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夫人用罗帕轻轻地拭去萤衣脸上的泪珠说:“傻丫头,哭什么?这是好事啊。”
萤衣不语,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一张小脸。这些年,夏夫人给的,全都是她残缺的母爱。
“萤衣啊,”夏夫人轻轻地说,“你可有中意的人?”
萤衣的脸上立刻又爬满了红晕。
夏夫人见状便说:“原本,我想帮你做主,说个人家的。尔后一想,还是应该听听你的想法。”
萤衣还是不语,良久,她抬起头来说:“这种事,夫人做主便是,萤衣听夫人的。”
“那好,我就大胆地帮你张罗人家去。”
见萤衣脸上有疑难之色,夏夫人突然轻浅一笑,说:“怕是萤衣早已有了心上人了罢?”
这一问,让萤衣更加慌了手脚,她连忙摆手说:“没,没有,萤衣已经说了,一切夫人做主便好……”
“那……我将你许给我家菡儿,你觉得妥当么?”夏夫人试探性地问。
“夫人……好会说笑……”萤衣很为难地说。
其实,这六年来,萤衣和夏伯菡的事,心思细腻的夏夫人怎会看不出来。她见萤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和女红,样样都会,不比那些个大家闺秀差。所以,她早就认定,萤衣就是自己的准儿媳了。至于门当户对这一说,她根本就不在乎,她觉得萤衣生得美貌,且聪慧过人,比起那些骄纵的大小姐们,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是玩笑,萤衣。”夏夫人郑重地握着她的手说,“你喜欢菡儿,菡儿也喜爱你。这些,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我才有意栽培你。如今,你出落得闭月羞花之貌,且聪慧过人,深得我喜爱。当我的儿媳,又有什么不妥?”
萤衣更是为难了,她嗫嚅着说:“萤衣命贱,岂敢高攀少爷……”
“萤衣,”夏夫人爱怜地说,“实不相瞒,我当初也是个穷家女……”
萤衣听了很是吃惊,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气质高贵的夫人,当初的出身也跟自己一样……
“你很惊讶吧?”夏夫人笑着说,“当时我也没有想过我往后的日子会是这样。所以,很多事情,变幻莫测,冥冥中自有定数。而对于你,我想我不会看错人的,你不用去想那些门第观念。一切我做主便是了,好么?”
萤衣的眼眶又红了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感激夫人,她给自己的这些,恐怕自己要用一辈子的孝心来还罢。
“我娘叫你出去,都说了些什么?”夏伯菡咬着草根躺在草地上问萤衣。
而萤衣,则坐在一棵桃树上不语。
正值初春,桃花开得正好。萤衣脸上的两片红晕就像两朵盛放的桃花。
而夏伯菡,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动不动就一脸委屈的小孩子了。他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有着英俊的面容。身着华服,举止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贵族的气息。
“萤衣,”夏伯菡仰着头问萤衣,“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
萤衣但笑不语,良久,她又说:“问我作甚?日后你便知晓了……”
“难道你以后不做我的伴读了?我听李嬷嬷说,你现在大了,我也大了,所以我不需要伴读了……就算要,也要找男的了……我不要男的,我就要萤衣。”他最近一直在为李嬷嬷的话苦恼……
萤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没想到夏伯菡虽然长大懂事了。但是,对儿女方面的事情,还是一窍不通。
“我呀,”萤衣看了一眼夏伯菡,忽然又笑了句,“我当然不能一辈子做你的书童了,我终究要嫁人的……”
“你要嫁人了!”夏伯菡很失望地说了句。
“夫人说了,女儿家的,都十二岁了,要先说好婆家的。待我大些了,就要嫁过去了。”萤衣还是挑衅地说。
“那你要嫁给谁……”夏伯菡喃喃地问。
“夫人说,由她做主呢。”
萤衣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夏伯菡已经扔下她跑远了……
任凭萤衣在他身后怎么叫喊,他也不听,只是一味地在草地上跑……
而夏夫人房里,夏伯菡扯着夏夫人的衣袖求道:“娘啊……你怎么可以让萤衣嫁人呢……”
夏夫人笑着对夏伯菡说:“菡儿啊,你怎么这般无知呢,女儿家的,不嫁人,难道要做老尼姑不成?”
“做老尼姑也比她嫁给别人好……”夏伯菡嘟囔着。
突然,他的眼前一亮,他兴奋地对夏夫人说:“不如,将她许给我罢,我们家的日子还算宽裕,不会委屈了萤衣的,你也别给她说别的婆家了,就嫁给我罢……”
夏夫人看着夏伯菡没有说话。
夏伯菡急了,他说:“娘,你一向来不都是很喜欢萤衣的么?让她做你的儿媳罢,她那么乖巧聪慧的……”
夏夫人还是不说话。
“娘,你说话啊,到底是答应不答应呢……”
夏夫人这才笑着说:“你是真心喜欢萤衣的?”
夏伯菡重重地点头。
“那,你日后可要对萤衣好些。”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夏伯菡欣喜若狂。
夏夫人轻轻地点头,随后又说:“我本来就是打算这样做的。”
夏伯菡过了一下才晃过神来,他搂着夏夫人说:“娘好坏,早就知道了,还这样骗我。”
夏夫人拿他没辙,只好说:“你快去陪陪萤衣罢,免得她日后看上别人了呢……”
夏伯菡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便马上出了房门,而夏夫人则一脸宠溺的笑。
桃花树下,有着一个着明黄|色丝帛长衫的少年和一个着桃色罗裙掩面含羞的少女。他们依偎在桃树下,那种甜蜜,比蜜蜂酿的花蜜还要来得甜。
“小坏蛋,”着长衫的夏伯菡轻轻地刮了一下萤衣的鼻子说,“明明知道我娘已经定下了我们的事,还欺瞒我,让我干着急……”
“那我也并不知情的么……”萤衣娇嗔地偎在夏伯菡的怀里撒娇着说。
“还敢扯谎……看不怎么惩罚你……”说完,夏伯菡就伸手要挠萤衣的胳肢窝,萤衣急忙求饶。但是夏伯菡还是不肯饶过萤衣,萤衣笑得花枝乱颤。
桃树也仿若笑开了花,成片的桃花簌簌地落下来……
清风相伴,落花纷纷。这样唯美的画面,被一阵响亮而又冗长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两个正在嬉戏的人儿立即分开了,放眼望去,是李嬷嬷在一株白海棠旁正用看不惯的眼神审视着他们俩。红晕立刻爬上了萤衣的脸颊,萤衣只觉得自己的脸一阵一阵地灼热,身子也是一阵冷一阵热的。
这回被李嬷嬷瞅见了,指不定她又要上老爷那儿说自己什么闲话了……萤衣紧咬着嘴唇想着。
而夏伯菡则用极其不愿搭理的冷淡语气对李嬷嬷说:“有什么事情,怎么躲在花树后也不吱一声……弄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自从李嬷嬷总是在夏老爷面前说萤衣的坏话之后,夏伯菡就开始极其厌恶这个爱乱嚼舌根的老婆子。而李嬷嬷,则认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萤衣,于是,她对萤衣说百般地厌恶……
李嬷嬷嘲笑了句:“少爷现在毕竟是大了,跟我这样的老婆子说话,也早就不带一句称呼了……一句称呼本来也没什么,毕竟您是少爷,我只是个婆子……可是,好歹我也喂了你几个月的奶,连老爷,都说我跟那下人是不能比的,怎么到了少爷的嘴里,我就成了那种最下等下贱的人了?连个称呼也不给?”
“李嬷嬷,”夏伯菡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说,“有什么事就快说,若没事的话,就赶快离开这里。成天躲在别处监视我,你是何居心?”
“哟,”李嬷嬷还是不改嘲讽的语气,“少爷是怕我妨碍你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李嬷嬷!”夏伯菡对着她怒吼一句,“好歹我还叫你声嬷嬷,若不是念你给我吃过几天奶,我早就将你赶出夏府了!如今,你说起话来越是没有分寸了!什么叫见不得人的事!”
“哎哟喂,我的祖宗啊,”李嬷嬷捶胸顿足地说,“如今你真真是大了,竟然要将我逐出夏府……我自十一岁就进了夏府,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尽心尽力的。而今嫌我老了不中用了,就想把我当抹布一样扔掉……老天爷哟,这是个什么世道啊……我一心一意服侍的主子,如今为了个不知耻的小娼妇,竟要我去死哟……”
“李嬷嬷……你太过分了!”在一旁的萤衣再也受不了李嬷嬷的倚老卖老。
“什么不知耻的小娼妇!”夏伯菡愤怒地说,“我明着告诉你吧,我娘已经做主将萤衣许给我了。以后,她就是你的主子,你竟敢骂自己的主子!胆子说越来越大了啊!”
“什么……”李嬷嬷不敢相信地问了句,随后,她又极其讽刺地说,“许婚的事情恐怕是错不了,怕只怕……说做妾罢。自古以来,妾是什么?被别人立在头上做人的女人,她连个丫鬟都不如!”
“你……”夏伯菡气得脸面通红,可是他也不能拿她怎么办,倘若生气煽她一耳刮子,指不定她要去夏老爷面前说些什么鬼话,怕是最后害惨了萤衣……
正当这时,一个着碧绿小钗裙的丫鬟匆匆赶来说:“李嬷嬷原来在这儿呢,老爷让您传话给少爷来的,久久不见少爷过去。现今倒好,人齐齐的都在这里,还害得我白白跑一趟。”
“你个丫头作死!瞎嚷嚷什么,你以为我想杵在这儿啊。是你的好少爷,说是要逐了我去哟……我连死的心都有了……”说完,她便掩面假哭起来。
夏伯菡听她这样说,便开始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了,这样,让李嬷嬷又有理由说萤衣的不是了……但是,他现在又不好开口说些什么,就只好问先前的那个丫鬟他爹找他何事……
“什么事我不清楚,老爷只管让我叫你呢!”
“哦,知道了,这就去。”
(伍)
夏老爷升官了,全家准备迁往洛阳,上次夏老爷叫李嬷嬷去找夏伯菡就是为了这件事……夏府上下,除了萤衣,没有一个人是不开心的。
因为夏老爷带上了所有家眷,家丁,家当,独独不带上萤衣……
萤衣急了,她哭着跪在地上求着夏老爷说:“老爷……萤衣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打骂我……请您也一并带上我罢……”
“哼……”夏老爷冷哼一声,“你这个狐媚子,带你去洛阳,好让你继续勾引我的伯菡,最后毁了他么?”
“老爷,不是这样的……你怎可轻信那些谣言?萤衣自六岁进府,对夏府是尽心尽力的……老爷也是看在眼里的……”
“那你跟少爷在后山上做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讲!”在夏老爷身后的李嬷嬷用手指着萤衣盛气凌人地说。
“李嬷嬷!”萤衣怒瞪着李嬷嬷说,“你休要再含血喷人!就是你,平日里在老爷面前说些我的闲言碎语,才让老爷如今这般地看轻了我……”说完,萤衣已经泣不成声。
“哎哟哟,”李嬷嬷看向老爷说,“老爷你瞧瞧这小蹄子的轻狂样……那日我见她在后山勾引少爷,便说了她几句。想不到她竟然唆使少爷赶我出府……我们的少爷啊,如今大了,又受这狐媚子的勾引,所以还真真说是要赶我走了……”李嬷嬷假装用罗帕拭泪,一副极其委屈的模样。萤衣看了十分厌恶,但是,在夏老爷面前,就算她费尽唇舌,她也赢不过李嬷嬷……
“哼,”夏老爷怒哼一声,随后又对李嬷嬷说,“你放心,你服侍了我们夏府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我岂会听信伯菡的胡闹之言,这是我会替你做主。”
“谢老爷,谢老爷。”李嬷嬷连声道谢,随后又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望着萤衣说,“其实,赶我出夏府,我也认了。只是,我不放心少爷继续被这狐媚子魅惑罢了……”
“我也不会纵容这小蹄子继续蛊惑我家伯菡的!”夏老爷瞪着萤衣说。
萤衣也不再作任何辩解,因为她心里明白,自己就是在夏老爷面前说上一百句,他也未必听进去一句……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夏夫人和夏伯菡急匆匆地赶来了。
“爹!”夏伯菡还未进大厅的门槛就大声地叫着夏老爷,语气中带有一丝愤怒。
“伯菡,”夏老爷对夏伯菡严肃地说,“怎可这么冒冒失失的!”
“爹你好糊涂呀!”夏伯菡着急地对夏老爷说,一面又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萤衣,“娘已经将萤衣许给我了!她就是您以后的儿媳啊,我们此番迁往洛阳,您怎么独独将她落下?”
“是啊老爷,”夏夫人上前对夏老爷说,“萤衣这孩子生性聪颖,又生得乖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刺绣样样都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差。您又何必听信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乱嚼舌根!”说完她将脸转向一旁的李嬷嬷,李嬷嬷立刻缩起了身子。
“夫人呐,”夏老爷对她说,“是你看错人了,这个小蹄子,整日不安好心,蛊惑我们伯菡。如果真如你所说,以后将她许给伯菡,那么伯菡就毁了!”
“老爷你!”夏夫人气得脸有点发红说,“终究,你还是嫌弃出生卑微的人呐……”
“夫人,我不是……”
正当这种局面僵持住的时候,大厅门外来了三个人。
中间的那个小厮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的,被旁边的两个小厮押了上来。
“出什么事了!”夏老爷还是一脸严肃。
“回老爷,”其中一个小厮说,“府上出家贼了。”说完他将一块玲珑剔透的白玉呈给了夏老爷。
夏老爷一看,对着那个被捆的小厮说:“畜生!我夏府一向待你不薄,你爹死了,我还安排厚葬。想不到你这个被狗吃了心的白眼狼,竟然打起我们夏府的主意来了!”
“老爷冤枉啊,”那个小厮迭声叫冤,随后他的目光定在萤衣的身上说,“是她!是她跟小的相好了之后,送给我的……”
“你胡说!”萤衣流着泪说,“我进夏府这些年,跟你说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又怎么会跟你相好,又送你玉佩!”
而一旁的夏伯菡早已脸色煞白,那玉佩,是他赠予萤衣的。萤衣后来说不小心弄丢了,但如今,却在这个猥琐的小厮身上搜到了……
“萤衣……”夏伯菡怔怔地对萤衣说,“你不是说……玉佩丢了么?”
“伯菡……你相信我,是真的丢了……我也不知道这玉佩,怎么会在这个人手里……”萤衣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我手里?”那个小厮对萤衣说道,“那日我们好了之后,你说将玉佩送给我作定情之物的,难道你都忘了?”
“伯菡,他乱说的!我根本就没有跟他相好过,更别说是送玉佩了。肯定是他捡到了,如今又来污蔑我!”
夏老爷见这样,就更加轻视萤衣了:“你这个小贱货,平日里勾引伯菡不算,还在暗地里勾三搭四的。还好我早就识破你这副丑陋的嘴脸,没让你继续祸害伯菡!”
萤衣百口莫辩,她还能说什么?
夏伯菡如同失了魂般的,怔怔地站在一旁。
“萤衣,我并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证物俱在,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夏夫人无力地说。
“夫人……”萤衣含泪。
“算了……”夏夫人摆摆衣袖便走了。
而夏伯菡,却大喊着跑出了厅堂……
那一日,是萤衣过得最艰辛,最绝望的一日。
夏老爷的凌厉,李嬷嬷的嘲笑,那个不知名家丁的指控……
她很累,被这些缠绕住,她透不过气来……
后来,她被赶出了夏府。
而夏府一群人,则浩浩荡荡地搬往洛阳。夏伯菡,他对自己失望了么,他去洛阳的最后一天,都不曾来看过自己……
之后的萤衣,过着日日被人嘲讽的生活。
什么“荡妇,贱女”……人人都这么骂她,从未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澄清。
就连她的父亲,也经常打骂她。
直到江千易的出现,让萤衣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她长久以来失去光泽的眸子,又重新有了光亮……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