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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花落燕云梦3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花落燕云

我睁开眼睛,四周白茫茫一片。

除了寒冰,还是寒冰,这里是一座天然形成的大冰窟。

我试图伸展四肢,麻木僵硬的感觉消失后,我用手支撑着冰壁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光亮来处。

大冰窟的洞口被一大块寒冰封冻住,晶莹剔透的冰将外界的光芒传递进洞来,耳边隐约可辨呼啸的风雪声。

又是一场大雪崩到来了。

雪崩的声音如同雷霆怒吼,冰雪破裂声、无数个巨大雪球滚落的轰鸣声贯穿着我的耳膜,我下意识向大冰窟内后退了几步。

洞口处的冰壁光可鉴人,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身上依然是明代的古装服饰,一袭青翠如杨柳­色­的短衫长裙,乌黑的长发一部分挽成发髻,一部分扎系成两缕垂落胸前,那丝带同样是柳枝的颜­色­。

这个明代少女,年纪绝不会超过十八岁,她就像春天里的一株­嫩­柳,全身充溢着鲜活灵动的感觉。

我好奇凑近了冰壁,仔细观察她的脸,微有震惊。

这震惊,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她的脸正是林希的真正容貌,或者说,是青青的真容。

在朱棣的笔下,青青只是一幅凝固的美人图,远远不及真人妩媚纯真,林希从来没有穿过古装,我也从来不曾想像过自己脱下衬衣短裙牛仔裤换上古装后,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冰壁上的古装少女,五官同样娇美,她虽然不及唐蕊和权元妍那般绝­色­倾城,眉目之间却另有一种动人的韵致,真实、自然、纯净,让人从心底觉得无比亲切。

杨柳青­色­的衫裙,与我一模一样的容貌,朱棣笔下的画像,雪崩,冰窟。

这些关键词让我开始不断猜想。

难道这个青衣少女就是洪武十八年那场塞外雪崩中被冰雪掩埋的青青?

难道因为冰雪的温度极低,她的身体被真空冰雪冰冻起来,所以能够一直完好无缺地保存着?

难道我梦境中的再次穿越,附身到了青青的身上?

现在又是何年何月?是否是我所期盼的永乐六年?

雪崩之声渐渐停歇。

一缕熟悉的箫声自洞外传来,悠扬、清越、缠绵,还带着无穷无尽的悲伤与苍凉落寞。

再往下听,可以听出他所吹奏的是《沧海一声笑》,他的箫声与原曲并不完全吻合,似乎是根据记忆寻觅曲调而创作出的翻版,惟有一人,才会吹奏出如此熟悉的曲调。

我扑到冰壁前,隔着巨大的冰石,竭尽全力呼喊:“棣棣!棣棣!”

我的喊声虽然大,更多的是在冰窟中形成一波波声浪的回响,能够传到冰窟外的部分,一定极细极小。

朱棣似乎就在冰窟外不远之处,而他却很可能听不见我的叫喊声。

我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我万般无奈之时,冰窟外传来一阵鼎沸人声,似乎有大群人向冰窟聚集过来。

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影在冰窟外不停晃动,过了不久,我突然发觉洞口的寒冰开始融化成水滴,向冰窟内缓缓蜿蜒流动,我退后几步,站立在冰窟内地势稍高的地方,观望着洞口处的变化。

过了半个时辰之久,一阵轰响过后,眼前豁然开朗。

我惊疑不定抬起头,看向洞口聚集之人,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立即喊出他的名字:“江保!”

打开冰窟的是一队皇宫侍卫和内侍,为首之人正是燕王宫的内侍江保。他们见我说话,仿佛见到了神鬼一般,一个个惊愕得面无人­色­,一名小内侍吓得几乎哭出来,转身欲逃,说道:“江公公,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逃吧!”

一名皇宫侍卫胆大,将腰间佩剑拔出刀鞘,怒喝道:“何方妖孽,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形!”

江保强自镇定了一下,以手拦住他们,颤抖着声音问道:“青青姐姐,是你吗?你是人还是……”

我对着冰壁轻轻呵了一口气,让他们看见我呼吸之间凝聚的白­色­雾气,微笑道:“江保,我当然是人啊!”

江保眼中乍然闪现泪光,不但不退后,反而冲向前来抓着我的手道:“姐姐,原来你没有死!”

虽然他是宫中太监,并不是真正的男人,我还是被他突然而来的亲近吓了一跳,说道:“江保,我是青青,你不要这样……”

江保触摸到我温热的手腕,更加确信我不是神异,擦­干­眼泪向那些小内侍道:“快去禀报皇上,我家青青姐姐没有死,只是在冰窟内昏睡了几十年,如今醒过来了!”

我听他说“我家青青姐姐”,心头萦绕着迷惑,难道青青本应该姓江?难道她和江保是亲生姐弟?

他见我犹豫,说道:“姐姐难道忘了,我们起初都是江侍郎家的奴仆婢女,后来才选进皇宫的,你跟着皇后娘娘,我跟着燕王殿下,当初若不是遇到那场劫难,姐姐早就在燕王宫内做贵人了!”

我终于明白了青青的身世,原来她曾经是江绮怀家中的丫鬟,江保是她的亲弟弟。

江保拉着我左看右看,带着掩藏不住的欢喜,说道:“王爷七年前在金陵登基,已是当今皇上了,贤妃娘娘薨逝大半年,皇上如今身边并没有得意的美人相伴,奴才看着担心……姐姐回来得正是时候!”

我疑惑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江保答道:“永乐六年,昨天刚过了冬至节。”

永乐六年,我果然来到了永乐六年,顾翌凡的戒指终于将我顺利送到了朱棣身边。

我抬头的一刹那,冰窟洞口出现了一个手执玉箫的紫衣男子身影,那俊逸的剑眉、幽深的紫眸、挺拔的身姿、孤傲的表情,正是我心念中不可磨灭的燕王朱棣。

我疾步冲向他时,那冰窟地面光滑,奔跑之际跌了一下,却并没有摔倒在冰面上,而是落在他的怀中。

他扶住我,僵着声音问:“你是……青儿?”

我仰头注视着他的脸,他的面容较之半年前清瘦了许多,我试着伸出颤抖的双手搂紧他的颈项,说道:“棣棣,我不是青青!是我,是蕊蕊回来了!”

他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怔怔看向我的面容,紫眸中泪光闪烁,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惟恐他不相信,又说道:“饮马河畔,美蕊花开,棣棣,你还记得吗?我送你的小竹马,还有那朵钻石花儿,你记得吗……”

他狂呼一声,眼泪滴落在我面颊上,低声道:“我的蕊蕊、我的小仙女回来了!除了你,绝不会有人敢这样称呼我!天可怜见,你终于借着青青的影子回来了!”

我亲着他的脸,泪水和他的泪水交汇在一起,说道:“我不是小仙女,只是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所以我们能够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紧紧抱着我道:“你是小仙女也好,是小妖­精­也好,我只求你不要再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这半年我虽然活着,与死了其实没有任何分别……”

我摇头道:“不会了,我回到了顾翌凡身边,是他让我回来和你在一起的,因为你就是前世的他……我这次回来,一定陪伴你走完剩下的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紫眸中闪烁出激动的神采,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道:“朱棣对天发誓,与林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是我和他爱情的誓约。

花落燕云梦是一场前世今生的梦,无论沉醉梦中还是梦醒时分,无论生老病死、时空变幻,我们的缘分永远不会终结。

直到山峰无棱、江水为竭。

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先在此奉上花落的大结局,HAPPY ENDING~~~

中间缺掉的部分内容还是只能请大家耐心等待了,百合与原书商的合约6月已经到期,做完善后事宜一定会第一时间将全文发表

(其中的55-60章没有,据说为了防止盗版,将永远不会在网上发布,55555,伤心啊!缺少的大概内容好象有蕊蕊曾经被一漠北王给虏走,后来被朱棣给救回来了,可是回来之后就身体不好,大概是肺生病了,后来死了之后穿越回到现代,又放心不下朱棣,通过戒指又穿越回明朝,通过青青的身体又复生了。大概就是这样)。

燕王番外 (第一部)

(一)风雪夜归人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眷恋你化身的蝶。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

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摘自周杰伦《发如雪》曲词

下雪的夜晚,皇城内一片寂静无声。

雪飘飘落落悄然而至,我独自骑着马踏雪而归,十七弟从大宁带来的美酒甘醇无比,殿前笑颜如花的一名小歌女,竟然有几份像她。

人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醉,蒙蒙胧胧中,我依稀望见了燕王府门外的几盏大红灯笼,高高的红墙下堆积着雪,那是我的家。

我暗自苦笑,它真是我的家吗?还是一座宅院而已?

凄寂的晚秋,北海的小径上铺满了枯萎的落叶,那个飘落着小雨的午后,父皇命人快马加急下诏书到北平。

“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 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攘外安内,非汝其谁!”

是赞赏,还是讽刺?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化为叶落无声。

破碎的脚步踏上了失落的梦想,我死而复生的梦想,只是有些不明白,上天为何要给我重新点燃梦想的机会?是垂顾,还是捉弄?

带着一丝冷笑,我叩响了王府的门。

开门的太监伸出半个脑袋,惶恐地在积雪的地上跪倒:“王爷,奴才不知是您,门开得迟了,请王爷恕罪!”

其实他开门并不迟,几乎就在我触及到门环的瞬间,门就已经开了,他们都怕我。

叱咤风云,纵横漠北的燕王啊,谁不畏惧?每次征战归来,我的身上都布满了鲜血和灰尘,那些挥剑砍下强悍的敌军头颅的时刻,让我觉得无比开心,我渐渐爱上了这种残酷的美好感觉。

但是,只有洗去那些残忍的见证,我才会觉得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架战争的机器和一个杀人的魔鬼。所以我不出征的时候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没有奴才敢弄脏我的衣服,一点点的水迹都不可以。

明月山庄的那一次,确实是例外。

想起那件事,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纷纷飘落的白雪,转瞬就会化为水滴。

小径似乎没有尽头,我独自在雪中走了很久很久,宝云阁才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段关于爱情的憧憬。

那是一段关于真心的梦想。

我在北平八年,没遇上过这么冷的严冬,也从没有这样牵挂过一个人。

她的嗔、笑、喜、怒,都丝丝铭刻在我的心里。

燕北与金陵的千里之遥是天涯,咫尺同样是天涯。

宇宙一片苍茫,我听见了雪坠落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宁静的心在白雪上跳动的声音。

我已经走过了太长的路,我累了,我不再年轻。

我喜欢细腰长腿的美女,我更喜欢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的五官和身材,没有一处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那猫一样的脾气更让我迷恋,轻轻的噘嘴,顽皮的眨眼,如果换作别的女人,我只会觉得矫情与做作,可她不会,那甜美可人的模样和聪灵慧黠的笑容,总是牵动着我的心弦。

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过这样牵挂眷恋的感觉。

我容忍着她的所有缺点,只因为我知道,是她让我的心灵不再­干­涸与枯竭,我渴望走进她的心。

婉蜒而漫长的小径终于近了宝云阁,阁中竟有灯光?

我止步抬头,皱了皱眉,是谁如此大胆?

一声轻响,楼阁的轩窗被人伸手推开。

梦想变得真实,天涯原来也可以变成咫尺。

楼阁上的是人,还是紫衣的仙子?柔顺披散的乌黑秀发如云扎成一束,淡紫的发带挽成蝴蝶结,浅浅淡淡的纱衣上绣着大朵的紫丁香。

她桃花般的面颊荡漾起笑涡,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带着惊奇和期盼,向小径投­射­下来。

我摇了一下头,是喝醉了的幻觉?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个身影片刻。

直到她温暖的软软身体扑过来,搂着我叫:“朱棣!”我才顿悟那从天而降的紫­色­幻影是真实。

我拉紧她的小手,冰凉的感觉让我的心疼了一下。

呼吸着她柔若凝脂的颈项间迷醉的幽香,我猛然伸手搂住她纤细的柳腰,数月不见,她的腰身又清减了几分。

怎么会是你?

头似乎有些痛,我不断呢喃着她的小名:“蕊蕊,真的是你吗?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她沉浸在我温暖的臂弯中,轻轻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甜美的微笑:“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

我们一起听到了夜空中呼啸的风声,雪滑入深夜,就像我没有实现过那个梦,消逝无踪,就像我当初的对她那个许诺。

我要她成为高台之上,一笑倾城的贵人,受天下万民景仰。

我却只能从流失的岁月中拾起自己这颗破碎的心:“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

我看见了她眼中晶莹的泪珠,她就象一枝凝露的紫丁香。

她柔柔的声音如同甘泉一字字流过我­干­涸的心田。

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

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

当皇帝有什么好?

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

雪不再停留,被风卷起,缠绕着王府中­干­枯的树木,黑­色­的树枝美丽优雅地伸向夜空中的无极。

寒冷的风证明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欲望,我默默无语。

是的,你说得都没错,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心。

对你的承诺我怎能轻易放弃?

更何况,朱棣本就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

温暖的宝云阁蝉蜕着彻骨的冰凉,我释然微笑着审视她为我担心焦急的神情,将她拥抱在怀中,也拥抱着我触手可及的幸福。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独自哭?我不要你哭,我愿意用我的血换回你的眼泪。

我会更有信心去实现对你的承诺。

江山美人,我都要。

(二)月冷霜花坠

窗外北风呼啸,耳边传来四更鼓敲击的声响。

芙蓉帐暖,怀中的人儿好梦正酣,借着宝云阁彻夜不灭的紫水晶灯,我忍不住又一次偷偷看向她,梦中的她眼睑轻轻合拢,长而弯翘的睫毛仿佛两片微颤的贝扇,不象平时那样调皮,俏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神情娇憨温柔,别有一种动人情韵。

我俯首在她枕畔,呼吸着她身上散发的淡雅芬芳气息,手指轻轻拨开垂落在她颊边的几缕发丝,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

这举动似乎惊扰了她的好梦,她柳眉微蹙,香滑柔软的身体在我怀中轻移,发出低低的梦呓:“不要……”

她娇声细语的咕哝轻易挑起了我长久压抑的欲望,我圈住她的细腰,将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蜜意尽数化为温柔的拥抱和亲吻。

温存片刻后,我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披衣下床,走到宝云阁内间门口处,压低声音对外说:“给我准备朝服,我要进宫见父皇。”

外间侍立的小内侍答应着,我回头看了一眼,低垂的锦帐遮掩着她的睡容,向外间走出一步,说道:“就在外间替我更衣吧,郡主这几天累了,别吵醒了她。”

几名小内侍手脚利索帮我穿好朝服,我洗漱整理完毕出了宝云阁,策马驰向皇宫。

我走近父皇寝宫容华殿,见殿外站立着一个人,头戴金冠、身着华服,华服的­色­泽是明黄的,描金刺绣着龙的图腾,正是我的亲侄子、如今的皇太孙朱允炆。

他看见我,犹豫了片刻,走近我恭声道:“四叔早安。”

我表情冷漠,淡然以对,说道:“早。难得你这样孝顺,比我更早。”

他站在我身旁,说道:“侄儿应该孝顺皇爷爷,也应该孝顺诸位叔叔。”

我心中冷笑。

一名内侍匆匆而出,宣道:“皇上有旨,今日早朝免,诸位殿下进殿问安后,就请各自回去。”

我心中有事,迈步走向容华殿,朱允炆不敢怠慢,紧随在我身旁。

我们站立在父皇的卧榻前,正要请安行礼,父皇突然说:“棣儿,允炆是太孙,你怎能站在他的右边?家礼和国礼,哪一个更重要?”

父皇在提醒我、警告我,不准逾越祖制,要时刻牢记朱允炆是君、我是臣,我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即使我是他的亲叔叔,我们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叔侄”。

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袭击着我的胸口,让我恨不得奔出这宫殿皇城,回到漠北草原上自由自在奔驰,永远不再回金陵,永远不再见他们。

但是,我不能。

为了我心爱的人,我必须忍。

我低声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一时疏忽了”,退到朱允炆的左侧站定后,对朱允炆说:“臣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炆似乎很惊讶,他的目光中带着质疑,答道:“年节将至,四叔远道而来,不必时刻拘礼。”

我立刻道:“臣谢太孙殿下。”

父皇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朱允炆行礼后退出容华殿,我见父皇心情舒悦,乘机跪地禀道:“儿臣有一事,恳请父皇恩准。”

我平静说出我的来意。

父皇的咆哮声立刻震动了整个荣华殿:“这……成何体统!朕授予她皇家玉牒,赐了朱姓,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你行事一向沉稳得体,可曾想过后果?”

我长跪不起,语气坚决,低头道:“儿臣十八岁起镇守燕北,不敢居功请求父皇封赏,也不敢奢望高位。只求父皇将唐蕊赐给儿臣,其他的事情……儿臣决不计较,也不在乎,一定尽此生之力,誓死守护大明边疆!”

朝中有我的耳目,我知道父皇册立太子时犹豫彷徨过,虽然结果是我远离了那张龙椅,但是父皇那一刻的犹豫彷徨,充分说明我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我是他的亲生骨­肉­,也是他过去和将来必须倚重的儿子。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中的苍凉与落寞。

父皇眼中闪现了久违的愧疚和慈爱。

他注视着我,缓缓说:“棣儿,太子之位我只能给允炆,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朕都可以补偿你……如果你真心想娶永嘉郡主,朕就废除她的郡主名份,封她为燕王侧妃,晋贵妃之位。”

听到这句话,我心头漫溢着幸福的感觉。

燕王宫内很快会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唐贵妃,虽然她不是我的正妃,但她有这御赐的“贵妃”头衔,地位不会低于妙云,我还会给她更多的宠爱,让她能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的珍贵。

我的蕊蕊从此可以光明正大站在我的身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拥有江山和美人是一种奢望,有了她的陪伴,我依然是漠北之王,回到辽阔无涯的燕北,我们可以逍遥自在生活在一起。

我重重叩首谢恩,说道:“儿臣叩谢父皇!”

父皇接着说:“永嘉郡主是你皇嫂的女儿,于情于理,你都该去东宫知会她一声。”

我一直很尊重常妃这个长嫂,她在皇宫中对蕊蕊的庇护关怀,更让我感激不已,我出了容华殿,一刻都没有耽搁,向东宫而去。

常妃的回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轻叹道:“原来如此,我早猜到几分了,蕊儿喜欢的人果然是你……仰慕她的人不少,我替她白­操­一场心了。我们都没有资格替蕊儿作决定,如果她愿意嫁给你,你就娶了她吧!”

我说道:“只要皇嫂没有异议,蕊蕊一定愿意。”

常妃看看我,意味深长道:“四弟,蕊儿不是普通女子,你难道不了解她吗?”

我笑而不答,因为我相信她对我的感情。

我的蕊蕊若不爱我,怎么会在皇宫内冒险对我吐露心迹、赠我亲手编织的小竹马?她若不爱我,怎么会在风雪之夜独立宝云阁上,痴痴盼望我归来?她既然和我真心相爱,一切就该顺理成章才是。

我回到荣华殿向父皇复旨,恰巧碰到数名朝臣为蒙古边防之事上柬本,父皇询问燕北情形,耽搁了整整半日,回到燕王府的时候将近午时。

一名小内侍迎上前来,替我取下肩上的貂裘披风,说道:“王爷可曾用过午膳吗?郡主还在宝云阁中等候着王爷。”

我快步走向宝云阁,心中泛起温暖和甜意,走过宝云阁纜­乳­芟乱慌畔财的大红灯笼,我隐约听见妙云说话的声音,脚步不停,走上阶梯。

她站在玫瑰红的织锦垂地纱帘前,柳眉紧蹙,神情忧郁不安,仿佛心事重重。

妙云眼尖,看到我进阁来,问道:“王爷回来了,和父皇谈得如何了?父皇打算如何对待妹妹?”

我压抑着心中的巨大喜悦,淡然说道:“父皇说此事须得问过皇嫂,皇嫂起初不肯放人,说已为她择好了夫婿。”

她立刻抬头向我看过来,我留心注视着她的表情,接着说:“皇嫂说,让蕊蕊自己抉择,若是愿意嫁与我为妾,即刻送她出宫;若是不愿,就请父皇将她赐婚另适别人。”

妙云悄悄走出门外,我嘴角挂上浅淡的微笑,等待她投入我的怀抱。

我等了很久很久,这期待的一刻始终没有来临,心开始不断下沉,听见她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嫁给你”的时候,我脑海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竟然轻易放弃了我努力争取来的幸福!

这代表着一个我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她心里根本没有我,她最爱的人依然是顾翌凡,那个先我一步占据她心田的男人。而且,宫中有人暗中告诉我,我远在漠北,朱允炆和李景隆与她来往密切,其中情由不得而知。

我看着她,默默无语。

蕊蕊,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辜负过我的心意,朱棣是这样爱你,而你,却毫不珍惜我的感情,也不相信我对你的忠诚。

妙云和湖衣是我的家人,如果我因为你休弃她们,世人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你?我的蕊蕊,本不该是这样自私霸道刁蛮任­性­的人。

彼此伤害的话一说出口,再也无法收回。

她眼中晶莹的泪光让我的心一阵阵发疼,我很想冲过去拥住她,向她道歉,但是我没有挪动脚步,看向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

她恨恨看着我,说:“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这样的女子,看来我和你之间种种都是错误,更加没必要在一起了!”

胸口传来一阵痛楚,那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痛,比我在战场上所受的伤还要痛一百倍,错误,原来朱棣在你心目中,只是一个“错误”!

我不再犹豫,向宝云阁外走去。

那天夜晚,我喝醉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一轮孤月,飘扬的飞雪,狂笑道:“好景致!想那东宫的月­色­一定比这里更好!”

妙云站在我身后,替我披上貂裘,轻声道:“王爷!何苦如此?王爷和妹妹明明都有苦衷,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我凝视坠落的霜花,冷冷道:“解释什么?东宫气势正盛,她愿意做太子妃、做国公夫人、做郡主,都随她去吧!”

妙云压低声音,耐心说道:“臣妾心目中的王爷,是敢爱敢恨的英雄,不是暗自伤怀的懦弱之人。王爷如果真的不想她,何必在这里喝闷酒?既然不能忘,何不将她寻回来?臣妾听说她今天并没有回东宫,皇嫂暗中派人送她离开金陵了……”

我的倨傲和冷漠霎时全然崩溃,手中的玉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若没有委屈,不会远遁天涯,茫茫大雪中,不会有任何人看见她的泪水和凄凉。

我抬头仰望天边冷月。

无论海角天涯,上下古今,朱棣对月盟誓,必定会找到你。燕王妃番外(第一部)

那一年,我十六岁。

迷蒙细雨中,我经过胜棋楼,皇上和父亲正在楼中对弈。

依稀可见楼上的御赐对联那遒劲潇洒的大字“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这是皇上赐给徐氏家族的荣耀,也是父亲地位的象征。

皇上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问:“你就是人称‘女诸生’的徐达长女吧?”

我拜倒在地,轻轻答道:“启禀皇上,民女不过读过几本《女则》,认识几个字而已,浮华之名,想是外人谬传。”

他抚须微笑,对父亲说:“有女如此,怎能没有佳婿?朕的棣儿今年十七岁,气质不凡,朕想替他求娶令千金,徐爱卿可愿意?”

父亲急忙离桌伏地跪拜,说道:“臣谢皇上隆恩!只是燕王殿下肖似皇上,仪表堂堂、文武全才,臣恐小女妙云资质鄙陋……”

他拈起一子,说道:“朕闻古代君臣相契,率为婚姻,佳儿佳­妇­,足以慰心,爱卿不必推辞了!”

鼓乐喧天,我身着皇妃的凤冠霞帔,一乘凤舆将我送入皇城内的燕王府。

我头遮大红锦帕,纹丝不动端坐在寝床边缘,虽然我渴望掀开红巾的一角,看看我未来的家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依然没有动弹。

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父亲经常因此夸赞我,告诫弟弟妹妹们向我学习。

我是长姊,也是他们的模范和榜样,一直都是。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肩膀和脊背有些麻木,一只玉如意轻轻伸过来,挑开了我眼前遮挡的红盖头。

洞房红烛高烧,亮如白昼,眩目的光芒让我不禁微微垂首。

他猛地伸手托起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正对着他,他的脸俊朗如明月,深邃的紫眸中带着几分戏弄,注视着我。

我心中暗惊,待字闺中的时候我隐约听说过一些燕王风流倜傥的传闻,却没料到他竟然这样肆意不羁,对我如此轻薄。

我定下心神,对他婉转说道:“臣妾听说古有孟光梁鸿,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殿下身为皇室贵胄,想必与臣妾之心相同。”

他微微一怔,嘴角升起一抹笑痕,撤回手道:“徐家端庄有礼的大小姐,果然与众不同,你要和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会做到的。”

我见他放手,不由嫣然一笑,他见我开心微笑,慢慢靠近我,在我身旁坐下。

烛光微微晃动,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将我的视线完全占据,我听见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对我说:“妙云,我一定不让你后悔嫁给我。”

我的心就在那一刻沉沦。

婚后四年,皇族上下皆知燕王夫­妇­恩爱亲密、鹣鲽情深,我陆续为他生下了高炽、高煦和玉纨,燕王宫中不乏能歌善舞的北国佳人,朱棣却极少亲近那些侍妾。

洪武二十二年春天,他照例前往金陵觐见恭贺父皇的万寿圣节。

和以前不同的是,直到五月初,宫中的月季花圃姹紫嫣红,他还没有返回北平。

我倚靠在锦榻上,燕王宫中的太医替我诊视手脉,恭声奏道:“贺喜王妃,又有喜讯了。”

翠儿喜形于­色­,说道:“娘娘,王爷回来,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看着殿前嬉戏的儿女们,我心头升腾起无限甜蜜的感觉。

四年来,朱棣的确做到了他对我的承诺“相敬如宾”,从来都没有大声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牢记着身为王妃的本份,竭尽全力爱护他、帮助他。我们一起谈论兵书战法、一起骑马打猎,或许少了几许花前月下的旖旎情景,相知相惜却足够深。

我深爱着朱棣,我爱他的一切,爱他的抱负雄心、他的霸道温柔,不只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我托付终身的良人。

一名内侍走进来,低头说道:“禀娘娘,金陵舅爷有书信送来。”

二弟辉祖的来函上,只有寥寥数字:“姐夫在苏州置产,纳王氏为妾,奏请封妃,皇上已准。”

我腹中一阵剧痛,却依然保持着温柔和蔼的笑容,对翠儿说:“拿笔来。”

翠儿机灵,急切问道:“娘娘!出了什么事情?”

我接过笔,用松香纸笺给二弟回复了四个字:“已知,无妨。”

我独自站立在北海中央的琼华岛上,春风吹绿了柳枝,吹乱了我的鬓发,一如我此刻纷乱的心情。

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他心中分明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遗憾,这遗憾的源头就是--青青。他独居的寝殿中悬挂着青青的画像,而我从不踏入那里一步。

爱一个人就该给他一个足够的空间,不该时刻紧逼,让爱进退无路。如果苏州的王氏能够缓解他对青青的思念,我会替他开心。

六月,朱棣归来的时候,依然是孤身一人。

他没有带王氏湖衣回燕北,分明是顾忌我的心情,有顾忌,就代表他心中有我。

因此,我装作一无所知,没有向他作任何探询。

我们恩爱如初,他­精­心给我腹中胎儿拟着名字。

我渐渐得知,除了死去的青青、嫁给太子的江绮怀、纳为侧室的湖衣,他还有两个身份特殊的秘密情人。

洪武二十三年,三妹锦儿来到燕王宫,我无意中窥见锦儿倚靠在他怀中温柔撒娇,两人举止亲密无间。

那一幕令我终身难忘。

我终于深深体会到,再多的道听途说,都比不过亲眼目睹的震撼。

皇子王孙本­性­风流,更何况年轻的燕王是如此出­色­、如此优秀,他身边群芳簇拥,本是人之常情。

他虽然喜欢锦儿,却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终身大事;他那些红颜知己,包括湖衣在内,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他依然对我敬重顾忌,我依然保持沉默。

直到洪武二十五年,我第一次见到唐蕊的时候,我才蓦然发觉,朱棣的心彻底离开了我。

他带着仆仆风尘,站在我面前,缓缓道:“妙云,我在金陵娶了蕊蕊,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所以带她一起回来了。明天我奉父皇之命出征漠北,麻烦你替我照应着她,她还小,万事请你多担待。”

我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了。

夫妻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忐忑不安的模样。

他的话语句句都是关切之辞,眼神却带着迷恋和痛楚,如果是两情相悦,他没有理由这样不开心。

唐蕊,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在朱棣的心目中,她的重要程度远远超过了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人,甚至超过了我。

我轻声问:“王爷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他点点头,说:“妙云,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不瞒你。是我强迫她嫁给我……她心中有初恋之人,那人已经离开了她,她还一直念念不忘,所以现在心里恨着我。”

我温柔看向他,说道:“只要王爷对唐妹妹是真心的,她迟早会明白,臣妾会劝慰开导她的。”

他踌躇了半晌,才说:“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我爱她。如果没有她,我觉得生命毫无意义。”

我微微一笑,问道:“如果让王爷在她和青青之间作一抉择,王爷会如何?”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起“青青”二字。

他毫不迟疑,答道:“我要蕊蕊,因为,她比青青更像青青……”

我迷惑不解。

“臣妾不太明白王爷的意思。”

他的面容依然如明月般皎洁,紫眸中的光影却破碎迷离:“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是我的,无论前世今生,她都应该和我在一起。”

看着他憔悴的神态,我的心隐隐作痛。

如果他们注定有前世今生的缘分,那么我才是一个不该出现的第三者,那迷茫不可知的天意,似乎不过是人生的又一次轮回而已。

那个月冷霜花坠落的夜晚,朱棣半醉立在纜­乳­芟拢仰望纷飞的大雪,他迷茫的神情又一次灼痛了我的心。

午时,在宝云阁外,我听见了他们激烈的争吵声。

“你若是真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不把她们都休掉再娶我?你有那么多女人,也不缺我一个!”

唐蕊是爱他的,这一点无庸质疑,这个单纯执着的女孩愤怒之际说出的话,未必是她的本意。

他倾尽真心却遭到拒绝,绝不可能冷静清醒如常。

爱得越深,说出的话越伤人。

我对朱棣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因他的痛苦而痛苦,为他的开心而开心,我不忍心见他们如此互相误会折磨对方。

我走近朱棣,将一件貂裘轻披在他肩上,轻声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

他的紫眸刹那间迸出的光彩让我心神震慑:“无论海角天涯,上下古今,我必定会找到她!”

我微微一笑:“希望王爷早日得偿所愿,臣妾会替王爷开心。”

他定定注视我半晌,我抬头看着他,一如八年前新婚之夜的目光交汇。

我读懂了他眼神的涵义。

--妙云,谢谢你,如此宽宏待我。蕊蕊是我最心爱的人,你却是我最信任倚赖的人。

我的回答他必定知晓。

--朱棣,能得到你的信任和敬重,妙云何尝不觉得幸运?

--虽然我们没有生生世世相知的宿命,三生石上定有前因,才能成就这一世姻缘。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有缘,我们就该好生珍惜啊。

他放开我的手,如释重负,转身走出门外,对内侍说道:“备马。”

我远望着他的背影,心境豁然开朗。

大雪渐渐停歇,春天,并不遥远。番外之燕王篇鹜雁惊飞

窗外传来一声声夏蝉燥鸣声,骄阳的光线穿过依稀掩映的竹帘,在羊绒毡毯上投­射­出虚幻迷离的破碎光影。

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裹紧了身上的紫­色­貂裘,沉声问:“谁?”

身着清凉短袖布衫的小内侍手捧一个大大的玛瑙水晶盘,低头趋奉而入。他将水晶盘搁置在桌案上,跪地禀道:“北平城外禁苑中新摘的西瓜,王妃命奴才前来呈送给王爷试用。”

水晶盘内整整齐齐排列着切成一片片的新鲜西瓜,瓜皮碧绿亮泽,瓜瓤红润欲滴,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蕊蕊一定很喜欢。

我拈起一块,道:“给夫人送一盘去,让她尝尝北平的西瓜甜不甜。”

小内侍低垂着头,答道:“请王爷放心,奴才早安排了……王爷今天可还觉得冷么?”

我身上发冷,点头示意加炭。

他立刻走近殿中炉火,将一旁堆积的官制沉香炭添加到炉中,不停拂拭着额头渗出的汗珠。

我注视着他,问道:“你们都觉得很热?”

他忙道:“奴才并不觉得热……”

我穿着冬衣站立在桌案前,饱蘸墨汁提笔作画。

画中之人消瘦单薄,独立崖边,背后的云蒙山被萧瑟凄凉的秋雨所笼罩。她身上小紫貂披肩被秋风吹起,明眸神采暗淡,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纤弱的身影临风欲折。

她在风雨中颤抖,如同一片飘零的秋叶。

我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任由思念的毒蛇折磨吞噬我的心。我最心爱的人,竟然如此无情背叛、伤害我。

我发觉她眼神中透出绝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如同一把尖刀直刺入我的心脏,刹那之间,那片美丽的秋叶在我眼前坠落,去势决绝,毫无留恋。

风雨声汇集着我声声疯狂地呼唤,却无法将她追回。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狭隘和无知。

我的蕊蕊是清白的。

为了让我相信她,她不惜用生命证实一切。

是我亲手杀死了我最心爱的人。

我脑海中唯一残存的意识是追随她,让她不再孤独。

迷茫中,有数只手将我从悬崖边拉回,仿佛听见有人在说:“王爷珍重!夫人并非普通女子,与王爷缘分并未终结!”

缘分并未终结?

人死不能复生,我与她­阴­阳永隔,再见恐怕只有等待来生,何来的缘分?

袁珙的话却让我不能不信。

数十年来,他从不轻易说出每一句话。

纵使希望渺茫,总胜似毫无希望。

我有了一个苟且活在人间的理由,心脏那个位置,却是残缺的。

我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记忆在萧瑟的秋雨中停驻,只觉得无比寒冷,唯有熊熊燃烧的炉火才能让我感受到一丝温暖。

冬去春来,春远夏至,我身体的温度依然如故。

小内侍忙着替我磨墨铺纸,热得汗流浃背,不过一会儿功夫,他浅褐­色­的布褂已经湿透。

我住笔,淡然道:“无事不必进殿伺候。”

他急忙退后几步,低头陪笑道:“想必是奴才身上的汗味熏着王爷了,奴才站远些……”

我抬头看他一眼,问:“六月天气烤火,你们怎么受得住?北平城内恐怕都在传说本王是个疯子吧?”

他不敢不答,怯怯道:“奴才没听说过。”

长史葛诚在殿外叩首,说道:“禀王爷,小王子又犯病了,不进饮食。王妃刚去白姨娘那里看视过,命属下传医官进王宫来,请王爷示下。”

我注目书画,冷冷对葛诚道:“请什么示下?还不速去?”

今年四月初,白吟雪生下了一个多灾多病的儿子。我依照礼制为他赐名、为他大宴宾客,抚养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只因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并不重要,我不在乎。

葛诚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我冷冷注视着这个间谍远去的背影,将羊毫画笔掷入炉火中,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息。

另一名小内侍匆匆而来,说道:“禀王爷,王宫外有一位张姓女子求见。”

我并未抬头,道:“本王卧病已久,从不认识张姓女子,不见。”

那小内侍面露难­色­,说道:“那女子说……王爷若不甘心束手就擒,务必赐见一面!”

张信穿着女子的华服走进殿中,我认出了他,眼神示意,小内侍立刻悄无声息退出,守候在门外。

我问:“你打扮成这副模样来见本王,究竟为什么?”

他叩首道:“葛诚向皇上密报王爷借机装疯,昨晚午夜,属下的一名小兄弟在城门处巡夜,见到几名喝醉的护卫军,正在胡言乱语‘磨刀好杀燕王宫之人’。皇上诏命谢贵、张芮二人近日包围燕王宫,将王爷解往京师!属下猜想他们这几日就要动手了,请王爷速作准备。”

我轻轻“哦”了一声,淡然说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张玉和道衍一起匆匆闯了进来。

张玉神­色­紧张道:“王爷,大事不好了……属下早已计划周详,必定襄助王爷成大业!只等王爷一声令下,即可起事!”

道衍目光镇定,说道:“王爷,到该出手的时候了。”

我注视着画中女子凄恻失神的大眼,心中掠过一阵痛,背转身道:“你们觉得该当如何?”

张信道:“王爷无辜遭受皇帝迫害,属下和众位兄弟们决不会答应!他们若要擒拿王爷,除非先杀尽了我们!”

我无动于衷。

张玉走近一步,说道:“王爷不要忘记袁先生说过的话,王爷与夫人尚有再见之期,万万不可坐以待毙!”

这句话将我骤然拉回了现实中。

是非逼人来,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

蕊蕊,如果可以选择来世,朱棣只愿做你身边天长地久相伴之人,决不再投生帝王之家。

你告诉我,我是否该留着这残缺不全的生命,等待命运的慈悲和宽恕?你可知道,生死对我本是毫无分别?

生,无以眷恋;死,反得其所。

既然如此,不若放手一搏。

桌案上的玛瑙水晶盘飞起扣灭了炉火,我将貂裘解下,弃之于地,冷笑道:“告诉北平城中的所有人,本王的疯病痊愈了!燕王宫今晚设宴庆贺,邀请谢贵、张芮来陪本王喝几杯酒,顺便尝尝今年新摘的西瓜!”

晚间,上弦月弯如银钩。

我端坐在上首,举杯笑道:“本王患病多时,两位大人辛苦了,尝尝本王府中的西瓜如何?”

谢贵、张芮相互对视一眼,拱手称谢,手中的瓜片未近­唇­边,人却已成刀下亡魂。

我摔杯于地,遥对夜空,仰天大笑:

“如今幼主信任­奸­党,横起大祸屠戮本王家众兄弟。本王誓与­奸­邪不共戴天,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一声声坚定无比的回答响彻燕王宫:“属下誓死追随王爷,清君之侧,诛讨­奸­臣!”

番外之建文帝篇龙归沧海(1)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摘自野史所载建文帝流落民间后诗作《白云山赋》

她又失踪了。

又一次从我身边悄悄离开。

我独自站立在朝云殿廊下,对她养的那一对绿毛鹦鹉道:“走吧,走了更好……”

一名小内侍匆匆跑进朝云殿,带着几分惊慌说道:“皇上,大事不好!奴才听说燕军兵马都驻扎在北城金川门外,准备杀进皇城了!”

我站起身,问道:“宫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边抹泪边点头说:“听说燕军十分凶狠彪悍,皇后娘娘那边的人都在暗中收拾东西准备逃命……奴才不能私自逃,请皇上早作打算吧!”

身边几名侍女听见小内侍说话,都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落泪道:“奴婢们愿意拼死保护皇上出宫,胜似受燕军侮辱……”

我回到奉先殿中,听到的消息更坏,李景隆亲手打开了金川门,燕军正向皇宫冲过来。

李景隆竟然背叛了我。

似乎很意外,却又是意料之中。

我将她暗中藏匿在冷宫,下嫁给李景隆的人变成了福清郡主,李景隆不可能不恨我。当初让他镇守金川门,本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我静静伫立了片刻,对身边禁军侍卫统领说道:“传朕旨意,撤掉所有围防,让宫人都逃命去。”

这些“宫人”,有内侍、宫女,也有我宠幸过的一些妃嫔,我不想杀了她们为我“殉节”,也不要她们和我同生共死。

一切后果都该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禁军侍卫统领不敢违抗我的话,持戈落泪,对殿外宫人宣道:“皇上有旨,你们都走吧!”

宫人痛哭之声响起,迟迟不肯离开。

我站在奉先殿前,加重语气道:“还要朕再说一次吗?都走吧!走吧!”

内侍、侍女无奈纷纷向我叩首拜别,我举目四顾,所剩宫人不过十几人。

叶贵妃踉跄着扑向我怀中,哭道:“皇上,快走吧,燕军就要杀进宫城了!”

我摇摇头说:“爱妃别哭。如果连安王和李景隆都背叛了朕,就是天意注定如此!朕又何必走?”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擦去眼泪道:“臣妾明白了,一定永远陪伴皇上……”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她的举动,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过后,大片殷红的血影从殿门处的石狮上迸出。她就像一朵凋零的芍药花,轻轻跌落在殿前的石阶上。

她用微弱的气息说:“皇上,我对庆熙郡主……不是故意的,是一时糊涂……”

我凝视着她美丽的脸,用颤抖的双手替她合上眼眸,心意更加坚决。

我抱起她,转身走向奉先殿内,将她轻放在我的御座上。

一声悲痛的呼唤传来,是皇后的声音:“皇上!臣妾之心,与贵妃相同。皇上不走,臣妾也不会走!”

她手牵着文奎,随行宫人怀中抱着文圭。她走到我身旁,用锦帕拭泪,说道:“臣妾刚刚听说谷王和曹国公一起打开了金川门,燕军进入皇城了!贵妃她……”

文奎见她哭泣,抱住我的袍角,哭道:“父皇……儿臣好怕……”

我面带微笑,蹲下身说道:“文奎不要怕。父皇是天子、文奎是太子,我们可以死,但是不可以做别人的臣子。父皇没有守住太皇爷爷留给我们的基业,我们一起去向太皇爷爷请罪好不好?”

懵懂的孩子见我态度温和,并不太明白我的话意,含糊说道:“好。”

皇后哭成泪人。

我转过头时,眼角隐隐有泪。

我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的话。

——千古艰难唯一死,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

——如果你连死都不畏惧,为什么不坚强活下去?

——九重殿阁、君临天下是一种人生,归隐松林、纵情山水也是一种人生,你为什么不选择后者?

宫墙外似乎隐约传来金鼓交鸣之声,皇后和叶贵妃却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小内侍带着文奎和文圭从后门出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了奉先殿内的一切。

漫天大火中,耳边隐隐传来几声木鱼敲击的轻响,依稀有人在念着佛偈:“……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心作佛!悔一切过,劝众道德,归命礼诸佛,令得无上慧!……”

我循着那声音,轻轻走过去……

番外--郑和篇

今天是燕王殿下登基的日子,我恰巧站在庆熙郡主的身旁,没想到这个小皇子来得这么快。

我将郡主送到朝云殿,等了一盏茶时分,却还不见燕王殿下的身影。

走到谨身殿前,我托去传话的小内侍果然还站立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却不敢上前搅扰登基大典。

我不再犹豫,大步轻轻走进殿中,待第三批户部官员撤下、第四批即将上殿叩首时,大声说道:“属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皇上!”

皇上的脸­色­略变,说道:“马和?你有什么事情?”

我立刻说:“庆熙郡主刚才身体不适,属下将她送回朝云殿去了!”

他从御座上站起,沉声对殿中群臣说道:“今日登基大典到此为止,择日再行礼。”

皇上轻功身法比我好,我赶到朝云殿外等候。

不久,我看见皇上面带笑容从殿中走出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一边走一边对我们说:“所有殿中宫人,赏钞一万锭,再加棉纱十斤。”

宫人们谢过赏赐。

皇上走近我身边,说道:“马和,朕刚刚得了一个小皇子,你立了首功,我赐你姓‘郑’吧,再封你为内宫监。”

元代咸阳王赛典赤我家祖先,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祖父、父亲、我,都姓马,皇上亲自赐我姓“郑”,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耀。内宫监地位在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并铜锡妆奁、器用暨冰窨诸事”,是极其重要的职位。

我急忙抬头谢恩。

皇上并没有走远,站立在朝云殿宫墙外,微笑注视着天空漂浮的云朵,自言自语说:“上天待朕真的不薄……那眼睛,实在是像极了!”

他回头见我站在身后,问道:“三保,如果朕不立王妃为皇后,你觉得立谁合适?”

我明白皇上的心思,他心中想立的皇后当然是庆熙郡主。

我只说了一句:“燕王妃是先帝册封的。”

他转过身,缓缓对我说:“徐辉祖与齐泰、黄子澄勾结,名列­奸­臣榜第五号。徐家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我说:“可是王妃没有错,她一直都站在皇上这边。徐二舅爷被斩也是因为跟随皇上靖难。”

我们攻进金陵的那天,建文帝赐死了叶临风和徐增寿。听说庆熙郡主当时说服了建文帝刀下留人,宣旨之人去晚了一步,只救下了一个,徐增寿还是被腰斩了。如果说徐辉祖是­奸­臣,徐增寿就是忠臣,两相抵消,徐家并不算是­奸­臣之家。皇上想为自己找个不立王妃的理由,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充分的理由。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过了片刻,他和颜悦­色­对我说:“三保,虽然真话往往不是那么好听,朕还是喜欢听你说真话。”

带着焦急神情走来的宫人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她嘴­唇­翕动,哆哆嗦嗦着说:“皇上,不好了,郡主有产后血崩之兆……”

如同晴空中降下一道霹雳,皇上瞬间像变了一个人,不再稳重深沉。我看见他仓皇掠进殿中的身影,心中咯噔了一下。

产后血崩,十有八九必死无疑。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救过我­性­命的人,但他并不是太医,寻找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走进朝云殿中,正要告诉皇上迅速宣诏这个人进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朝云殿中所有宫人都跪在地上。

皇上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定定注视着床榻上的庆熙郡主。他没有流泪,那种眼神让我觉得无比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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