉的马,自后头,欺他灵动不够,掐住个甲绦,打横了往马前放住,一手取来那大刀,十分合手。

当时将这黑汉,劈手高高举了,只待一掼,只怕是个铁罗汉,也须自此散了周身架子。

复看时,这黑汉,满面凶悍,双目却极潮润,譬如孩童一般,只是口不能言,有憎恶之情,荷荷做声,自有一股决死的意,却分明也是留恋,与众人不同。

赵楚心下一叹,将他双臂卸了力道,往他战马上丢着,飞身赶了火焰驹,回身只一把刀,挡住了官道,目视秦明,道:“既如今,俺反了这鸟朝廷,看你几个,也是好汉,本不欲害了­性­命。只恐不服,看我手段。”

跃马劈面又是三刀,既快又沉,秦明知晓好歹,心里叫苦,只好又将狼牙­棒­来抵挡,这一时,那关刀在赵楚手里如虎添翼,打铁似震动山岗几声,秦明拨马便逃,他那亲军,哪里敢来并?

原来这几刀,秦明力怯,虎口早为震破,满手都是自家血,那双臂,只怕再也挥不得狼牙­棒­也。

只是那黑汉,极不舍自家的刀,留恋不去,若非教秦明亲军扯住马头,只怕只双腿控着,也须追来讨要。

赵楚看的惊奇,这也是个有来头的汉子,不知何故,竟至于此?

不待分说,急忙往前头赶来,转过山脚里时,登时吃惊匪浅。

你道如何?

只见那官道一边,满山数不清的官军,正自两厢杀下,前头却是个木栅寨子,里头飘扬一杆大旗,上书登州宗字样,寨前也不排拒马木桩,如今立住一泼人马,当先一个,苍首霜面,手挽长枪,恍如定军山里老黄忠,长平城头将廉颇,指住众人,道:“如今天子仁慈,只究首恶,从者不问,何必以卵击石?”

原来琼英引这一行,飞马往后山来转,本只想出得山去,便在外头设个勾当好能阻追军一阻,哪里想,这一处正是老将宗泽屯守处,本只为待青州局势明了,自暗处杀出,一鼓作气绝荡落草的,哪里想京师里一番变故,恍如迎面赵佶面目上,教赵楚左右掌掴三五下,更那反诗,都在显眼处,朝廷里怎肯罢休?

当时那里,也无人知晓这张宗二人谋略,只是催促,一日十三道金牌火令,道:“只要拿住反贼赵楚,余者可缓缓图之,若教走脱,罪同附逆。”

可怜张叔夜,一夜愁白了发,急忙请人搬来宗泽,两厢商议,一夜不得分明,却教外头,来了个自称樵夫乡民的,将赵楚一行模样细细说了,那张叔夜,忙请宗泽往本寨里来,取帐下勇将秦明,道:“贼首,非人力可敌,将军有用之身,倘若追去不能得手,休教回头便是。”

便这般如此,这时分,前头宗泽大军三面挡住,那木栅寨封锁了官道,山间又无小路可走,待回头,杀声震天,秦明在一侧,却拱出个小将,引着两支军,层层叠叠,将后路尽皆锁着。

又看这厢,赵楚身已带伤,虽不曾折一人,眼见这等情势,心里也已慌了,生不出个妥当计较。

赵楚眼望那木栅寨,心里发个狠,暗道:“倘若果然就此折了,也合是议事不周,乃是人力有穷,非天之罪。”

默然祷告,道:“火焰,火焰,莫负我。”

陡然便在四面里合围将成之时,赵楚大喝一声,催马如绝影,只见一团火,流矢也似直冲宗泽而去,那关刀势大力沉,沿途只消打横双手稳稳拿住,劈波斩浪般,眨眼杀来寨门前。

宗泽哪里知,这世间竟果然有关张之万夫不敌的绝代勇将?他平日也作练兵的计较,却本心只看军阵排布,平生只信好汉难敌四手。

琼英知晓赵楚,既决意扯了反旗,势必不肯回头,休说教自家弃械,便教官军拿了,也是不愿,好歹须总得拼将一番,乃时时留意,待他马动,疾叱一声莫要丢开,一行十四骑,冲破当面层层抵挡,转眼杀来寨门前。

却不知,宗泽既排布了勾当,眼见不能阻拦,急忙令旗动处,让开去势,却见前头,轰然做声,那木栅寨上头,放下两条万钧石一般寨门,非是开阖的,却作城门千斤闸般,便在赵楚杀入寨内眨眼之前,将个去路,有死死当了。

官军里一声欢呼,那千斤闸,虽不比果然的城池所有,也有千余斤重量,看这一行反贼,如何脱逃?

赵楚只见眼前暗影,心内叫苦,当时无法,只好奋起平生神勇,又一声断喝,扬刀借了马势,往那千斤闸上,刀影如叠浪般,又一声霹雳响,竟那千斤闸,化作风里的蝴蝶,片片翻飞。

这一番,将那官军里,上下一起惊得咬牙切齿,宗泽平生,也不曾见有这等手段,脱口悚道:“这一个汉子,非是人间能逢对手的!”

却他哪里知晓,这一番连劈,赵楚只觉心腹中血脉翻腾,前头倘若又有个千斤闸,果然只好闭目待死了。

毕竟宗泽是个上将,那惊悚,不过片刻间,自知前头再无可抵挡这等大虫的,森然喝令军法官,将那嗔目结舌的传令兵一刀砍来示众,又教摇动大纛,调令山头的军将,抄着近路往前头再复阻拦。

这军法之下,谁敢迟延?

当时会和秦明那一行,手执著那小将,十分欢喜,只心有余悸,道:“鹏举也是十分好本领,纵然不比这汉子勇气,却胜在广有谋略。前日方见,便觉日后定是个栋梁,这一番只消拿住了反贼,可愿随下官往登州里去?”

那小将面皮如银月,十分青春年少,手持一杆沥泉枪,胯下却是个劣马,十分尴尬。

当时闻言,只好马背上行了大礼,道:“自从军来,都是朝廷里发落,倘若上司们肯行调遣,太守厚爱,俺岂敢不从命?”

当时官军,千层浪也似,将个前途挡地密密麻麻,毕竟引军的忌惮方才那惊天东西一刀,不敢死命,好歹杀透了重围,回首看去,赵楚心下凄然,本是十四骑,如今折却五个,人人带伤,琼英手臂更中个羽箭,颤巍巍只怕伤了骨髓。

孙二悍声道:“若非头领鬼神不敢当,今日果然皆亡。”

赵楚道:“只恨众家弟兄,不能个个逃出生天来!”

说话间,喘息不定,后厢里追兵又杀来,众人­精­疲力尽,只好且走且停,那宗泽,瞧出毕竟是个血­肉­之身,乃将部下,分作三拨,轮次追着,总不教前头得片刻歇息。

不半日,这一行人困马乏,渐渐天也热了,口内如着火一般,忽见前头一片白茫茫,乃大喜,忙往来去痛饮一番,不敢大意,只好将行军皮囊里,满满灌了清水,便这片刻,那官军追来百丈之内。

孙二手搭凉棚往日下看去,指着前头,道:“如今,既是时迁哥哥走脱,想必知寨那里,早晚知晓好来接应,倘若过了这河,寻个周全处,须不可与官军硬撼才是。”

便在这青州地界里,这一行九骑,走走停停,望见人烟,买些­干­粮,不两日,追军渐渐跟不住,终日只一支人马,约莫三五百个,极是­精­悍。

又寻乡人问之,原来这里,早已过了青州府所在,眼见再往东去,只怕便到了登州地界。

众人吃了一惊,又兜走半日,忽那官军,似是乱了心,孙二驰马奔去杀散一伙,捉了个来问,至此众人方知,二龙山里孙安排开阵势,趁着张叔夜调拨出一泼人手,一个晌午时候引军杀下,接了燕顺一行上了山去。

又说,清风镇里反了又一伙好汉,尚不知姓名,只看把住了清风镇,又勾连起清风山,阻断了慕容贵妃返京的路,那慕容彦达连番苛责,张叔夜面子上好是过不去,只好遣两子引军来剿,不防桃花山里又反了两个,正将官军粮草道路截断,因此不得不使人来调追击一军回援。

赵楚不敢大意,毕竟此时譬如也聋哑的,又连番责问,那俘虏不敢隐瞒,再三确准,赌咒发誓,十分笃信。

当时归心似箭,这九骑,琼英又发了烧,勉强可纵马,总须寻个郎中来瞧。

这一行,辨明四方,快马奔出不半晌,前头一片开阔地,左近只一个山岗,不过三五十丈高大,光秃秃甚么也不曾有。

又那岗下,一方绿荫,此处尚有鹅黄,那厢却作深绿。

赵楚驻足观望片刻,蓦然大惊,喝道:“早些提防,须中了官军的计!”

话音方落,那深绿草地下,陡然翻出一泼勾挠手,只看马蹄便来截取,又戳开前头点点,竟都是陷阱马坑,最近的,便在火焰驹前头不半步外。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又那四野里,不知哪里藏兵,此时却杀出数千人马来,领头的,正是老将宗泽,下头排开秦明并着那小将,呵呵笑道:“如今都中了太守算计,又看哪里去逃?”

那勾挠手,专看不察的下手,若非这九骑尽是­精­细­精­良的,只好中个他的算。一边也是无法,那遍地里都是陷阱马坑,哪里能纵马奔开?只好往这独岗上来,当时骑手,箭壶里没了羽箭,却教那官军,随后赶将上来。

赵楚大怒,擎定长刀,一连砍断了奋勇不怕死的十余人,又往开阔处跳下,再复杀数十人,专将那长枪,卷在手中。

既是个死战,眼见围住了这一伙,宗泽便不再作逼迫,乃令官军,缓缓后退,谓众人道:“正是悍勇时候,且再饥饿他两日,手到擒来。”

不防那独岗之上,赵楚突然飞马而下,正是日落未落,遍地余辉时候,那独岗上,逢了早春的枯木,瑟瑟飒飒,倒影出一个欲将这独岗,当作个龙门一跃冲天的,不十分明了颜­色­,只朦胧里,恍如天地间陡然腾出这般一条怒龙。

那秦明并着小将两个,却瞧得分外明白,骇然扯住宗泽灰头土脸,将尘埃里便倒——只看那凶人跃马腾空,借了力气,连手远远掷出七八支长枪,那枪锋上,森森烈烈的风,呜呜作响,落地,正在宗泽这一处。

又那倒影里,火焰驹一声长嘶,又一个发力,再复腾出,赵楚自马鞍上,又取七八个长枪,竟在那马背上直直立起,后仰如弯弓,手臂动处,又是一连如铁线般长枪,再复落来,将这三人所在地里,方圆尽皆罩定,欲要走,除非能有时迁之能。

正是:困兽犹斗能惊仙,绝处求生不凭天;不见当年搏虎士,饮恨都在兽死前?

毕竟宗泽­性­命如何,赵楚九骑又待怎生逃生,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大刀美髯下蒲东

诗云:

遍地黄花鬼也愁,明日落零明日休;总有不平肝胆气,往来歌女引箜篌。

只说那惊天投枪,来如霹雳,不闻弦声,毕竟宗泽非是武夫,不知厉害,那秦明,明知赵楚膂力,如何敢大意?便那小将,耳听厉啸,顾不得面目,拼命将个宗泽,卷在肋下,发足狂奔。

咔嚓一声响,那头像纷纷雨落,一面正中宗泽帅字旗,下头掌旗的,教那投枪,自胸口入,由后心出,一个透心凉,钉死在地上,只一匹劣马,呜呜有声,盘旋不去。

趁势那孙二,也迸发一腔悍勇,叫道:“何不趁势死战?”

乃涌九骑,下山虎一般扑下,杀脱个前头的,纷纷叫道:“宗泽老儿既死,念你等,也有一条命在,何故不惜?”

那官军,本只是没许多血勇的,闻听慌乱,纷纷看去,只见帅字旗倒地,旁边休说宗泽,两个大将也没了踪影,慌乱阵脚,往后倒去,倒教这九骑趁势掩杀,挣开一片开阔出来。

且说宗泽,教那两个拼死救出,张眼看时,心有余悸,悚然叹道:“尝闻这厮,西军里每逢厮杀,以一当千,悍不畏死,不意竟至于此!如此好汉,不为朝廷里出力,反倒沦落成贼,果然可叹。”

那秦明忍不住开口,道:“本是个京师里好汉,奈何世道逼迫至此?”

将那小将,恼起­性­来,喝道:“统制何故出此言?既受朝廷厚恩,当以死命报效,放着清清白白的身,作甚么当贼?便有差池,须知君君臣臣,敢有这等心思?”旋又道,“只是看统制人才,只怕教别有用心的听去,断送了前程,莫怪岳飞。”

秦明面­色­涨红,待欲又分辨,宗泽喝道:“都住了!不是你我能分说!如今他既作贼,便是个死地,当效用王命,早早杀来。你两个,各有本领,当此时,不可自乱军心。”

乃令秦明整军,回头与小将道:“鹏举不合说那番道,这秦明,­性­如烈火,桀骜难驯,莫撩拨起他­性­子发作,可知青州慕容知州处,本教这厮心下不爽快?”

一面败退出三五里地来,收整军心,散了小半,只好教四下里团团围住独岗,谓众将道:“毕竟尚有余力,可缓缓图之,且看三两日后,他有甚么发作?”

又教探子,往张叔夜处问询二龙山情势,一面忧虑,心道:“那二龙山,只是个寻常贼寇,如今既有贼首这一处困著,想朝廷里,也不致催促,贵妃既要返京,放着张嵇仲在,未免沿途都是周全。只那清风寨里,某也素见过,十分要紧,倘若反贼势大,截断了青州往来供应,如何是好?”

当时眼见天黑,只好教军士暗自戒备,道:“看这贼首,军中出身,颇知兵法,又有悍勇,不可大意,须提防夜里突围。”

时有小将,上来说道:“好教太守知晓,小人本也在西军里做过大事,自知这厮,本是小卒一人,却有许多个不要命的死士,聚在一处,每逢西贼进犯,辄以­精­力,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候,一行七八人,突然杀出,不曾有一朝失手,时延安府地界,都传有个歌谣。”

宗泽问道:“怎生说头?”

那将左右支吾,不敢明说,宗泽笑道:“不比在意,只消那里能说的,怕也未必有甚么不当,也不怕如今再乱我军心。”

那将方敢明言,道:“军中都传,乡民也无知,说是个调子,道‘飞马杀贼看陷阵,斩将夺旗看赵郎’,又道,‘天上杀神赵大郎,匹马冲阵谁敢挡?西贼不知经略使,暗夜惊死党项王’。”

宗泽颇觉好奇,乃问:“前番也瞧得出,那惊死党项王者,怎讲?”

小将面有土­色­,不敢直视,喃声道:“太守当知,重和年间,朝廷与西贼,大小战有百余,西贼悍将,逆王李讹宗,挟贼首李乾顺积威,兵进额佐府,这一战,贼军大败,缘何?本非是果然调兵遣将得当,只这大虫,引着一行三十六骑,趁夜卷入李讹宗大营,身披轻甲,手持长枪,迎面点起火来,只三十六骑,阵营里冲撞一夜,践踏致死者不知几千几百,待天明时,经略相公方敢使军出战,趁势将个西贼掩杀殆尽,并不留有一人逃窜。正在那战里,这大虫鏖战半夜,尚不知困倦,只千军万马里,勾挠遍地处,一杆长枪,平地生的莲花一般,绕著李讹宗后心,追杀出三十余里,深入西贼心腹,将个贼国上将,官拜定远王的,生生教他一个,杀散了随从,却不就此戳死,一日过三关,半道上骇破了胆,便在中兴府城前落了马,待西贼抢去看时,已然死了。”

宗泽闻声,慌忙喝令:“这贼不是个无谋的,快教排下拒马陷阱,休教反赚了来!”

小将岳飞,毕竟不明所以,问道:“看他人困马乏,太守何必如此?”

宗泽道:“既敢只身杀入贼国心腹,当是个亡命的胆,知机的将——额佐府那一战,你却不知,下官只听分说,道是当时些引军的当机立断,却不知更是这汉子功劳,如今听来,只怕早瞧出军阵里破绽,方敢以一身,勾引后军挺进。”

话音方落,外头又一声喊,官军忙走如丧家犬,原来他这大营里,不肯落下陷阱,又厮杀半日,教那九骑惊破了胆,又无上头军令,人人困顿,委顿不起,却教独岗上的,下了马銮铃,悄然傕近,拨开寨门,一拥而入。

宗泽毕竟年老体衰,方才那一摔,不能再事鞍马,教些将官,簇拥往外来看,只见火光里,那九骑奋不顾身,当先那大虫,擎一杆点燃的旗,横冲直撞,又远远望见这里人多,匹马杀来。

秦明虽是心有余悸,却知吃皇粮的,只好拼死相救,教将佐护着宗泽急忙后退,取了无鞍马,掣上狼牙­棒­,立马挡定。

那擎大旗呼喝的,自是赵楚,看得秦明,不分说它,迎面一刀,可怜秦明没个稳妥立足,教他勾下马来,正慌乱间,乱军里刺出一员小将,舍命来救,喝道:“休伤俺同僚,且吃我好杀。”

那一枪,一往无前,竟果然舍命来并,赵楚本待走马将这秦明赚了去,却知厉害,不敢大意,反手挡住,倒教秦明脱了钩,又翻身上马来战。

三五合后,那小将手足无措,毕竟气血正盛,当时没了勇力,只好左右支拙。只是咬牙切齿,不肯后退,韧如苇丝。

赵楚大齐,按住大刀问道:“你这泼厮,倒是个人才,可通姓名?”

小将骂道:“叛国反贼,安敢如此?待擒得了你,好教知晓!”

赵楚有这一番动荡,早不复往日那般,坦然只若,只是笑道:“看是个人才,却是个荤张。既有你那当大的天子,贪滥的官家,不肯容世道里教俺活命,凭恁便他教死,俺只好等死?”

口内说话,手中发急,觑个破绽,一刀搠在小将枪上,仗着火焰驹天下无双,让开秦明,反手欺进,手起一鞭,正中小将后心,将个护心镜,打了个纷纷蝶翅般粉碎,将那小将,一口逆血翻涌,登时昏死过去。

待再复一刀,枭了这人­性­命,那秦明,本得这小将斥责,心生不悦,却见他不以为前番所言,死命来救,心内感激,一声吼,将平生的本领,一发施展,倒将赵楚挡在外头,又有那亲军里的,死命来救,方将个小将,留下一段往后的名声。

既救了小将,秦明心内存怯,不敢久战,寻个空闲,趁乱遁去,赵楚本不以为意,只看九骑冲散了营寨,却逃不出满是陷阱马坑平地,只好又往独岗上去。

走不三两步,后头荷荷做声,却是夺了刀去那汉子,徒步追来,只要取回他的刀,赵楚爱惜他一段天真可爱处,不舍一刀杀了,却知这等心­性­的,定然不能就此为己用,倒转刀柄,轻轻打了昏,丢在坡前,回身上了岗来。

琼英本便有了伤痕,这一番厮杀,困顿不堪,看他不肯杀这人,倚马问道:“既是个对头,看与那霹雳火亲近十分,何不断他手足?”

赵楚道:“葬送他容易,却我看这秦明,早晚当是麾下个先锋,更有这汉子,心如清泉,纵然世道不容,怎肯轻易坏了好汉­性­命?”

又叹道:“看你一身的劳顿,这一番与念奴会和,你便在周全处,休再作阵前将校。”

孙二几个,十分不解,便是琼英,埋怨道:“可是见我如今不有十分力气,只怕连累?”

赵楚道:“非是如此。这冲锋陷阵,本便是男儿事,何必教你来受累?勿复再言!”

孙二几人乃安,于是有孙二,来劝道:“头领手段,俺自见了,只是一样不好。”

便问端由,孙二道:“自古以来,掌重刀勇将,都是身先士卒的,战阵之中,纵有万夫不当手段,难免有个镫长鞍短,头领何必一如小卒者耳?”

赵楚道:“正是拼杀基业时候,俺如何做不得阵前小卒?正好这重刀,一往无前,最好趁手,若不此时与众家弟兄同命生死,有何面目以弟兄血­肉­,成就自家事业?一刀一枪搏来,方可安心受用,莫教冷了众家弟兄的心。”

孙二看他心已决断,不敢多言,又念起那小将,谓道:“这一个,好不是汉子,自持甚么?将人不在眼中,平明待俺将他拿了,看有甚么话?”

便在独岗上,倚马用些清水­干­粮,点查时,几所无复,乃道:“只待天明,看准陷阱马坑,徐徐杀出这一处去。如今我处,不比官府里耳目灵通,倘若径往会和,只怕也教他一处剿了。既在京师里做下泼天­干­系,俺便是个十恶不赦的,在外头,也好教那厮们不能全意,看他散著军马,二龙山里,清风寨中,渐渐立住根基,方有个好落脚。”

正见明星朗朗处,那官军,不死贼心,复又缓缓困来,正是临危时候,众人视赵楚,面无惧­色­,自若高处俯瞰,知自此后,因着前手不当,已是存了死心,不觉有惴然,只生出一段豪强的气,均道:“既有不惧之将,何必作个连累之心?就此放手一战,便是死了,也是心甘!”

这一时,那官军却居然缓缓扎住阵脚,不待天明,略略填平了陷阱马坑,赵楚一一谨记在心,又见那营寨里,只在门下立起帅字旗,下头捧出个屡败屡战的老将宗泽,手边竟又排开几员大将。

那秦明自在行列,不见了小将,怕是重伤不能再战,却其余几个,看秦明竟在其下,赵楚讶然,不能辨是谁人。

只看宗泽军中,又添三五千人马,多是校刀手,再复看时,那大将中,秦明自在一厢,只有两个上将,渐渐近时,瞧的分明。

一个面目焦黄,短须掀鼻,手掌一柄牛卷鼻长杆大刀,一个壮硕英挺,天丁里列班著的似,一条出水枪,映的人如龙。

这两个,一个后头大旗上头写着宣,又一个下头列着郝,赵楚心下一动,忙往中心里看去,心下奇道:“莫非是他?”

但听那宗泽,使个小将前头来唤,道:“放着你这般手段,便是使计拿了,只怕不服,如今军中,上将有四员,反贼可敢应战?”

赵楚耻笑道:“本当老贼是个英雄,原也学了赵佶的厚颜无耻,分明抵挡不住,倘若果真有法子,教拨甚么生兵?宗泽老儿,一心想取上等的功劳,不怕跌撞下马,半路里山风闪了腰?”

当时怒出那短须掀鼻的,挺刀更不搭话,飞马来取,后头撞出琼英,远远手起一石,正中这将额头,又拖起画戟,纵马来刺,慌了那使枪的,竟不知头一阵便折一条大将,急忙趁了远近,抢出来拿。

又教琼英,再复三石并列,一个正中手腕,一个擦过了咽喉,再一个,砰然打中下颌,满口的齿血,模糊着胸甲。

孙二几人高声喝彩,琼英本待将这两个走马取了,官军里有善­射­的,攒住阵脚,却教几个校刀手,将这两人取回,只那坐骑刀枪,仰面倒在尘埃里,正好一轮朝阳,照地夺了官军眼目。

待此时,那锦旗下,青袍金甲一员上将,胯下一匹浑身无杂毛的红马,掌中一口偃月刀,譬如寒芒,灼伤众人的眼。

但见他:卧蚕眉祖宗留定,丹凤眼恍如平生,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譬如虎踞山岗,又似下界金刚,一匹马走遍列国,一把刀威震华夏,锦旗上书着个关字,金印上刺了总兵。

这将阵前站住,横刀竖眉,道:“某是浦东关胜,汝等何敢谋反?”

正是:一朝惊雷入山东,总教星宿应风云。

毕竟关胜如何自河北浦东,生生落了这一拨军里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打虎将冲阵斩周通

诗云:

二八佳人腰如刀,芙蓉金帐暖春宵;等闲空赚一场梦,平明寻芳落它巢。

原来赵楚京师里一把火,将个赵佶烧地好没面目,一腔的怒,又不好发作在哭哭啼啼死也不见的李师师头上,只好念起已生出恶心的太师蔡京来,命中人下一道旨,谓责道:“太师既先番留此祸患,安可轻易去离?”

如此,本是便在这几日谪去的蔡京,复又大火第二日起,命京师里将领俱各举荐,有兵马保义使宣赞,因一番连珠箭胜了番邦的,得郡王欢喜,将个女儿嫁了他,甚有本领,虽知赵楚,不曾交往,乃往太师府来,道:“小将有个书信往来的好友,本是蒲东巡检,乃汉末寿亭侯后裔,善使一把偃月刀,十分有名望,更善知兵,愿保为一方大将。”

蔡京毕竟年老,十分不信传言,又托辞道:“自河北往京师里来,快也须三五日,如今天子催促,须臾等不得,只怕远水难解近渴。”

宣赞笑道:“不是太师不知,贵人事忙,莫非忘却这几日,正是边军里大小将领往京来的时日?正在小将舍下,太师处的门馆,人称井木轩郝思文的,正是这大刀关胜结义兄弟,十分相得。”

蔡京方命:“既如此,且取来看。”

宣赞自不必动身,他知蔡京心思深沉惯善猜疑,便分付蔡府下人,道:“劳动虞侯。”

蔡京惊奇,将这宣赞多看两眼,心道:“某自诩能猜度天下人心,便那官家,某今日起时便知定不容某去。只这等武夫,似极是一团天真,偏生琢磨不透,怎是个说法?”

当时心里便也存个期待,不知宣赞这等­精­细人举荐的,更有谁来?

不多时,一行引著两个好汉,踏步进了太师府,只看那关胜,金甲青袍,赤马长刀,一张枣红面,三缕及胸髯,蔡京一见,便觉动心,虚让半副座来,请道:“好一个将军!”

众人又看那郝思文,生的一表人才,样貌威武,不比关胜厚重,望之便如人间的神,却有一股灵动,胜在十分年轻。

当时蔡京问起关胜兵法,件件答来并无差池,又考较排兵布阵,关胜道:“不是小将冒犯,兵势如水,素无定型,只好依着彼处的,我自再走。”

蔡京愈发欢喜,命教校场里拍下了擂台,道:“非是下官恁地多事,那反贼一身好武艺,天下无双,倘若不看将军风采,下头去青州,镇不得那些清流。”

当时校场里,三通鼓罢,关胜刀败三十六员大将,蔡京命人奏知天子,赵佶闻知大喜,也不召见,下旨以关胜为统军,又准了蔡京举荐宣赞郝思文为副将,命点起一万人马,快马加鞭往青州赶来。

关胜不敢怠慢,教分作了三军,前后自有朝廷里监军判官勾引,这三人,彼此知心,点着三千快马,舍却了粮草辎重,与监军道:“天子恩重,太师心长,都看你我这一番出战间。不若某几个,引健军先行,待后头天兵到处,正好反贼俱灭,也教诸位到手分许多功劳,譬如童枢密,岂不最好?”

那中人当时应允,笑道:“怎敢比较童枢密?倒是将军有心,回头天子面前,定多些美言,彼此都是出力的,休教下头人卷了功劳。”

答话的宣赞赔笑应是,出得帐来,关胜道:“兄弟这等好汉,何必委屈在他面前?”

宣赞叹道:“都说宰相门馆,也是个七品的官,何况天子近臣?不与他交好,这一战倘若有个万一,谁往前头说个好话来?便是胜了,拿得住反贼,蔡太师心沉入海,休看眼前青眼有加!彼时,这一番搏命,你我弟兄出力流血,得不来半分功劳,俺落个终身保义郎,你两个又去做小巡检,只差这只言片语,值甚么当?”

当时率了快军,走了近路,方出大名府地界,看两厢交割了辎重,关胜教亲随小军,将着朝廷里公文,往近道抄去太原回答,自这一行,飞马直奔青州,半路上教张叔夜截着,分说如此。

正歇息不片刻,宗泽处使人来说利害,那来使惊魂未定,道:“不知世间,竟有此等凶人,千百人进不得身,一匹红马,一杆大刀,三番五次冲杀,太守那里,远远抵挡不住,只好以陷阱马坑挡住了去路。”

张叔夜笑道:“关将军有神勇,敌之正好——此处那反贼孙安,诚然是个好手,防御如坚盾,诚不可轻易旦夕擒拿,又有个石宝,万夫不当,本欲以将军手段正好取之,只看不能奈何。”

便此时,外头一声喊,亲兵来报,道:“又是石宝那厮,傕出关门,仗着地势熟知,奈何不得,耀武扬威,又在外头挑战,只看匹马,十分嚣张。”

关胜道:“只去不忙,正好斩了这厮,了却张太守处一方为难。”

便飞马上阵,只看关前黄马刀将,果然竟是孤身一人,他后头,徐徐往内退的喽啰,卷这朝廷里发付的旗帜粮车,从容不迫。

当时关胜大怒,一旁飞出丑郡马宣赞,仗着钢刀,直取石宝,却不防,这石宝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疾攻好手,不待走进,一刀杀来,宣赞急忙挡住,又复一刀,砍在宣赞肋下,再复一刀,破开甲层,肌肤已可觉那泼风刀上森寒。

关胜一惊,喝令宣赞回归,持宝刀挡住石宝,更不搭话,两厢走马交战,三十合不分胜负,只此时,关胜心里方道:“只这一个,果然厉害。”

却此时,石宝返身便走,关胜心道:“这厮刀法,不在关某之下,只怕有诈。”

便拨马回转,张叔夜问起,乃道:“这石宝,刀法出众,行动凌厉,虽不能急切胜我,不至于落败,又不闻金鼓而走,定是有诈。”

张叔夜叹道:“果然关将军神勇,这厮便是以一条铁锤,连杀我七员大将,不意这堂堂正正刀法,竟能得将军夸赞。”

关胜道:“此人者,临阵利索,万般手段,只为一个死,乃是头一条杀神。这石宝,只为杀敌,不求胜负,太守当谨慎。”

宗泽那厢,又差出一骑,星夜赶来,道:“山下营寨,又教那反贼破了。”

关胜心下好奇,与宣赞二人道:“这赵大郎,名声更在石宝之上,不为剿杀,只为比较,也当会他一会。”

那张叔夜,又教人送来个好礼,笑道:“这里正有个便宜,正好带了,也合算个帮手。”

于是连夜点了自家兵马,勾著个引导官,往东来不十数里,迎面撞着了兵败的宗泽,急忙接住,不等歇息,宗泽问道:“将军不在二龙山处,却来这里作甚?”

关胜敬重这老将,下马叉手,道:“张太守处,抵挡尚可,这里有天子钦犯,不得不来。”

宗泽又是怒,仰天叹道:“青州这几泼反贼,为何至今方齐齐反了?当是这贼酋,乃是个做主的。趁机以将军神勇,剪除他羽翼,不怕成就大患,张叔夜糊涂,朝廷不知果真,逼迫竟至于此!”

关胜心里佩服,只好劝道:“王命既如此,奈何不得,不如就此将那贼酋先行拿了,树倒猢狲散,也不怕甚么大事!”

宗泽道:“事发已有数日,且看二龙山里只是­骚­扰,并不突围,那清风寨里,如今更不知所措,贼竟能按捺至厮,诚然有个要紧的首脑,更在彼处调配,便这贼酋教这里拿住,只怕也不可扑熄山东大火,天不亡宋,奈何内忧外患,俱都不能做主?”

只好点了人马,又往独岗而来,眼见上头人影憧憧,关胜讶道:“竟不趁机突围,贼所为何事?”

宗泽一言不发,心内明朗,便此时,已存了四节之志。

便这两厢交手,琼英飞石连打宣赞郝思文,关胜心道:“如何这等奇人,俱都沦落江湖里不得重用?”

也只能打着­精­神,提刀来战。

当时赵楚闻听他问,大笑,道:“每常听闻大刀关胜,只想果如关菩萨一般,奈何空有个皮囊?休说这朝廷已是废了,便论厉害,待俺有利,便合该舍命?关胜不知义气,不知汉末曹丞相待关公,不能动其决心?子孙不肖,好教英雄含恨!”

关胜本是个枣红脸,再听这一言,怒发冲冠,喝道:“某报效朝廷,何错之有?休逞口舌之快,也不以兵多将广压你,只某手中刀,定教你心服!”

赵楚冷笑,道:“张叔夜虽号称知兵,却不知势。倒是这宗泽老儿,往日钦服,今日也不改,三分本领不值当,胸中的节气,虽是死敌,俺却景仰。如今之独岗,我弟兄九骑,倘若你敢摆开阵势,迎面卷来,势不能当,你若不懂,我却不好冲突。想你关胜人有八分本领,又是个知兵的,明人面前,何必自欺于人?”

复傲然道:“有我一把刀在,更有这般生死相随的弟兄,遍看天下,谁能挡我?谁敢挡我?只你这刀法,素来向往,看我手段!”

那火焰驹,奋勇跃起,流火似窜下山来,关胜脱口叫道:“好快马!”

赵楚笑道:“俺这伙伴,也只义气,偏不与腌臜之徒为伍!”

关胜接他一刀,逞起雄心,拍马也杀来,那琼英倒提了金戟,往岗下近了数步,官军­色­变,倒退出数十步去。

这两把刀,一个如青龙吞月,一个似残阳歃血,一个要争取义气,一个要报效天家,两个个有所图,奋起平生勇,展开世间能,走马灯也似,转出方圆开阔一片战场,自日出月落时候,直杀到日当正午,不分胜负。

将这半日,众人俱都看呆了眼,那斗杀的两人,非是比较,以­性­命相搏,刀刀不离对手要紧,不知几千几百次,俱各命悬一线。

宗泽眼看时机,下头教人鸣金,道:“将军以万金之身,何必与贼酋一般不待?且作息片刻,再战不迟。”

关胜按住刀,回头道:“不必,此战不胜此人,誓不回营。”

宗泽疾呼道:“当心贼酋毒手!”

关胜展开卧蚕眉,拂髯笑道:“此人虽落了清白,刀法堂堂正正,必非暗施手段之人!”

复又盘开阵势,再杀三五十合,关胜按住大刀喝道:“且住!某看你这刀法,虽凌厉狠辣,却非最是趁手的,且换趁手的来战,休辱没关胜一身本领!”

赵楚笑道:“世代贫苦,不比满腹民脂民膏之徒,便这刀,也夺自军中。”

关胜目视道:“尝闻赵大郎西军里时,每逢战,辄以画戟斩将夺旗,何必不用,这般珍惜?”

时有琼英,拖了金戟来道:“大郎往时,也说最是善使的,乃是画戟,这物事虽不甚趁手,却比那大刀合用。”

她那金戟,果然轻便,趁手时,赵楚小枝勾住大刀,迎面分刺,关胜急忙闪避,教他趁势压住了势头,眼见不利。

一厢里包扎了伤的宣赞二人,那宗泽命道:“与反贼,哪里许多说头?你两个可自一厢杀去,趁早拿了最好!”

这两个,满心不愿,只好一声喊,绕马自前头奔来,两把刀,一杆枪,团住个方天画戟,这一时,最是个遮天蔽日,怎说地?

但看他:

紫芒如风自耳过,刀枪盘空腾蛟龙。一个不惧走马灯似围剿,三个满口不能分辨细说,果然是尘埃袅袅平地生白烟,自不假晚风处处独岗起青云。那金戟走如落网,里头圈住三条成­精­的鱼儿。这刀枪落似惊鸿,前面截住一个泼天的汉子。

众人只看那三人困不住一个赵楚,阵里往来冲突,引动战阵走势,那火焰驹仗着厉害,横冲直撞,又这一番杀,将个日头,也捣得落了下去。

眼见天­色­灰麻,陡然间,自斜刺里走出一骑,茭白如银月,觑个空子,只听弓弦声动,寒光闪处,正中赵楚侧腰,琼英飞马赶去,不能及,早教她远远走开,含恨一石,打在那契丹女子耳畔,将一截狐尾,落在尘埃里。

宗泽趁机挥动大军,正危急间,西北方冲出一伙人马,当先一骑,马背上一条好汉,看他等打扮,只是山寨里的强人。

那汉子,自宗泽后心里杀出,冲破了牢笼,杀来独岗之下,大声叫道:“赵家哥哥休慌,桃花山李忠正是小人,与张叔夜慕容彦达,有滔天仇恨,只听哥哥做好大事,因此来投。”

乱军里,关胜三人不愿趁人之危,远远退开,赵楚得暇,方将九骑收在手边,闻言问道:“果然是个好兄弟——只桃花山两位兄弟,缘何只有一个?”

李忠陡然咬牙切齿,目欲喷火,恨声道:“周通那厮,早教张叔夜赚了去,可怜桃花山里五六百弟兄,俱都坏在他贪欲之下!”

原来那张叔夜方来时,便在年夜里,那小霸王周通,素来贪­色­自大,只听山下庄子里,这几日竟抛头露面了个美人,有心腹说个详细,原来是青州里名伶,正在山下庄子里,教那财主们请了为慕容贵妃唱腔祈福。

当时发作起­色­心,周通轻骑往山下来,那女子果然美极,见周通十分好强,便年夜里,便在外头成了好事,第二日周通起身时,已在慕容彦达处。

正此时,张叔夜接了青州秦明军,本要往江南引去,得了慕容彦达的请,只为贵妃返京路程里情景,因此设下这一个毂,只为青州一伙落草的好汉。

这周通,吃张叔夜一番算计,教他软硬兼施,又遣那娇滴滴的女子日夜劝说,不两日,也动了心,应诺内应,待返回桃花山里,李忠问起,左右支吾,本不以为意。

竟不想,年来山东来了个赵楚,这一番,张叔夜眼看青州送来辎重粮草教断了,便命人支使周通,便在桃花山上乱起,李忠措手不及,不愿归顺的弟兄,尽教内应外合屠戮殆尽,只他引着百十个要强的杀下山来,本待往二龙山里去,又那清风寨里反了一伙,因此得了崔念奴的说,点着三五百人,直奔东来,要寻赵楚下落。

略略言简意赅,乱军里分说了这一番,李忠道:“哥哥自管突围,清风寨里,稳若金汤,管教朝廷奈何不得!只小弟自清早,随了这一行军,眼见周通那厮便在里头,不杀他,不能报山里数百弟兄老小血仇!”

戳开官军,往营寨里杀来,一面喝道:“周通可敢见面?”

当时乱军里,宗泽教人,道:“且将关将军一行时候,张太守那大礼取来,正好乱他军心!”

原来李忠此来,一行足有三百人,个个悍勇,奋不顾身,眼见官军围困不住。

便在营前,推出个绿袍年轻汉子,也算个好汉的身,得了宗泽吩咐,大声叫道:“何必于天军面前,螳臂当车?都如我,不如就此归顺,留得一命,发落了官身,岂不比作贼强?”

打虎将目眦欲裂,大呼道:“桃花山弟兄泉下有灵,当知李忠平生懦弱,却知义气,看李忠今日报仇雪恨,杀了这叛贼!”

手中一杆铁头棍,奋勇扫开挡路官军,迎面披靡般,竟教他悍不畏死直杀来营前,那周通看时,李忠散发赤目,厉鬼魔神一般,心胆皆散,失声叫道:“将军救我­性­命,往后牛马报答。”

宣赞持刀挡住李忠,不意他竟将那一刀视而不见,厉声喝道:“挡路者杀!”

当头一棍,宣赞心胆为他所骇不敢抵挡,当时让开一道缝隙,那李忠,又一棍扫开复来接应的郝思文,看周通便在马前,虽知那最后一个挡路的,这一日来他自瞧的明白,分明自家平生不可抵挡,偏生要强,一言不发,瞪住那周通,只觉平生的恨,都化作此时的勇气,一连三棍,竟将关胜也迫地倒退三五步,厉声长啸,将那周通,劈手捉将过来,往半空里随手一抛,望定面目,再复一棍,捣作个红白的血雨,洒在尘埃中。

李忠持棍,又往内冲,喝道:“放着那贱人何在?”

宗泽望关胜三人责道:“身负国恩,何必作此­妇­人之态?倘若这一番走脱反贼,天子面前,饶你等不得!”

那三个,面目上也十分无光,闻言俱都心道:“都说这宗泽是个人物,奈何将我武人,视若走狗至此?”

只好又来拿李忠,不防后头一把大刀,若非亲随死命相救几活劈了宗泽,赵楚笑道:“既许自家弟兄,你要报仇,后头休管许多,俺自助你。”

又喝道:“都是爹娘生养,尔等怎地只为赵佶那厮五钱花银拼命至此?不见赵楚数年,打杀的榜样不有千百万?”

原来乱军中,琼英使不得刀,两人便又换了来,这大刀,最合乱军里绝荡。

官军看这绝代凶人,厮杀整整一日竟似未疲乏,直以为果然天神,哪里敢果然拼命?外头呐喊如雷,里头宗泽左近,只数十个亲军。

又复一刀,宗泽盔缨也教他落了,一把刀,看准这老将背心处,须臾不离三寸之外,慌得关胜三人,只好舍了李忠死命来救。

正是:

扫眉惑群峨,也有不爱者;他日乘龙驹,匹马倒黄河。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惊凤驾(上)

单有个叹词,判如是:

寂寞如花落,花落更无声,无声故园梦,梦看半枝红。

断墙惜花语,花语怜月庭,月庭忆江南,江南已暮春。

昏眼到天明,依窗绽芳屏,当时景如画,美人如龙睛。

青丝忽乍断,万千滋味系檐铃,自问画中人,白发有妙音,谁记也曾听?

只说那慕容贵妃处,眼见过了元宵,自知青州再不能久居,往幼时屋舍里走一遭,万千念想,当时物是人非,忍不住珠泪滚滚,自忖这一去,侍奉君王,只怕再也归不得这里来,遂命中侍者:“只将那碾了花枝的泥土,也裹上些,待回头,往宫里作个想念。”

这厢里慕容彦达,一面着手安排几处战事,又要经营青州城,自知清风寨里那一泼反了,不敢出面捉拿,只教人抄小道往军中搬去秦明师徒,眼见贵妃启程在即,慌忙唤起青州士绅,将些孝敬的,那大车载就不知凡几。

贵妃倚门将这一厢忙忙看半晌,转头潸然,那常随的皮内侍,机敏伶俐,自然知晓这当儿作不得舌根,叹息不定。

又两日,京师果然来人,一面发付要教剿灭一泼反贼,一面催促贵妃回京,毕竟是个受宠的,那关胜一伙官军竟不再用,抬举金枪班教头金枪手徐宁,也因着救驾的功,自殿直升了个拱卫郎,自金枪班教师散为殿前马军司龙骑第三指挥使,此番只在山东反了这一伙,赵佶安心不得,见徐宁人才出众颇有手段,一面自忖虽比不得高俅所举的党世英弟兄,自有别外能耐,便发付来迎。

这徐宁,自此也算得了祖宗恩荫,金枪班教师虽是个清贵,毕竟手头无实质,这拱卫郎,乃是个正七品二十四阶的,又发付在殿前马军司里充值,将一指挥合五百三十八人,便该心满意足。

由此,这一番往山东来,徐宁不敢怠慢,一路催促只是疾走,待进了青州城,眼见中人往知州府里宣旨,急忙喝令军士振肃,只等动身不提。

待晚间,慕容彦达使人来请,徐宁推托不得,只好依从,往拜了贵妃,约下动身时辰,那贵妃面­色­恹恹,道:“只看知州与指挥安排,本位并无异议。”

徐宁愕然不解,慕容彦达也十分不得其意,不知终究。

看那旨意,分明十分催促,两人不敢怠慢,使人问了吉日,各自道:“后日最好,莫教天子再行垂询,也显得你我不利落。”

慕容彦达笑道:“如此,一路倒要十分劳烦指挥,他日封侯拜将,正好再行亲近。”

徐宁道:“食君之禄,当如此耳,不敢贪求。”

两厢计较已定,乃发付大小常随­干­当,尽来报于贵妃,道:“便在后日里,放着指挥在,下官处也差遣些­精­­干­,总教那伙反贼,沿路惊扰不得。”

贵妃依着窗弦,拿眼将阑珊灯火里打量,闻声更不回头,皮内侍代为答应,道:“贵人已歇了,倒教知州费心,徐指挥处,待回头返京,方有重谢。”

慕容彦达心下忐忑,不知贵妃终究怎生个心思,辗转半夜,不得而知,终是自语道:“休管那许多,放着眼巴巴前后照应唯恐有个差池,莫非也落下官的差?早早打发出青州地界里去,常话都道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合该知晓下官处不安。”

于是第二日,众人整束行备,大小车辆马匹,长随­干­当,更有青州孝敬许多金珠宝贝,教些健军担当了,怕不有三五百闲人,合着徐宁一营­精­壮,只待天明便行。

当夜里,又有个镇三山黄信,引着一彪军马归来,慕容彦达问起秦明,黄信道:“贼人势大,将张太守两个,暂且奈何不得,又须担负贵妃返京行程,只好将那二龙山一处强人困着,因此只好教小将引本部军马归来。”

知州心内便不喜,道:“张叔夜安得如此,不知倘若贵妃有失,他也须担待不得­干­系?”

黄信唯唯诺诺,不敢应声,那知州发了狠,道:“既是秦明不肯复王命,你这厮,也合该担著­干­系,且画押个军令来,倘若不肯死命出力,下官这里,也饶你不得。”

一面教左右备了文书,有知州上头吩咐,那边书记落了墨笔,将个黄信,扯住了手腕,便在这死命文书上落了印,慕容彦达喝道:“放着你这等畜生,朝廷俸禄,下官也不曾少你半分,如今正是死命报效时候,谁敢不争先?”

乃将黄信那部曲,尽皆画押,教军中上官作保,慕容彦达喝道:“做得好,乃是个本分,做不好,一个来一个死,休怪下官无情。”

黄信不知这慕容彦达心思,倒是平日交好的几个里,有人秘谓道:“将军暂且按捺滔天的怒,青州既反了那伙贼,想他是个知事的,如何脱却­干­系?只好仗着自家妹子的势,胡搅蛮缠一通,倘若将军奋勇死战,便是尽皆战死,宁教京师里那一伙看个明白,待天子驾前,分说青州之事却非他这知事的无措,着实掣肘的更甚,此所谓舍本逐末也。”

黄信闻言,忿然骂道:“放着俺一伙好汉子,都教这厮作甚么待?”又问,“怎生个舍本逐末?这厮平日便是个玲珑人,如今更有贵妃上头照看,倘若教他能拿住那反贼,岂非从此一飞冲天?”

那人冷笑道:“贵妃孤身只在那深宫里,如今既省亲归来,当是果然念想。有如此好大的势,倘若是个伶俐的,合该将个情分只管近了便是,何必这等算计那般打望?如今这世道,坐官论甚么能耐?只管上头有个说话的,下头也无个挡道的,事便成矣。看如今,贵妃既在驾前恩宠,便是两府里的相公们,谁敢使他知州处的坏?下头既已通了,但教贵妃欢心,官家面前,平白些许好话,不比眼巴巴要拿那一伙强贼挣功的强?如此上下既通,谁可挡他通天的路来?将军乃是个伶俐的心,自当计较分辨,孰与孰是个好?”

当时说罢,便叮嘱黄信,道:“眼看青州已是个危局,将军此番去,天大­干­系都在身上,但凡只走官道,莫行小路,倘若那贵人面前的常随有甚么说话,只管假作不闻,心里自有主张,莫教强贼处,贵妃落下­干­系,果然你与霹雳火两个,只怕天下难有容身处。”

黄信急忙拜谢,道:“若非先生的教,小人自误前程。”

平明时分,不待催促,早有慕容府上大小人等,内里有面目的,捧了盥洗的只在后院内等候,外头自慕容彦达之下,齐齐具备著了公服,将个春道又洒了清水,一面安排前哨远远散开探查,只等良辰到时。

约约日上,那贵妃迟迟方来,有皮内侍招呼著使唤的人等,走马灯似忙将半晌,又看晌午时分,方逶迤将个车辇登了,慕容彦达率众夹在道旁,山呼而祝。

那车辇之上,贵妃将个帘儿悄然揭起,目视下头匍匐著的知州,喟然怔然,终尔拂袖,漠然道:“且教他等,尽命王事罢,就此去了。”

皮内侍欲言又止,只好依言传了,喝令启程,前头便是黄信部曲,后头又有徐宁坐镇,只在当中,却是禁中的近侍,徐宁轻易分说不得。

又过紫鎏街时,贵妃掀开帘儿,将那一处辉煌门舍,上下瞧了分明,心道:“终不复当日模样,倒是个教人瞧底。”

远远出了青州城,知州一伙,又拦头挡住,泪落如雨,道:“本是天家垂恩,阖府幸事,奈何此去千里,总是剪不断的骨­肉­情分,只请天使归告,再留几日不迟。”

贵妃心冷如铁,不待内侍们来报,霍然道:“倒是这里一片心意,本位早知,既是王命垂问,不可怠慢,只消尽忠竭力,本位身在禁中,也知大夫厚意深情。勿复再请,如今青州,势如水火,莫以私情,坏了王事法度,大夫当自知。”

言罢,催促启程,将那一缕烟尘,留在了青州道上。

且说慕容彦达,骤然只听这一说,当真似是晴天里一个霹雳,不禁失声道:“何故寡恩绝情至此?”

他也有心腹,十分知人心的,闻声心内冷笑,暗道:“你这一厢里,一面又要作出分了上下的别般模样,一面却充兄长模样,万事不与贵妃商议,本已自家生了别心,如今又埋怨得谁来?”

只是毕竟不好明说,左右解劝,道:“只怕人多口杂,贵妃也不好提现许多恩情——放着有这一段血脉在,大夫何必着紧那许多?”

慕容彦达方略略心安。

只那贵妃,待远远出了十余里路,回身往来路看处,放声大哭,道:“本当一番省亲,好歹添些寻常家户的恩情,叵料至此,人心安能如此?可怜十余年深宫里,不曾冷了奴的心,倒教热切切回家来,断了王后的念想,天爷爷何故待奴至此?”

众人哪里敢听,远远躲开,黄信凌厉,谓徐宁道:“指挥且在左近,这里本是下关地界,明知前头那一伙清风寨里的贼既反了,了不得便有些计较,自往前头挡之。”

不待徐宁阻拦,早远远走了开去。

却也是巧,那贵妃哀哀怨怨一番念,方教那皮内侍好歹分说匀了,前头便一声喊,慌得这一行急忙扎住了行止,却见众军闪避处,那镇三山黄信,正与个清秀女子争作一处。

毕竟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惊凤驾(下)

却说慕容贵妃,自得了禁中的诏令,不敢迟延,一路又是伤悲,渐渐眼看要出下关地界里,前头一声喊,一行客人纠缠著了镇三山,毕竟此处距那清风寨无非尺寸间,徐宁喝住行止,忙教左近将个凤辇护在当中。

但看那前头,正将中军拦头挡住的一行,却非客商,乃是个大户人家也似。

前头十数个­精­壮汉子,捧着朴刀,叉着哨­棒­,中心里拱出个软轿来,瞧不甚清里头人等模样,只看轿边便是年轻女子,当知里头只怕也是个­妇­人。

又在轿后,也是数个汉子,模样有俊有丑,俊的朗若明星,丑的浑似海底夜叉,将几个轿夫,看也是筋骨健壮的,催促不住。

正与黄信纠缠的,打扮作使女模样,十分清秀,又有一段勃勃的英气眉宇里盘旋,但听她在哪里道:“你也是个吃皇粮的,奈何不知,通天路上不可行此强人之事?咱们也不须差了官家的银钱,如何这道路,偏生你一行走得,我这里却要让开?”

黄信喝道:“放着贵人自此过,你等怎敢搅扰?好话分说,你也不吃,须看衙门里一场官司,赚你个祸从天上来?”

那女子却不惧他,嬉笑拊掌而叹,道:“这里是个贵人,那里是个贵人,只是不曾见著,却看你这小官儿,十分有威风。”

黄信吃她笑,大怒喝道:“果然是吃不得敬酒的,左右且将这厮们拿了,早晚往知州处,送他签押一场官司,敢教辱没好人的心?”

那轿子里便­妇­人做声,唤道:“休与贵人冲撞,左右赔个不是,莫要耽搁了行程,倘若那四处的反贼乱糟糟寻来,荒郊野外如何是好?”

便那使女,笑吟吟将这一行千人的伙瞧了两眼,往黄信赔了罪,拐回轿边,一行让开官道,放眼将这凤辇车仗瞧半晌,待渐渐过了,轿内方探出个女子来,往内里笑道:“倘若这镇三山果然见了,定教他瞧出个端倪来。”

原来那轿内更有他人,一行说几句闲话,也不敢停留,卷了官道里黄土,簇拥著过了检查,径往青州府内而去。

那黄信,走马引着众人往岔道里上了,皱眉一边苦思,方才所过时,风吹轿帘,里头隐约闪烁一张年轻俏脸,似曾相识,却着实记不得是个谁来?

“真真奇哉怪也,莫非眼花?”左右不知竟是哪里见过,黄信只好摇首将这一段蹊跷按下,往岔道里,直走西北角半日,眼见一轮红日惨淡要落,算计形成,将将已过清风寨左近,众人暗暗放下心来。

那徐宁引来的一泼人马,虽十分­精­良,却是养尊处优的,惯是个能看的不中用架势,行这半日,又兼提心吊胆,眼看那金乌坠地,便生了懒惰的心。

贵妃哪里不知这一路机会难得,眼看将士困顿,便教那皮内侍来问徐宁,道:“一路困顿,又有那一泼反贼作乱,不可贪路失了力气,不如便扎了营寨,暂且歇息,天明赶路不迟?”

徐宁乃使人往请先锋黄信,问道:“前路可有村寨客栈?”

黄信道:“这一路里,往前须进六十里方有个村寨集市。”

徐宁道:“这般的路,只怕不甚好走——你我想是无事,倘若将士贪路疲惫,反教那反贼惊扰銮驾,十分不能分说。且慢看此处风景,若有险要所在,便可安营扎寨,果然天明赶路不迟。”

黄信心道:“倘若师傅引军,当一日恨不能百里,早早赶回京师要紧。依我的见,这清风寨里一伙反贼,既有花荣那厮,当有他白马轻骑,远近百里如何不知这銮驾往过?这京师里的军,惯是娇养的,怎敌那如狼似虎一伙?只是毕竟贵妃要收揽这伙人的心,这徐宁又不是个善事做主的人,俺只是个副的,如何悖他两个的话?只索仔细便是,姑妄听之,姑且从之。”

便笑道:“都依指挥——往前头不远,那里本是二龙山一处延展,想如今有张太守把手著那厢,反贼轻易不得下山来,又远远有个庇佑处,最好扎下营寨。”

徐宁喜道:“善,可往彼处,再行歇息不迟。只要劳烦将军,可遣快马往张太守处报知,倘若此处事发,但凡当有援手,不可教銮驾惊了,天子面前不好说话,也教朝廷里的上下尽看山东好汉的不是。”

黄信怒道:“一般儿为国家出力,指挥何必拿话激来?”

当时安排快马,只等过了前头山岗便要飞奔。

当此时,那一轮残阳,颈子里热血一般喷涌,抹出些微光亮,妖异缓缓似将那山岗作了坟墓,渐渐要消弭不见。偶有寒鸦昏雀,林中起落,春雾如朦,近似月­色­,又渐渐迫来地面,众军里,哪里有许多见识,只看此处不同往常所见,惊奇莫名。

倒是那徐宁,毕竟好有手段,目视此处时候,尾骨处寒意汹涌,遽然抨在心头,继而撞上额头,那手腕里的汗毛,也似将个钢针刺就著,蓦然挺立而起。

黄信也觉不妙,但看处,道:“此处本非是险恶,如何这般古怪?”

又有山风过岗,不闻腥恶,却自那岗后,缓缓地,似夜狼一般,轻轻转出一骑,甚不能瞧分明怎生个模样,只看那残日之下,遍地血红,巍巍山岗处,草木满是将开未开的凶煞,似要将这日头,就此凋零。倒是那一骑,不见颜­色­,十分雄骏高大,缓缓踏上高出来,便与那天地同­色­,待缓缓立足,睥睨往下望来,又似高崖里雄鹰。

徐宁那一股寒意,俱都化作恐惧喷涌而出,厉声大喝,教众军急忙护驾,镇三山黄信毕竟不信,走马便要上岗来,嘴里笑道:“作弄甚么,好汉子岂惧区区一骑哉?”

话音未落,又听那马蹄滴答,轻轻自岗后,又转出三两骑来,暮­色­渐沉,那岗上数骑,渐渐又与那暗青的如墨般颜­色­化为一体。

又片刻,再复转出三五骑,这后来几个,也不走马下山来,只有的骑手下马,有的扯住一杆大纛,将那先来的一骑拱在当中。

自山下望来,恍如群狼,将个王者烘托一般。

徐宁睁睛细看半晌,不识来者是谁,那黄信眼见诡异,不敢轻往,自来问计。

徐宁道:“这数骑,十分诡异,你我军心,早为他借著这天时地利夺了,且遣快马,往张太守处告知,你我但死命看护銮驾,不可轻动。”

那岗上数骑,只是默然俯瞰这众军,片刻,那金乌一跃落入善后,再不复可见,竟有两骑,轻轻催马,往岗下缓缓走了三五步,众军哗然,轰然倒退。

那两骑呵呵作声而笑,声音呕哑,譬如金铁交鸣。

只那官军里快马,及待飞奔而出,这两骑里奔出一个,猛虎一般,催马疾奔数步,一声大喝,那残光余曦中,这骑骤然勒马,前蹄腾空,半空里将一把弯弓扯成个满月,弓弦振处,那快马探子一声大叫,落地而亡。

官军忙抢来,视之,这一箭正中要紧处,自后颈入,由咽喉出,一箭毙命。

至此,这娇惯的京师官军,果然将军心已是乱了,黄信喝令青州军马往前,那青州的劲旅,早教秦明统往南去,这所余的,半是黄信旧部,又多寻常军士,眼见京师的兀自不肯卖命,哪个原作马前先死的?

这贵妃,先一番心头哀伤,又行半日,困倦不能忍,眼见昏昏沉沉的,惊起那皮内侍慌忙来报,将些常随,调拨车辇两侧,贵妃急忙问他,那皮内侍道:“可恨那贼人,杀不尽的汉子,前头挡住了去路,眼见往张太守处快马也教他断了,徐宁黄信束手无策,宁不教小底早行安排?”

唬地这贵妃,急忙揭帘来瞧,只看那沉沉暮­色­里岗上数骑,并不有千军万马威势,却在这荒野里,最是教人胆寒。

乃问那皮内侍,道:“何不教军士奋勇向前?”

皮内侍道:“这军心,早教那贼们夺了,向前也肯,奋勇只怕未必。”

贵妃怒道:“放着朝廷的供养,莫非通了贼寇不成?”

皮内侍慌忙劝道:“贵人何必与他些腌臜粗陋的计较?常言道,人在屋檐下,如今要仰仗他些泼才手里,倘若将这不同书礼的怒起,小底纵是一死难免,不惜,只怕冲撞贵人,死难瞑目。”

贵妃也知古来情势不由人,便叹道:“如何竟不知忠义也。”

皮内侍哀告道:“小底只说个杀头的话,想前朝马嵬坡前,那军们如何不知忠义?我朝这武夫愈发粗鄙,安可求他果然知忠义?尽管驱之如牛马,他如何消停这等闲气?不是小底多话,倘若贵人入了禁中,这等话儿,万千莫提,休教那天下四起的贼寇,将个造反的由头,又在贵人头上落了。”

说罢,皮内侍叩头如捣蒜,那贵妃目视良久,喟然叹道:“本位在禁中里,贴心的也几无,如今天下,放眼也唯唯眼前这一个,死也不惧一心教好。我如何不知?且在一厢,待看这贼,休教辱没天下气节。”

当时喝止了皮内侍的劝,掀开辇帘儿,贵妃使人唤来徐宁二人,谓道:“贼人既敢轻身来劫,当知这一行里缘故,休教将士作难,且去教他等知了,乃是天家奴婢,倘若果然有好汉子气节,管来说话。”

骇得两人匍匐尘埃里,忙道:“放着小人们­性­命不在,当保取贵人安然,待小人安排厮杀便是。”

那贵妃一番做来,竟觉心里十分安宁,举动间,果然有三分贵气,缓缓道:“看众家将士,一路劳顿不堪,何必妄自与他动刀兵?休得慌张,莫教天家威严坠地,快往通他,本位只在此处,倘若有见教,只管都来便是。”

乃令常随,撑起了辇帘,支著了车仗,贵妃整束行装,端坐高处,分明计较尽量的­妇­人,却这一时,竟将那满地的须眉,俱都比将下去。

徐宁二人,满面通红,愧然无地,奋勇喝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但在一战,搏命而已,诸君何不死战?”

当时一呼百诺,那山东汉子,俱都有血勇的,眼见一介­妇­人竟不惧贼人威势,登时鼓噪,各执刀枪,纷纷叫嚷,士气凛然。

正是:

枝头奋起钗头怒,羞煞世上许多英。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从长计议让独岗

诗赞:

万夫莫当力开山,斗酒无非诗万篇;勤将一腔分明血,洒与轩辕祭天元。

只说那贵妃,也有须眉不及的豪强,眼见那残阳影里,山岗处九骑如虎当住去路,将个车辇支起,要逞天家的威风。

那九骑何来?

又道是那独岗之上,乱军奔走,打虎将棍杀小霸王,纵有关胜神威,莫能抵挡。毕竟力有未逮,赵楚眼见一片都是乱,趁势叫道:“有我今日断头兄弟在此,官贼安敢抵挡?杀破宗太守,打破青州城,只为天下好汉,好将吼出一口恶气!”

当时应者如麻,啸聚麾下,三五百人马,有那孙二,前头舍命力并,官军里好手,只看快马如飞,远近不敢抵挡,一路杀出,那里舍了数十将校,宗泽心惊,关胜三人又教赵楚亲身断后纠缠,只好看这一伙人马杀透了重围,仗着马快,渐渐遁入山林小道里去。

霹雳火本有不便,偏生­性­子莽撞,走马追来,赵楚立马当路,持刀喝道:“安敢舍命来追?让你是一条好汉,不便折却­性­命,只看赵楚手段!”

当时骤马一刀,暴风骤雨一般,眼见那刀锋森森,秦明自知闪躲不过,闭目只待一死,心下叹道:“奈何这许多军马,竟挡不住几个反贼?莫非苍天果然已死?”

却不防,赵楚半空里掉转刀口,将那刀背正中秦明后心,趁势杀近身来,刀里加了一鞭,秦明伏鞍一口逆血不能掩饰,半时仰面倒落尘埃,自有心腹死命来救,哪里知赵楚本无心害这一条好汉­性­命,大笑飞马而去。

关胜于军里,眼见渐渐走远,那郝思文问道:“将军何不追赶?”

关胜手指后山处绰绰人影,叹道:“你且看这一伙好汉子,临乱而不肯乱,彼此舍命相救,譬如手足,如何追赶得手?想这般好汉,如何甘愿做贼?”

郝思文二人不能答话,各自怀了心思,此处不提。

单说赵楚,走马赶上众人,毕竟李忠奋起一时勇气,手段总不及关胜等众,早已动荡心腑,眼见大仇得报,一时心里畅快,倒吸了冷气入怀,登时一口气回转不来,若非众人相救,倒入乱蹄之下。

便在山间,略略歇息片刻,孙二来问道:“如今既决意要做好大事,二龙山里一处弟兄,清风寨里又一泼弟兄,只是倘若不能呼应,难免落了往昔三山的果,这里也不是好事。但请大哥做个主,彼此各自会和,声势浩大,正好打下青州府,那官军纵然势大,能奈我何?”

赵楚却心中有了计较,暗道:“本当这大宋,早已失了生气,如今有这一伙人手,原本只当取经略之地不是难,叵料虽如今看似节节得胜,实则流寇一般?彼此会和,正是我心所愿,只倘若果然取青州府,民情并非果然沸腾,兵马钱粮何处来?”

只不可伤了这一泼弟兄心头的热,赵楚笑道:“正是计较,且看明仔细,先往清风寨里去,会和彼处,再复呼应出二龙山里弟兄,取青州府,不在话下。”

孙二依了,又疑道:“时迁哥哥,多日不见,不知竟往何处去了?”

赵楚道:“我料时迁兄弟自有肝胆,必非小人,他一番手段,非是冲阵厮杀的勾当,想是往僻静处,只等你我兄弟有甚么万一,方趁官府不备作就大事来援。”

孙二将信将疑,乃传令众军,看明仔细,逶迤往清风寨而来。

半路里,李忠昏迷不醒,他那喽啰,哪里能及这九骑?委顿不堪,赵楚便教选个僻静处,将伤者安放,自引九骑,赶往清风寨里来。

又待到了外头,官府探子不绝,更多官军斥候游走,赵楚疑道:“便是寨中弟兄聚义,放着张叔夜在,当遣大军来围,怎生这般小心只是戒备?必定有缘故!”

乃令打探,片刻孙二来告,道:“原是慕容彦达的妹子,朝廷里的贵妃,正在今日返京,官军好歹松懈,只为此事,但怕寨中弟兄杀出惊动銮驾,因此如此。”

再复教探,却是琼英出马,不片刻又回,报道:“青州差遣著镇三山黄信,京师里又来个金枪手徐宁,各引数百人马,一行足有千余,不敢过清风寨处,要自北头里而去。”

孙二问道:“放着这天下,那官家昏聩,全赖一众­奸­臣并着这­妇­人,大哥可有计较?”

赵楚沉吟片刻,遽然道:“休管这许多,既是朝廷里的,且见他一见最好。”

乃命一行,抄了小道,正在前头必经之路上,唤作独关岗的所在,出岗数十里方有个巡检寨,这九骑便在此等候,果然天­色­方晚,人喊马嘶,远远开来这贵妃的车驾。

一番惊变,赵楚不禁讶然,环顾左右道:“不意禁中,竟有这等奇女子,休辱没你我弟兄好汉名声,待俺会她一会。”

于是孙二引众骑扎住山岗,赵楚匹马下山来,缓缓而近,这数日的征战,他一身都是血腥,迎面数丈之内,腥风扑面,那京师里的­精­贵军们,哪里有这等见过?只看那刀锋森寒,方起的些许勇气,又消散小半。

再复近时,青州军马面有怒­色­,徐宁黄信二人持器械当住车驾,喝道:“休冲撞贵人,遍诛三族。”

赵楚荷荷做声大笑,道:“自京师里火烧翠云楼,打杀了高衙内,俺一伙弟兄,早作了断头之约,死且不惧,何必拿大话欺压?想宗泽麾下,­精­兵数千,名将有关秦宣郝,不能阻挡,放着你两个,何足道哉?”

黄信大怒,挥剑来杀,赵楚道:“尔非好汉,换你师傅来。”

黄信更添三分恼怒,骂道:“虽不及师傅手段,报效朝廷的心,俱是一般,拿你反贼,何必劳动他人?且看黄信手段!”

至此近了,徐宁方辨出来人竟是赵楚,骇然吃惊,急忙叫道:“将军当心,此人非人力可敌。”

又不敢让开去路,生恐赵楚冲在贵妃车辇前头,一时束手无策。

赵楚看这黄信,倒也有秦明三分勇气,舍命并来,也敬他原是个汉子,拨马走开,横刀叫道:“且慢动手,只问着车辇里,果然便是赵佶那厮贵妃?”

徐宁道:“正是,你待如何?”

赵楚笑道:“赵佶这厮,不惟并无太祖血勇,更不复太宗厚颜,只是个酸腐文人,不想竟有这等奇女子长于深宫,颇教俺好奇。”

但听那车辇上,隐约一绰影子淡然道:“反贼何言也?天子自有明威,非你等所能知,文治武功,岂是贼寇所能断者?”

赵楚佯怒道:“想赵佶只为一己之私,将俺一条好汉,牛马也似一路发配来,教那腌臜小人,几将我妻害却­性­命,正好教赵佶这厮,也知恩怨只在朝夕的报。”

黄信只看那拨马一让,自然知晓非是敌手,眼见面目也留了许多,不在逞勇,返身与徐宁并作一处,又见这大虫大怒,骇然要来阻挡。

那贵妃,瞧不甚清晰面目,音调不闻变故,又道:“官与贼,从来誓不两立,本位只在此处,倘若命里不由,强求无用,只管放马来杀便是,何必以口舌之快堕你三分汉子血勇?”

赵楚大奇,回顾山岗处,笑问道:“自开国来,禁中天子,俱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早将汉人血勇,俱都阉割消散不见,倒是这一个­妇­人,将那太祖之下一并的天子,俱都比将下去也,众家弟兄可曾料到?”

琼英笑道:“倒是不曾,这一个好大架子的­妇­人,倒合作军阵里的马前卒,何必沆瀣与那没勇气的赵家老官儿一气?”

将那慕容贵妃,大怒喝道:“且住口舌之快——历来天子,俱各明清,太宗一统天下,雄才大略,岂非贼寇所能言者?本位纵死,不饶你这等贼徒。”

赵楚嗤笑道:“好一个雄才大略,不见复燕云祖宗之地,亦不闻马踏河朔威汉人风采大漠之中,倒是厚颜无耻,将个强迫­妇­人掠夺美人作幸事画影图形教后人不齿。俺不闻汉唐雄风,不知汉家遗脉,只听今日也纳贡,明日也岁币,这等祸事,起自赵炅,如此欺男霸女以耻为荣志大才疏小儿,也敢称雄才大略?更有其兄,阉割汉人血勇,只为一家之私,可怜崖山之后,不复浩荡中华。某堂堂好男儿,竟与此等泼贼同姓,恨不能生逢彼时彼处,将二贼,一刀两断,了却华夷百年遗恨。”

这一席说辞,旁人怎能听个分明?不说徐宁二人面面相觑,那山岗上众骑,一头雾水。

贵妃讷然,不知所辩,赵楚又道:“想如今,历代天子,既无汉唐明皇之志,又不复知耻后勇之能,百年沉沦,生将几多好男儿,教那阉贼打磨了志气?看你是个出奇的女子,多分辨几句。”

回身问道:“如今,他既许彼此官贼分明,我当如何处之?”

孙二道:“既分敌我,一刀杀之!”

赵楚骤然冲马,一刀砍了黄信下马,又复一刀,拖了徐宁,飞马来了车辇之前,那刀锋,倘若轻轻一落,将个可怜红粉,与那銮驾俱都作了尘埃。

直此时,那贵妃方果然骇怕,遽然睁目,非是不肯落了天家的威风,有口舌,不能言耳。

不防赵楚将她上下打量,忽然大笑,那山岗上,八骑飞奔而下,孙二叫道:“何必迟延,眼见张叔夜那厮便在左近,哥哥何必与个­妇­人支吾?想那皇帝老儿,既昏聩无能,当有这善媚­妇­人好事,正好杀之,也为天下英雄,吐却一口恶气。”

官军纷乱,毕竟那京师里来的,都是些依仗,瞧去甚是雄壮,搏命却是无能,四下大乱,却正好教青州军里几个小校,趁乱往州府里求援去了。

当时赵楚喝道:“众家弟兄,且听我一言!”

乃大声喝道:“如今天下,既分了纲常,只说有个夫纲君纲,这世道,便都是皇帝家的,他既不上心,怨着谁人来?你我弟兄,恩怨分明,是非了断,当知这天下祸乱,不使英雄出头的,只在皇帝一人身上。看这­妇­人,诚然有节气,纵然魅惑,倘若皇帝有个本­性­,区区一言,济得甚事?但凡为皇帝卖命,果然能害你我兄弟­性­命者,但杀无妨。只这­妇­人,手无寸铁,力不能缚­鸡­,便是一刀杀了,你我俱与那皇帝甚么分别?如今我为砧板,她乃鱼­肉­,杀之无益,无非多添一个冤魂。倘若依我,不肯坏胸中一段节气,自这­妇­人始,不可将世道差池,教那皇帝多个替罪的籍口。”

众人默然,冲破围阻,聚来赵楚身边,目视那车辇,倒颇有小内侍,虽两股战战面如土­色­,不肯远离。看那垂帘帷幕之下­妇­人,骇然却不知落魂,便是琼英,也多看她两眼,道:“果然与旁的不同。”

便这九骑,拨马而出,官军里不敢抵挡,只看他九骑,各自又上那山岗,一骑,又一骑,三五骑,直至九骑,渐渐匿入夜­色­里,渐渐不见踪影。

官军彼此触摸颈项,都觉侥幸,暗自道:“头尚在。”

便那车辇里贵妃,本当今日难逃一死,叵料这九骑,来如夜风,去如明月,那贼寇口内的杀头夷族地话,她并不在心上敢多留片刻,只这不肯坏­妇­人­性­命行事,便她自诩知事,平生未闻,那九骑已远远去了,却觉有豪光,刀光一般斩在心头。

至此,天下只怕再不复有一人能知赵楚心思,毕竟甚么说头?

便是琼英半路里问起,赵楚拿些担当的话头递过,不肯多言。

只是心内却道:“甚么­奸­贼误国,甚么瓦釜钟吕,人治之时,大错只在一人耳。想梁山泊里聚义,这番念头倘若众人共识,谁敢再议替天行道?休管甚么宋三郎吴学究,有这一番生了根的念,招安招安,招甚么鸟安,敢复再言?”

当时叹道:

可怜忠义宋公明,蓼儿洼里葬恩情;至今一马断退路,谁记元夜探东京?

又道:

总是书生恁多情,古来官贼早分明;拼就断却咏叹曲,不教江南葬英雄。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股掌之内赚秦明

诗赞:

龙种女儿不爱俏,只手擘天逞强豪;放眼九州定奇计,不让青史遗娇娆。

又叹:

八尺凛凛持铁枪,半生飘摇半生凉;一朝妙计却后路,方教须眉吐张扬。

赵楚自那山岗里让了路来,一路望定清风寨飞马直走,心内汹涌澎湃,暗道:“楚楚大好中原,先有五胡乱华,又遭金人铁蹄,百年而后,倒教蛮夷,将个神州荼毒祸害。想那慕容贵妃,看也是个奇女子,可怜京师里万千好儿女,都教那如狼似虎金人掳掠,大好男儿,生此一世,本当个碌碌庸人,前世里敢怒不敢言,纵有一腔报效的志气,不得用。天可怜见,倒教这世道里来,倘若果然只将个白头富家翁做来,徒然走这里一遭。”

转眼望这神州大地,恍如一尾苍龙扫出,夜风里星曦点点,说不出可爱,心潮如怒,又看那半弯残月之下,山河如聚,层峦乱映,飒飒有声,忍不住心头激荡,长啸出声,将个之前的没奈何,如今都作了血脉里的冲奋,手指大好山河,扬声道:“大好河山,何必教小人使之蒙尘?好男儿世间里走一遭,不该甚么值当不值,但凡心里想了,我便要做,不为做大英雄,只将这一条­性­命,只当苍天垂怜舍来,心头的念,正值最合做来,自此心坚如铁,刀斧加身,死也不改此志。”

众人不知究竟,那孙二笑道:“小弟总是个惫懒身,不知史书春秋,只为快活,哥哥们前头里走,俺自跟随。不敢问哥哥心里怎生个念,只是这般的说话,小弟听著只觉痛快。”

赵楚神­色­郑重,指天誓道:“此前,俺只盼能做个富家翁耳,不问世间好歹。一番变故,也是那厮们加害,逼不得已。只自今夜里,休教他人催促,俺自有心当之!”

琼英方笑道:“早合该如此!不瞒大郎,此前一番事端,虽看你不免早晚落个落草的头领,心内不甚情愿,只怕往后总有不便。如今虽不知大郎怎地换了心思,我却十分欢喜。”

于是快马加鞭,眼见清风寨便在前头,孙二勒马道:“哥哥且慢——几日里都在外头,不知此间好歹,小弟愿往内中探个究竟。想那贵妃要自此间过,张叔夜虽是个清官,能官加一方诸侯,必定非是短谋之辈,清风寨左近,如何不曾安排人手?”

赵楚道:“你我弟兄,九骑冲阵,宗泽兵多将广不能阻拦,便此间有伏兵,奈我何?遑论寨中,不说念奴手段,花荣兄弟在,必定无失,直当去了便是。”

纵马飞奔,便在那清风寨前,扬声叫道:“做主的哪个弟兄?正是赵楚归来。”

关头刹那点起火把,光影下数十人俯瞰,继而百十人,又继而数百人,当中拥出个黑脸的将,衣不解甲,粗略豪迈,不是阮小五,又是谁来?

那阮小五往下看,待瞧分明,大喜叫道:“正是赵家哥哥归来,且快开了关门。”

赵楚心道:“五哥怎生到了清风寨里?”

两厢会和,倒是那寨中土兵,欢天喜地,阮小五迎着笑道:“哥哥不在,弟兄们心头总是没个做主的,好生惦念。此番归来,又闻京师里一把火烧地皇帝老儿们胆战心惊,好不教人向往,有哥哥这般人物做主,弟兄们方能安心。”

赵楚一一与众人见了,问起念奴,阮小五道:“这一位妹子,又是不同,俺素不服人,平白看那官府里剿杀的,教她几番手段杀散,方信世间竟有这等妹子——且慢哥哥劳问,花荣兄弟前日里说起青州好汉,第一个数这霹雳火秦明,本身甚有本领,统领著的,又是他亲军,如今朝廷里铁壁合围,崔家妹子便说要拍自他心腹里破开这局,便引了花荣兄弟,又有小七跟随,往青州府里去也。”

赵楚失笑,道:“以念奴心思,霹雳火只怕劈头要落些冷水——如此最好,这里只是勾结内外要紧之地,弟兄们既都在此吃苦,赵楚怎肯独往寨中?便在这关前,只等三处好兄弟会和,杀他个清白乾坤来!”

那军们,见赵楚也不避上下,十分亲近,闻声都笑道:“哪里有临危的主?哥哥金玉之身,此间但有小弟们在,只管在寨中歇息,养足力气,好教小弟们见识哥哥手段。”

赵楚道:“哪里话?如今既许断头弟兄,虽不曾祷告天地,却如手足骨­肉­一般,放着弟兄们外头吹风受冷,俺怎安心?区区几日厮杀,本也十分有些萎顿,却见这一泼好兄弟,便又觉一身都是力气,勿复再劝,这世道既分上下尊卑,俺偏不依他,京师里一把火,皇帝也奈何俺不得,俺这般作活,莫非弟兄们只怕村夫野老不齿你等不知世间礼数?”

便约了众军,在这关头上,共誓曰:“即如今,苍天黄土见著,俺一伙弟兄,要造这世道朝廷的反,许多好汉子,本可安安稳稳,却为赵楚之事,激荡胸中义气,自此不避生死,义气相随,赵楚必不肯使教弟兄们颈子里的血,暖和自家的屋。每逢有战,当一马当先,同生共死而已。”

一时间,满关里数百近千好汉,纵声呐喊,声震山岗。

便在这关头上按扎了住所,有这孙二几个,教那军士们扯去,只要听说京师里一路来豪强,又有几个女军,本是琼英贴身的,取了清水来,再复安排酒­肉­,就地架起了火,这一伙好汉子,便在这莽莽星夜里,袒露着臂膀,扬声欢笑。

待安定了,赵楚问阮小五道:“五哥此来,以二哥之能,水泊那厢,必定无碍。只问老娘可好?休教你我兄弟,连累老娘受苦!”

阮小五目有点泪,笑道:“必定无碍,哥哥安心。”

复又低声问道:“只是以如今之势,眼见青州便在眼下,哥哥振臂一呼,不愁呼应如山海,小弟只是不知,又那梁山泊里,虽十分险要,留来作甚?”

眼看只琼英一厢,赵楚方叹道:“不怕教五哥知晓,这一路来,俺所见者,民心里并不曾果然尽皆失了朝廷,青州虽大,无险可守。便是取来青州府,百姓并不甘愿从你我草寇者,十之八九,如此,既无兵员,又无粮饷,怎是个长久?只是也不能决议,也为往后计较,青州举旗,必然须要,只好这一厢行事,不得不为后路安排。”

阮小五十分不知,摇头笑道:“就此随了哥哥,哥哥说哪里去,俺便那里去,这等算计,俺却是做不来的,只管舍命相随便是。”

赵楚笑道:“五哥好教人心内安稳,只若往后,以二哥五哥手段,必定大用,这用心的法子,也须多多学些才是。”

复又忧道:“念奴一行,当不曾有许多帮手,青州府里如今,也是个兵家重地,虎狼之­茓­一般,不知她甚么作想,好不教人忧心。”

阮小五道:“哥哥不必忧虑,待天明,发付几个机敏弟兄寻去便是。他几个,无一不是人上人,官府里贪滥搜刮的,咱们自觉不及,却说这排兵布阵厮杀冲锋的勾当,不是小弟小看,遍数青州,无一人。”

赵楚摇摇头,道:“五哥却不知,如今宋辽金大战在即,这青州的一伙贼,竟敢与契丹人勾结一起。此处明着有官军,暗地里又有契丹人手,只怕受了不察详细的蔽。”

阮小五吃了一惊,毕竟不知仔细,也当是起了忧心,急忙寻几个机灵的弟兄,如此这般吩咐下去,那几个星夜抄了小道,赶往青州府里去也。

方天明时,宗泽果然引军一路杀来,将清风寨前只管围住,却不立时攻打。

又晌午时分,自西厢开来一军,当先一个绯衣的,青矍­干­练,手下排开一字儿将领,正是张叔夜。

张宗二人见了,宗泽便问:“二龙山处甚有­干­系,来此何意?吾虽连败,贼折却诸多,只管围定便是,休教他两厢会和,最好。”

张叔夜笑道:“吾观鹏举,有侵略之才,区区二龙山,几日都是他主张困守。既如今,眼见上手,留彼处也是无用,倒是一桩奇事,颇是不解,愿见这反贼一面,当心问个明白。”

宗泽奇道:“何事竟劳如此?”

张叔夜道:“昨夜里,贵妃途径独关岗,教这反贼九人当面拦住,徐黄二将不能抵挡,偏生这贼,口口声声只说不以那等行事坏了胸中节气,十分不解。”

于是将一番详略,也是逃散小校说来,又经惊魂初定贵妃道来,细细与宗泽讲了,宗泽也生出讶异之心,道:“看这反贼,京师里一把火,哪里果然讲甚么节气?草莽之徒,反骨之辈,不知忠义,遑论这许多?必定又有图谋,不可不防!”

张叔夜然道:“下官也有此念,只着实不知这贼怎生计较,眼见二龙山里有鹏举勾当,当无大碍,便来这清风寨里,只愿当面看个明白,休教这贼又生甚么祸国殃民勾当!”

两人计较已定,安排军马探子左右勾结住下寨,歇息片刻,点起军士布下阵势,望关头遣人叫道:“既天军至此,反贼何不束手就擒?大军过处,倘若一个不留,略略籍籍。”

关内怒起阮小五,持刀叫道:“好泼贼,倒要看他,怎生一个不留?哥哥且安坐,待俺拿住张宗老贼,剥皮抽筋,方泄心头之恨。”

赵楚笑道:“败军之将,无非大话自欺而已,五哥何必与他计较?此处天时地利,纵这两人有十万军马,轻易旦夕攻打不得,倒是有一桩好事,要劳五哥大驾。”

小五问道:“只管吩咐?”

赵楚唤来孙二,谓二人道:“清风寨非是久居之地,必定攻打青州府。只这里兵少将寡,不能成事。二龙山连番厮杀,可作一战之师,你二人当取小路,往孙安处请他等伺机杀下山来,俺在这里接应,弟兄们聚义清风寨,打破青州府,最是好事!”

阮小五道:“不难,只是不知地理,倒要多劳孙二兄弟。”

两人整束行装,扮作山间樵夫,自寨内望山里抄了小路,往二龙山而去。

两人既去,赵楚谓琼英道:“看住关头,休教朝廷兵马偷袭,待俺会这两人一会。”

琼英笑道:“只怕大郎心里惦念的,却是那大刀关胜神勇,前日里一番厮杀,毕竟心有牵挂不能放手一搏,今日正好作个了断。”

赵楚笑道:“然!”

便点了三百马弓手,落下关门,飞马冲出,当着官军前头扎住阵脚,戟指喝道:“无胆匹夫,苍首老儿,何敢再来侵犯?倘若一个拿住,定教挫骨扬灰,方报折损弟兄仇恨!”

张叔夜伞盖下瞧得分明,问宗泽道:“太守可见,这厮麾下人手果然都在否?”

宗泽远眺片刻,道:“桃花山里李忠,不见影踪。清风寨里反贼花荣,又不见踪影。”

张叔夜道:“只怕果然有计较。”

乃唤了秦明来,吩咐道:“只听青州传说,都道将军神勇,如今可为偏军,自引部曲,往四下里散开,自此处至青州府内外,俱要搜查遍看,休教反贼有可趁之机。但凡形迹可疑者,准你便宜行事。”

秦明皱眉,心下道:“看他两个,也是清官模样,怎生这等说话?倘若果然便宜行事,岂非为害青州,父老面前见不得面?”

本待推托,转念又道:“且慢——若教旁人行此事,必定无所顾忌,暂且应了他,看甚么发落!”

应了军令,点起部曲,便往后厢里走,一时不见。

军将里,关胜目视秦明良久,谓宣赞二人道:“此人也是个好汉秉­性­,奈何太守以寻常武夫待之?这等桀骜之人,大话欺压,寻常欺瞒,只怕早晚要生异心。”

急忙于张叔夜二人请令道:“此处上将如云,何必天大­干­系担在他一人身上?愿遣一偏将,为朝廷效力。”

张叔夜侧目,将个关胜上下打量,曼声道:“将军有勇武,只前时厮杀,不肯十分出力,倒是为何?须知汝祖宗惯以忠义自居,休辱没门风!”

关胜骤起卧蚕眉,剔开丹凤眼,一髯飘洒自动,真如金刚菩萨动怒,慌得左右急忙按住,那宗泽知他本领,急忙道:“那贼勇力非凡,非将军不能镇守,果然要为朝廷出力,彼此都是一般。不如教宣郡马往秦明处做个帮手便罢。”

关胜嘿然而退,张叔夜谓于宗泽,道:“这等匹夫,本当可为国家出力,谁知竟与蔡京之流沆瀣一气,不可使之坐大,又生­奸­贼臂膀。”

宗泽默然,心里道:“一般为国家出力,何必分出彼此?武夫沉沦下僚,若非蔡京抬举,谁知蒲东大刀?”

只是毕竟祖宗规矩,宗泽不好分说,一面计较战后安抚众将,一面要遣将出战。

随张叔夜来军将,不知赵楚手段,眼见前头羞辱上司,飞马奔出数将,自后抄断归路,一齐围来要拿赵楚。

张叔夜只知世间骁勇如石宝者,也不肯身陷围困之中,自也不信果然有人力不可抵挡者,也不阻拦,令教众军:“但看反贼为我所困,一时杀出,抢入寨中。”

宗泽心有忧虑,急忙唤来关胜,道:“将军神勇,可挡此人!”

说话间,那数将,教赵楚立马一刀砍翻两个,又复一鞭,砸碎一个天灵盖,再复一刀,剁翻又一个,单臂使力,扯住再一个甲绦,用力一掼,气绝身亡。

至此,闪身让开再复一人,倒扯那将缰绳,战马不能进退,又教一刀,可怜一条上将,功业未就,黄土里洒了满襟的泪。

这一番举动,利落­干­净,所余两人,远远见了,回马便逃,不敢抵挡。

张叔夜遽然惊道:“这厮莫非石宝?”

宗泽叹道:“便是京师里那反贼,万夫不当,非关胜不能敌!”

张叔夜鞭梢指点关胜,便道:“既如此,可许汝出战,朝廷既许引军,至此当为我麾下,可有复言?”

关胜按住心头的怒,一言不发,横刀泼刺刺走出阵去,望定赵楚,挥刀便杀。

赵楚不知这里一番变故,只看关胜气怒勃发,隐隐猜知些许,心下笑道:“若非这清流误国,哪里来梁山聚义?”

两人走马灯似,转杀三五十合,赵楚有心成全这关胜名声,心内更有个算计,便展开刀法,走马奔腾,又复交手三五十合。

陡然间,关胜趁了错身刹那低喝问道:“赵大郎不以­妇­孺为罪,果然好心?”

赵楚道:“好男儿行事,倘若罪责推诿­妇­人,何谓大丈夫?”

当时又杀三五十合,关胜叹道:“既是好汉,却不知明势,天军到处,可怜这许多好汉——某平生,素来景仰好汉子,倘若事失,定以前程,多保麾下儿郎。”

赵楚乃叹道:“世间知真节气者,如将军耳。”

又杀三五十合,关胜拖刀便走,赵楚不知究竟,也不追赶。

那关胜心内喝彩,暗道:“果然是个好手,倘若追来,只不知这拖刀计,使也不使?”

待归阵,张叔夜喝道:“既不分胜负,何不死战?敢坏我大计,不看宗太守面目,定斩不饶。”

原来这片刻,宗泽细说关胜手段,又劝道:“且不看与­奸­贼同党,正是用人之际,何必与他计较?”

又见关胜刀法出众,张叔夜方暂且按下一番心思,只关胜未败而归,未免又怒。

关胜走马后头,挂了重刀,拂髯道:“此人悍勇,某不能敌。”

又要遣将出战,哪个敢肯?

一时官军里,众将都道:“何必与反贼交手?一拥而上,看他甚么通天手段来使?”

叵料赵楚也回马往寨内去了,关头上安排下灰瓶滚木,眼见急切间攻打不得。

两厢只好各自罢兵,又歇息一夜,第二日,赵楚独马出关,只叫阵关胜,道:“看你这一军里,两个自许清流的老儿,一泼­干­事恤身的泼才,尽皆看不在眼里。倒是几个好汉子,以大刀关胜为最,愿作一战。”

那军们,又气又怒,又羞又恨,又不敢出战,只好将怒火,都洒在关胜三人头上,纷纷激道:“反贼竟与关胜,这般交心?不知叵测!”

座上宗泽喝道:“区区反间之言,如何你等不察?”

将校们便道:“既是反间之计,为剖关将军清白,敢请他死战以擒贼?”

宗泽无法,张叔夜道:“既如此,眼看器械尚未得当,关将军神勇,只请出战便是。”

本以关胜如今官诰,当在张宗之下,其余之上,张叔夜以蔡京一党视之,由此夺了关胜座次,放在众将之下,如今这般敷衍,众人均看在眼里。

郝思文便道:“太守何故厚此薄彼至此?若非关将军,反贼一番羞辱,谁能当之?不以功劳待之,反见见相疑,宁不教人寒心?”

张叔夜知这郝思文,本便是太师府的军官,当时喝道:“自有计较,何必教你无谋武夫多言?念是初犯,且打三十军棍,敢有再言,斩你不饶!”

关胜两人,只好退出账来,遍看军中,将校如林,却似并无他三人立足之处,关胜叹道:“沉沦下僚地里,谁知你我兄弟?张太守素有名望,平日甚是钦服,不意偏见至此!”

心有去心,便无战意,来去又杀三五日,张叔夜见辎重营里安排好攻城器械,便命三军整肃,来日趁势掩杀。

清风寨里,也多个大喜。

赵楚回马时候,琼英迎住道:“青州府里,念奴已得了手,秦明家小,俱送来此处,那霹雳火走投无路,便在一两日间。”

赵楚命教好生款待,眼望官军营寨里,摇首道:“念奴­精­细,这里好大变故,俺与关胜交战数日,山东传遍,她如何不知此乃张叔夜缓兵之计?看今日关胜,怏怏之­色­又多三分,当是官军攻城器械得当,时日无多,三两日赚了秦明,也再不复合计,既今日将家小送来,只怕这霹雳火来归,当在今夜里!”

且说这秦明,自引了部曲,又合了宣赞,青州府中数百骑兵,都在他如今麾下,满怀著心思,自清风寨方圆数十里内,作那巡查哨子。

这一日,忽有心血来潮,秦明不知究竟,正大张了号鼓往青州府进发间,彼处飞驰一骑而来,骑士远远见他便叫:“将军可速归州府,慕容知州令教差班军士,四处索拿将军家小。”

秦明识得此人,乃是他平日旧交,十分相得,闻言不疑有他,慌忙问道:“竟是何故?”

那人道:“近日知州府,有那些小人,不知得了别处甚么好,分明要抬举自家的人,便教他那屑小,四处传扬,说是将军赠反贼宝刀,竟不恤自家徒弟,十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本以将军名声,不至有人能信,怎奈传扬的多了,说来十分有根有引,一个信了,便有十个信了,便有满城都信了,那可恨反贼,又安排了人手,扮作将军亲信,一把火烧了知州府雕梁画栋,那知州府里大小­妇­人,一齐都往慕容彦达处哭诉,因此有这一番事端。”

秦明闻知,仰天大叫,道:“俺何曾不仁不义?”

乃令军士快马加鞭,往着州府里便走。

来人又道:“看那旁一个人,只怕居心叵测,当早晚坏事。”

秦明将宣赞目视良久,知此人是个好汉,犹豫良久,挥手叹道:“秦明落今日之事,半是小人搬弄,本心也是自许好汉不假的,既遭逢大难,生死不知,何必又坏一条好汉子­性­命?将军但管自去,休教秦明连累。”

宣赞默然,望秦明拜了三拜,自引小军,往投关胜去了。

秦明便整束军士,一路心如乱麻,飞奔来青州府城下,城门紧闭,城头寂然无声。

当时叫道:“败军之将,敢请知州面前分辨详略。”

城头一声梆子,乱箭攒­射­如雨,拥出了绯衣慕容彦达,戟指骂道:“叛国反贼,敢来赚我城池?”

秦明已知事不能成,也不下马,仰面道:“俱是旁人作弄,知州何不详查端倪?”

慕容彦达冷笑道:“既无心叛国,何必先取了家小去也?”

秦明闻声,心下安定大半,又看果然这世道里已没了容身的地,怏怏回马便走,仰天叹道:“不知家小生死,朝廷里已绝了后路,从此漂泊江湖里,只求安身足矣!”

那报讯的在一旁劝道:“放着将军一身的本领,如今既有做大事的,何不往投之?且慢暂缓雷霆之怒,容我为将军计——以将军手段,纵然万夫莫当,倘若只身流落江湖,捉拿者,三二老卒足矣。以将军堂堂一躯,恁地消受那刀笔吏羞辱,生死遭受反贼名声,有何面目立足?如今既已失了退路,看这世道,江南反了方腊,淮西反了王庆,河北又有个田虎。如此纷纷遭乱中,谁知明日之天下,可是谁人之域中?京师赵大郎,义气豪迈,便在手眼之前,最是合投。”

秦明细细分辨,霍然喝问那人:“你竟是谁?”

那人笑道:“自是将军旧交耳,只如今,赵大郎使小李广花荣,不以我浅陋纳而为用,因此来说将军。倘若将军固然忠心朝廷,愿请以­肉­颈,试将军霜锋。”

秦明哑然失笑,道:“家小俱在何处?”

那人道:“自将军一下,有家小的,大都遣往周全处,只待事发会和赵大郎。将军家小,如今俱在清风寨里。”

这秦明,虽是个莽汉,却也知势,眼见进退不得,只好从了这人所说,心下焦躁,引军便往清风寨里走,那人拦住笑道:“想将军,也是个官军出身,昨日尚是这数千弟兄生死大仇,贸然就此去了,岂非教他小看?泼天的功劳,只若肯依我,便送将军。”

秦明问道:“计将安出?”

那人道:“张叔夜宗泽二人,围困清风寨久而不打,当是只等器械营造,眼见做成。想他哪里知将军如今?不如今夜里,一把火烧却了去,最好!”

秦明以手扶额,道:“若如此,前番走脱宣赞,只怕那里早知晓也!”

那人笑道:“莫急,将军但看前头。”

秦明视之,只见前头官道上,立住一匹健马,上头一将,眉目如画,英姿勃发,他识得,正是清风寨里小李广花荣。

花荣马前,几条健军扯住几个俘虏,却非放走的宣赞?

至此,秦明心下骇然,轻易间赚他,又安排了这等后路的,竟是何人?

问起时,花荣几个笑而不语,只是说:“乃是我家哥哥贴心的人,往后自知。当务之急,急往张叔夜大营里,最好!”

正是:

从此青州小聚义,凭留后人说书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清风小聚义(上)

诗云:

鸿雁过云恨叹影,如今人间事不平;虎踞星火点燎原,聚取三春处处清。

且说这秦明,眼见教人断却也退路,又不比运里教那黑厮使人坏了家小,见著花荣,只听说道:“将军这般好汉子,官府里做差,今日也教他欺压,明日也痴他受气,怎有一日安生?花荣一身功名,本非自家所有,若非赵家哥哥京师里周旋,早已草莽里落了身子。今日既赵家哥哥这般人物也教世道容不得,花荣决意造反,索­性­这不平世道里,杀出个混沌乾坤。想将军,位虽在花荣之上,却在那官儿眼前,这许多年,可有一日快活?本俺这哥哥身边有个有手段的,要使个绝户的手段,却俺知将军者,世间好男子也,分说详略,不忍加害,只好取来,想他官府里,也是一个出身,俺那哥哥处,更是一处快活,何处去不得?”

花荣这般说,秦明心下也知,一面暗暗惊心,倘若真个使个绝户的手段,只他一个家小都在青州,当是个首冲。

又念起这许多年劳苦,反倒那当官的百般羞辱不上眼来看,分明知是个反间的计,那慕容彦达果然便信,当时慨然道:“秦明本是好汉们仇雠,如今承蒙不弃,愿为马前卒。只那军里,也有几条好汉,这一位郡马,本身是个人物。”

花荣笑道:“这般好汉,俺家哥哥也欣喜得很,俺怎肯加害?只不忍教郡马作难,只好得罪,委屈片刻。”

那秦明将花荣上下打量半晌,知这一位花知寨,年少而得志,平生优雅从容,山东谁不知大名?竟只就这一腔义气,舍却许多年经营。当时油然钦服,叹道:“世间心底­干­净者,莫如将军也!”

倘若赵楚在斯,定称赞这秦明的赞。

一行将宣赞几个,死死看住,不教走脱,重振旗鼓,发付了那众军,秦明道:“你等都是本家儿郎,如今秦明一心落草,倘若不肯从,早晚只在此间片刻,明日自行归了便是,休要作难。”

眼见主将也降了,他等哪里有多的话?

当时逶迤往清风寨后而来,半路里秦明一时叫道:“只怕不好!”

问之,乃道:“既是慕容彦达知晓俺已落草,何必不使人传讯彼处?却非教他又施个将计就计?秦明一死事小,误了赵家哥哥大事,不妙!”

花荣呵呵笑道:“将军不知,那一位早有安排。前时哥哥在那独岗里,将个宗泽杀地心惊,先番走脱一位英雄,飞檐走壁,身轻如燕,轻来寨里,见了俺几个,此番往青州来取将军,若非这一位兄弟出手,慕容彦达处怎有一场大火?”

秦明叹道:“只听人说赵大郎义气天下,无论良贱,但有一段肝胆在,便有一身义气在,这般­鸡­鸣狗盗者,三山五岳不知凡几,古时孟尝君,不至于此!”

花荣嘿然道:“拿这等达官贵人,比较甚么来?俺这哥哥如今麾下,譬如二龙山众位弟兄,孙安无非落魄江湖的,邓飞只是占山为王的,休论贩夫走卒,便那石宝,豪强­干­练,却是个强盗出身,都是一般儿苦人弟兄,与孟尝君那等清贵人家,却是不可比的。”

又道:“这一位时迁兄弟,一把火烧了慕容府里,又来告知,道是要取将军,当断官军斥候的路,便将好手,此处布置,那斥候有一个来,拿一个住,张叔夜宗泽,此番将军归去必定责问,却不疑你我弟兄聚义,早落草也!”

秦明当时安心,与花荣道:“本到处今日说这张叔夜的好,明日也说宗泽的廉,奈何以俺看他,也是两个酸人。宗泽倒也罢了,这张叔夜,将你我武夫,牛马似驱赶。那蒲东来的关胜,号称大刀,好生了得!他这番羞辱,那般打压,无非只看太师府里出身,只不知这等文人,一般儿为国家出力,计较甚么这许多?”

有健军道:“将军们不知狄爷爷故事也?”

俱各默然。

一行飞马来了清风寨后,花荣不好出面,只得扮作寻常军士,委屈下头藏了身,又教机敏的弟兄一面往寨里告知赵楚,这一行,昂扬直入了官军大营。

又在清风寨里,赵楚虽似好整以暇,毕竟当面的不是大意,暗自警惕,教得手的弟兄,一面外头时时逻察,自寻出路。

果然夜半时分,有潜入来的告知,道是如此这般赚了秦明,正要在那张叔夜大营里,行个放火为号的勾当。赵楚甚喜,谓众人道:“但有霹雳火内应,张叔夜必破。”

当时军心甚得,摩拳擦掌,只待外头火起便杀出接应,那琼英与孙二几个,却看他眉宇里似有隐忧,人前不敢明问,待后来,寻个时机,只说不解。

赵楚叹道:“张叔夜两个,此番领军来,非是寻常征缴,便这一番杀他打败,你我弟兄,只好清风寨里安身,如何能比他青州地界,京东两路周旋?以一隅之地,击弹丸之所,我固不知胜算几在?又有二龙山里一泼弟兄,便是张叔夜败走,清风寨处不敢大意,两厢联络,也须时日,不能趁势聚义,作出决断,徒然教人懊恼。”

孙二探道:“不若舍了清风寨这一处,哥哥但有计较,弟兄们自生死相随。”

赵楚笑道:“也是不忙,只是贪心不足耳——”

话音未落,外头一声嚷,撞进一条大汉,爆眼如铃,英雄了得,非是邓飞,却是谁来?

赵楚大喜,急忙来迎,把臂左右探看,道:“正想念山里弟兄,便有个好兄弟来也。可怜外头围困数重,不能挡兄弟自如来去——山中弟兄可好?”

那邓飞见了赵楚,喜不自胜,与孙二见了,方囫囵吃一盏茶,便笑道:“不是小弟说不得,孙家哥哥好生了得,那张叔夜老儿左右奈何不得,只好舍了这没面目的,教个甚么岳飞小将只管围困,孙家哥哥料定青州府必有大战,生恐哥哥人手不足,当时舍了二龙山,引著众家弟兄,尽皆赶来相聚!”

赵楚愕然,继而欣然,又看邓飞,征尘未去,彪悍尤健,乃携他往城头站了,手指沓簌簌官军大营,十分开阔,大声道:“放着有这等一泼的好兄弟,何愁大事不能成?”

邓飞见他并不多问孙安安排,心里佩服,忽有孙二不解问道:“清风寨要紧处,只便那几个,都有牢靠兄弟把手,与邓飞哥哥素未谋面,怎生得入来?”

顿又忙道:“哥哥休见怪,只怕有些泄露处,教张叔夜趁了去。”

邓飞方叹道:“都是为哥哥出力,哪里见怪?时在饮马川,不知天下一段义气这般,只愿这一番聚首,再不分离,在哥哥马前,从此都是快活。”

孙二嘿然,赵楚却正­色­道:“兄弟们这一番心意,当真泰山一般,人世间里走一遭,能得这里,死也无憾。只一桩事,众家弟兄须细细谨记在心。”

当时众人,凝神静听,但道:“自反了这世道,俺与众家弟兄一般,大号­性­命,系在阵前。古人也说,将军难免阵上死,瓦罐难离井边忘,今日身免,不知明日,但有个计较,早已料定。俺若彼时战死,权作前头地下,当为众家弟兄作个打头阵的,休论好歹,但凡活着的,每逢不平,一碗薄酒洒地,足可告慰平生。若有众家弟兄在前头,俺只好苟且这般活着,早晚念想,倘若寻个坐落,立起生死祠,香火供奉,后人传说。只毕竟­干­系大小,几日也听闻有些许弟兄,家小周全,生恐连累。非是这一泼没个肝胆,上下俱周,不可不虑周密,但有得知,众家兄弟须依俺,不可轻易视之,但凡离了这一厢,有平日交好的,休教暂且扬镳,坏数年间情分。”

孙二面有怒­色­,十分不平,待要分辨,琼英使个眼­色­,只好闷闷应声,道:“这一泼的,也劳哥哥这话来说,只管教他去了便是,不再为难。”

邓飞不知清风寨里情势,只他是个机敏的人,左右寻思,便解其中之意,暗道:“山里弟兄,本两处来的。河北人马大部,琼英所属,本也无许多老小忧虑。便是山东地界投来,也是江湖里亡命之徒,与俺一般。便这清风寨里,本是官军,也有地头蛇,盘亘此间多年,安能不有家小之忧?想他等,眼见官军势大,又无决然造反之心,必生去意。”

后又念道:“这般人物,值甚么这般­干­念?以孙安之见,青州,势不能固守,必当寻个妥善去处,这许多人手,教他落个好的念,甚么用处?”

又见左近健军里,并无那番话里的人,却多壮烈慷慨之­色­,恍然似有所觉,忙来劝道:“既是有老小周密的计算,便就教去只是,哥哥何必这等听不得的话?小弟们,大都江湖里惫懒之身,常人只以草莽贼寇之流视我,谁如哥哥待之者一般?俺不通史书,不知大义,只谨记一个,待俺如草芥者,挥刀杀之;待俺弟兄者,以死命报效。哥哥只管安心,便是天下底下,小弟舍却百斤的这,前头当为哥哥杀出个路来。”

孙二发付了左右教去这般如此,耳闻邓飞这般说,大声也道:“正是,正是,邓家哥哥这番话,最是在理。千军万马,怕他甚么来?朝廷法度,又怕他甚么来?左右只是杀,死且不惧,哪里要哥哥这般的心?”

不一时,内里恸哭声起,又有个公推的汉子,颇是赧然,满面通红,远远前来,拜在关头,泣不成声。

赵楚且教他起了身,温言劝道:“好男儿立世,上下老小,便是天地,为家小计,何错之有?看兄弟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我固知是个好男子。且去了,山高水长,自有相见之日,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倒教外头那官军听了,莫名耻笑而已。”

那汉再拜,立起身来,孙二一旁看他,也觉怆然,叹道:“平日里一家兄弟,也知都是好汉子,却不比俺些,无家小之忧。这两日众家弟兄言语里,非是真心,只是不解其中意,且教他等,也莫在心。”

那汉默然,一言不发,三拜而去。

又片刻,校场大开了门,里头缓缓开出数十上百个汉子来,便在辕门外,望定关头拜了三拜,逶迤而去。

自此,清风寨里主战的,­精­作一处。

第七十回 清风小聚义(下)

铁蹄如雷,踏碎几多梦回?

夜半时,官军各营里,具备器械,只待来日厮杀,且说这张叔夜,安排人手仔细,道:“这一伙反贼,非是寻常草莽,下官也听人里说道,这当头的一个,昔年西军里,极善用兵,我处连日不曾攻伐,必然疑心,当知已具备器械只待来日,你等不可大意,提防这厮夜袭。”

方安排定当,外头军汉来报,道是青州统制秦明,引本部军马归来。

张叔夜不虞有他,唤来问道:“可有细作得当?”

秦明答道:“自有­精­细人等,方圆里探听,只是不知太守处计较,不好贸然拿住,只好教郝思文远远跟绰,但有反常,即刻来报。”

张叔夜笑道:“有将军这等在,擒拿反贼,旦夕而已。”

遂命就歇,道:“来日奋勇,还看将军神威。”

秦明暗道:“果然有这等安排——”口头里连声应付,道,“愿为健军,擒拿贼人,报效朝廷。”

于是引本部往营帐里说话,半路撞住几个,急匆匆不知忙就何来,细看时,非是青州人马,心下登时起疑,忖道:“既来日厮杀,这厮们怎地这般急忙,竟深夜里不肯将养歇息?”

毕竟是个仔细的人,唤来本地军马里交好的,问道:“毕竟张太守处,怎生个安排?”

答曰:“以青州人马为先锋,关将军部作引到,张太守本部,当作后军,原说不可与本地健军争功,上下皆有埋怨,毕竟不知好歹。”

秦明心下惴然,忙与花荣计较,道:“竟有这等好心?青州人马,但凡与慕容彦达瓜葛的,莫非这等清流对头,怎可让功?”

花荣冷笑道:“甚么让了功?明情这厮,要教本地军马,教寨内弟兄引发恼怒,俺每闻张叔夜时,也有人言,这厮有好手段,凌厉狠辣,只是斩草除根,倘若本地健军,伤亡惨重,如何不起滔天的怒?彼时,这张叔夜不肯教弟兄们脱网,必定万千法子追捕,正是用本地人手时候——且莫看他好心,先折青州人马,又催促关胜处奋力死战,须知你我弟兄这一番造反,哪个心想明日能活?既有此必死之心,来日攻城,当是不死不休,这先前两头人马,折损只怕十之五六,到时必定懈慢,往张叔夜处请求,正是顺水推舟,大半功劳,仍旧在他。”

秦明恍然,切齿恨道:“这厮何必这等可恶,生生将他人的血,染红他的官袍!”

花荣却道:“若论平心,这人倒是个一时的人杰,这番驱虎吞狼手段,足见他威名非是传言。”

正说时,小军来报,道是外头有请见的,只要见秦明当面。

两人只恐张叔夜勾当,不敢大意,忙问仔细。

心腹道:“这一个来的,虽也着了装束,自称统制旧处帐下,巡夜军官问起,只说星夜自城内赶来,事关将军家小,不可轻易托付他人。却教俺们瞧看,分明草莽里一条好汉,行止昂扬,桀骜非常。”

秦明哑然,半晌笑道:“可笑谁竟敢使人来乍?俺自知家小如今无虞,何必这般手段?”

花荣细问那人容貌,来人笑道:“满面须渣,连了鬓发,状似豹子,行如饿狼,自称姓阮。”

花荣拊掌而笑,谓秦明道:“赵家哥哥手头里,有一伙好兄弟,阮氏三雄,七哥既在青州府,石碣村也当有个后路,想这一个来的,当是二哥,急忙请他来说话,当是寨内有吩咐。”

一言未落,又有来报,道:“关内有来的弟兄,正是老夫人左近,自言请见。”

当时忙请两个入内来,果然来人第一个,不是阮小五又是哪个?

两厢里各自见了,关内来的道:“内里头只待事发,行前赵家大哥吩咐,道是只看西来一泼军马到处,厮杀紧时,二将当引火烧毁器械,两厢合兵,只待接引入关去。”

秦明欲言又止,花荣知他心思,笑道:“可见有坐享其成赵大郎?将军当时便知,只怕官军这一处乱起,非是赵家哥哥贪心,当又有设伏。”乃问阮小五,道,“五哥自何处来?可见哥哥?”

阮小五笑道:“当时便见了,与孙二兄弟两个,往二龙山探听那处消息,半路里撞见山里来人,也不分好歹说不得孙安算计,俺心想关内打算,只怕厮杀处分不得许多功劳,便教孙二归去告知,自往青州寻个没着落,谁知半道里撞见一股厮杀,却是早早的安排,将这里一番变故说来,当时便来,急忙不曾错过这番厮杀才好。”

各自计较定了,那关内也有安排。

赵楚关头召了众人,教道:“邓飞兄弟骁勇,可引三百校刀手,暗自往西去,彼处有凶险地带,暗自设伏,待官军大败,不可只管厮杀,当截住他辎重,一把火烧个­干­净。”

邓飞道:“既要相持,俺看关内粮草,只怕支撑不得三两千人马多时使唤,不如取来,胜过一把火?”

赵楚心有决断,笑道:“固然粮草丰满足够可喜,小小清风寨,怎困住你我兄弟手脚?宋金辽三国征战,旦夕可见分晓,中原大地,江南只怕更要生事端,一日百变,料之不及。正是狭路相逢时候,这等累赘物事,非是不好,只怕连累许多­性­命。”

邓飞领命而去,悄然磔入暗夜里不见。

又教孙二,道:“你再引一百人马,须选­精­壮骁勇之士,休管关内变故,但看官军再来,便在外围,截杀官军斥候,接应出关。”

孙二不问究竟,引命而去。

又教琼英:“安排铺张,夜半杀出,平明正与众家兄弟接风洗尘。”

看他持刀上马,琼英忙道:“正好安坐关内,不若予我一军,往外接应便好。”

她连番征战,病体未愈,赵楚怎肯依她?只是道:“正是奋勇拼杀时候,倘若安坐,怎教见人?往后厮杀处尚多,正好将养病体,不可大意!”

安排妥当,便见一星明朗,冉冉将降,四下里寂然无声,恍如无人,有夜风拂过,不知何处梨香,荡漾四散,烂漫山野。

忽的,西有雷声,骤然如平地卷雷,继而行人如贼,只听大地动荡,山岗噤声,蓦然近时,一声喊发作,乱箭如雨,卷了官军大营岗哨,平了木马栅栏,明晃晃点起一把火来。

正闻此声,官军营里,有不知好歹的,面面相觑,各自问道:“贼安有这许多人手?”

张叔夜毕竟老迈,也已歇息,耳闻杀声来,慌忙跃起,往外看个仔细,气炸了肺腑,你道何来?

毕竟他存了算计的私心,要教本部人马好生将养只等大用,这夜巡的岗哨,大半竟是青州并了关胜人马,他又不曾仔细吩咐,更不曾料想彼处能有生兵,由是那各自有了心意的将校,哪里能料许多这时候?本便夜巡不十分警惕,教西来一伙人马杀入营门时分,方骇然恍然,乱糟糟彼此问责,一团里都是自家人手碰撞。

火光起处,正是来袭人马点燃军帐营寨,却不曾往器械辎重处奔去,张叔夜略略安下些心来,情知不是问罪时候,喝令左近,斩杀乱军里没头没脑的几个,暂且将中军帐左近安抚住,方要整军时候,那火光里,一股脑杀出数条大汉,当先一个,黄马大刀,人不可当,非是石宝,又是谁来?

张叔夜吃惊不浅,以手扶额叹道:“鹏飞毕竟年幼,此番重任,却是小看孙安那厮,果然是个好手!”

当时左右飞奔出几骑,死命要挡住石宝,岂知石宝似有早知,身后闪出一人,又复勾起几人,将个来路挡住,呵呵笑道:“莫忙,莫忙,来来,这里打。”

挣脱他几个,石宝不依不饶,看定格张叔夜,,一把刀不离左右,眼见已近身来,张叔夜后顾,这一泼山里杀来的大虫,悍勇似人间不能有,一手叼了刀子,一手掐著了敌手,劈面一刀,枭了­性­命,满面的污血,尚能大笑,奋不顾身,官军不能抵挡,此时以圈住后头,分明孙安算定,此番要赚张叔夜­性­命。

正紧急间,左首里一声喊,一彪人马杀出,当头的,皓首苍面,老而弥坚,正是副将宗泽。

这宗太守,原本只是个一心报国的,非是清流,却不与蔡京一党同流,因此十分有周转,眼见张叔夜分付有私心,又不可明说,心下潸然,自引本部往一厢来驻守。这时正见宗太守手段,他治下的军,肃整虽不甚,却有警惕之心,只看大营里乱开,尚能全然开来。

乱军里宗泽接应了张叔夜,道:“辎重营处,最是要紧,可退守彼处,只待天明。毕竟贼兵少将寡,但有辎重在,明日也可杀,后日也可杀。”

张叔夜无法,只好依从,正待杀透血路时候,那营后轰然发作,一支骁军,自官军背后杀出,不为杀人,只看定辎重器械,穿透而去,方一把火,正是­干­燥时候,不片刻冲天大火起,可怜张太守数日心血,俱都付了尘土。

细看时,那引燃了器械的军马,返身又杀回来,要与二龙山来的会和,当头一员大将,飞马弯弓,飒飒银枪,锐不可当。

又一条大汉,身披皮胄,赤膊挥刀,步战如无敌手。

这汉之后,却是霹雳火秦明,呼喝如雷,势无可挡。

张叔夜大怒,戟指骂道:“叛国反贼,安敢如此?”

秦明睁眼看来,呵呵大笑,道:“张太守不以好汉待我,我何必以死命报效?今既有上官疑我,朝廷诽我,便死报国之心!朝廷以牛马视我等草芥,我自以仇敌视朝廷,何必以夸夸大义压我?休走,待擒了你,众兄弟面前夸耀豪杰!”

当时一骑飞来,将个张叔夜一行挡在前头,花荣目视,洒然一笑,按下手头弓箭,心道:“也罢,将这两个贼,以哥哥本­性­,也不愿害他­性­命,倒教秦明落个好,往后正是相见时候。”

又道:“这秦明,虽是莽撞,却善带兵,是个好汉子,倘若俺这好心不教他知晓,总待俺哥哥有心结。”

便看那张宗二人引亲随夺路而逃,笑谓秦明道:“何必在心,这两个,也合算一时人物,便是拿了他,哥哥面前,也当放脱。”

秦明赧然,知是花荣代他开脱,至此,渐渐果然方起了亲近的心。

厮杀正急,那西来军马里,各自行动如有指令,将二人看得佩服,待问孙安下落时,关内杀出一骑,并不使刀,却擎着一杆大纛,火光里上头写的明白:“四海聚义”。

秦明愕然,问道:“何不以本号为纛?”

前头里闪出一骑来,笑道:“往后自知。”

视之,手挽双股剑,座下乌骓马,方面阔口,行如青松,自言道:“弓马无双,当是小李广。这一个兄弟,豪杰骁勇,却不知姓名,洒家孙安。”

孙安后头,不善厮杀的几个,一字儿排开,却各自立了号旗,上头写著,依次都是好汉,各自厮见了,左右冲突,再杀半夜,眼见张宗二人只好点聚大将,引着军马败退往西去,行不三五里,险隘处又有一彪人马,晨曦中不知几多,让过大队,却将拼死救来辎重,点起一把火来。

合该官军命不该绝,那大火正浓时,天边朗星红日,竟教一阵薄云卷住,片刻落下细雨来,渐渐熄灭了大火,那官军聚拢,声势颇大,来人不敢贪婪,只好退入山后而去。

正此时,上下各自见了,彼此点查,军马不曾折许多,收俘官军,不知凡几,缴来器械兵甲,尚未可知。

只待邓飞引军归来,当时众人入关,那雨却不曾停。

看那关前,一山梨花开地正­嫩­,有个小令,正好说它:

道是春阑梦回,淡入楼台牙闺,晓来点绛­唇­,总嫌目沉眉赘,更微,更微,雨声葳蕤为谁?

当此时也,清风寨里,流水席前,聚义起一泼天地也不怕的汉子,看座下,都有谁?

交纳了引军将令的孙安,琼矢簇琼英,小李广花荣,南离太保石宝,火眼狻猊邓飞,矮脚虎王英,金毛虎燕顺,白面郎君郑天寿,铁面孔目裴宣,玉幡竿孟康,更不必自说,中间有个阮小五,并着金毛犬段景住,正与稍稍有尴尬之­色­的霹雳火秦明,长短说些闲话。

若论青州府里此时,念奴手里几个好汉排开,清风寨里,当真云集一堂,可谓聚义。

众人聚义,三五番话说,便是一团喜气,又兼正胜了官军,一片欢喜。

酒过三巡,赵楚见麾下众人,并不十分分此处彼处,心下稍安,正与秦明说话,方停了,孙安按住酒盏,拱手而起,道:“正在这当头,有一番当说的,只请哥哥并众兄弟,也有个决断。”

毕竟孙安甚么说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火鸦

诗云:

自古官儿比圣人,十年遥想忘芥根;果然他有爱民意,何必仗势坐衙门?

又云:

窃运只说文曲星,抬头三尺作失明;意­淫­大同有来日,譬如梅季说将晴。

再叹:

八尺楼台碧玉妆,眼看****话沧桑;倘若世有真臣子,何必潦倒梦黄粱?

那孙安,按住酒盏,拱手走出列来,口中道:“不是洒家坏兴,着实这朝廷,兵多将广,非一隅之地可抗。毕竟江南发作一起,如今燕云争锋眼见,青州虽好,终非众家弟兄久居之所,何去何从,当谨慎知之。”

本是相见欢好不快活,孙安这一番道来,厅里众人,俱有难­色­,正好赵楚笑道:“此议甚好,毕竟来去,且待众家弟兄商议,但凡有些年头,便就道来。”

阮小五心下错愕,暗道:“若非定有计较,何必梁山泊前一番安排?却为何故?”

终究不能明说,当时只管吃酒,心下定了主张,只看决意,不复多言。

石宝斟酌一时,道:“想江南既有个方腊,如何山东做不得大事?只说这江南起事,不过八百人手,看他攻府掠县,不是难事,待打破青州府,招兵买马,一路直取京师,也非难事,彼时哥哥上头坐了龙椅,也好众兄弟整日快活不提。”

赵楚笑道:“石宝兄弟此番计较,正显勇气。今日计较,不唯求路,也当开个先例,往后若有不决,当众兄弟商议才是,倘若只是一心厮杀,件件都依安排,却非来日之福,也非前途之福。”

这番话,便将几个无心计较的遮掩住,只好左右寻思,不得计较。

倒是秦明,闻听石宝一言,摇头道:“攻取青州府,非是难事,却非久居之地。自古,青州凶煞之地,易攻难守,倘若就此取了,好汉遍野,也不过三五万人马,朝廷里当知青州要紧,彼时舍却江南,只要取这要冲,如何抵挡?以俺之见,倘若不能有江南之势,我当为小不为大,为贼不为王,只图徐徐,不可急求之。”

石宝笑道:“愿听教。”

秦明忙道:“只敢作一家之言,姑且听了便是。俺看这青州,着实一家要紧地带,勾结江海,虎视京师,胁迫燕云,交结江南,自古便是个出兵马的所在。如今朝廷,既无河朔,也无燕云,唯独青州军马,些些堪用。更有四方­干­系,但凡经青州的,无一非要紧的,朝廷虽昏聩,也知这里容不得失却,贸然取之不难,久恒守之,只怕力有未逮。非是秦明胆小怕事,倘若误了大事,不愿亲见。”

赵楚笑道:“好是个霹雳火,这番见地,端得那官儿们里少有。”

石宝颇是赞同,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个真计较。只这天下,何处能作个为小不为大的好去处?”

孙安方道:“正是说法,江南起事,本有天时地利,山东做不得。官府既不曾教寻常人家果真过不得日月,想如你我好汉,能有几许?便有三五万,都说好汉难敌四手,猛虎端怕群狼,朝廷里有的是银钱,招募军马,一日数万可成,便是以一当百,能敌几时?倘若舍青州而取山高水长处,有个险峻,也不求作将为王,想如今江南事急,燕云大战在即,朝廷里一时奈何不得。且待三五年,兵­精­粮足,彼时趁乱杀出,大事可图。”

几番计较,这一席有了定计,赵楚乃道:“便依众兄弟计较,且寻个险峻处,也不求声张天下,徐徐图之。此所谓暂为人后,不作龙头,看这天下,三五十啸聚山林的便是个王,十数个穿街走巷的便是个将,将王何其多也?要图大事,何必计较些些虚名?最好!”

又道:“既有定计,当议何处是个好,但凡有所思,便可复言。”

当时众人,或莫名知之,也有知,不可言者,复复切切,不能尽说。

两厢里战罢,明知张叔夜必不肯罢休,定挥军复来,赵楚命斥候日夜警惕,洒开三百里远近探报,倒将个丑郡马宣赞,似遗忘一般。也亏秦明不愿害他­性­命,早晚招待,却不教去。

这一日,众人正计较往去,有斥候来报,道是张叔夜败退,却不曾伤了根底,又将京东两路里人马,选­精­壮的来,自西首里,便在百里之外。

又有东来探子,道是青州府里也选­精­兵三千,自东杀来。

又问南北两路,倒是不曾见着官军踪迹。

赵楚吩咐琼英,道:“清风寨,非是久持之地,张叔夜既再复来,必不能侥幸杀退,你当引寨内女眷,寻往僻静处不可声张,待有去处落脚,再遣人手来唤。”

又教郑天寿同往,密谓道:“琼英必不肯久留,我固知你谨慎,当仔细周全,三五月里,定有计较,彼时使人来搬取。”

郑天寿领命而去,正是夜间,逶迤一伙人等,大都老弱­妇­孺,自寨内后山,往外头跳脱出去。

又教花荣,道:“听闻朝廷军里,有劲弩如川,最是攻城拔寨无坚不摧,只怕清风寨虽好,不能久留,且往东首,如此这般,先开了通路,只待破关,直扑青州府。”

花荣沉吟片刻,问道:“哥哥所意者,却在梁山泊里?”

赵楚知他伶俐机警,自不肯隐瞒,叹道:“毕竟朝廷势大,州府虽好,攻取不难,守之不易,强作这等出头的,百无一用。梁山泊,八百里都是水,易守难攻,毕竟江南战火,燕云大战,小小一处水泊,朝廷攻伐无功,自当围而不打,却看时机,彼时方是纵横时候。”

花荣不见梁山泊,也不好计较毕竟,又不解,问说:“既有定计,哥哥何须教众兄弟作难?斗阵厮杀,众兄弟舍得力气,若教谋划,却非是所长。”

答道:“要图大事,则比成,倘若江南势定,燕云变起,众兄弟莫不要作引军将领,倘若只肯听从吩咐,不是个好。更有此番聚义,因义气而,一言而夺,长此以往,定生嫌隙。”

花荣笑道:“便是正好,哥哥保重,东来青州军马,俺自败之,倘若打破青州府,愿为先锋。”

赵楚乃道:“只可怜兄弟经营许多年清风寨,往后不复一处繁华。此处也有贤良人家,只盼张叔夜果有爱民之意,不行损害。”

两厢别过,赵楚又教一­干­人等,齐齐聚了,道:“官军既来,此番一场争斗,厮杀最紧,自入夜,教关门紧闭,进出须仔细盘查。众兄弟麾下人马,须­精­明器械铠甲,粮草马匹,倘若势不可守,不可损害贤良人家,杀出清风寨,直取青州城。”

越明日,琼英自远处归,果然有个妥当处,本是山庙,教一伙泼贼抢占作大,琼英引女军杀散,郑天寿自在安排,她心有清风寨里,转头归来。

不及分说,关头来报,隐绰里大军杀到,旗头大号,果然又是张叔夜。

众人登城来见,晴雨方过,道里不见尘埃,倒将遮天蔽日的锦旗大纛,显不出十分威风,远看这来军,少也有两三千人马,原来官军前军到了。

石宝眼看,口中道:“前军既来,想必中军不远,待俺引一支­精­­干­,一把火烧他辎重,最好。”

孙安劝道:“不可,前番,早教他知晓我处最善奔袭,如今既有辎重,只怕比之中军看护严密,倘若贸然杀出,教他勾了,反为不美。”

那前锋大军,远看大旗,并不显出将领姓名,只打著一个张叔夜帅旗,赵楚情知官军里规矩,禁不住讶道:“张叔夜倒果然有些气魄,提拔个无名小校作先锋,只不知竟是谁来?”

邓飞道:“休管是谁,正好杀出,看有甚么端地。”

孙安神­色­肃然,目视那三里之外安营扎寨的官军前锋,口中道:“这一番排阵森严,甚有法度,当是先番困守二龙山的小将,数日不见,这等手段,竟越发­精­进。”

赵楚神­色­­阴­沉,心有所思。教众人道:“既是森严有度,不可贸然贪功,且看张叔夜来时,有甚么手段使来。”

那前锋军,更不贪功,只在西首里,排开了拒马木桩,作下一处营寨,足供一支偏军将用。

又半夜时分,再复一军开来,也不掌大旗,共在一处。

至天明时,众人看的清楚,这两支军,合约万人,将个西路锁住,更不即刻攻打。远看辎重营里,也不见军士往来,火头军只在鼓时,方见踪影。

又一日,不见张叔夜亲来,众人心下讶疑,不知所以。

再复过一日,远处飞来一骑,撞入前锋营里,看似快报,又不见中军到来。

赵楚心下难免焦躁,待要冲杀往外探看,西路处连营都是拒马,往东出,却与绕路的斥候无异,纵然能有得,只怕不可用。

傍晚时分,又不见那前锋营有进退,正待往寨内去计较,本是寨内的老卒,忽而仰面讶道:“前日投林鸟便少,昨日又少,今日竟成倍于昨,甚么的说?”

赵楚心头乱跳,却也不知终究甚么不祥,只好教各处严密把守小心提防,入夜时分,不敢解了衣甲,和衣而卧。

夜半时分,有夜风拂来,倏忽间,燥烟入喉,赵楚惊奇而问:“何处失火?”

不及察看,只看四处民宅头上,燥物借了风,熊熊灼起,倦鸟寒鸦,不知几千几万,四处连落,声调凄惨,原来那一身的­精­羽,不知教甚么燃起,夜空里,都是拳大的火团,每有落,便是一处火势。

寨内众人,有不知究竟的,只看漫天的火团,早骇破了胆,那城外官军,便在此时,发一声大喊,奋勇往关杀来。

这一处,原本也有先做的,众人不查火鸦之计,一时间,这里先损了大事。

赵楚又惊又怒,一面喝令四下里聚拢,心中更不得安宁,城外卷杀来的,当只那前锋营里,张叔夜中军,又在何处?

第七十二回 青天白日满地红

诗云:

炎黄传道魂是龙,子孙多处就英雄;

平生不爱百家传,倾心汉武并唐宗。

初啼­乳­虎啸山冈,十五擎旗闭碧空;

飞步夺得大宛马,雪夜击胡骠骑从。

一怒天子失颜­色­,本愿居胥铭长功;

今朝回首艳阳里,青天白日满地红。

话说清风寨里,教那张叔夜使个火鸦之计,两日里四处搜寻关内鸦雀,足系圆筒,壮以火棉,待落内里,饥肠辘辘,便就四处屋头觅食,争夺间,将那圆筒开了,火棉就了硫磺,一处点燃,千万鸦雀,便是千万处火源,一时熄灭不得,火借了风势,片刻灼烧,继而熊熊。

又那关外官军,两日里一番休整,兵­精­将悍,又有个功劳的贪婪心,一驱,辄如虎狼,眼见关头忙乱,有那骁勇的,口叼短刀,舍身杀上,片刻破开关门,蜂拥而入。

赵楚飞身上马,可怜手头却没个趁手兵刃,眼见大纛只在眼前,单手擎了,飞身上马,厉声喝道:“乃彼火鸦之计,休教乱了心神,且随死战,有何惧之?”

那战将,耳闻关已破了,团团聚来,赵楚情知只怕张叔夜一番安排,今日清风寨必不能保,当时悬了双鞭,一马当先,直往喊声处来。

远远只见官军蜂拥而入,这里放火,那厢捉人,人多势众,怕不能当,只好回马而走。

却教眼前一人挡住,睁眼看时,正是秦明那部将,排行三郎,俗名唤作个三宝的是。

这秦三宝,连日来得赵楚亲炙武艺,教授刀法,原有一身力气,如今更是个猛虎。但看他时,一匹健马上坐住,笑哈哈一手提了偃月刀,臂下却有一条大枪。

那枪,好是个宝贝,怎见得?

但看它:

映火如秋潭,寒芒尺寸闪;原是山神杵,今作杀人剑。

这大枪,通体熟铁铸就,长足丈二,刃有尺八,宽处比手掌,利刃似流星。上头一簇猩红的缨,风中动时,乱人的心胆。

秦三宝将大枪奉来,瓮声道:“只怕不能有合哥哥手的便利,山里有个破庙,俺自去玩耍,看它十分趁手,只管取来,正好杀敌。”

赵楚取在手中,怕有三五十斤重量,正是个妙用的。

心下不敢喜悦,一手持了,道:“最是个好!且随死战,休教众弟兄走脱,待俺杀出个路,报仇有时!”

石宝几个,毕竟坐骑不比火焰驹,眼看赵楚回身往东杀去,慌忙喝令随从,一声喊,泼刺刺而来。

却复来东门外时,前头一声号炮,火光四起,映出东方一片白,只看两个上将,万众簇拥了,那帅字旗下,张叔夜扬鞭笑道:“走投无路,反贼何不早降,徒教死战?”

赵楚眼见这里,密匝匝不下数万人马,情知冲突不得,回身又走,心道:“这两个老儿,果然早有安排。”

当时西门关外,军卒如麻,引头一个大将,正是井木犴郝思文,持枪拦住去路,喝道:“将宣赞又在何处?倘若不曾损害,留你全尸。”

恼起个邓飞,飞马而上,叫道:“有何本事,敢说大话?”

石宝叫道:“今危矣,休论征战,杀出最好!”

郝思文大笑道:“不意竟中鹏举妙计,看往哪里去?”

他知石宝本事,不敢接锋,避而不战,军中涌出刀斧手来,又教弓箭手攒­射­住阵脚,席卷滚滚,后头又添不绝的生兵,清风寨内,两头掐断了去路。

毕竟狭窄处,官军人多势众,那张叔夜又驱使大军一部杀入东门内,关头弓箭手­射­住阵脚,缓缓万军压杀而来。

赵楚心下大恨,张叔夜瞒天过海,分明自家已在清风寨外,偏生教那岳飞引军,他却自在中军帐里调拨大军两路围困,毕竟寨内人手不足,斥候不能探查明晰,这一夜,竟入了绝境之地。

只他也知,今日之事,若不战死,便就被擒,既有死心,哪里肯有半步退后?

一手擎住大旗,正有晨风,猎猎吹响,一手将着大枪,冲撞官军人手稀薄处,所过之地,尽是死人,厮杀盏茶功夫,不知身在何处。回首望时,只一个秦三宝紧随,不远之外,琼英渐渐不支,她那亲军,却竟不见折损。

细细看时,原来他在寨内几日,不以另眼待女子,当是言传身教,那好汉们,素来学他,舍命将这一支女军挡在内中,但有险峻,将身扑之。

赵楚心内,又喜又痛,拨马回身,大呼死战,有好汉叫道:“哥哥何必回头,眼前便是东门,杀出重围,留有用之身,自有报仇之日。待二十年后,小弟们再复来哥哥马前,依旧这般!”

赵楚道:“若有惜命赵楚,天地间无立足之地。宁愿同死,泉下并行!”

厮杀浓处,不觉旭日东升,果然是个万里无云,所困好汉,渐渐聚拢大纛之下,也有三五百人马,这一团,那秦三宝一身都是腥血,三步之外,扑鼻腥臭,只觉眼前一空,抬头看,大喜叫道:“哥哥且看,早在城外,待俺荡开出路,大好山东,多有驰骋之地!”

众人看时,果然眼前早无杀不尽的官军,只后头一彪人马,骁勇非常,几个将校,驱驰追来。

再听城内,杀声正酣,赵楚心道:“既许以义气,不可抛却,空有一身力气,留来何用?遑论倘若果然走却,要行大事,只怕无人!”

当下勒马而止,缓缓道:“既许同死,不可抛却,众兄弟只在外头歇息,待俺再杀路来,接应众家弟兄杀出重围!”

不待回应,一声闷响,琼英毕竟体力不支,倒落下马,乃命女军照看,一言不发,返身便走,身后得得蹄声,原来秦三宝自随他作了亲军,须臾不肯远离,此时舍命随来。

那官军,竟见他二人返身杀来,有悍勇的大喜,迎面绞来,只毕竟本事不及,马行五步,尸横遍地。

再复入关,城头投鼠忌器,乱箭不敢纷纷落下,倒教他两个往纵深里杀入,迎面撞见一人,快马纵横,披靡无敌,却是石宝。

三人会和,石宝心叫惭愧,又依了后头,奋勇杀入。

周圈走一遭,待将众人寻来,点看军士,折损大半,便是赵楚,一身创伤不下十数处。

不及絮叨,略略有一口气在,辨明东向,赵楚又复杀出,再出城时,回头只三五十骑跟随。便秦三宝有神力,双臂使刀,也失了七分力气。

赵楚乃命邓飞王英引众往前而行,邓飞待劝,厉声喝道:“百战,有死而已,何必复言?城内弟兄,俺自接应,脱困儿郎,尽在汝手!”

再复入城,官军纵有骁勇的,骇然而走,不敢接面。

又寻众人时候,人马再折小半,孙安心神大恸,悲声叫道:“可怜许多弟兄,如今尽都折了!”

不及叙话,那官军里有刀斧手,将畏战之将,砍杀数员,原来张叔夜看这一行势不能当,军心渐渐摇动,当时取了令箭在手,亲来督战。

复又上马,冲突再战,那张叔夜乱军外看得明白,一面骇然赵楚竟不见损力,心生一计,教东厢军将岳飞:“休拦他,这贼既许兄弟义气,断然不肯抛却手足,将那不能杀出的,休教走脱,死死困住,却看这大虫折了力气,正好拿他请功!”

又教观战关胜诸将:“但看有悍勇的,可截杀便休让脱!另须看得仔细,这贼倘若力怯,便就一起困他,生死无论!”

又复杀出时,外头一众人马,教些官军咬住追赶,秦三宝虽有勇力,毕竟无谋,即就邓飞,不能排兵布阵。

回头时,城内厮杀未歇,听那喊声,又点看人马,大半都留在里头。

乃命孙安,道:“接替邓飞,须教外头弟兄周全。”

再看石宝,这人平生不怕死,走马灯似城内走不知几多圈子,一身伤处,都在要紧地带,面容潮红,气喘如牛,又看王英等人,若无一口气在,早已昏死多时。

当时命道:“独我一人便可,休要折损!”

孙安劝道:“可引三五百弟兄,也好护卫周全。”

赵楚道:“平白折损­性­命,济得何用?”

不待回应,飞马入城,石宝几人,昏沉沉又要随从,孙安只得教人拽了他几个马头,咬牙切齿一横心,往外头杀来。

但说赵楚独骑入城,正合七进七出,那劈面官军,教他杀寒了胆,不敢阻拦,只好放开,却有伶俐将校,上下吩咐,道:“这次既又入城,合该我等贪天之功,何必将大好I­性­命,在他马前舍却?只管教弓箭手把守城门,待他再来,乱箭攒­射­便是!”

这里城门,本便不是坚实的,一番死战,早已轰然倒地,官军也无可凭守。倘若好端端有时,将那城门紧闭,困也困死里头。

再入战团时,便是张叔夜,手脚也冰凉,以手扶额道:“这厮莫非铁铸铜浇的身子,石磨火锻的心肝,如何这般悍勇?当真世间第一人也!”

看那赤马如火,艳阳之下,三丈之外,灼气便息人的气。大枪到处,不死既逃,刀斧手弹压不住。

张叔夜细细看之,看那红马红人,身被刀伤数十处,暗叫弓箭手里善­射­的:“但有时机,­射­杀便可,功劳薄上,记你第一!”

那弓箭手几个,跃然大喜,往锦旗影里掩住身形,快眼看地明白,觑个空闲,瞄地正准,一箭没入赵楚手臂,一箭再中胸膛,又复一箭,刺破甲绦,让过腰眼,寸许都进了腹中。

赵楚这来回决荡,四肢百脉早已麻木,灵台中却愈发空明,正这一箭,疼痛清醒,低头看时,嘿然吐气,迎住这最后一拨的好汉,将那大枪,掂在马鞍上,咬住箭簇,扬首吐处,落在尘埃里。

又将那腹间箭杆,一把劈手拽出,肝肠横流,粉­色­通明。

那好汉里,尽皆大哭,叫道:“哥哥有用之身,明情张叔夜老贼施毒计,何必为我等不恤身?但去,此生无憾,来世还当鞍马之下,以供驱驰!”

听闻此言,赵楚勃然大怒,厉声高叫道:“单你等有义气,偏生赵楚贪生怕死?勿复再言,但有一人在,不肯丢弃!有赵楚在,便有今日义气在!”

一时间,众人奋发十倍勇气,披头散发,跣足刺面,双手挥不得刀枪,便合身扑上,以口齿,吞噬般咬杀敌手,死战半时,方行三步,遍地残肢,大凡断耳失目地,血海里漂流而起,触目惊心。

这一番,那张叔夜只觉一身的­肉­皮里,生出坟丘,满心冰凉,只一个声调心内叫道:“放着这般仇视朝廷,践踏法度的,今日若不能杀死,必成国家之害!”

又看关门便在眼前,他也不敢舍身往上,远远喝道:“休论死活,乱箭攒­射­!”

那好汉里,一个满面血污的,早断了一臂,口中衔刀,腰悬三五首级,大声而笑,道:“老贼不知人命贵贱,只听旁日里说是爱兵如子,原来乱箭攒­射­,不怕你家犬子丧命?”

继而十人大笑,继而百人大笑,又继而,似千万人大笑,只将西天丝缕白云,无颜敢看,悄然隐匿山后去了。

这一群汉子,眼见生死在即,尽皆被伤遍体,浑然却不知,便在百倍千倍于己的敌阵里,口衔断刀,手挽人头,放生畅快大笑,有人高歌,道:“老爷落地泼皮身,恶名如雷骂山东,他人视俺作牛马,俺看朝廷似蝗虫。胸中有义气,颈血赠英雄,俺家哥哥看青眼,就保哥哥坐龙庭。”

张叔夜又气又怒,厉声连喝放箭,一时间,刀斧手砍瓜切菜一般凶神恶煞督战,那官军只好松开弓弦,这歌声,戛然而止,却又有一人,嘶声又歌。

复又死,却又歌。

赵楚心如刀搅,蓦然一声暴喝,再往前杀数步,正在门洞之内,城头弓箭不得落下,眼见脱困在即,众人一声大喊,赵楚回马断后,又复杀出重围。

此时,城内再无接应的,那官军衔尾追来,且战且退,忽又见前头厮杀处,花荣箭壶里空空如也,一身白衣,染作夕阳落冈,又有一将,死不恤身,正是打虎将李忠。

赵楚但觉一身力气缓缓消散,心下一狠,扯住流出的肝肠,巨痛又起三分力气,却那肝肠,甲绦勒不住,当时扯出一条布带来,便在甲外,将那肝肠盘住,歇缓出几分力气的石宝众人眼见这厢,即来接应。

那官军里,便那恶战的,方才也见了,有见识的,知赵楚强弩之末,却看他血火里煎熬的杀神一般,竟盘肠要战,双腿瑟瑟,不敢急迫杀来。

却有官军里,白甲小将持枪而出,挺枪刺死几个怯战的,厉声喝道:“倘若不肯为国家出力,军法不容!”

他既有勇力,又有威名,众军不敢不从,登时又将数十好汉困在内里。

赵楚看得清楚,那官军十分有心,并不即刻剿杀,只钝刀一般,将些好汉,分明虐杀,待要返身再救,异变突起。

只看那好汉里,挺身拥出一个,面­色­看不得是谁人,高声叫道:“哥哥有义气,只这贼人,着实太多,宁耐教哥哥千金之躯,为俺们平白害了轻重?如今既不能生,众兄弟何不死战,青天白日里,大好水土,正合葬着你我的身!”

一言既出,从者大笑,口呼杀贼,纵声高歌,飞身往那官****枪丛中一跃,不过眨眼一时,尽送­性­命。

赵楚目眦欲裂,只想呼喝,早哑了嗓子,快马杀回时候,唯那呼者,教他取将出来,情知活命不得,心中悲痛。

那呼者却面­色­如笑,委顿马前,奋起最后一口气,问道:“只问哥哥,俺可算得好汉?”

赵楚看他拭了面上污血,登时认出,正是以家小为念离了清风寨的,却不知他何时归来。

当时点头,道:“上不负爷娘老小,下不复弟兄义气,百战而死,自古英雄好汉,皆如兄弟一般,如何算不得?”

那汉荷荷做声,大笑三声,掉转刀口往脖颈里一扑,登时气绝。

赵楚心痛,却目无点泪,缓缓道:“今日,兄弟既去,明日,底下相逢,俺却不悲伤,有如此弟兄,苍天不负俺来世间一遭!”

那官军里,有来抢功的,当是这汉也是个头领,却挥刀将这汉首级枭了,欢喜往腰间要悬,正是个偏将。

这一番,赵楚炸裂了肝胆,催动战马,往那人身处便杀,厉声叫道:“贼子休走,还我头来!”

那将大骇,慌忙便往人丛里便走,一面喝令部下阻挡。赵楚只看著他,那大旗卷在手中,右臂挟了大枪,但有挡路的,一枪刺死,挑在上头,如扬灰尘般,望定天空里一丢,连丢十八人,那将身前,已挡住了一员大将,青袍金甲,大刀关胜。

赵楚哪里管他,一心只要那一颗首级,一旗卷去,却落了空。

睁睛看时,便将那枪,并了火焰驹,再添勇气。

那马,奔腾如虎,蹄刨半壁风烟;

那枪,迅猛如雷,劈开一轮红日。

这一马一枪,化作一道红影,只听当一声响,关胜闷哼出声,背后里郝思文骇然叫道:“堤防短兵!”

关胜也瞧地清楚,红影里赵楚一手丢开那大纛,背后掣出金鞭,望定天灵盖落下。慌忙让开要紧处,后心里护心镜砰然破碎,一口甜腥不能阻挡,五脏六腑移了位,眼前金星四溅,若非马快,又一枪早丧了命去。

那大纛,本丢在空中,这迅雷一击已毕,仍尚未落下,赵楚带了金鞭,单臂一卷,又复落在手里。

这一合,伤了关胜,再不能战!

便这一番,那好汉里,又返身杀回数十条来,挥刀见人便杀,厉声高叫:“贼子休走,还我头来!”

关胜威名,军中盛传,竟一合伤败,几丧命枪下,那抢功的将,看呆了眼,教赵楚飞马赶上,喀嚓枭了首级,又俯身取了那好汉首级,低声念道:“好弟兄,险难处,便同死,有生路,辄同生,倘若就死,愿以青山一处,再复聚首!”

那数十条好汉,步行杀入军里,劈手揪住官军里骑者战马,再复一刀,砍断两截,飞身上马,啸聚赵楚身前。

当此时,寨里聚义千许好汉,只五百余生在,眼见官军心胆俱裂,趁隙往东再退半日,前有乱山,急切钻将入去。

且不问花荣如何回身杀来,也不问李忠怎生赶得及到,且看这清风寨里,火势将土木也燃着了,本是极骇人的,却张叔夜并不多看。

教他心冷的,这青天艳阳,灼灼如花,满地通红一片,非是火燎,也非光亮,那舍命以一当十的草莽汉子,虽生者已远远去了,他眼前,却似千百倍蜂拥而出,化作桀骜骁勇的鬼影,尸山血海中,便在这寨内外蹈舞。

这正是:

虽有上将满腹计,奈何好汉有强颈。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谋夺青州府

诗赞:

暮雨萧萧入夜天,州府华灯未初眠;奋勇砥砺壮士在,平明擎到出五关。

且说赵楚引残军五百余,眼见暂且脱了官军的困遁入深山,好是一片去处。

正是这山,本是赵楚命人探查明白,林茂峰险,连绵百里,纵然官军搜索,不有三五日不能过。

此山中,绝无行道,只草地里参差绿草,遍行踏过,狼藉满地。

赵楚身有重伤,本在厮杀时不曾觉出,如今行动,浑然一身骨骼散了架子,虽是咬牙前行,一身冷汗,潺潺而下。

石宝断后归来,语与之道:“哥哥,只怕人踏马走,一路痕迹,教那官军追将上来,脱身不易,当分散而行。”

赵楚嘿然笑道:“倒是无妨——他在寨里一把火,倒也­干­净利落,如若这深山老林不可遽然而起火,只消挨过半晚,明日便可离开。”

石宝吃了一惊,忙问:“计将安出?”

赵楚摇摇头,叫过花荣问道:“兄弟如何来此?”

花荣道:“自出了寨往东而来,半路里眼见彼处早有埋伏,心知寨中人手甚少,自知倘若人在,便也都在,舍却打探,专在等候,沿路杀了官军斥候,因此待喊杀声起,便就转身回来。可惜人手不足,只好看他坏了根据。”

渐行山中,赵楚只是不讲个去处,众人虽明知他定有计较,难免心内焦躁,正不知所处时,邓飞自后赶来,引了一行人马,面有火『­色­』,难掩疲惫。

众人看时,正是孙二。

孙二道:“眼见厮杀正起,本要引弟兄杀出接应,只看人少,又见哥哥引了众家弟兄退走,当时暗地里潜藏,待官军分出­精­锐追赶,半路里设伏截杀,将那一拨人马,将领杀死,余众尽皆杀散,于是赶来。”

又有山林里行走汉子,将那草『药』取来,略略将伤者敷了,看那天『­色­』,已入夜里。

赵楚乃命众人歇息,教众人聚拢了来,手指东方道:“眼见青州府便在眼前,众家弟兄可在此歇息一夜,待明日时,尽遣人马杀出,待入官军营里,冲突不可怠慢。”

众人吃了一惊,阮小五忙问道:“却非要去青州府么?如今只这五百余弟兄,倘若再陷重围,只怕脱身不易。不如便往青州府里,也好将养,待重振旗鼓,不愁张叔夜不破。”

赵楚解开衣甲,军里颇通医理的,合那女军几个,剪开创伤,内腑挤压整齐,敷以伤『药』,片刻整齐。乃道:“正要取青州府,因此声东击西——且看如今你我弟兄,虽败于清风寨,毕竟不曾折了根本,朝廷里如何安心?青州大地,并非十分广大,却非张叔夜区区万人可搜捕得完,若不教慕容彦达那厮作个帮手,青州府内也有军马整齐待发,如此取青州府易,倘若坚守数日,却非你我能得。不若调出他心腑,陡然袭击,城内歇缓些时候,再有去处。”

此时,张叔夜军也已疲惫不堪,张乃知兵之人,也知这半日厮杀,麾下已破了胆,又有前数日里,青州军马为他所挤压心怀不满,当时不敢胁迫,只好教整军,便在这清风寨东门外安下营寨,一面教­精­细­干­练之人往山内探查消息,又教擂鼓升帐,要安排吩咐。

待点查了上下,张叔夜乃道:“一面令飞马往青州府去,休教慕容知州怠慢,这一行反贼,一身是胆,倘若州府失却,朝廷面目无光,也教那三山五岳的居心叵测之徒蠢蠢欲动,只管教他安『Сhā』人手,固守州所便是。另遣一支小军,传令各处州府,无论军马多寡,必定遣出人手四处探查,画影图形,休教反贼零散逃脱。再教三军整齐歇息一夜,明日时分,遍搜山野,倘若无功,放火烧山。”

青州将领,霍然而动,他些本是当地的,火烧清风寨,不知几家贤良命丧其中,又若烧山,便断许多人家活计,如此行事,教土人知晓,青州内行走,怎生见得了人?又若那猎户之家不能存活,又行造反之事,罪责便又他等身上着落,彼时张叔夜自有功劳,可怜青州将士,平白再落劳苦,难不成再教折损死伤?

宗泽知晓这些心意,颇为张叔夜行事狠辣不耐,便道:“山林,本乃许多人家活计所有,一把火倒或可掠夺功劳,倘若『逼』迫贤良人家从贼,张太守倒累功遣上,此处军民,莫非再担­干­系?如今贼众,只数百而已,满山遍野,也无处藏身,何必强取本地土人活计?”

张叔夜怒道:“便是这等纵容之心,方有贼人横行,何必复言?”

宗泽挑起眉目,遽然而怒,便是青州将领,犯了上下纲常,拂袖喝道:“既是太守行事有策,我等不复阻拦,青州之事,都劳太守一心,就此告辞。”

张叔夜勃然大怒,喝令帐下军士:“贼人未曾剿灭,你等先生离心,欺朝廷法度乎?欺下官刀无锋乎?但有敢言退却者,以贼众视之,圣上面前,也当得住分说!下官既负皇命,自当尽心竭力,剿灭反贼,翻覆之间耳!”

宗泽毕竟老迈,又非清流里中坚,眼见张叔夜心意已定,只好道:“只好就此整军歇息,待明日时分,倘若不见斥候回报踪迹,再行商议不迟。”

待众将去后,张叔夜闷闷不乐,半晌叹道:“竖子安知大势,深山老林,许多人家活口,我安能不知?”

一厢里小将岳飞便问:“既如此,太守怎地行此下策?先教青州众人心怀不满,又『逼』迫民众从贼,此非无智也?”

张叔夜长叹苦笑,手抚岳飞后背,道:“鹏举,良将之才,只是汝毕竟年幼,又非朝廷里重臣,安知天下大势。我非心怀歹毒之人,如此害民之举,安能不知?”

岳飞迟疑道:“既如此,愿闻太守高见。”

张叔夜目视岳飞良久,默然点头,忽地道:“鹏举,山东反贼剿灭,你若情愿,可随我往彼处去,这行军之策,我无一计可教,却这大势,非是要学便可得。倘若不弃,往我帐下,三五年可成栋梁之才。宗太守垂垂老矣,却不减坚韧豪迈之心,此非是不好,毕竟于大局无补。你且看如今朝廷,『­奸­』党当道,不知内外。如今朝廷既联络金贼攻辽,想这辽国,百余年来,日渐消弭,早不能成大事,倘若要灭国,只管十年生育,十年训导将领,二十年可成事,何必与金贼勾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汉家天下,肥沃繁华,自秦汉来,记有匈奴,又自唐以来,突厥如狼似虎。更遑论诸胡作『乱』,中原生灵涂炭。如此观知,这等虎狼之心者,焉能不图我汉家天下?大辽病入膏肓,只这金贼一国,便可灭之,何必与我朝廷联手?”

岳飞吃了一惊,遽然而惊,忙问:“既如此,彼所图者,何也?”

张叔夜冷笑道:“燕云之地,早无汉家风骨,彼处人马,如蝗贼一般,纵然童贯有许多手段,取了这一处地带,鞭长莫及,如何能得?金贼里,也有远大高见者,知晓他国里,虽有悍将­精­兵骁勇十分,怎奈兵甲不能备足,更有我朝虚言数百万军马,他必不敢果然长驱而下,如此燕云战事,一则图我­精­铁盐米,二则探看我朝­精­良兵马战力,倘若此二事尽为他所知,中原之地,只怕又复晋唐之后,生灵如刍狗,坏我大好河山也!”

岳飞毕竟年幼,不知这等大事,只是不解。

张叔夜叹道:“如此,我朝内有反贼,外有胡虏,内外交困,如之奈何?只朝廷里,自许清流,夸夸其谈者十之七八,又有无谋『­奸­』党『乱』政,我虽一方太守,无可奈何。只好任凭这一身功名,哪怕万人唾骂,急切剿灭这山东反贼,伺机弹压江南方腊,如此,备军河北,以防金贼。非是无有爱民之心,眼见汉家天下,又添烽火战『乱』,倒教下官怎生个计较是好?”

岳飞慨然而拜,道:“太守苦心,俺自知知,愿为太守前驱,日后驰骋燕云,不辞马革裹尸。”言罢又甚迟疑,道,“只是宗太守与他众人不愿,莫非果然要弹压不成?俺看这一拨反贼,骁勇无双,更有知兵之人,如若教他得知我军里纷『乱』,反为所图,只是不好。”

张叔夜笑道:“他等无谋之人,只要成事,那慕容彦达贪婪之心,又有禁中贵妃相助,青州府,必不能长久驻之。此人不知兵,也不知治民,我若以大半军功酬他,青州府,当入贤良手中。彼时,以钱财付那山民猎户,区区卑微愚民,能济甚么大事?如此,青州安,日渐京东两路安,徐徐图谋燕云,困剿金贼,教以王化,不有数十年,大事可成。”

言罢,无限惆怅,又语与岳飞道:“此事说来翻覆般容易,却要许多时候,只怕两路方定,我已不在人世。鹏举贤良方正,大好快事,当负你等之辈。须谨记,只为我汉家天下,大宋朝廷,便是毁誉一身,有何俱之?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成大事者,有美誉赞之,也有毁言污之,若计较这斤斤身外之物,无非一介『­妇­』人耳。”

岳飞不能甚解,却觉此言甚是有理,当时心内存住,道:“虽不能一时得解,却觉太守之言,暮鼓晨钟一般,俺自徐徐习之,缓缓知之,定不负太守苦心教导。”

张叔夜心内大定,教他先行歇息,自家静坐半夜,黯然叹息不已。

待天明时分,张叔夜也不升帐点将,只教左右传令,埋锅造饭,一时间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半日厮杀,那破了胆的官军,方缓缓收心,正讨要了­干­饭,忽有东方烟尘卷来,一彪人马,不过二三百人,却挟怒而来,当先三个凶汉,当头的黄马大刀,势不可挡,挑开了营寨,直冲横撞,眨眼间杀入中军帐外,再复一把火,登时纷『乱』。

众人视之,此人十分有名,便是那石宝。

又他之后,一人持铁链长枪,悍不畏死,只求杀敌,虽无石宝十分本领,奋勇尤有过之,一言不发,斩将夺旗,也不可挡。

此人众人也知,唤作火眼狻猊邓飞。

再后又有一人,烈马红袍,面如冠玉,飒飒英风,一见倾心,一把长枪,纷纷落如梨花,又有长弓,腰悬箭壶,俯拾灵捷,本是将门后种,青州良将,人称小李广,神『­射­』举世无双的花容便是。

这三人,引轻伤一行骑军奋勇杀入,趁了官军不备大杀一通,临去又添一把火,休说那辎重折损,便这口边的­干­饭,再也饮用不得。

待去后,张叔夜着实不知怎生个安排,他不曾料想这反贼一众半日厮杀尽皆带伤,如今尚仍能厮杀,如此悍勇,着实平生仅见。

“如此好汉,不能为朝廷所用,甚憾!”宗泽目视这一骑未损的骑军扬长而去,由不住怅恨交加,黯然摇首叹道。

张叔夜见一顿饱餐不得,只好又命安排,再吩咐将士,四面撒出斥候探子,好是不易好歹将口边的吞食,急令三军起行,浩浩『荡』『荡』往山内杀去。

行不半路,后头辎重后军陡然大喊,不片刻又有烟火起,传令兵疾驰而来,迎面报道:“那反贼,俱在身后,趁了我军不查,将粮草焚烧十之二三。”

张叔夜道:“往西去,便是广阔大地,无处可藏身,贼必有所图。更有贼首不曾出面,彼既中伤,安能反复再三寻衅?当是要『乱』我军心,只管警惕慢行,不必复言!”

又行不数里,半山道里,一声喊,杀下数百人,张叔夜视之,当是反贼全部,大喜便教合围剿杀,不防那军只侵略接触,山头一声鼓响,缓坡上冲出数骑,乃是石宝等众,竟一个不少,便是女将琼英,也在其中。

待要合围之后,这数将并不分兵,合在一处,自东杀入,自西杀出,穿凿而过,又复扬长而去。

如是再三,张叔夜点查辎重,折损不浅,又看粮草,教那反贼抢劫许多,要合围时,不知这贼众落脚,便如狼群,进则凶狠,退不流连,休说捕捉,折损一个也不曾见,反倒将军中将领,带伤者不知凡几。

这一日,眼见天『­色­』昏黄,那一行军马,便有伤在身的,歇缓大半,又自西杀来,入了东山。张叔夜毕竟不能安心,不见赵楚,他心有忌惮,有将来贺,道:“那贼酋几日不见,想是早已崩亡,待寻他尸首,正好请功。”

张叔夜心有不悦,却灵机一动,命三军齐声高呼,道是贼酋已亡,降者可面杀身。

以张叔夜猜测,这等草莽里人,意气用事,安能忍受此番作难,当时命三军各自警惕以防夜半劫营,却不防天『­色­』将将晚时,营外火起,却不入来,火光里一将跃马持枪大笑,道:“张叔夜老儿,可见肆虐京师的赵大郎?”

本他军令下时,那官军里将士,自有当真的,只当那凶神早已丧命,如此火光里看的清楚,便那一身伤痕,也不见了影踪。

登时军心哗然,一身疲惫的,骇个半死,终究不曾杀入,方略略安心。

又不片刻,东首里行来一行人马,打了青州府军马旗号,迎入内里问时,引军大将笑道:“只听这数百反贼,太守竟奈何不得,知州乃命来援。”

张叔夜心内大怒,又不好拒绝,只好教安排歇息,道:“正好依靠,天明时分,四面埋伏,就此不动,待他三五日,且看这贼自投罗网来!”

只他等哪里知晓,赵楚伤势颇重,哪里能片刻便好,强自装束了,方按捺疼痛归来,孙二自外间里来,道:“青州军马,大半俱已来援张叔夜,以俺看来,这州所里人马,如今不过千余。”

赵楚大喜,急命上下点查,整束兵马,便往青州府里走。

石宝道:“这里有了变故,那州所里,安能大意,只怕这些许人手,便是入城,当不起外头张叔夜合围。”

赵楚笑道:“念奴入城,已有十数日,入城不难,待三五日后,众家弟兄一身伤势痊愈,方是行大事好时候。”

众人虽知崔念奴手段,只是不信数日之间能取一城,只是赵楚心意已决,只好暗自吩咐俱各警惕,撤开左右斥候,恍如山野里风,卷往青州府里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小儿牵牛

诗云:

山有狂风野有湍,浪子哪个对愁眠?古来女儿多壮志,飒飒流芳赋人前。

又云:

雄心不分女和男,一朝平计看花垣;妙手取得乾坤漏,鱼目混珠谁可怜?

却说赵楚一行,席卷而东来,正是夜半时候,林静野寂,偶有风枭桀桀,也有楼鼓声声,随风袭来,入耳可怖。

这一行人,马衔环,俱无声,眼见眼前影影憧憧,灯火在望,知是青州府,乃止步郊外,彼此商议,石宝道:“何必计较,看他州内人马,俱都离开,正与那张叔夜一处,不如予我三百人,衔刀登城,旦夕可下!”

孙安似略略知晓赵楚心意,也道:“石宝兄弟悍勇,路人也知。只是要取青州府,只我弟兄一处数百人,便是取得,如何守得?以洒家见来,只消平明时分,趁虚而入,莫教慕容彦达知晓,歇息几日,待各自痊愈伤情,自内杀出,却非最好?”

倒是花荣,来问赵楚,道:“只看哥哥四处布置,当知归路却在何处,也好过如今惶惶无措,也教弟兄们安心。”

赵楚不答,反问阮小五道:“五哥此来,二哥处有甚么妥当计较?”

阮小五道:“水泊里探听仔细,那白衣秀士王伦,眼见林教头上山,又将家眷搬取,不知怎地,十分不待见。有闻教头与哥哥交好,左右为难,如今林教头,后山里小头领,手中并无大权,若要上山,不须内应,且看花荣兄弟手段,一箭杀了那狭小肮脏之徒,拥哥哥做个寨主,并不十分为难。哥哥不问,俺也不曾细说,放着有二哥在彼处,水泊梁山,管可长驱直入。”

众人方知赵楚计较,原来却在那闻名已久的水泊梁山里。

孙安忧心不已,道:“洒家也知王伦那厮,十分不是个好汉。杀他容易,以我等兄弟在,要破官军围剿,也不十分难。只是客不压主,倘若无端杀却那白衣秀士,平白于哥哥清名有损,往后招兵买马,江湖里好汉侧目,不能便宜。”

阮小五发作焦躁,叫道:“大丈夫行事,左也顾忌,右也忧心,莫非只图个名声,倒要众家弟兄奉王伦那厮做主?如今,事危急,取青州府当是要紧,后有追兵,前有拦挡,眼见天明,计较这许多作甚?!”

正此时,野风过林,陡然花荣一声低喝,扬手掣弓搭箭,只看黑暗里幽森森林间便是一箭,脱口喝道:“哪里来贼子,敢有觊觎窥探之心?!”

那一支箭,无声无息,众人均不知要落何处,只听那树梢里一声惊呼,坠落一团黑影,隐没黑暗中,恍如一体。

花荣吃了一惊,不想世间竟有这般躲闪得了他有心算无心的一箭,待要掣弓在开,那厢里慌『乱』声叫道:“莫开弓,都是自家兄弟。赵家哥哥,时迁在此!”

花荣尤不肯松开弓弦,羽箭平指发声处,目视赵楚。

赵楚笑道:“诚然便是时迁兄弟,这厮也忒胆大手快,花荣兄弟箭下,只怕他是头一个可脱身的。”

那厢里讪讪蹩出个­精­细汉子,众人大都不识,只看他滴溜溜一双眼眸『乱』转,形容如猿猴飞燕,又见竟能自花荣箭下脱身,便添倾心。

这时迁,虽堆出一脸的笑,毕竟将花荣那羽箭盯著不敢有须臾快慢,待挨近时候,众人方见他额头冷汗如雨,分明果然骇然至极。

至此,花荣方将那羽箭下弦,拱拱手已示歉意。

赵楚问他:“兄弟如何至此?”

时迁惊忙未定,搓手叹道:“自那日与哥哥失散,俺便觉这般行事,倘若随了哥哥只怕处处添『乱』,便想这青州府一处繁华,倘若哥哥于彼处事成,俺在这里放火烧城,也是个出力气的。若事不能成,俺也在这里一把火,号称数千大军已入城,最少牵扯官军不能全力来攻。哪想自入城后,内里懈怠防备,虽有万余人马,却无征战之心。本无策时候,哥哥曾说有个娘子,十分了得。因此便在城内做起老本行,招惹来引,前几日里,便是哥哥于清风寨外厮杀时候,教这娘子设个圈套,正将俺一把钩挠拿住,分辨俺言语,托以要事,告以哥哥行事,便在此处等候。”

赵楚忙问众人周全,时迁笑道:“俺平素不肯服人,如今见这三山五岳的弟兄,各自倾心。只这一位娘子,青州府内好是行事,先以剿功挑拨慕容彦达那厮心腹,教他整日分说谗言,又不知哪里来许多人手钱财,勾连城内好汉,便是牢城营里死囚,也教她许以重事,只待哥哥入城将养几日,偌大青州府,好行一处大事。”

问他仔细,他却便不知了。

赵楚沉『吟』片刻,道:“念奴计较,正得我心。青州府,只可作将养之地,如今不宜攻取,时迁兄弟机敏,当知城内往张叔夜处粮草辎重,几日运往?”

时迁自袖内取一片锦囊,摇头笑道:“这等­精­细­干­作,俺哪里肯用心,都在大娘子心内计较。她有一策,教小弟这两日便在此处等候,只说待哥哥看这锦囊,自有主张。”

众人不由心奇,这时迁,不揽功推过,只看他容貌,谁知竟是个这等­精­细的人。

赵楚取那锦囊内片纸,看时,上头如此这般略略分说,后另有片纸又道:“如今事危急,大郎既已有冲阵斗将之名望,当再有惦念众家弟兄周全之计较。这一番说话,莫教外人得知非出于他人之手。江湖草莽,个个豪杰,叵料后日也有居心叵测之徒,若是大郎只一身本领,却无临危济难手段,必然生事。”

言辞之间,颇多转折,赵楚心下笑道:“便是念奴,方有这等心思。只她关心却『乱』,哪里用这功劳,累计俺江湖里声望。”

便将那主张入城的计策,教众人都看了,私房的说话,自然私藏。

众人传看已毕,只觉这崔念奴行事算无遗策,又深谙人心,当时心折。

石宝便道:“既有此计,眼见天明,不如依计而行,早些入城,也好心安。”

于是吩咐已毕,时迁道:“以大娘子计较,此处也是个险要地带,正好行事。只是张叔夜­精­细,倘若尽数入城,须骗不过他眼目,当使一­精­细弟兄,引一部人马,好在外头将养。”

孙二笑道:“此处俺颇熟知,便就俺去,只等几日后城内火起,一起杀出最好。”

赵楚便选了两百伤势不能痊愈的汉子,尽将战马交予孙二,有时迁引着,秘往一处藏了,回头又引这三百余人马,假作五百,山后点起火把,明火执仗往城门口来,迎面一通箭,『­射­』杀城头巡逻军士,放声叫道:“放着你这贪生怕死的,快将青州府拱手献上,若敢不依,打破城池,­鸡­犬不留。”

此时,赵楚引众人,都在黑暗里隐藏了,众人心下都道:“好是计策,只是不知这城内的官军,果然能依计出城迎战?”

不想这一头孙二搦战,城头一声号鼓,火光里汹涌出几个大将,往城下看的清楚,各自笑道:“正是我等建功立业时候,这等残贼,也敢打城,休要教走脱!”

毕竟清风寨一战,山东大地遍传悍勇名声,城内官军虽知自家人多势众,不敢大意,细细查看果然不曾有埋伏,有一将笑道:“张太守处,传讯这反贼只五百余众,如今看他,尽在此处,只管紧闭城门,待俺引军厮杀,擒拿反贼,都有功劳,休要争夺!”

余者不忿,却不敢驳他,这将本是知州府里的出身,原本并无许多功劳升迁,谁知这几日里,不知使甚么手段,那知州府内文案长吏,都言他的好,因着青州将领一番征战死伤无算,倒将这防御使的职差在他头上着落,进出知州府十分便捷。

当时这防御使点起五千人马,看那孙二城外不曾走开,暗暗大开城门一涌而出,火光里人头汹涌,都要建功立业,又教孙二一通『乱』箭『乱』了阵脚,不分上下,彼此不顾,一起杀出。

孙二呵呵大笑,引众并不接战,又『­射­』杀数十人后,唿哨一声转身便走,一面叫道:“休说你这厮们,便是张叔夜敢来,倘若有胆来追,定教尸骨无存!”

官军本知他人少,这五百余影影幢幢都在马背上,那防御使冷笑道:“张叔夜老迈昏聩,因此教反贼趁虚,这等手段,又敢来使?”

遂命众军:“看他手段,无非掉头奔走,而后突然杀出,不必担忧。教上下一体,不可肆意争功,周全严密,他也无机可乘。”

于是折损上百的官军,团聚如一人,聒噪呐喊而上,也不见有人掉队,渐渐竟远离城门处,方在一片山前,坡上不曾点有火把,黑暗里隐约见有人影,因风而立。

防御使大吃一惊,急忙喝令弓箭手出阵,箭雨过后,分明那数百人影中箭无数,却不见有掉落着,依旧直挺挺坡上凝立。

又教前锋试探攻击,方接触时,防御使气炸了肝胆,你倒怎地?原来这坡上人影,竟是匆忙间扎起的草人,如今满身羽箭,黑暗里恍如一团刺猬。

正这时,迎头又一拨箭雨,那孙二引军返身杀回,都是骑军,劈波斩浪般掠过,这一拨冲杀,官军又折三五百人手。

这防御使本是一腔建功立业的心思,眼见孙二肆虐猖獗,凭着他人多势众如何肯依?又教回身来杀,便是那满地的尸体,也顾不得详查了。

待他掉头走后,黑暗里撞出二百余人来,倒拖了这许多尸体,山林里早掘出土坑,拽下衣甲换了,又扯几把污血面目上涂抹着,将那尸体坑内掩埋,又取些树木上头载了,石宝笑道:“这番安排,张叔夜几日里只怕思虑不得,只是青州府中军马,明日点检时候不见人手,往外寻不见尸首,定然生疑。”

赵楚道:“便是要他生疑,生疑方好行事!如今情势,譬如小儿牵牛,官军人多势众,他若不疑,阵脚不『乱』,三五日将养过后,好解他等疑窦。莫要闲话,快些整作,孙二过后,趁机混入官军里,莫教走散最好。”

略略已定,孙二又转身杀出,便在这城门外,斗牛似牵引官军来回奔走,再复冲杀,遍地尸体伤者,那尸体倒也罢了,这伤者,要紧时候反『乱』官军阵脚,那防御使视来大怒,喝道:“一处功劳,何必相争?教伤者入城,再遣三千人马助战,前后彼此接应,不愁不能擒得反贼。”

伤者里有人叫道:“都是一处功劳,你等莫非独吞?偏是不走,能奈我何?”

防御使大怒,一面调令城内官军接应,喝叱军令,动辄以要害说之,这伤者数百人,无可奈何,只好依了他,步步往城内挪去。

复入了城,赵楚暗教点查人数,不见有差,方与他真个的伤者道:“那厮处事,何其不公。你等自先去,俺们一身的伤,总说也与知州有些故旧,待往说之!”

当时离了这些,众人闪身黑暗里躲藏,不多时,城外杀声渐落,孙二等人,近乎一人双骑,远远要走,官军如何能拦?时迁觑个空子,趁机『摸』进城来。

左右寻着,众人各自欢喜,时迁笑道:“大娘子早知今日之事,城内备有一处院子,如今城外厮杀,当她早知,那院内,本也有百余人在,正好调包,且做如今休养。”

赵楚奇道:“只这数日工夫,念奴竟有这等计较?”

时迁只是不说,引着这一行人,似他熟门熟路般,左右拐折,不片刻,正是东门内能见城头一处大宅,十分宽阔周正,高门大院,正是芬芳时候,内里不知繁花甚么名目,只在外头,便闻清香。

此处乃是后院小门,时迁手指笑道:“这一处宅院,倒是大有来头,本是前一个执宰的私邸,大娘子使个手段,这宅内主人家,也颇有趣,眼见不能抵挡,只好顺水推舟。倒是他这里女主家,似与大娘子十分相得,诗词唱和,大娘子每谓‘别具一格,冠绝古今’。”

赵楚讶然,崔念奴一生,见过果然诗词唱和的不知几多,她若果然青眼,当是个杰出人物,青州竟有这般女子?

乃问时迁,时迁也不知究竟,只说这主人家早教崔念奴软禁困住,书房内踏足院中也不得,众人又增钦服,公私分明,这般奇女子,教好男儿也自惭。

时迁又道:“这主人家,也与哥哥一家,十分是个读书人,整日忠君报答,若非大娘子,小弟几个,看他如腐儒朽木一般,早教他有口难言。”

竟教时迁也生了怒气,赵楚越发惊讶,不知这主人家又是个甚么模样。

那时迁再复叹道:“却他那内宅的『­妇­』人,十分教人叹服,自大娘子引许多弟兄入宅,这『­妇­』人不动声『­色­』,更不见慌『乱』之心,临兵刃加身而不惧,整日里点看书籍古物,行动自如,人所不能及。”

这正是:至今乌江尤犹在,金石可『吟』无古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李清照

诗赞:

花屏锦绣年十八,扫眉怎知落天涯;踏莎漂泊成金石,分词断代别一家。

话说时迁引了一行众人,眼见那高门大院,各自慨叹,不多时,里头闪出清秀似画中般一人,年不过十五六,清瞳修目,打了双丫鬟,着着水凌衫,打目一望,面有惧『­色­』,不敢多言,让出半条门缝来,示意请入。

赵楚将个女童多看两眼,时迁道:“便是那女主家周遭侍奉的,大娘子看她机敏灵秀,十分厚爱。”

那女童微开了­唇­齿,却不敢辩言,赵楚心道:“想我等如今,所为尽是杀头灭族的勾当,这家户出身气派,自然不惧天灾人祸,怎肯真心待好?”

倒是那女童,好奇将悄然往内里挤入的众人瞧了半晌,见有清朗如花荣者,也有恶煞如阮小五石宝的,待再见了秦明,心下惊讶,暗道:“看这一伙反贼,各自古怪,来历不同,崔娘子那样人物,怎与这些莽汉一处?想必无非『逼』迫而已,只是倘若他也来『逼』迫大官人,如之奈何?”

正无措间,便看那形容昂扬青年大汉望定她眼目嘿然一笑,这人本一身的血,三步之外便有腥气扑鼻,不知更是怎样个凶恶,登时将这女童,低呼一声啊呀,若非背后门框抵挡,软脚跌落地上去了。

便见这一行好汉,有几个冲她古怪地笑,这女童飞快跳将起来,拔腿便往里头飞奔,浑似追赶一般。

只是心里却道:“看这时迁待他与别的不同,想是这反贼里带头的,只是不好,莫教坏了家里的物事,此事当求在崔娘子头上,想来,她也是有几分薄面的罢。”

当时二百人,将兵刃也自持了,往门内而入,赵楚眼见并无一人遗漏,方问时迁:“念奴怎生安排?”

时迁道:“大娘子早有吩咐,城内多有兄弟,将这宅内官眷私属,尽在后院里看押,前头开阔院子,只留这里老管家一个,不怕不尽心。”

正说间,那女童自后头里请来个苍头老者,老态龙钟,步履颤微,勉强开眼将众人看个分明,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教这名门书香人家熏陶的苍头十分不悦,他也不惜老迈残躯,但有不忿,便在脸上。

石宝大怒,道:“强似你的好汉,俺手里不知杀过多少,甚么能耐,敢小觑俺们?”

赵楚止住石宝,将那全然一副要以一躯换得不太平的苍头上下打量,突然命时迁道:“年老体衰,难免有昏聩之时,且记他姓名,但有平日亲近的,勾连在手,倘若敢有不意之处,你可往慕容彦达处,休论好歹,尽管斩杀,留书这厮姓名,都教青州府里上下得知,你我能入城来,多劳他手脚。”

那苍头大怒,骂道:“放着好好的一身清名,谁能信你?叛国反贼,只管动手,何必复言?!”

赵楚浑然不在意,瞥他两眼:“垂垂老朽,杀你何益?如今既反了这天下,何必在意你一家之言?最恨者,便是这等空谈清名,于国无益的,形同贼寇,匹夫之见而已。”

便有阮小七自内里钻来,见面欢喜,慨然叹道:“众家弟兄清风寨前一番厮杀,天下惊心,小弟于这里闻之,只恨不能为战死弟兄报仇雪恨。这老儿,十分是个糊涂的,赵家老官儿不教弟兄们活计,反他又甚么差错处?若非嫂嫂教导,一刀戳杀这厮,管有千百个说法,倒教他身败名裂。”

赵楚笑道:“七哥是个有主见的,这等匿贼,一身名声,沽名钓誉得来,最是珍重,如今既是反贼,谁看他世人怎生个说法。这厮但有恶意,七哥只与时迁兄弟分说,教他黄泉路上,怎生哭哭啼啼个法儿去守君臣父子。”

阮小七在此处也有些时日,便教各处弟兄,彼此照看,又教那女童往后厢里取人手,上下侍奉不提。

那女童引了众人,不敢教那苍头面前触怒,眼看教阮小七并了时迁两个挟持而去,越发谨慎,见赵楚问崔念奴,斟酌再三,抬眼将前头路看一眼,方吞吐道:“我家娘子早已歇息,崔娘子正在内里等候。”

这宅邸十分宽广,占地不下数十亩,过了前院影壁,又穿花廊,再复有池塘杨柳,过了假山,便看偏房林立,不下数十间,正对内门,前头正厅之前,灯光绰约,一人倚门而里,眉目憔悴,非是崔念奴,又是哪个?

两厢见过,各自欢喜,早有人手,不见女使,倒是面目寻常汉子居多,崔念奴低谓赵楚,道:“都是自京师来的,平日使唤颇得应手,这赵氏宅内,总不好教安心。”

赵楚讶然,看这行走默然汉子们,少说也有百余人,崔念奴何处得来?

问时,崔念奴嗔道:“便是你大意,行军打仗,斥候固然足够,若坐拥水泊,徐图山东,哪里少得了这等人?待周全时,奴早妥当备好了名簿,都是大郎麾下。”

又道:“这里一处,一双两个,都是清白读书的,俗事不通,本有广阔家财,散作零碎,平日只好金石,做得一手好词,十分是个风流人家。唯独这内宅『­妇­』人赵李氏,奴看她虽稚稚可叹,却在文墨这头,堪比东坡,别有一家,便是奴不喜文墨,忍不住十分心服。”

以崔念奴之才,只怕周邦彦之流,也当不得她这般称赞,赵楚素来胸无点墨,闻言十分好奇,讶然道:“念奴本便是世间第一等的胸怀,居然这般青眼,倒要见她一见,怎样个人物,莫非天上女文曲,人家班婕妤?”

崔念奴笑道:“天『­色­』尚早,略略说她便是。本乃前时执宰家出身,奴年幼时,闻她姓名如雷贯耳,不意今时相逢,若非大郎大事嘱托,倒十分欢喜与她论诗说词,每尝说时,大有耳目一新之觉。这女郎,也倒是个淡薄的,出身清白高雅,素负才名,只是膝下无出,不得公婆青眼看待,生逢家难,避祸青州,至今已十年矣。倒是她『­性­』子淡薄,若非如此,以一腔慷慨,只怕这赵家宅内,不得安生。”

赵楚愕然,怎生似曾相知?

左右计较,不得而知,只好笑道:“左右明日便知,似是何处得知,偏生不得而知。如今青州府中,怎生个计较?”

崔念奴道:“慕容彦达左膀右臂,如今一番征战,死伤大半,奴这里几个机灵的,堪作平步青云,不必报知便可见这人。另有城内几家破败生意场,奴也吩咐机灵人手接手,花费无算。”

赵楚道:“自当如此,外头处处厮杀征战,劳苦念奴呕心沥血,不亚萧曹,功莫大焉。”

崔念奴失笑,道:“大郎遣词,怎地这般夸大,奴在这里,朝也安康,夕也安康,可见削减些么?呕心沥血,十分不妥。”

又道:“另,清风寨战事不决,张叔夜处处催促,这慕容彦达得了分说,只好将牢城营里有血勇的放出,刺配面颊,名曰死军,另作一人勾连,只等张叔夜支撑不得,要抢功劳。想那牢城营里死囚,颇有见识的几个,奴使人分说,情愿来助大郎,如今都在这宅里等候。他等公推里一人,『­性­』情凶悍,只是憨直,本是个私盐贩,花石纲教他家破人亡,因此本要出得牢笼便挥刀造反,奴分说厉害,这等人物,非大郎,奴不能教他归心。”

赵楚怪她多心,道:“你我又有甚么分别,偏生多心。”

崔念奴只笑不语,教人道:“请那壮士几人来。”

这里痛饮饱腹,赵楚内腑重伤,若非当众面前,崔念奴早疼快心胆,哪里肯教他贪杯,只好略略浅尝,不多时,门外涌入几人来,当先一个,白面绣袍,虽有­精­壮身子,看来并无高明身手在身。

崔念奴手指而道:“相州张锁,颇通拳脚,本是盐铁私贩,因不满朝廷与胡虏结好,一怒之下帅众攻取朝廷使者,不防贼人通官,无奈被俘。”

赵楚赞道:“真好汉也!可善饮?”

张锁犹豫半晌,也不分说,只是道:“世道不容,只求活命,不论好歹。只是家小尽在,如今尽为官府拿锁,不能得安康,心里难安。愿求百金,俺自往相州一行,三五月但知落脚,取家小并许多生铁来归。”

赵楚道:“可!”

便命取钱财赠他,道:“事不宜迟,倘若可行,平明便出城。”

张锁大喜,拜谢又点来人里两个,出门而去。

崔念奴待又分说一人,却见赵楚手指其中一个,面目黝黑,身量宏大,眼似青龙,眉如貔貅,粗布麻衣,腰间悬两柄铁锤,怕不有百余斤重量,正是年少时候,十分好酒,眼望众人痛饮,后头滚动,滴溜溜四下里『乱』看。

“兄弟且来共饮如何?”赵楚走将下去,手携这少年,指了自家筵上酒­肉­笑道。

那少年茫然四顾,而后陡然问道:“俺知你寻俺,便是要俺做事,这也不难。只是有一件事,你若能应俺,俺便从你。”

赵楚失笑,这人倒也憨实,便问:“只管说来?”

那少年道:“俺自小孤零,也无甚么挂念,只是许多日子来,饿煞也痛了,你若每日管俺吃饱,俺便卖命给你。”

众人大笑,赵楚却叹道:“好是一条汉子,一身本领,倘若国家有幸,临阵杀敌,怎有流落江湖这般时候?!”乃问那少年姓名,答道,“俺本是个江湖里流落的身,至今不知祖先,只落得个姓名,唤作何元庆。”

赵楚一惊,看他那一双镔铁滚银大锤,又问年纪,答曰十八,心里道:“莫非便是八锤里那一个,冲阵中头一名?”

只是也无法求证,只好念念便已,请了这何元庆往上头去坐了,道:“自可安心,倘若你一时不得饱,我便以自家的饭菜付你。”

何元庆大喜,抢了先位,据案而坐,高呼添酒。

众人又笑,问过余者,也是走投无路的草莽汉子,便请共席,此时,天『­色­』已大放光明。

这一行人,大都遍体鳞伤,如赵楚,内腑也不曾安置妥当,自有人延请众人往厢房里去,那何元庆酒饱饭足,秦三宝颇喜他『­性­』子,似十分投缘,两人共去不提。

却说崔念奴眼见四处没了众人,便看赵楚伤势,入目惊心处,虽知如今他便在眼前,免不了后怕,急令取医者探查,待敷『药』,便要往僻静处将养,厅后有人到来。

尚未见面,那『­妇­』人声便在:“念奴昨日也说大英雄,今日也说好汉子,倒是十分向往,能得如念奴青眼者,竟是怎生个人物?”

赵楚抬眼去看,崔念奴似待她好生敬重,起身往来迎去。

渐渐那厅后,转出青莲裙下半幅莲步来,而后又见随风的褙子,绕了裙带飞扬,便似张扬间,要自枝头勾下翠绿来。

而后,便见那一张微微有苍白之『­色­』的面颊。

赵楚心头恍惚,他不知这世间该有怎样一种并无万种风情的女子,竟能与可夺万紫千红的崔念奴并立而分毫不显逊『­色­』。这『­妇­』人,总有三十许年纪,脸颊稍嫌狭长,修眉也嫌单薄,鼻翼微夹,便是­唇­齿,也只称得上柔皓而已。她虽有绫罗绸缎衣衫在身,却似不修边幅的嫌,又那不修边幅的衣衫,却与她并了戏谑,又并了淡漠,更并了无限似是万卷发黄枯页地书,与这般起『­色­』,这般气度,并不显格格不入。

赵楚自是知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妇­』人容貌不及念奴,然则纵然万人里,崔念奴做不得她陪衬,她也绝非他人陪衬,总有一种莫名的气质支撑着这个颜『­色­』中上又明显饮酒过度的『­妇­』人。

恍似她便是她,不作得谁来,谁也作不得她来。

无疑,念奴是极知她的,开言便道:“大郎,此是易安居里漱玉人,你可知焉?”

赵楚苦思,终不知竟是谁人,那『­妇­』人漠然横他一眼,不知心中怎生个算,淡然道:“你便是念奴知意人么?我名不值一提,纵然说来,你未必能知。”

而后手指身后一人:“便是外子赵明诚。”

赵楚大吃一惊,倘若此时他尚不知这『­妇­』人,真真愧煞,原来她便是李清照,原来也只她方可是李清照。

至于那赵明诚者谁?赵楚并不在意,放眼将这一位毁者毁千年,誉者誉百代的易安居士细眼打量,这般气度,方是那人比黄花瘦的卷帘西风李清照,这般眼里只金石诗词别无它有的生当作人杰的李清照,原来这般奇女子,竟也在眼前了么?

正紧眼看处,那李清照不悦又迟疑问道:“莫非你竟知我喜金石?可有以赠?”

赵楚哑然失笑,横一眼那满心恼怒的赵明诚,更不打问。

他知赵明诚所恼者,只那一句“外子赵明诚”,这等书香门第的小脚男子,一生所图的,便是酸腐才名,赵楚只知奇女子李清照,蝇营官道的赵明诚者谁?

他不知。

“前途莫知生死,百战而后余生,金石能教我百千人活命?此物于我见来,不如一斤生铁可亲爱。”李清照的淡淡期待,只换来此一番答,当时拂袖便走,不忘以一句相赠,“俗人。”

崔念奴忙示意赵楚不必恼怒,哪里知赵楚只是摇头而笑,若非有这般『­性­』子,便不能有那万紫千红的李清照。

李清照移步厅门时,又回头来盯了赵楚冷眼相看,似警告般道:“你要行事,我也当不得管着。只若看念奴情分,烦请约束贵部,前院肆意随心,休坏我居里金石,可否?”

赵楚不见恼怒,只有这片刻的欢喜,他自是知晓与这食宋廷禄米的非是同路人,能得见一面,此生便足。

待李清照转身而去,赵楚睨将赵明诚一眼,此人虽有才名,此时『­色­』厉内荏,万千比不得李清照气度,何其不公耶!

至此,暂且安定,赵楚将那朝阳花『露』细眼看去,心内想道:“自此,方始图大事,成败谁可来做?江南方腊,京师朝廷,西夏辽金,区区以梁山一隅,怎图大事?倘若梁山泊里已定,山东虽险要,毕竟非成就王业之根基,须趁宋辽金三国征战将毕未毕时候,陡然下手,何处最佳?又,念奴既已布局青州,距梁山泊尚有数百里之遥,其间属地,何处得人安排?”

一时间,事如『乱』麻,赵楚怔然。

第七十六回 六分天下

诗云:

高皇开业传两家,文治武功不如他;生来本无百通者,上位哪个不豁达?

赵楚每常觉着,他便似垂垂老者,笑眼将往来的看惯,每有华灯上时,便如守巢老猫,眯眼昏暗之下,譬如一曲轻『吟』漫叹曲歌。如今大宋,只怕如张叔夜之流,纵然能知金兵必定南叩,却不想数年之间便能吞了中原。河山沦陷,故土远离,以富庶远超汉唐大宋,铁蹄过后,再无汉人。

本他内心里,许是自知那等振臂一呼抗敌御辱之能,太过沉重,总不愿支擘,教这世道『逼』迫,奋然一掀,那内心里总不能割舍的弦,砰然开张。一路来,纵然水深火热,总是汉人血脉,眼见黎民质朴,百姓良善,各有家园,时常梦回,遽然惊醒,恍似平地里常有铁骑寇关,血火中,万般都作了尘土。

如今又见这李清照,以他本愿,宁肯这等人物,悲春伤秋浪淘于星河瀚海之中,颠沛流离,虽有诗家之幸,以弱弱孱体,奈何国破家亡乎?

“若成,万代功名;若败,无愧又走这一遭人间。前路虽远,终究事在人为。”一念至此,赵楚将那漆黑如渊夜空放眼打量,毕竟这十数年来深藏心腑的念头翻覆间定了决断。

“想我以卑微残躯,如今既能领袖三山五岳群雄,他日号帅万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有何不可?岳飞未必有必胜之心,却他明知天命不从,这等人物,虽是不学,也应效仿。天既赐以力量,只当游耍嬉玩而用,不亦耻乎?”那伤痕,隐隐作痛,赵楚却觉神清气爽,依着记忆,大略描出个图子,江南已有方腊,虽是良地而不可得。西南巴蜀之地易守难攻,如今尚无众多兵马在手,取之不易。

又看中原地带,赵楚暗忖:“大宋朝廷,如今虽倾覆在即,旦夕不能得,这等王朝,生命久远,也甚得人心,倘若我自去破它,得不偿失,便只好看它自内里破败,正是最好。”

放眼燕云,辽金争雄,赵楚只知大辽灭亡更在北宋之前,毕竟哪个年月,不得而知,然则如今宋辽金三国征战,大略他也记得。只说宋金南北夹攻,辽遂亡,只一拨人马西迁,有个甚么英雄人物唤作耶律大石,其余一概不知。

如今三国征伐伊始,江南方腊尚未为为剿灭,正是趁势而起坐断山东时候,然则山东之地,自古以来成霸尚可,若要征讨天下,毕竟非是良处。

往南去,江险隔阻,又有方腊盘踞于彼处,便是取来,守成有余,攻取不足。

往北倒是好去处,燕云之地,骏马可育,壮士可养,只一件不好。

这朝廷,宁予外寇,不予家贼,若燕云在握,又断送金兵南下大道,这糊涂朝廷与金兵合计南北夹击,又成两国伐辽之势,如之奈何?

崔念奴人如夜风,若非体香,赵楚竟不知她已在身后,回头时,这如鱼得水的女子,早抛开白日里伪装,眼眶一片滚红,哽咽不能成声。

清风寨前拼死征战,以千人之力,脱困于张叔夜数万大军之中,崔念奴本便有心独留赵楚彼处,她自知晓清风寨里凶险,却不曾坦言,这几日来,战前担惊受怕,事后惦念计较,如今虽见赵楚无恙,却落个遍体鳞伤,一时间有悲有喜,如今四下里无人,一心的冲突,便再也压抑不得,一发冲突而起。

“当今之世,如之奈何?”赵楚微觉疲惫,陡然似无题般乍然问道。

崔念奴愕然,继而似有明悟,微笑道:“大郎心有定计,如今虽五百壮士,尽在手中。张叔夜,国之名臣,犹如利器,毕竟授者持柄,实不足为虑。大郎既有定计水泊,青州府内将养几日,待一一见了密探布置,悄然冲突杀出,破张叔夜虽难,脱身翻覆之间。有梁山水泊,倘若经营如天险,看如今,江南方腊眼见败事,使人联络,南北呼应,则朝廷奈何?”

赵楚心思一动,联络方腊以呼应?

他也是知晓的,便是上了梁山,纵然势大,不出山东境内,便是坐拥数万人马,毕竟数年而后,中原大『乱』,诚不足为依仗,若要成事,必须经略京东两路,若与方腊联合,此事,当可成否?

崔念奴知他心意,自后环抱,纵然手如轻絮,不敢点染累累伤处,只是心内安稳许多,乃道:“方腊既能席卷江南,如今事危急,他焉能不知内应外合南北呼应好处?只是河北田虎,淮南王庆之流,均非成事之人。这方腊莫非此前不知么?只是这两人十分不是成事的,败事则有余,只怕这一位圣公明主,方不愿与之携。大郎若取梁山泊,宁愿坐断而侯?以大郎名望,方腊未必不知,只是我处如今式微,使人联络江南,面子上须不十分好看,却得一数年强援,智者不可不为也!”

赵楚左右寻思,这方腊,以非宗教而宗教起事,以非诸侯而诸侯行事,心底着实难以捉『摸』,本是江南之众,赢粮影从,奈何大宋朝廷毕竟气数不亡,又兼这方腊终非可托明主,因此先失民心,又丧厚德,因此而亡。念如今,童贯两路人马南下,虽非势如破竹,『逼』近老巢迫在眉睫,以方腊之才,不难看出凶险,倘若果真能与此人联手,南北响应,纵然有张叔夜之才,童贯之威,奔波两地,总难应付。如此,倒未尝不有攻取京东两路进而胁迫燕云之局。

一念至此,赵楚又问:“以念奴之才,倘若连应江南,坐断山东,往后何去何从?”

崔念奴讶然,继而笑道:“不意大郎竟有此心——既取京东两路,必定威胁京师,以奴看来,倒不比先去燕云之地而肥沃牛马,蓄养壮士之策了得。山东诸地,或连海,或拱卫京师,倘若有失,江南方腊,则为小癣,而大郎头前,只怕朝廷宁肯遣百万大军,招安江南,也须及早取来。如今天下,江南方腊,中有朝廷,北有辽金,均非良善可易之辈,若教朝廷着力攻我,而使江南胡虏趁势坐大,非明者所为。”

言罢,语甚迟迟,又道:“因此看这天下,倘若大『乱』之前要寻根据,连片不易,不若先取燕云,再图登州,伺机攻取燕云,若能联络江南,可图一时安定。燕云既定,彼时天下大势,不知几何,契丹经此一战,必然式微,便是女真鞑子,人少势寡,若大郎使人联络彼处,待他南下寇关,这等孱弱朝廷,三五年烟消云散。彼时大郎兵出京东两路,燕云呼应,倘若再取一根据以养之,天下未必不能得。想那汉高祖,区区一亭长耳,便是大宋太祖,不比他人出身的高好,大郎便要坐一坐那龙椅,也未尝不可。”

赵楚反问道:“若暗合胡虏,则中原大地,再复五胡『乱』华之惨状,生灵涂炭,遗民无算,为一己之私,何必出卖祖宗之国?只此不妥!”

崔念奴大为松气,心里道:“大郎心思深沉,毕竟如今知晓了底线,如此,我便心安。”

于是连声应了,正待要说,赵楚低笑道:“又是你多心,这等行径,比之石敬瑭之流,更为该杀。祖宗之国,汉人故土,怎可教胡虏主事沉浮?你当安心,便是事不能成,宁可坐拥水泊终身,此时终不可行!”

这番话十分斩钉截铁,崔念奴心中有计较,暗道:“大郎此意,内有两个要紧。其一,不与胡虏同流,其二,不与朝廷相安。如此,倒是须好生斟酌,这天下,『乱』局不知早晚,大郎麾下,必定将有千军万马,无算才俊,只这两个,须好生教人恪守,倘若要『乱』他底线的,休管好歹,便是奴一生仇敌。”

又听赵楚道:“密探一事,念奴得心应手,我若兼并,只怕要坏大事。”

崔念奴迟疑道:“奴终究只是个『­妇­』人,临机作些计较尚可,长久手握要事,便是大郎知我,也挡不住三人成虎,若教他人多心,倒是大郎的不是。”

她自然知晓吕后女皇旧事,平生小心翼翼,纵然青州府内密探,大半本是她旧人,如今紧急,撒拨用之,事毕交付赵楚,以她心智,自也无碍,只是若要长久掌握,外人分说倒不比担忧,只怕事多分心,只在赵楚面前失了恩宠,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赵楚只是不允,道:“值甚么担惊受怕,军内斥候,也非我一手掌固,不见旁人怎生个说法。念奴心有锦绣,倘若日后能有如念奴者,你可将密探交付予之,若我有因此埋怨处,也只为念奴劳苦。遑论如今,区区一州之地未得,不过千百人手,譬如孩童玩闹一般,值得甚么左右推却?!此时已定,念奴且分说参详,倘若要取根据,燕云之外,何处最佳?”

崔念奴只好暂且应允了,再三只说暂代,闻言踟蹰不定,不知何处说起。

赵楚喟然一叹,低声道:“念奴,此番燕云三国征战,契丹灭国必不可免。你不知这女真,如今出了个雄才大略的狼主,旗下将领,均为良将,更有女真骑兵,契丹也不能挡,倘若这胡虏豺狼趁势南下,中原大『乱』,只怕三五年之间。”

这番话十分零散,忽焉道此,忽焉迟也,崔念奴纵然只听个梗概,也是大吃一惊,疑道:“怕是大郎多心罢,契丹毕竟立国十数代,如今也有百年,根深叶茂,看朝廷百十年良将­精­兵不能奈何,区区女真,听闻兵少将寡,野蛮无知,便是他有不世出的人物作领,听闻彼处天寒地冻,地无所产,人无所着,焉能一力而发取契丹?便是宋金两国南北夹击,契丹灭国,放着朝廷里百万大军,能抵挡契丹百余年,莫非挡不住这女真鞑子数年侵略?”

赵楚嘿然冷笑,道:“契丹灭国,必成定事。倘若燕云势定,这朝廷里,如张叔夜者几人?纵然有张叔夜蔡京,赵佶这厮,长于深宫,能知甚兵事?偏生好大喜功,复祖宗故土,休管落在谁人手中,鼓吹必不可少。如此,朝廷里遣往前线的,譬如那李邦彦,一心只要建功献功,生怕功劳都落他人手里,当真是归心似箭,一路飞马南归。女真毕竟与朝廷有约,既得了妥帖实在,当遣使随人往京师里朝贺,如此,南下小路,都在女真图子之上,这女真,比之匈奴突厥又甚么差别?垂涎中原,本天『­性­』也。如此,近路在手,又有­精­兵,朝廷里以岁币盐铁供他征战,使一大军南下,胁迫京师,如此,天下大势已变,倘若朝廷无能,再请这胡虏为之驱内『乱』,中原天下,毕竟谁主天下,尚未可知也!”

崔念奴只听出一身冷汗,心中计较,自知赵楚所言非虚,李邦彦之流,果真便是这等德行,无知文人,焉可知兵家要紧?倘若果真如此,眼见这太平盛世,果然都是洛景繁花,只消一夜秋雨,便成明日黄花。

当时便问:“大郎怎知果然如此?”

赵楚心道:“都在史书里一一记载,我虽只知大概,毕竟不差。”

这番道理,却不能出口,只好笃定再三,崔念奴知他心思深沉,虽不想竟思虑至此,却不再讶异。当时也不敢大意,踱步忖度,谓之道:“既是如此,当取长久打算。只是奴虽颇知道理,这天下的路,也未曾全数走过,这里只有个计较,大郎听之便可。”

赵楚也不知如今这天下各处毕竟怎生个模样,当时入了内屋里去,取纸张大略绘了天下图子,又依记忆,略略描出其间山脉河流,崔念奴又惊又奇,问道:“大郎何处得知这等­精­细?天下竟在一纸之上,莫非鬼斧神工?”

赵楚大笑,道:“哪里有那等神奇,彼时在西军里,天下各处来者,平日无事,便询问要紧地理,大略作画几番,终尔有些计较。”

崔念奴视之再三,手指燕云之北:“契丹既灭国,朝廷孱弱,燕云之北,必然落入贼寇胡虏之手,而彼处遥远,若自水泊里发力,不可得。可使机敏­精­­干­之人,此地有汉人遗民,倘若分说,再取为契丹奴役之族,想那女真,更是王化外民,治地当如虎狼,不愁民心不可用。如此,使之内『乱』,近期无能南下图我之力,待燕云安定,登州蓬莱在手,使步军北伐,水军环水登彼后尾,暂且无忧。”

又将那中原大地,一手圈出一片,大略便是京东西路并着关东之地,南抵大江,北据古晋,东临濮济两州,西至潼关,道:“此地乃京畿首辅头尾,倘若女真果然不可一时抵挡,当留朝廷在此,大有用处。一则胡虏虎视有先,我若要取江南伐四方,这腐朽朝廷,也能多我些时候。”

又指关西,连同西夏也画将进去,语道:“自元昊立国,党项一族,虽日渐消沉,毕竟一头病虎,倘若中原战『乱』,西军必然出关勤王救驾,待西军远征,党项人便是不动,遣使说之,关内『乱』起。”

此三处说毕,崔念奴又指江南:“大郎每谓江南以鱼米之乡,朝廷赋税,十之三四尽出此处。方腊虽自号圣公,行事也不见高明之处。外有官军征剿,内又争权夺利,倘若外无强援,覆灭一二年间。如若朝廷官军北上勤王,江南鱼米之乡,又是个脂粉旧地,早不复吴越霸者之气,教他整日消沉,又有当头抵挡女真胡虏,外患减轻,三五年间,便如如今朝廷一般,倘若我处以征战养大,不知谋略,不通纲常的这一伙,南下无路,必定北上,彼时我以­精­兵击疲军,三五年间养育内应,足可里应外合——此为后话,如今,权作他一路诸侯。”

赵楚失笑道:“念奴好大气魄,方腊揭竿起兵,天下侧目,竟在你眼目里,他只一个待宰牛羊么?若教他得知,只怕舍了江南基业不要,会同朝廷先来围剿你我。”

崔念奴横他一眼,又指巴蜀之地,沉『吟』不决。

赵楚奇道:“念奴又作甚么计较?”

崔念奴默然半晌,摇首叹道:“巴蜀之地,易守难攻,以燕云山东,只怕不能蓄养南征大军之外又一路人马。倘若江南平定,此富庶繁华之地,朝廷焉能不知要紧?我处若坐拥燕云山东江南,彼时天下必定侧目而视,以朝廷之心,果然宁予外寇,到时燕云有女真倾国之兵,山东受偏师之伐,江南又遭战火,自顾不暇,遑论巴蜀?”

赵楚笑道:“哪里能得十全十美,何必劳神苦思?你身本有隐疾,休作呕心沥血之举,暂且歇息,车道山前,必定有路可走。”

崔念奴面『­色­』­阴­郁,闷声道:“本只是纸上谈兵,倘若这里也不能得便,行事只怕越发艰难。”

赵楚确是怕她熬­干­了心血,便扶她一旁坐定,却见崔念奴陡然跃起,拊掌而笑道:“巴蜀之地,古便有汉高祖成事,又有汉昭烈帝三分天下,更有个跃马白帝公孙述,可谓王气之所。中原战『乱』,以言试巴蜀之民,此地,当可为一路诸侯。”

赵楚啼笑皆非,只好揽她一时安宁,心里道:“念奴倒是尽心竭力,我自然知晓这逐鹿天下的大事,只是如今人马尽折,居无定所,怎容如此乐观?待上了梁山泊,****山东燕云,此事再提不迟。”

又见崔念奴兴致勃勃,兼之她所言在理,也只好道:“都是好,念奴一番六分天下,比之当年诸葛武侯三分天下也有另一番见地,连番征战,一身征尘,眼见时候不早,早些安歇的好。”

崔念奴本是回过神来,也觉眼前情势不容乐观,不禁讪讪,却遭他分说打趣,激起好胜之心,暗道:“朝廷里一拨无谋短视者,有甚么好能耐,能作此长久计较?若非大郎,我竟不知女真­精­兵旦夕可南下,遑论他人。蛮夷胡虏,茹『毛』饮血之流,焉知取天下之手?江南方腊,虽据地利,终非远谋之人,外患不能平,内忧反复起,江南之地,若非大郎,谁人敢得?”

赵楚看她面『­色­』,便知心中计较,不禁悠然神往,他自然深凛崔念奴这六分天下的计较,又看她计谋,正是自东北攻略东南,继而垂陷西南,进而进取西北,终尔一扫中原的计较。这一番发付,百余年后,草原深处,大漠里那一代天骄,反其道而用,正自西北,席卷天下,两策均可为取也。

本是私房的小话,不想竟能成真,此后事,暂且不提。

入夜时分,毕竟劳顿,赵楚沉睡不起,崔念奴半点睡意也无,披衣起身,昏黄烁光下,怔然只看枕边人,半晌面『­色­』凄苦,手扶下腹处,怆然滴下泪来,又半晌,忽而竟笑出声,一时间又喜又悲,不知所念何事。

第七十七回 三败张太守(上)

诗云:

擎旗莽野行,但恨风不平;回首来时处,烈马染云惊。

此夜自是无话,第二日时,何元庆平明来寻,待赵楚起身便问:“死囚营里,也有数百人,其中悍勇者,不在俺之下,只是蒙奉出放,奈何四处搅扰,收束不得,如之奈何?”

崔念奴一边暗忖:“清风寨内一场厮杀,只将不足六百人马留来,倘若一路往水泊里去,只怕只恨人手不足。这青州府,便是『乱』它一『乱』,又有何妨。”却她也只赵楚心思,这等收束军心手段,纵然早有计较,不得而语。

赵楚沉『吟』片刻,语与何元庆道:“本是苦难弟兄,倘若『乱』他青州府,本也无事。只是都出一处出身,何必自相残杀。你可令去,若要活命,便须从军令而行,倘若果真凶地里出身,军法严令不得,只管关押,休教害民。万世基业,本便是由此而得。遑论如今城内,更在慕容彦达心腹之内,若教他得知一处聚合,使大军来拿,逃脱不得。”

何元庆为难道:“道理自是道理,俺本非能引军者,将他等尽相托付,十分不能心服,便是严传军令,不能使从。”

赵楚笑道:“以一身本领,委屈引这等人马,也看你不愿,可愿为我亲军?”

何元庆犹豫再三,挠头问:“旁的俺并是不怕,只是作个亲军,须能吃饱才好。”

崔念奴失笑,知晓赵楚心意,便道:“大郎自与他讲,奴请花荣将军来见。”

赵楚笑道:“非花荣兄弟,此事不能成——同请邓飞兄弟来,他两个,一丰姿有度,一悍不畏死,一并都是发付的人。”

待崔念奴去,赵楚教何元庆前头坐了,笑道:“你也见着,亲军如今,只秦三宝一人,说是亲军,当为死士,每逢战事,人不能决者,便单骑冲阵,悍不畏死,往后若有众,军令严苛,更比寻常。也自安心,临阵厮杀,怎可无斗米奉前。”

何元庆便笑:“最好,最好,俺本是不怕死的,舍得力气。”

当时便往秦三宝处,原来秦三宝力大无比,又几日里得了赵楚亲教,武艺­精­进,只愿随马前后,擎旗并进,何元庆见他半夜里盘膝而坐,一面擦拭那一柄青龙刀,一面将那大纛如『­性­』命般珍视,十分眼热,如今也为亲军,自不肯要秦三宝专美于前,当时偏院里,两人争闹不休。

不片刻,花荣并了邓飞联袂而来,些微伤势,早已痊愈,当时问了赵楚安康,邓飞便问:“哥哥唤俺两个,有甚要事吩咐?不怕哥哥笑话,平日里厮杀惯了,只怕清闲。”

花荣隐隐猜知赵楚计较,只笑不语,邓飞环眼四顾,忿然恼道:“哥哥好不爽利,猜知要事,偏生一路也不肯说,倒教俺急躁。”

便将牢城营里一拨死囚之事讲来,邓飞大笑:“此事不难,花荣哥哥坐镇上头,俺与他等死命搏杀,生死无怨,这些亡命的,譬如小弟饮马川中时候,最是有手段。只是要随哥哥做好大事,如今慕容彦达心腹之中,大意不得,小弟这凶恶做得,也须有个平抚的,花荣哥哥仪容整秀,人不能比,便他最好。”

赵楚道:“正是这番托付,既知我心意,这便可去。这几日里,将这宅邸上下,牢牢把守看住,莫教那厮们坏我大事。”又问,“时迁兄弟何处去了?”

花荣笑道:“这兄弟最是安分不得,夜半归来,清早又起,一身都是灵巧,往知州府内探听讯息去也。”

两人领了令,转往后园里去,不片刻,呼喝声起,也不惧外人听说,清早方过,阮小七自彼处转来,见面便笑:“邓飞兄弟果然好手段,约以生死相抵,不半日,将那些桀骜的,俱成手下败将,又有花荣兄弟出面,晓以利害,竟再无一人聒噪,倘若假以时日数月,这等『­性­』如烈火的汉子,可成死士,以一当百。”

赵楚正静坐思虑后路,见阮小七来,急忙收了心,问道:“外事如何?”

阮小七『­性­』情狡黠,堪比时迁,因此宅邸内外,由他联络,闻问起,随心坐了,答道:“慕容彦达处,昨夜里那防御使甚么鸟官厮杀半夜不见功劳,教这厮好生一通责骂,若非左右劝阻,又要调兵遣将往外征缴——张叔夜按兵不动,仍在原地,不知怎生个计较。青州城内,早时方有动『乱』,四处传说都道哥哥已打将进来,午时官府里出动人手一面弹压,又教本地士绅大户四处传言,倒是愈发平稳下来。”

又问赵楚:“毕竟事后何处去,哥哥也不曾细说——五哥道是果然要上梁山泊,莫非这青州府也坐不得?俺看慕容彦达这厮,猪狗一样,哪里是个守成的,趁夜半事后,一刀将这厮了结,哥哥坐拥青州,名震天下,不愁无人来投,三五月后,席卷京东两路,震动朝廷,再与江南方腊联合,那赵家老官儿能奈何?”

这阮小七,本是个十分通明的人,只是如今方起事,不见许多磨难,人心自也不知许多,要计较大事,却非他所能见。想麾下众人,只怕如他所念者,非只一二人。

赵楚心忧后事不足,人不能聚心,大事何图?

心下便道:“如今一众好汉,尚是打家劫舍自给自足心思浓厚,倘若不教以大局,生恐坏事。便是随往梁山泊里,毕竟世道如此,宋江定然也来,彼时有他巧舌分说,上下离心,若趁下山征战之机谋事,内『乱』顿起,经不住内耗。”

乃与阮小七语道:“不晓分说,自有定论,青州虽好,终非久居之地。如今大事未图,兵少将寡,若居于青州,江南方腊,未必肯加青眼,四面合围,以中原大地,不世出将领如张叔夜者,数以百千,彼时,如之奈何?如今大变未起,正是盘踞山野待风云突变时候。遑论这青州,你见四面尽是平野,虽有关隘,以数千军马,守之不易,便是勉强抵挡,每日里补三去五,三五月里,消耗殆尽,再图突围,何其难。”

阮小七释然而笑,道:“俺本非久谋者,自随哥哥起事来,便舍了这颈子里一腔血,何去何从,死也无言。只是里中几个弟兄,俺方才只听他些不解,既如此,分说便是。”

又问赵楚道:“哥哥一身伤,只怕十天半月痊愈不得,外头孙二兄弟,本是这里地头蛇,引众家弟兄,不必担忧好歹。”

如此,方过了三两日,倒不见那李清照甚么安排,整日里与崔念奴说些诗词,论些歌调,众人也不能解,赵楚唯恐那歌调里传出声讯去,严令四面看守,不许一人靠近,又教崔念奴时时当心,如此相安无事。

李清照闻知,只是冷笑,却不敢担保赵明诚处无事,当时教使女严词训诫,竟将府内下人,盘踞后院里,不教一人起事,余者自随。

又过三五日,时迁自城外来,道是孙二果然是个不肯教人安心的,竟安排三百人手四处游击,前日里方烧了青州府送往张叔夜军内草料,昨日又袭击野外军马场,这几日里,不知何处得势,竟又聚百多人,抢夺张叔夜人马,俱配坐骑,来去如风,小小青州境内,教他翻覆如颠倒天地,如今青州府内官军,平明不敢出城,每逢夜晚,也防备孙二袭来。

赵楚听说大喜,道:“大事可成!”

点视军马,入城来二百人,又添了牢城营里近五百人,有伤者俱愈,重伤者为崔念奴遣如密探中,城内买卖处,都有他等往来。

于是便在这府邸内,夜半时候,教时迁先往城外寻孙二联络,一面冲破樊笼,长街里点起一把火,众将当先杀出,各处呐喊,都叫活捉慕容彦达,不多时,慌『乱』起来,四处传言,愈发有声,竟都道反贼打破青州府,斩杀慕容彦达,又见四面火起,当中正是知州府,愈发束手无策。

冲撞间,这一彪如狼似虎的人马,迎头正逢青州防御使引军马来察,劈头有邓飞引了那死囚数十人充作先锋,这火眼狻猊,哪里管许多,有挡道的,抖起铁链只一下,可怜官身方就,那防御使一声未吭,教他先打下马去,若非终究也有些死命来救的,早为又一链夺了『­性­』命。

这邓飞,清风寨前厮杀时,因着本非群战本领,几番几丧命,又几日里暗藏,一心都是怒火,见那防御使着实不能追回,闪身撞入阵中,避开慌『乱』间砍杀来刀枪,硬生生扯住一人,臂膀里较起蛮力,一声大喝,将个偏将扯落下来,翻身上马,又复一刀,枭落一首,血淋淋刀尖挑了,大声喝道:“既已失了城池,怎敢挡路?倘若非是爷娘生的­肉­身,只管来拿,邓飞大好人头,教他取了领功。”

哪里想,他虽夺了战马,却有个何元庆,死囚营里数月煎熬,发作起蛮横『­性­』子,双手持了铁锤,见着便打,逢着只砸,早抢在邓飞前头,发足狂奔,你却见识这等蛮汉?便在青州城内,小将何元庆,背负大纛,双臂抡锤,霹雳旋风般卷入敌阵中,丝毫不惧死伤,竟眨眼间生生碾出一条血路来。

一人在,一人死,所向披靡,这何元庆低头正顾厮杀,陡然前头开阔,手中一轻,居然已杀来城门内,后头邓飞赶上,却见那城门,教上头搅下绳索铁链死死困住,只看身后众人随从,远远城内喊杀声渐渐卷来,激起邓飞凶恶『­性­』子,厉声叫道:“众家弟兄且随哥哥先行,待俺杀破知州府,宰了那鸟官儿,看他谁人来追!”

蓦然何元庆霹雳般一声厉喝,邓飞胯下战马不能抵挡,前蹄早失,若非邓飞灵敏,早教掀落下来,只见一团灰尘里,那何元庆竟双目尽赤,一手丢开兵器,单臂聚起万钧的力来,合身往这城门一扑,惊天一声响,偌大城门,足有尺八厚,竟为他一锤震裂了门闩,又复一锤,破开城门。

邓飞满头满脑都是灰土,眼见城门破开,咬牙切齿暗道:“这厮身上,何止有万斤的力气!”

当时顾不得惊奇,众人眼见身后呐喊如雷,官军不怕死的渐渐赶上,一声喊冲出门去,行不数百步,前头黑影憧憧,撞出个孙二来,迎头叫道:“战马齐全,足有千匹,孙二等候多时。”

赵楚眼见那火焰驹,飞身而上,将上取了大枪绰在手中,将背上双鞭取了那雌的,教崔念奴道:“贼安敢来追,你且持此,权权众军,往前头设伏,待俺冲他片刻,也多些布置时候。”

崔念奴自不推辞,她早换一身轻便铠甲,将这短鞭持在手中,往火光映空的青州城又瞥一眼,纵马疾驰而去。

赵楚回身叫道:“暗夜里,正是杀敌时候,三宝何元庆随来,花荣兄弟随后,其余弟兄,不可恋战。”

这三骑如飞,迎头又撞入破碎城门内,劈面只见官军各持刀枪,却自相推诿,不肯奋发向前。

何元庆大笑道:“这般人马,也敢来追,好教俺打个榜样!”

他如今所乘,却是花荣原有的青骢马,花荣取了那照夜玉狮子,将这雄骏赠了给他。那官军瞧的分明,城门内突入三骑,当先一个,上下黑如静夜,飞马扬手,喀嚓一声响,又将那摇摇欲坠的城门,轰然裂成两半。烟尘里,那黑厮如山,竟迎面又复杀来。

众人正惊心间,却见那黑影山岗般后,陡然闪出火光里恍如一团火般一骑,这一骑,更比那黑厮高大出一头有余,并不避刀枪,单臂擎着一柄降魔杵般大枪,迎面挑起一个,仰天抛起,不待落地,又复挑一人。

众军正惊惧间,那三骑竟唿哨一声,转身便走,看他渐渐转入黑夜里不见,方有将领喝令追赶,眼见身后同伴如林纷纷赶来,这官军也逞起胆略,发足往西追来。

叵料数千人马,熙熙攘攘正出了门来,迎面暗地里,竟金玉也似闪出一人,便他一人,黑夜里如明珠照月,滴答马蹄斜斜缓缓,冷眼将这厢望住。

官军自惊疑不定,军将各自语道:“反贼凶险多计,只怕设有埋伏,不如待大队都来,不怕他区区数百人。”

话音未落,那金玉似一骑飞马奔来,迎面突入人群,手起枪落,登时挑个人仰马翻,待要合围时,他却扬长而去,果然一击既中,远扬千里。

便见那将飞马奔出数十步外,霍然回身,明眼能见手中持一张硬弓,大喝一声:“好胆,竟敢来追,可知花荣神箭么?”

花荣神『­射­』,名传山东,谁人不知?

只听是他,众军大惊,将校失『­色­』,慌忙闪避中,花荣大笑,竟道:“看俺取首行右数第二人左眼。”

弓弦声里,有人大呼落地,视之,正是首行第二人,火光下一支羽箭,自左眼眼眶入,自后脑出,一箭夺命。

又听花荣喝道:“再取城门口左数第一人右眼。”

那厢惊呼失声分明便要落马闪避,哪里知花荣这羽箭,快比闪电,话音方落,箭簇便来,那人惊呼连声,一口气里,连呼总不及回气,当时身死。

众军愈发慌『乱』,那花荣又喝道:“且看持火把者,俺取城门内三人!”

这连珠箭,众人自也听闻,只听羽箭破空,一声惨呼也不曾听见,火把坠地,正中三人,登时夺命。

这一番,持火把者骇然,不自觉扬手丢开手中所持,一时间,城门口一片黑暗,马蹄声起,血雨翻飞,原来花荣趁势杀回,随即远扬而出,一连三箭,又折数人。

黑漆漆门外,如鬼神把守,众军不得过,反教这数箭如神临,登时慌『乱』里抢先往内退去,自相践踏,咒骂纷纷,死伤不知其数。

这正是:

人间自有小李广,神箭有敌养由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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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三败张太守(中)

诗云:

江湖飘蓬心如松,处处解语笑元宗;一招云开倾盆雨,春苑秋原不足同。

花荣神『­射­』,独骑断后,竟使青州军马,一时不敢俱发,叱喝声里,好歹点燃火把,趋前看时,只一地马蹄碎印,哪里能见人?

此间折了防御使,余者谁敢争锋?彼此语道:“反贼凶狠,不意竟早早破城,你我何能敢与他计较?且教这朝廷里的,先行伏杀,待其气泄,正是建功时候!”

一言既出,撞出个好汉来,焦面黄须,腰悬两口长剑,跨一匹健马,厉声喝道:“何出此言?如今反贼,人不过千,将无非三五,便是一身是手,能抵挡几何?为朝廷出力,何必计较得失?诸君有志者,当随我追杀!”

众人视之,纷纷讥笑,道:“原是黄镇守,好大口气!偏你有个从贼的师傅,纵然教他撞上,『­性­』命能保,我等只惜一命,尚有老小要保全,自顾去罢。”

原来这人,正是秦明徒弟,青州兵马都监,镇三山黄信。这黄信,因了师傅造反,教那慕容彦达扣押在家中,左右无策,一心只要洗刷耻辱,今夜外头喊杀声起,便竟告惊破胆的慕容彦达,将家小托付,只说总要擒拿反贼,为朝廷正名。

慕容彦达知这黄信,也是个烈火似人物,又平生看重家小,眼见黄氏一门尽在掌握,当时勉励有加,命教率本部人马衔尾追来。

只这黄信,如今虽是失了势,依旧做着兵马都监的架子,眼热此间的,不是三五人,焉能不借机奚落于他?

一席话,将个黄信气得肺腑炸裂,擎剑引本部人马,看定路上马蹄印死命追来,半路里又急又怒,一面深恨反贼,一面十分不解秦明,哪里知晓势不可挡?只看本部人马无­精­打采,仰天叹道:“为国出力,这般瞻前顾后,怎不为反贼连番杀败?!”

一面又自暗思:“青州如今,已诚然不能久留,燕云之地厮杀正紧,倘若此番奏功,知州面前,总须有个好看,倘若借机能往彼处去,也是为国出力,正好避开这等尴尬。”

正踟蹰间,前头陡然冲起泼天的火光,人喊马嘶,震动山岗。

黄信知晓那一泼反贼,俱是手段高超之人,当时不敢大意,严令所部,急往战阵里来。

原来赵楚一行出得门来,前有孙安统住了大部,点查时竟又有千人,大部有坐骑在,虽其间颇多牡马骟马,也合得用,又看孙二引那三百骑,竟这孙二,果然是个地头蛇,虽三番五次与官军相逢,并不曾折一人一骑,本是面黄耳焦的汉子,眼见­精­神抖擞,当时好奇,问之时,孙二好生得意:“张叔夜虽有大部人马,今日俺折他五十,明日又折他一百,并不贪功。此处本是熟悉的,到处游走,休说数万人马,便是百万人在,休想寻到。因此整日里酒­肉­殆尽时,便伺机往沿路,劫取官军粮草辎重,只取一部,大半焚毁,张叔夜能奈俺何?因此众家弟兄,只当打家劫舍,虽有不顺,却不曾正逢官军大部人马,十数日休养,自是兵­精­马壮,只等今日。”

众人笑他狡黠,孙二自不在意,正走间,手指前头,语于崔念奴道:“这一泼弟兄,虽这数日里快活无比,总不敢有一时或往哥哥嘱托,张叔夜老儿,不能奈我如何,只好一面请调援军,又将本部人马拆分,此处正是京师里来的,看似兵­精­马壮,实则只是个架子,区区三五千人马,正好折他一折。”

崔念奴迎风望去,那山坳之中,营盘方立,这几日未见落雨,探查路径不能得其人马多寡,又看动静,逻卒行走如常,不曾见少,倒有增多。

当时令秦明引沛然有力者五十人:“趋往营前,拨开木栅鹿角,即便撤回。”

秦明自知功劳浅薄,不能有疑,乃点将五十人,偏生那王英又是个不肯消停的,足伤未愈,跛足上马,尾随而去。

崔念奴一笑置之,又令石宝:“待秦明将军破门之时,你可引快马两百,绕往后路去,截杀官军骑军,夺其坐骑而还,不可贪战!”

石宝哪里肯服她,只看面上,又觉平生本领不能施展,怏怏而去。

又令孙二:“点起清风寨余者,以快箭,只须三波火箭而退,不可大意。”

再令邓飞何元庆:“你二人,自引三百人马,眼见秦明孙二后退,即刻杀入营中,不求杀人,引燃火势便可,此处鸣金,即便收兵,不得有误。”

这一行自去,崔念奴使人唤了中路里阮小五阮小七二人,又教搬取郑天寿几人来:“你等引其余众人,往西出五里设伏,须明张旗鼓,必有官军过时,无论多寡,尽皆放过,只待此处冲杀而出,半腰里截杀冲撞,焚烧中军,不求杀敌。”

几人领命而去,崔念奴环顾左右,只琼英引了数十女军在侧,乃笑道:“只怕临阵拿人,要看你手段,当借你亲军一用。”

琼英笑道:“只当又有甚么计较,这也不难。”

遂令女军,便在马前掘出百十个半尺土坑,各持软索器械等候。

安排妥当,便听那秦明一声喝,催马飞快近了官军营寨,倒拖狼牙­棒­,扯住木栅鹿角奋力一掀,营寨内一声喊,果然肃然有度,竟敢往外杀来。

不意这厢里扯开木栅鹿角,那孙二又引军杀在眼前,劈头箭雨纷纷落,方三波过,官军自木盾营帐后头往外看时,两个杀神,悍不畏死,奋不顾身,各自身先士卒,只看人少处,蜂拥杀入,人不能当,绕开大部人马,将一方营寨,又燃起一把火来,山风过处,更添火势,绵延不能扑熄。

官军将领,骇然只听四面都是喊杀声,不知竟有几多在侧,一面只好商议沿后路而退,期间有数人,颇有骁勇,只听一声锣响,贼人纷纷后退,举目看去,只见山岗之上,一骑独立,旁有三五骑,高举火把,周遭并无他人。

当时这数人飞身上马,彼此都道:“只看这些时日里,反贼捉拿我军,好有一口恶气。如今彼既敢托大,不设拱卫,正是建功立业时候,诸君自当努力!”

便舍开大军,这数人飞马赶来,走得近时,只看那火光之下,主将竟是两个女子,当时大喜,念道:“合该自家建功,赵楚那厮,悍勇固然常人难近,如今只是两个女子,飞马擒来,也是大功一件!”

当此时,天下早有传说,崔念奴自京师千里相随,琼英舍弃了河北好大基业,赵楚视之为金玉珠宝一般,纵然琼英素有勇名,这等只想双拳难敌四手,哪里肯再犹豫,都道赵楚这等大虫如今不在周侧,正是大好时机。

越发近时,众人看那火把下两人回马要走,愈发安心,大喝一声唿哨卷来。不防眼见近身,马蹄失陷,道旁卷出软索来,蜂拥出数十女军,各持刀剑,不让须眉,抹臂剪手,将他些牢牢捆缚了,大笑道:“这等蠢材,也敢有建功心思?”

至此,这等满心都是功劳的,头昏眼花尚未自扑面跌倒里觉醒,目瞪口呆,原来这世间女子,也有惹不得的。

石宝引众,悄然绕过大路,正在营寨之后设伏了,满心埋怨,无­精­打采处,那山内火光四起,渐渐有大军远远驰来,果然竟这一营官军,教三拨少人并力杀散。

石宝讶然,当时不及多想,喝令举军尽出,只看坐骑俊伟的,迎面挡住,又自厮杀片刻,卷数十骏马而归。

此处会和,点查人马,并不曾折几人,崔念奴回顾东向,琼英笑道:“大郎自去接应花荣将军,以他二人,千军万马不能当,何必担忧?只消破了这一处的困,他二人自当寻来!”

石宝只是不忿,只想无非崔念奴一时气运正好。

便听崔念奴又令:“张叔夜非常人,我军青州府里休养,若非与慕容彦达不合,只怕他军早开入城内,此处,当是一处哨卡。此人散大军于四处,相距不甚遥远,正是彼此呼应之计。如今此处生事,大军必来,收拾人马,待与段景住会和,请他训导缴获马匹,明日日出之时,方是与张叔夜决战之时,不可大意。”

一语未毕,西首里通天火光映起,一行军马,逶迤而来,当先一行,远远看时也有数千者,快步奔进,竟不见首尾不能顾,崔念奴叹道:“来时何快也,张叔夜果然栋梁之才。这先行军,恐怕正是­精­锐,不可力敌,待近时,自一侧绕过,迎面直撞张叔夜中军,前出五里,再出三里,反身杀回,先破起中军,平明方多些转圜。”

所拿那几人,也有上等将校,崔念奴令取了美酒来,捏开口齿强行灌入,不一时熏熏然大醉,命教丢弃道旁,石宝不满道:“这等狗才,一刀杀了岂不­干­净,何必饶他『­性­』命!”

崔念奴漠然道:“纵酒误事,如今张叔夜一心肝火,教他自相残杀,好引余军奋勇,急切里,方有差错可寻。杀一人容易,用一人最难。”

一厢里邓飞扯石宝,示意不必多言,石宝非是能算计人心的,又兼方才崔念奴安排果然应验,只好怏怏不乐,引众而走。

行不半路,果然错开官军前锋,只看时,一非看似­精­锐的仪仗军,又非糟粕厢军,底气十足,长途奔走也不见动『乱』,倘若正当其锋,正是个好对手。

让开这一拨,待他远远深入营寨处去,中军果然杀来,张叔夜一身铠甲,捧天子剑而悬印绶,喝令催促,正要四面合围,来处山林里,阮小五一众明火执仗设伏,他非特视而不见,竟不使人探察明白。

崔念奴冷笑道:“张叔夜虽有将才,奈何终究是个通文墨胜于­精­兵甲的,死抠兵书,焉能不败?迎面冲击,休教走脱,捉拿此人最好!”

何元庆早跃马而出,迎面便走,大喝道:“老儿休走,看俺拿你献功扬名!”

一马杀出,张叔夜不意竟这区区数百人也敢迎面冲『荡』中军,又看这何元庆飞马如雷,自知寻常军士不能当,当时挥动令旗,身后杀出一员上将,持枪来挡。

何元庆怒道:“怎敢挡我功劳?”

纵马一锤,那将眼见来势凶恶,慌忙架手便托,叵料一锤落定,虎口崩裂,若非身后又出一骑阻拦,只怕手臂断裂,身死马前。

何元庆一言不发,又复一锤,喀嚓纵声处,第二人又教断了枪杆,陡然挺身而起,双手合并,使个双风贯耳,可怜两将,教他左右只是一锤,命丧黄沙。

这三锤,十分有名,传自唐时猛将裴元庆,唤作盖马三锤,人不能挡。

经此一挡,石宝邓飞跃马错过,直取马上张叔夜,左右分出两条上将,一个美髯大刀,一个少年英武,挡住二人盘马交战。

眼见猛将为挡,张叔夜不退反进,扬鞭喝道:“困住这一泼反贼,看他何处能去!”

黑暗里只听一声嗤笑,一支羽箭迎面旋来,正中张叔夜肩头,手中马鞭,坠落尘埃。

正是孙二,暗地里看的分明,『摸』约正当距离,一箭破空,本不想着就此建功,偏生正中了张叔夜肩窝,毕竟年老体衰,张叔夜忍耐不得,自马背坠落,又教孙二再复一箭,竟落了帅字旗。

崔念奴趁机喝令冲『荡』,又密令琼英,飞马走近,手起时候,飞石已出,纵然关胜有天神之能,手忙脚『乱』,教石宝错马让过,杀入『乱』阵里去。

常言只说先锋不可挡,中军最难敌,如今张叔夜生死不知,也是他教连日里朝廷催促动了肝火,竟敢中军里前行。又见那帅字旗落地,一时军心哗然,竟为何元庆斩波劈浪般『荡』开一条出路,又教石宝随后冲杀,待邓飞脱身赶上时候,这一支数百人马,已杀破中军『荡』出重围来。先自军首杀入,伤张叔夜斩断帅字旗,又自万众军内杀开血路,回身点查时,折损不小。

那张叔夜身受一箭,并不十分沉重,忍痛拨开时,眼见这反贼一众早已破开中军,便觉朝廷一日三道催促诏令,夺命索似悬在头顶,气冲顶门,厉声喝令返身杀回,果然先锋军扯住了那营里教灌个酩酊大醉的几人,张叔夜只当这处饮酒误事,怒不可歇,喝令就地斩首,于是众军肃然。

且说阮小五一众里,眼见张叔夜大军远来,依令明火执仗,那先锋军一时驻足,不片刻竟又飞步而去,便是张叔夜中军,竟也不往这里看一眼。

阮小七捏出一把冷汗,由衷道:“这般行事大胆,只怕男子也不敢为,大娘子怎知张叔夜竟不使人来探查?”

众人哪里能知,只阮小五猜测道:“当是大娘子在京师时,甚知张叔夜老儿秉『­性­』,因此方有这番大胆安排。”

不多时,那处凿开张叔夜中军,又叫张叔夜已死,如飞般杀过眼前,远远已出了两三里,正是张叔夜喝令中军衔尾追来时候。

这处设伏里,小半并无坐骑在身,跃身杀出,拔步如飞,官军吃了一惊,又看那前头一支军马反身杀回,张叔夜不敢再行冒险,远远后头看的清楚,脱口惊道:“足有千人之多,贼何来人手?”

崔念奴教众人扈拥当中,明眼见厮杀起时,只教又点起火来,虽是盛夏时候,山林翠绿,毕竟十数日不见雨水,总有往年­干­柴,四下里火光『乱』起,官军自相冲撞,死伤不知凡几,待收拾清楚,早不见了那反贼一伙身影,只满地马蹄碎印,远远往西去了。

张叔夜不知反贼人有几何,点查人马,折损不浅,当时不敢大意,教左右敷了伤『药』,令三军慢行,又教联络后军老将宗泽会和,缓缓往西追来。

行不多远,后头数骑如飞,正是平明将红未赤时候,众人里有人得来人的,慌忙取刀枪抵挡,叫道:“来者乃是反贼秦明徒弟,青州兵马都监黄信,须防他!”

待近时,来人飞身落马,张叔夜看得明白,黄信一身是血,后背中了一箭,颤巍巍深入骨中,乃令左右问来意,那黄信惊魂未定,箕座尘埃里嘶声道:“这反贼一伙,本不知使甚么诡计,竟大部在青州府中休养这十数日,暗地里打开牢城营,其中死囚,大都亡命之徒,尽为他所用,如今人马,足过千余。”

张叔夜一声大叫,方才那一拨人马,也只千余人,这一路小心翼翼,竟教远远走脱,又听黄信陈述,贼酋赵楚竟不在此军里,败他者,本是京师里花魁崔念奴,可怜张叔夜,平生清名英明,竟一朝败在娇弱女子手中,一时间羞怒攻心,肩窝里伤口崩裂,仰面倒下马来。

这正是:试看昨日补天手,炼彩原来是女娲。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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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三败张太守(下)

诗云:

名苑盛放四季容,此花不与百花同;秾纤自与合时较,傲世犹胜山间松。

山间一把火,烧却张叔夜数十年清名。毕竟清流里领袖,天下闻名,倘若几番败于丈夫之手,倒也成就竖子名声,念如今,区区一女子,火烧营寨,沿路设伏,偏生这番连环计较,张叔夜竟不曾察觉,事若传扬,只怕经营许多年名声,就此毁于一旦。

且不说官军这厢里急怒攻心愈发急迫来追,崔念奴引军往西而走,行来半路,孙二笑道:“青州大地,险要处多不胜数,张叔夜老儿先番三把火,烧掉许多锐气,此地也可设伏。”

众人竟见区区千人能大败张叔夜,也觉此地正合设伏,便是石宝,先前三把火,虽不曾心服口服,也颇为赞叹,甚是附和:“正是,看方才官军未敢轻动,必然不知我处人有几何,此处设伏,再败他一阵,好教那厮们不敢轻易追迫太急。”

崔念奴微微而笑,视孙安问道:“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赵楚不随军时,典军的便是孙安,崔念奴总不合绕开他,便是方才山间里,若非看孙安往后接应赵楚而不得,这号令之事,当是由他而发。

孙安沉『吟』片刻,决然摇头:“可再一二,不可再三。张叔夜毕竟知兵,非寻常人等。只怕如今青州探马,早将我处报知于彼,官军虽折了一阵,毕竟人多势众,倘若四面合围,反为不美。何况老将宗泽,更在张叔夜之上,此人将后军,如今不知更在何处,倘若教他两军合围,此处不比清风寨,只怕冲突不得出。”

孙安极善摄兵,二龙山里时,石宝便心服于他,如今自将逞强心思按下,口头却道:“某视张叔夜,无非如此,有甚么本领,能知此处有伏?!”

孙安正『­色­』道:“张叔夜虽已败于我手,也不可轻敌。为今之计,只好依仗骑军快捷,休教衔尾追上,早日往水泊里寻个安身,莫与官军迎面冲突。我等弟兄,折损一人,往后哥哥处便少一臂膀,留得青山在,自有报仇时。张叔夜,清流里第一人,今败于大娘子手中,只怕几日来朝廷里催促,两头里着火,正是急怒攻心时候,四面行走间歼灭小部,方是上上之道。”

言罢,转头问崔念奴道:“不知大娘子计较如何?”

崔念奴沉『吟』不语,半晌蓦然冷笑,长袖卷了纤手,将那金鞭挂在马鞍,眼望东天里煦煦红日初升,竟勒马不前。

众人不知究竟,只当她又要设伏,目视孙安,孙安也不知好歹,只听崔念奴漠然道:“张叔夜麾下,如今都是­精­锐,倘若留于后人,便是退往水泊里,总是个祸端。不教这老儿折损大半人马,不知天下人物。”

众人讶然间,又听她令道:“折头避开大道,往青州府里去,晌午时分,当在青州府内休养,待见青州城,众家弟兄不可懈怠,须一鼓作气攻克城池!”

一时哗然,阮小五叫道:“大娘子所算,本是极好的,只是倘若取了青州府,毕竟内里有数千人马,倘若紧闭城门待张叔夜引大军围来,守不得守,退不得退,只怕不妙。”

孙安也道:“五哥所言甚是——便是不计较往后,如今我军方离了青州城,彼处自当有安排,探察须分外严密,取之不易。”

倒是琼英在一旁笑道:“念奴算计人心,十不落空,慕容彦达,衙门小吏之能,有甚么计较,挡得住我马蹄踏过?只管走休便是!”

半路里,众人隐避山坳之中,只等张叔夜大军开过,便要奔青州府去,孙安左右不能知崔念奴山间算计,乃问时,崔念奴笑道:“张叔夜虽有才能,却教才气束缚了手脚。他既知兵,倘若燕云之地里与胡虏厮杀疆场,当是名将之姿。然则与我处,此人始终不曾正眼相看,只以流寇视之,虽知我处也有知兵者,这段才气,却不曾放下。既如此,看他步步为营,远观宛如铁桶,实则处处都是破绽。他麾下­精­兵,焉能­精­诚团结,总是良莠不齐。山间里一寨人马,如若远离中军,当存谨慎,提防偷袭。奈何张叔夜便在左近,以数万人马追捕我数百弟兄,私心里便存了轻视。如此,他不撒斥候暗探,岗哨也只在寨内,如若诱敌之饵,山间草木,大军践踏过自有折损,纵然挺立而起,其『­色­』自与别处不同。由此,方使三番冲杀。而官军先锋,念如今张叔夜内外交困,怎敢排斥异己教旁人送命?挑选­精­锐,倘若正逢我军,死死咬定以待中军来援,因此轻易碰触不得。只他中军,虽人多势众,当时也存了谨慎,却不想我军于青州又添生兵,就地设伏,又放过了先锋,急躁贪功之心,使之当时不在意,此大郎所谓不对称之战,胜之不足为喜。”

孙安恍然,将朝阳下似有别样风采的这女子正眼相看,只怕此时众人里,能如她这般算计人心者绝无仅有,也难怪赵楚竟将一军托付在她身上。

又问:“反取青州府,又甚么计较?”

崔念奴只笑不语,眼见烟尘滚滚,张叔夜先锋自大道而过,不多时,中军逶迤而过,崔念奴方道:“反取青州府,所图有二,一者以骑军之便,疲惫张叔夜先锋,拖长其先锋军与中军间距,如此方有机可趁。其二者,宗泽此人,大郎十分推崇,虽如今官军里主事的乃是张叔夜,然此老统帅后军,如今不见踪影,张叔夜在明处,他却缩身在暗,若不能调出,早晚受他所噬。”

孙安了然,想想也便知了,张叔夜疲于奔命,朝廷里催促诏令必然愈发急促,到时这千余骑军肆虐青州,宗泽纵然知晓其意在他,张叔夜纵然知晓宗泽后军实乃围剿之重兵,也不得已只好严令杀出,彼时,彼此情势对调,我在暗处,脱困时机也便倍增。

只是,欲往梁山泊里去,何必这等大费周折?

此问孙安未曾出口,崔念奴本身也是不知的,临行时赵楚这般吩咐安排,道是青州大地,总须肆虐至五月末六月初方可往梁山泊里去,究竟甚么算计,不得而知。

至此,默算片刻,崔念奴展颜笑道:“甚好,前方马蹄印,张叔夜中军总须半日方可见首位,正是重取青州府时候,走罢。”

一行绝尘,俱有坐骑,要紧时候,也顾不得省惜马力,望定东向狂奔少半晌,隐约青州城池便在眼下。一路崔念奴暗自思道:“看大郎行事,五六月间必有大事,此时候里,千余骑军,青州横行,张叔夜收束不得。只是倘若只疲惫他军,未免教众人小觑,昨夜里一败官军,不能见我手段,今日正好再败这老儿,便宜大郎行事!”

眼望青州,城门竟不见紧闭,血迹尚未­干­涸,往来民夫,搬运尸体,有城头逻卒远远只见一行骑军卷来,骇然欲声,那孙二马快手急,正一箭『­射­』落下来,众骑一声喊,何元庆又复一锤,砸落城门不能修复,卷入城中而来。

西门里哗然,将好容易安定住个青州知州慕容彦达又骇出一身冷汗,急令左右卷左右辕大军拱卫府门,流水价使令外出,却不见一人归来,问及使,方知那反贼一伙明目张胆杀入城内,百姓哪里敢出家门,因此往外传讯使令者,尽教『­射­』杀,那反贼颇是大胆,只将百余人四面看住,不教内外联络。

慕容彦达只是个文人出身,哪里敢有胆略挥军掩杀,纵然座下也有见识颇远的,怂恿传檄剿杀,倒教慕容彦达好生呵斥。原来他这知州的官儿,本便只是安民以用,纵然如今『乱』起,只须百姓无伤,纵然上头有责令,大罪都在张叔夜身上,留有用之身,何必与反贼死战到底?!当时喝令左右:“看反贼行止,当意在知州府上。只是反贼眼见这处戒备森严,方起计引诱你等外出,须知宽阔处,便是张嵇仲数万大军奈何不得,下官一介读书之人,焉能因夺功而坏你等『­性­』命?就此关闭府门,休教外出,只待张嵇仲大军来时,内应外合,全歼反贼于青州城内!”

他本是个夸夸其谈的清流,也有三分本领,却都在一张嘴上,平日亲近的,能有几个善战之人?如今青州将领,秦明反将出去,黄信也不在近前,其余众人,哪个敢是一战之将?

当时几个新进幕僚,齐声夸赞,上下于是齐心,将个知州府,守个水泼不进。

崔念奴引军并不再入赵宅内,寻一处宽阔酒肆坊舍里就地安歇,令孙二约束军心纪律,分拨看住知州府周遭,并不掳掠,反将阮小七遣出往西守候张叔夜大军讯息,又教时迁快马自西门出,远远绕开大道径往东出五十里探查地理。

众人不解,崔念奴只是教好生歇息,半晌时候不见两路斥候回报,崔念奴也不着急,引众人又往外走,行时令教石宝:“可在此处,一把火烧个好看。”

石宝虽是凶煞『­性­』子,毕竟这等连累无辜的活计,他也做不来,面有难『­色­』,将孙安看去。

孙安也有不忍之『­色­』,劝道:“虽朝廷里视我如贼寇,这等累及无辜的,非特与大业无用,倒牵连哥哥名声,天下传闻,怎教好汉服心来投?!”

崔念奴笑道:“你却不知,有时,恶名更比好名有得用。”

待又问,崔念奴只是不说,石宝无法,只好往里头『乱』看,并不见有人时,咬牙点起火来,正是盛夏晌午,烈焰炙烤,左近屋舍,片板有声,摇摇欲坠。

一行走出长街,又将其间数间屋舍点燃,孙安毕竟用心思虑,竟看小半三五间都是前几日里崔念奴主持做起用以密探的自家所有,若有所悟。

再引燃数起酒肆客栈,崔念奴拊掌笑道:“可矣,张叔夜军急火攻心,如今应有七哥传讯来。至于东向去,倒不必着急。”

果然话音方落,阮小五飞马而来,见面急报:“张叔夜先锋,如今更作中军,想是休养以待厮杀,便在西出十里之外。”

孙安正待聚合军伍,崔念奴摆手笑道:“不必着急,张叔夜军,自昨夜里起便不见歇息,大半日间,怎能有十分战力?张叔夜心急如焚,然则其人毕竟有才学在身,自知强弩之末之理,必不肯就此卷杀,后午清凉,方是征战时候。”

孙安一拍额头,哑然笑道:“正是大娘子所见,如此,此处怎生个安排?”

崔念奴沉『吟』片刻,先令石宝如此这般,又教郑天寿引百余人,取了缴获官军铠甲换了,隐入巷陌里去。

再令孙安引本部如此这般,又令邓飞何元庆于东门外设伏,正商议已定,时迁飞马而归,竟他伶俐­精­细,将个十五里外地理,化作简略图子在手。

崔念奴暗自钦服,心道:“大郎识人,何其神奇,这时迁,若非大郎青眼,奴也不肯将他在心,竟这般心思神奇!”

细看之下,便令阮小五引五百人马,悄然先行,阮小五得了军令,也知­干­系重大,毕竟眼见城内只余五百余人,在所难安,道:“大娘子身在虎『­茓­』,须留些人手备用才好。俺冲阵厮杀不比他几个,这决堤戏水的勾当,却是顶上顶的,何须五百人马?”

崔念奴笑道:“青州城内,尚有一拨援军,五哥此去,非特只是决堤以用,待张叔夜败退时候,当引军再陷青州城,不可大意!”

休说阮小五,便是琼英,不能知晓崔念奴所图。

问时,只说到时自知,索『­性­』按住『­性­』子,要问自家活计。

崔念奴笑道:“昨夜里一败张叔夜,此人恨我入骨,当在大郎之下,你若不随左右,心内怎安?且看厮杀便是,说不得,便宜又能擒一员上将来!”

琼英怒道:“莫道不知你心思——自幼熟习刀枪,一身本领自忖不低他人,偏生便你多心,倘若果然艺不如人为所伤,哪个生怨?”

崔念奴掩­唇­而笑,低声道:“也是个憨人,以你一身本领,往后不怕不能独引一军,阵前冲杀,多有时机,何必此时与他些争功?更有你那心思,莫非如今果然要尽转在争功里去?大郎之能,往后要图大事,世间千娇百媚的女子,譬如花小妹者,譬如那一个扈娘子者,又有京师里那一个,往后与她等争宠,只怕不是明人所为。你我一路,生死相托,莫非也来害你不成?”

琼英面红耳赤嗔她没个正行,却不去讨要活计,引了女军,只在崔念奴身周。

日方西斜时候,西首处烟尘滚滚,张叔夜挥军杀来,竟看城头并无一兵一卒,使前军入城,寂静无声,只有比剥燃烧火焰,肃然寂静。

张叔夜心疑有诈,又令前锋大军入城,更命善变岳飞统帅,遍查城内后,往来报道:“反贼不见踪影,四处军营里,器械整齐,却不得奉令,盘踞其中不得出。”

张叔夜大怒:“纵贼者,此等贪生怕死之辈!”又问,“慕容知州何在?”

来使回道:“紧闭府门不出,水泼不进。”

张叔夜黯然不语,只好催促大军入城,已是黄昏时候,正往知州府前会和,两厢尚在寒暄,城内又有火起,暗影奔走,快马如飞,东门口滔天的火映红碧空,便是两厢会和大军里,蠢蠢『乱』动四起。

张叔夜大骇,连声叫道:“中贼计也,各应统将,速点差人马不得有误,贼子尽在城中,紧闭城门,此番休教走脱!”

又副将问道:“我军人多势众,须提防贼人效清风寨一事。”

张叔夜并不分说,倒是慕容彦达连声叫道:“休教得逞,不可使天子万民受此大过,张太守只管剿贼,下官安排扑火,就此告辞!”

张叔夜愤然闷哼,语与众将道:“这等人物,耻于与他同流!”

城内只是纷『乱』,并不见骑军掳过,只官军周遭,不分敌我,各自『乱』战,日落夜幕倾时,方缓缓停歇,东门处杀声骤然大作,张叔夜急令探察,回报倒是贼人自彼处突围。

张叔夜大喜,喝令三军尽皆围困,待去时,早已脱困而出,马蹄得得,往东而去。

张叔夜哪里肯放过,谓道:“正是衔尾追杀时候,休教走脱,先锋军歇息半日,奔袭赶上,死死咬住,莫教这番劳而无功!”

趁夜追去先锋军,只见前头影影憧憧,双人一骑,足有千人,大将大喜,再不惧埋伏,发足狂奔。

行不半路,流水淙淙,前头骑军跃马而过,正是一处宽阔河流,看没入马蹄者甚浅,大将喝令休作刺探便追,叵料蜂拥过河,行不半渡时候,上流如雷一声轰鸣,官军骇然视时,万马奔腾般激流,挟裹了滚石树木席卷而下,不及大呼出声,大半尽为水流卷落,人喊马嘶,死伤无算。

经此,官军先锋军近万人马,只余三千不足,大将为流水卷走,不知所踪。

后头众将簇拥张叔夜,相距先锋不过三五里,只听前头雷鸣般声响,心知早有变故,催马来看时,满地都是水渍,仓惶残军,目瞪口呆,失魂落魄。

自昨夜里山间一把火,方才青州城内四处作『乱』,如今眼下水流之灾,张叔夜兵马,折损足有万余。

张叔夜又怒又悲,一口逆血不能遏制,飒然涌上后头,仰面倒栽下马,人事不知。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算计至此定

诗叹:

明月无波恨苍穹,生身原来分高庸;休道人间无分教,自古成事多勤躬。

只说青州城内外,三败张叔夜,崔念奴哪里就此肯罢休。[ww]

阮小五引了五百人马,早早往东河水上,寻了要紧处掘了堤岸,将那汹涌河水聚集无算,眼见足够,正是傍晚时分,生恐教官军探知情势,阮小五乃命众人,将上头又走百步之外,方就地寻个妥当处藏身。果然不多时,青州城内,马蹄如雷,时迁身轻,拔足来报,道是自家人马已过了河去,官军­精­锐先锋衔尾杀来。

又探知这官军竟兀自不肯长记『­性­』,竟不遣斥候探路,阮小五冷笑,令军一时俱下,便在下头人喊马嘶时候,一起掘开堤口,那水奔涌而下,纵然众人身为敌对,难掩惊骇。

阮小五持刀上马,心内暗道:“这一位大娘子,决然与寻常『­妇­』人不同。便是琼英妹子,自幼厮杀已成习惯,总不及她言语间便水淹数千人马。此等人物,若非见惯了生死,便是手毒心狠至极,却不知,她这一番手段,毕竟何处得来。”

心内虽惴惴然,军令愈发不敢违抗,耳听下游处哀嚎震天,急引五百骑军,沿河杀出。

便在此时,积蓄半日河水,汹涌殆尽,波势平缓,越河五百余人,又复返身杀回,两厢合兵,真真借了这一日里三胜劲头,一人堪作十人,自张叔夜军首处杀入,又自尾处杀入,三番冲撞,又教折损许多。

可怜张叔夜,血气逆翻不省人事,便是有名将之姿岳飞,毕竟年轻,从军不过旬月,焉能『乱』军里服众?连声叱喝处,又有关胜诸人,好歹聚拢起中军来,掩着张叔夜,死命挣扎不休。

待要进时,军心不齐;又要退时,分明这番撤离,便是张叔夜身败名裂时候。

休说岳飞受他厚恩,便是关胜等人,未免兔死狐悲,倘若张叔夜受了怪罪,他几个身为二路统将,安有幸免之理?

自张叔夜引军,又添青州首路援军,再复又有关胜引朝廷军马来援,三路大军,总有六七万之多,清风寨里教这一伙拼死一搏,折损近万,又遭今日三番落败,折损已有四成,便是补充厢军,远水难解近渴。

只看那一伙骑军,纵横驰骋,好似将清风寨内仇恨怒火一发洒出,三进三出,势不可挡。

当时有将劝道:“张太守既如此,军事不能查察,与其教朝廷里遣不知兵地来将,妄自断送『­性­』命。不如暂且请宗太守来,往朝廷里塘报,暂且按着不发,只说张太守身先士卒,尚能理事,宗太守之才,不在张太守之下,当有擒敌之策!”

众人无法,只好一面掩了张叔夜,勉强撑起帅字旗,渐渐聚拢军心,缓缓要往青州城内退却。

关胜心忧不已,叹道:“若往青州城内休养,慕容知州处,怎能隐瞒得过?只盼张太守平明觉醒,好教那龌龊腌臜小人莫可奈何!”

不意正此时,那一伙正衔尾追溃『乱』军,青州来处,火光通天,杀来一彪人马,众军簇拥中,一人红袍金甲,正是青州知州慕容彦达。

见面喝问道:“贼既为困,尔等何不出力,反往城内退来,何处道理?天子面前,须教尔等分辨好歹!”

阵中怒起上将,不待反驳,关胜嘿然冷笑:“慕容知州倒是相得好时机——前两番丢失州府,倒也有说的去。这一遭,不知知州又有甚么说头?”

他坐骑雄骏,高处看的明白,那一伙反贼,渐渐分出一部人马,绕开此处厮杀,飞奔青州府而去。

慕容彦达骇然顾时,方见来路处一伙人马,黑暗里不分多寡,泼剌剌尽往青州城处,亡命袭去。

这一番变,慕容彦达无话可说,当时回顾麾下,城内大半尽在,只怕贼人早有安排,要取他城池。

且休说这慕容彦达惶然束手无策,关胜诸人,竟心有喜悦,倘若这慕容彦达丢失城池,不怕不与这里一处使力,若无此人坏事,张叔夜不至丢官弃职,事尚有可图。

当时众将来劝,谓与慕容彦达曰:“知州若有知兵处,可代张太守行事,剿灭反贼,大功一件,小将们面上,也有光彩!”

慕容彦达双手摇成个风车,连声道:“张嵇仲之才,数番败于反贼之手。下官有甚么手段,敢比张嵇仲?宗老太守今在何处?此老极善将兵,登州海贼,也为他尽败,这反贼既尽为骑军,取青州不可挡,当请宗老太守主事,若有调遣,下官只好作个副手,正是同舟共济时候!”

这慕容彦达,虽治国将兵并无才能,却是个最会做官的,他自知自家事,这军果然落在自家手里,休说剿灭反贼,取青州府只怕也难,若如此,朝廷责难,自家妹子也担待不得。

事已至此,慕容彦达纵有取代张叔夜,至少打压他名头以彰显自家的心思,也只好暂且按下,如今他明眼瞧得清楚,这一泼军将,虽屡屡败于反贼之手,然大多都是极有本领的,自大宋开国来,文武之隙便已成,非张叔夜此等人物,这一泼骄兵悍将,诚非他所能将。与其教他等离心,倒不如暂且抛开私心,请老将宗泽主事,为今之计,不求有争,只求无过。

慕容彦达十分知道朝廷,张叔夜实乃国之栋梁,清流领袖,朝廷里既有宿元景那等荣辱与共的,便是太师蔡京,也知打压张叔夜尚可,万不能使他赋闲,这样人物,纵然兵败,无非贬谪而已,自家却不同。身为外戚,虽有才名清誉勉强算作清流里人物,却不容于清流。若与童贯之流合伍,这等手握重兵的,又不敢接纳,自家妹子身是禁中的,结交外将,实乃官家大忌。

因此,倘若丢失城池,青州这等重镇,无论清流,抑或外党,决计不肯轻易放过,两厢必然合力先离自家知州事一职,而后各自争取。

“如今张叔夜教反贼三番杀败,这等心服于他的莽夫粗军,眼见要为之遮掩,生恐朝廷如今盛怒之下重责,也是个时机,若与他等心照不宣,彼此隐瞒,一则重夺州府有望,二则往后这些清流人物,心里也颇多忌惮!”慕容彦达冷眼将关胜诸人视遍,蓦然想起,这关胜,更是太师蔡京举荐,既他如今也兵败,蔡京必然也须为之遮掩,如此,三方合力,官家焉能知青州一事?

心内计较已定,慕容彦达乃是个实权的文官,位在众人之上,当时面含忧『­色­』,令将张叔夜好生照看,似是自语低声叹道:“朝廷里,善将军者,太尉童贯而外,便是张嵇仲,倘若此时临阵换将,于军心有妨,又当奈何?!”

诸将多是不比这等文官整日勾心斗角遣词琢句的,闻声讶然,倒是岳飞,果然灵通,于是请教道:“既是知州计较,当急取宗太守来。此前,此间大事,怎生个表奏朝廷,当由知州定夺,小将们无不依从。”

一面分说,目视众人,关胜恍然,虽是不愿,也无可奈何,只好也道:“太师府处,某便以知州之意,兼以实情上报,毕竟天子驾前分晓,尚看知州心思。”

慕容彦达大喜,有心诸将看在眼里,暗自叹息,朝廷里素以忠贞名望如慕容彦达这等忠臣犹是这般不堪,这天下,果然已要『乱』了么?!

这厢里定计,一面遣使往隐秘所在搬取宗泽,慕容彦达修书一封,号称以“反贼先败于清风寨,主力折损大半,又损小部于青州地界,下臣诸人,屡败屡战,祈能早日平定反贼,以报天子厚恩”,又遍传众将,夤夜使人发往京师。

且不说他,阮小五得了安排,只见慕容彦达竟果然引青州大半军马来赚功劳,心下大喜,愈发畏服崔念奴,引著本部五百余骑,绕开来路,抄着近道,杀奔青州城而来。

待近时,城头逻卒慌『乱』奔走,呼喝连天,那城门渐渐落闩,无措时候,内里一声喊,杀出一行人来,十分悍勇,奔至城头下,杀散官军敞开城门,阮小五大喜,引军方进,看时,正是郑天寿。

这厢渐渐安定,崔念奴引大部人来,两厢会和,孙安告辞而去,引着三百余人,卷入质库里,将那金珠宝贝,席卷一空。又杀入知州府中,各类典籍制张,一把火烧个­干­净。

崔念奴随后赶来,眼见孙安处事妥当,便令时迁密取安排青州府内密探,交付以金珠宝贝,谓道:“此地非我军久留之处,片刻便走,你等留守城内,时日尚久,这等金珠宝贝,先行隐藏,风声过后,可取小半用以招纳人手结交豪杰之士,剩余各部,安定之后,自有弟兄前来接应,往后山寨里充作耗费,最是妥当。”

内里有果敢机敏的,趁机问道:“娘子既不能时时事事理会,当教以小人,倘若此地风声松懈,将这密探处往四方阔张,可有教底?”

崔念奴笑道:“此乃你等行事,不该多问。奴既随了大郎,你等当时时谨记,行此事,都为大郎,非是为我。往后上山,官军必然围剿,脱困不知几时,最要紧变故担待,都在你等身上,一则不可大意,二则若有良机,自行其变。”

这一行悄然隐去,那熊熊火焰,将青州钱粮录簿焚烧一空,依照朝廷法制,只怕青州府往后时日里,将不能知兵,兵不能知将,『乱』作一团,便是衙门里,崔念奴安排下­精­­干­人等,最是有机可趁。

至此,石宝心服口服,这女子,本领都是袖中,人不能测知也!

当时请教:“那两处官儿会和,兵多将广,围困青州旦夕之间,须不知更要脱困,疑『惑』便在此处等候哥哥与花荣兄弟?不如先安排了人手,把守城门,休教官军有机可趁!”

崔念奴笑道:“不必,青州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众位当严令各处弟兄,备足三五日清水­干­粮,想必大郎探听讯息,归来便在这一时半刻。往后东进西向,非奴能做主。”

见众人不解,念奴又道:“张叔夜,清流名臣,一日三败,羞怒攻心,便是能强撑了理事,有何面目见人?无论真假,自当歇息半时。因此,如今这一泼官军里理事的,既非次路统军关胜,更非旁人能及,慕容彦达身为一府知州,必定举他为首。此人好行大事而惜身,欲图大功而恤命,表以宽和待人而实则多疑,兼且麾下,各路人马并不一心,军心未稳,纵有急切要攻城者,慕容彦达必然不敢,生恐又遭中计。因此,大开城门,教城内官军逃奔往去报讯,天明之前,慕容彦达自当围而不攻,时辰久在我手。”

孙安奇道:“这当官的,何时果然能齐心协力?慕容彦达驱使张叔夜亲信攻城,折损也非他所有,他又有何不应?”

琼英拊掌而笑:“孙安哥哥,我却想在你前头去也——经此一战,慕容彦达升官之路,三五年里只怕不能畅通,进而不得,只好求个自守,青州便是他家所有——在这厮眼里,这里的都是贼寇,无所不敢行者,白日里便能一把火烧却数条长街,倘若夤夜他来攻打,我等发作起『­性­』子,一把火烧了这青州府,只怕他那官帽儿,三五日里便给赵家老官儿摘去!倘若是你,万贯家财眼见能守得住,一时急切便将不翼而飞,你宁肯不宁耐半日么?”

孙安沉『吟』片刻,又问道:“只是待到了明日,他也得纵兵攻打才是,又作甚么说?”

琼英倒不曾想了这处,崔念奴笑道:“三败张叔夜,其一为削官军锋利,其二,便是要引出老将宗泽。此人老成稳重,久持兵事,如今引著后军不知潜藏何处,于我军便是个致命祸端,张叔夜既不能理会军事,慕容彦达自也不肯引火烧身,无论关胜诸将,无一能服各路军心,宗泽必定出面。因此,慕容彦达只消苦撑半夜,明日时分,主将便是宗泽,到时这老将若有良策破城,保他根基不动,自然大喜。便是青州府毁败,也在宗泽身上,于他何­干­?”

众人奚笑,急忙各自备足清水­干­粮,斥候回报官军已分了四路四面围来,崔念奴便令一时起身,要自西门悄然潜出。

不了方在门口,迎面撞见两骑也自悄然潜来,视时,正是赵楚并了花荣二人。

于是会和,折头方出了西门,往小道去山内行不三五里,青州城外,官军『潮』水般四面包抄,远远只见并无一人闯入,就此扎住阵脚,但见斥候军飞马各处奔走联络不停。

石宝心直口快,将这一日半夜里生事,与赵楚分说仔细,赵楚不禁愈发将这念奴刮目相看,笑道:“念奴,真袖手有武侯之才,得之何幸也!”

崔念奴怀抱金鞭,拂发而笑,只听花荣说一句“江州蔡九”,心神一动,暗道:“莫非大郎所图者,竟另有其它?”念及所闻江湖里传言,京师里风波,她若有所悟。

石宝又问去处,赵楚道:“探听已知,宗泽要剿我,议以徐徐图之步步为营,与张叔夜不合,自引后军,如今更不知去向。念奴一番调遣,此人必出,这老将,不比张叔夜,实乃真正知兵之人,以俺所思,他当判知我军去向当在西,因此设伏于彼处——却他不料这里一番变故,此人虽必定来主军,麾下未必能动,埋伏处并不知,当是一处祸患,我有一计,正好用他!”

琼英拊掌而笑:“大郎且莫说出,念奴心中,定已有了计较,前日东来路上,听你讲那三国的俗话,有个周郎,与那诸葛武侯掌心里出计,不如效仿前人,权且当作美谈。”

崔念奴一笑,手指东方,赵楚脱口正出两个字来。

这正是:浅滩休作困龙水,一代后人掀前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凌波渡水

诗云:

海中明月蓬莱仙,寻常巷陌香炉前;不如截断横流水,他年尚有一纸鸢。

张叔夜羞怒交加,砰然坠地,幽幽然不知身在何处,方有些知觉,缓缓动时,耳畔一声惊喜大呼,睁眼时,正在后帐里,塌前数人凝立,正是关胜诸人。

当时张口,晦涩沙哑,不能成语,张叔夜又是一怒,张目发声,筛沙般挤出几个字来:“何不杀贼,聚此处作甚?”

众将相视苦笑,张叔夜缓缓看得明白,眼下众将,并无征战之『­色­』,各自悠闲,虽铠甲齐整,却擦拭明亮,并无烟火,当时心下又惊又奇,嘶声问道:“此何处也?怎不稳反贼?”

关胜叹道:“太守此番昏沉,至今已愈月半,若非郎中调养,小将们今日怎敢来叨扰?!”

张叔夜大奇:“竟是这等模样!反贼如今,竟在何处?朝廷彼处……”

关胜道:“自太守昏厥,青州城又为反贼下,使疑兵之计拖延一夜,小将等受命慕容知州不敢轻动,待次日查探,竟不见反贼踪影,待宗太守到时,遣斥候四处探寻,反贼忽而往东,忽而往西,前日里又有一支偏军,约莫三五百人,往北地而去,贼酋不知所踪。总是我军四处追寻,月中时候,军心涣散,生教拖累疲惫,怨声载道只好盘踞此地,以静制动。”缓了缓方又道,“朝廷里,自有慕容知州处置,三日催促,五日责令,若非慕容知州,太守已教问罪,小将等昨日方为监军太监斥责,听闻郎中传言,道是太守贵体今日可愈,聚来等候。”

张叔夜一时默然,片刻又问:“以宗太守之见,反贼所图何处?”

众将面由尴尬之『­色­』,一人十分有不满之气:“宗太守依旧坚持己见,道是反贼所图,必为梁山泊,前日里使人往彼处擒拿反贼阮小七兄长,贼酋同党阮小二,今日方回,一无所获,宗太守正问斥候详细,片刻便来。”

张叔夜哼道:“原说贼必往梁山泊,尚有三分可信,以这等反贼『­性­』子,一面号称义气为先,不肯行明智之事。想梁山泊里草寇王伦,心胸狭窄妒贤嫉能,焉能使这等凶恶之徒卧于榻旁?如今竟有月半,宗太守后军毕竟人多势众,行止不能掩藏,反贼如何不知?倘若以他凶狠强往水泊里去,多半不能抵挡,何必隐藏至今?!”

帐外有脚步声起,帘起时候,愈见黑瘦的宗泽大步踏入,两厢见了,乃命众将各自退去,严令四处警戒,又教调度官密令三军以备整行军。

帐内只他两个,张叔夜斜倚榻上,不悦道:“宗太守也是一方清流,怎与慕容彦达这等人物合流一处?此人虽颇有些才­干­,蛇鼠两端,心『­性­』不定,兼且身是外戚,当今天子也用他三分防他七分,倘若教朝廷里知晓,大事不妙。”

宗泽摇头叹息,反问道:“以嵇仲看来,如今朝廷,谁人可领军剿贼?太尉高俅?抑或殿前宿元景?”

张叔夜愕然:“宗太守何意?”

宗泽道:“京东两路,京畿要紧所在,反贼虽千余人之众,以起悍勇狡猾,倘若流窜,祸事也。今青州境内,陈兵近十万人马,反屡屡为贼所败,倘若嵇仲之事弹压不住传于朝廷,当今『­性­』子,必然严责,彼时,老夫一人,不知政事,焉能统领这难驯之师?此时,非张嵇仲不能为!既如此,又奉慕容丢失州府,以其私心,正好利用,如今大军在握,前番虽败,优势尚存,待侦知反贼走向,衔尾追杀,彼也是­肉­胎凡身,疲惫我军在先,我何不效仿之?因此,前日里老夫自两路调取骑军,如今已有三千,倘若贼酋出面,只管咬住不放,以接应步军尾随,追击数日,贼必泄气,到时合而围之,剿杀最是时候。知晓将贼酋剿杀,天子心病顿去,慕容彦达者,一心只想入阁,送他功劳,调离青州,此要紧之地,取良臣镇守,事变紧急时候,张嵇仲自济州发,老夫自登州引水陆军,合同青州,可成互援,近可自守,远可呼应京师,岂不为美?”

张叔夜默然半晌,不得已只好受了这主见,宗泽又道:“蔡太师虽为彼党,平日总有些才能。只是花石纲一事,有朱勔等屑小作祟,官『逼』民反,江南动『乱』,不比这里一路反贼。江南动『荡』,朝纲不稳,天子受小人蒙蔽,一心只要恢复燕云,竟与胡虏会盟,岂非与虎谋皮?这等胡虏,自匈奴来,狼子野心昭然,馋涎中原肥沃,非一日之时。我军不善战,竟以盐铁资胡虏攻伐,彼必长成,契丹强弩之末,必然倾灭,燕云之地,只怕非朝廷所能掌控,女真一旦铁蹄南下,朝廷里一伙小人,无能之辈,正当解忧时候,有用之身,区区清名可堪比?嵇仲当世良臣,可熟虑之。”

“吾固知此势不可当,因此一心只盼早日清剿反贼,图谋后事以备不测。”张叔夜垂目半晌不语,宗泽起身欲去时,他方缓缓言道,“也罢,都是为国家出力,宗太守良言,方是国之重臣所见,区区清名,当此要紧时候,不要也罢。且问太守,如今反贼俱何在?以太守之见,其去处何在?”

宗泽微微失神,十分含糊道:“吾不能明知,本想贼酋赵楚,本是江湖里名震天下之人,自京师出,一路结交草莽竟达郓城水泊,细细查看彼处,果然是个凶险要紧之地,倘若以此人之能,三十万大军不能征剿,因此心思便在彼处。前日里,密探来报,道是贼酋麾下,有弟兄二人,其兄长阮二郎,久候水泊外不去,当时命人捉拿,谁知到时,贼竟携举家老幼遁无可循,又看反贼,三番五次意图往北,因此不解,不知其意究竟何在。又念,倘若贼欲北去,时机良多,何必盘桓至今?倒教好生费解!”

两人各自计较,终究不得而知。

张叔夜病体初起,终不耐久坐,宗泽正待告辞时候,马蹄声自寨外来,迎面数人发足狂奔,远远叫道:“贼酋已现,正往东去!”

宗泽倒释怀下来,张叔夜强撑病体喝道:“速令来报!”

斥候方入帐里,又有密探驰来,掀帘便报:“契丹密探,已在境内,反贼里女首崔,昨日青州城内与之相见,今早方两厢离别。契丹胡虏,卷尘往北而归,贼酋自城北现身,又添生兵数百,都是江湖里亡命之徒,绕过我处,往东而去。”

张叔夜骇然,宗泽嗔目结舌,谓与张叔夜道:“贼人安有利害见识?朝廷既与女真会盟,共伐契丹,彼必然坏事,如今燕云,南北之战纷起跌宕,契丹必以为朝廷发三路人马,有增援燕云之嫌,想是与这反贼早有勾结,以反贼一军,拖延京东两路人马,如今燕云情势紧急,只怕以反贼一军,要行内应外合之计。”

张叔夜赞同道:“所言不差,反贼一众,无法无天,目中别无国家之念,最是不分是非的,与外贼联手,他必定做得出。只是,贼往东去,所图何事?”

毕竟一人计短,便在张叔夜病榻之旁,宗泽令众将来聚,纷纷商议。

内有一将,越众而出,自呈言道:“小将本也在西军里当差,听闻贼酋赵某有个传言。西贼如今势弱,许多时候,竟取契丹军而攻西北重镇,这贼当时效力时候,曾与一拨贼军死战,那军里,也有个豪强契丹贼将,两人各引小军十数人,酣战数月有余,彼此钦佩,倒也是一桩佳话。谁料西贼内『乱』,新君生恐我西军杀入,又闻借来契丹军士陷于我处不得脱,当时令铁鹞子出­精­锐一千,剿杀契丹人。彼时,贼酋赵某,曾与那契丹胡人同饮半夜,十分交好,便是这胡人为西贼所杀,这厮竟引本部十八人趁夜杀入西贼军营里,一千铁鹞子,教他三五日一一斩杀殆尽,号称报仇,想是彼时,贼酋赵某便与胡虏有勾结。”

众将纷纷破口大骂,倒是关胜油然神往,脱口赞道:“此方好汉子!”

张叔夜瞥他一眼,喝令众将肃然,蓦然宗泽一声惊呼,以手扶额厉声叫道:“贼要夺我登州府,只怕蛰伏月半,只为这一日!”

张叔夜笑道:“何出此言?登州滨海也,倘若贼敢夺之,我以数十倍于他军里,只须东面围困,莫非贼竟要落海脱困不成?如此不智之举,非贼酋所为,恐有后手,又是疑兵之计。”

宗泽急道:“此番定然不差——方才斥候密探所言,太守不自觉耶?贼要解契丹燕云之困,区区千人于事无补,如今此处,情势渐定,留也无用,只是太守岂非不知,我北征大军,粮草辎重大部自登州海运,落点正在海城之中,贼里既有阮氏弟兄­精­通水『­性­』,自登州夺舟船北上,火烧粮草辎重,我军自『乱』,契丹南面困境自脱,因此这千余人马,远胜数万大军。”

张叔夜大吃一惊,他自也知水军要紧,闻声一身冷汗,居然一跃而起,又有斥候飞马东来,见面叫道:“反贼齐聚人马一千六百余众,人尽飞骑,疾驰登州而去,沿路州所岗哨,他并不杀散,行事匆匆,定有所图。”

张宗再无他虑,便是众将,也觉此番拿住反贼踪迹,那宗泽命骑军三千尽出衔尾追杀,待去时,方语众人道:“登州虽有旧部数千人,一半尽是水军,便是有斥候,挡不住这反贼人尽飞骑,只是这一部人手,也是老夫­精­锐,抵挡片刻料是无碍,待骑军衔尾追上,死死困住休教登船,正是剿灭时候!”

乃拔寨而起,逶迤往东奔来,行不半日,前头烟尘扬起,足有千骑奔驰,斥候死命驰来,引著一身血污数十骑军,见面嚎咷痛哭:“反贼又使诡计,沿路设伏,待我半渡而击,可怜三千骑军,竟教一战而损,只我数人侥幸逃回。”

再看他来路上,烟尘里渐渐显出骑军身影,那反贼一千余众,竟一人双骑,更有三骑者,前头驱使数百奔腾狂马,横冲直撞而来。

不及细问,那狂马撞入前军中,人仰马翻,教后头紧随贼军,远『­射­』近杀,砍瓜切菜般大杀一阵,待中军止住狂马,他一声唿哨,竟不再冲突,转头往山坳里去了。

张叔夜尚在后军里,宗泽身为主将,眼见骑军尽折,前军又损数千,由不住怒火中烧,若非有张叔夜在先,只怕他也按捺不得使三军发足狂奔追击。

点检兵马,宗泽语众将道:“也是侥幸,贼竟折身来,前路里斥候,定然将此间变故告知登州守将,反倒贼人泄『露』行踪,只须缓缓迫贼往东去,待过三重山林,我军可铺陈刀锋之势,逐步清剿,如此前无去路,后有重兵,贼此番必败!”

乃令进发,行半日,又逢深夜,三番五次夜袭,宗泽留了心思,令三军内紧外松枕戈达旦,果然不见贼军来杀,斥候远远跟缀,那贼竟不再分兵遁逃,一时侥幸。

次日动身,又往东来压迫,出一重山林,前头宽阔河流,两条交错,水势沉闷,只一桥可越。

宗泽乃令前军遣一部先过,一路有惊无险,不见贼人来杀,方这一部前路上扎住阵脚,先锋尽皆越过,接应中军后军过河。

便此时,对岸林中响箭穿云,那静候多时的贼军,蜂拥出全数人马,足有千五,各跨-坐骑,腰悬箭囊,器械落在得胜钩里,臂下挟清脆竹枪,手持一柄,纵马奔起威势来,并不近前,绕开先锋军当面,将那削出尖端的竹枪,振臂投往军中来。

三拨枪雨,先锋军又丧小半,宗泽喝令中军快速过河,那先锋官见势不能为,死命纠合起人马来,拼死往贼军中冲击。

贼军果然不肯使之近身,最先一拨,回马便走,遁入林中不见,却教先锋军目眦欲裂,只见后批贼军,竟将竹竿连成排片,数十人共举,借了快马奔势奋力一投,那尖利竹排前端,势不可挡,当先者必死,尸首与竹排混杂,死伤无算。

驱马来观阵的张叔夜痛呼连声,与宗泽商议,喝令中军里一部,以关胜为先,往上游里寻河流平缓处渡河而击:“贼既尽为骑军,小小浮桥,焉能这般迅速得过?必有可渡之处,此处死命渡河,你等速往援他!”

那竹排搅了尸首,将桥头只留出小小一片开阔地,桥上官军过者甚多,却蜂拥在其上,不能踏足救援,急躁间,上游里陡然喊杀声大作,不片刻,关胜引败军退来,原来那贼军里首一拨退却者,早早料知官军心思,自林后绕往上游里等待,关胜引军半渡时,箭雨泼下,又纵骑军踩踏,可怜一拨援军,只好损兵折将而归。

好赖桥上官军,渐渐往对岸里涉足众多,眼见方开出空阔之地来,上游处水声如雷,竟贼军又施水淹之计,天可怜见,官军斥候里骑军甚少,焉能探察久远?眼睁睁见那浮桥戛然断裂,上头数百军士,卷入滚滚洪流之中。

宗泽如锥槌心,大叫一声,又见对岸官军,这骇然工夫里又教贼军远近『­射­』杀,未曾正面相逢,折损便已数千,这追剿,怎生得去?

只是那贼军竟似不愿赶尽杀绝,悠哉乐哉追逐对岸军士,待官军大部终尔寻得平缓处渡过河来,他又胡哨一声,再往东去。

如此,便在狭小地界里,一连三日,官军时时提心吊胆生恐受袭,白间黑夜也有贼军果真来袭,至此,疲惫欲死。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猛虎撞南墙(上)

诗云:

坐井观日号火风,纵肆昂扬啸平生;强中自有更强手,敛取南墙白发翁。

且说赵楚一行,月中藏匿,并不出面,只将小枝散出,间或勾引官军来追,只是骑军行止,飘忽无定,奈何不得,反教所杀,补贴日用,深山里行走,村镇间探听,终有一日,念奴与琼英自西而来,乃曰事可成。

便在青州左近,一起聚来,也不避官府耳目,计有斥候一军,时迁自西引来,决水一军,阮小五自东引来,阮小五段景住郑天寿自青州来,石宝花荣邓飞引本部自外而归,一时俱整,只待起事。

又有燕顺王英,引三山五岳里来投好汉五六百,各持器械,骁勇非常。问之,道是南北交通,本他等原是贩夫走卒,因了花石纲之祸,家破人亡,更有杀官的,落魄江湖,听闻起事,舍却南下之计,尽数来投。

赵楚自不多问他,分散在各人小军里,有能耐者,委以副将之责,一时欢喜。

便令秦三宝与何元庆竖起大旗,自青州出,一路不问行止,杀奔登州,行不半路,前头秦明等候,便在河水之上,寻平缓处渡,又将那浮桥前头,伐竹削木,一面使各人警戒,又令阮小五阮小七往上游偏远处筑起泥沙堤,待官军中军渡河,决堤放水,将个宗泽大军切为两半。

正如此,军方安心,又兼将官军骑军尽数剿杀,不忧追来,偏生眼见登州在前,只消半日形成便可越狭隘,落入瓮中,宗泽自不肯罢休,后头远远缀着。

于是崇山峻岭里,南北而击,西向而走,宗泽一面布置人手『潮』水般围来,赵楚自算计形成,这一日午时,聚令众人道:“事已成,此地眼见官军两面合围,去处不可得,正是冲杀时候,当此时,不可隐瞒众家弟兄,自今日,西去梁山泊里落脚,正是时候!”

石宝叫道:“青州好是一片去处,数番杀败官军,山野里何处不能落脚,何必往那水泊里去?某只听江湖里说,那水寨里头领王伦,十分不是好汉,嫉贤妒能,不容于人。哥哥这般人物,倘若受他的气,岂非不比这里的好?”

以石宝之智,自是知晓如此游『荡』,譬如流寇一般,不能成大事,如此之说,只为新纳这数百汉子。赵楚一军,原只琼英河北人马,后又添二龙山里好汉,渐渐合并三山,花荣清风寨,渐渐成事。只是清风寨里一场大火,折损只五百余人,打破青州府,区牢城营里死囚用之,方又缓起­精­力来,而后这数百汉子,正是军里一拨大力,倘若他等不能知情,中途开出差错,正合朝廷里心思。

当时说道:“非是只求活命,这世道,且看那贪赃枉法的,高踞朝堂,你我弟兄,一身本领,倘若生逢圣明之时,开疆拓土,未尝不能有封侯拜将之时。然则如今沦落,众所可见。既起反旗,天下再无去处,只好索『­性­』反个到底。既如此,当图大事,以流寇之行事,青州大地,正好驰骋,张叔夜既能数番连败,未必不能再拜而灭,只是就此流寇,可堪与江南好汉相比?须有个根基,水泊梁山,易守难攻,朝廷如今四面作战,大好时机俯拾皆是,正因如此,方有此议。至于白衣秀士,总是江湖里汉子,便是我等客大压主,上山去小心应事便可,须看一处面子,莫非他竟能行驱逐一事,使亲者痛仇者快不成?”

那新纳汉子里,有人高声叫道:“哥哥何必在意,王伦那厮,俺们也早有耳闻,不是好汉。以如今之事,既赖哥哥照拂,自从号令,上山去说得好,从容事他,倘若不容,梁山泊也非他王伦一人所有,自古有德者而居,一个说不好,一刀杀了那厮,岂不正好?“

赵楚笑道:”兄弟肝胆激烈,自是好的。然则如今正与朝廷里交锋,这等手段,如若非是必要,休要使他,想这王伦既敢竖反旗,想必也有几分胸怀,此事不必再提,如今官军已为我胖的拖瘦瘦地拖死,千里追击,只怕能为者不足万众,飞骑西去,一路上莫要生事才是!”

且不说众人,花荣几个骇然目视崔念奴,石宝方才一番说,正是她早先安排,原来正要勾起这番说辞,只看余韵,当有后手,以王伦心胸,必然不肯许这里千余人马上山,毕竟这大娘子心中计较甚么,不得而知。

只是这连月来一番交战,自清风寨后,众人再不曾落败,反见日渐壮大,其中三败张叔夜,渡河击宗泽,计谋多出于她手,这般女子,究竟天地造舍垂怜至甚么地步,方有她这般钟灵毓秀?

当时一众知情的,愈发敬服,崔念奴携金鞭默然独立,不见喜怒颜『­色­』。

当时孙安道:“既如此,可歇息半日,待夜定时,一鼓作气,自宗泽军里穿过,想必已官军如今再无骑军可用,追赶不及。”

崔念奴却道:“正午时分,人困马乏,当是出击时候,计既已定,不可拖延。先番利用契丹商者,许他重金,张叔夜宗泽必定严令查访,事泄旦夕之间。”

乃整军马,往山下林外去看,官军虽是疲惫,逻卒岗哨不缺,只比晚间,远远不及。

当时人马俱发,丢弃累赘,轻装奔出,众将在前,一马当先,挑落官军寨门,奋勇杀入,并不恋战,冲出便走,当真来时如风,去也无踪。

官军本当这一伙又要行踏营之事,慌忙连缀军阵以备回击,叵料等候半日,竟不再见有杀回者,不说将士困『惑』,宗泽与张叔夜也不能得解,思虑不能得,只好暂且按兵不发。

陡然间,张叔夜以手扶额惊呼道:“只怕不妙——这几日里,贼必然探知前方地理,贼酋于西军里效力数载,这几日问西军来将,尽告以此贼行事,可见确有些谋略手段,最是熟用地理形势,怎不知前方凶险?以他区区千余人马,倘若前路堵死,后军层层围困,便是有通天之能不得而出,因此反击冲脱,方有方才之事。”

宗泽奇道:“纵然如此,以贼耳目,不能入我军帐里,他怎知与契丹勾结一时,要自登州出海为我所知?”

张叔夜叹道:“贼酋出神入死数年,太守莫非不知这等凶悍人物直觉?契丹人不可全信,出尔反尔谁人不知?想是此贼也知与他联络者心『­性­』,本是这几日里他连番大胜,故此不曾记起,如今狭隘处便在前头,以两军对比,不难料出我军所图,由此撕破冲突而出。”

乃问帐前听差心腹:“探察与贼通讯契丹商贾,可有音讯?”

心腹道:“每日有讯息传来,只说青州左近,各族商贾何止千百,与契丹有结交者,不知凡几,一一排查,耗费时日,太守催促甚急,因此人人努力,也须三五日后方有确信报来。”

宗泽劝道:“嵇仲不必忧虑,如今传檄四处,告之以只须戒备不可轻出之事,京东两路,军令所至,谁敢不从?如此,贼既不能自官路往北去,只登州一处着落,又有各地州县盘查周密,要取契丹『­奸­』细请功,利令之下,虽有扰民之忧,当无使『­奸­』细走脱之虞,三五日,也等得起。”

当时下令,使一大将引八千军马号称三万,打张宗二人旗号,一路招摇往西而去。

又令四面八方设伏者枕戈达旦,宗泽亲往登州布置,将此处舍下天罗地网,只等反贼自来投。

谁知三五日去,西来斥候只报贼众一路疾驰并不停留杀奔西去,便是引军大将留出破绽也不见返身来杀,似果然有心要往西去。

张叔夜与众将商议,终尔道:“贼首狡黠,颇知兵法,小小破绽,必定看得出。可令偏军跟缀不可大意,贼所图者,三两日必定泄『露』。”

不料次日斥候回报,贼行愈发急迫,沿途所过之地,只取清水­干­粮,便是重镇处懈怠军备,他也不顾,似果然要图西去。

张叔夜心神不定,总觉所料已错,又不愿轻易舍弃此处埋伏,语与众将道:“贼尽为骑军,倘若陡然回头东进,我斥候必不能及时传讯,再行设伏,只怕不及,不可轻发。”

正此时,军士传报,道是严查契丹『­奸­』细已有眉目,军中偏将岳飞引人手来归。

张叔夜大喜,急令来见,却见岳飞满面焦躁,甚少见他如此。

当时问之,答道:“中贼『­奸­』计矣,并无甚么契丹斥候,无非一介『­奸­』商,贼许以重金使之故布疑阵耳。”

满堂皆惊,喝令推来所擒者,果然与先番密探所述不差,见面痛哭流涕,官话十分得口,道:“不敢欺瞒上官天使,那日里有两个女子寻来,威『逼』利诱,许以百金重利,又道故国所需,晓以利害,小人不敢不从,只好依他,其余确不能知,只望乞命。”

张叔夜骇的慌忙传令,要教大军一时动身,正忙『乱』中,宗泽引随从到,见面叫道:“贼所图者,水泊梁山也,中计矣!”

不及反问,径自说道:“自回了登州,前方押运辎重将士为所见,问时,道是契丹族中我方密探回报,彼并不曾与中原反贼有勾结,贼三番五次东进,所图有二,一者疲惫我军,二者『迷』『惑』眼目,如今冲破樊笼,看他一日百里急行军,并不省惜马力,当知并无再复东进之理,江南军中传讯,也道反贼方腊处,并不曾与此处反贼勾结,可知其图,必是梁山泊。彼处八百里水泊,易守难攻,三十万军马不能尽功,以他强横,山寨里区区王伦有何能阻之门外?!”

张叔夜又气又怒,蓦然又觉起一桩事来,叫苦不迭:“只为擒拿莫须有的『­奸­』细,青州四方州县军马,尽皆调拨一空,贼所过者,无人能挡,如今鞭长莫及,如之奈何?”

宗泽道:“为今之计,总算贼所图者已为我所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可挥军西向,纵然贼往梁山泊里去,围困剿杀,一面往朝廷里求援,总好过不知其图四面追击来得好。”

一时间,大军俱发,行两日,果然前路斥候回报,贼已入东平府,望定郓城县梁山泊疾驰。

张宗有喜有忧,令教再探,不防此斥候方去,又有回报来,迎面叫道:“太守大喜,贼已为东平府军将所狙,大战于郡城之外!”

张叔夜大喜,继而又疑道:“东平郡也在传檄之中,大部人马当往南北二面,所余者,不闻有甚么良将引军,谁竟有何能,能阻贼于郡外一战?”

斥候道:“正是东平府兵马都监,人称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素有谋略,年少敢当,前几日里只说早发往南去,不料贼过东平府,竟为他所狙。”

张叔夜虽安下心来,却十分不喜。

宗泽知他心意,内心也有三分不悦。

这东平府兵马都监,看似确是立以头功,只是这等不尊号令桀骜不驯『­性­』子,非两人所愿见者。如此军国大事,纵然错了,下官也须仔细行事,这一个都监,便是他判知准确,只这不尊号令一项,便教两人十分厌恶。

乃问道:“此人,姓甚名谁?兵马几何?来时战况如何?”

斥候道:“此者董平,东平府里十分有名,出身卑微,然一身本领,军中无不服他。善使双枪,能跨烈马,十分骁勇,颇知兵法。东平府原有兵马三万,只是境内草寇许多,因此分散往下县里驻扎,郡内所有,只万余人耳。董平引军八千,其中有骑军千五,小人来时,战况未开,看东平府兵马模样,早早已摆开阵势,冲杀只在片刻间。”

乃令再探,又教加紧形成,毕竟张宗二人十分不解,这董平,怎生知晓贼所图必是梁山泊?

只说赵楚一行,连日来快马加鞭,离弦之箭一般直奔郓城县来,所过州府,听闻张叔夜挥军数万竟为他连番所败,焉敢出城阻拦?又有张叔夜将令严令不可轻出,于是心安理得只管教飞马往东来报。

这一日,不知时辰,日头正焦烈的紧,官路两侧,高木茵茵,鸣蝉振翅,后头不见张叔夜大军来追,于是略做休整,命邓飞王英往前去探路。

众人也知只怕已在东平府境内,然则这里不比别处,多年来落草的强人层出不穷,郡内兵马虽也不十分­精­锐,但毕竟久战之师,眼见所图在望,不敢大意。

叵料歇息不片刻,前头邓飞王英飞马而归,一身是血,远远叫道:“好是个厉害的,前头一拨兵马挡住去路,眼看久候在此,引军的一个,年轻骁勇,手使双枪,俺两人竟非他三十合之敌!”

这千五骑军,连日征战,警觉­精­锐,闻声飞身上马以备冲突,石宝一马飞出叫道:“又是个送死来的,待某会他一会!”

赵楚一面催马前行,心中道:“东平府,原来出个甚么人物,能教邓飞王英走马落败?虽是邓飞疲惫,王英更非第一流人物,终究果然有十分手段,且看他谁人!”

方过了山谷,前方开阔地界,森然一拨军马,铠甲齐整,并立如林,中军竟是骑军,也有千余人马,两侧布开两翼,竟不使****手,都作长枪锐士,往远处看时,后无援军,也不设后军,只这孤军一支,昂然挡住去路。

军阵前,立住一员大将,胯下枣红马,手中绿沉枪,顶兜鏊明明如日方升,背后靠出一面大旗,上书两行大字: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赵楚霍然而知:“原来是他!”

细看时,那将眉目清朗,虽不似花荣,余者无能比肩,丰神俊秀,眉宇间一抹傲视之气,眉角轻扬,颇有不屑之『­色­』。

迎面石宝杀来,这将只拨马闪让,挺枪指住赵楚,将火焰驹上下打量,赞口不绝:“果然是一匹好马,如若识相,将战马留下,自缚受死。”

赵楚叫住石宝,闻声哑然失笑,拈了大枪在手,笑道:“战马在此,俺本看你有三分本领,情愿双手奉送,奈何手中一把大枪,却不识你这夸口汉子,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那将一愕:“你竟识我?”

赵楚笑道:“看你使双枪,当那双枪将之名便是你。只是下书五个大字,又是风流,又是万户侯,莫非你这厮自比两姓家奴,既叫甚么风流,又唤作个万户侯?”

那将大怒,跃马挺枪疾驰来杀,喝道:“无眼汉子,狂妄反贼,不拿你请万户侯,董平双枪将之号,就此除名!”

这正是:苍天分落降刀雨,偏逢地上竖麦芒。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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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u——又没了,这一章真是千呼万唤才出来,写的洒家不开怀,

iu——遁了!

第八十三回 猛虎撞南墙(下)

诗云:

万里长江万里滔,总把风雨换飘摇;人间纵有打虎将,寺外桃花笑黄巢。

端说这董平,必然大怒间,竟不挥军掩杀,独骑来战,走马挺枪,果然不负一直撞勇名,但看他双枪诡异,便是石宝,存了三分小心,迎面截住笑道:“无名小儿,也敢大话,看你甚么能耐!”

两将错马,翻飞间,石宝不肯让了先手,劈头『乱』刀剁去,力大势猛,董平一身力气,堪堪敌住,心下讶道:“这厮名头十足,果然有十分本领!”

登时不敢小觑,奋勇挑起双枪,翻飞如暮春梨花,点点朵朵,手快处,恍似个暴雪;石宝甫一接手,心内也赞:“这厮也是条汉子。”一把劈风刀,舞出漫天的黑影,譬如猛虎下冈,斗到起兴处,双臂间筋­肉­如鼓,虬然扎起,竟破裂衣袖,展出­精­铁交错铸造出般一双臂膀,非特蛮横,其凶悍,董平也觉不及。

这两厢厮杀正紧,众人目视董平旗下,却有数个白袍异人,拱著当中一匹健马,上头端坐个小将,面目如画,桃腮如春,竟是个女子。

又看她随从,衽斜甲厚,非中原打扮,头上挽个半髻,分明契丹一族作扮。

登时吃惊,时迁眼尖,脱口道:“却非引张叔夜军来袭者?”

赵楚道:“正是此一行——却不知何时与董平一处?”

一厢里段景住哑然,瞧将搬上时候,叹道:“这厮竟这般不死心,自小弟几个草原里取了两匹好马,她便引了本部随从,一路追来。”

赵楚看这女将打扮,银甲长剑,要悬套索也以金银错绞,心知定是契丹贵族,乃问段景住:“可知此人姓甚名谁?看她装扮,定非寻常草原人家出身!”

段景住久在边塞行走,自熟各方语言,见问便答:“本当是个骄纵女子,不曾对哥哥说起,这女子,契丹族内大有来头,能使长剑,百人莫近不能敌,唤作荅里孛,久爱汉家文明,来头便不知了,只听她随从里呼唤,尽道安扬寿,便是公主。”

众人吃了一惊,旋便了然。这等贵胄出身的,行事肆意恣妄,休说千里追击只为好马,便是只看段景住心里不快,也便都信了。这草原出身的女子,虽知汉家文明,哪里谨遵纲常拘囿?

一念至此,众人拿眼打量琼英,琼英怒道:“看我作甚?!这甚么公主,尊贵如金玉,宁拿我来取痛快?”

孙安忍俊不禁,忙教众人侧目,他怎不知琼英心思,只看赵楚将那荅里孛看住似有了然之『­色­』,只怕心内不快,果然是真的。

段景住又道:“这女子也为契丹上下所爱,契丹皇帝竟付她一军,全骑黄马,尽披金甲,往来驰骋,号称飞娘子。”

王英毕竟心『­性­』如此,虽有收敛,此时发作起来,脱口笑道:“这等花团锦绣一个美貌娘子,不自在家里奉承,作得甚么古怪,待俺拿了他,也充作马前先锋的用!”

不防肩上吃一痛,回头看时,琼英倒竖了修眉怒道:“怎生女子便领不得军,偏生生来只是任你这厮龌龊崎岖的心?”

王英哪敢与她奈何,臊眉搭眼只好走远了去,问赵楚请令,要捉这荅里孛。

赵楚笑道:“这女将,本领不在你之下,又是个草原出身,看她腰间套索,想是平日里套马方用,不是不肯教你出马,倘若一时不查教她擒拿,灰头土脸面上须不好看!”

哪知琼英闻言大喜,原来心中竟念起潘金莲说的那一丈青,心道:“她既也有软索拿人,如今放着个眼前的,正好看她手段,往后相见,必先拿了那扈三娘,看他甚么推崇说头!”

一时也不请令,飞马便出,画戟绕动叫道:“原来这官府里的,竟与契丹异族勾结,快来,看我拿了你,赵家老官儿面上有几分好看?”

那厢里女将,果然便是辽国公主荅里孛,她怎不知这一拨反贼骁勇?自西杀到了东,又自东杀出重围,不见减损,反而壮大,细看诸将,不见折损一人,心下讶异至极,心内又忧国家征战,这几日里颇有去心,如今见了那盈玉也似照夜玉狮子,登时动心,便想生了主张夺取。

琼英此番出征,正合了荅里孛心意,暗喜道:“量他中原女子,便是不与那娇滴滴弱不禁风的不同,又有几分手段?如今这里大地,尽传叛军里第一个女将,唤作仇琼英,想必便是她,正好拿了,换他那白马来,最好!”

两厢各有心思,都要逞强,于是喝住随从,这荅里孛掣剑杀出,却听那叛军里矮脚虎大声笑道:“这女将长的十分美貌,想必便是借此魅『惑』了甚么双枪小儿,你看那厮一身无力,舞不得枪,纵不得马,原来不肯奉命北掉,根子竟在这里!”

哪里想这番话,不说荅里孛只是个黄花处汝,恼起了一条痴情的汉子。便是董平,以他本领,出身清白,三番五次有前方军里调遣,许以重官,他却一心只痴恋一个女子,恨不能日日守在一侧,心里只那一个好,天上地下再寻不得第二人,王英此番嗤笑奚落的一出口,登时生****万般恨心,大喝一声发起神威,竟双枪并举,使出平生得意,石宝骇然吃惊,急忙闪避,教他脱开口子,拍马飞奔王英而来。

这董平愤怒之下,雷霆一击,誓将辱没清白的矮脚虎一枪挑落地上。

王英哪里想一番话竟激怒一头猛虎,烟见那清秀堪比花荣的竟舍却厮杀直奔自家来,自知本领不济,大叫一声拍马便逃。

正在这刹那间,众将均知连番奔走,自家千五人里战力未愈冲『荡』不得,石宝盖世的手段,自不容旁人相助。

花荣掣起硬弓,迎面叫一声着,那董平虽怒火滔天,也时时防备,只见暗影袭来,慌忙抬手一枪击落那羽箭,却教石宝自后一刀,不得已反身又战,大叫一声道:“矮挫汉子,俺誓杀汝!”

王英逃开大难,大为松气,闻言得意又叫:“黄口小儿,俺岂怕你?待战败石宝,教你领教爷爷手段。想你家爷爷盘踞清风山里,朝廷一州兵马奈何不得,偏生你这贪花好『­色­』软脚小儿也敢大话?”

将个董平,暴跳如雷,石宝既知他双枪诡异,时时警惕,哪里能教又复跳开,加紧一刀,又复一刀,都在要紧处盘旋。

王英见状,愈发得意,他本是个走脚的车夫,江湖里奔波,能学来甚么的好?虽碍于忌惮念奴在侧不敢腌臜,污言秽语空有一腔,奈何不敢出口,只好搜肠刮肚寻些不自重的言语,劈头盖脑一通大叫,便是石宝也哭笑不得,不知与这董平交手的,毕竟是谁。

哪里想他只顾痛快,兴到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将战马带开,近了战圈而不自觉,冷不防一厢里飞来一条软索,正中咽喉,死死拖住,教分离一拽,倒下马来。

看时,面容煞白咬住一口银牙的荅里孛,方与琼英交手三五合,心惊自知非一时可敌,又闻这女将一手飞石能耐不可小觑,再为王英一厢里污言秽语撩拨起『­性­』子,一剑迫开画戟,单手挽住软索,望定空中抛手一撒,只叫一声着,便将个王英手忙脚『乱』倒拖下马来。

只是她本领本便不及琼英,如今分心,琼英觑个正准,手起一石正中肩窝,一臂无力,王英情急之中奋力一挣,若非撒手得快,反教这厮倒拽下马来。

王英见脱,飞快上马奔回阵里,果然灰头土脸好不狼狈,反洋洋得意道:“只可惜事出仓促,不及使出平生手段,若再有一时片刻,定要将计就计擒拿这女将!”

这一时兔起鹘落,众人不及下手救援,如今看他安然,本要好言安抚,谁料这厮竟又策马而出激怒董平,言语间撩拨不住,各自嬉然。

那边董平,久战石宝不下,心头发作起焦躁来,大呼如雷,便见他军中,当正里摇起大旗,步骑军一时俱发,席卷而来。

见此赵楚道:“休与他剿杀,这董平素有勇略,麾下骑军,非张叔夜那处拼凑的可比,若他折损多时,远远缀住不放,反要坏一桩大事。只遁走,以青州战例,游而击之,休教起步骑军首尾呼应。”

当时卷了大纛,邓飞舍命往战圈里一扑,奋不顾身只三刀,董平不敢抵挡,乃与石宝会和,两厢往后便退,董平欲追,花荣掣开硬弓,不时一箭,他虽战马锋利,总不能如愿追击,暴跳如雷,喝令骑军衔尾追来,自引一枝,往东南便走,要自先头拦住去路。

原来赵楚令何元庆挥动大纛,使秦三宝当先飞奔,引了诸军往东南而走,彼此均知,自东南向去,袭扰郓城县,一地不得安宁,而自郓城县往梁山泊里进发,也有道路可走。

只是赵楚心下不解,这荅里孛怎生能与董平同路?

一路疾奔间,崔念奴语道:“大郎常谓五六月间有一桩大事要做,如今已是月末,眼见进入六月,这东平府里,有甚么值得惦记?”

赵楚笑道:“倘若一军上山,招兵买马,莫非只好依着王伦那厮步调打家劫舍不成?!”

崔念奴恍然,又问:“东平府虽富庶繁华,却非朝廷质库粮仓,只有个阳谷县外一处中转马场,大郎欲又得千金,自何处来?”

赵楚奇道:“甚么又?何处又有千金?”

崔念奴以手指了京师,又指正南,笑而不语。

后头董平引军追击甚急,便是有险要处,设伏不得,赵楚便命孙安引三百骑军随后铺开一线,命将自沿途所过州府质库里顺来本要运往燕云的蹄随手抛落,足有三五千钉。

这蹄,出于战国时期的铁蒺藜,因大宋与西夏契丹连年累战,倒是分叉出许多用途来。譬如水军铁菱角,譬如攻城地涩,又如涂抹剧毒的鬼箭,阻拦骑军所用铁蒺藜,便唤作蹄,又唤作失蹄,军中大有效用,中间开以小孔以绳索串连便于携带,攻取诸州府之后,众人一面携卷清水­干­粮,掩埋金银珠宝,一面将这铁蒺藜随身人手均谢十余件,只为如今方用。

果然铁蒺藜既下,董平骑军前锋屡屡失蹄,尚未冲杀过来,小半扑丧半道里,反将自家人马阻碍不得过。

只好眼睁睁看他远去,董平喝令骑军下马捡取,却教花荣引了一支小军落以羽箭,折损又小半。

道路清明,董平乃令追杀,那一支小军却不恋战,飞马便走,董平心道:“既有你自家人马,且走前路便是,须提防这厮又洒铁蒺藜!”

果然行不半晌,前头花荣教洒落铁蒺藜,待董平只好又令捡取清理时候,再复回头『­射­』杀。

如是再三,董平恼怒非常,撩拨起『­性­』子来,舍命追赶,又见追击已有些距离,遂命遏制马力,果然再见前头随手抛落物事,乃命下马清理,岂料这番抛落,却是山间石块坷垃,耳听前头嬉笑赤『­祼­』,那矮挫汉子也似正在其中,董平大怒如狂,心下算计,已知这反贼再无铁蒺藜可用,欣喜之下,命教所余骑军:“休中『­奸­』计把戏,奋勇冲杀过去!”

追击不过半路,眼见前头人马已成口中美食,董平大喜抢先纵马,不料此间山道平缓开阔,花荣已教众军将所余铁蒺藜尽数洒下,一时间,董平军人仰马翻,忙『乱』中,反贼全数杀回,若非董平眼见不敌只好喝令后撤,只怕他麾下数千心血骑军,大半丧命此处。

方稳了军心,正待又续追杀,后头追来一拨人马,当先一个,董平认得,乃是东平府知府门下,迎面喝道:“江州知州蔡,制帖使知府会应,押往京师贺蔡太师生辰纲这几日正在东平府境内,令尔引军接应不得有误!”

又视其人之后,白衣荅里孛难掩沮丧,分明只盼他能抗命不尊,心内犹豫不决。

这契丹女子,料知反贼所图必非北上东进,寻来晓他以功劳大事,教以东平府设伏阻拦西进南下,如此异族之人,董平本便视如虎狼,怎肯安心尽以她教?如今眼前,若教得知上官不能号令大军,只怕非中原之福!

当时仰天大叫一声:“大势不得图,反以国家­精­兵,行徇私之实事,知府误我!”

点查人马,折损近半,心下怏怏,又为那荅里孛激以“将在外”一言,大怒道:“你只为匹马,误我清名,倘若果然不舍,径自追去便是。如今两国交战,不便留客,自便最好!”

当时不欢而散,乃问来使以生辰纲之事,打探出行止,又为所告以去岁生辰纲被劫一事,心内愤懑,愈发深恨反贼,只好却往郓城县里而来。

这一去,正引出一桩好手段,且看下回:娇念奴轻取生辰纲,青面兽大闹黄泥岗。

第八十四回 七星

诗云:

一日金珠十万兵,国破身亡怨­阴­晴;汉唐不见商如雨,偏生不闻临安行。

果然铁蒺藜既下,董平骑军前锋屡屡失蹄,尚未冲杀过来,小半扑丧半道里,反将自家人马阻碍不得过。

只好眼睁睁看他远去,董平喝令骑军下马捡取,却教花荣引了一支小军落以羽箭,折损又小半。

道路清明,董平乃令追杀,那一支小军却不恋战,飞马便走,董平心道:“既有你自家人马,且走前路便是,须提防这厮又洒铁蒺藜!”

果然行不半晌,前头花荣教洒落铁蒺藜,待董平只好又令捡取清理时候,再复回头『­射­』杀。

如是再三,董平恼怒非常,撩拨起『­性­』子来,舍命追赶,又见追击已有些距离,遂命遏制马力,果然再见前头随手抛落物事,乃命下马清理,岂料这番抛落,却是山间石块坷垃,耳听前头嬉笑赤『­祼­』,那矮挫汉子也似正在其中,董平大怒如狂,心下算计,已知这反贼再无铁蒺藜可用,欣喜之下,命教所余骑军:“休中『­奸­』计把戏,奋勇冲杀过去!”

追击不过半路,眼见前头人马已成口中美食,董平大喜抢先纵马,不料此间山道平缓开阔,花荣已教众军将所余铁蒺藜尽数洒下,一时间,董平军人仰马翻,忙『乱』中,反贼全数杀回,若非董平眼见不敌只好喝令后撤,只怕他麾下数千心血骑军,大半丧命此处。

方稳了军心,正待又续追杀,后头追来一拨人马,当先一个,董平认得,乃是东平府知府门下,迎面喝道:“江州知州蔡,制帖使知府会应,押往京师贺蔡太师生辰纲这几日正在东平府境内,令尔引军接应不得有误!”

又视其人之后,白衣荅里孛难掩沮丧,分明只盼他能抗命不尊,心内犹豫不决。

这契丹女子,料知反贼所图必非北上东进,寻来晓他以功劳大事,教以东平府设伏阻拦西进南下,如此异族之人,董平本便视如虎狼,怎肯安心尽以她教?如今眼前,若教得知上官不能号令大军,只怕非中原之福!

当时仰天大叫一声:“大势不得图,反以国家­精­兵,行徇私之实事,知府误我!”

点查人马,折损近半,心下怏怏,又为那荅里孛激以“将在外”一言,大怒道:“你只为匹马,误我清名,倘若果然不舍,径自追去便是。如今两国交战,不便留客,自便最好!”

当时不欢而散,乃问来使以生辰纲之事,打探出行止,又为所告以去岁生辰纲被劫一事,心内愤懑,愈发深恨反贼,只好却往郓城县里而来。

且说这东平府中,广有几条好汉,头几个,便属随了赵楚揭竿的阮氏三雄,阮小五阮小七决堤淹三军,败张叔夜大事里,出力不浅,广有传扬,便是留守石碣村阮小二,奉养一村老小,官府三番五次捉拿不能得,竟教他水泊里一条渔舟,三五次捉杀官军,虽不曾传扬外头,只在东平府,人莫不知他能。

这一日,阮小二『荡』舟芦苇丛里,老娘家小有村中交好的,早送往周全处去,如今身边数条­精­壮汉子,整日里水泊中打渔晒网,以赵楚纵横山东威名,梁山里那王伦,生恐基业为之所夺,哪里敢有驱逐心思?由是整日里打几条大鱼,就了村中浊酒,十分惬意。

忽有一网渔舟,自石碣村处踽踽而来,当午日下,水面波光粼粼,教那芦苇分拨,恰似跌碎一面明镜,来人虽甚远,早显出身形来。

渔舟里汉子们一跃而起,低声唿哨,醉酒者也奋然一跃,守住入口巴望,一面叫唤阮小二来,道:“二哥且看,那厢里有人来,莫不是赵家哥哥使人?!”

阮小二手搭凉棚远望片刻,道:“非是,只是村中弟兄,往来探听消息,怕是有甚么要紧事物,且去接应,你几个驾个小船,往后头去看,莫教官府里人追踪。”

渐渐那舟近了,阮小二使人接应上了水甸,见面问道:“可有要紧物事?”

那渔汉笑道:“二哥整日只盼大军杀来好做大事,如今已有端地——切莫忙,日头浓得紧,正好饮些驱热。”

三五口冷酒入喉,那汉方道:“大军好生手段,作弄张叔夜一路大军,追赶不得,如今已近东平府境内,三五日可抵此处,只是莫忙,更有个当头的要紧事物,二哥宁不愿知?”

阮小二笑道:“你这厮,作甚么大架子,快些说来,须不吃俺三拳两脚的打!”

那汉笑道:“二哥只管留些力气才好,待大军杀来,人困马乏,只怕要用二哥处多得紧,教小弟身上落了不好,谁来卖弄力气,使唤跑腿的?敢问二哥,可记得郓城县东溪村里吴学究么?”

阮小二拊掌而笑:“可是学究先生来投?赵家哥哥起事,最是不怕好兄弟相聚的,学究先生广有谋略,更有用处,倘若他果然真心来行大事,俺便接应他来。”

那汉忙道:“二哥且慢——不是小弟疑心,这清白的,不比自家兄弟,见着欢喜的,只恨不能两世人当自家兄弟,二哥时常说起,这东溪村里,也是一伙,他今来寻,谁知甚么心意?想他领头的,有个晁天王,平生豪杰,如若果真来了,要与赵家哥哥争个长短,怎生是好?况且这学究先生此来,非为投我,只说有一泼­干­天系的买卖要与二哥分,居的甚么好心?须从长计议,一来不至于落了他的短,二来待赵家哥哥回来,面上也有好看。”

阮小二怪眼一翻,心道甚是蹊跷,以这学究的耳目,不怕早知石碣村里反了三个兄弟,偏生巴巴来寻,有甚么计较?倘若说他来赚,当不符实,赵楚如今好大声势,以这学究的乖滑,他怎肯引这烧身的火?又有甚么买卖,竟使此人敢来与泼天的反贼勾结?

心下难耐,阮小二当时便问:“这学究,更在何处?”

渔汉道:“只在村里,留守弟兄,俱是­精­细的人,大清早使出人手四面探看,并无官府里人窥伺,俺只怕后手,不教他几个归来,若有发觉,即刻回报才好。”

阮小二沉『吟』片刻,拍手叫道:“众家弟兄,使了小船尽在水泊里等候,待俺会一会这学究先生,倘若果真有赚的心,四面杀出,便是官府里遣百千人马来,水里不怕他。”

众人忙劝:“二哥何必以身犯险?不如将他接来,水里一番说话。”

阮小二大笑道:“本是一处的朋友,如今分了弟兄,合该有些脸面。他东溪村里的,也敢将些泼天的买卖来寻你我反贼,俺怎不敢本地会他一会?休阻拦,事关颜面,莫非日后上得山去,教江湖里取笑赵家哥哥收里尽是无胆鼠辈?若说厮杀,平地里俺不比那大名鼎鼎的,水里,便是天王老子,须让俺三分!”

当时挽了膊疙,腰间藏了一把鱼刀,阮小二便敞著衣襟,『荡』起一苇渔船,吱呀呀往村里而来,行不半路,又有本家弟兄来报,道是赵楚引军,将张叔夜大军丢开白千里之外,望定了梁山泊冲杀而来,只是半路里有个东平府兵马都监拦路。

阮小二笑道:“便是董平那厮?休说只是他,俺虽敬他是个痴心的汉子,却那本领心思,半分也瞧不上眼,有甚么手段,敢来阻拦?只管教沿路弟兄一处回报,待赵家哥哥过了,便即退回,休与官府里瓜葛。”

又行一炷香时候,靠岸而上,自岸边村店里,走出个先生来,三缕须筒子帽,一如别时模样,见面远远笑道:“二郎别来无恙?”

阮小二自也欢喜,虽有警惕之心,却又以诚心待他,赶前两步,拱手唱喏,道:“学究一路远来,本该作个地主的便宜,奈何要图大事,只好恤身,多有怠慢,学究莫怪。”

原来这学究,便是东溪村吴用。

相见一时欢喜,那村店里的,都是阮小二熟识,与他一鼻息通气,教婆娘照应着两人,一面又教店伙们将个吴用看住,自往村外,只怕有甚么不妥。

两厢对坐了,阮小二先饮些冷水,一面请吴用消受浊酒,命教煮些大鱼取些熟­肉­,问道:“学究此来,甚么泼天的买卖,竟要劳顿人手?”

吴用两厢里看,阮小二笑道:“都是担系了杀头的弟兄,造反且不怕,学究只管说来便是,保无一人走『露』风声。”

此时这学究方低声言道:“有个泼天的买卖,十万贯金珠宝贝,正瞅无人手,小生自知石碣村里的,是三条好汉,前来相邀,二郎却不动心么?”

阮小二讶道:“这世道里,除却当官的,少见十万贯金珠宝贝,敢问何处来?”

原来便在六月五这一日,乃是京师蔡太师寿诞,此人一生富贵,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自不必说,单他儿婿之辈,大名府里一个,江州也一个,都在外头当差。

大名府梁世杰那里,自有要紧礼当奉上,却是远离山东,鞭长莫及,只这江州蔡九,每年都以金珠宝贝奉作生辰贺礼,唤以生辰纲,今年这一批,几日里便要抵达郓城县境内。

第八十五回 天寿

诗云:

身是天外一方霞,落处北国化娇娃;纵有雄烈男儿气,奈何国运不祚他!

话说这吴用来寻阮小二,谈到兴处,分辨出一番好算计,道:“那江州蔡九,搜刮民脂民膏,寻常百姓,纵然怒他,能奈之何?二郎弟兄三个,论起这周遭八百里方圆,谁人不说好汉子?这等不义之财,本便该取,遑论如今与朝廷里已断了后路,二郎取来,献于赵大郎面前,不说这数月里一番行事,大略抵不得你十万贯金珠宝贝功劳,便是二郎,往后有个落脚之地,宁愿旁人闲话,只说你弟兄三个,只凭往日交情担当重责?江湖里汉子,自是肝胆相照义气为先,又谁知那等魑魅魍魉之徒,宁不生些闲心来?此其一也!”

阮小二心下微动,自也有所顾忌。

那吴用又道:“其二,小生本是星夜来寻,不瞒二郎,正自东溪村晁保正处赶来,方与他有些计较,你却不知,这金珠宝贝十万贯,已动了晁天王的心。本当寻二郎弟兄三个,好成就晁天王口中七星之梦,造化弄人,毕竟赵大郎做得好大事,强迫不得,也要断了朋友情谊。只若以晁天王本『­性­』,那十万贯尽落了手中,更不知花销,无非圈养田宅而已,哪里及得上充军合用?”

阮小二反问他,道:“学究怎知便是如此?”

吴用摇首而笑:“晁天王,虽是一方豪杰,气度难免落了下乘,一非谋事者,二非谋身者,若作一方土豪自然足够,却不足以领袖草莽成就基业,此本『­性­』注定,强迫不得。他既有草莽里弟兄友朋,又有衙门里一­干­相好勾结,生辰纲今岁再被劫,朝廷那厢,必然海捕公文四处捉拿,小小东平府,焉能确保无人得知?若如此,以晁天王『­性­』子,算计颇深,不愿落了一人的好,必定失散这许多珠宝,却不是无功?既要取它,便合该有个好下场用处,与其教那官府的既得了好又推诿罪责都在我等头上,不若卖予赵大郎一头讨个人情,往后江湖里相见,或有时日,正好要请教救命,彼时,岂不是两厢都好见面?”

阮小二虽已动心,只是不能全信他,口口声声只说:“便是俺随了去,一路无碍,尽取那金珠宝贝,晁保正『­性­』子,分俺些许自然肯依,若要强取,却又坏赵家哥哥名声,倒不如学究另寻高明,一发取了,俺自有接应,只等事发,抢了后头杀散官府里的,管教这晁保正无话可说,却也落了个好,到时学究劝说落魄无存的一伙同来投俺那赵家哥哥,一处都是兄弟,分不得彼此,不是更好?”

吴用心内惊讶,无复再加,阮氏三雄,他再明知不过,个中七郎,方是个心有锦绣的,这般仔细,若出于阮小七口中,吴用倒不甚讶异,只是这阮小二说来,十分教人捉『摸』不得,这般疑虑之下难掩的动心,吴用深谙人心,自然瞧的明白,却这等苛言周旋的话,不合该出于阮小二之口才是。

当下按住心思,转圜问道:“以二郎计较,又该如何行事?”

阮小二眼眸转动,将吴用左右打量,忽然笑问道:“学究是个真真的有心人,平日里方圆之内,无不服者,虽说今日自以往后退路敷衍,俺却瞧出些端倪来,虽不能明知,总是揣测。总要请教,学究的心,毕竟甚么好算计?”

吴用笑道:“哪里有那许多算计,果真只为安排个好退路耳,既然二郎心有顾忌,只当小生只来寻友,此事不必再提。”

言罢,这吴用倒好生将水雾烟霭里梁山泊远远眺望半晌,颇是无奈叹息道:“果然是个好去处,只是可惜。”当时意有所指又来问阮小二,“二郎独自留守石碣村里,寻常官府自不必怕他,只是莫非不怕赵大郎往青州彼处做好大事,此间里一番安排都落了空去?”

阮小二心下恼怒,却不发作出来,漠然道:“倒不劳学究挂心,赵家哥哥义气深重,既与三阮约以同生共死,阮小二留守石碣村,无非分却官府里的心,但有落脚,或一舟『荡』去,或引村里一泼好弟兄杀去相见,死也不怕,何必担忧?”

吴用看他果然并无同去取富贵的心,登时绝了再行说服的口,两厢对饮半晌,眼看天『­色­』将晚,起身告别而去。

阮小二心里有了事,哪里能安歇,唤来彼此知心的十数个渔汉,一起商议道:“既有一泼滔天的富贵,常人取去,只是寻些快活,怎说大快人心?想赵家哥哥山东地里,引著那一伙弟兄死命拼杀,血火里滚出一身功劳,俺们徒然困在这水泊里,后日有何颜面去见众家弟兄?哥哥面前领功劳,无颜见人。倒是这一泼富贵,俺们只肯取来,献在哥哥面前,也合作三五月花度,当作一份功劳,只不知弟兄们胆气几多?”

渔汉们都笑:“死且不惧,怕他甚来?二哥只管安排!”

阮小二笑道:“最是好——且看这学究先生言道,那江州蔡九竟敢托大,使十数个军汉扮作挑夫,便是引头的,乃是个英雄好汉,江湖里手段,多有他不知的,但凡一碗『药』酒,胡天胡帝拿住,既取了这生辰纲,又得一得力弟兄,何乐不为?”

众汉喜道:“怎生个计较?”

阮小二一番吩咐下去,渔汉们也市场行走,郓城县内外,东平府上下,无他等不知的,当时遣出几个机敏的打探讯息,一面磨刀霍霍,遣人将水泊里造买的船只藏匿妥当,只等事发。

此间暂且不提,又说那荅里孛,自与董平别后,心内鼓胀,气尤不忿,她自身便是金枝玉叶似人物,平生学来十八般手段,素有女飞将之号,草原儿女,多有奇志,也爱那胭脂水粉,更喜骏马宝剑,若非那照夜玉狮子着实如罂粟之花一般,纵是她自知契丹纵横草原百年,定然此战也无大碍,却也是不愿远离故国南下的。

叵料那盗马的段景住着实可恼,若只是他的手段,便有十个,也教自家一马捉去,奈何寻来帮手,荅里孛不敢轻易直面。

虽是契丹女儿,她却十分钟爱中原人物风流,只怕早晚有那横空出世的霍嫖姚般汉人驱军北上,当时匈奴突厥何等强横,免不了为那汉人里英雄豪杰驱杀已成尘土,何况契丹已江河日下,早不复昨日雄风?因此汉人中出彩的人物,荅里孛颇是知晓,赵楚名镇京师,西军中时候时常单骑冲阵,便是无人生疑的契丹第一厉害人物兀颜光,也叹此人熊罴猛虎一般,荅里孛如何敢敌?

偏又不舍那照夜玉狮子,只好一路使出平生本领,口灿莲花将个董平也说动,沿路设出埋伏来,奈何总不敌他,为之所破,反将自家落得个孤苦无援境地,若非这董平也是一条好汉,也不知自家来头,只怕中原一行,反生祸端。

只是事到如今,退也不得退,进也不得进,又该怎生是个好?

正此时,有扈从自后来,贴近了谓道:“这中原汉人,最是拿手的,正是窝里斗。如今手里捏着骏马的,作了反贼,其势,诚然不可挡。这贼酋,又是个极知兵的,自然知晓要与他朝廷里做对头,招兵买马少不得。如今既已生了嫌隙,却非果然不能弥补,小底倒有个主张。”

荅里孛抬眼瞥他一眼,耐不住烦躁道:“只说便是,再生不出个法子,只好寻路回了草原,虽我国兵多将广不惧汉人,女真却是个好对手,休教这伙贼趁了『乱』子得入了来。”

那扈从,生就汉人模样,面有三分奇异,褐目阔额,却是异族彩『­色­』,原来乃是燕云汉儿与外族通婚数代生出,颇知汉家,也通异域,能纵烈马,也可草书,甚得荅里孛高看。

这人笑道:“岂不知去岁此时,江州汉人知州,将个十万贯金珠宝贝押送汴梁,半路里教人劫了去?”

荅里孛登时亮起眼眸来,心下暗暗算计,微微颔首间,当时心生一策,喜形于『­色­』,只见皎洁面庞里,满月一般,修眼弯眉,如溢星光。

当时笑道:“甚合我心,倒是一桩好主见——这金珠宝贝纵然贵重,便是换取百匹上等骏马绰绰有余,只是若取了它,沿途终是个累赘,遑论此番大战,我朝必胜,彼时令宋廷供应金珠,岂非远胜于此?倒是那照夜玉狮子——唔,汉人文采风流,这马儿也取得好生名头,十分妥帖——此等骏马,终生难见,若得十万贯金珠宝贝,以之来换那一匹战马,彼时说那贼酋以利害,定然得手。到时那生辰纲,再番失却,他朝里蔡太师必然震怒,天下侧目,将此事告知于彼,这一伙反贼,明不肯放过我处,却奈何不得,只好抵挡朝廷里大军。又这一伙反贼骁勇非常,竟数万人马奈何不得,他这里左近官军,必然调拨围困,到时我这里一路往北去,也省却许多便宜。”

那扈从赞道:“一石数鸟,量他汉人三五日也不知中入彀里,正好回了燕云,待退了南北两路来犯的,又将此事托出,不愁他朝里蒙羞,一口气都在内斗里来,一面挡住女真南下,再教一路人马杀出燕云,也教汉人知晓,契丹勇士,虽百年而不懈怠耶。”

倒是果然的个奇女子,荅里孛听闻至此,神『­色­』淡漠,这等讨喜的明话,她自不肯入耳。想如今契丹,内讧并不比宋廷里少,多是贵族争斗,皇帝也奈何不得,这般损耗国立,非是个好。

只是,计较已定,毕竟那十万贯生辰纲自何处来,所过何处,何处有下手地带?当时不知,荅里孛回眸深望西天里,一片斜阳,将那幽草染地猩红,不知天地何所在!

这里有个说辞,道是:

当时官儿不贪财,夤夜国书四方来;倘若战将不惧死,何必笳传青冢子!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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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谋算东溪

诗云:

月梢林暗闭金光,黄雀揽尾逐螳螂;录得香火功一点,为谁辛苦为谁忙?

又云:

雷下映空向雨开,渡厄老槐阳坡栽;千军蔽日能断水,不及渔舟泊里来。[ww]

那天寿公主荅里孛,灵台里一丝倔强,终不肯就此罢了手,当时生出个计较来,要以江州蔡九十万贯金珠宝贝,换了个照夜玉狮子来骑,当时寻个住处,不敢明目张胆,只好换了汉人衣裳,内里又裹了甲,将随身细软金珠,尽数交付出去,只盼能得那生辰纲毕竟何处所过。

原是说无巧不成书,不有三两日,使出人手归来,甚是喜悦,报曰:“好教知晓,小底几个,既出此间里去,不敢寻正经道路打探,又不知地里豪强,只好使些金珠,将上下衙门里人十分款待,都说离此不远郓城县东溪村,有个中原江湖里甚有名目的好汉子,唤作托塔天王,双臂有千斤神力,十分有名。又使美酒,将那汉人一伙吃地酩酊大醉,竟那江州蔡某,将十万贯金珠宝贝都交一行健军,有个甚么青面兽者,随军押运,因了淮西有个王庆十分要强不敢路过,只好自此处,这几日正要过东平府,前头郓城县境内,正是所经处。”

荅里孛喜道:“时日几何?那健军里,好手几多?”

扈从笑道:“这左近的,便是东平府府君,也不敌那蔡某权势,多余劳子,怎敢打探?倒是那贪心的官儿们,本是无事生非,方知这些许言语,再多的,却是打探不得。”

又道:“也是汉人官儿谨慎,去岁这生辰纲便教劫了,今岁只怕遍地反贼,他也不敢大意,须面皮上不要紧也罢,亏了十万贯金珠宝贝,岂不是便宜反贼么?”

荅里孛一番主见,便是由此而生,只要汉人地里『乱』成一团,当时道:“倒也好算计,官府行文,语焉不详,却将这生辰纲一事落下,又不说所经之地,所过之时,便是那惫懒汉人官儿有甚么巴结的心,哪里用得上去?倒也是好,那一行健军,几多人手?领头的这青面兽,本名唤作甚么的?”

那扈从只好据实告她:“这汉人官儿,若要问他关防布置,金珠美酒之下定然有个落处,这等邀上的活计,偏生安排地紧,想是不知,健军扮作脚夫,猜度不过二三十人,倒是那青面兽,颇有来头!”

荅里孛看这扈从面『­色­』古怪,喝道:“只管道来,如今他心窝里走,我且不怕,有甚么说不得?”

那扈从方吞吐道:“不是别人,正是往昔天波府里,金刀杨老儿后人,落魄江湖,一身本领十分高强。”

荅里孛闻言『­色­』变,却将那剑鞘倒转劈头打来,叱道:“这金刀杨令公,乃是个大英雄,天波府上下,满门忠烈,这等人物,纵然身为敌对,不可轻辱怠慢,你敢有甚么胆,也来呼以老儿?须不知,轻辱英雄,便自家非是英雄。契丹儿女,恨便恨之,敬也倾心,待归国去,自领军法,以长你记『­性­』!”

那扈从只见过天寿英姿飒飒,哪里识这等凛然肃『­色­』,一时唯唯诺诺不敢答应,慌忙告罪。

荅里孛方和缓神『­色­』,责道:“且须谨记——既如此,想必这青面兽,定也是个极知兵勇武的,杨家将武艺­精­当谨慎仔细,取生辰纲大不易。”

扈从忐忑问道:“既如此,可要定然取它?”

荅里孛昂然道:“时常只听前人们说杨门,本身十分景仰,却无缘与他等相逢战阵,平生引之以为憾。如今遇见,怎可轻易避开?休说他后人,便是杨令公当面,也教他知契丹女儿好手段——且再探他,去岁既有劫掠生辰纲的,如今自也有动心的草莽。使人往那东溪村里探听,若有江湖好汉彼处相聚,快些来报!”

扈从甚不知,乃问,答曰:“一路往北来,所过济州府,彼处如今调拨宋廷大军,乃是个兵家重镇,纵有胆大的,也知取得去不得,这东平府,却不是一处要地?处此地,大名府内,彼处有梁世杰坐镇,只恨不能尽遣军马护送,又谁敢取?素来山东之地,便多草莽豪杰,你眼见他中原汉人,教那赵家皇帝今日花石,明日花石,家破人亡者凡几?这等草莽汉子,哪里肯服顺他?去岁生辰纲,江州方出时便失了踪迹,如今多事之秋,四面皆有重兵要地环绕,这要取生辰纲者,不在此地更有哪里可去?”

扈从心悦诚服,再三拜别而去。

果然夜半时分,快马飞来,那扈从见面便笑,拍手赞道:“尽在算计中也——那东溪村里,保正晁盖家中,早时方有两人出门,一个紫黑阔脸,鬓生朱砂,十分凶恶,持一把朴刀。又有个清须儿的道长,生的相貌堂堂,分出三络髯来,杏子般一双眼,好悬教他辨明。晚时,似是远地里归来一人,麻鞋褐带,形容似个先生学究,却有好身板。那晁盖,果然是一条好汉,壮如铁塔,武夫气概。这晁盖,将一行三人接入内里去,大门紧闭,晚时也不见有人进出,极为可虑。”

天寿将手合来,召众吩咐道:“你等且莫自行走投,只在那东溪村外,休教人撞着,将十分有本领的,点来两个,随我往去做个好大事。以你等看来,这晁盖着实是个草莽里的人物,平日结交好汉不知千百,量一小小保正,便有祖传家财,能济几时?这等横财,有那三人相助,必然可成大事。”

左右慌忙来劝:“汉人也说,千金之子戒垂堂,殿下金玉之身,何必与那一伙沆瀣?看他也些村野匹夫,只好教三五个弟兄混杂里头,殿下只等功成便是!”

天寿喝道:“不入虎『­茓­』,怎图大事?且记了,只说我等本是幽州流民,自幼学来一身本领,只听江州蔡九有一套富贵送来,定怂恿入了他的伙。到时事成,你等既与他官府中有瓜葛,借取些许衣物,想来不难,半路里归来时,设伏杀出,我自也遁逃,收拾那金珠宝贝,往寻一伙反贼去也!”

众人只是不敢答允,有人又道:“休说与虎谋皮,想那青面兽,既是杨家将后人,必定有十分本领,若非如此,谁敢交付十万贯金珠宝贝予他?倒不如紧紧缀了那晁盖一行,待他事成,一发儿杀出岂不更好?何必以身犯险,倘若万一事不能成,宋廷使人追出蛛丝马迹奥,嫁祸之计不得行。便是成就大事,那三四个既敢惦念金珠宝贝,谁知甚么深浅?半路里刀枪无眼,殿下若有损坏,小底们粉身碎骨难求周全!”

这荅里孛,是个极有主见的,心里既有计较,焉能教人劝阻?当时呵斥一番,将一众扈从打散,自引了四人来,裹以汉家衣裳,自与使女方配了长剑,其余两个,沿途敲开铁铺子门,许以重金,取两把朴刀,不教说出口去。

又在东溪村外,一路寻户而探,片刻时候,踏月正在晁盖门前,庄上门丁,眼见天寿一派气度,自不敢怠慢,一面迎了入门来前头坐定,自去往后堂说与晁盖。

天寿一路只看,果然这晁盖是个打熬筋骨的好汉,一庄上下,不见颜『­色­』,处处有石礌,架架搁刀枪,墙角里随手可触的,都是朴刀,壮丁步履沉着,一手都是厚茧。

当时心内便笑:“此事必成也!”

不片刻,堂内转出一人,面皮紫黑,身量壮硕,行动间如狼顾虎盼,臂膀手脚均异于常人,气血翻腾,吐纳悠远,当真是个极厉害的。

天寿依了江湖里规矩,执礼而问:“小弟本是幽州浪子,奈何征战不休,将家业俱都亡了,因此劳忠纯几个下人接应,堪堪逃将出来,眼见如今天『­色­』已晚,只好叨扰。敢问当面,可是晁天王么?”

来人『Сhā』手唱了个诺,主客坐定方笑道:“区区贱名,有辱尊听,正是晁盖。既是江湖里一处弟兄,哪得处处便宜?但有用上的,晁盖绝不推辞!”

这天寿,登时作出番动容颜『­色­』,再复又行了大礼,目视晁盖良久,油然叹道:“一路往南来,这处也说晁天王,那处也说晁天王,常言道见面不如闻名,偏生天下安有晁天王这般的人物,见面更胜闻名,果然大丈夫!”

而后目视壮丁几个,意甚踟蹰,晁盖本正与赤发鬼刘唐并了入云龙公孙胜听吴用叹息不能得三阮相助,心忧人手不及,又听壮丁来报,道是庄内来四个投宿客人,凶恶者十分凶恶,有姿容的分外动人,当时好奇,舍下那三人来见,教这天寿一番话,也不至于使他昏聩了心,欢喜却是由衷了几分。

见天寿欲言又止,晁盖心头一跳,刘唐来寻,是为生辰纲,吴用来寻,也为生辰纲,素昧平生公孙胜竟也为那生辰纲,莫非这小郎此来,也不出十万贯金珠宝贝打算?

乃教下头置办酒菜筵宴,晁盖假意问道:“郎子似有要紧的托辞,莫非银两所备不周?这个却容易,只管府上暂住些日子,不耐离别时,晁盖薄有田地,到不差往来朋友一口饭而已。”

天寿也教扈从退往外去,只留个女扮男装使女守在身州,再复半拜了一拜,低声道:“天王款待,已是足感盛情,无以为报,好将一泼滔天的富贵,拱手送在天王面前。”

晁盖摇头大笑,道:“能有甚么富贵,值得这般模样?!”

便听这天寿也笑道:“江州十万贯金珠宝贝,岂非滔天富贵么?”

晁盖不动声『­色­』,反将天寿看住,笑道:“既是这等滔天的富贵,何不自取,偏来多些分的手?”

天寿赧然道:“不怕天王笑话,那金珠宝贝虽好,我这里几个人手,哪里能有泼天的胆量?只好来与天王作个帮手,既得了好,又结交天王这般英雄人物,方是所图耳。”

烛火比剥,晁盖计较未定,陡然站起高喝来人,院内外庄客,一起涌在檐前,将天寿使女,骇得遽然惊起,便要扯长剑来刺。

这正是:

天骢云端落,不合一言平。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八十七回 黄泥岗

诗云:

本是禾田一泥塘,多经风雨已苍凉;好汉也恨自此过,为有纤手算八方。

且说这天寿口中一席话,那晁盖大喝一声,将内外涌出数人,将上下困住,俱是孔武汉子,虽未持刀枪,却有搏虎之势。

天寿心下警戒,面上一团笑容,烛光里『荡』漾璀璨,着实难见。

那使女将一手把住剑柄,正待发作时候,天寿笑道:“岂有已谋而无胆的晁天王?以我之见,必是使人布下筵宴,只怕多有叨扰,待事成时候,要少分些金银?”

晁盖愕然,那屋内却钻出吴用来,一团和笑,按住发作庄客,语与晁盖道:“哥哥莫非不记得梦里七星?既是敢来,必定有胆,何必动容?这等人物,看扈从个个雄扈,腿­干­大类常人,果然定是燕云之地出身的,如此岂不更好?待那金珠宝贝到手,倒也不惧出甚么差错,最好!”

燕云之地,汉人众多,契丹以汉儿呼之,广有手段者,不知千百,天寿仰慕汉家流韵,久在中原行走,身边随从,自是选自汉儿里本领高强者,她自身虽有些微胡人风貌,女扮男装之下终究明珠灿烂,使人望而自惭,不敢久视,倒也不虞旁人看出。

当时晁盖就了天寿的话势,大笑道:“都说北地产英豪,果然不假,某心里方有个主意,竟教一口道出。”当时命庄客们备好筵宴,款待天寿四人。

而后,一行九人避入内堂里,吴用有心考较,便问天寿道:“毕竟怎生取它生辰纲,正好请教?”天寿笑道,“我等乃是初来乍到的,于地形不知,于道路不知,先生广有谋略,隐然便是军师,只听先生便是。”

她也心内吃惊,那公孙胜虽不十分仙风道骨,一双眼眸极是灵动,自不必说,晁盖凶猛无惧,吴用智珠在握,便是那粗鄙刘唐,看似无脑武夫,话里总有些看留,几人中,无一不教她极是艳羡,中原人物,何其多也!

晁盖乃教刘唐细说勘察地形,刘唐笑道:“今岁这生辰纲,既是要走江湖里路,俺心内便有分寸——官道里人来人往,左近百十里方圆,教江湖中好汉三里一卡五里设哨困成一锅,休说他数十人,便是数百人不得有胆经过,只好有小道里行走。俺打问十数里之内,行走江湖的不计其数,都说要北上往京师,郓城县必定路过。因此,捡城外有一处小道,唤作黄泥岗处,当是下手地带。只是有一样不好,彼处并无人烟,行脚汉子时常路过,若要使江湖中手段赚它,只怕不易。”

天寿心内暗道:“这样人物,武艺­精­熟,心思缜密,倘若于我国里,成就不在一方镇守使之下,苍天垂爱汉人,何其不公!”

吴用乃以图纸,绘出郓城县方圆内地理,虽甚粗劣,却一目了然,细看之后,拊掌而笑:“彼必自黄泥岗过,刘唐兄弟所言丝毫不差,却不想,今岁山东降雨甚寡,正是六月天气,三五日之内,必定燥热­干­旱,这黄泥岗上,行脚人等虽有,定然不甚多,正是他这一伙脚夫最好行程,必自此处过。只是江湖里手段用不得,小生却不以为然,此一处,正好行那江湖里手段!”

天寿心内又道:“此人倒也是个清明的,堪作一军军师——只是不知,他怎知三五日里,定然不遇风雨?”当时问之,吴用手指公孙胜笑道,“公孙先生,可呼风唤雨,他若不愿,天奈之何?”

便是那使女,心内也道:“甚么呼风唤雨,倘若果然有这等人物,我国皇帝,怎生能教那『­奸­』邪小人『迷』『惑』,满朝文武也束手无策?必定是个能知天文地理的!”

这却不是她没了见识,天寿自幼聪慧伶俐,万事好求,行军作战里,也甚善知天文,三五日推算不得,一两日里风雨雷电,她却不曾有一时说错。

眼看天寿,果然她眼目里有钦服颜『­色­』,却不畏惧,心内知之。

吴用又道:“如此,倒有个好计较——扮作行路客商,可往岗上等候他来,前头撒下探子,远远望见一行健壮脚夫,即刻来报,我等推车上岗,前头等他,不愁不入彀中!”

一旁天寿道:“如此也甚好,便依学究先生!”

晁盖叹道:“梦里只见七星,如今已有九人之多,只怕违逆天意,不能佑我,如之奈何?”

天寿以目睇之,心道:“此人虽有雄心,肚量却甚小了些。所谓七星之说,想必大半都是托辞,倘若是他根底的人手,休说九个,便是十九个,他也必然决口不提。如此,想是生怕到时分赃,我方人多势众劳以蛮力——只是如今所在的,只有八人,又一个,那是谁人?”

当时计上心来,也不教这几人小觑自家,口内说道:“倒也不难——天意难违,本是合该。学究先生这计策,本是好的,何不多些计较,也有个好周全?”

众人忙问,天寿如此这般分说,一齐称赞,无不服者。

吴用又道:“既如此,只好请刘唐兄弟,往白日鼠那厢走一遭,教他几日里休要惫懒,时时听用!”

晁盖甚是不齿那白日鼠为人,挥手道:“教他知晓,哪里这般着急?明日里再去不迟,趁早最好能教他安稳些,今夜赶去说了,想是这厮也心不在焉,又往赌坊里走!”

吴用公孙胜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一夜无话,翌日起身,各人自有安排,陆续出得晁盖府上去,县城内­鸡­飞狗跳,原来董平引军已在内中,众人晚间相聚,说及时候,各自大喜。

又翌日,不及晌午时候,晁盖使人将众人取回,杨志押运生辰纲,已在东平府境内矣。

于是这一日傍晚,众人将大车里,藏好了朴刀,满满装足七车胶州大枣,早早歇息,天寿与那使女,将备好衣物枕边安置,又擦拭了兵刃,往马厩里看了晁盖安排好两匹骏马,十分温顺,天寿心内不屑,索『­性­』不多瞧一两眼,也自去歇了。

歇息饱足,众人一起起身,各备齐整,天寿与那使女扮作游学士子,褡裢中安置妥当,先往黄泥岗而来。随后自有晁盖四人,合着天寿两个扈从,将大车推动,绕开官道,擦黑也在黄泥岗下客店里歇了。

天不见大量,一行便已起身,又恐生等太久,自在安坐半晌,日头升起时候,方催促起身,推了车子,取小道往山岗深处来。

天寿两人冷笑,那使女往林里去,不片刻归来,当时又往山岗里行一两里路,树荫下闭目歇息。

待正午时分,那天气正热得紧,日头里的毒辣,烘出山岗林里的水气,将个岗子上下,罩得蒸笼一般,纵然树荫丛里,也觉一身黏糯,譬如贴著七八斤捣成的糯米饭般。

往远处看片刻,天寿双目难耐疼痛,那地里热气,腾腾袅袅,将黄泥道路也折成波澜里倒影一般,忙教使女警惕看了,斜倚树根上,正要歇息片刻。

蓦然,使女低声叫道:“莫不正是他这一行?”

急忙放眼去看,果然那黄泥路上,逶迤行来一伙挑夫,约莫十数个人,甚是健壮,袒『露』了双臂,将脖颈上压了挑担,前后挑子,晃悠悠似他些双腿,往那岗下小店前头方站住脚,人群里一阵怒叱,那一行人,又不得已挑起行程往岗子上来。

天寿大喜,自知定是杨志一行,忙与使女牵了衔环的马,悄然往岗上行了片刻,林影挡了背影时,方快加一鞭,飞驰上来。

晁盖一行,也正半路里等候,两厢分说,他七人当时大振­精­神,推动大车飞步往岗子深处而来,天寿与使女,也在日头下暴晒片刻,满身『潮』红时候,听岗下脚步声起,忙往道下林荫里闪来。

转眼间,那宿酒呕吐物般作呕天气里,涌上十数个挑夫来,一路走,浑然摇摇欲坠,前头几个,却尚有力气咒骂不止。

再往当中看时,果然有一条大汉,着红褐布衣,踏了薄底皂靴,腰间挎一把腰刀,手中又持一把三丫扣朴刀,一身力气,面容警惕,正生了半面青痧,天寿心道:“此人定是青面兽,他一行,便是那生辰纲押送的!”

那青面汉子,正是青面兽杨志,自江州以来,日夜警惕担心,如今岗下时候,生恐那店子乃是强人所在不敢久留,催促上岗,小道里又见马蹄印迹,愈发不敢大意,待见树荫下两人并坐歇息,先看那马匹,果然是出了汗的,又打眼将天寿两人上下打量,见她两个面容俊秀夺目灿烂,僮子打扮的滴溜溜一双笑容眸子将自家面貌打量,自惭形秽,当时打消探问的心,垂目黯然自她两人前头快步而过。

方上岗来,那一行健军,眼见这里林深影浓,十分凉爽,登时欢呼,杨志又待催促,奈何府中『­奶­』公讲情,眼见那军士果然已是宁死不肯行路,只好应允,鼾声起时,只好抱刀警戒。

陡然,马銮铃响,惊起杨志看去,却是方才那两个士子,骑马上岗,十分不爱惜坐骑,杨志心下长叹,又见他两个打马快奔,听言语十分欢喜,心道:“果然是两个吃不得苦头的,这些许路程,纵然酷热,飞马奔走,哪里生困?这里凉快­干­净,想他行不片刻又待歇息,当真富贵人家不知疾苦。”又念年少时候,他虽家教严苛,却也有如这两人一般时候,愈发潸然。

正这时,林里人影憧憧,鬼祟­阴­影一闪而过,杨志一跃而起,大叫一声拔步追去,将这健军们惊醒,俱各忐忑,慌忙聚集谢『­奶­』公身旁,不片刻,杨志怏怏而归,待问时,道是几个贩枣客人,不免又一通嗤笑,再行歇息,杨志忽觉略有疲惫,立时警醒,却知身心疲惫,自忖这十万贯金珠宝贝,倘若果真前头有强贼,别人依靠不得,只好一人拼命,当时也不提催促的话,微微合了双目,耳听那两个士子指点风景说笑见闻,又忽而埋怨天气酷热,主人般那个道:“若有一口水酒,也能解渴——都要怨你,山下那店子里也有买卖白酒的,你如何不肯随手打些带了?”

那年小的忙道:“这处人烟也无几个,谁知哪里甚么出身的安排?倘若是个黑店,郎子出门,带了百金,倘若教他见财起意,白酒里洒了『药』谋财害命,怎与员外分说?倘若是个谋财害命的,只怕早入他彀中。郎子是个读书的,不知人心险恶,却不知这些了。”

那两人便是一通争吵,杨志一笑,疲惫稍解。

便此时,那岗上深林里,蓦然一阵清风,寒彻入骨,日头之下,似有冰气冉冉,偶尔点点鸟鸣,虽是平稳,却似夜枭催魂,寒鸦啄骨,地心里也蔓延一股寒气,如有猛虎悄然窥伺。

杨志一个激灵,待跃起要叫赶路,只听来路处村歌一声,有人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王孙公子把扇摇。”一声落,又一声起,那歌者甚有中气,渐渐近来。

杨志持刀探看,渐渐显出个人来。

这正是:

莫道风波恶,更有蛟龙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八十八回 黄雀何足道(上)

诗云:

半池枯木盼逢春,鱼龙蹚水总爱浑;愿得抬头奉不喜,哪怕彤云补乾坤。

杨志侧耳听处,那山歌只是顺听,并不十分有味,正是当地口音。细看时,那渐渐近来歌者,身量并不甚高,脚步虽见轻巧,却是常年行走所致,并无许多武艺在身,比之军中健军略略强些,并不在杨志眼中。

杨志暗自警惕,又见那贩枣的客人自远处探头来看,愈发放心不下,然则那六人手大腿粗,便是自称记账的,也生出推车的身子骨,万分怀疑不得。

当时又看那歌者,眉目滑稽,两颗板牙压住下­唇­,滴溜溜眼目流转,着月白粗布短衣,枯黄一张面庞,十分不似江湖里人。只是心中毕竟存了十万贯金珠宝贝,杨志不敢大意,将这人双肩又看,担落两只圆桶,盖得严严实实,不知甚么买卖。

那健军里有好事者,看这汉子生的滑稽,当不住问道:“你这汉子,挑著甚么物价?”

那汉子将担卸在地上,撩了衣襟来扇风,板牙开阖间,笑嘻嘻道:“两桶白酒,村中自酿,手中少些花销,便挑了往邻村去卖。”

这白酒,本是村酿,并不十分发酵,『­性­』子冰冷,最是解暑的物事。

那健军一众,只听说是白酒,登时一拥而上,掰了担子来挑,纷纷叫道:“你这汉子,但有白酒,怎不早说?正好,休往邻村里­干­系,便就卖了给自家们,少不了你分文。”

那汉子并力抢过了担子,嗔怒道:“你这厮们,可是强贼?俺好端端白酒,安稳稳往邻村里卖,分文不少,也能多赚些脚钱,常言道钱不生脚人跑来,偏生你等,俺也不知甚么好歹,一发儿不卖,休要噜苏!”

健军们哪里肯依,将那汉揪住,一面凑钱来买。

杨志远处望见,大步走来劈手夺了人手,喝道:“作甚么闹?”

健军们笑道:“提辖多见,这暑气正浓得紧,俺们凑钱打发一桶白酒,也好吃过了上路。不怕提辖怪罪耽搁行程,十数个人,只消讨他一桶便是,甚么打紧。”

杨志喝道:“里等理会甚么?担负大事,只顾吃嘴,须不知这路途简单,多少好汉子,尽教麻『药』一副『药』翻,须吃洒家好打!”

健军们不敢忤逆,怒目往那谢『­奶­』公面前说情,倒将个卖酒的汉子恼起『­性­』来,冷笑道:“你这鸟汉,好不晓事,早知道这般言语,一发不卖于你便是。”

这厢里正闹,那松林中走出一泼儿客人,杨志识得,正是那贩枣子的一行,当头一个喝道:“俺几个只好养了力气好上路,你几个作甚么闹?”

挑酒那汉子忿然道:“俺自挑了白酒过岗去,十数里谁不知俺清白买卖?这客人好不是君子相,也不曾强迫他买俺酒吃,偏道是这里满是蒙汗『药』。你却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倒是俺,鼻子脸不是人!”

那客人六个笑道:“不是好!俺只当有强人来,原来如此。也无甚打紧,正好天热,有心讨白酒解渴,既是他疑心,须与俺无­干­,且卖一桶看俺吃。”

卖酒那汉只是要走:“不卖,不卖!”

过客们只道:“你这鸟汉,好不理事。俺们也须不说你,甚么理,算俺头上来?你左右将到前头村里卖,一般儿还你钱,便卖些给俺,作甚么打紧?又是你舍了茶汤,又是救了俺们热渴,却不是好?想那村里,自也有白酒吃,你这有甚么的好,他肯不饶你钱?也只俺们些行脚的客人,口渴难耐,方不少你赏钱才是。”

那汉子迟疑着,着实奈何他几个不过,只好道:“卖你也不争,只他说的难听,又没碗勺吃。”

那几人笑道:“你这汉子也忒认真,说你,有甚么好打紧?俺们自有瓢吃酒。”

只见两人往松林内枣子车取了两个瓢来,又一个捧出一大把枣子,几个站在桶边,就着枣子过嘴,轮流换着舀酒吃。

不一时,那一桶尽吃完,方那客人道:“又不曾问你价钱!”

挑酒汉子道:“俺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一担十贯,分文少不得。”

那客人几个笑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消再饶俺一瓢吃。”

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

正争执间,笑燕燕往这厢里看的两个,舍了坐骑往近靠来,年小那个笑道:“看他几个,吃了也不见打紧,这一桶,须饶咱们吃了,正好解渴。”

另一个怪他:“你也只是贪嘴——也好依你,兀那汉子,五贯便依你五贯,这一桶,却饶我如何?”

那汉迟疑片刻,欣然道:“这两个相公,方是君子相,也不见那等荒唐话来说,也罢,便都饶你!”

那贩枣子的客人看这两个取了盖子,为难不知怎生吃酒,当时凑去一个,笑嘻嘻道:“这酒你两个也须吃不得,不如饶俺们些,瓢便借你如何?”

那年长的蹙眉道:“你这厮十分贪嘴,好是惫懒,拿你吃过的瓢,教自家怎生咽得下?一瓢酒,饶你一个瓜瓢,可好?”

那客人笑道:“只顾贪嘴,有甚么打紧?”

只见他取两只瓢来,果然饶了两瓢酒去,这两个正吃,又一个客人,自后头转出,将手中一只瓢舀起,绕脚便走,却教那年长的看见,劈手夺来,往那桶里一扔,骂道:“你这贼汉,果然好不君子相,若要吃这糟酒,求来,自饶你些,左右吃不尽,你却要偷,这却一口也不给了。”

那客人回骂道:“饶俺一瓢,不少你分文,值甚么打紧?偏你作怪!”

争吵不休,倒将一众看客笑成一团,那两个愈发恼怒,叫道:“好怄气,也吃不得。却是这酒,还他五贯钱须吃大亏,丢了也省得糟心。”

年小的忙来解劝,好歹将那人劝住,却不忿那偷酒的,劈手取了瓢,满满灌了水囊里,眼见那客人们抱手笑嘻嘻只等他走了又吃便宜的酒,愈发恼火,索『­性­』将酒桶丢了给健军一众:“罢,罢,看你几个,也是热渴得紧,却与这贼汉几个不同,左右发付了他酒钱,这一桶,送了给你,就此告辞。”

两匹马呱哒哒下了岗去,那谢『­奶­』公口里早旱出一塘蛤蟆来,眼见这便宜的白酒,又经不住健军们央求,只好来与杨志说些好话,杨志心道:“那一拨汉子吃了这许久也不见有事,这两个士子,身量单薄,也饶他吃了这许多时候,纵马下山,颠簸不起反复,想是无事。”

当下只好点头应允,健军们欢呼一声,抢了酒桶便分,那客人里却有不知礼的,偏生又来抢夺,道:“这瓢,也是俺们手头的,若要用,却要饶些酒来换。”

里头那记账的忙来扯住,道:“你这厮,好不贪嘴。一路的客人,看他许多人,这一桶能分几个?休要惹他笑话,瓢只借他便是。”又道,“你若不肯,工钱里须有亏欠,回头往主人面前,分说你这厮不是个道理,早晚辞了,休要怨俺!”

那汉只好怏怏而去。

众军汉急忙道谢,各自先吃半瓢,又舀了一瓢来奉承杨志,杨志口­干­舌燥,又教他等勾起酒虫,心想他两拨也都吃了,也不见事发,当下也自饮了,果然凉快许多。

陡然又听马銮铃起,众人一时­鸡­飞狗跳,那客人们也卷起朴刀来看,只见前路里,飞马来两人,正是方才里去那两个士子,年少的十分惊惧,待见了众人,连道:“好不是道理,前头路上,坐卧几十个汉子,凶神恶煞,好不怕人,远远见了,只怕他是强人,不敢路过,只好回来。”

那年长的又道:“正是!看他行止样貌,与书里所说那强人,十分相近,领头的是两个凶汉,一个矮小­精­悍,一个金发阔额,备有数辆大车,都是空的。”

不说杨志闻声『­色­』变,那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倒是那卖酒的汉子,拊掌大笑,道:“亏得你这厮们一番话,俺也饶了酒钱,就此去也!”

哪里能及,杨志只觉头晕眼花,四肢全无半分力气,砰然倒在地面里,此时早知已中他的彀,勉力掣朴刀要行捉拿,那卖酒汉子倒是十分伶俐,转入松林,与那客人们拍手大笑,都叫倒也!

杨志心内苦涩,渐渐『迷』蒙,隐约只看那客人们一行,松林里推出枣车,颠倒翻了,装上金珠宝贝便走,倒头睡去。

此时,晁盖九人都笑:“事成矣!”

天寿道:“前头果然是一行强人,十分目的便是这金珠宝贝,快些转走开去,休教赶来。”

哪里想话音方落,前头路上发一声喊,数十人拔足杀来,领头两个,一个身量粗短,一个金发阔额,一齐叫道:“好大胆,俺们口里的食也敢来抢?不留珠宝,一个在的,一个杀!”

他人多势众,这九人却也不怕,仗着下坡的路,拔足便跑。

不料行不数步,林外喊杀声震天价响,少说也有一两千条汉子,俱作官军打扮,四面杀住,纷纷叫道:“休教走了反贼,拿住有赏!”

怒起晁盖诸人,各自心道:“何曾先作了反?怎生这等称呼?”

天寿陡然一惊,看住那矮汉两人怒道:“原是赵大郎的人手,如此藏头『露』尾,扮作甚么官军来,可笑只为十万贯金珠宝贝,不怕江湖里嗤笑?”

她已认出,这两人一个唤作矮脚虎王英,略略改换了头脑,一时方才不曾看出,倒是这厮那一双眼睛,总不能改换,待记起个金『毛』虎燕顺,当时便知。

岂料那两人更是愤怒,骂道:“贼娘皮,偏不是你这恶婆娘勾结董平那厮,要坏江湖里打算?不见外头官军,都是那厮手下?”

天寿慌忙去看,松林外闪出一骑,双枪烈马,不是董平又是谁人?

第八十九回 黄雀何足道(下)

诗云:

半池枯木盼逢春,鱼龙蹚水总爱浑;愿得抬头奉不喜,哪怕彤云补乾坤。

杨志侧耳听处,那山歌只是顺听,并不十分有味,正是当地口音。细看时,那渐渐近来歌者,身量并不甚高,脚步虽见轻巧,却是常年行走所致,并无许多武艺在身,比之军中健军略略强些,并不在杨志眼中。[ww]

杨志暗自警惕,又见那贩枣的客人自远处探头来看,愈发放心不下,然则那六人手大腿粗,便是自称记账的,也生出推车的身子骨,万分怀疑不得。

当时又看那歌者,眉目滑稽,两颗板牙压住下­唇­,滴溜溜眼目流转,着月白粗布短衣,枯黄一张面庞,十分不似江湖里人。只是心中毕竟存了十万贯金珠宝贝,杨志不敢大意,将这人双肩又看,担落两只圆桶,盖得严严实实,不知甚么买卖。

那健军里有好事者,看这汉子生的滑稽,当不住问道:“你这汉子,挑著甚么物价?”

那汉子将担卸在地上,撩了衣襟来扇风,板牙开阖间,笑嘻嘻道:“两桶白酒,村中自酿,手中少些花销,便挑了往邻村去卖。”

这白酒,本是村酿,并不十分发酵,『­性­』子冰冷,最是解暑的物事。

那健军一众,只听说是白酒,登时一拥而上,掰了担子来挑,纷纷叫道:“你这汉子,但有白酒,怎不早说?正好,休往邻村里­干­系,便就卖了给自家们,少不了你分文。”

那汉子并力抢过了担子,嗔怒道:“你这厮们,可是强贼?俺好端端白酒,安稳稳往邻村里卖,分文不少,也能多赚些脚钱,常言道钱不生脚人跑来,偏生你等,俺也不知甚么好歹,一发儿不卖,休要噜苏!”

健军们哪里肯依,将那汉揪住,一面凑钱来买。

杨志远处望见,大步走来劈手夺了人手,喝道:“作甚么闹?”

健军们笑道:“提辖多见,这暑气正浓得紧,俺们凑钱打发一桶白酒,也好吃过了上路。不怕提辖怪罪耽搁行程,十数个人,只消讨他一桶便是,甚么打紧。”

杨志喝道:“里等理会甚么?担负大事,只顾吃嘴,须不知这路途简单,多少好汉子,尽教麻『药』一副『药』翻,须吃洒家好打!”

健军们不敢忤逆,怒目往那谢『­奶­』公面前说情,倒将个卖酒的汉子恼起『­性­』来,冷笑道:“你这鸟汉,好不晓事,早知道这般言语,一发不卖于你便是。”

这厢里正闹,那松林中走出一泼儿客人,杨志识得,正是那贩枣子的一行,当头一个喝道:“俺几个只好养了力气好上路,你几个作甚么闹?”

挑酒那汉子忿然道:“俺自挑了白酒过岗去,十数里谁不知俺清白买卖?这客人好不是君子相,也不曾强迫他买俺酒吃,偏道是这里满是蒙汗『药』。你却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倒是俺,鼻子脸不是人!”

那客人六个笑道:“不是好!俺只当有强人来,原来如此。也无甚打紧,正好天热,有心讨白酒解渴,既是他疑心,须与俺无­干­,且卖一桶看俺吃。”

卖酒那汉只是要走:“不卖,不卖!”

过客们只道:“你这鸟汉,好不理事。俺们也须不说你,甚么理,算俺头上来?你左右将到前头村里卖,一般儿还你钱,便卖些给俺,作甚么打紧?又是你舍了茶汤,又是救了俺们热渴,却不是好?想那村里,自也有白酒吃,你这有甚么的好,他肯不饶你钱?也只俺们些行脚的客人,口渴难耐,方不少你赏钱才是。”

那汉子迟疑着,着实奈何他几个不过,只好道:“卖你也不争,只他说的难听,又没碗勺吃。”

那几人笑道:“你这汉子也忒认真,说你,有甚么好打紧?俺们自有瓢吃酒。”

只见两人往松林内枣子车取了两个瓢来,又一个捧出一大把枣子,几个站在桶边,就着枣子过嘴,轮流换着舀酒吃。

不一时,那一桶尽吃完,方那客人道:“又不曾问你价钱!”

挑酒汉子道:“俺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一担十贯,分文少不得。”

那客人几个笑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消再饶俺一瓢吃。”

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

正争执间,笑燕燕往这厢里看的两个,舍了坐骑往近靠来,年小那个笑道:“看他几个,吃了也不见打紧,这一桶,须饶咱们吃了,正好解渴。”

另一个怪他:“你也只是贪嘴——也好依你,兀那汉子,五贯便依你五贯,这一桶,却饶我如何?”

那汉迟疑片刻,欣然道:“这两个相公,方是君子相,也不见那等荒唐话来说,也罢,便都饶你!”

那贩枣子的客人看这两个取了盖子,为难不知怎生吃酒,当时凑去一个,笑嘻嘻道:“这酒你两个也须吃不得,不如饶俺们些,瓢便借你如何?”

那年长的蹙眉道:“你这厮十分贪嘴,好是惫懒,拿你吃过的瓢,教自家怎生咽得下?一瓢酒,饶你一个瓜瓢,可好?”

那客人笑道:“只顾贪嘴,有甚么打紧?”

只见他取两只瓢来,果然饶了两瓢酒去,这两个正吃,又一个客人,自后头转出,将手中一只瓢舀起,绕脚便走,却教那年长的看见,劈手夺来,往那桶里一扔,骂道:“你这贼汉,果然好不君子相,若要吃这糟酒,求来,自饶你些,左右吃不尽,你却要偷,这却一口也不给了。”

那客人回骂道:“饶俺一瓢,不少你分文,值甚么打紧?偏你作怪!”

争吵不休,倒将一众看客笑成一团,那两个愈发恼怒,叫道:“好怄气,也吃不得。却是这酒,还他五贯钱须吃大亏,丢了也省得糟心。”

年小的忙来解劝,好歹将那人劝住,却不忿那偷酒的,劈手取了瓢,满满灌了水囊里,眼见那客人们抱手笑嘻嘻只等他走了又吃便宜的酒,愈发恼火,索『­性­』将酒桶丢了给健军一众:“罢,罢,看你几个,也是热渴得紧,却与这贼汉几个不同,左右发付了他酒钱,这一桶,送了给你,就此告辞。”

两匹马呱哒哒下了岗去,那谢『­奶­』公口里早旱出一塘蛤蟆来,眼见这便宜的白酒,又经不住健军们央求,只好来与杨志说些好话,杨志心道:“那一拨汉子吃了这许久也不见有事,这两个士子,身量单薄,也饶他吃了这许多时候,纵马下山,颠簸不起反复,想是无事。”

当下只好点头应允,健军们欢呼一声,抢了酒桶便分,那客人里却有不知礼的,偏生又来抢夺,道:“这瓢,也是俺们手头的,若要用,却要饶些酒来换。”

里头那记账的忙来扯住,道:“你这厮,好不贪嘴。一路的客人,看他许多人,这一桶能分几个?休要惹他笑话,瓢只借他便是。”又道,“你若不肯,工钱里须有亏欠,回头往主人面前,分说你这厮不是个道理,早晚辞了,休要怨俺!”

那汉只好怏怏而去。

众军汉急忙道谢,各自先吃半瓢,又舀了一瓢来奉承杨志,杨志口­干­舌燥,又教他等勾起酒虫,心想他两拨也都吃了,也不见事发,当下也自饮了,果然凉快许多。

陡然又听马銮铃起,众人一时­鸡­飞狗跳,那客人们也卷起朴刀来看,只见前路里,飞马来两人,正是方才里去那两个士子,年少的十分惊惧,待见了众人,连道:“好不是道理,前头路上,坐卧几十个汉子,凶神恶煞,好不怕人,远远见了,只怕他是强人,不敢路过,只好回来。”

那年长的又道:“正是!看他行止样貌,与书里所说那强人,十分相近,领头的是两个凶汉,一个矮小­精­悍,一个金发阔额,备有数辆大车,都是空的。”

不说杨志闻声『­色­』变,那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倒是那卖酒的汉子,拊掌大笑,道:“亏得你这厮们一番话,俺也饶了酒钱,就此去也!”

哪里能及,杨志只觉头晕眼花,四肢全无半分力气,砰然倒在地面里,此时早知已中他的彀,勉力掣朴刀要行捉拿,那卖酒汉子倒是十分伶俐,转入松林,与那客人们拍手大笑,都叫倒也!

杨志心内苦涩,渐渐『迷』蒙,隐约只看那客人们一行,松林里推出枣车,颠倒翻了,装上金珠宝贝便走,倒头睡去。

此时,晁盖九人都笑:“事成矣!”

天寿道:“前头果然是一行强人,十分目的便是这金珠宝贝,快些转走开去,休教赶来。”

哪里想话音方落,前头路上发一声喊,数十人拔足杀来,领头两个,一个身量粗短,一个金发阔额,一齐叫道:“好大胆,俺们口里的食也敢来抢?不留珠宝,一个在的,一个杀!”

他人多势众,这九人却也不怕,仗着下坡的路,拔足便跑。

不料行不数步,林外喊杀声震天价响,少说也有一两千条汉子,俱作官军打扮,四面杀住,纷纷叫道:“休教走了反贼,拿住有赏!”

怒起晁盖诸人,各自心道:“何曾先作了反?怎生这等称呼?”

天寿陡然一惊,看住那矮汉两人怒道:“原是赵大郎的人手,如此藏头『露』尾,扮作甚么官军来,可笑只为十万贯金珠宝贝,不怕江湖里嗤笑?”

她已认出,这两人一个唤作矮脚虎王英,略略改换了头脑,一时方才不曾看出,倒是这厮那一双眼睛,总不能改换,待记起个金『毛』虎燕顺,当时便知。

岂料那两人更是愤怒,骂道:“贼娘皮,偏不是你这恶婆娘勾结董平那厮,要坏江湖里打算?不见外头官军,都是那厮手下?”

天寿慌忙去看,松林外闪出一骑,双枪烈马,不是董平又是谁人?

第九十回 火烧曾头市

诗云:

浅河龙王自此停,通衢八方夜照明;当时只道风云会,可怜夜半百鬼行。

却说这松林里,那火势本便不十分大,只是燥热里教官军惶恐,这片刻早扑打­干­净,那健军数十个坐了纳凉,一面说些闲话,不防自林子深处,蓦然又出一行人来,当头一个女子,眉如春,眸似剪,笑『吟』『吟』拍手间,涌出百十个弓箭手来,笑问道:“这生辰纲,不如就此换了主人,诸君可愿么?”[ww]

那健军等众,虽是董平人马,毕竟厢军里出身,眼见羽箭之下不能有活命时机,怎敢抵拦?只好看他一行,将那金珠宝贝分作了百十份,各自负了,又将众人缚于林中,内中走出个大汉,目视沉睡不醒杨志半晌,悠悠一声叹,命教:“可怜也是个好汉子,且将他携了,只怕这生辰纲一事而后,天下再无他正经活人所在。”

女子笑道:“都是大郎好心——董平那厮,调各处人马严守道路,张叔夜旦夕可至,要上梁山,大郎甚么计较?唔,此且不论,奴只是好奇,大郎怎知他一行取生辰纲手段?倒是这几人里,倘若往后,只怕诸多麻烦。”

都说坐落八百里水泊,雁翎芦苇,残翅声里,便是个呕哑胡琴,咿呀呀调出个义气传说来。赵楚本当这梁山泊,只便它是个传说,舟楫渐远,声已不可再闻。只在那故纸堆里,间或一叶惊鸿,瞥得它憔损面容。叵料竟这世里,身临其境,平生不爱读书,又好读书,不知解,大略得当,便是那繁华清明河上,也不及这果然落草之身轻往水泊里的心。

便似前世今生,只这一处水泊牵连,恍然悠远,俱都连成一片了去。

黄泥岗上,崔念奴使个手段,既教晁盖他一伙成个惊弓的鸟,又将那十万贯金珠宝贝轻轻取来,又有岗下众人,迎头截住董平厮杀,方半日,那董平焦躁难耐,大叫一声单骑冲来,眼前前头林暗草密,追赶著那一骑翻眼见身过了林子不见踪影,当时气怒交加,奋力一枪刺去,半空里喀嚓一声响,原来势猛,那枪入了树里,情急间不能拽出,反教追赶那个回头来又一通『乱』打,待董平再复去杀,又不见了踪影。

当时教斥候:“休追杀他,衔尾只看去处,迫他入了伏圈,四面杀出,团团围困,待张太守到时,贼必为定!”乃教左右摇动令旗,调遣各方布置,又遣快马往东来搬请张叔夜急行军,董平自引一军,抄了近路往水泊边上等候。

且说赵楚一行,将那金珠宝贝,分散各自携了,又将那青面兽教人兜了,冲破董平的困,眼见方出郓城县,赵楚疑道:“这董平,号称董一撞,千难万险也不见后退,怎生区区两番战败,竟不引军衔尾杀来?必定有诈!”乃命众人仔细谨慎,将石宝发付五十斥候远近打探,往梁山泊里快马奔来。

行不半路,斥候飞马来报,道是那董平搬取了州府里豪强人家,引大部军马沿路早布下埋伏,只等众人入彀。又教探时,回报张叔夜大军已在东平府境内,其来何速。

事到临头,众人都道:“张叔夜数万军马,也为我杀个七零八落,谅董平这厮,能比张叔夜如何?迎头杀将过去,梁山水泊,近在咫尺,不怕他敢杀来。”

赵楚道:“非是这般说。这豪强之家,但凡能供给一路军的,莫不是长年累月江湖里行走的,自是知晓江湖中手段。董平既在黄泥岗上肯放心而走,自知我军必往他伏击圈里来,又深知彼处伏击,十分不易脱开。这官军设伏,大都以****,这等豪强人家却不然,****一应违禁之物,他也明面上须用不得,只好充作勾挠手,生出百十种拿人的法子,我处都是骑军,倘若撞入勾挠丛里,怎生脱身?须从长计议最好!”又问探子,“可知本地豪强出兵,各有谁家?”

斥候道:“本地以曾头市为首,远处又搬来独龙岗上三庄,其余大小豪强也有几家,都以这四家当个说话的。”

便聚起众将,又教石宝遣探子打听曾头市方向,赵楚命道:“这等豪强,本也是官府仇雠,如今勾结一处,无非要赚个清白出身。往常也听这曾头市好大名头,本想安定之后与他多个来往,叵料也敢挡道。这一路去西北,方是水泊梁山,定然郓城县外,勾挠手遍布,当时去不得。后头又有张叔夜追兵,耽搁不得,因此尽起兵力,各携明火,望曾头市而发!”

阮小七道:“不是坏弟兄们兴致,这曾头市,不说郓城县里,便东平府中也好大名头,看他虽有五七千人马,官府却奈何不得,何故?便是这曾头市,占了三处山,把住五个寨,内里三五步便设岗哨,外头处处都是陷阱,休说一二千人,便是数万人,急切攻打不得。”

赵楚却道:“所谓机关陷阱,无非因地制宜,具备马坑蒺藜而已。这曾头市,俺也耳闻日久,听闻他村口里,便有二千客人把守,不必说那寨中。只是前路为他锁了,进不得,退不得,倘若脱困,须使这出其不意手段——既是曾头市千人能过,必定有机关陷阱不及之处,只好劳顿时迁兄弟探查仔细,正好打他前部,一把火烧却一口恶气。”

时迁领命而去,众人便寻僻静林子里,一面算计张叔夜行军,斥候探马飞一般将讯息报来,渐渐已是天明时分,那时迁自外头翻将回来,据实报道:“曾头市三山五寨,自不必说,俺只捡老树林立处往里头探,果然是个凶险所在。只是前村,果然有二千客人把守,白衣短枪,个个骁勇。而后寨前,密匝匝布下马坑陷阱,颇有章法。外头马坑里,布著木刺蒺藜,上头遮了枝条,虚以浮土。再往里去,马坑内暗藏人手,不及细看。再要往内里去,却是他主寨了,天黑进不得去。”又道,“小弟身轻,前头那马坑上,倒也能行走,因此一一试探,终究探查出个道来,以将柳枝,一路布施,眼见天亮,正好掩杀过去。”

这田地里,也不必埋锅造饭,大略将些­干­粮并了清水吞下,赵楚道:“曾头市毕竟人多势众,此一战,杀入前村里,时候无多,必定主寨中接应来,不可恋战,休教他们缠住。只须谨记了,待杀入前村,休管好歹,一把火只管点起。”又教崔念奴与琼英两个引了女军并百余军,将那金珠宝贝此地看了。

有来报道:“那青面兽已是醒了,沉默不语。”

赵楚道:“临战之机,也顾不得那许多,且好生看待,待归来上山,好言劝慰。只是一件,倘若他要走时,将黄泥岗一时据实说他,去留自便。”

当时整起兵马,他这一行都是骑军,来去如风,方说去时,已在曾头市外,果然两绺柳枝,中间拱出个道来,蛇行曲折,并不十分利当快马冲杀。

时迁又往上头探察,并不有人动这柳枝,乃下马来,悄然步行数百丈往内,一声喊,执火杀入,那前村里并无人家,便是个镇军镇子,曾头市豢养客人,粗通武艺的,便在这里供养。当此时,曾头市风头一时无两,实力强横,十数年来便是官府也须赔尽好话,哪个敢杀上门来?这客人们养尊处优,本领许是没丢下太多,毕竟反应不及寻常江湖中人敏捷,教这一千余骑军四处点起火来,尚有诸多兀在梦中。

这前村,容积颇大,后面连同主寨,三面中只这南向有道路往外去,其余各处,设以拒马鹿角,可怜屋舍都是­干­燥木料,教这大火一起,哪里能扑熄得了?烟熏火燎,人马践踏,登时死伤无算。

主寨里也见此处火光起喊杀声落,情知前村为人所图,急忙分派一支小军往来探看,半路教邓飞迎面截住,一刀一个尽皆戳死,眼见这前村里厮杀正紧,邓飞又教人搬取帮手来,合了三五百骑,便在北面未曾着火屋舍后头藏身,要行伏击之事。

果然不片刻,不见小军回报的主寨里,又遣出一将,引了一支偏军杀出,当头那个,手持方天画戟,腰悬弓袋箭囊,正是教师史文恭。迎头看见,满地都是自家尸体,将这史文恭吃了一惊,脱口喝道:“果然是这天杀的反贼,不知死活,竟自投罗网来!”

一言方落,前头奔来一人,劈头三刀,来势如雷,史文恭双臂吃紧,虎口也为这三刀震破,心下骇然至极:“贼人里能有如此声势,又是个持刀的,必是石宝那厮,果然名不虚传。”

他本便是快攻雷霆般打法的高手,与石宝这般霹雳般雷霆一击也有异曲同工处,当时心下佩服,绰画戟要待厮杀,却见石宝所过处,又泼风般卷出一行骑军,少也有三五百人,当头一条好汉,铁锤翻飞,势不可挡。史文恭再接何元庆三锤,那坐骑也吃消不住,又教随后骑军掩杀,渐渐散『乱』阵势。

第九十三回 蓼儿洼三阮擒四将(上)

诗云:

翻江气焰欺蛟龙,一颈热血恨平庸;石碣阮母真虎腹,生子三人尽英雄。

何元庆那一对铁锤,右手百二十斤,左手八十六斤,大如瓮,错以铁棱,休说砸实,便是擦着,也须错骨分筋血­肉­横飞,曾索直面其下,眼角只一片黑影,天也没了『­色­』,地也没了胆,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慌『乱』支撑起器械,却要作个濒死一拼。[ww]

哪里想这何元庆最是孩童的心,眼见这人既怕得要死,偏要作出个模样来,手腕翻转,那锤便落了空,错著曾索额头擦下,劲风激『荡』,削落几缕散发。

苏定扭头看时,暗暗方舒缓一口气,却又见那何元庆裂开大嘴怪笑一声,不待曾索让开身来,双锤一并,直立马背,扭身又使个双风贯耳,曾索只得也使个铁板桥来,早教何元庆停住锤,一马拿过肋下,轻轻使个力气,将一条好大汉好悬夹死。

那苏定心内知晓,这曾家五个弟兄,最是戮力同心,倘若曾索此时有失,待回了曾头市,说不得那四个生生迫他独骑来寻仇,那时追之不及,何谈雪恨?当时舞起点钢枪,错转了马头,顾不得血淋淋臂膀,只在何元庆身后纠缠,他引那军,也是曾索亲近的,更不容他失,便在苏定后头,衔尾追来。

何元庆好生不解,无非个不打紧的人物,甚么用,这般着紧?心下也不细想,一手拎住铁锤,一把扯过半死的曾索,陡然转身大喝,将二百斤大汉,恍如棉絮般往追兵里丢去,那苏定慌忙接应,倒将曾头市庄客阻住去路,互相践踏,骂声不绝。

何元庆大笑,纵马追来,方行半路,琼英引女军护了崔念奴寻来,见面道:“孙安已因二百骑,得知张叔夜已在郓城境内,就地狙拦,董平骑军尽折,只好引独龙岗上三庄步军随后往曾头市而来。”

赵楚道:“张叔夜远来之军,知晓此处地理不明,又知王伦那厮心意,今日必比发兵来剿,至多顺董平请求,遣­精­锐前头阻挡。如此,五哥七哥,你两个并着时迁兄弟,往水边寻二哥,教取舟船早晚等候,待明日时,顺流而下,执了南山朱贵,休坏他『­性­』命,也休教这厮往山里发了响箭。”

三人齐声应命,赵楚又点五十知水『­性­』的汉子,阮小七是个地头蛇,抄了小路,一行往石碣村里而去,所余众人,便在半路里等候,不片刻,曾头市追兵果到,此番却是五虎替了苏定,转过山口,便见这一军在此等候,当时大为吃惊,到底曾升年幼气盛,一马当先来战,骂道:“反贼有何奢遮,这般托大?”

秦明当先迎住,不教冲破军阵。『乱』战中,石宝双战曾涂曾密,何元庆停住曾魁,王英李忠燕顺遮挡了曾索,走马灯似厮杀不片刻,山后喊声大作,曾氏五虎一起喜道:“援军到矣,休教走了反贼!”

崔念奴往来军里端看片刻,只看密匝匝蜂巢般军阵中,有一枝桃花正开得盛,知是大名鼎鼎一丈青,乃笑语琼英:“那里一位娘子,便是一丈青,大郎常赞她了得,妹子须留心那拿人的软索,休着她的道。”

琼英剔开双眸微微看去,尘土里不甚明白面容,手中拖住画戟,心道:“念奴要紧,如今都在我一人之手,如此意气之争,若教她有失,得不偿失。倘若孙安在时,飞马赶去,看她甚么手段,敢逞凶山东。”

一声断喝,胜负已分了结果,秦明鏖战曾升三十余合,毕竟随赵楚这许多日子,所得甚深,假作力竭让出个破绽,曾升挺身来刺,教他横扫一­棒­,伤了腰腹。那石宝奋发神勇,黄骠马咬坏曾密,劈风刀砍翻曾涂,『乱』军抢回,这厮倒也悍勇十足,飞身上马又来厮杀。那一厢,三将合力,早将个曾索迫得『乱』军里奔走。何元庆早将曾魁挟在马背,又往『乱』军里丢将回去——他似极爱这手段,大笑不止。

这厢分了胜负,赵楚喝道:“早日破贼,休误良机!”

马前邓飞按捺不住,劈头拦住一条锦袍小将,那人正切齿望定赵楚叫道:“反贼,可识得祝彪么?”

赵楚淡漠视他,竟不理会,画戟挡住了董平。

祝彪大怒,要来夹攻,奈何邓飞悍不畏死,急切间杀之不得,愈发恼恨。

那董平,此时方见赵楚手段,一条画戟,果然是个最合手的器械,并不如大枪般上下翻飞,来去只如闪电,刹那间刺出三五十个耀眼来,饶是董平骁勇,这等威势之下,骇然弃战而走,不敢直面——他那悍勇,乃是引一彪军『乱』阵里冲锋,这等对将,远不比史文恭——以赵楚之见,原本五虎将里,林教头方是对将最佳,先行缠斗,渐渐骄敌之心,待彼破绽多起,陡然奋起神威,只一枪,能刺敌马下。关胜武艺,自是­精­熟,却他那刀法,譬如山巅跌落瀑布,凌厉绝伦,只是太耗力气,三五十合过后,气势怠泄,神将便沦落一流好手。秦明如邓飞,只看力气,先番出击,便舍命来,近乎关胜,却不及关胜手段。呼延灼不曾见识,自不必说。

那厢里扑天雕李应,教石宝当面缠住,刀枪并举,战不十合时候,李应伏鞍而走,陡然回身叫一声着,石宝早得了赵楚叮嘱,教他知晓李应飞刀厉害。如今见他要走,心下便知,便是不曾分说,也暗自惊疑:“这厮枪法老成,不在花荣兄弟之下,怎肯十合便走?定有手段!”心下存意,果然方赶上时,扑天雕陡然回首,豪芒生于肘下,正是飞刀绝技。

石宝竖起劈风刀,当头一格,飞刀落地,挥刀起,第二支又落,再复一刀,砍落第三个,便在此时,那扑天雕大叫一声:“看我手段!”竟是六刀并发!石宝不慌不忙,缩肩让开两支,扭身闪开两支,双手扯住一支,口中又叼住一支。

睁眼看,那李应大笑道:“汝中我彀里!”

原来那六刀之后,尚又有一刀衔尾而来!

好个石宝,临危之际,竟暗藏一只手出来,风声抖动,腰间铜锤迎风破空,『荡』开那飞刀,余力也不止,一锤正中回马来擒将的李应腰眼,若非飞刀力道强劲,便是李应,也须落马。

这李应确不负扑天雕名头,见那铜锤并未伤他筋骨,蜡黄脸『­色­』微微红晕,竟又生出两把刀来,却不防花荣为人­精­细,『乱』战里并不斩将夺旗,牢牢将周遭看在心里,眼见石宝腾不得手来,一箭『­射­』中了李应肩窝,这一番,洞穿过去,那李应便是钢枪也使不得,遑论飞刀。

忽听喝声又起,原来李家庄庄客,要趁石宝刀未入手之机抢来攻他,教石宝错马让开,一手掐住一个,将两个作一双人槊,劈面只管『乱』砸。

至此,董平方知张叔夜数败于这军之手,实非天意,果然骁勇非人间所有。转目看时,一枝桃花翩然入阵来,绣鸾刀挡住追杀的赵楚,更教他开了眼界。

赵楚右手持画戟,左手里挥动了大枪,画戟不离董平后心,铁枪挡住了扈三娘。

董平自是不信世间能有双使长兵者,见状怒道:“扈家庄莫非与贼沟通,不肯出力?”

猛然作响,扈三娘往后而退,双目也錾红,忿然道:“将将识得,怎以死力来并?”

董平骇然又逃,那铁枪架住他双枪只一别,臂膀便似脱臼一般,如今方知扈三娘果然不曾作假,这贼酋,真真有不世手段。

狭路之上,五路主将尽为所败,从者哪里有心死战?教这骑军,第一个何元庆凿开血路,轻轻一冲,破出围去。只是毕竟他人多势众,『乱』战里,骑军也折损尽百,那庄客们大都江湖中手段,先戳马,再杀人,恨得赵楚厉声叫道:“待破贼,必往你各处拜会,彼时休怨!”

那祝家庄的,恼心最甚,知晓军伍里报功须凭首级,挥刀砍杀,崔念奴心下道:“山东传言祝家庄广有钱粮兵马,戮之而取,如今倒是个借口。倒是这扈家庄,刀不见血,虚声呐喊,莫非果然有缘故?”

她哪里知晓,临行之时,扈成胆小谨慎,牢牢叮嘱:“这一伙反了天的汉子,只消走脱一个,恩怨便有百倍,休逞一时之能,惹出这伙杀天的强人来。如今庄内与祝家十分不合,休江湖里了断自家退路。”

由是扈家庄人,尽皆谨记。

一时杀出血路来,辨明上下,望南山便走,董平惊魂初定,暗想道:“如今连番大败,都成就他不败金身,张太守便在左近,只消歇息半日,大军定来,如今若不能伙同他等衔尾咬定,岂非到头的功劳,拱手送人?”当时喝道,“张太守大军,即刻便来,这贼们睚眦必报,倘若此时罢手,功劳拱手送人,更教落个祸端,何不努力?”

骑军奔行半日,眼见前头苇丛艾艾,情知梁山泊便在眼前,赵楚道:“三阮并未妥当布置,如今奔入水边,反断自路,可往郊野里去,待明日早时,正好上山!”

石宝抹去满面血渍,笑道:“哥哥既有安排,想必山上王伦那厮,也有后手了却,只凭哥哥吩咐便是。”

便在那郊野里,飘忽不定,可怜后头五路残兵,远远能见人影,近了却无踪迹,苦了双腿,见天『­色­』黄昏时候,行也行不得一步,又教后头赶来孙安骑军自中心里凿穿而过,又损许多人马。夜半歇息时候,扈家庄的教祝彪一众好生奚落责难,若非董平策应,自家已火并起来。

堪堪挨到天明,前头远远里马蹄声起,那一伙已起了身来。

自郓城县那厢,官道上清凉晨『露』留不住烟霭,乃是张叔夜大军到了。

这一遭,正要成就英雄名声,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第九十一回 决快攻

诗云:

蒙冤好汉史文恭,画戟如电叱域中;一朝相逢强中手,成就不败镇山东。

且说大军杀出曾头市来,行不百丈之远,见那村坊里作势的庄客,持刀枪涌出数百个衔尾竟敢来追,赵楚心有计较,道:“休与他捉弄,回马杀去,教他自行将那陷阱机关填了,往曾头市前寨中寨杀去,一把火,休论好歹,然后撤退!”[ww]

一呼百诺,这骑军,百丈之外回马,缓缓挤出阵势,各挺器械,登时一声喊,便那曾头市庄客方堪堪尽出陷阱前头,骑军便已杀到眼前,措手不及,又无约束的,一声喊,百忙里往后便逃,但听狼哭鬼号,教这骑军『乱』马践踏死伤近半,又往那浮土处踏足,纷纷陷落,那陷阱里木刺蒺藜,尽都上了毒『药』,中者伤口渐渐乌黑,惨呼渐渐消弭,竟这数百庄客,不过半盏茶功夫死伤殆尽。

军里恼起石宝,破口骂道:“陷阱勾当,本是寻常手段,这曾头市某也耳闻,江湖里号称豪强,怎生敢以歹毒害人?早晚踏平曾头市,老小不留!”倒是秦明仔细,看半晌那坑里毒钉毒刺,不解道,“看这手段勾当,却非中原所有,军中并不曾见——邓飞兄弟,可知江湖里有此等结阵法子?”邓飞俯瞰半晌,摇头不语,石宝厉声喝道,“江湖里也有使毒的,某却未曾见过这等手段。”

倒是段景住呵呵笑道:“哥哥们何必着紧在此?曾弄老儿,本便是金国人,女真出身,他那国,不施王化,以猎中为佳,休看手段,此又有何怪?眼见去得迟了,教他四下里再起出机关,非是我军之福。”

石宝道:“正是,且待杀入,最好冲破这鸟寨,拿了曾弄老儿,判他朝廷里人,敢与胡虏勾结,有甚么面目以我为贼?!”李忠在一旁叹道,“石宝哥哥哪里的话?眼见这朝廷,竟与金国勾结共伐契丹,他也有盟约,只怕这曾弄趁机招揽庄客,也在前些日里。”

赵楚登时将这打虎将刮目相看,有这等想,倒也非是无胆短视之人。

石宝一马当先,顺了土路杀入曾头市内,见那扑火的便砍,有来帮手的便杀,一路并不停留,一马直奔前寨关下,眼见关头锦旗招展,旗下立住数人,不待叫骂,身后花荣疾叱喝道:“兄弟留心!”

但听一声金铁交鸣,那艳阳下,刺剌擦出一溜火光来,竟是两支羽箭半空里交锋,毕竟花荣艺高一筹,那关头奔来铁翎箭,教他一支奋力一格,当啷坠落尘埃里,那花荣又起一箭,高声叫道:“久闻君王史文恭武艺惊人神箭无敌,花荣领教!”手起箭出,并不惊鬼泣神,恍惚便是天地间一流气息,那城头却暴喝一声,沛然一条大汉奋力一跃,众人看时,正是方才依画戟持雀画弓者,便是史文恭。

倒是他躲开这一箭,心神松动不敢再持雀画弓,可怜后头挺旗三个庄客,教花荣那一箭自第一个心窝出,又入第二个胸口,再复出,没入第三个咽喉不见,一箭穿三人,如此神『­射­』,纵然史文恭,忍不住脱口高声喝道:“好神箭,史文恭不如!”

那石宝教他一箭,发作起心口恶气,高声叫道:“贼杀才,无胆匹夫,何不来决死战?”

史文恭立在关头大笑:“汝岂非无谋村夫石宝乎?某乃武榜进士,有名好汉,汝村野匹夫怎敢临阵斗将?速教贼酋献头来,尚可留汝等从贼者全尸。”

石宝怒发冲冠,后头奔出个矮脚虎,笑嘻嘻道:“石宝哥哥,你这手段,本是极好的,只是不知叫战本领。若论冲阵斩将,俺不如你,说起搦战,你却须让俺三分。”

石宝便笑,道:“可见兄弟手段,他若敢出,某取他项上人头为哥哥献酒!”王英催马往前,待要搦战时,后头赵楚漠然道,“兄弟且退,这等狂徒,杀之便是,何须费我口舌!”

当时分出一部人马,将这前寨上下各处点起一把火来,其余一部,缓缓押住阵脚,分开雁翎翅阵,中间拱出赵楚一骑,持大枪森然看住关头史文恭,枪锋直指其面:“匹夫史文恭,恶言辱我手足暂且不论,且来,某与你厮杀三百合,只为某看中你这画戟。”

于武人,器械便是『­性­』命,赵楚一言,强似王英恶语百倍,纵然史文恭心中忌惮花荣神『­射­』,怒发冲冠,喝令备起鞍马,引三百刀斧手杀下关来,当面戟指叫道:“贼安敢大话,画戟虽好,却在某手里,倘若本领不佳,看某杀你,正好这战马匹配!”

关头涌出长官曾弄,喝令擂鼓助威,赵楚褪去大氅,以大衫临敌,冷笑道:“老匹夫不必擂鼓传讯,待苏定小儿到时,已杀史文恭于关前。”史文恭催马而来,迎面手起一戟直刺,高叫道,“久闻大名,十分不服,来战!”

他怎不知赵楚大名?休说京师里传言,便是大名府中斗阵卢俊义不分胜败,史文恭自知其能不在己下,又知火焰驹雄骏,生怕一时不察失了先手。

赵楚哪里惧他,跃马一枪,将那画戟竟视而不见,史文恭画戟闪电般,如今心下却大吃一惊,不意世间竟有远胜于他的,忙将那一枪隔开,又使个镫里翻,两马相错时候,赵楚翻手一枪架开,照面便已交手两合。

关头鼓声震天,关下火光遮阳,远远十数丈外,便觉炙烤不能禁受,那前军铁器,俱各无声,凝立不动如山,虽阵型涣散不见架势,虎狼一般,关头曾头市庄客却觉那烈火焰里,突兀有森然冷气扑面,放眼看,那军衣甲破败面容黝黑,便是手中器械,早已黯淡,却在那阵里,血凝成甲一般有一道黯赤『­色­』光彩流溢,曾弄知晓,此乃百战之兵,可败,然不可欺。

言语间,那一枪一戟又交手三十余合,只看一把黑枪,全然不见枪法踪迹,似刀砍,似剑云,似枪挑,似棍扫,势大力沉,偏又快速无比,恍似一条乌龙,上下将个史文恭笼罩里头,画戟虽好,却为敌手压了上风,急切间奈何不得。

又战三十余合,远远烟尘卷来,史文恭大喜,正待觑个破绽展开本领时候,陡然间那敌手暴喝一声,突然直枪一挑,猝不及防,又落下风,走马要闪开架势,不及火焰驹快如闪电,前头截住去路,赵楚又一声暴喝,辗转平生得意本领,大枪圈住史文恭画戟轻轻一推,史文恭只觉虎口皮开­肉­绽,心慌意『乱』之下喝问道:“平生仅见,甚么手段?”

赵楚大笑,又复一枪,手腕处抖力时候,那铁枪竟分作两点梅花般,成就一把长剑,舞蹈似往史文恭手腕上挑来,倘若中了,手筋须断,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

这画戟,乃是史文恭心爱之物,在他手里,败尽山东千百条英雄,珍爱如『­性­』命一般。只是情势危急,关头曾弄高声疾呼,史文恭无奈之下,只好奋力将那画戟往赵楚面目一掷,拨马便跑,又往身后看,石宝高声笑骂道:“史文恭小儿,小心之心,世间岂有暗箭算人的小李广?!”

赵楚一手接了那画戟,眼看十分喜爱,这戟,刃长尺八,与压柘木长柄牢牢楔焊,两弯月牙儿小枝,宽比手掌,长约儿臂,淬以百回火,勾勒出妖异的蓝。那画戟长柄,镂以百花图,头尾相接处,只妆饰以蓝缨,恍如跳动幽火。这画戟重有五六十斤,正是合手,当时笑道:“史文恭,倒多谢你画戟,此物今日归主,且教你看它张扬!”

将那大枪,得胜钩上悬了,倒提画戟指定烟尘来处叫道:“今贼俱至,众家弟兄何所为?”

千骑喝道:“散发而击,有何惧之?”

乃大笑,当先一马,劈面撞入当面来军里,原来正是曾头市大火号鼓,苏定与曾索不敢大意,只好依从往日教训,撤军回援,董平迎面挡住,及问时,毕竟不好直说,只好告之:“依史教头号令,鼓声大作时,便是强敌来战,坚守不得,市内无论老幼,但凡食我粟者,定要持械回援,倘若不力,纵然胜之,也该问罪。”

董平也当了成真,忙聚三庄人马来,教苏定两人引军先行,他自后来。

这苏定曾密二人,远远近了,只见前寨关前地已成赤,火如艳阳,苏定还则罢了,将个曾密怒自心头起,恶从胆中来,又知这一伙反贼非他能敌,便要苏定催军疾行。

哪里想这一伙来势极快,他方点整军马排开阵势,前头便已杀到。苏定看当头者红马画戟勇不可挡,情知必是前锋锐士,忙使点钢枪要来迎接,那红马极快,画戟极沉,只一戟,苏定险险落马,又一戟,刺中手臂,血流如注。眼见曾密不知死活独骑来挡,苏定骇地心胆俱裂,奋起平生力气,势如疯虎赶后连挑三枪。

赵楚不禁侧目,想必这汉子便是苏定,不想他竟有堪堪只弱史文恭半分的手段。这等快马冲击,一旦错马而过,便不可回头寻机,得了苏定援手,曾密惊魂方定,却不防赵楚身后便是何元庆,那双锤泰山一般呼啸而落,苏定不敢抵挡慌忙让开,正将个曾密大好人头献于锤下,只听曾密闻风丧胆一声惨呼,那锤头猎猎的风,已将那面目割破。

这正是:

将英雄大名,成就不败金身。

毕竟曾密『­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ps:万恶的盗号贼,我那qq里啥都没有他拿去­干­啥?十来天了,找不回来,疯了!

第九十五回 蓼儿洼三阮擒四将(下)

上回且说晨『露』里烟尘滚滚,郓城县内杀出张叔夜大军来,董平使斥候与之交通,知晓赵楚引军正在前头,因此又要行那前后夹击之事。

赵楚冷笑道:“这厮们好一番算计,前番数万­精­锐困我不住,如今彼尽为败军,心胆尚在慑中,焉能困我?如今,切莫迟疑,直上梁山泊,往南山而行,一路多有沼泽,也好三阮行事,困他手脚!”一时俱发,这骑军一行,山东连番战,便是些流寇,如今都是­精­兵,待动时,便是后头又泼天富贵,封侯的功劳,视也不见一眼。[ww]

那董平一众,后头叫道:“反贼要遁入梁山泊里,休教走脱!”

一面摇动大旗,与张叔夜军呼应,又自分出一部,要绕道前头将去路掐断,看时,不知何处又得战马,竟是一彪骑军。

石宝喝道:“好知我军喜好战马,巴巴送来,休教他手里糟蹋去也——待俺冲他一阵,再夺三五百匹,山寨里也有个落头,不教王伦那厮嗤笑俺们一路奔逃!”赵楚绰起画戟,众人便知这中军调遣都在崔念奴手里,只听说道,“官军毕竟人多势众,张叔夜能臣也,固知我处心思,这骑军虽不甚众,倘若是我,定以之为饵,『惑』使一支人马抢夺,只消那战马里兑以『药』料,行必不能远。到时乃为我有,弃之不舍,方是累赘!”

于是居在中心,教何元庆与石宝两厢拱卫赵楚冲阵,又教孙安邓飞断后,将花荣置在偏先地带,要以神弓建功,将其余众人,纳之当中,金鞭遥指张叔夜中军,崔念奴喝道:“大敌当前,非特只要戮力同心,也须眼观六路,只见我金鞭指处,便是前锋所向。令既下,尽须谨遵,不可生贪婪之心!另,倘若官军追赶甚急,珠宝累赘,可弃之不顾!”

火焰驹极快,赵楚不敢纵容尽情,挽住缰绳顾左右而奔,越过官道,眼见冲突在前,陡然崔念奴金鞭又指它方,当时唿哨一声,这一泼骑军,恰似泼水般,官军面前绕出一个圆弧,擦过前锋,抛将出去。

可怜张叔夜引来大军,眼见骑军要行冲阵之势,半路里急忙扎住脚跟,方将圆阵结起,却教他晃过,待要起步再复追赶,已教落出好大空子来。那厢董平引五路人马与张叔夜厮见了,谓道:“此四路人马,便是左近豪强人家所有,闻听贼势浩大,要助太守一臂之力!”

张叔夜平素最是注重仪表,如今连日行军,虽郓城县里糊涂擦洗过了,满身征尘,鬓有霜花,面容愈发清矍,他尤如此,宗泽更是不堪。

那张叔夜便问董平:“贼既要上梁山泊,将军既为此地人,当知仔细,可有教下官?”

董平尚未答话,一旁祝彪道:“这贼一伙,既许以义气,便是他水泊里有安排,能有几多舟船?早一番,必然挪转不尽。如此,贼必留以断后,以全他弟兄义气,不如使军中健将,衔尾追杀,休教他从容又征舟船,只消缠住一个,贼便是大部入了水去,也须返身来接应,到时背水一战,我军部分好歹,休与他言论,只管一发杀出,囫囵总能据全功,他若不肯落水逃生,必成『乱』刀下鬼。便是他落水上山,那白衣秀士王伦,十分心胸狭窄,那贼酋既有一身本领,又是名满江湖的人物,大虫一般,王伦如何敢留?便他敢留,能挡太守大军几日?到时使一口舌伶俐之人,往山寨里下书分说,成,则贼酋成执。便是不成,王伦既起杀心,那厮们何敢坐以待毙?必起全力火并水泊之中,到时,他两个贼自相残杀,元气大伤,顺手除之,则易如反掌。”

张叔夜大喜:“善!便依你之见——既是你主见,当为第一路前锋,引你三庄人马衔尾追去。”又唤董平,“你可为第二路先锋,距前五里之外接应,若见贼踪,当同心杀敌,不可分了亲疏,待事成,天子面前,下官自有一份保举。”

两人应命而去,张叔夜又换大到关胜来,责道:“本选汝来,愿借勇力,为朝廷效命,如今以汝本部一部,作第三路先锋,又五里之后,接应他两路,不可怠慢,仔细军法处置!”

关胜点了郝思文宣赞三个,引本部五百校刀手而来,半路里宣赞十分不满:“一般为国家出力,张嵇仲太过,何必偏生责难我等?如此行事,好不教人心寒!”

郝思文自不肯多言,关胜叹道:“休说朝廷里争权夺利,本便是常事。你且看这一伙好汉,义气为先,慨然赴死,似有一段­精­气神,在他心头里共识。这般军,怎生落败?至此,张太守尚不知将他作平生大敌待,只顾剿杀心切,某心里,知今日这番追剿,张太守心内当已知端地,他是个清流的出身,先夺我大部军权,又教你我接应前头三路,只怕未必便是好意——休说他,我等须自己谨慎,莫教又入彀中!”

此处不提,且说祝彪心如烈火,一心只要雪耻,如今张叔夜将令之下,将三庄都交付手中,禁不住有春风得意的心,眼见扈家庄上下默然低头只顾赶路,李家庄上下,待他能有几个心服的?又看扈三娘怏怏不乐模样,将扑天雕李应蜡黄面目瞧将两眼,心下生出个毒计来,语道:“且慢——贼诡计多端,只怕前路里早有埋伏。扈家庄五百人,手段高强,至今未折一人一骑,堪称奇迹,当是久战之兵。你等且为前部,我在中军,李家庄上下,备作后手!”

若在平日,扈三娘少说也分辨他几句,如今竟一言不发,只将祝彪上下瞧将两眼,引庄客们离了大队,快步往前去也。

愈往前头走,官道上马蹄印便愈发模糊,渐渐不能清晰见到,那官道之下,便是成片的苇丛,密匝匝遮住了远近——原来这梁山泊,本便是河水泛滥造成大泽,所谓八百里水泊,只是水草丰茂最甚处,远远往周遭蔓延开来,却是苇丛之下沼泽湿地,如今久旱,倒也勉强可行得人。

那祝彪与李应随后并行,祝彪毕竟心头忌惮,乃道:“张太守既点我权作个主,上下合该有个分寸,只听朝廷里规矩,倘若上司为困,而下属发力不周,合当问罪与贼同谋,李员外,可知此事焉?”

李应为人­阴­沉多算,淡然横祝彪一眼,漠然道:“一般为国家出力,自然不肯如此。”

祝彪安下心来。

哪里想,渐渐已得水气扑面,梁山泊当在前头,祝彪­精­神大振,又看前头小道尽头,孤寂一片村店,酒旗迎风招展,前头有十数条舟儿轻轻『荡』『荡』,却不见赵楚一行骑军,乃大笑,道:“合该我等抢了先机,先将那里酒店占住,收缴舟船,断他退路!”

一语未毕,芦苇丛里一人笑骂道:“教爷爷好等,这番却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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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平骇然又逃,那铁枪架住他双枪只一别,臂膀便似脱臼一般,如今方知扈三娘果然不曾作假,这贼酋,真真有不世手段。

狭路之上,五路主将尽为所败,从者哪里有心死战?教这骑军,第一个何元庆凿开血路,轻轻一冲,破出围去。只是毕竟他人多势众,『乱』战里,骑军也折损尽百,那庄客们大都江湖中手段,先戳马,再杀人,恨得赵楚厉声叫道:“待破贼,必往你各处拜会,彼时休怨!”

那祝家庄的,恼心最甚,知晓军伍里报功须凭首级,挥刀砍杀,崔念奴心下道:“山东传言祝家庄广有钱粮兵马,戮之而取,如今倒是个借口。倒是这扈家庄,刀不见血,虚声呐喊,莫非果然有缘故?”

她哪里知晓,临行之时,扈成胆小谨慎,牢牢叮嘱:“这一伙反了天的汉子,只消走脱一个,恩怨便有百倍,休逞一时之能,惹出这伙杀天的强人来。如今庄内与祝家十分不合,休江湖里了断自家退路。”

由是扈家庄人,尽皆谨记。

一时杀出血路来,辨明上下,望南山便走,董平惊魂初定,暗想道:“如今连番大败,都成就他不败金身,张太守便在左近,只消歇息半日,大军定来,如今若不能伙同他等衔尾咬定,岂非到头的功劳,拱手送人?”当时喝道,“张太守大军,即刻便来,这贼们睚眦必报,倘若此时罢手,功劳拱手送人,更教落个祸端,何不努力?”

骑军奔行半日,眼见前头苇丛艾艾,情知梁山泊便在眼前,赵楚道:“三阮并未妥当布置,如今奔入水边,反断自路,可往郊野里去,待明日早时,正好上山!”

石宝抹去满面血渍,笑道:“哥哥既有安排,想必山上王伦那厮,也有后手了却,只凭哥哥吩咐便是。”

便在那郊野里,飘忽不定,可怜后头五路残兵,远远能见人影,近了却无踪迹,苦了双腿,见天『­色­』黄昏时候,行也行不得一步,又教后头赶来孙安骑军自中心里凿穿而过,又损许多人马。夜半歇息时候,扈家庄的教祝彪一众好生奚落责难,若非董平策应,自家已火并起来。

堪堪挨到天明,前头远远里马蹄声起,那一伙已起了身来。

自郓城县那厢,官道上清凉晨『露』留不住烟霭,乃是张叔夜大军到了。

这一遭,正要成就英雄名声,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说。

稍后补上

第九十六回 水泊陷白衣

诗叹:

拥据水泊号白衣,秀士生就偏狭皮;可怜本无出头日,奈何自稠予他稀?

又叹:

画骨不易前席虚,狼『­性­』偏爱逞虎躯;尤记东村托千鼎,几个智者本是愚![ww]

且说那大刀关胜,平生不知水『­性­』,教个阮小二,望定头脑一把渔网,好一似出水的鱼儿,断翅的鹰隼,眼睁睁教他倒拖住,渐渐水里一钻,不见动静。

要紧处,有来一骑,远远呼喝,阮小七识得,乃是打虎将李忠,当时喝道:“兄弟且慢行,哥哥今在何处?正将这贼们拿了,好往梁山泊里去!”

李忠飞身下马,持铁棍步行而来,人不能挡,靠近方低声语道:“这朱贵酒店里,可见那旱地忽律的人?那厮们狡兔三窟,崔大娘子早有计较,自引众家兄弟往山里去,哥哥携了孙二不足十余人,往郓城县里去也。”

阮小七大吃一惊,绰刀便要赶去,道:“如今那里,便是虎狼之地,哥哥不往山内寻王伦那厮讨要山寨,偏往郓城县去作甚?你且让开,待俺周遭护着,休教那贼们觑得闲来赚他!”

李忠急忙阻拦,道:“七郎怎生忘记崔大娘子?她既有分说,必然有取山寨手段,只教俺来传讯,教你休要与他等纠缠,早早驾了舟船,水里只等讯息,这两日,便往山内去。”

阮小七怒道:“计较思虑,哪来这许多念头?他水泊里,也无非几个弟兄,王伦甚么能耐,能与哥哥比?引军杀将进去,说得好,留他作个牵马坠蹬的,说不好,一刀杀了,岂不方便?”

李忠只好说他,道:“七郎激烈『­性­』子,自是好。只是要图大事,须往后有江湖里好汉纷纷来投,王伦那厮,心胸偏狭,一刀杀了也是方便,若教江湖里坏哥哥名声,所误是大。自起事来,你可见崔大娘子所算有遗?必然遣哥哥往城内取朱贵那厮,当是要独身担系诛杀王伦那厮的名声,如此大事,崔大娘子一介『­妇­』人也能担当,你我堂堂汉子,岂能避而不当?”

阮小五方以手扶额,拿眼将李忠上下打量,李忠好不尴尬,又道:“莫看俺,哪里能有这­精­细的算?哥哥往城内早去也,俺临行时,孙安与花荣两个这般吩咐,只是如今不知大娘子究竟怎生个算计,以花荣的见,『荡』一叶舟往水泊里去,迎面撞着王伦那厮,千万一箭远远结果了『­性­』命便是。而后便是哥哥回头责罚,也无关要紧。”阮小七叫道,“正是这般的说,也甚是好,如今拿了官军几个将,押解往彼处会和大娘子去。”

那一处,关胜随来只郝思文并宣赞两个,前头只个扈三娘不曾着手,三人相对无措,生恐坏了关胜四人『­性­』命,不敢追赶急迫,只见这渔汉们撑起舟来,『荡』开水波,浩渺水里一头钻将进去,渐渐不见踪影。

不片刻,闻声惊惧张叔夜催马引军杀来,当面只见三人凝立无策,怒问曰:“怎不使斥候紧跟,贼人今在何处?”

扈三娘也不受他节制,闻声发作道:“太守指责,好生无端——你既知反贼要图梁山泊,怎生青州好一片大地,任他驰骋?如今已到了郓城县,不见调集水军水泊里拦截,反惧他势大,借口劳军困顿整歇这许多时候。看如今,我三庄只来助阵,反教拿了祝彪,又拿了李应,往常便是你朝廷里的话,道是我这庄子里暗藏甲兵图谋不轨,倘若水里也能来去,又拿甚么来说?剿贼,四处落了好,都是你这当官的得利,肯调水军船舶来,自使人追去,如今倒要教我等赤身入水不成?”

曾头市几人好不尴尬,一面只好说些好话,张叔夜不肯信他果然有助阵的心思,眼见关胜为阮氏三雄拿了,便以不肯死战出力之名夺了郝思文宣赞副将的职,令小将岳飞统领偏军,一面戒备三庄人马,也知这等江湖里人,如今压迫不得,节制不住,只好一面教扈三娘领了,却将他千余人,远远打发往前头去:“梁山贼酋王伦,本是个士子,当有羞耻之心。如今用人之际,征召他为朝廷出力,最是合该。且容修书一封,使人往水寨里说他,倘若反贼敢往投靠,教他拿住,算作大功一件!”

有将劝道:“倘若王伦果然有为朝廷出力的心,不必修书,他自来投。太守以功名利禄诱他,便是事成,此人再无立足之地,不如调集水军,只管将那一伙反贼困在梁山泊周遭,不怕不有剿灭之时。”

张叔夜喝道:“贼既落草,士子脸面已丢弃殆尽,遑论羞耻?许他出路,已情不得已,安敢为贼人算计?若非用人之时,定然重重责罚。”

宗泽心内明了,张叔夜并非信赖王伦,只是倘若不借他的手,便须调集水军,须躲不开朝廷里耳目,教浊流那系耳闻,天子面前一表奏去,须是张叔夜担当­干­系。更有这许多日子来,张叔夜数万大军,赵楚手上不曾讨半分好处,若使水军来,再若有失,他这主将,再也当不得好,只怕济州知州,也该换了旁人来。

果然这张叔夜喝退部将,沉『吟』使人取了名帖书信往水军调集人手,却不教登州水军开来,帐下多有深谙争权夺利的将领,均已知主将心思,有那本要来仗势捞取功劳的,早已动了心思,越发不肯出力。

又那扈三娘引了三庄人马,生恐再遭三阮水里突袭,不敢分散,心下吃着张叔夜的火,哪里肯卖命搜索?只想寻见那一伙,将自家的人换回,就此回了独龙岗上去也。

但说赵楚引军,绕开张叔夜大军而后,半路里只在梁山泊周遭落脚,正要使人往南山来取三阮并船上山,崔念奴寻来,语与他道:“大郎要上梁山,那白衣秀士王伦,只怕畏惧官军势大,水寨大门也开不得。我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大郎自度之。”

问之,徐徐乃道:“上策,谓之快刀斩『乱』麻,大郎引花荣将军,只你两人驾舟先往水里去,水墙下,王伦畏于你大名,必然现身来见,远远一箭『­射­』杀这厮,我自引大部随后便来,撞开关门,将大小不愿从者尽皆屠戮,从此夺取山寨,张叔夜连番大败,朝廷里清浊两系必然争端,此人虽有清明,却是个爱惜自家身的,必不肯调集水军,反将罪责推卸下去,如此,三五月内,朝廷不能遣得力人马来攻,事可成。”

赵楚踟蹰道:“要图大事,如今只一个义气的名声,断然不能坏了。此策虽好,终非良谋。”

崔念奴笑道:“也有个中策,大郎也知,王伦非有容人之量,果然要往梁山泊里做大事,断然不能屈居此人之下——既如此,左右都须夺他的位,然则此事,我等都做得,大郎唯独做不得。大郎可引一支小军往郓城县里去,夺了朱贵酒店,一面散步谣言,坏他朝廷与山东各路土豪的交好。我却引一部人马,『荡』舟山里去,大郎不见,王伦便不好公然推拒门外,只消使一二人入关,我定可说动山内鲁智深林教头,多则二三日,少则半日,拿了王伦,也不伤他『­性­』命,却来迎接大郎上山。”

赵楚沉『吟』片刻,再问:“下策如何?”

崔念奴淡然道:“最是容易,大郎自缚,送于张叔夜前,王伦不再有大郎威名赫赫威势压迫,这千余大军,正好接手过去。”

赵楚大笑:“你这上中下,倒是说的一番好——便依你的心,使这中策。我自引孙二往郓城县里去,此处要紧,交付予你。且休管那许多,倘若王伦这厮果然有甚么龌龊的心来算计,只管一刀杀了,杜迁宋万两个,虽有义气之心,终究王伦手里,不曾接纳亲信。林教头处,我也有些恩情,必然不能轻易举动。须谨记了,长久打算,方是后招,为今之计,我心里最要紧的,便是如今这千余弟兄,便是念奴,事情紧急,临危关头,当不得那许多计较,有这千余弟兄在,便有往后基业在。”

崔念奴笑道:“我固知大郎必取中策,故而以言试探。你自去便是,我自知晓,果然王伦敢有伤害之心,一刀杀他,如杀机宰犬。你此去,虎狼之『­茓­』里,休要计较太多反教拿捏了,张叔夜虽有才能,心胸却甚狭窄,清浊之争,以将此人拖累,不足为虑,我视他数万人马,土­鸡­瓦犬一般。王伦,一介草寇,休说这两人,便是再有千军万马,败他只在股掌之中。”

当时点了孙二,又取机敏者数十人,一行绕开官道,抄近路往郓城县里而去。

崔念奴便教女军取众将来,语与他众人道:“大郎江湖里威名赫赫,又有数败朝廷大军担当,一人在,梁山泊便不敢动心赚我,因此使往郓城县里,他非平日所见果然无谋,往后自知,彼处不容牵挂。如今,后有张叔夜大军,前头王伦小儿必不肯收留,只怕更有觊觎晋身之心,诚然危急。”

石宝目视花荣道:“这有何难?大娘子且安心引大部在此歇了,我与花荣兄弟两个,请三阮取小舟一停,就此只身往水寨里去,请见那厮,远远一箭『­射­』杀,长驱直入,易如反掌!”

邓飞也道:“正是!王伦甚么能,倘若留他,莫不教众家弟兄受他节制?许我三百弟兄,驱船上山,登城死战,旦夕请哥哥山寨里坐了大,引众家弟兄,反他个底朝天,如何不好?”

崔念奴只教稍安勿躁,正要使时迁往外头探查路径,李忠引三阮归来,见面将所拿四将献上,众人大笑,道:“三阮兄弟好不爽利,都是一家弟兄,怎地你三个先得了功劳?”

阮小二与众人方是初见,一面相见了,不觉有隔阂处,大喜而倾心,乃大笑道:“弟兄们在青州大地,将个张叔夜杀得灰头土脸,好教俺水泊里向往,拿他四个,乃是本分,便有些许功劳,怎与弟兄们相比?休要打趣,一家弟兄,各有手段,赵家哥哥心内早有底细,争论长短,没得坏了情谊,最是不好!”

崔念奴拊掌而笑,道:“本正要劳苦时迁,三阮来,梁山泊便在案上。我且问你,倘若张叔夜欲遣人往山寨里与王伦私通,何处可上山?”

阮小二道:“自是水路——大娘子且安心便是,周遭渔汉向导,俱是自家弟兄,生就只为义气不怕死的骨头,休说张叔夜许他千金封侯,便是给个皇帝,那也不做。那厮们若要遣人上山,必然往周遭取渔船向导,只消入得水去,自寻俺三个来。”

崔念奴大喜,使他三人,往渔汉们平日里聚集地处等候,撒出探马斥候四面探听讯息,果然夜半时候,阮小二来报,道是张叔夜遣使,取本地渔汉作了向导要往山寨里去。

崔念奴一面教三阮引船在水里惊扰官使使他只好回身,只等上山探听的时迁回报。

天『­色­』方明时候,时迁归来,报道:“梁山泊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本不管事,也无三分本领,都在王伦掌握之下。林教头自上山后,颇不如意,后头林娘子上山,使女锦儿本是个跳脱『­性­』子,整日里四处走动,教山上贼们动了心思,好悬与林教头火并起来,王伦那厮,为免林教头做大,后头又去了花和尚鲁智深,一时奈何他两个不得,只好教两人往后山里去值守,俺夜半时候潜入去看,那鲁智深是个知恩图报的,又十分看不得王伦行径,唆使林教头开关引我等上山,林教头犹豫不决,十分为难。”

又说:“王伦那厮,深居水寨当中,这几日绝不轻动,偏又贪财得紧,竟敢教人往山下劫取官军粮秣辎重,所获颇众,今日方劫了一批,听林教头口吻,明日当是杜迁引人下山,便在当路上。”

崔念奴冷笑道:“合该这厮走运——且吩咐阮二哥,教他使那向导兄弟,明日清晨时分载官使自后山上山寨里去。”又取来骁勇果敢弟兄三五人,教他等各怀利刃,又贴身藏了一封修书,扮作官军模样,便在山下要道里埋伏,教以如此这般。

这一时计较妥当,后头转出琼英来,说道:“三阮弟兄所拿四将,关胜李应倒是安稳,那董平几番要挣脱,祝彪却要一心求死。”

崔念奴漠然道:“倘若果然要求死,杀了便是。那青面兽杨志,情势好歹?”

琼英笑道:“这一个,倒也颇累自家兄弟,听闻便在梁山下,决口不提要与江州蔡九处说明生辰纲失却一事,与看守弟兄,竟也分说些武艺,看似十分相得。只是他尚不知那生辰纲便在我处,念起黄泥岗上事情,咬牙切齿只恨那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我与那几家弟兄交代过,且过些日子,便可将大郎说出那番变故说予他知。”

转而又十分不解:“大郎怎知今岁生辰纲,必然要教东溪村那一伙劫取?”

崔念奴自也不知,两人相对问答半晌,终尔不能得解。

又一日无话,待天黑时候,三阮归来,报说扮作官军那三五个弟兄,已教下山劫取粮秣辎重的杜迁取上山去。另有向导渔汉使人来报,说是官使自后山上,果然见了林教头与鲁智深,鲁智深勃然大怒,林教头默然无语。

崔念奴笑道:“大事可成,又须劳动时迁往林教头处走一遭——那官使,与王伦商议着甚么?”

阮小二道:“那一位弟兄,是个­精­细人,不曾入内去见王伦,却说那官使颇为自得,许他事成之后许多恩赏。”

崔念奴嘿然冷笑:“本要留他一命,叵料自断前途——教花荣邓飞二人各引三十人,调小船四只停用。”又教琼英如此这般以备不测,取了时迁来,将赵楚留来一封书信,教他夤夜送往林教头手中。

那书信里说的明白,十分言辞恳切,只说如今迫不得已,倘若林教头能看江湖同道面上,说动王伦暂且接纳众家弟兄落脚,官军退后自去。并有个说头,道是赵楚自知王伦不能容自家上山,已早先往别处避身去也。

天明时,时迁归来,问之,果然见了林教头,当时鲁智深在一侧问道:“既有兄弟这般身手,秘使潜入山寨里刺杀王伦易如反掌,如何不肯轻动,要行此不智之举?”

时迁当时答道:“虽王伦那厮,非是同道中人,毕竟也是江湖里的,更是梁山之主,如何能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只盼教头施以援手,千余弟兄,就此感激不尽。”

林教头并不十分应允,却也不曾拒绝。

翌日午时,轻舟载一行三十余人往水泊里来,过蓼儿洼,又入芦苇『荡』里,行不片刻时候,水气中金沙滩遥遥在望,半山腰上断金亭也清楚在眼。

前头自有王伦军士拦路,问明情势,喝道:“且容通报!”

不片刻,白衣一袭,施施然自关头现身来,果然不肯接纳,推说水泊狭小,愿赠以金银,那关门却不肯开了。

陡然间,邓飞指定王伦身侧几人大声喝道:“那三五个,岂非张叔夜军里将校?寨主不行江湖义气倒也罢了,如何竟与朝廷勾结,莫非欲自绝于江湖中也?”

王伦心中懊悔,这三五个汉子,本是昨日杜迁下山劫粮时候带回,手持张叔夜书信,道是自知山寨里人心不齐,愿以那五十余车粮草,以安王伦众人的心。

王伦也是颇有才学的士人,看那书信,竟与前番到来官使手持的不见差池,他哪里知晓,崔念奴在京师里时,才学并不在赵元奴李师师之下,最使人称道的,便是她一手小字,世间名人,俱能描摹十之八九的相像,便是天子赵佶一手书写,她也可以假『乱』真。

当时信以为真,好酒好菜留在身边供应,如今只听反贼来投,便要跟随上关头来见。至此,王伦知晓这三五人心思,暗道:“张叔夜忒地可恼,我既有报效朝廷的心,怎教这等腌臜汉子来坏名声?”

索『­性­』撕破了面皮,戟指喝道:“把你一伙反贼,我既生弃暗投明的心,引山寨弟兄寻个好下落,怎生不好?今日且看江湖同道面上,你等快些离去,倘若教我心头火起,引军杀下,就此拿了,岂不最好请功?”

花荣大怒,掣弓一箭,将那纶巾『­射­』落下来,厉声喝道:“果然白衣黑心,好个不知廉耻的王伦。来,我便在此,只管来拿,你敢出关,定然这一箭,绝不留情!”

慌得个王伦慌忙要走,那三五个汉子哪里肯教,一面扯住道:“寨主既要为朝廷出力,如今正是斩草除根时机,莫非仍有做贼的心?”

王伦面『­色­』赤­阴­不定,早些时候,后山林教头那大虫来寻,便要他接纳山下千余好汉,王伦愈发恼怒,再不与林教头面子人情上推脱,一番斥责怒骂,将林教头赶往后山来,又教宋万引人看管。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放着这三五人在此,倘若出手擒拿关下那一泼反贼,岂非大功一件?只是这反贼悍勇,如何是好?

有人献计道:“他都在渔船上,何不以『乱』箭攒『­射­』?只要箭头沾染油渍点了火,不愁不能一举成擒!”

王伦大喜,暗暗喝令喽啰上下制取火箭来,自关头探出半个颜面,诱使不教关下离开。

哪里想,陡然间,后山里一声喊,迎头杀下一条赤条条花和尚,手持禅杖将看管喽啰一面打杀,可怜宋万,哪里敢拦?那花和尚尚未杀上关来,又跳出林教头,一手持蛇矛,一手持钢刀,大步如风席卷而来,喽啰们哪个不知林教头大名?谁敢阻拦?

教他劈面一掌,掀翻了慌忙闪避的王伦,那王伦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畜生,要教江湖里不齿耶?”

林教头将那蛇矛迫住王伦心腹十来个喽啰,横刀胸前,厉声叫道:“且都看了,俺林冲,绝非为图寨主一位的小人,王伦这厮,心胸偏狭,置江湖义气不理,与朝廷勾结要图好汉,俺今日杀他,自以后厚葬,报他当时收留恩情!”

关下崔念奴使个眼『­色­』,花荣收了弓箭连忙叫道:“教头且慢,莫坏寨主『­性­』命,教江湖里小人生坏教头名声!”

林教头嘿然冷笑,一刀下去,枭了王伦手机,血淋淋提起往关下一丢,喝道:“敢有不从者,以此贼为例!”

鲁智深将那三五个汉子瞪住,骂道:“洒家平生最恨,便是这些泼才小人,天下的人心,都是他等坏了!”

当时要打,那几人一声大叫,自关头飞身扑下落入水泊里去,片刻不见了踪影。

那关内喽啰,眼望执刀挺立林教头,眼见杜迁宋万也匍匐尘埃里不敢直视,谁敢再有二心?一起叫道:“愿听教头号令,奉教头为大。”

林教头早知人心冷暖,哪里将这话放在心头?踢翻了挡路几个,喝令打开关门来,关头上叫道:“俺自忖并无大能,此番杀死王伦这贼,只因胸中一口恶气,并不为寨主之位!你等若要依俺,当知世间有两人,俺家破人亡,高俅那厮步步紧『逼』,往日友朋,转眼成仇,天下之大,只这两位,一个千万里风餐『露』宿护卫左右,一个素昧平生,只因承诺,将俺家小周全送来团聚,因此得罪朝廷。有这两人放着便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将寨主之位拱手他人?”

鲁智深避开,喝道:“洒家只是个客人,孤身走天下,叵耐理会那许多,休拿鸟事捉弄洒家,好不教不得快活!”

林教头便令喽啰收敛王伦尸身,教以针线缝合葬在后山,自往山下来,高声叫道:“赵大郎人间英雄好汉,何不来山寨担当大事?寨中人等,俱无不服!”

这正是:

怒龙张目,华草初生。

又道:

一朝虎归山,他日啸中原。

毕竟怎生图得大事,梁山聚义,五国鏖兵,要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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