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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梦里花落知多少 > 答复听讲者的问题(二)

答复听讲者的问题(二)

问: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寻什么?动机何在?可不可以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 ?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转折点,但并不决定于地理因素,而是个人环境上一个很 大的转变--离开了父母。我父母宠爱我,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他们疼我疼得不得了,有 时风雨太大,我有鼻过敏毛病,母亲就会说,你不要上阳明山了,今天在家里念书。那时我 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一定要离开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照顾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 格。

所以去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转折点,离开家庭才是我的转折点,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 的关系才离开,我很爱他们。但是你看那些动物长大的时候,做母亲的要把它们踢出去。我 的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看纪录片,小熊长大,母熊一定把它赶出去,而我母亲却 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我下定决心离开台湾,不是我要到国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绝对 不是,我是最喜欢中国文化的,因为里面包含太广,太神秘了。我离开只是想建立自己。去 西班牙,去美国或者去英国都不是转折点,而是我离开了父母才是转折点。

问:信要写到何处,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种很重要的天赋就是"心电感应",真的。我这次回来收到很多的信, 没有回,觉得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人跟人之间"知心"最重要,信能写的实在 太有限。写到哪里?写在你的心里嘛!我会知道的,不要写出来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 我就晓得了。所以我说不要写信,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记得各位,各位也记得我,我不知 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谢谢!

问:如果在这世上再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答: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这问题不能说,不可说,不知道。我想百分 之九十九点九是"不",因为我已经有了。

问:你想荷西愿意你继续流浪,还是另找一个归宿?

答:这是很私人的问题,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种形式都不重要。在台 北好?还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个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 去,我现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来时,父亲硬塞钱给我坐车,我 觉得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下去,他昨天发现我皮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他今天就赶快 塞钱给我,我觉得我这样在台北下去,又要依赖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经过很多 地方,是因为机票钱差不多。我不愿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活中 安定下来。

(注:耕莘文教院陆达诚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讲后说,演讲前三毛女士通过他捐给一个 单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虽然自己没有钱用,却把人家给她的稿费捐出去。)

问:你是一位有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无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我也碰过冷酷无情的人,当然相信的。

问:如果你的人生观是"游于艺",只是玩,那么你认为议论婚姻问题的时候,是否应 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方式等现实问题,还是有爱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对象是比较单纯的人,因为荷西就是一个大孩子,我在那里学到最好的功 课就是在他面前做一个完全的真人。这绝不是说我任­性­,而是我有一个好丈夫,他一直跟我 说,我要你做一个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个假的人。我说可是在别人面前还是假的呀,多多 少少总是假的。也许我自己是很­干­脆的人,所以婚姻是很单纯、很认真的,我们是两个孩子 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们没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的差异。婚姻要不要考虑到经济?我是 很主观地说话,实在说,我结婚时,只有一个床垫子放在地上,铺块草席,还有四个盘子、 四个碗、一个锅,也没有穿白纱,没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 是我要告诉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我的结婚礼物是个骆驼的头骨,也不是古玩店 买来的,是捡来的。所以我认为婚姻的条件,当然不能说饿得没有饭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 起码有吃饱的条件。有些女孩觉得有钱,生活比较有保障,这是对的,但我是没有。是不是 只要爱就可以了?我想爱和金钱并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电话给我一打就是三个小时、四 个小时,说她们的爱情故事,我听了之后觉得那不是爱情,我说你过两个月再来跟我讲,看 还是不是他。是不是有爱就可以?我要问你,什么才叫爱?也许我是比较老派的人,我希望 结婚时,你戴上他给你的戒指,就是你对他的承诺,如果这一桩婚姻是对的,那么我要做你 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后会有多少多少的问题,但戴上戒指,心里已有承诺,今生今世 ,好也好,坏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爱就来了,这是一条最方便的路。

问:三毛,你为什么这么信神?我很想信,怎么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喜欢星象的?冬天的时候,你要我把猎户星、大犬星、小犬星 、双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画出来,我都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很喜欢天文,但是我读 书不够,读到的就是把天上每个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话,我没有办法使你们相信, 因为我也是一个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我回来后一直找猎户星,发现一点也不灿烂,找天 狼星,因为它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颗,也不是很亮,台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问各位,你 们看过一朵花没有?随便摘一朵你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这就是一个神迹。真的,我不是迷信 的人。你看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她那么爱他,我前几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从年初二到现 在完全变了个人,我问她母爱从哪里来的?她说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的?所以我为什么信 神,因为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迹。各位可能认为这解释很牵强,我觉得只要用点心,看天地的 一切,看动物、母亲,都是神迹,我不能说,没法回答,我相信,因为我看到了。

骆驼为什么要哭泣

我写的书不多,一共五本,这五本书的书名是《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 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我自己检讨了一下,也一直记得一位作家 对我说过:"你千万不要在题目里透露文章的秘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假如你把文章的 内容,直接地由题目表现出来,别人一看就已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猜出你所写的内容,那 便不够­精­彩了。

举几个比较喜欢的例子。譬如说,在我写家庭生活中怎样煮饭给先生吃的事情,我给它 取了一个很糟糕的名字,叫《中国饭店》,这题目是失败的,因为没有内容,没有曲折,也 没有说出中国饭店的秘密,可以说那是一个失败的题目。后来,《读者文摘》将这篇稿子摘 录进去以后,我将它改成《沙漠中的饭店》,这是第一篇,是一个不算成功的题目。

我将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在沙漠中替人看病的经过写了下来,这时想到了一句成 语叫《悬壶济世》,已经有一点进步了。

我也曾写过沙漠的朋友如何结婚的事情,因为新娘只有十岁,所以取了一个名字叫《娃 娃新娘》,还是不好,因为题目已透露文章的内容。

又有一次,到沙漠探险,掉进了泥淖里去,没有办法出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写一篇《沙 漠历险记》呢?后来又想到俄国有首曲子叫《荒山之夜》,这个题目我觉得可以,因为读者 猜不出要写的是什么,而是由文章内慢慢地告诉你,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题目是看 不出来的。

在沙漠里开车,警察常找我麻烦,因为我是那里惟一的中国人,而且他们也知道我没有 驾驶执照,我还在那里跑来跑去。避免警察抓我的惟一方法就是去考驾驶执照,考了之后, 便想要写一篇叫《沙漠考执照记》,这也不好。本来是一个很平凡的经历,里面写如何考驾 驶执照,想了很久,圣经里有一句话,说雅各在做梦的时候,有一个天堂的梯子下来,让他 上去,他上了几格又下来了,大概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使我联想到考驾驶执照从报名、到学 、到考"笔试"、到"场内考试"、到"路试",这都是一级一级的梯子,所以这个考驾驶 执照的故事,本来是一个最平凡的故事,却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天梯》,读者还不晓 得我到底要写什么。一看登出《天梯》,《天梯》它到底要写些什么?你这样给他一个引诱 时,他会忍不住地看下去,看到底为止。为什么它要叫天梯?这是间接式地引起好奇心,然 后再让他看看内容是什么,看完了内容,读者不会觉得天梯和考驾驶执照不合适,因为,里 面有解释。

又一次,我去看沙漠当地的人如何洗澡,因为他们往往很久才洗一次澡。抱着很大的好 奇心,就去看了一看,后来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题目来写,出了一个最差的题目,叫《沙漠 观浴记》。

有一回我先生和我去海边打鱼,因为成本很高,在沙漠中打鱼要开很久的车才能到大西 洋海,所以我和我先生说:"我们把打的鱼带回到沙漠里来,我们来做生意。"我们到沙漠 里卖鱼,如果说要取题目的话,最直接的就是《沙漠卖鱼记》--反正都是沙漠。一想到不 行的,但鱼字又不能"赖"掉,因为我的确就是写"鱼"的事情,最后这个题目,我自己很 喜欢,就是《素人渔夫》。在法国有一种业余的画家,他们不是靠出卖他们的画为生,但是 每星期天作画,所以叫自己做"素人画家",业余画家可以叫"素人画家",那么我们星期 六卖鱼也应该可以叫"素人渔夫"。

一般的读者,也许不知道"素人"这个名字,所以"素人渔夫",他们可能会想,奇怪 鱼是荤的,他们为什么叫"素人渔夫"?大概是一个吃素的人去打鱼吧!那么这样的题目也 是非常成功,和内容也是很相配的。

四年以前我回台湾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杂志叫《现代摄影》,他们向我约稿,他们说你 一定要写一篇在沙漠照相的事情,两天内交稿。我被他们催得很烦,于是便说:"那这样好 了,我明天早上就交给你,省了一桩心事。"所以我就写了一篇在沙漠如何拍照的情形,可 是这题目又很难想,因为我不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取的题目过分不切题也不可以,想了很 久,在沙漠里拍照的经历,到底要取什么题目?结果取了个好题目,叫做《收魂记》。因为 沙漠的人,他们的确认为,你照了他的话,他的灵魂会被摄影机吸进去,这对他们是万万不 肯的。这种可说是非常原始的一个地方,你的照相机,他们非常地害怕,所以在这种情形之 下,这篇摄影的文章,就比较成功了,因为取一个好的名字。

又写过一个中篇,记述在西非、奈及利亚二十三天的生活,是先生和我的一个真实生活 的记录。当时我们已失业十二个月了,没有事情做,我们向全世界最大石油公司都发了信, 因为我先生是潜水工程师,那么这方面,我们只有往石油公司去找事。过了十二个月以后, 有朋友介绍我们到奈及利亚,一个很小的德国潜水工程公司去做事,我先生去了四个月我才 去,这四个月,他没有拿到一毛钱的薪水,他的护照被老板扣起来了,一天要工作十六小时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呢?倒不是为了什么护照扣下来的问题,因为我想当时,对一个 男人来说,失业的心情是非常恐惧的,他怕万一失去了这个工作的话,不知道要再等几年之 后,才能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工作。

我去了之后,经历了种种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次,我看 到一张收据,是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小时五千美金的工程费,而这个工作是我先生单 独做的,就是说他每一小时替公司赚取五千美金,而我们的薪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个 月,公司却不付。当然我所说的价钱,在台湾或许会觉得每一小时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议的 ,可是奈及利亚,是一个石油国家,我的先生也是极专门的人才,所以这个公司的开价是可 能的。这样,在极不愉快的工作之下,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是还有保留的,因为全写的话, 也许读者可能认为我在夸张。结果我们还是在那里住了八个月,拿到了大概三个月的薪水, 最后失败地离开了。

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题目,想不出来。那个时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时候应该是 繁花似锦的时候,于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湾有一个酒家也叫"五月花",但 是我并不忌讳,我的对象也是台湾的读者。可是我当时想到五月花的时候,也有此种感觉, 觉得我们在那里做事的时候,好像在出卖我们自己的身体,也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一样。所以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为什么一个这么不愉快的回忆,取了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叫做《五月 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轻描淡写地提到一句,如果读者不仔细看它,就会忘记--是我先 生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回来,手指几乎断掉,躺在床上,根本没话说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 我的文章就对他说了一句话,说:"你睡吧!因为在梦里没有呜咽,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 五月的繁花。"就是这几句,因为这是和题材完全相反的。为什么称《五月花》?因为我们 本来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们没有得到,这是我取的所有题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件相 反的事情,给它这样的一个名字,可是,以后我的读者和我谈起来了,我发觉他们对于这篇 文章印象很深,题目记得很牢,我再问他们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叫做《五月花》吗?他 说的对呀!因为你没有看见五月的花嘛!

最后一年,我们离开了沙漠,我们卷进了一个政治的波浪,叙述西属撒哈拉要被摩洛哥 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亚瓜分掉。

这件事情在国际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后,海牙国际法庭的决定是由当地的撒 哈拉人自己决定他们的前途。就在这天宣布的时候,摩洛哥的国王哈桑,开始了和平进军。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摩洛哥的边境,只有四十公里,我们这边的西班 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样,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组队,如何往撒哈拉走过来的纪录 片,放到我们这边的电视新闻来给我们看,我们看后真吓死了。而且,因为他们是载歌载舞 而来,那种感觉比他们拿着枪刀还要可怕,国王走在前面,然后后面的人在打鼓,在后面的 军队(民众)就跳舞,沿着大道在跳,这时我就想到古时候,我们的所谓"四面楚歌",那 真是我一生当中的非常可怕的经历。你的敌人来了,可是他是唱着、跳着来的。在那时候, 哈桑国王说他二十三号的时候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是十七号开始进军的,这哈桑很懂心理 学,他不说我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说:"我二十三号要来和你们一起喝茶。"我被这句话 几乎吓死,在这样的一个大动乱的时候,当地有游击队,有西班牙的磷矿公司,大概有两千 个员工,有­妇­女,有学校,有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这么多不同样的人,他们在这最后的一 刻,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想到这一点,观察了一下,想把它写出来,但是,如像报道文学那 样写的话,没有一个主角,这件事情就没有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于是我就把一个特别的事 情拿出来,就是当时游击队的领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达是一个医 院的护士,拿他们两个人的一场生死,作为整个小说的架构,而用后面的背景来引述发生的 这些事情,那时我大约是撒哈拉最后离开的四个外籍女人之一。

这篇文章,写成了中篇,我拟个题目,最先想到的题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后的探 戈》,后来,我先生说:"台湾有没有演过《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呢?"我说听说是 禁演的,他说:"别人会不会想成这方面的呢?这个题目会不会被禁掉呢?"我说不会吧! 大概不会吧!因为这探戈不是巴黎来的。

这篇文章写好了,一直想不出题目,后来改了很多种形式,最后还是想出来一个最简单 的--《哭泣的骆驼》。为什么要哭泣?当时我的朋友沙伊达被弓虽暴之后,再被她要求自己 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这是一个大时代的悲剧。取名《哭泣的骆驼》,是我四本书里面最好 的、最合适的,而且并没有透露内容的一个题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题目,差不多是说完了。现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写文章的时候,有 的地方,例如说《天梯》是没有透露文章内容的题目。另有一种就是与内容完全相反的名字 ,如《五月花》。还有一种就是移情作用,是一个悲剧,但悲剧那个人物并没有哭泣,哭泣 的却是第三者--骆驼。再详细说明一遍,有一种题目是直接­性­地用广告俗语来说,"请买 某某牌电视",这是直接式的。第二种,就是让他猜你要卖什么,这就是《天梯》。还有一 种就是你请他买王先生的产品,但是你告诉他说:"在李先生对面有一种好东西卖。"你不 提一句王先生,这就是《五月花》。我觉得做广告和写文章,有很密切的关系。在我十八岁 的时候,也替台广做过几个月的广告撰文,本田机车的广告我做过几个,可尔必思"初恋的 滋味",是朋友们与我共同想出来的广告词。

在风里飘扬的影子

此次决定由英伦来加那利群岛度假实在有我个人情感上的理由。

要在这七个分散的岛屿中寻找那位成名在亚洲而隐居在这世界尽头的女作家三毛并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大加那利群岛南部的游客胜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祝贺自己好运,便让车子着我 往三毛的住处驶去。

那是下午两点多钟,本以为三毛的住处必然不会在城内,想不到我的计程车司机硬是在 一个古旧小城的一条窄巷内请我下车,将我送进当地的邮局里去。那时我才发觉,所谓三毛 的西班牙文地址,原来只是一个信箱号码而已。

邮局局长听我说明来意很遗憾地对我说:"Echo我们当然是熟悉的,只是碍于规定,租 信箱人的地址是不能对外公开的,再说今天早晨她已经来拿过信,不可能再来了。"

也许是我怅然的表情使得邮局局长对我有些同情,他善意地又用英文问:"请问你是她 的朋友吗?我们可以通知她跟您联络的,这样便不算违反规定了。"

当我告诉邮局局长我只是三毛的一个读者而她并不认识我时,这位先生便无论如何不肯 成全我了,他的理由是:"Echo现在是一个人居住,陌生的访客不能随便往她家中去。"

从这位先生的语气里,我看出三毛在此很受到爱护与关心,即使我一再强调自己是中国 人,好似也没有产生更大的效果来说动他。

已是接近邮局关门的时间了,我却不肯离去。这时一位女职员看不过去了,顺手写了一 张条子,上面只是三毛居住海边的社区地名,没有门牌号码,对我和善地说:"坐车去,在 这儿五公里外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她的。"

于是我又坐上了计程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旱的田野及山坡,一个纯白­色­的住宅区面对 着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地呈现在眼前。

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很大的社区,整个对着蔚蓝海洋的山坡上全是西班牙式建筑的 小洋房。在这空寂如死的下午,贸然敲门去问有没有人认识三毛也许要受人叱骂的,于是我 独自下到海边沙滩上去坐了一会儿,希望黄昏的时候会有人出来散步。总之在那种情形之下 再要回旅馆亦是困难了,那儿是绝对叫不到计程车的。

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加那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个海 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画像》那部 电影里的镜头。这是一个咆哮的海滩,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它仍是雄壮而愤怒的。奇 怪的是,我在那儿坐了近乎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见。

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我已不是青年人了,在英国居住多年,为人并不冲动亦不过分天真 热情,对文学的喜好已有许多年,念过的好书亦不知有多少本,如果将这些都当做我拜访三 毛的理由,那么在文学的领域里来说,这位女作家是算不得什么的。可是在她那几本浅近的 书里,几年来,总有一些信息在呼唤着我,她的作品充满着一些神秘的而又完全说不出是什 么的东西,那不只是她文字的风格清新,更不是她纸面上的生活点滴,而是她那个人、那份 真、那份传奇引得我今天坐在她隐居的海滩上,如同一个少年似的盼望着这次的会面。事实 上我竟对自己有一些伤感和怨恨,为什么像一个傻瓜似的走到了此地,只为了看一看那个名 叫三毛的人。

已近黄昏,阳光仍是炙热,我离开了海滩又往上面的住家走去,这次我才发觉有一间小 小的杂货店隐在一条斜路的转角下。

店内没有顾客,一条大黄狗向我猛吠。

想不到店主亦会讲英文,他很仔细,问明白了我找三毛的目的,陪我走了一段路,指指 社区最边上的一排房子,说明了是哪一家,然后又有些不放心地盯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

上坡路使我气喘,太阳西斜刺着我的眼睛,四周是那么的寂静,好似静得要窒息了一般 ,街上空无人迹,黄昏沉重。

当我走到据说是三毛住家的白房子外时,我看见低低的花园木门里,一个穿着牛仔布短 裤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背着我在给草地洒水,她的头低低地垂着,园里几棵树没­精­打采地动 也不动。

我找不到门铃,也因为心情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唤起这可能是三毛背影的人的注意,所 以我便站在门外擦擦汗,等她回头吧!

这个人终于回转身了,是她,是书中三毛的样子,只是看上去身材更小些,脸孔也很瘦 ,晒成棕­色­,倒是像影片中的印第安女子,这匆匆的一刹那很难看出她的年纪。

三毛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洒水了。

"请问你是不是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作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三毛听到了我的话,仰着脸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也不笑,一任她手里那条水管里的水哗 哗地流下去,这时这才发觉她没有穿鞋子。

她不回答我的话,也更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只把黄|­色­的水管一松,跨出草地,跑到老 远的车道边去关龙头,湿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这才往我迎上来,而我,已快窘迫得不知再 如何表情了。

"我姓陈。"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她姓陈,三毛不是笨人,她这么说只是不愿别人拿她当文章中的那个作家来 看待,这第一句话中已非常清楚了。

"我是你的读者,从英国来的,特别来看望你。"我甚而有些结巴,感到委屈,后悔自 己的多事。这种种一霎间涌上来的巨大冲击只因为三毛没有热切地迎接我,她的目光炯炯如 星,将人看得如同幼儿一般地失措起来。

我们仍是隔着花园的矮门站着,过了一千万年那么久,才得了她一声比较和蔼的声音: "请进来吧!"

我推开了木栅门进去,三毛却爬到她园子右边的高墙上去,手里捡了几粒小石子,一下 又一下地去丢邻居的大玻璃窗。那面窗后出现了一个发蓬有若枯草的女人,她们隔着玻璃也 听不见,只见三毛指了指我,那个女人点点头也在打量我,这种明显的不信任令我几乎转身 想离去,也在这个时候,三毛滑下墙来,对我第一次含笑,我便无法再对自己过度的敏感坚 持下去了。

我随着三毛走入她的后院,那儿有一个细草­干­铺成的凉亭,地是砖的,凉亭里没有坐椅 ,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树根,一大段方木头,一个海边捡来的什么废船上的厚重方形压舱盖, 算是她的桌子了。

砖地水汪汪的,大概她才冲过。

我们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见里面的地清亮如镜,我犹豫了一下,三毛马上说:"不相 ­干­的,我们也不脱鞋的。"

她根本没有鞋子可脱,自自然然地进去了。

进了门,三毛简短地说:"您请坐!"便进入内室不见了。

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筑。我置身的一个客厅正中间一面大窗,倒有一大半被米 ­色­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发衬着黄|­色­的地毯,沙发上散散地放着许 多靠垫。古雅的花边式的白­色­台布罩着一个老式的圆形茶几,藤做的灯罩吊得很低。靠墙的 左手是一面几乎占去整个墙的书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发斜对 面,房间的右手又是一排书架,架边有一个拱形的圆门,通向另外一个明亮的客厅。

她有两个客厅,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间完全粉刷成白­色­。

细藤的家具,竹帘子,老式加那利群岛的"石水漏"放在一个美丽非凡的高木架上,藤 椅上放着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坐垫,上面靠着两个全是碎布凑出来的布娃娃。墙上挂着生锈的 一大串牛铃,非洲的乐器,阿富汗手绘的皮革。墙角有一张大摇椅,屋梁是一道道棕黑­色­的 原木,数不清的盆景错落有致地吊着放着。白­色­的一间她铺着草编的地毯,一个彩­色­斑斓的 旧书架靠在墙边。

如果说三毛给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么看过她这么艺术的家,这便要对她改观了。 她的家,甚而给人殷实的感觉,这里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可是你明白,里面住着的人并不 贫穷。这个家,并不因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悦目清凉的盆景和粗陶的摆设竟给人一份风格 不凡而又是亲切的家的气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风一阵一阵舒适地吹进来。

三毛匆匆地走出来,已经换了一条清洁的蓝布长裤,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脚。

"坐哪一间?"她亲切地问我。

我有些拘束地在她的老式沙发上坐下来,三毛含笑坐在我对面,双腿很自然地斜斜一盘 ,顺手抱过一个垫子来放在胸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从容,使我几乎恨起她来,因为她不特 别对人热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个场面的主人,这真不知是怎么搞的。

我将三毛的书拿出来请她签名,她只请问了我的姓,然后从里间拿了好几枝笔出来,先 在纸上试写了一遍,然后中规中矩地在餐桌上一本一本地慢慢写,好似小学生做功课似的认 真,这种态度十分地感动我,她称我周先生,很客气地请我指正。

"都是翻印书,您在伦敦买的?"她平静地问着,好似是别人的利益被剥削了一般。令 我惊异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书在英国的市价,盗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并不知道带来的书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地说了一句:"对 于读者其实也是一样的。"

"你们这儿很安静。"我想不出别的话来,在三毛从冰箱里给我拿着托盘送来柠檬茶的 时候,我找了这么一句话讲。

"这几天更静了,隔壁那个小渔港说是逃上岸来了四十只非洲运来的不知什么猩猩,就 在一里路外,收音机报了新闻,报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只,其他的乱逃,邻居都吓死口 罗!有些连窗都不敢开呢!"

这是拜访三毛的黄昏第一次听她讲那么一长串话,讲的居然是猩猩。别家关窗关门她竟 在花园里洒水,还是背着矮门的,倒是大胆。

"你难道不怕猩猩吗?"我问。

三毛也不说话,神­色­间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远地找到了她只为着问她怕不怕猩猩。 其实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扯出来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也极善解人意,可是她对我的来历,如何找到她的 ,以及我度假的时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问话,这使我也不好主动地请问她的日常生活及近 况。她绝对不是骄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礼,嘴上一直和气地微笑着,在她的神­色­之间 ,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 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地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

在我坐着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着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着潜水衣,神态 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Сhā着几朵淡红­色­的康乃馨,那 是这个房间内惟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

"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 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个忧愁不 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地亲近,因为她灵魂的全部已有了去 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 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藏着一种光辉,隐藏着的,却是遮也 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 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我为着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前这个打 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是太难, 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太合适的 ,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 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 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 微微地笑着。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 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地笑着:"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这样一个 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她那么说 ,笑笑地从容地说着,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表示了。 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其他不是 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像不到的书籍,例如中药、手工、航海, 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着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 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静地躺在里面。

"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地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的歌 耶小画。"她说着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这次回来做的 ,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白­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 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作的神­色­ 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没有看到 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地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地说:"对不起,我要去山上打 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加那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地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礼地谢了 我,说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必坐计程 车的。"三毛匆匆地去关窗,细心地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这些事她做得十分 利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着盒子,­干­脆把它打了 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 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

"打什么呢?"我问。

"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

这时我突然厚颜地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笑地看了 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

"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 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 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人打过的 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地又 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老教堂, 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节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 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地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我有自己 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着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来,仰着 脸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含笑站起来。

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地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她要跟朋友们去山上走一 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

"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地走,吸些新鲜空气,采些 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

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可惜我要走了,大后天去另 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

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而三毛 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风畅快地 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背后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衬 着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童话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 西班牙文答着:"不,这不是E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加那利群岛 。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地接纳了。那么 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 落的枝丫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 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地骇人而空 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着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出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地点着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地往高地走上 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过,他淡然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 一句日安,便慢慢地走了。

天渐渐地转凉了,太阳照着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 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向往的人 。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着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 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地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头鬈曲的蛇发平平地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地斜斜悬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 。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地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 墙上,空桶"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着毛巾的女 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 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着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 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地垂到腰际,柳树似的 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着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着。几张十几世 纪的老木椅围着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地接待我,透着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着大红碎花的 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朴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 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 是水,是虚无缥缈,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 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地Сhā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

说着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着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着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地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我是去 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现金是不能 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地说着。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这笔送她 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 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做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着,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复,表情 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地望着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地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不细看很 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眼睛,一样飘在什 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 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自不量力 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然已是不同。那么 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 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着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地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了这 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 带管,哗哗地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着。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总觉得她 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讲:"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 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 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 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地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 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 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 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口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地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 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着说着,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地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茓­,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 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 不够--"

"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 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地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

"你今晚住哪儿?"

我讷讷地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 慢吞吞地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全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 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地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 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 ,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加那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 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 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蒙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西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 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 怎样?"

我神情沮丧地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 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讠于先生,我的­干­爸。"

说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 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着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

"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自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事实上 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 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 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地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着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着浪漫而凄怆 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着这条街上下地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 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 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七辆车,那么她必 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着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跳舞作乐 。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 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 才看见客人纷纷地出来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着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 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地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 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地拥吻她道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一霎间 ,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 ,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地朝我隐着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地一点头 :"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往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地抿着,车子开得凶猛疯狂 。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哗"地坠了下来 ,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着木楼梯 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着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蓝布 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粲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没法联想 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地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地退了一大步,很讶异地 瞪着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办事,也 算我陪你,行不行?"

我垂头丧气地跟着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么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起我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 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地蹲在路边换。"

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一个穿灰 ­色­制服的人那儿去。

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好,可是 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

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这时那 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地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大堆轮胎 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贴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据 ,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

"你常来这里?"我问她。因为她做起事来熟门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地抢先。

"没有,三年没爆过胎了,再说,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地说。真是一个好能­干­ 的人。

她向车库内的人笑笑招手,慢慢开走了。

经过交通警察的时候,三毛停下车来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几句,四周的车水马龙都因 而停顿了,也没人按喇叭骂她,我倒惊出一身汗来。

车子停在超级市场门口,她一路走进去便是在打招呼,算账机前的女孩子好似个个都是 她的朋友。

到了卖香槟的摊位,一个漂亮女孩叫了一声:"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个女孩子倒 了半杯香槟给我试,自己却是不喝。

然后三毛一路吃过去,耶诞节快到了,很大的超级市场里都是女孩在请人尝试产品,她 一样一样吃,跟人说说笑笑,推车内丢了一些罐头食品和苏打饼­干­,不是家庭主­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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