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手稿写在一本常见的水印信笺上，用的笔很杂，有铅笔、圆珠笔、水笔、钢笔，字体有时飘逸、灵秀，有时飞扬跋扈，有时米粒大挤在一起，有时五六行就占了整个页面，不像是出自一个人之手，反而像是集字而成。这正是艾生的风格。他有时单纯得像个孩子，有时复杂得令人生畏……

文稿很短，看完它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云舒把那些看好的纸片一张一张叠好，整齐地放进档案袋，又点上一支烟。

她对着台灯灯罩中透过来的光线吹出嘴里的烟，静静地看着这缕烟雾往那片光弥散过去，它没有稀释成为空气，却像是分解成为尘埃似的细微的、有毒的颗粒。

抽完烟，她慢慢从书桌边站起来，搬了一张椅子，吃力地从书橱顶上取下一个已经有点锈渍的铁制的蓝罐曲奇饼­干­桶。

云舒坐在地板上，把饼­干­桶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然后又一个一个打开来看看，一个一个重新放回去。

一张发黄的照片。边角已经被烧掉一块，但还能看见照片上的三个人。一个男人推着一辆七成新的凤凰自行车，旁边依着一个鲜花般的抱着小孩的女人。女人穿着一件绿­色­的束腰军装，梳着一个新潮的学生头，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男人倒显得十分羞涩，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副白­色­的棉线手套。孩子很小，看不大清眉目，那是两三岁时的云舒。照片是云舒12岁时从妈妈扔出去的垃圾中拣回来的。她花了很长时间去回忆这样一个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但脑子里一点痕迹也寻找不到。她又不敢去问妈妈，在家里，爸爸永远是个被有意识抹杀的不能存在的词。爸爸唯一的形象永远被定格在这张破损的旧照片上，显得很模糊。越来越清晰的，是一个黑夜里的恐惧。

当时云舒几岁呢？6岁？7岁？或者8岁？这些已经无法确定，她记不清楚，另一个当事者早已不在。地点记得很详细，在从家里通往第五中学的小马路上。那时，没有路灯，天黑得格外早。云舒和爸爸从爷爷家回来，还没到家天已经黑得像用墨汁泼的整张纸。快到五中时，爸爸说还要到学校去拿点什么，可能是一本小说。天黑不好走，他让云舒在马路边等他。

也许是当时云舒被哄得同意了这个安排。可爸爸一走她就后悔了。那个年纪，她相信鬼魅的存在，而且那时还传说到处有“拐子”出没。她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没有月光，树木在天光下黑成神秘的一堆，播放着昆虫怪异的合唱，沙石马路脸­色­惨白地蜿蜒在不见人迹的小镇。她觉得随时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穿着白衣，披着长发的幽灵会顺着马路向她飘行而来。她紧张得浑身冒汗，但又不敢出声。

她最终没有等来爸爸。后来，她看见妈妈哭泣着从五中的校门奔跑而出。她终于看见了亲人，不顾一切地奔向她，紧紧地抓住她穿过黑暗伸过来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在云舒模糊的记忆中，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爸爸没有在家里睡。夜里上床睡觉，云舒一直悄悄揪着妈妈的衣角，担心自己睡熟后哭泣的妈妈也离她而去。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了，就把自己的小拇指扣到妈妈的纽扣缝里，这才安心睡着了。

一本简易相册，里面没有一张照片，全是一叠一叠的糖纸。那是云舒小时候集的。那个时候，男生喜欢集邮、集烟标，女生喜欢集糖纸、集明星贴画。透过五颜六­色­的糖纸，她再次看见了那个遥远的夏天。她穿着白衣蓝裙、白­色­的半截袜，站在学校坑凹不平的­操­场边同别的女孩交换糖纸。女孩们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糖纸，把她们夹在课本里。家里有一本创造社1945年石印版郭沫若的《落叶》，那时候云舒识字不多，更别说繁体字了，她磨着爸爸很长时间，才认得了小说的第一句话：那委身于逝水的落叶啊！她偷偷拿了爸爸压在抽屉底的那本书，把糖纸全都夹在那里面，她把那本书压在枕头下面，谁也不让动。她骄傲地对女伴说：“我有最好的糖纸……”话音未落，几个追逐打闹的男孩跑过来，把她手上的书碰在了地上。糖纸从书页中间飘了出来，像落叶四散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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