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就连她自己有时也奇怪,自己一颗无所不容的心怎被红霞一个人填得满满的。
早在为闺女时,她便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敞宽心境。她是家里的长女,从记事起家里便每每为一日三餐而发愁,致使母亲生下最后两个孩子时再无力养活而送给他人。那时,只有十几岁的她对此比父母还要想得开。她眼看两个弟弟被别人抱走,不仅没有阻拦,还反过来劝慰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她对母亲说这是好事,两个弟弟是去享福的。
后来她跟邓吉昌第一次因逃避战乱离开自己双亲时,从容得连邓吉昌都有些吃惊:只把一些衣物和干粮给娘家送去,没因生离死别而大哭小叫,甚至连眼泪都没流一滴,如平常走趟娘家。在那些携儿带女无休止地迁移的日子里,路上随处都可以见到腐烂的尸体和面目狰狞的骷髅。这也没使她生活在恐惧中。
有一次,一家人就在离几具尸体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过夜,她还是如在家里一样,唱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催眠曲哄几个孩子入睡,然后怀里抱着最小的兆财沉沉睡去,好象外边的世界与她毫无关系。
进入荒原后,邓家经历了种种变故。入社时,家里十几亩红土地和白马大车连同兆富制造的那台磨面机一起归公,她爽快地点头答应;在饥荒来临后,她没有惊慌失措,咬牙苦捱着难耐的日子;兆喜、邓吉昌和兆富先后离去,邓家的担子事实上落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没有被压垮,顽强地挺了过来。
但是,她面对已近三十岁仍终身无靠的红霞,感觉再也无法承受这自责了。表面上看,她仍是原来那个自信而执拗的女人,包括大儿媳秋兰的弟弟妹妹、红霞、郑好学两个遗孤和虎子媳妇送过来的孩子飞云在内,她坚持为全家近二十口人每年都各做一双新鞋,添置一件新衣。这是一项艰辛的工作,但她固执地一定要亲手完成。无须用手去量每一个人的尺寸,因为所有家人的模样和衣服尺寸都装在她心里。
她的一双手干枯而粗糙,但每一条暴露出的青筋都充满力量。这一切将她一颗因为红霞而猫撕狗踩的心掩盖了,除了对丈夫的孤坟,她没向任何一个人吐露心声。她每月每日地掐算着红霞的年龄,感觉到了时间的飞速流逝。
红霞的体贴入微和善解人意,使她在刘氏心中的位置高出了自己每一个子孙。兆富死后,她既无嫁人之意也无回到父母身边的心思,这更加重了刘氏的自责和愧疚。
她时时上眼村里村外包括公社的小伙子,但与红霞放在一起掂量,没有一个能让她满意。“红霞的归宿不在乡下啊。”她终于这样想,但这个想法却让自己大吃一惊,不觉双眼噙泪。她太舍不得这个孩子了!“邓家前世没修下这个福份。”
矛盾的各种心思搅在一起使她心烦意乱。她暗下为姑娘一遍遍地祈祷,但当面却对此只字不提,她怕在姑娘的尴尬中自己本已脆弱如纸的心会一下子破碎。
四月的一个晚上,就在常三后妻死不久,她从来串门的赵氏口里得知,红霞好象在与小学教员王青山搞对象。这消息来得十分突然,她瞅准一个机会,将不久便小学毕业的孙子邓红旗叫到身边,想从他嘴里证实这个消息。
红旗自随母亲花进入蛤蟆湾子后,身体进入了迅猛的发育期。十三岁的人个子已几乎与兆富比肩,但身材单薄,一如刚进荒原时的兆富。面对刘氏,十三岁的红旗十分敬畏,坐下来静静地等待奶奶问话。此时,他似乎已将县城的家忘得一干二净了,把兆富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邓家人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刘氏却不知怎么问才好,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红旗,你们魏老师和王老师老呆在办公室吗?”红旗对奶奶的问话莫名其妙,当刘氏再问到你听见他们都说些什么话时,他准确无误地领会了奶奶的意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鼻孔里出现了来自红霞身上的阵阵清香。
刘氏的问话无意间拨动了红旗身上的一根敏感的神经。这天晚上,十三岁的少年睁着大大的眼睛陷入遐想,竟然一夜未睡。当他早晨背着书包赶到学校,再看男老师王青山时,浑身上下都感觉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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