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这么风也似的走出了菜场,她已经走了,又一个女孩子追出来,手里举了一瓶香槟, 三毛接了过来,说:"谢谢!"
那个女孩喊了一声:"耶诞快乐!"上来亲吻三毛,她也回说了一句:"你也快乐!"
一霎间,我发觉她眼睛一红,那个女孩也是眼圈一湿,两人只是对望着笑,什么也不说 。
"车子难停,我们走路去邮局吧!"她对我说。
这个小城并不太小,路上挤满了人,就看见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 在点头,不然便是人家拦住她在亲她。一个人,可以这么受欢迎,绝对不是偶然的。
那个小小的邮局我是去过的,第一次来这个岛上找三毛时便是找到邮局信箱去了。
柜台边等了十多个人,想来是耶诞节近了,邮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轻轻地走去,打开邮 箱,里面满满地塞紧了她的邮件,她拿了一满怀,轻轻关上邮箱想悄悄走掉,那个柜台上的 职员就大喊起来了:"Echo!Echo!等一下!"
她背着人停了步,将手中的邮件托给我。叹了口气,这边柜台小门里,推出一个超级市 场似的手推车,大半车邮件"哗"一下交给了她。
车里面,包裹、书籍、报纸、杂志,还有一个风筝似的平纸板斜斜地Сhā着,乱七八糟一 大堆。
"请你管一下,我去开车来。"她对我说,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帮她把邮件都丢到汽车车内去,她推还了空车,又替寄挂号信的一个老女人匆匆填了 表格塞在她手里,这才跑了出来。
三毛掏出手中的单子来看了一下,自言自语:"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现在要去银行。"
她去银行,柜台里一个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绕了出来,又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她介绍 了我,别人脸上一阵惊喜,只听见她轻轻地在说:"不是的,不是的!"
她还在跟这人讲话,那边付款的大玻璃后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来!"
她笑着跑过去,递上支票,手里换来了一把大钞。
一个早晨,便是跟着三毛在镇上转,五金行、地政登记处、市政府、公证人、法院,就 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快速地打发掉了。
这个三毛在此不是背井离乡。这儿有那么多人在爱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给她赚来了, 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最后三毛跑进了医院,说是去打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
坐进车子里,她叹了口气。
"事情办完了?"我问她。
"车厢里那些邮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搁在驾驶盘上望着前方发呆。
"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 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她摇摇头,像要摔掉什么东西,一踏油门车子滑了 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点钟了,车子缓缓地驶出城镇往山路开去。
"去乡下拿些东西,很快的,然后就去吃中饭了。"她说。
"你上次的文章里,讲我们的岛又干又荒凉,这只是部分的事实,今天请你看看岛的中 北部,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绿了。"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气候乍然凉了起来,大片平原绿野突然呈现在眼前,无数幢 白色的四方砖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万紫千红撒满了路边的小径,而我们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转右转地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砖房前停了车,下来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猎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会儿见没有答应她,三毛摸摸墙角,掏出了一把藏着的钥匙,开了人家的门,跑 出跑进地搬了几根光洁的木条,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没有边的镜子。
"这是楼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装上去。"
她小心地锁上了门,又跨到人家菜园里去挖了两棵生菜。
"等等,还要一桶干牛粪。"
她绕到屋子后面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右肩上掮了一个圆桶,我快步上去帮她,她闪了 一下,急着说:"你不习惯的,快放手。"
"好了!"她将桶挤进邮件里去。
我问她要牛粪做什么,她说:"这是最好的肥田粉,干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没有气味。 "
在回程的狭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她在车窗内跟人讲话,一吐气都冻成白雾了。
那边车内的人递出来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着接了,这才分手。
"去吃饭吧!乡村小店。"她还把我往山区里带。
那个小饭馆她也是认识的,进门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对老板笑说了几句话,又问 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吗?"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盘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见了,她却 没当一回事的,脸都不红一下。
付账的时候我抢着要付,三毛只对老板摇摇头,人家便死也不肯对我讲是多少,只是指 着三毛好老实地笑着。
"在我的地方,怎么有你付账的余地呢!"三毛伸手到柜台里去放下一张大票,也不等 找,跟人家谢了一声便出来了。
我一再地谢三毛,她好性子地说:"别计较啦!你老远的来一趟--"
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请她去一趟英国。
"我不去,谢谢你!"她淡淡地说。
我见她不肯去,便说以后由我常来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说:"到下午七点钟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颓然地打住了话题,低低地问她:"你做什么去,我不能参加吗?"
"不能!"她又淡淡地说。
"现在我请你去岛上的中北部,深山里一个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场,全是绿的,好多羊 ,也有苹果园,好吗?"
我问她有多远,她说来回八十多公里。
天开始下着蒙蒙的细雨,她放了一盘录音带,一首中文歌极慢极慢地在一片又一片寂寂 的迷蒙绿野里飘了出来。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三毛仰着头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声夹着无边无际的苍茫雨雾似的漫上了我的心头 。一个男人,竟然感触到撑不住自己。
自从夏天认识三毛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首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关上了录音机。她看都不看我。
"啊!卖苹果的马儿。"她沿着路边停了车。
一匹棕色的马驮了两篮子苹果,跟在一个戴厚呢帽的乡下人后面慢慢地走。
她抱了一些苹果进来,丢在我的身上。
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湿湿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丽,山路没有什么行人,连一辆交 错的车子也不见。
开过了一户农家,雨中的残垣一角开满了一树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车已经开过了,又倒 车回去采,她采了一朵,里面的人出来了,递给她一把刀子,这一来她便得了满怀的花。
三毛匆匆忙忙往车子跑,又把花丢在我身上,湿湿的。然后她从车内拿了那瓶早晨别人 送她的香槟,交给了那个披着麻布袋御寒的乡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她居然拿香槟去换野花。
她是比我聪明多了,这个人知道怎么样对付她的苦痛,好强的女人,看上去却是一片欢 喜温柔,表里不衬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丝绒似的草场春梦也似铺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 羊静静地在吃草。
三毛又停车了,往一块岩石上坐着的牧羊人跑去,喊着:
"米盖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们远远在讲话,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来呀?"
我摇摇头,留在车内,三毛跟着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轻轻地半跪着捉起了一双黑白交杂的小绵羊,抱在怀里摸,仰着头跟那个米盖讲什么 话。
我按下了录音机,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开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词--"时光无情,来去 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我看着远方草场上的三毛,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已披散了,这个人,将她的半生,渐渐化 成了一篇童话。而我,为什么听着缓慢的歌,这时候的心里却充满了泪。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么的寂寞,毕竟她还年轻,这样一个人守下去是太凄苦又太不公 平了。多么愿意去爱她,给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会接受吗?她太强了,这样有什么好呢 !
三毛又向我跑了过来。
"西沙,你喜欢吃软的羊|乳酪还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里拿呢!"我说,我不 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地看我,兴高采烈地往牧羊人的家里跑,这个人的情绪,只要她愿意,可 以做到不受人影响一丝一毫了。
她抱了一个圆圆的酪出来,又来车里掏钱,又是硬塞给人家一张大钞,便上车跑了。
"这么一来,比市场买的还贵了。"我忍不住说。
"乡下人苦,总不能白占人家友情当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计!"我是为了三毛的好才这么说。她一个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张大 钞出去。
"钱有什么用?"三毛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住得起海边那幢房子?"我说。
"你以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地笑了起来,语气里却突然有些伤感。
想到三毛书中与荷西结婚的时候只有一个床垫,几条草席,而他们可以那样幸福地过日 子。这个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讲起金钱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树林里的一个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样不断地,好似她是岛上土生土 长的一般。
"我们去看神父。"
三毛冒着酷寒,在教堂边的一幢小楼下叫:"唐璜!唐璜!"
楼上小木窗呀一下开了,一个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个有边的圆呢帽子探出大 半个身子来,他在房间里还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将路上买的苹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说,天冷,请你也上来喝一杯酒,你来吗?"她在窗口向我喊着。
我摇摇头。
三毛静静地看着我好一会儿,也不说什么,笑了笑便轻轻关上了窗门。
很快她下了楼,手里多了一盆花,她换来的东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们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地说。
我们下山穿过了大城,进高速公路,三毛问我:"我送你回旅馆?"她的声音也倦了。
我说我想去海边散散步。三毛也不说话了,便往她的家开去。
"真抱歉,已经七点多了,等会请你找车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她将车关进了车库,表示晚上她并不用车,那么必是有人来接她的了 。
我随她进了前院,她走过低垂的相思树,说:"明天这些树枝要剪了,不然来家里的客 人总是要低头!"说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开了挡路的枝枝叶叶,我看见她这一个小动作,又 是一惊,三毛不低头的。
"不请你坐了,再联络好吗?你在这儿还有三天?"她和气地说。
我又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开朗的个性不讨人喜欢,可是我没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滩上徘徊,看着她窗口的灯光,一直到了九点,她都没有出去。
原来她是诳了我的,我更是难过,慢慢地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会再去烦她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一辆暗枣红的新车驶到了三毛家的门口,门灯是亮着的。我停了步子 ,进退两难。
车内下来一个衣着笔挺的微胖中年人,气质看上去便是社会上成功的人的那种典型,一 件合身的深色西装,两鬓有些斑白了。
他按一下门铃,静静地等着。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见我,心狂跳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灯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缎子的长袖衬衫,领口密密地 包到颈子下面,领沿一排同色缎子的狭荷叶边,袖口也是细细的滚边,下面一条枣红交杂着 别的混色的长裙,一层一层地贴服地围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挂了一个披肩。见了那人她 站定了一笑,不说一句话,双手自自然然地伸了出来,脸一侧,给人家亲吻着。
这确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礼节,可是在灯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与人亲吻完全不同 。
她的朋友回身去车内拿了一个玻璃盒子出来,里面大约是一朵兰花。
三毛接了过来,顺手将披肩交给那个人,双手捧起花来隔着盒子闻了一下,又是她很独 特的一个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后她转身打开门口的邮箱,居然将花丢了进去,这么漫不经心而无礼。
那个来接她的人真是好涵养,什么也不说,只是等她转身,将她的披肩给她围了上去。
来接她的人一举一动都是爱的倾诉。这么多人爱着她,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是没有回响, 她的灵魂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啊!
三毛走到车门边去,简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双中午还在掮牛粪做花肥的手,居然不 肯伸出来给自己开车门。她闲闲地将手围着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开了门才坐进去。
车门开了,衬亮了一车内华丽的枣红丝绒坐垫,三毛进去了,裙子却拖撒在地上,也不 知她是晓不晓得。
她的朋友弯腰给她拾裙子,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才又绕到那一边去上车。
车灯又亮了一下,看见三毛侧过头来对着那人,竟是一个又温柔又伤感而又夹着一丝丝 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沉沉静静的一个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三毛再也不显露给任何人看的沧桑。
三毛说得不错,台湾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场,荷西的死又是 一场,而眼前的她,刚刚跨入另一层次的生命,什么样传奇的故事要在她身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听见海潮的回响在黑夜里洗刷着千年恒在的沙滩,而三 毛,已经坐着她的马车绝尘而去,去赴好一场夜宴啊!
三毛,我爱的朋友,我要送你这首徐讠于先生写的诗,你自己干爸写下的,作为与你认 识一场,相处两日的纪念,而尔后,我将不再写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纸只字,让你追求生命 中的宁静了。
我要唱最后的恋歌,
像春蚕吐最后的丝,
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
而我可怜的爱情并不自私。
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
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
人间并无不老的青春,
天国方有不醒的美梦。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
多余的花卉徒乱天时,
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
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愿我有歌可长留此间,
赞美那天赐的恩宠,
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
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长虹。
两极对话
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是文学家。一个讲分析,求实证;一个谈感性,重直觉;沈君山和 三毛像两极天地里的人物。
四年多以来,他们偶然在几次餐会上相逢,彼此的兴趣、观念和思想方式,都显现了很 大的差异--他们连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两种世界吗?或者只是认 识角度和层次的蒙目龙 界域呢?于是他们决定找一个机会,挑几个话题,谈清楚!
您也许想像不到,他们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会是--飞碟。
话题1 飞碟与星象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
"您的经验,没有强烈的证据。飞碟只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沈君山
飞碟?在这样的一个名词下面,势必要加上一个问号吧?三毛和沈君山的论争,大概也 就在于这个问号的位置该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这样说,"我 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里。
"那是一个黄昏,大约六点钟左右。当时我正在一个叫维亚西奈诺的小镇上和荷西度蜜 月。那个不明物体"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觉,它来得无声无息。可是全镇停电了,只 好点上蜡烛。我们一直在屋里枯坐到七八点钟,想到该出去走走,又发觉汽车发动不了。这 个时候,我才抬头看见天上有一个悬浮的球体--不像一般人所说的碟形,而是个圆球状的 透明体,颜色介于白色和灰色之间。我们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它很大,静静地悬在大约二 十层楼高的地方。我想那不会是气球,因为沙漠里的风势不小,气球没法儿静静地悬着,但 是我们并不怎么害怕,全镇的人都围着它看了四十五分钟。我看得几乎不耐烦了,便对荷西 说:"还是不要看了,我们走吧!"走了几步,我回头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一个直角式的 飞行,一转,就不见了。速度很快,但是没有声音。
"它离开之后,电也来了,汽车也可以发动了。--当然我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可怕。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幕事实。"
天文物理学家沈君山教授很专心地听完三毛的叙述,笑着说:"我不怀疑三毛小姐所看 见的现象。但是也由于"眼见为信"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有许多反证的。我想可以把这段 经历"存疑"吧。人们对于各种灵异的现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飞碟事件也一样,科学究 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在科学的范围之内,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断区别。
"如果在几年以前,我愿意承认:飞碟问题是在科学能够完全解决的范围之外,但是近 年来由于观测证据的出现,多少已经否认了这个现象。四年半以前,我和三毛有过这方面的 争执;四年半之后,我更加坚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个想说的是: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楼--"
"咦!"三毛喊了一声。
"在沙漠里,在沙漠里,"沈君山重复了两次,"也许你会看见天上有座城市,里面还 有卖东西的,结果那是光线折射所导致的错觉。我想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判 断这个问题--如果有直接的证据,比如说你抓住了一只飞碟,摆在现场,那么无论如何我 们要接受这个事实。在科学的眼光之下,事实最重要,理论只是提供事实的解释,如果没有 直接的证据,只是间接以"目击"为凭,也许并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对于飞碟的报告资料--包括刚才您以文学家的语气所叙述的动人经历- -都没有"实证"的根据。我们也就只有间接地判断:是不是有可能?是不是有反证?"
三毛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想从理论和实际观察两方面来看,"沈君山继续谠论下去,"在天文学上,太阳系 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经没有生命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于此之外,在偌大的宇宙间, 还有许多和太阳系相似的系统,我们无法否认:那里可能有高等的生命。如果"它"们要通 过太空、到达此间,要接受许多的挑战和阻碍。至少就飞行物体本身而言,它不会像许多报 告上所显示的那样简单--像个碟子什么的--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检讨。
"就事实言,近年来由于美俄两国的竞争,双方都设有太空监听站、人造卫星等等灵敏 的观测机构。其灵敏度绝对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这样的眼睛--要来得高。如果真 的发生"不明"的迹象,彼此一定会有报告,但是关于近年来人们所传诵着的消息,这些灵 敏的仪器却并没有任何记录。
"这几年来欧美各国无论政府或民间都花费了大批经费作飞碟的调查报告。其中大多数 都可以解释。前面所说的"海市蜃楼"就是一种可能。还有人作过实验,"制造"出飞碟来 。--在密歇根湖边的一个小村庄上,常有人看见飞碟。后来调查的人发现:原来是当车子 开过附近的公路时,灯光照上湖水,折射到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黄昏,调查者就告 诉全村的人:飞碟要来了。一辆卡车从对面开过,全村人便"看见"一个飞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经验并没有强烈的证据,而我们可以从理论作仔细的观测上找到更 确切的反证。"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当然,飞碟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我同意您部分的说法。"三毛立刻接着说,"但是我看到了,却无法解释--关于停 电或车子发动不起来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在我的一生里,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第六感"并非答案。而我始 终认为,到今天为止,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里--即使不要扩大到太 空、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们所处身的环境之中,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去实证的世界呢?"
灵异以及奇幻种种,是否皆属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种种,又有多少结合的可能呢?长 久以来,人们对于人和自然之间难以言喻的契合或呼应,往往显示了广泛的兴趣,并加以探 讨。从星象、命运、占卜的历史中,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巧妙的推理,成为大多数人时常关切 的话题。于是话题便像飞碟一样地凌空而降,从天文的玄宫中坠落到人和命运的迷径之上。 三毛和沈君山对于星象之学,也抱持着不同的观点。
"我倒不排斥所谓灵异世界之说。到底科学也只能解释那些可以观测得到的事物。至于 星象之学的确也提供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些消遣,我不敢杀风景地反对。不过--
"站在天文学的立场看,我们会知道:星球在天空运行,有之一定的轨道和规律、一定 的力学原理。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连医生都可以决定:婴儿可以提前或者延后出生, 这又和命运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研究自己所属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 来。要发财啦,爱情有问题啦……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他语锋忽然一转,镜片后的目光是 一声"但是","这不能和科学混为一谈。我们还是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把星座当成故事来谈 ,但是如果要把天象和命运放在一块儿,是很困难的。虽然这并不是说有星象兴趣的人没有 知识,我们确实可以把科学和兴趣分开来,那样也很有意思,至于用诗意的眼光看科学,那 就不妙了。"
三毛点头复摇头,一头长发清淡齐整,兼有诗意与科学的样子:"紫微斗数,西洋星象 这些东西,都已经流传了几千年。我的看法是:与其视之为迷信,毋宁以为那是统计。或许 不值得尽信,然而我也发觉:往往同一个星座的人的个性,有着某种程度的类似。它有很多 实际的例子为佐证。星象并不宜用迷信去判断,也无法用科学去诠释。就像血型一样,在某 些方面可以征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评论什么,但是很感兴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于怀疑吧?他冷静地强调作为一个欣赏者的兴趣,是否也暗示着欣赏者的 "信实"精神总难度越于欣赏以外呢?但是当被问及:"如果有人能依据你的八字,正确地 推算出你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会使你相信呢?"
他笑着说:"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啊!--也许我能够承认:看相、看气色,甚至 看风水等等。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能够推算出他的个性、命运、事业……我倒是觉 得非常--"
"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个性有关。因为一个人命运的悲剧,恐怕也就是他个性的 悲剧。"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觉的;我则是理性而分析的。我 想个人还是能够接受您所说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觉不和用分析所获得的结果相冲突矛盾 ,我虽然不完全相信,至少还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声笑了起来。沈君山继续说道:"但是您所说的如果和我们已有的知识,已证实 的试验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顶嘴了。有人真算对了我的命,我会很佩服的。但是--科学精 神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因为结果凑合了,就去相信。我们还必须去知道那个推理和实验的 方法、过程。过程怕要比结果来得更重要。而且--也许会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 -我们不能忘记,愈是精于命相之术的,愈善于察言观色--"
"如果不面对面呢?"三毛追问下去。
"好的,以后有机会试一试。"
话题2爱情与婚姻
"爱情就如在银行里存一笔钱,能欣赏对方的优点,这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这是节 制支出。"--沈君山
"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三毛
命运果真为何事呢?生死之间的一切纵横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选择,还是人被选择 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选择又显示出迥然的趣味。接着他们选择了下面这个话题--爱 情与婚姻。这样的事真难有结论--归诸命运,还是信心?
"对于婚姻,我还是有信心的。"三毛闪一闪她的眼睛,"虽然我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 了,而且是被迫结束的。可是我认为: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婚姻和爱情的模式在世界有千万种,我的看法:女人是一架钢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 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出一首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 的,恐怕就不成歌了。婚姻的比喻大致如此,我无法清楚地归类,但是我有信心。
"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新女性,又不是一般所标榜的"新女性"--新女性也许会认为 婚姻是"两"架钢琴的合奏吧?"
"您的看法和比喻还是相当感性而富有诗意的。"沈君山缓缓地说着,扶一扶眼镜," 如果从一个一般的观点来看,我想爱情的婚姻应该是以感性开花,以理性结果的。这就好像 银行存款一样:爱情就是在银行里存上一笔钱。然而当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时候,事情往往是 很庸俗的。除了"美"之外,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摩擦,摩擦就是存款的支出。如果没有继 续不断的收入,存款总会用完的。如果在婚姻关系里,夫妻都能够容忍对方的缺点、欣赏其 优点,欣赏优点就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也就是节制支出。
"我想也可以这么说:婚姻总是一个bondage--"
"bondage?你是说"枷锁"?"三毛惊笑起来,"看看,这位说话这样不同!"
"好,不说枷锁,说责任好了。--婚姻这个形式有时是外加而来的。往往由于对家庭 的责任或个人的名誉等原因,人们愿意投身其间而且不跳出来。中国古代的女人一辈子嫁鸡 随鸡,嫁狗随狗,也多出于一个外在的约束,而不是自觉自发的。在这样的传统之下,婚姻 也许比较稳固,人也不会意识到这个约束有什么痛苦,因为在承诺之初已经赋予婚姻一个强 烈的价值观念:女人属于丈夫。夫妻的关系既不平等,家庭也只是一个"职命"(institut ion)。
"而今天的女性,逐渐拥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兴趣,不愿意听命于外来的束缚。尤其 是愈出色的男性和愈出色的女性在一起,必须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个他人所不能取代的吸引力 ,这点内在的联结是非常重要的。我想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现代许多新男性、新女性的祖师 爷,已经在日前去世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和波芙娃的故事。
"萨特和波芙娃的关系是绝对开放的。他们可以各自去结交各种朋友。但是他们在知识 上的沟通与智慧的吸引,则没有人能够介入或取代,他们对智慧层次的要求如此强烈,而后 能够维持一个稳定的结合。婚姻的形式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当然,这是一个特殊的例 子。
"这就是我强调"理性的结果"的缘故。婚姻究竟不是一件出入自如的事。感情方面, 多少需要一些节制--啊,三毛已经在摇头了。"
"我开始的时候同意您的意见--以感情为主--但是,我分析自己的感情,这份付出 一定是有代价。这时在潜意识中感情已经包括了深刻的理智。我不太同意将感情和理智作一 个二分。以女孩子来说,把感情分析开,剩下理智--"三毛停了停接着说,"那么我的解 释是:那种理智是在检视对方的"条件"。它可能是个性是否相合?人品如何?是否门当户 对?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已经包含了这些,而后我自然地付出。
"以我的经验来说:婚姻并不是枷锁!爱本身是一种能力。像我们的母亲爱我们,她并 不自觉到是在尽一份责任。而我呢,是一个"比较"老派的新女性,我不太同意离婚。小小 的摩擦如果以离婚作后盾的话,往往造成更大的破坏。结婚时的承诺应该是感情,也是理智 的。结婚是一纸生命的合约,签下了,就要守信用。小小的摩擦,应该视而不见!拿我自己 来说:六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作了这个选择,就要做全部的付出,而 且没有退路,我不退!"一旦想到没有退路,我就只有一个观念:把它做得最好。
"也许我的婚姻环境和大台北不一样吧。这里的一切,我想可以称之为"红尘",许多 引诱,许多烦恼。过去,我也是红尘里的一分子,后来自己净化了一阵,去适应我的丈夫- -荷西。我发觉那样没有什么来台北后所听到的烦恼。虽然我所举的是一些外来的因素,但 是我仍然相信"境由心造"。"
沈君山点头紧接着说:"是的。您这种"没有退路"的态度是颇有古风的。但是我想你 刚才提到的环境问题也会很重要。态度是一回事,环境又是一回事。往往人们会感应到"红 尘"里的诱惑;那么,男女双方必须要加强彼此的和谐,调剂相互的感应。刚才您提到"条 件",我想也是必要的。我把它分成"智性的"、"感性的"、"体性的"三种。
"所谓"智性的",双方对知识、艺术或者文学,能否建立起一种沟通,这是夫妻互相 "净化"的一个关键,柴米油盐之外,双方要有这种intellectual的交往。
""感性的"问题:双方都能够互相付出,愿意互相接受,这也有天赋的不同,有的人 能付出得多,有些人则付出得少,如果有一个人能付出,能接纳,而对方比较理智,或比较 冷淡,那么--"
"那么我不去爱他!"三毛接道。
"的确,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第三,"体性的"(physical)方面的吸引力,我也认为 很重要。每个人对于这三者都有不同的要求和秉赋,所以人们会侧重、会选择。只要双方能 互相牵合,发自内心,便成就了好姻缘。我想我们两个人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着 重点不一致罢了。"
"对,"三毛恢复了低沉柔缓的语气,"我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方式,很少对自己作比较 明确的分析。因为分析得太清楚就没什么意思了--"
"对,思想太多的人行动就迟缓,也是这个道理。至少从今天的这个对话里,我们会发 现:不能勉强每个人,甚至自己对爱情或婚姻去抱持什么态度。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有 什么天赋的个性,再去寻找,这是自然!"
话题3欣赏的异性
"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 就是道德和勇气。"--三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需的。聪明的女 性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们开始提到各人所欣赏的异性,这里的争论就比较少了,不甚关乎婚姻、 爱情的严肃问题,沈君山侃侃而谈,表示了他对所接触过几位杰出女性的钦佩和欣赏。
"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体性三者当中,我个人以为智性的沟通毋宁是比较重要一 点。也许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 欣赏是必需的。聪明的女姓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那么三毛呢?
"问我欣赏什么样的男性。或许我能够罗列出很多条件,也几乎和沈先生所说的一致。 我看过一些外在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但是他们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令人失望了。所以我欣赏 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 气。我也曾经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他们都有一个缺点:对于幸福的追求,没有勇气一试 ,对于一件当仁不让、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不敢放手一试,往往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 并不欣赏;我倒欣赏那种能放开一切,试着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空白 !
"至于彼此的吸引力,这是条件以外的事。我遇见过许多朋友,他们"什么都对了"- -就像电脑里出来的人物,然而一相处,就又什么都不对了。有的人从小就对自己说:要找 个如何如何的丈夫。于是来了这样的一个人,然后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现了另一个人, 然后你会说:就是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就某种程度上 看,感情并不只是"培养"即成的吧?换句话说:我的欣赏和选择条件,也许正是无条件呢 !"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个出牌的手势,"但是还有一点补充。 或许我想应该先把欣赏和婚姻视做两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沟通问题,这是维持双方关系 的重要环节。对我来说,一个女子最大的魅力还是在她的人格或个性,而不只是道德。"他 扬眉一笑,"当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调和两性情绪的缓冲剂。"
"那么您所谓的美貌是外在的?形体的?"
"在两性初见时,美貌是最直接而惟一的吸引力,且会持续下去。但是我相信沈三白所 强调的那个"韵"字。人的年纪愈长,恐怕也就对这个"韵味"愈加讲究了。"
三毛一手支颐,浅皱蛾眉:"我的解释--外在美是内在美的镜子,那不止是五官的 匀称而已,我不愿意把内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细。在我的选择里,它们是一体的。"
沈君山接下去说道:"这Appeal并非指灵魂如何。我所说的美,包括从男性来看女性的 美。我把它归类为内在人格与外在相结合的美。"
话题逐渐从智性达到感性的Gao潮,两位都是文坛上的 轮老手,在文学成就上,三 毛小姐迷离动人的作品风靡了许多读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学家的笔触形成独特的风格;不同 的出发点,造就了作品中相异的风貌。此时他们开始讨论作品的风格问题。
话题4我的写作观
"我写作有三原则:信、达、趣。"信"是讲真话,"达"是文字要清晰,还有就是要 "趣味"。"--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
, 而我已飞过。"这是对我最好的解释。"--三毛
三毛说:"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着:谢谢!谢谢!)我比较喜欢看跟自己 风格不同的作品,记得沈先生曾提过宇宙黑洞的问题。当然,沈先生的文章不仅止于文学方 面,我想我不能做评论……"
沈君山说:"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谈谈自己写作的情形。您的作品拥有广大的读者群。 --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当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说:"我吗?我写的就是我。
"我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凭想像的,譬如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非常钦佩 他。我通常没有多余的时间看武侠小说,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创作上,他和我是完 全不同的。他写的东西都是无中生有,却又非常真实动人,形式上是武侠小说。
"我曾对金庸先生说:你岂止是写武侠小说呢?你写的包含了人类最大的,古往今来最 不能解决的,使人类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狱的一个字,也就是"情"字。
"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同,就这点来说,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写一个"情"字。 中国人不太讲这个字,因为讲起来总觉得有点露骨吧?
"我是一个"我执"比较重的写作者,要我不写自己而去写别人的话,没有办法。我的 五本书中,没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称的。有一次我试着写第三人称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 "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过头来,还是写"我"。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着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 出来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它总是跑 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 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 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触的时候,甚至自 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背影》。
"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们说: 他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沉淀"了下来,才 发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们要做很多的考证 ,很重视真实性。
"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 《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
"《每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 的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 。至于而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
"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 想像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像中的我相同,因为你 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 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 己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意见 。
"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他早期的作品,像 《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好;原 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着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十年还 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情。后期的小说, 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 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本身的价值贬低了。
三毛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看法有那 样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 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 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 ,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 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
"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会有这种 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更好,就 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为您写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所写的又是很" 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对您作品所补充的两句话。还有,我觉得中国小说里白先勇的《 台北人》最具有这两句诗的味道。"
三毛解释:"我过去的文章里"无可奈何"的情绪比较少,现在比较不同,所以一种对 于生命无可奈何的妥协比较多。看《背影》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不一样了,是由于 生活的痕迹所致,也有点悲凉。我多么愿意做过去的我,而不愿做现在的我。但是没有办法 ,也不愿加以掩饰(声音渐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气:"这是给人的一种冲击。您觉得--"
三毛声音低沉若寂:"比较苍凉一点吧,现在……"
三毛诉说完她的柔韧而又刚强的文学旅程,声音渐杳,此时无声胜有声。沈君山接下去 说道:
"我偶尔也写点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样脍炙人口。目前主要写的是政论性、科学性 或观念性的文章。
"我在国内写通俗科学性的文章,就常想:这篇文章写出来以后,普通读者是否能够接 受?于是我立了三个原则:信、达、趣。
""信"是讲真话,这一点对像我这样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人,比较容易做到,不会讲 错。"达"是文字表达要清晰。还有就是要有趣味,因为这些文章并不是给专家看的,而是 要吸引一般读者。话说回来,"沈教授绽开笑容说,"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实在很难和三毛 小姐的文章相竞争的。"
三毛微笑着继续听沈君山说:"至于政论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难写,因为它会影响很多 人。刚才说科学性的文章要信、达、趣。那么政论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
"事实上我所写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桥之类,因为属于自己的乐趣 ,自然水到渠成,轻松愉快。科学是本行,所以写这类文章也还好,只要把它清楚准确地表 现出来就可以了。至于政论,最耗时费力。大致上写一篇政论性文章,所花时间精力,可写 五篇科学性文章,或十篇棋桥类文章。
"每个人都有他应尽的责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学上都曾受过一点训练,在这种情形下, 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这是我对自己写这三类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细地听完沈君山的话,接着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 而且实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边,我要用一句话作为结束,印度 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句话对于那个叫做三毛 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因为你要说三毛是什么?她实在说不出来。我再重复一次: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声音:"这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
他们结束了这次生动的对话,虽然观点不一致,见解颇有别,然而由于两人都富有传奇 的色彩,有与众不同的经验和理想,这样的智慧撞击如星火浪花,即使没有轨痕翼迹,却袭 人历历,萦旋不去了。
三毛一生大事记
⊙本名陈平,浙江定海人,1943年3月26日(农历二月二十一日)生于四川重庆。
⊙幼年时期的三毛即显现出对书本的爱好,5岁半时就在看《红楼梦》。初中时几乎看 遍了市面上的世界名著。
⊙初二那年休学,由父母亲自悉心教导,在诗词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深厚的基础。并 先后跟随顾福生、邵幼轩两位画家习画。
⊙1964年,得到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特许,到该校哲学系当旁听生,课业成绩 优异。
⊙1967年再次休学,只身远赴西班牙。在3年之间,先后就读西班牙马德里大学、德国 哥德书院,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法学图书馆工作。对她的人生历练和语文进修有很大的助益。
⊙1970年回台湾,受张其昀先生之邀聘,在文大德文系、哲学系任教。后因未婚夫猝逝 ,她在哀痛之余,再次离台,又到西班牙,与苦恋她6年的荷西重逢。
⊙1973年,于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当地法院,与荷西公证结婚。
⊙在沙漠时期的生活,激发了她潜藏的写作才华,并受当时担任《联合报》主编的平鑫 涛先生的鼓励,作品源源不断,并且开始结集出书。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在1976年 5月出版。
⊙1979年9月30日,夫婿荷西因潜水意外事件丧生,三毛在父母扶持下,回到台湾。
⊙1981年,三毛决定结束流浪异国14年的生活,在台湾定居。
⊙同年11月,《联合报》特别赞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来后写成《万水千山走遍 》,并作环岛演讲。
⊙之后,三毛任教文化大学文艺组,教小说创作、散文习作两门课程,深受学生喜爱。
⊙1984年,因健康原因,辞卸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生活重心。
⊙1989年4月首次回大陆家乡,发现自己的作品,在大陆也拥有许多的读者。还专程拜 访以漫画《三毛流浪记》驰名的张乐平先生,一偿夙愿。
⊙1990年从事剧本写作,完成她第一部中文剧本,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滚滚红尘 》。
⊙1991年1月4日清晨去世,享年48岁。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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