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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花落燕云梦3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除了疯狂,就是无穷无尽的仇恨。

他仇恨的对象居然是他自己,而一个人恨自己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我看见他撩起龙袍的衣袖,轻声说:“该死的是我,不是你。我的血都给你吧……”

来不及多想,我扑过去,大声喊道:“皇上且慢!郡主还有救!”番外-吕婕妤篇

永乐四年八月,朝鲜国王向大明皇帝进献了数名美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来自朝鲜济州岛,名叫吕淑美。

两个月前,朝鲜国王下诏民间禁止婚姻嫁娶,广采童女,以备进献。

举国上下官员收到国王旨意后,立刻郑重其事派遣各道、巡查司四处寻访搜罗品貌俱佳的朝鲜美人,经过重重选拔,我和崔真真、李纯安、任凤瑛四人被选中。

明朝皇帝朱棣年号永乐,如今正当国力强盛之时,四海升平,朝鲜国王对明朝极为逢迎,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保护和支持,据说不止是朝鲜一国,其他诸国都曾经向明朝皇帝进献过美人及金银财帛等物,但是一直遭到婉言拒绝。

朱棣此次同意接收我们,或许是因为偏爱朝鲜美人的缘故。他最宠爱的贤妃,就是朝鲜丞相权永均大人的义女权元妍,权永均因此受到了朝鲜国王的格外提拔和赏识,他的儿子权成灏继任了判书之位,迎娶了国王最美丽的三公主,女儿权秀莹也进入宫廷,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女官,权家满门荣宠,富贵荣华已极。

我的姑姑曾经是明朝内廷的一名普通宫女,她之所以能够获得朱棣的特殊赐赏回到朝鲜家乡颐养天年,是因为她曾经救过权元妍,当年权元妍生下四皇子时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是姑姑贡献出自己宝贵的鲜血救了她的­性­命。

姑姑一直很感激朱棣,也很挂念身体内与她奔流着相同血液的权元妍,只是九重宫门深似海,远隔着茫茫大海,姑姑再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权元妍的消息。

我听着姑姑给我讲述着明朝皇宫里的故事,对那个深情的皇帝竟然产生了好奇之心,国王大选美人选中了我,我虽然觉得无比意外,却更觉得荣幸与激动。

父亲并不愿意送我入明朝皇帝后宫,但是他不敢违抗国王的旨意,他含泪送我到海边时写下了一首诗:“九重思窈窕,万里选娉婷。辞亲语难决,忍泪拭还零。惆怅相离处,群山入梦青。”

我并没有落泪,离别虽然痛苦,如果我的离别能够换来父亲和家族的荣耀辉煌,我愿意离别家乡前往中国,踩踏上那艘豪华大船的红地毯的那一刻,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大明皇帝喜欢我,一定要让父亲像权永均大人一样得到明朝的封赏和国王的尊敬。

经过宫廷教师两个月的艰苦训练,我们充分了解明朝的宫廷,能够流利说出基本的汉语。我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柔婉娇媚,酷似明朝的女子,穿上他们的服装,还有一种别样的异国风情。

只要大明皇帝是个正常的男人,他一定不会拒绝我们。

我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我站在明朝皇宫的阶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我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恢弘壮丽的宫殿。

重重殿阁连绵起伏数里,每一座宫殿都装饰着琉璃瓦,所有的台阶都是由一种­精­美的玉石所制,这种珍贵的玉石在我们朝鲜国,只有二品以上官员家才会拥有几块,大明皇帝却毫不珍惜地用它来铺砌地面、供人踩踏行走。

一名内廷公公模样的人走过来,对我们说:“皇上国事繁忙,改日再诏见你们。你们先去坤宁宫见皇后娘娘。”

我们依次跟随着他,崔真真拉着我的手,悄悄问:“淑美姐,皇上是不是不喜欢朝鲜的女子?”

我摇头说:“不会的。听说大明皇帝登基后加封权永均大人为光禄大夫,还派使者出使朝鲜国,都是因为权永均大人家的元妍姑娘!如果他不喜欢,国王为什么要选我们来中国?”

崔真真点点头,对我说:“淑美姐长得这么美,皇上一定会喜欢你。”

我微微一笑。

我走进坤宁宫时,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皇后娘娘端坐在大殿中央,她的装扮朴素而简洁,一件蓝紫­色­宫裙,裙边上绣着几只金凤凰,并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样珠围翠绕,也没有穿着皇后的华服。她左侧的美人温柔、恬静,像夕阳下波光潋滟的湖水,一匹奔驰的烈马看到她,也会驻足观望流连,她一定是来自苏州的王贵妃。

这些明朝后宫娘娘的美貌出乎我的意料,她们都是如此绝­色­的美人,却还不及权元妍得宠,那位和我来自同一片土地的朝鲜美人,不知该是如何天姿国­色­?

我的信心渐渐开始动摇。

皇后面带温柔宽容的微笑,和颜悦­色­注视着我们。

一名内侍近前向她叩首,禀报道:“奴才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顺妃娘娘。朝鲜此次贡进美人四名,分别是仁宁府左司尹任添年之女任凤瑛,十七岁;护军吕贵真之女吕淑美,十七岁;恭安府判官李文命之女李纯安,十五岁;中军副司正崔得霏之女崔真真,十四岁,连同侍女十二名、火者十二名同来金陵。”

他念到我们的名字时,我们就上前行礼。

皇后逐一打量着我们,等那名小内侍念完名单后,问道:“她们远道而来,又是朝鲜国王亲自挑选,果然都是淑女佳人。皇上见过她们吗?赐了封号没有?”

小内侍说:“禀娘娘,皇上政事繁忙,遣奴才送诸位美人来见娘娘,说六宫之事请娘娘定夺。”

皇后接过记载我们姓名、来历的名册,翻阅了片刻,对小内侍说:“既然皇上有旨,我就替他作主了,封吕氏为婕妤、任氏为昭容,李氏崔氏还小,先为美人吧。你们即刻将册封诏书拟好,送到谨身殿请皇上加盖印玺。”

我们不敢怠慢,一起向皇后叩谢封赏。

次日,册封诏书颁布下来,我有了自己的宫殿,有了成群的侍女,明朝皇帝后宫中从此多了一名吕婕妤。

唯一的遗憾是,入宫整整三个月,我从没有见过皇上,不止是我,任昭容、李美人、崔美人都没有见过他。我在所有他可能来后宫的时候­精­心装扮,在御花园中四处闲逛走动,想方设法寻找见到他的机会,却一无所获。

在第三个月零一天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

我用一只价值连城的玉镯套出了距离谨身殿三重门以外的一名内侍的话,他告诉我说,皇上之所以不去后宫,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几乎快被宣告死亡的人。

权家的元妍。

她已经沉睡了整整四年。

或许是红颜薄命,她并没有象我们想像中一样安享皇妃的荣华富贵,而是在皇帝独居的谨身殿内昏睡,至今没有醒过来。

四年前,她生下四皇子朱高燧刚刚一个月,皇上被臣子行刺中了苗疆巫蛊剧毒,她与皇上一同同往苗疆寻觅解药,皇上的巫毒解除之后,她却不幸被企图反叛的苗疆土人用巫术控制了心神。她虽然没有因此死去,但是早已毫无生机,皇上伤心欲绝,大怒发兵数十万平定苗疆,战争结束后,他建立了贵州布政司,同时杀了数以万计不服统治的苗疆土人。

宫人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没有任何人敢透露半句权元妍的死讯,因为她还没有“死”, 她生下的四皇子朱高燧交由王贵妃抚养,为了不让四皇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宫人异口同声都说,赵王是王贵妃所出,而我们一直都以为,贤妃还在明朝皇帝身边。

我进入后宫以来的确没有见到权元妍的踪影,那名小内侍的话很可能是事实,我知道了这一切,心中反而觉得开心。

如果权元妍不在皇上身边,就意味着我们都会有更过的机会。

对我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怎样才能见到皇上,我暗自兴奋不已,等待着命运赐予我新的希望。永乐四年的中秋节,月圆人团圆的节日,皇上无论如何都应该会在后宫出现,即使他对妃嫔不感兴趣,按照中国习俗,他一定会前来和诸位小皇子、小公主一起吃团圆的月饼。

我和所有后宫妃嫔一起早早静候在御花园中,崔真真、李纯安、任凤瑛都­精­心装饰打扮过,和我一样盛装而来,我知道,她们此刻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激动,对皇上的到来充满了热情与期盼。

我们等待了很久很久,当一轮圆月高高悬挂在夜空时,终于听到一声内侍通传:“皇上驾到!”我们急忙离开自己的座位,跟随在皇后与贵妃的身后迎出水阁外,跪伏在青石地面上迎接圣驾。

我叩首完毕,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抬起头向来人看了一眼。

迎面走来一名风姿挺拔的英俊男子,眼眸呈现淡淡的紫­色­,他并没有穿龙袍,在合身的白­色­锦衣和淡紫轻纱的衬托下,那副明朗的面容和皎洁风姿仪态,让我几乎看不出他的年纪,看到他紫­色­双眸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

太子朱高炽今年二十岁,汉王朱高煦今年十九岁,皇帝的实际年纪并不小,但是,我眼前的他看上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吸引别人的特质,深邃的眸光在月光下仿佛一弯幽潭、一口古井,吸引着我,让我想深入其中去探索他的心灵世界,让我不由自主投身其中。

这就是明朝的皇帝朱棣,从名义上说,我是他的婕妤,他就是我的丈夫。

十七年来,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的脸颊不知不觉开始发烫。

朱棣并没有看我们,一路径直走向小赵王朱高燧那边,弯腰抱起他说:“燧儿,今天乖不乖?”

朱高燧点点头,伸出小手搂住他的颈项,用稚­嫩­的童音呼喊道:“父皇!”

他抱着朱高燧一起坐在御座上,向阁中扫视一眼,轻轻说道:“今天是中秋佳节,朕实在太忙,来坐一坐就走。你们一切都听从皇后安排。”

皇后款款行来坐在他身旁,缓声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妾一定谨遵圣旨管束好后宫之事。只是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今天是中秋节,皇上也该歇歇了。”

太子朱高炽与汉王朱高煦一起上前,恭声请安。

朱棣轻声赐起,却并不看他们,眸光却时刻不离怀中的朱高燧,对这个年幼的儿子无限珍爱,朱高燧四处张望,看到王贵妃的时候,那双与朱棣一模一样的小紫眸中透着欣喜,拍手叫道:“母妃!你过来一起坐!”

听到这声“母妃”,朱棣的脸­色­暗淡了一瞬,看向王贵妃。

王贵妃会意走到他们面前,伸手接过孩子,柔声哄道:“燧儿乖,到母妃这里来,不要累着父皇。”

她接走了朱高燧后,朱棣站起身对皇后说道:“你们继续玩吧,朕回去了。朝鲜新来的那些美人第一次在宫廷过中秋节,恐怕她们思念家乡,将中国的鼓乐、笙箫、串戏,都表演给她们看看。”

皇后见他提起朝鲜美人,说道:“臣妾都安排过了。她们今天都在这里,皇上可要单独赐见?”

他语气冷淡,说道:“前些时候朕都封赏过,不必见了。”

我看着朱棣离去的背影,心顿时凉到了脚底,看来他对我们确实毫无兴趣,不但没有看我们,连赐见一面、说几句话都不愿勉为其难。

但是,我决不能放过今晚好不容易才等来见他一面的机会。

我假装身体不适除外散步离开水阁,悄悄抄近路走到御花园中的烟波亭畔,朱棣从水阁转回谨身殿,此处是他必经之路,他既然不愿意见我,我只有设法让他“恰好”遇见我,才能争取到引起他注意的机会。

我取出藏在袖内的一支短箫,将玉箫凑近­唇­边。

权元妍善吹玉箫,我的技艺未必比她差,只有触动朱棣的伤处,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虽然这样做风险很大,但是为了我将来的命运,我愿意赌这一场。

一缕悠扬的箫声起时,我看见前方闪亮的宫灯,一个人影停下了脚步,倾听片刻后,他向我藏身之处迅速掠过来。

我还努力探听到朱棣喜欢紫­色­的衣服,所以今晚我特地­精­心挑选了一套淡紫­色­的宫装,头发挽成松垂的发髻,斜Сhā一枚玉钗。

朱棣站在我面前,静静打量我。

我假装慌乱不迭,停止了吹奏,向他下拜道:“臣妾参见皇上!不知皇上经过,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他注视我片刻,淡淡道:“好心计。你叫什么名字?”

我顿时惊愕得怔住,一句“好心计”让我几乎无地自容、更让我万分羞愧,原来我小小的伎俩终究逃不过他犀利的眼睛,却不抬头回答他的话:“臣妾是皇上封的婕妤吕淑美。”

我特意加了“皇上封的”四字,提醒他我也是他的妃子,虽然这样想方设法见他有些羞人,但是我并没有错。

他看着我,并没有再问别的话,缓缓转过身,面对夜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说道:“你的箫声,和她吹奏的曲调很相似,你如果想学她,应该学得更像些……”

我料想他所说的“她”,一定是权元妍,答道:“臣妾十分仰慕贤妃娘娘,臣妾曾听姑姑说起过当年承蒙皇上与贤妃娘娘恩典返回故乡,一直很惦记娘娘。”

他本欲离去,听见这一句后突然转身,问我道:“你姑姑?难道就是当年那姓吕的朝鲜宫人?”

我见他肯主动问我话,心中暗喜,恭恭敬敬答道:“吕宫人就是臣妾的姑姑,姑姑在家乡不知娘娘近况如何,十分思念娘娘,时常替她焚香祈福。”

他英俊成熟的面容显出一丝痛楚之­色­,不再和我说话。

我以为他会这样离去,不料他的身影遁去后,夜空中竟然留下袅袅余音:“你如果想见她一面,就随朕来谨身殿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我惊喜不已,谨身殿是朱棣日常起居的宫殿,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时机。况且,我的确很想看一看权元妍的真容。

他走得并不快,似乎在等候我跟上他,我急忙加快了脚步。

我小心翼翼跟随在他身后,我们迈步进入谨身殿时,所有的随从立刻关紧了宫门。

我们穿过几道宫殿和长廊走过后殿,面前看似是一片石墙,他轻轻在墙上推动一下,眼前豁然开朗。后殿之后,竟然有一个花园。园中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月季花,就像花的海洋。空气中充溢着淡淡的清香,月光下红紫黄白的花朵凝结着露珠,花园的一侧有间石屋,还亮着暗淡的光。

石屋宽敞明亮,那些光芒都是夜明珠所散发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颗的璀璨明珠。石屋中的几名侍女,看见我都露出诧异的眼神,随后静悄悄退了出去。

他掀开一道淡紫­色­的纱帘,说道:“你过来吧。”

眼前的一切让我几乎顿住呼吸。

纱帘后放置着一张碧玉所制床榻,还没走近就觉得冷气袭人,榻上平躺着一名美丽少女,年纪似乎比我略小,黑发宛若流瀑,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质长裙,腰间飘带挽系成一朵大蝴蝶结。

她合眸静静安睡,肌肤光泽柔润,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嘴角微微上翘,睡态恬静柔和,神情娇憨动人,似乎沉醉在一场甜蜜的梦境中。

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连嘴­唇­都是一片苍白,全无血­色­,整个人如同一座的冰雕,毫无生气。

即使如此,她的美丽依然让我的信心全然崩塌。

我明白了皇上为什么不愿意将眼光投向别人。

她看似天真无邪,眉梢眼角却蕴藏着一缕淡淡的沧桑感觉;她看似活泼开朗,却给人一种忧郁的气息;她的身上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气息,让人不由自主想接近她、了解她,引她说出自己的心事、逗她开心欢笑。

沉睡的她尚且如此动人,如果她是活着的,能说话,能哭能笑,能撒娇,一定更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朱棣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女子,又怎会轻易将同样的宠爱转移给别的美人?六宫无数的妃嫔,不过是帝王之家需要的尊贵排场,不过是皇宫的装饰品而已。

她们用青春美貌装饰了大明王朝的紫微宫,皇上诏告天下万民要勤俭,却不知道他自己使用了世间最昂贵、最奢侈的装饰品。

而我,只是那些装饰品中很平凡的一个。

朱棣走近寒玉榻,凝视那少女良久,眼眸中透出万般柔情和眷恋,仿佛自言自语道:“蕊蕊,又到中秋节了,燧儿四岁了……”

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站立在一旁。

他侧过头,对我说道:“其实她并不喜欢紫­色­,是因为我她才改变了她的习惯。我以为拥有了天下就能保护她,可我错了……是我的错让上天把对我的惩罚都加在她的身上,让我一次一次得到她又失去她!”

我看着他木然的表情,心头泛过淡淡的酸楚,说道:“皇上不必过于伤心,贤妃娘娘一定很记挂皇上,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记得的中国诗词并不多,词人秦观的这一首《鹊桥仙》辞藻清丽,情致缠绵动人,一直让我爱不释手。

朱棣听见我念出这句词,似有所悟,抚摸着她的如云黑发,轻声道:“我一直遗憾你心中最爱最牵挂的人居然不是我,希望来生能够弥补这缺憾。我宁愿不再做天子,只要做一个普通人,做你最爱的那个人,好不好?”

权元妍依然安详沉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我凝望着朱棣,说道:“皇上,或许,贤妃娘娘还有希望醒来……”

朱棣还没有回答我,石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内侍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带着喜悦和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匆匆说道:“启禀皇上,郑和大人……刚刚从西洋返回,奏报说……他寻找的西洋天师朋友……已经找到了!正和那天师一起在殿外候旨!”

刹那间,朱棣眼中迸发出一团如火焰般热烈的光芒,他的掌心微微颤抖,将榻上少女扶起紧紧拥入怀中,向那名小内侍道:“速速传他们进来!”番外 镜里云山若画屏

之一 宁王篇

秋风萧瑟,黄叶落满官道。

我最后一次向皇城远眺,心中却更加清楚明白,此次返回南昌后,今生今世我再不会轻易前来金陵。

城内那座气势磅礴的紫微宫,曾经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父皇、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姐妹,在那皇宫最深处,如今还有一位我最值得牵挂的--红颜知己。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的名字,是唐蕊、凌熙抑或权元妍,若是按照朝廷礼仪,我此时应该尊称她一声“贤妃娘娘”或者“皇嫂”。

此次前来京师,其实并非只为庆贺四哥的万寿圣节,昨天我终于实现了当初在云蒙山碧潭畔对她的承诺,将“飞瀑连珠”交到了她的手中。

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

我将这最后的一份纪念当作离别的礼物赠与了她,虽然我知道,终我一生,只怕再也无法制作出这样音质优良的绝世宝琴。

我亲手砍伐竹子、梧桐,亲手描画琴身上的每一层金漆、亲手雕刻每一道“梅花断”花纹,罄尽了整整五年的心血,终于制出了一架名为“飞瀑连珠”的好琴,我怀着一种无法言传的感觉,悄悄在琴腹内板上刻下了一排隐蔽的小字:“皇明宗室云庵道人亲造中和琴”。

“云庵道人”是我的别号,如今的宁王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宁王。

我希望她能发现这行小字,却又并不希望让她尽快看见,刻字之时矛盾的心情便如我对她一生的眷恋,虽然用心良苦,却永远都只能潜藏于心,永远都不敢让她发觉原来世间深爱她者,并不只有四哥一人。

许多臣子暗中提醒我:皇上本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近年来连续削夺数位王爷封地,撤其护卫,只怕下一个便要轮到宁王爷您了!

我付诸一笑。

倘若他们得知当年四哥战败永平、走投无路,前来大宁求救时与我相约“中分天下”的诺言,只怕更要惶惶不可终日,连一个安稳觉都难以睡得下去。

我不害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帝王杀人并不需要理由,何况,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力若想杀掉我,可以找出足够多条无可辩驳的理由,他若想除掉我,早已不会容我活到现在。

四哥有一双­精­明犀利、洞察有一切的眼睛,他以眼神暗中警告我,他的江山、美人,决不容许任何人侵略或者窥伺,任何对他存在威胁的人,都必将成为他的敌人,而所有他的敌人,最后等待他们的结局必定是死亡。

但是,我相信四哥决不会伤害我。

我们的兄弟之情,经历了数次患难的考验,我是他的亲兄弟,他是我的亲哥哥。

我们同样是不受父皇宠爱的儿子,有太多的委屈可以互相倾诉,更能够了解彼此的委屈和痛苦。母妃去世后的那些日子,是他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在冷漠的皇宫内苑伸出手来扶了我一把;我犯错被父皇关押起来的那一次,也是他,暗中命人给我送来了充饥的点心,设法联合其他哥哥劝说父皇放我出去。

父皇驾崩前的四哥,为人深沉谦恭、处事圆滑世故、为国拼杀勇往直前、出谋划策成竹在胸,我十岁之前所听到的出征蒙古的胜利消息,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

我深深敬佩他,为自己有一个这样庇护我的真英雄、好哥哥而兴奋激动,发誓以后长大了要和他一样成为驰骋沙场、保卫国家的英雄。因此,我愿意帮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我从不与他争任何东西。

每一次与他合兵征讨北蒙古,我心甘情愿将悍勇的朵颜三卫当做的保护燕军的羽翼,将所有战胜蒙古、擒获外虏的荣耀风光都让给他,让父皇赐予他“漠北之王”的美誉,让众多兄弟都以为,塞北疆场上纵横驰骋的王者之师,惟有燕王朱棣。

他篡位谋反时,我依然没有改变跟随协助他的初衷,既是兄弟,自然应该同生共死。

况且,即使我袖手旁观,皇侄朱允炆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此生惟一一次萌生与他竞争的念头,是在洪武二十五年。

那个暮春的清晨,唐蕊带着一个小丫鬟,二人慌慌张张又漫无目标在皇城内游荡,她那双水灵灵又带着些许迷惑的大眼睛让我突然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想保护她的欲望。

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和我心爱的妻子胡凝香一模一样。

父皇用残酷无比的刑处决了凝香的父亲当朝丞相胡惟庸,诛灭了她的全部族人,一夜之间,十五岁的凝香从丞相府的千金小姐、宁王正妃变为罪臣之女,她不知从何处听说父皇有意让我休妻后,偷偷服食了一种致命的毒药。

我匆匆闯入皇宫,在父皇面前做过激烈抗争,让他终于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但是凝香不知道。我带着好消息回到她身边时,一切都已经太晚。

她爱我,她宁可做一个死去的宁王妃,也不要做一个被我抛弃的侍妾苟活于世间,她临终前,曾经用这样无助而迷茫的眼神看着我,紧紧抓着我的手,却不敢向我询问一句话。

我依然大声欢笑、依然策马高歌,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场意外,甚至在兄弟们面前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醉心于他们安排的醇酒美人中间,等待着父皇为我再次赐婚。

然而,夜深人静清醒时,我却更能体会到那种遗憾和痛楚,我对父皇给我的赐婚人选肆意批驳,指摘她们的品貌,父皇或许对我心存愧疚,并不逼迫我成婚,只是不断将名门淑女的画像送给我挑拣。

我将那些画像都扔进了宁王宫书房的杂物堆,独自一人在大宁生活了整整三年,直到那年春天遇见唐蕊,我突然萌生了续娶的念头--我寻觅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个女子。

令我意外的是,唐蕊早已心有所属,所爱之人竟然是四哥。

我尝试过争取,然而我失败了。

唐蕊爱四哥,便如凝香爱我一样,坚定不可转移,四哥对她的感情之深,甚至远远超过了四皇嫂,他们其实是非常相配的一对。

除了退让,我还能怎样?

我迅速遵从父皇旨意续娶了曼柔,是因为我害怕有一天我对唐蕊的感情更加炽烈、不可抑制之时,我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情,他们一个是我最敬爱的哥哥,一个是我倾心仰慕的女子,我只有将一切掩藏在心底,暗自祝福他们的未来美好而且开心。

得知她跳下断崖的那一刻,我终于无法再忍耐,我终于怀着满心的悲痛和怒火,向四哥刺出了那一剑,四哥并没有躲避。

他摔倒在山顶,胸口鲜血涌出,紫眸中的痛苦之­色­却仿佛减轻了许多,大笑着对我说道:“刺得好,十七弟,我对不起蕊蕊,我没有让她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谢谢你替她刺我这一剑!”

我撤回了长剑,平生第一次泪如雨下,在悬崖底疯狂奔走呼喊她的名字,疯狂寻觅着她的踪迹。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唐蕊和我的情谊不知不觉间渐渐加深加厚,深厚到超过了我对四哥的信任和敬服,深厚到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替她讨回一个公道。

可是,四哥毕竟是她最爱的人,我怎能为了她而伤害他?

她的重生,是上天赐予所有关心她之人的惊喜,我心中除了感激庆幸,依然还是感激庆幸。

如今数载风雨已过,我想起昨日在仪华殿中见到他们的情形,心中只觉得欣慰,她经历了数次生死之劫回到四哥身边,四哥想必会更加珍惜。

天长地久,指日可待。

耳畔仿佛隐隐传来琴声,那曲调十分熟悉,似是一首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骑乘的马突然之间狂嘶了一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一名小内侍细声询问着我:“王爷,可以启程了吗?”

我发出数声响亮的大笑,挽紧缰绳道:“走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既然能够开心地活着,我们就好好活下去吧!”

骏马奋开四蹄向南昌奔去,金陵皇城被我们远远抛却在身后,在初秋的薄雾中渐渐隐没,一片朦胧。之二 纪纲篇

我是一名天涯过客,一个江湖浪子。

我曾经是一个孤儿。

三个月大的时候,我被父母丢弃在山林杂草中,我的哭叫声引来了一条大野狼,它咬伤了我的胳膊,却没能咬碎我的骨头。

后来,一个身份特殊的男人恰好经过这里,他发现了我,摸了摸我的骨骼后,对手下的人说:“将这个孩子带回去,他的骨头象钢一样坚硬,天生就是个练武的好坯子!”

那个男人姓纪,御前一品带刀侍卫是他的官衔,我成为他的义子以后,有了自己的名字--纪纲。

义父对我进行了严格的训练和栽培。

六岁,我能够轻易杀掉一头黑熊。

十岁,我能够轻易杀掉十头猛虎。

十六岁,我轻松进入了锦衣卫。

二十岁,我荣升锦衣卫千户之职。

进入锦衣卫整整十年后,我升任锦衣卫总指挥使,成为这个令人胆寒的特务组织的最高执行者。

我记不清我曾经设计谋杀了多少人。

那些人不一定是该死的人,却一定是皇上希望死去的人,我一向严格执行着皇上的命令,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许多昨日还高高在上的朝廷显贵、文臣武将,转眼就会象狗一样匍匐在诏狱中,为了免受更重的刑罚而向我摇尾乞怜,谄媚称呼我“纪大人”;许多人趁着月黑风高,将成车的金银财帛送到我的官邸门口,想籍此从我口中打探到锦衣卫哪怕是一丝一缕的动向。

我无动于衷,不予理睬。

我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笑。

我没有必要对任何人笑,笑不过是一副假面具,面具下隐藏的是贪欲、是野心、是机关算尽、是刀头舐血。

我是一个无情而寂寞的人,我喜欢冷冰冰的痛快感觉,我知道一些人对我的评价,“纪纲根本不是人,是一块生铁,是一堆石头。”

皇上要我做的正是生铁和石头。

如果我不是生铁和石头,我就不可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展惊鸿是我的好朋友,她离开锦衣卫前曾经问我,在你眼中,人与人可有分别?

我回答说,纪某眼中,人只有可杀与不可杀之分,并没有男女之分。

展惊鸿说,济南大明湖畔,是我多年前寻觅到的好地方,或许有一天,你也会觉得累、觉得倦,不如早作打算。

她飘然而去后,我竟然真的感觉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疲惫。

于是我来到了一个无意中追杀钦犯时无意发现的秘密海岛,在那里建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院,每当我觉得疲惫和寂寞的时候,我会静静躺在海岛上,听海浪拍打岛屿的声音,获得心灵的安慰和平静。

日子如流水一般,转眼三十而立,就在那一年春天,我遇见了她。

她是蜀中唐门的女儿,导致太子殿下病危的恰好是一剂类似唐门毒药之毒,她来到京城数日便与数名皇子来往密切,其行踪十分可疑。

依然是审问朝廷疑犯,地点依然是诏狱,不同的是她看我的眼神纯真而坦然,竟然还带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仿佛她知道我的一切,过去、现在,甚至将来。

她对我并不畏惧。

不仅如此,她站在我面前时竟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并不是来自她背后可能会有的皇子庇护,而是来源于她身上那种神秘而奇异的感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唐蕊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我暗中调查着她的来历,却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于是我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直到我故意放她离开诏狱让她几乎命丧刺客刀下时,我才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如此关注过一个人。

一个与锦衣卫案件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我眼看着她成为朝廷郡主,成为新皇的蕊妃,然后成为燕王的夫人。

她的身边有那么多关心着她、爱护着她的皇子王孙,除了默默的祝福和帮助她,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纪纲,只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冰冷工具,根本没有给予别人感情或者接受别人感情的资格。

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天,我飞速赶往云蒙山,见到了迷乱疯狂的燕王、怒火中烧的宁王,也见到了白吟雪和金疏雨,我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再聪明,也斗不过锦衣卫的缜密计算。

与她在海岛上共度的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还带着甜蜜的香气,她沉睡的模样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

那一夜,我不敢轻易移动肩膀和手臂,我虽然很想很想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印,却始终没有那么做,只因我害怕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选择了李景隆,我尊重她的选择。

从那时起我更加清楚,我这一生,永远都只能做她的“好朋友”,我能得到的只是她的“友情”,而非“爱情”。

其实,这样也很好。

苗疆的巫蛊控制了她的心神,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那个罪魁祸首抓到皇上面前,让他说出解救她的方法。

临行前的晚上,皇上为我饯行,斟了满满一杯酒饮下之后,又重新斟了一杯,对我说:这一杯酒,是我代替她,敬她的好朋友。

那巫师宁死不肯说出救治之法,她此时的状态,并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我的喉咙突然有些发苦,眼角有些发酸,说道,臣谢皇上与娘娘。

皇上将酒喝下,起身走到窗畔,却不肯再回头,语带哽咽道,纪纲,你去吧!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我和她就在此处与你告别了!

我走到他身后,最后一次行礼叩首,然后离去。

海岛的生活安宁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向往常一样手执钓竿在海边垂钓时,海面飘来了一艘小船,船头站立之人与我一样都不再年轻,她的鬓角已有些零星的白发。

展惊鸿凝望着我,说道,纪纲,我找你找了很多年。

我没有回答她。

展惊鸿道,她活过来了,就在皇上身边,一直陪伴着他,你可以放心了?

我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展惊鸿又说,纪纲,我千里迢迢找来这里,你不请我上岛去坐一坐吗?

我抬头看着她,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

晚霞照­射­着波光粼粼海面,几只海鸥低声鸣叫盘旋,我们携手站立在海边,远处天水连成一线,幻化出一幅和谐瑰丽的图景。之三 李景隆篇

帐外烛火明灭,轩窗那边却是一片漆黑,似乎将近深夜时分,床前依稀传来小猫的叫声,她回头叮嘱道:“小雪圆,安静些,不要吵。”

我头脑依然昏昏沉沉,勉强睁开眼睛时发觉她伏在床畔,乌黑发髻上那支“中原一点红”,正散发出美丽而柔和的光芒。

我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发丝,低唤道:“妍妍……”

她蓦然惊醒过来,扑到我身边,欣喜无比叫道:“景隆哥哥,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听出了她的声音,她的美丽与中原人并不完全一样,她不是权元妍,是浣宜。

我看向窗外,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歇息?这里有他们照顾我。”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将头倚靠在我胸前,说道:“刚刚过了三更,我还不困,我想多陪一陪你。”

我贴身的白衣仿佛被数滴水珠洇湿了,胸前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

我对她微笑道:“浣宜,不要哭。《永乐大典》已经全部修编完了,我以后不用每天都去文渊阁,等我好起来,一定会有很多时间陪着你,不会让你整天只能和小雪圆一起玩……”

她点了点头,乖巧地趴在我身侧,就象小猫一样温顺乖巧。

我慢慢合上了眼眸,脑海中回想起了我们洞房之夜的情形。

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灿烂。

曹国公府邸一片喜气洋洋,我身穿着大红­色­的吉服迎接着京城前来贺喜的王公贵族,宾客之中,唯独不见安平王爷。

我心中暗想,或许是因为爱女心切之故,他不愿亲眼见到我迎娶庆熙郡主,所以不愿亲自前来,只是他连贺礼都不曾备来一份,未免有失他的亲王身份。我并不在意这些小事,耐心等待着皇上的赐婚圣旨。

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

黄昏时分,我终于等来了声势浩大的八列皇宫仪仗队和数百名宫人护送的七彩云纹花轿。除了皇家郡主,无人能有这样的资格享用如此威仪的排场,轿中人毫无疑问是我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

行完礼仪,我拉着她的纤纤素手步入洞房,心头漫溢着幸福甜蜜的感觉。

我终于娶到了我等待已久的新娘,无论她是否将我放在心目中最重要的位置,无论她是否永远都保留着与别人那些难忘的记忆,我只求今生能与她长相厮守,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

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她获得幸福。

掀开新娘遮面红巾的一刹那,我怀疑我被满目的喜­色­晃花了眼睛,命人将红烛挑得更亮一些。

她坐在喜床畔,低头说道:“景隆哥哥,你没看错,我是浣宜。”

我手中挑起红巾的玉杖霎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我僵立在洞房当中,回想着数日前皇上和我的对话。

--皇上召见我,询问了一些政事,接着问:“朕提前将皇妹赐给你,你可愿意?”

宫中本是是非之地,她孤身一人留在皇宫内,我一直都放心不下,恨不能立刻将她带出皇宫,见皇上如此相问,应道:“臣求之不得,多谢皇上隆恩!”

皇上面带微笑,说道:“朕膝下如今已有两个皇儿了,你娶了庆熙郡主后,此事千万不可以落后于朕。”

我见他和我玩笑,亦玩笑答道:“皇上洪福齐天,臣怎能及皇上?况且臣与庆熙郡主尚未成婚,儿女之事注定要落后于皇上了。”

皇上目光灼灼,大有深意一般注视着我,笑道:“尚未成婚?你们在军营中一直共宿一帐,以为朕不知道吗?只怕她此时已有,只是瞒着你不肯让你知道而已!”

我见他得知军营中的情形,坦然应道:“昔日之事,的确是臣违犯了军规,臣并不敢一再犯错……即使有,也不是现在能有的……”

皇上听我说出这句话,眼中笑意更深,点头说道:“朕明白了,你和她只有一夕情缘,而且还是在几年前,对吗?”

我虽然察觉此言有异,他身为天子却来过问臣子与义妹的闺房之事,实在不合情理,于是不再多言,告退出宫。

--浣宜见我神情迷茫,示意侍女们退下,走进我身旁说道:“景隆哥哥,庆熙郡主不能嫁给你了,她怀了皇上的骨­肉­,皇上马上就要晋封她为皇妃了。我父王进宫求太后娘娘将我嫁与你为妾,后来……”

我没有听清她全部的话,却听清了那一句“她怀了皇上的骨­肉­”。

此事决无可能。

虽然她并不爱我,但是她同样不爱皇上。以她如今的“皇妹”身份,且居住在太后寝宫之内,皇上不可能强迫她象妃嫔一样为自己侍寝,她若不是甘心情愿,皇上根本不可能接近她。但是,她决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自己,更不会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对我的承诺。

如果她真的有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一定不是皇上,也不是我,而是我们离开东昌前夕、她失踪的那个夜晚所遇见的人。

燕王曾经掠走过她。清晨,我去唤醒她起床发觉她的房间内空无一人时就知道了一切/她悄悄失踪,又安然无恙悄悄归来,我装作毫不知情,却没有想到那一夜竟然留下了如此大的隐患,给了皇上可乘之机,将错就错换下了她,嫁给我的郡主变成了福清朱浣宜。

如此一来,安平王爷就是我的岳父,他自然没有必要前来为我送大婚贺礼。

朱浣宜睁大眼睛看着我,脸颊上还有几道若隐若现的伤痕,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期盼和淡淡的愧意,神态楚楚可怜,就象一只惟恐被主人遗弃的小猫。

她是我明媒正娶、当众三拜九叩的妻子,我知道皇上随后而来的所有圣旨必定会将“庆熙”改为“福清”二字。

我从袖中取出那支光华眩目的玉钗,扬手Сhā在她的鬓发间,说道:“此钗是高皇后所赐,让我成婚之日赠予我的夫人。”

朱浣宜眼中的期盼变为惊喜,她不顾礼仪扑入我怀中,激动得微微颤抖,说道:“给我的吗?景隆哥哥,这玉钗是给我的吗?你肯……娶我吗?”

木已成舟,不容我拒绝。

如果我拒绝或者反抗,除了要背上“违抗圣旨”的名声,还会伤害许多无辜的人,皇上也根本不可能再将她赐还给我。

人生最大的侮辱,莫过于夺妻之恨。

燕王曾经得到过她的爱情,甚至破坏了我和她的婚礼,我并不恨他,因为他毕竟是她所深爱的人,我痛恨的是那个与我亲如兄弟、却为了自己的私欲,故意毁灭我一生幸福的皇帝,朱允炆。

如果从未有过希望,我不会如此痛苦,当希望终于来临却在旦夕之间被人摧毁的痛,才会让人终生铭记在心。

“金川门之变”,是我故意为之。

我不在乎千秋万代的名声,也不在乎那些正直臣子对我的唾骂和鄙视--临危投敌的叛徒,毫无气节的无耻小人……都无所谓。

我要的,只是“公道”二字。

他毁灭了我的梦想,而我,只是加速了他梦想的灭亡,难道这不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公平?

登基后的燕王对我十分优待礼遇。

今日的文渊阁学士、声名狼藉的李景隆,对他早已全无威胁,况且她深爱的人是他,并不是我。

江山、美人、皇子,所有男人希望得到的一切,如今尽在他掌控之中。

我还能企求什么?

岁月挫折了少年的锋芒,磨难湮灭了年轻的勇气,从此安心做一个平凡的男人,守候着我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给他们营造一个温暖舒适的家,此生于愿已足。

如果还能为后人留下一些什么,便是我人生存在的全部意义和价值。

一部《永乐大典》,耗尽了我几乎全部的心血。

整整四年,我和解缙几乎将所有时间和­精­力消耗在编修大典上,我长期住在文渊阁内,偶尔才会回府探望朱浣宜和我们初生的长子永平。

浣宜对我从没有半句怨言,她一心抚养着孩子,生活得简单而快乐,每次我回家与他们呣子团聚的时侯,就是曹国公府欢乐的节日。

大典书成,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烛火的光芒渐渐微弱,我握紧了浣宜的手,对她说:“如果她来看我,不要让她见到我。”

久病之后,如今的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李景隆。

浣宜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不停摇头说:“不会的,景隆哥哥,你一定不会死的,你不会丢下我们呣子不管的!”

我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浣宜,我欠你实在太多。如果还有来生,我们再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

浣宜伸手拔下发髻上的玉钗,将它放在我掌心,哽咽着道:“我会记着你的话,我们来生就以此玉钗为凭……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找到我!”

玉钗为盟,或许,我与浣宜的缘分并不在这一世。

今生,我只深爱过一个人。

直到这一刻我依然爱着她,无怨,亦无悔。番外—前世今生(全书大结局版本之某一种)

永乐十八年八月。

北京的紫禁城。

紫云轩。

体内残留的生机微若游丝,我看向那个身着皇袍的背影,用尽力气对他说:“皇上,请让我见赵王一面,请您让他回来,我要见他,我要见我的燧儿……”

他终于回过头来,紫眸中隐约已有泪光,难道他不愿意面对我,只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眼中的悲伤?

湖衣离开的那一刻,他也是如此。

他轻轻走近我床畔,手抚着我柔若浮云的秀发和依然娇美的面颊,说道:“我已让燧儿赶回来看你了,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我的容颜数年来根本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十六岁的天真少女模样,或许有人暗中视我如同妖孽,我早已习惯了宫人看我时恐惧和诧异的眼光。

赵王朱高燧是我亲生的孩子,十八年来却是湖衣一手养大了他。

我眼泪滑落,抓住他的手说:“皇上不要忘记,当初承诺过我,无论燧儿以后做了什么事情,请都不要伤害他的­性­命,放他一条生路。”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说道:“我不会忘记的,你不要担心。”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将头靠在他胸前,很快我就会失去一切感知,他身上淡淡的草原上青草的味道,还是那样亲切熟悉,在这最后一刻,竟然让我有了一丝依恋的感觉。

如果我现在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去握他的手,他感觉到我的努力,反手抓住我,十指紧紧相扣,说道:“蕊蕊,这么多年了,你还恨我吗??”

我轻轻摇头叹息道:“我早就不恨你了,是我对不起你,起初……在宝云阁那天晚上……我真的不应该摔了那合卺的酒杯,如今我要先你走一步了。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现在可以回答我吗?”

我曾经问过他,谁才是他心中最爱。

他摩娑着我的发丝,语带哽咽说道:“你此时此刻还要再问?我心中最爱是你,不是青青。”

那个和林希长得一模一样的青青,让朱棣魂牵梦萦一生的青青,居然还不如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微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在骗我。”

他眼泪无声而落,滴到我的脸上,凉凉的。

“小野猫,小傻瓜,我告诉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看着他,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我点点头说:“你说吧,我在听。”

他看见我的瞳孔已经无法再凝聚光线,急速说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常常做一个梦,梦中那白衣女子对我说,她是我的爱人,我曾经答应过她,生生世世都要和她在一起,她可以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我震惊得连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

“你梦中那白衣女子,是否和青青有着相似的容颜?”

“正因为如此,你看到温柔的青青,就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想要一辈子保护她?”

所有的一切豁然明了,不必再问下去,我已经知道我面前的朱棣是谁。

他就是顾翌凡,我曾经誓死相随的顾翌凡,深爱林希的顾翌凡。

即使他成了朱棣,他也没有忘记林希的模样。

我穿越而来变成了唐蕊的样子,顾翌凡根本认不出我就是他最爱的那个小名蕊蕊的林希。而我犯了和他同样致命的错误,真正的顾翌凡并没拥有顾翌凡的面容。

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灵魂的交汇。

二十三年来,顾翌凡就在我的身边,我居然毫不知情。

我想念了他二十三年,自责伤心愧悔无奈,却折磨了他二十三年。

为什么?

为什么?

上天要对我和他如此残忍?

“朱棣,翌凡,我爱你,我舍不得离开你,希望我们来生不再如此错过。”

这句话,我却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映入我眼中的最后一幕是朱棣血­色­全失的苍白面容。

我依稀听见电话铃声大作,从睡梦中惊醒。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我的枕头湿了好大好大的一片?

惶惑中接起电话,是羽珊的声音!我没死?我在哪里?我怎么了?

羽珊说:“约你打网球你忘了?快起来!八点了!”

我懵懵懂懂地说:“不是毕业论文答辩?”

她说:“你是睡糊涂了!论文答辩是明年四月下旬,现在九月初,还早着呢,快过来啊!”

我挂下电话,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电话给顾翌凡。手机居然接通了!

他温柔的嗓音传来:“蕊蕊,有什么事?”我心头的千均大石落下。

蓦然明白过来,我这二十三年的穿越之旅,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但愿梦境永远不要变成真实。

我急急说道:“翌凡,你答应我,不准去加拿大,不准坐飞机,不准离开W城,不准离开我。”

顾翌凡在电话那头轻笑:“好,我都答应你,说完了没有?”

我说:“还有,我马上要见到你。”

他似乎很意外,停顿了一下说:“好,你在家等着我,我马上来接你。”

我一定要顾翌凡带我去长陵,那里是永乐大帝朱棣的陵墓。

我手捧着一束淡黄|­色­的野掬花,轻轻放在陵前。

走到博物馆时,美丽的讲解员正用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讲述着:“这是朱棣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陶瓶,但是工艺并不­精­美……”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陶瓶手工拙劣,正是我一时兴起,想起在W城的陶吧里玩泥巴,做了个雏形,命人烧制出来的东西!

如果说那些有关朱棣的历史都是来自我脑海里的知识,那么这个我亲手所制的陶瓶又作何解释?

在我所学过和探究过的知识里,从来都没有这个陶瓶的存在。我不可能凭空臆想出它来。

朱棣身边,是否真的曾经有过一个我?

数年时空的穿越,难道只是灵魂出窍的一瞬间?

宇宙的力量真的如此奥妙无穷?

长陵的天空一片蔚蓝,野掬花的香气随风飘散。

身边的顾翌凡,正在冲着我微笑。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尽情享受着在他怀中的甜蜜与温暖。

无论过去、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应该把握现在的一切。

我们的爱情,亲情,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

这些都值得我们去珍惜。

榆木川上觅落花(某叶子窃窃的把这个当成花落真正的结局)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七,庚寅日。

北国七月的天气,依然如同暖春,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由蒙古返回中原,众多明朝将领、兵士兴高采烈、士气高昂,他们经过了数月的征战,一举将鞑靼歼灭。

据史载,此次朱棣御驾亲征之后,“至答兰纳木儿河,弥望荒鹿野草,虏只影不见,车辙马迹皆漫灭”,“山谷周回三百余里,无一人一骑之迹”。

朱棣五次亲征鞑靼后,北蒙古终于消失远遁,塞北荒原上从此惟一高高飘扬着的,便是明朝皇帝的五彩九龙旗帜。

榆木川,恢复了草原的宁静与和谐。

蔚蓝­色­的天幕下,是一大片漫无边际、肥美丰沃的碧绿草原,山野的风吹过茂密的草,草叶随风摇曳。

两匹深褐­色­的高大骏马并辔低头吃草,它们身旁不远之处,一名年纪二十上下的绿衫女子面带微笑,细心寻觅着草丛间一簇簇零星的小野花,那些野花多是蓝紫之­色­,却散发出异常馥郁的芬芳。

她采摘了一大束野花,直起腰四处张望,眸光落在一名身着淡紫锦衣、正举目远眺的男子身上,向他身后悄悄走过去。

那男子仿佛毫无察觉,待她走近身后之际,霍然转身将她的手捉住,举止温柔亲密。

她惊呼了一声,野花虽然美丽,花叶上却丛生密布着一根根小棘刺,那男子只顾握住她的纤纤素手,却不料花刺将他的指端刺破,顿时沁出一颗颗小血珠,她神情担忧,急忙用绢帕替他擦拭血迹,一边嘟囔道:“棣棣,你不知道野花有刺,会扎破你的手吗?”

那男子嘴角泛起一缕笑意,看着她替自己细心包扎,说道:“若是害怕花刺,就永远采摘不到花儿了!”

他的眼眸呈现淡淡的紫­色­,带着几许神秘和幽邃的气息,身形高大挺拔,面目柔和俊朗。

他低头注视着那绿衣少女的深情眼神,如同一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注视着自己的初恋情人。

他亲昵信任的语气,如同一个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对妻子极尽温柔呵护。

他抚摸那少女细密黑发的动作,如同一个慈爱的父亲,时刻关注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那少女紧紧依偎着他,眷恋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的年纪虽然看上去相差甚远,但是任何人看到他们,都会感觉到他们是一双无限甜蜜与和谐的情侣。

一望无涯的绿­色­大草原上,有一条静静流淌的支流。

那男子伫立河水畔,遥望军营中迎风飞舞的龙旗,淡紫­色­的眼眸中现出万丈豪情,说道:“从此以后,漠北终于可以太平无事了!朱棣一生征战,能有今日,此生再无遗憾!”

她将那束野花轻轻放在河流畔,美丽清澈的大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哀愁,扑入他怀中,说道:“棣棣,今天是史载永乐皇帝驾崩之日,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

他将手中摘下的一朵浅黄|­色­小野花Сhā在她的发髻旁,轻声安慰道:“蕊蕊,不要怕,我们既然许诺了生生世世,无论是朱棣,还是顾翌凡,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她低垂下头,将右手举到他面前,说道:“这枚戒指,如今用不着了,你帮我摘下来吧!”

他顺从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将那枚戒指取下。

她接过戒指,深深凝视了它一眼,毅然将它抛弃丢入那条河流之中,河水深不见底,水流湍急,这一丢弃决不可能再取回,她眼看着那枚戒指被水流冲走,反而流露出坚定释然的神情,对他说道:“无论生死,我都跟随着你。”

他眼眸中闪现宠溺的笑意,姿态优游舒适,轻轻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看向她­嫩­若婴儿般的面颊和红润的双­唇­,说道:“蕊蕊,与我相伴此生,你可曾后悔过?”

她坐在他身侧,摇一摇头,顽皮答道:“或许曾经后悔过,可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没有来到明朝,没有遇见棣棣,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他以手为枕,注目天际浮云,缓缓合上双眸,说道:“蕊蕊,现在能够告诉我,后世会如何评价我吗?”

她思虑片刻,眼圈微红,说道:“功过兼而有之,有所得,亦有所失。可是你的过失却都是因为我……吕婕妤她或许根本没有谋害我,只是后宫中有人诬陷了她,还有那三千宫女……”

他表情肃然,说道:“吕婕妤的结果,是她自己一手造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她。她中秋之夜给你喝下的露水若是无毒,你怎么会突然患上不治之症?她倘若心中没有藏私,为什么不诉冤情,反而畏罪自尽?至于永和宫那三千宫女,我暗中察访多时,证据确凿其中确有数人秽乱宫廷,我怎能不处置她们?”

她垂头叹息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谣言,加上我当时的死,你一定不会对她们那么残忍的!”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万念俱灰,就是我当时的感觉。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将你狠心从我手中夺去……处死她们的那天晚上,紫禁城三大殿被天降雷火击中焚烧,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凝聚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跪伏在他身旁,将头轻轻倚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永乐大帝朱棣在位二十一年,明朝国力大大增强,甚至达到了鼎盛时期,国家统一安定,四夷臣服。

一个封建帝王一生能够完成一件大事业,就足够流芳百世,他五次亲征漠北、收服安南、营建北京紫禁城、疏通连接南北的大运河、派遣郑和六次出海前往西洋、修编洋洋巨著《永乐大典》,这些功绩足以让他傲视古今。

然而,诛灭方孝儒十族,诛杀后宫三千宫女,却是他一生中最难解释的过失。

失而复得她之后,朱棣不顾天下人言可畏,毅然颁发了一道罪己诏书,作为一名封建帝王,他敢于承认自己的过失、敢于将自己的错误诏告天下,只为了减轻她内心的愧疚和不安。

--“朕躬膺天命,祗绍鸿图,爰仿古制,肇建两京,四月初八日奉天等三殿灾,朕心惶惧,莫知所措。”

--“下厉于民,上违于天,朕之冥昧,未究所由!”

--“尔文武群臣受朕委任,休戚是同,朕所行果有不当,宜条陈无隐,庶图悛改,以回天意。”

朱棣,其实并不是一个暴君。

正是他亲笔所写、坦然承认错误的这道诏书,将本来可以掩盖的后宫血案变成历史事实,昭彰流传于后世,成为抹煞他功绩、诋毁他人品的如山铁证,再难辩驳。

没有人会知道,一个至情至­性­的痴情男子,一次次亲眼目睹心爱的人在怀中死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与哀伤、迷茫与绝望。

两匹马儿发出几声响鼻,似乎是在争抢着吃同一片绿草。

他将目光投向它们,她止住眼泪,走近其中一匹稍大些的骏马身旁,拍拍它的辔头,亲切说道:“你是它的长辈,不要欺负小孩子。”

他被她的话逗笑了,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不同辈分的马?”

她平息了马儿的纷争,又走到他身畔坐下,眸光有些散漫,遥望着南面的天空道:“棣棣,我想燧儿了。”

他紫眸变得无限深沉,轻声道:“他已经长大成|人,有自己的王府、护卫、妃嫔和孩子,不用我们挂念他了。”

她点点头,又道:“你还怪他当初对你做的那些事情吗?”

他站起身,说道:“我怎么会怪自己的孩子不好?他只是想做太子,才会被­奸­臣所惑行刺我,我的天下本来就是要传给他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既然知道悔改,依然还是我的好孩子。我留给太子的遗诏里嘱咐过,永远不得伤害赵王,你不用为他担心。”

她正欲说话,见他的脸­色­骤然暗淡下来,惊呼道:“棣棣!”

他声音低沉,紧紧拥抱着她,反复低语道:“蕊蕊,我会记住,生生世世,与你永不分离……”

她眼前闪现出一幕幕场景。

--茫然的梦境中。

他伫立雪山前吹奏玉箫,身影孤独而落寞。

--满山的花香漫溢。

他将晋王的话传递给她,然后潇洒离去。

--明月山庄的霸道一吻。

种下一世情深。

--燕王府内宝云阁,洞房花烛夜。

注定了她一生与他纠缠不清。

--茫茫大雪中。

他策马追寻着她的踪迹。

--彩蝶飞舞的江南。

印证着他们新婚燕尔的甜蜜与温馨。

--四年天各一方,燕北与金陵。

既是天涯,亦是咫尺。

--云蒙仙乡。

有爱、有恨、有离散。

--战火与硝烟散尽时。

他们有了自己的爱情结晶,却因误会辗转分离。

--春回剑门,前嫌尽释。

--燕归帝京,相守一个短暂的冬季。

--又一次穿越时空,为他一人而来,终于能够陪伴他走完了这一世的历程。

七月的大草原,天气变幻莫测。

一场巨大的雷雨风暴毫无预警地落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沾湿了她淡绿­色­的丝绸衣裳。

大群锦衣卫和几名侍女匆匆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幕,有人发出阻止和惊呼之声,却不敢轻易靠近他们。

她用衣袖将他脸上的雨水擦拭­干­净,低头在他额头上印下最后一吻,伸手取出缠绕在他腰间的青龙软剑,面带微笑,毫无惧­色­。

转瞬之间,繁花落尽。

她的容颜依旧娇美,他的笑容依然清晰,仿佛正在合眸回忆他们相识相知的一幕幕,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他们都不会分离。

花落,缘起,缘灭。

真爱,轮回,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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