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去打探云舒究竟怎么会病的,这些已经无关紧要。
面对康熙,我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要和明慧再赛一场。
所有的人俱是一愣。
我径直走向胤禩,借马。我要骑云卷。十四在旁惊叫,“欣然,你忘了明慧被摔下的事,八哥的马……”
胤禩的眼里闪动的却是心疼和怜惜。无视于满堂的侧目,他牵起我的手走向马厩,路上没有一句话,只是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无言地传递着他的了然。
接过缰绳,我的心里其实没有任何的把握。看看马厩一侧卧着的云舒,我轻抚着云卷,俯在它的耳边柔柔低喃。
云卷居然象是听懂了,顺从地将头靠向我的怀里。我惊喜地看向胤禩,他道:“我说过,你会是第一个骑上它的人。”
□的云卷昂着头,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也一样。赛马的整个过程,没有曲折,没有起伏,就像电脑设定的程序一般,我和云卷一路将明慧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而且非常轻松。站在终点,我骄傲地看着落后的明慧,看着她的脸由黄转青,由青转黑,嫉妒、愤怒、不可相信……各种神色在脸上掠过。
此时的我理应是兴奋和高兴的,只是我知道在自己强装的坚强之下有着无法回避的悲凉。我用自己的方式宣泄了对心中那份无从求证的怀疑的无奈,现实迫使我已经无法保有初进宫时的只看皇子斗法的心态,尽管这一切实非我愿。然而从放任感情,靠近胤禩的那刻起,一切似乎都重新开始。
回到主帐,康熙笑看着我,明慧一脸不甘地走到宜妃的身边。
“骑得这么好,还跟朕打马虎眼。”
“欣然侥幸了,还得谢谢八阿哥的马。”我瞥了眼胤禩,他身边的九阿哥胤禟冷冷地看着我。
“对啊,不是八阿哥的马,你怎么可能赢我。”明慧Сhā道。
“输就是输了,还找借口。”十四学着上回明慧的口气说着,“再说,你不是也骑过八哥的马,只是马好像不认你。”
明慧气得跺脚。我努力把持着不让自己笑倒,看向十四,心里暖暖的,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康熙摈退了众人,说要和我单独谈谈。他坐在上方,眼神慈爱地看着我,一如之初。我目注着康熙,心里的委屈如波涛一阵阵地上涌,再一层层地退去。欲诉无从。
康熙开口道:“欣然,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我双腿一曲,跪了下去。
康熙神情微凝,等着我开口。
“欣然无话可说。”
康熙显然一怔,更深地注视着我。良久,他的嘴角逸出一丝浅笑,过来扶起了我。两人步出帐外,李德全和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不远处。
“朕最想的是能走遍这江山的每一角,而不只是坐拥江山。”康熙遥指着山川旷野自语道,“然而这实在是太难了。”
我心下慨然,以清朝的交通工具确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朕的心中装着江山。都在这里。”康熙指着自己的胸膛,看着我,“你知道这里有多大?”
我茫然地看着康熙,充满着疑惑,摇了摇头。
“朕很喜欢一句诗,‘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何等的气魄与胸襟!”康熙叹道,“欣然,你能够理解吗?”
我眼里一亮,似乎明白了康熙话语中的深意,脸上一红,心中满是感动。
康熙满意地看着我,不再言语。
是夜,我和胤禩骑着云卷在草原上漫步,靠在他的怀里汲取着他的暖意。
“皇阿玛责骂你了吗?”胤禩担心地问。
“不算直接地责骂吧,皇上只是用他的方式提点了我。”
“哦,什么方式?”
我不答,在马上侧转了下身子,用手环抱住他的腰,“我关心的是你会骂我吗?还有,我是不是得罪九阿哥了?”
胤禩低头吻了下我的额头,“我怎么会骂你,我只有心疼。对不起,你所承受的全是因我而起,相信我,我会解决的。至于老九,那也是我的问题。”
我点了点头,试探地问道:“你想踏遍这大清的江山,云游四海吗?”
胤禩的腰一挺,缓缓道:“想,我想得更多。”
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颤抖。他把马停下,抱我下马,将我拥紧,“冷了?”
“不是”我低语,随即看向他,用欢快的语调说,“知道吗,今天看着跟在我和皇上后面的李德全,我就在想无论如何我决不做一个帝王的女人。”
胤禩神色一紧,“为什么,这和李德全有什么关系?”
我跳出他的怀抱,坐在草地上,“你想啊,皇上现在在这里,那大批的嫔妃全在紫禁城的后宫苦等着,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见着皇上,每天的生活只是等待。身份是尊贵,可是在我看来还不如李德全呢,甚至那些伺候茶水的婢女,至少她们才是时刻陪着皇上的人。”
胤禩摇着头,点着我的额头,“你怎么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古往今来,女人不都是以此为荣的吗,权倾后宫,母仪天下。”
我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胤禩,“我不是。我决不让生命在等待中耗费,我只想和心爱的人一起看遍江山,却不想拥有。”
“那是因为你从未拥有过。”
我急切地摇头,想再解释。
他却用吻封住了我的口,探手重又将我揽回怀中,很紧很紧。
那一次的谈话后,我和胤禩再也没有涉足过关于帝王的话题。
云舒在扎尔汉的调理下已无大碍,我猛夸了一番扎尔汉,既善于骑射,又精于医道,简直是草原上的神人。扎尔汉说他不介意把这些传授给我,如果我可以留下。我笑着逃走了。心已失落,人怎么可能再远离?
我们默契地忽略了明慧和九阿哥的存在,倒是十四经常会加入我和胤禩,三人三骑。十四教我射箭,无奈我力小,怎么也拉不满弓,射出去的箭软软的。十四就会嘲笑我怎么不拿出当日和明慧赛马时的精力,我作势就将箭对准他,于是围着胤禩,又打又躲,闹作一团。
偶尔我会把十三和四阿哥拉进来,一起烤肉喝酒。对于十三我从来都是坦荡荡,而四阿哥,因为他的那些话语,我也就对他有了份莫名的信任。所以,尽管有过顾虑,但在他们面前我从未想过去刻意隐藏我和胤禩的感情,胤禩亦然。他会自然地用手抹去我唇角残留的肉末,我更是会直接端起他的酒杯喝酒,然后被辣得直吐舌头。面对此景,十三会大笑着来替我捶背,四阿哥则继续举杯浅饮,只作无视。除了十四每每见到他这个亲哥哥总是冷寒着脸,相处倒也算是融洽。
转眼十月,回京的日子近在眼前。蒙古王爷们已经陆续告退,扎尔汉也会在两天后启程。
这天,我独自在马厩喂着云舒,十三心急慌忙地冲了进来。
“欣然,只有你一个人吗?八哥呢?”
我好笑地看着他:“你是找我还是找他?有规定我们一定要在一起的吗?”
“欣然,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他将我拉到一旁,严肃而紧张地看着我。
“到底什么事啊?”
十三咽了下口水,看着我道:“我刚才和四哥去太子那里,看见了扎尔汉。”
我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他们一向走得挺近的,可能是去辞行的吧。”
十三抓住我的肩膀,很忧虑地看着我:“欣然,你听好,确切地说这是我和四哥凑巧听到的,太子建议扎尔汉向皇阿玛讨了你。”
我呆住了,“什么意思,什么叫讨了我?”
“记得皇阿玛还欠扎尔汉一份奖赏吗?”
我点了点头,随即脸色惨白,“你的意思是太子建议把我作为奖赏?为什么?”
“不知道,我们当时在侧面,他们可能没注意。只听见太子嘱咐扎尔汉说这个建议可以再考虑一下,”十三迟疑地说,“并且到时宜妃娘娘会帮着说话,皇上就是再疼你也会让步的。”
我靠在木桩上,整个脑子轰然炸响。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十三猛摇我:“欣然,欣然你别吓我。我去找八哥,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一时间脑子里所有曾经的片断都冒了出来,明黄|色的衣袍,那似曾相识的冷洌寒眸,原来,原来梦中的人竟然是太子,篝火旁那眼里一闪而过的寒意也不是错觉,这是冥冥中老天给我的启示吗?为什么?我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我搜寻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却实在找不到原因。
我看向十三,努力控制着颤抖着的双唇,“你不会听错吧?你确定?”
十三坚定地看着我,“欣然,我决不会让你留在这里。就是抢,我也会把你抢走,带回京城,相信我。我这就去找八哥。”
我双目一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十三,有你这句话,这个朋友我算是没白交。但是,答应我,别管这件事,也别告诉八阿哥。我自己会解决。”
“你怎么解决,我们至少是阿哥,还有爱新觉罗这个名字顶着。”
“就因为你们姓爱新觉罗才更不能出面。”我推开他,大叫着,呼出胸中憋着的闷气,“这里面牵涉到太子,牵涉到宜妃,你们只是阿哥,怎么出面?难道你们想让皇上做选择吗?你们任何一个出事我都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欣然”十三无奈地叫着。
“我去找扎尔汉,只要他不开口,就不会有事。十三,我求你,千万别告诉八阿哥。”
冲到扎尔汉的住地,我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格格,你哭了,为什么?因为我要离开了么?”扎尔汉问。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开口道:“你走,我当然会难过,但是如果你听从了太子的建议,我会痛不欲生。”
扎尔汉一呆,“你知道了?”
我点头,满眼的企盼,“告诉我,你不会开这个口。”
“我没有去过紫禁城,可是听父汗说过,紫禁城虽然雄伟,却没有草原辽阔的胸襟,它会把人禁锢住,把人心禁锢住。难道格格愿意做牢笼中的小鸟,而不想做草原的雄鹰?”
“心是不是会被禁锢并不是以方圆的大小为衡量的标准。只要在那里有自己所爱的人,所牵挂的事,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阁楼,也甘之如饴。离开了,我只会是一只折翅的鹰,一朵枯萎的花。”
“格格不是喜欢草原的吗,你可以在草原上起舞,我可以拉马头琴。我会教你医术,教你骑射……”
“扎尔汉,”我打断了他,“你应该懂的,我不会再有心情跳舞,不会再去骑马,我只会在日复一日地思念中干涸,就像……你的额娘。”
扎尔汉狠狠咕哝了句我听不懂的蒙话,双眼喷火地怒视着我。我回视着他,脸上是爬满的泪水,眼里满是哀求。
“格格请回吧。”良久,他下了逐客令。
我倒抽一口冷气,没有再回头,挺直着背脊走出了扎尔汉的营帐。
胤禩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当初他曾经等我的那个山坡上坐了好几个时辰了。
看着他发红的双眼和满脸的狂怒,我低语:“十三不守信用。”
“不是十三,”他吼道,“是四哥找了我。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等到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吗?欣然,你何其残忍?”
我偎进他的怀里,紧紧环保着他,什么都不想说。只觉得自己好累,再也承受不了任何的怒气,真想就这样闭上眼睛回到现代,只是我又好舍不得,好舍不得……
胤禩一叠声地说着,“欣然,我们现在就去找皇阿玛,只要皇阿玛赐了婚,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好不好?”
我摇头。
“欣然,你不愿嫁给我?”胤禩托起我的头,强迫我看着他。
“你明知道不是,你也知道我们决不能去找皇上。何苦逼我?”我缓缓道。
“欣然,”胤禩的脸上是扭曲的痛苦,“你可不可以为你自己想想,可不可以就让我们肆意一回?”
“不可以,”我坚决地说,“我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我们谁也承担不起。”
胤禩握着我的手,“欣然,我们试一次好吗?他只是太子,我们可以赢的。”
“我现在只能赌扎尔汉不开口,赌皇上的不忍心,赌皇上千里迢迢带我进京,不会是为了把我留在蒙古。这是我唯一的赌注。”
胤禩还待再说,我攀上他,吻上他的双唇,呢喃道:“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夜晚,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两人辗转缠绵,将所有的爱恋、不舍、伤怀全部寄托于这一吻之中。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扎尔汉来向康熙辞行,我们全都聚集在主帐之中。
一夜的担心忐忑,我们几个全都精神萎靡,十三朝我打着眼色,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的把握。
扎尔汉向康熙说着效忠、祈愿、祝福、吉祥的话语,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死盯着侧立着的太子,从来没有觉得那张脸这样的丑陋过,真恨不得把它撕碎。对他将来所要遭受的囚禁之罪原本还有的些微同情荡然无存,真想立即实现。太子可能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居然朝我投来一笑。那惺惺之态,简直让我恶心得想吐。
“朕答应过你的奖赏,你可想好了?”康熙的声音响起。
“臣想好了。”扎尔汉答道。
我紧紧攒起了拳头,克制着自己的颤栗。
“臣想向皇上讨一个人。”
“哦?”康熙皱了下眉头,“是谁?”
我几乎站立不稳,摇晃着身子,绝望地看着扎尔汉。
扎尔汉看了我一眼,回道:“欣然格格。”
四周死一样的安静,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康熙看向了我,有着不解和疑惑。
我觉得整个人都已经被淘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哟,难不成世子想带我们格格回去做福晋啊,那倒也是郎才女貌啊。是吧,皇上?”宜妃道。
“皇阿玛,这可是大清一段佳话呢。”太子附和着。
康熙不语,脸色越来越沉,只是在我和扎尔汉之间来回看着。
时间仿佛凝固……
“皇阿玛,”胤禩和十三几乎同时起身叫道。
我猛然一惊,朝着康熙就跪了下来,一拜到地。
“娘娘和太子误会了,”扎尔汉突然开口,“臣只是斗胆希望皇上恩准和格格结为兄妹。”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去看扎尔汉,泪眼迷蒙中,恍惚见他朝我眨了下眼。
康熙率先笑出了声:“哈哈,这丫头的事朕作不了主,你得问她自己。朕还真怕你求亲呢,原本还想多留她在宫中呆个4、5年,万一她应允了你,朕也是没法子的事。”
康熙慢条斯理,打着哈哈说出的这几句话如同平地里炸响的春雷,等于允诺了我无上的自主权。我瞬间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打了个来回,心脏几乎不堪重负。
“格格?”扎尔汉问着我。
我重重地点头,觉得自己都快把脖子给点断了。
“恭喜格格和世子了。”太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冷笑着朝太子微一行礼:“多谢太子想得周到,只是以后再要给欣然找婆家的话,记得先知会一声,免得误伤。”
扎尔汉给我留下了他的马头琴,希望我见琴如见人,在喀尔喀永远有一个兄长在那里等我,祝福我。
我问他为什么在最后改变了主意。他说他在我眼里看到了绝望,那是他从小在他额娘眼里所熟悉的神色,他不想重蹈他父汗的覆辙。然后狠狠打击了下我的自尊,说他从来就没打算娶我,一直只想把我当妹妹而已。他要个温柔贤淑,以夫为天的人,我再修炼半辈子也达不到这个境界。
于是我苦着脸看向胤禩,“我很蛮横吗?我不温柔吗?你完了,我只能赖着你了。”
胤禩执起我的手一脸的受用,“求之不得,我早已握定你了,你不知道吗?”
藏娇
离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我让莲儿将车帘卷起,趴在窗边,朝外看着,无聊之极地用嘴吹着覆在额头的发丝。这里的官道修得相当的平整,车子几乎感受不到颠簸。道两旁清风徐徐,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阵阵飘来。回首望来路,塞外早已在千万里之外。一路行来,车马的蹄印和车辙早已无处可寻,扬起的尘土随风而散,留下的只是我心底无法磨灭的深深烙印。
……
昨天,康熙把我唤上龙辇,这是上次扎尔汉差点求亲后我们第一次独处。我紧张而不安,实在不知道康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不停地嘱咐自己一定要镇定,要小心。
“朕想听听你对塞外的感觉?”
“啊?”我一愣,怎么说呢,在那里我收获了一段感情,有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却也差点沦为刀俎上的鱼肉。对塞外,根本是又爱又恨啊。看康熙一副等着听下文的样子,我摇头晃脑地胡乱说道:“风景如画,天地辽阔,特别是看皇上骑马,万军护卫的时候,就是那句诗,叫铁马什么来着……”
“什么啊?”康熙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咬着嘴唇拼命地想着,看着康熙,他分明知道却不肯提点我,一幅看好戏的样子,哪象个皇帝呀。哎!
“铁马夜嘶千里月,雕旗秋卷万重云。”我终于想到了,那天才听胤禩吟过,没道理忘的呀,暗骂自己臭记性。
“看来你挺喜欢塞外的呀,真该让你跟扎尔汉走了算了。”康熙笑着说。
我的脸立马拉了下来,“什么呀,皇上”,我不依地叫着,“您不要欣然了?您可是允了欣然自主权的,君无戏言!”
“朕允什么了?”
我张着嘴巴,看着他一派无辜的样子,怎么有种他太闷了找自己来开唰的感觉啊。罢了,我闭上嘴,一言不发。
“怎么了,说话呀。”
“我住不惯帐篷。”我没好气地嘣出一句。
哈,哈哈哈……康熙一滞,随即由闷笑变成大笑,“这好办,朕已下旨建造行宫,以后你不必住帐篷了。”
我眼睛一亮,“热河行宫?”怪不得我想这回怎么没看见,原来到四十二年才刚开始兴建啊。
“你知道?”康熙锐利地盯着我,一眨不眨。
我一惊,说错话了?难不成还没定名,不叫热河行宫?天哪,我怎么会知道,它太有名了嘛!
“欣然,和朕订个约定怎么样?”
“什么?”我结巴地问,不知道这个皇上在打什么主意,直觉还是少开口好。
“五年,你在朕身边五年。五年后你去哪里朕不拦,还可以给你指门好的婚事。”
我一怔,五年后,康熙四十七年,好一个多事之秋。
“欣然不懂,为什么是五年?”
康熙摇头,“没有原因,其实朕想一直留着你,你是一个特别的格格。朕不希望扎尔汉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当然了,也不能留你太久,女大还是当嫁的嘛,让你怨朕可不成。”
我满脑子想着康熙四十七年发生的事,乱哄哄的,一时没了主张。
“怎么样?”
我能说不吗?现实点吧,皇上和你商量其实就是命令,给足了面子了,没有回绝的余地,不过……或许可以谈谈条件。呆了半天,我暗暗下了决定,深吸了口气,“皇上,五年,一直到四十七年,皇上可否保欣然在这几年里安全无忧?无论欣然做了什么,皇上都不怪罪?皇上都信欣然?”
康熙凝了神,“一个约定而已,有这么严重?”
我陪笑着说:“皇上不是说欣然特别吗?特别的人自然特别麻烦,就看皇上愿不愿意为了这份特别而下这个赌,作这个保?”
“难不成你犯上作乱朕也得担着?”康熙不满地道。
“欣然怎么敢?皇上,难道您不敢?”既然要搭上五年,我无论如何得拿下这份保证。
康熙迟疑了半响,“看来这个五年朕是不会寂寞了,你确实如阿玛所说般……好,朕答应你。”
拉回思绪,我继续趴在窗口,看着前方马背上众阿哥的身影发呆。草原上一起喝酒吃肉,谈笑风生的画面闪入脑海。五年,五年后什么都不一样了,既便现在也有隔阂,至少还会偶尔相聚,到那时,还会如此刻般并辔齐驱吗?是否连装个样子都省了呢?
我紧紧盯着胤禩的背影,心里是撕裂般的疼。五年,我们之间会是什么样子,那时你应该已经娶了明慧了吧!你们会怎样?你会动情吗?还会有我的位置吗?四十七年,一废太子,我又该怎么办?能帮你吗?
闭上眼,是层层叠叠的纠缠;睁开眼,是丝丝扣扣的错落。忽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
康熙回宫以后便忙于朝政,在塞外这么长时间虽然每天都有八百里加急的公文传递,对朝廷的事尽在掌握,但毕竟还是有许多积压。各个阿哥们也都各归各位,一时间身边倒是清静了不少。感觉就是小时候放完暑假以后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有点难以适应。
莲儿和祥福整天都在向屋子里其他的宫女太监吹嘘着塞外之行,把主子我怎么跳舞,赛马,和与蒙古小世子结缘的事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真难为了他们,简直可以比得上天桥说书的了。我坐在桌前,耳里有一句没一句地窜进他们的说辞,遇上小丫头们向我求证的时候,就哼哼哈哈的胡乱应着,一边翻着一本《三十六计》,敲着脑瓜子逼自己从上面记住一些计谋,说不定哪天就可以派上用处。
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一惊,随即叫道:“十三,别闹。”
十三转到我面前,“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一昂头,“因为你的味道特别啊。”
十三奇怪得猛嗅自己的手,“有味道吗,没有啊,什么味道啊?”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港片,一个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手和脚被倒置了,嗅着的手其实是自己的脚丫子……越想越好笑,最后根本就已经笑趴在了桌子上。
十三虎着脸,“你耍我,你是瞎蒙的,对不对?”
我点着头,“反正会这么做的不是你就是十四。”
“哦”他凑近我,一脸的坏笑,“八哥是怎么做的呀?”
我一指点上他的鼻子,“打听隐私可是小人行径,别辱了你侠王的名声。”
“嘿,说不过你,”一把抢过我手上的书,“没见过女孩子看这个书,你想干嘛呀?”
“无聊,瞎翻的,”我支吾着,“你来干嘛?”
“喂,我好心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啊 ,还想带你出去呢!”
“真的呀,”我跳了起来,赶紧拍马屁,“十三爷,你最好了,最仗义了,哪象十四他们呀,也不知道来看我。十三爷,我们去哪儿啊?”
十三啧啧地咂着嘴,皱着眉,摇着头:“你这变得也太快些了吧!”
我笑看着他,一副我就是这样,你拿我没辙的神情。
他也不理我,转身就走,我急忙乖乖跟上。
和十三坐在马车里,车子一路穿梭在京城的大街,他也不说到底是去哪里,我也就不问。反正自己是路盲,从来记不住路,乐得省这份心,谅他也不敢把我卖了。挑开车帘向外张望着,古时的人虽不如现代人步履匆匆,然而街道的繁华却丝毫不逊色。酒楼店铺四处林立,卖馒头烧饼的、卖陈年好酒的、卖胭脂膏粉的、还有沿街人家炉灶里飘出的香味,……各种各样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我重重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一副陶醉满足的样子。
十三犹疑地看着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今天是不是和鼻子干上了,有这么好闻吗?”
我有点不屑地回道:“这才是生活的味道,是老百姓最大的满足,你们这些养在深宫的皇家贵胄又怎么会懂?”
“以前的你怎么样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养在深宫,所以别刻意和我们保持距离好不好?”十三有点气愤地说,“再说我和四哥在外办差的时候也深知百姓的疾苦,能帮的我们没少帮。”
被十三一冲,我暗嘲自己,现在确实也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哪还是21世纪为生活奔忙的小白领呢?怕十三真恼了我,正寻思着怎生缓解,马车已经在一所民宅前停下。十三挑帘当先跳下,一伸手就把我给拽了下来,没有丝毫准备,这粗鲁的一拽导致的后果就是我站立不稳,整个人直跌进他的怀里,鼻子撞上了他衣服上的盘扣,脑袋撞上了他的下巴,两人都是往后一退,一个揉鼻子,一个捂下巴。不用说,自然是我柔嫩娇俏的小鼻子受害比较严重,可怜兮兮地揉着鼻子抬头看向他,眼冒金星,却是识相地敢怒不敢言。十三捂着下巴,错愕地看着我,渐渐地就咧开了嘴巴,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就只能呆呆地站着,无奈的哀叹,真是招谁惹谁了!
等他笑够了,伸手过来揉我的鼻子,我没好气地躲开,“尊贵的十三爷,可以告诉小女子这到底是哪啊?”
我打量着这条小巷子,两辆马车堪堪并行的宽度,巷底就这一户人家。从院内的老槐树伸出的枝桠几乎遮住了门楣,不细细观察很难发现这个门洞。巷外街道的繁华热闹和巷内的古朴安静形成鲜明的对比,实实在在的闹中取静,有种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十三笑而不答,抬手就去叩门,熟络的态度让我觉得这就是他家的宅子。我狐疑地看着他,却是一脸的泰然。
过了许久,门从内打开,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瓜子探了出来,待到看清模样,竟是十四的贴身长随常德。他看见我们也是吓得不轻,翻身就要跪倒,十三抬了手,“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们来了,不出来,我们就长驱直入了。”
常德还是跪了一下,将我们引进前厅,然后就直奔里进去。
透过前厅的花窗,正可以看见满院的秋色。主人家显见是一惜花爱花之人,小小的院落里种着许多我压根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每样都开得各具特色,繁而不乱,娇而不艳。院正中正是一株百年老槐树,根深枝遒。风过,叶落。
“十四怎么都不请人打扫庭院的吗?”十三站在窗口,看着飘飘而下的黄叶落在小径上,淡淡地铺上一层。
“一叶落而知秋。或许主人家喜欢在这样的径道上散步呢?”我悠悠接口,“只是踩在脚下的却是另一种寂寞!”
“真的吗?”十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从里厢转了出来,正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瞅着我。
我自嘲地一笑,怎么了,今天?十四的眼神让人觉得他长大了许多,眼里有着一种属于男人的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责任。
“十四,真是你在这儿啊!这是哪?该不会是你金屋藏娇之所吧?”我用拳捶着他,带过话题。
十四一怔,笑了起来。“怎么什么地方你们都能找到啊?”
我不答,指指十三。
十三抱拳一拱,“什么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有一门人,恰住这附近,凑巧看到你小子出现的比较频繁,先说明,绝非刻意尾随啊。”然后暧昧地瞟向十四,“不过后来我可是听闻那第一楼的头牌换人了,两厢一联系,嘿嘿,小子,你就从实招了吧。”
我寻了凳子坐下,用手托着脑袋,绕有兴趣的等着十四的解释。原来真的是藏娇啊,只是没想到居然是慧兰。
有人进来上茶,十四的眼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我和十三玩味地看着上茶的女子,所有的动作是轻柔而婉约的,如她这个人。
“慧兰给十三爷、格格请安。”女子退后,略福了身子,用清越的声音说着,不卑不亢。
想起第一楼中她的轻吟浅唱,她拒绝十四的银票……当日的头牌今天却已成为十四的娇妾,难道这就是欲拒还迎?我细细地打量着她,薄施的脂粉,松挽的发髻,清秀的眉目之间找不到一丝风尘气。不应该,这样的女子应是不屑于玩弄这样的小伎俩的。
“快交代吧!”十三催着十四。
十四走到慧兰身边,牵起她的手,拉到桌边立定。慧兰抬眼瞟了眼十四,没有挣扎,就这样安安静静得任他牵着,两人目光濯濯地盯着十三,嘴角带笑,却没有言语。
十三瞪了会儿,率先败下阵来,转而看我。我两手一摊,故作无视。
于是大家就都憋不住,满屋的笑声飞扬开来。
看着哥俩爽朗开怀的样子,慧兰和十四交握的双手,满眼的欣赏……慢慢地,我的心里就被一层柔柔的感动所包围。
小别院里只有十四门下的包衣奴才长泰夫妇俩看着。平时长泰负责看门做些粗重活,妻子李氏伺候着慧兰,陪着说说话。那天后来十四和十三两人在屋内下棋,我和慧兰则在厨房忙活。四人在小院内摆上桌子,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听着慧兰弹的小曲,那情那景,恰似人间四月天。
家常
从塞外回来已快一个月了,见胤禩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匆匆。事实上除了在十四小别院的那次相聚,我几乎是一个阿哥都没见过,特别是四阿哥,简直就像人间蒸发。
我安慰自己,他们都是长途回家,各有各的家属需要安抚,有臣子之间需联络,有皇上的差使需要去办,连康熙都这么忙了,他们这些年长的阿哥又岂能闲着。可是心里免不了总有些失落,有些吃醋。
实在闷了,就会跑去慧兰那里。我们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我缠着她教我弹琴,打发自己无聊的时光,渐渐地倒也能奏完一曲。说也奇怪,第一次完整弹完一首曲子的时候心里最想献宝的对象竟是扎尔汉,总想着他拉马头琴,我弹这古琴,琴琴合奏,不知是怎生模样?可惜这里无人会拉马头琴,那杆琴如今就一直斜挂在我新安置的古琴对面的墙上,我弹琴的时候会将它想象成扎尔汉,然后自己也会笑出声,心里就会有种温暖的感觉,很莫名无法解释。
最近常去良妃那里,陪着说说话,或仅仅是请个安。因为胤禩,本能的就感觉和良妃又亲了一层。本是希望能凑巧碰上胤禩,但总是失望。虽说我可以随时出宫,只是却不想巴巴地去找他,我可不想被十四他们知道了笑我。
站在花园的湖泊边,拿着小石头朝湖中心扔去打水漂玩,可石子每次蹦个两跳就沉了,我无奈,看来这打水漂和踢毽子一样不管在哪个时空都不是我可以驾驭的。
噗,噗,噗,噗,连着四跳,一粒石子在湖中沉下。我吃惊地回望,四阿哥立在身后正一边看着我,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石子。
“四阿哥”我打着招呼,行了礼。
四阿哥明显有点诧异,拈着石子的手微微举起,“今天这么懂规矩,我倒是有点受宠若惊了。”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我的脸有点红,“四爷这是在责备欣然吗?”
他继续看着我,不语。深邃的眼眸里辨不清喜怒。
我有点气恼,原就不畅快的心被他堵得更烦,“四爷要是喜欢见人低头行礼,欣然以后避着不见你就是。”我一顿,瞟了他一眼,接着道,“不过人似乎应该学着看他人眼里真正尊敬的眼神,而不是虚假行礼的后脑勺。”
说完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他一把拉住我的臂膀,低沉地道:“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还上这么一大筐,不觉得有点咄咄逼人吗?你的性子哪是能逼的?不过,……”他阴沉地一笑,“这最后一句话要是让接受万人膜拜的皇阿玛听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我心下一惊,暗责自己口快,侧头却正对上他眼里的促狭。
“四爷说笑了。叩拜皇上自然每个都是心甘情愿、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只是皇上是皇上,四爷是四爷。四爷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欣然可戴不了。难不成四爷是自比皇……”。我留了话尾,看着他眼底一小簇火苗跳动。松了我的手,将手中的石子重重地扔向湖面,一个扑腾便沉了下去。
“真该让你留在塞外的。”他嘴里狠狠地说着。
我突然间就心情大好,想起在塞外时他为了扎尔汉的事找过胤禩,遂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欣然诚心给四爷行礼,谢谢四爷在塞外时的诸多照顾。”
他冷哼一声,“那刚才第一个礼算是什么?”
我眨巴着眼睛看向他:“是欣然看见四爷很开心,这还是回京后第一次见面,总该行个大礼啊。”
他抿着的嘴唇稍稍牵了一下,“欣然,看着你我总有种自己会是东郭先生的可怕预感。”
我一愣,讪讪道:“怎么会,四爷是替欣然赶狼的猎人,难道您忘了吗?”
他嘴唇的弧度渐渐拉大,微一耸肩,弯腰拣了粒石子,朝我比了比,“想要让石子跳得远,你所用的力度,入水的角度,石子的形状和厚度都很重要,缺一不可。这是我们兄弟间从小就玩的游戏。”说着将石子掷出,噗,噗,噗,……几乎到达湖对岸。
“那你们谁玩得最好呢?是你吗?”我下意识地问着。
他点了头,并不谦虚:“十三、十四也都不错,特别是老八,别看他表面温润,只是臂力比我稍逊而已,在选石子和看角度上可比谁都强。”
我茫然地点头,看着面前这个喜怒无常的未来帝王,有点悲凉。选人和用人再好,也比不上最后的雷霆一击,莫非一切早已注定?!
回到“苒心阁”莲儿说八阿哥在后院等我,已经来了好一会了。我撩起裙摆就向后跑去,惹得莲儿在后面直唤格格小心。
胤禩正坐在我的躺椅上,微闭着眼睛,秋末冬初的阳光柔柔地洒在他的脸上。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坐直了身子,靠着椅把手看着我跑进来。
我径直冲到椅旁,半蹲下,两手扒在椅把手上,喘着气。
胤禩用手刮着我的鼻子,“干嘛跑这么快,还好你只爱穿绣花鞋,不然我整天都得提着心!”
我撅着嘴,气鼓鼓地抗议道:“还不是为了早一刻看见你。我已经有一、二、三、四、五……”我举起双手,左右开攻地开始扳手指,重复地从一数到五,大叹:“我究竟有多少天没看见你了?”
他两手一张,包住我的双手放在唇边轻吻,满眼的宠溺,“用天算的吗,我怎么觉得已经好几年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我弯腰做着老婆婆咳嗽状,捏着嗓子吟道“日日思君不见君,叹奴家,白了少年头。”
他一笑出声,深情地看着我,也换作老伯伯的声腔吟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咳咳,我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望着他含笑的双眼,阳光一点点揉碎在他眼里,暖阳阳的,带着溺死人的温柔。我不依地大叫:“酸死了,酸死了,不许掉书袋子了。明明是控诉你撇下我不管,怎么越说我心越虚呀?”
他笑着将我拉起,坐在他的腿上,赔着不是,“刚回来,很多事要处理,皇阿玛最近又巡视得紧,可是偷不得半点懒。”
还有府里的女人要安抚吧。我心里想着,忽然觉得自己就是现代社会的情人角色,等着男人干好自己的事业,安顿好自己的家室,然后来慰问一下,说些甜言蜜语的贴心话。虽然明知清朝没这些讲究,可是,怎么可能不吃醋嘛!我在心里叹了口好大好大好大的气。
“刚才去哪了?身边也不带个人。”
“去给良妃娘娘请安了。”我说着,忽略了四阿哥那段。
“额娘好吗?我有些日子没去额娘那了。”
“还好意思说,人家就是想在娘娘那说不定可以遇见你,结果一次都没有。”我忍不住抱怨道。
看着他笑得嘴巴都快咧到眉毛上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女儿家的心态全展露在他面前了,顿时满脸羞红。哎,恋爱中的女人果然智商是最低的。
胤禩揽着我,央声说道:“再陪我去一次,成吗?”
“不去,我刚回来,再去娘娘该奇怪了。”我摇着头。再说怎么在他眼里看到了点算计的成分呢?“你有阴谋?”
“想让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站在一起,算是阴谋吗?”
我看着他,甜蜜蜜的。对于这样的话,有几个女人可以抵挡呢,我一定不在此列,所以,只有投降了。
胤禩是牵着我的手进入良妃的寝宫的。我挣了几次都没挣开,偷眼看他,目注前方,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快乐和满足,象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那是用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交换的。自己也就感染了他的情绪,悄悄将手指伸直与他十指交叉。他猛地紧了紧手,回望我,水样的眼眸里清澈如玉。如初见时,我的心再度漏跳一拍。
“胤禩给额娘请安。”他居然是拖着我一起拜倒的。
良妃起初对于我的再次出现还表现出了一丝诧异,待看到胤禩的举动,瞟了眼我们交握的手,已是满面堆笑。
我躁得脸颊发烫,甩开他的手跑向良妃身边。
“我说这丫头怎么这几天来得这么勤,这回可明白了。”良妃拉着我的手,怜爱地道。
胤禩一躬身,回道:“是儿子的错,扰了额娘了。”
“无妨,无妨。额娘欢喜。”良妃冲着他道。
我目瞪口呆得站在一旁,看着这娘儿俩拿着我打趣,偏偏一句话也驳不出口,心里却是满溢的感动。那样满,那样满,一晃,眼里的泪怕就会掉落。
“娘娘,欣然不依,哪有两个欺负一个的。”我跺着脚,撒着娇。
“谁啊,这里还有人舍得欺负我们欣然格格吗?”良妃拍着我,故意四下张望着。
边上娘娘的贴身宫女锦秋姑姑已是掩嘴偷笑。
我看看良妃,眉目含笑,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再看胤禩,嘴角噙笑,满脸幸福;自己脸上越发是一阵一阵地滚烫,索性撒赖到底,把脸埋进良妃怀里,做只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
良妃的宫里许是许久不曾这么热闹,锦秋姑姑带着小宫女们忙进忙出,娘娘身边素来少人,留下的人全都是忠心可靠之人,因而也就并不担心会有嚼舌根子的。
先前陪着良妃说了好一会子话,良妃问起胤禩的侧福晋,胤禩答好,朝我瞟来,我含笑以对。还能怎样呢,我心里默然。
这会子,良妃说乏了,靠在一旁的贵妃榻上休息,看着我和胤禩两人下棋。边上放了好多点心水果:芙蓉糕、杏仁酥、五花糕、切好的橙子……香味缭绕。
胤禩的棋艺本就高出我不知多少,我靠着当初在五台山老和尚所教勉力撑着。于是满屋子就听见我哇哇叫着悔棋的声音,胤禩要开口说不许,我就顺手抓起点心往他嘴里塞,然后娇笑着落子悔棋。次数多了,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要反对的,因为我塞点心的时候他会连我的手指一起含住吮吸,眼里闪着计谋得逞的鬼笑。然后再下一次的时候我就会在他欲含的瞬间将手指抽出,快速地用拇指在他双唇一按,他惊异得大张着嘴巴,随后发出张狂的笑声。我得意地眨眼,趁机将棋盘拂乱……
良妃斜靠在榻上目注着我们,锦秋给她捶着腿。
月影西移,怎一个乐字了得?
传晚膳的时候,康熙突然驾临。
众人忙着磕头请安。
良妃淡淡地笑着,我却看到了一层隐忍着的欢喜。
胤禩收起了张狂,恢复了一贯的温润谦和。
这样的夫妻,这样的父子,每个人都深藏着自己的感情,把握着度,只怕太露,唯恐太过。
康熙扫了眼满桌的小菜,皆以清淡为主,竟然来了兴致。唤过我,“朕去‘苒心阁’看你,莲儿说你来了这里。朕还没用晚膳,这里倒是不错。”
良妃忙唤传膳,李德全就要扯嗓子叫,“慢着。”我叫。
康熙看着我,“难不成你还要赶朕?”
我摇头:“欣然不习惯。皇上用膳,规矩实在太多,这银针,碗碟,公公先尝,一遍下来,菜都等凉了。要是这样,皇上摆一小桌,在边上用得了。”
“欣然”胤禩在边上叫道。
康熙晒然一笑,“朕看你比朕麻烦多了。成,今儿就省了这些繁文缛节,朕和你们一桌用膳。”
“皇上,这……”李德全叫着。
康熙冲他一摆手,“难道朕的儿女还害朕不成。”
我笑着冲李德全撇撇嘴,伺候着康熙坐下。
良妃的眼里闪着泪花,低头盯着满桌的菜肴,举箸难下。
四人围坐,一顿饭并无太多言语,只有我一个人筷舞乱飞。起初还犹豫该不该夹菜给康熙,举着筷子停在半空。康熙却不以为然地端起碟子候着,我乐开了花的把菜放进碟子,李德全张了嘴,抬了手,却又悻然放下。
胤禩抬眼看我,眼里是说不清楚的情绪,只是柔柔地,像雾像水又似情。
膳后,康熙坐在主位品着茶,并无要走的意思。良妃坐在下首,也是端茶浅饮。
我和胤禩起身告退,康熙挥了手。
步出宫门,我忍不住地回首,满院影映的烛光下,一个是少年登基,霸气非常的九五至尊,一个是柔弱淡雅,如空谷幽兰样的女子……不觉唇边带笑。
胤禩探手拉我入怀,一低头,便撷取了这笑盈的双唇。
我惊惶地推开,嗔道:“这里是大内。”
他轻轻松开手,扳过我,面对着他:“欣然,嫁给我。”
我心弦猛震,仓惶后退,心里涌上一层又一层的酸楚。
声声错
听慧兰弹琴是一种享受。我缩在太师椅里,端着茶盏,静静地看着她。
只是今天的琴声慵懒,分明透着疲惫,失却了往日高山流水般的清越。
“慧兰,十四经常来吗?”我问道。
“不清楚,我没数过,算是吧。”慧兰轻声答着。
我瞅着她扑闪的双目,睫毛下垂着,双手轻轻拂过琴弦。
“慧兰,”我犹豫地低语,“你会跟十四一辈子吗?十四说过娶你吗?”
琴弦一震,颤音袅袅……
慧兰目注我,眼里有着疑问,嘴角轻微地一抽,发出一声低哼,“格格。”
我慌忙摇头,手中茶盏的热气一缕缕的回旋上扬,直熏得我双目泛湿。
“你不必回答,原是我问傻了。”我叹着。
外间响起了叩门和请安的声音。
“十四爷吉祥。”
“你家格格在?”十四问着莲儿。
我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望着大踏步步入的十四,“怎么,不欢迎我?”
十四摆着手,“谁吃了豹子胆敢不欢迎你啊?再说有你多陪着慧兰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慧兰柔柔地看着十四,眸子里没有哀怨也没有狂喜。这让我想起第一次看见良妃看康熙的眼神,也是这样,无怨无喜。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这其中的沉淀和隐忍。
“你怎么把我说成凶神恶煞似的,就只有慧兰是小绵羊啊。”我故意提高嗓子喊着。
十四将慧兰揽在怀里,一副骄傲的样子,“当然了,你才知道啊。当初扎尔汉不是也落荒而逃了吗,真不知道八哥怎么受得了你。”
我扯出一抹苦笑,“十四,带我们出去吧,我想吃天香楼的烤鸭。”
十四看向怀里的慧兰:“好吗?你整天在这里也闷坏了吧。”
慧兰温顺的点头。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甩着胳膊往外逃:“不行了,实在看不下去了,鸡皮疙瘩掉满地。”
身后是十四暴笑的声音。
天香楼是京城有名的饭庄,来这里似乎成了一种身份的彰显,王公大臣,商贾巨富……真正是客似云来。
踏进天香楼,小二已经招呼了上来:“十四爷吉祥,四贝勒和十三爷在楼上包间,小的带路?”
十四脚步一滞,侧头看我,我无所谓的耸肩,知道他这个四哥麻烦。
慧兰却是一把挽住了我:“我是格格的朋友。”
我一吐舌头,笑对十四:“今天就借给我吧,至少我们可以白吃一顿。”
十四无奈地苦笑,却是带着抱歉的眼神看着慧兰。
“还不快走。”我冲着小二道。
这应该是天香楼最好的包间了,视线正好可以看见入口,街上的异动全在掌握。
进门,十三就指着我们笑道:“够磨蹭的,终于是进来了。还跟四哥打赌来着。”
“赌什么?”瞧着两人对坐浅饮,一派乐闲。
“赌你们会不会进这包厢,不过四哥说有欣然你参与的他都不参加,变数太大。”
四阿哥的眼里有丝玩味,我拉过慧兰一起盈盈行下礼去,“欣然、慧兰给贝勒爷请安。今日扰了贝勒爷雅兴,”我抬头看向他,扮了个鬼脸,接道“我们想蹭――饭。”
四阿哥原还板着的脸一下子塌了下来,面部表情别提有多丰富了,指着我:“你,……还不快给我起来,还是格格呢,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口气虽有指责,却恍惚含了一丝纵容。
拉着慧兰起身,十三冲我挑了眉毛,十四却给我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莫明其妙,我想着。坐下,挟了只鸭腿就往嘴里送。
“慧兰是我的手帕交,我本来吵着要十四爷做东的,没想着能遇见你们这两个财主。”我边嚼边自动报上行踪来历。
“没人问你那么多,吃完再说,别噎着。”四阿哥扫了眼慧兰,回身让莲儿去斟茶,又吩咐小二添菜。
我点着头,咽下了最后一口,转而去挟别的菜,却见他们个个正襟危坐,空气里流转着压抑。哎,我苦恼得在他们每人碟里放下一筷子菜:“拜托,别摆礼数和斯文行不行,吃饭就是要人多才吃得香啊!”
“放心,你今天的热闹是逃不了了。”十三看了眼窗外,对着我道。
正奇怪着。廊间已经响起了声音,“不用另开房了,我们就和四贝勒他们一屋。”
是明慧。
包间的门再度被推开,明慧和九阿哥胤禟当门而立。九阿哥暗扯着明慧,皱眉看着我们。
明慧并不领情,甩开他的手,“塞外回来后难得一聚,四阿哥,您不会赶我们吧。”
四阿哥并不答话,使了颜色让小二加凳子,碗筷。
“再多添一副,一会儿八阿哥就会来的。”明慧叫着。
一直坐着未动的我脸色一暗,手一抖,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
明慧走到我边上,阴声道:“呦,格格这是怎么了,怎么手都软了。”
我不理她,弯腰去捡筷子,在桌下迅速调整了下呼吸。不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谁怕谁啊。抬起头,明慧的脸依然堵在眼前,我转身叫着莲儿:“愣着干嘛,没听见格格说吗,还不去看看是哪只狗在狗仗人势地乱吠,把主子我的手都吵软了。”
明慧的脸是一阵红一阵白。我懒得看,拉起身边的慧兰推到闷笑着的十四身边,“替我照看慧兰,我还要和明慧格格说体己话呢。”
十四心领神会地将慧兰安置在他和十三中间,保护得妥妥贴贴的。
是呀,现在这里就是我的战场了,闲杂人等请明哲保身吧!!
明慧坐在了我的右首,她的右边坐了九阿哥,我的左边则是十四。我和明慧中间略微空出了一点,我冷笑着瞟了眼这个空挡,想着如果胤禩真的坐在这个位置,那可真是好玩又可笑了。
“八哥呢?”十三问道。
“哦,八哥遇到些事,暂时脱不开身,说好会在这会面的。”九阿哥答道,视线不住地在我和明慧身上游移。
我只顾低头猛吃,只要你们不来惹我,我也没招人之心。
四阿哥正坐在我的对面,自始至终就没开过口,也没怎么吃,只是微靠着椅背,淡淡地扫视着全场,或者说是盯着我的吃相。因为我每吃一口,他就扯一下唇角,搞得我浑身不舒服,他却象没事人一样。
“八阿哥最近太忙了,欣然,你一定有日子没见到了吧?”明慧说。
“嗯。”我敷衍着。
“是呀。”明慧提高了八度,“我昨天还在他府里呢,今天拖他出来吃烤鸭,还是好说歹说撒着娇才肯来呢。”
我直翻白眼。
慧兰扯了扯十四的衣角,十四看了我一眼,清着嗓子道:“要不来玩点什么?”
“猜谜吧,”我叫着,突然来了兴致,要玩那就好好玩一场了,“我出题,你们猜,输了罚酒。”
十三十四都没言语,吃不准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来听听。”四阿哥终于发话了。
“是。”我高兴地点头。
“明辉的妈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明,二儿子叫二明,三儿子叫什么?”
“叫三明啊。”十四脱口而出。
“你确定?”我摇着头。“喝酒吧。”
“为什么呀?”十四不服地叫。
“都说了是明辉的妈妈了,三儿子当然叫明辉了。”我一脸的叹息无奈。
“一个人有个弟弟,但弟弟却否认有个哥哥,为什么?”我瞥了眼明慧。
“因为那个人是女子。”十三抢先叫道。
我巧笑兮然地对着十三,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偏头对向明慧:“格格不试着猜猜?”
“我怕到时要你喝酒,那就不好了。”明慧傲然地说道。
“格格慧智,欣然自然该罚了,欣然乐意啊。”我挑战地微微举了酒杯。
明慧得意地轻笑出声。
我尽力克制着作呕的冲动,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明慧:“人们都喜欢喜鹊,不喜欢乌鸦,可是什么东西比乌鸦还讨厌呢?”
“老鹰,蛇,虫子。”明慧答着。
我执起酒壶,笑意盈盈地给明慧斟满,“是乌鸦嘴,格格。”
“一只饿猫从一只胖老鼠身旁走过,为什么那只饥饿的老猫竟无动于衷继续走它的路,连看都没看这只老鼠。”我继续问道。
“猫饿得扑不动了?这么简单。”
我扁扁嘴:“格格没听过饥不择食这句话吗?人不也是这样的。”
明慧变了脸色,却维持着好风度,“那答案该是什么?”
“瞎猫,瞎猫遇着死老鼠。”我淡淡道来。
十三的脸已经涨了通红,把笑憋在肚子里实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九阿哥决定出来打圆场了:“我也想猜猜看,还有什么好题目?”眼里闪着他特有的精明。
“有一个字,我们从小到大都念错,是什么字?”
九阿哥沉吟半响,开口道:“错,对吗?”
我对上他沉稳的双目,慢慢举起酒杯:“对,是错。”
“格格深谙对错之理,收放之道。今日之事,就此揭过,可好。”九阿哥举杯饮尽,遥看着我。
我一呆,随即也饮完杯中之酒,向他一举杯,“敢不从命?”
眼波流转,四阿哥正举着他的酒杯,沿着杯缘眯着眼睛看向我,我嫣然一笑,他一震,杯中的酒泼洒而出,湿了满手。
“什么对错啊,究竟是什么?”明慧追着问。
我大失所望地看着明慧,心下哀叹,瞟了眼无奈摇头的九阿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格格不知道吗?不过有件事格格一定知道。”
“什么?”
“猪是怎么死的?”
“啊?”
我站起身,替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斟满酒,然后慢条斯理地对着明慧道:“格格,是笨死的。”
噗,十四满嘴的酒直直地喷洒而出,呛得他直咳嗽,慧兰忙不迭地捶着他的背,掩嘴偷笑。
明慧的脸色就像那次骑马输了一样,色彩斑斓。她冷冷哼道:“果然是没教养的野种。”
我一怔,以为自己没听清楚,“格格说什么?”
“我说你是皇上捡回来的野种,没爹没娘教的。”明慧昂着脸,恶狠狠地说道。
“明慧!”四阿哥和九阿哥同时叫道。
我只觉得血气一阵阵上涌。可以侮辱我,却不能辱骂我的爹娘。每晚我都会在心里为二老祈祷,在另一个时空里平安健康,他们是我心里最最珍视的人。我将酒杯紧紧攒在掌心,努力克制着自己,“格格,先前有什么冒犯,欣然赔罪。请格格收回这句话。”
“我说错了吗,你本来就是啊。” 明慧冷笑着,仿佛自己握着我的痛处般狂傲。
酒杯一分分地刻进我的肉里,锥心般地疼。我起身,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明慧脸上。她捂着脸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周围死一样的安静。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收回你的话。”我瞪视着明慧。
她举起手抽向我,我一避让,顺势又是一掌,掴得她踉跄后退。
“欣然,你干什么?”一声大喝响起。
我蓦然转首,胤禩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
明慧扑向他怀里,抽噎起来。他半环着她,轻哄着,一脸的怒火。
“八哥,事情是这样的……”十四开口欲说却被他抬手拦住。
“我看见了,欣然,你怎么可以下这么重的手?”他质问着我。
“有什么不能解释的何至于动手?”他逼问着。
低头看着怀里的明慧,后者索性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肩上。
“欣然,”他叫着。
承受着他的怒气,我只觉得自己全身僵硬,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心里突然就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我从头至尾到底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为了什么?看着门口相偎依着的两个人,才猛然发觉自己是多么可笑。竟是错了,一怀情愫,几度寻觅,竟是错!错!错!
手渐渐加力,杯子终于在手中碎裂开,唇边却绽放出笑容。是的,我笑了,只是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看见胤禩的脸色变了。
“对不起了,八阿哥。”我一手撑着桌面虚弱地出声。
“格格,”莲儿冲上来看我的手,碎裂的杯片从手中片片滑落,血缓缓浸染了青瓷的花纹。四阿哥上前扯下自己的腰带,一道道地缠在我的手上,皱着眉,紧盯着我。
透过四阿哥,我看见了胤禩眼里的紧张,推开明慧,他着急地走来。伸出手欲拉我。我呆呆看着,看着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衣角,却也看到了他衣襟上沾湿的泪痕。心里就有个声音在低喊,既是错了,不如回头,不如归去。相触的刹那,我轻轻滑开,靠向四阿哥,恳求得看向他:“带我走。”
胤禩的脸瞬间煞白,眼底闪过炙人的火苗。
四阿哥无语,探手拉过我,用身体挡在我和胤禩中间,半扶半拥着我,穿过众人,向门外行去。
我几乎迈不开步伐,感到自己的背脊正遭受着两道灼灼目光的煎熬。
“我不喜欢自己扮演的角色。”四阿哥附在我的耳边低语。
我浮起一丝虚无的浅笑,手心的疼痛此时方有所觉,沿着手腕蔓向心脏,稍一牵扯,竟是生生的疼。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长相忆
四阿哥送到内城门就回了,马车上我们都没有开过口,他看着车顶,我望着窗外。
回到宫里,我就把自己重重扔在了床上,闭上眼睛睡觉。是谁说过的,在你没有办法理清自己的时候,最好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静下心等着平静的那一刻。我静心的办法只有一个,睡觉。或者这是一种潜意识中的自我催眠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理会了。我最长的一次纪录是睡过近30个小时,那是在现代知道自己被朋友背叛的时候,把妈妈吓坏了。
不知道自己这次到底睡了多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是静悄悄的。手上的伤显然已经被细心处理过,四阿哥的腰带被换做了白色的绷带,微微渗出暗红的血渍。下床,推开窗户,天空是一片暗灰色。这样的天色记忆里只看见过一次,那是小时候去未竣工的斜拉索桥参观,一个人站在桥头,天空也是这样的颜色,暗沉得让人心里发慌。由于站得高,天仿佛就在自己只手可触的地方,觉得离得很近,却怎么也够不着。回望四周,老师和伙伴们都离得很远,当时心里就生出了种被遗弃的孤凉感:天地之间唯我一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莲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我靠着窗户发呆,脱口叫道:“格格,谢天谢地,您终于醒了。”
我看着她兴奋的脸蛋,接过她递来的衣服披上,随口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都过12个时辰了,吓死奴才了。”
“那现在是什么时辰,怎么天这么暗?”
“回格格,现在是申时三刻。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我仰头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十二月的天了,怎么还是变天如变脸呢?”我低语着。
莲儿悄悄退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提了个食盒。
“格格,”莲儿一边摆着小菜,一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这些都是清淡的素食,格格昨儿尽喝酒来着,今儿清淡的对肠胃有好处。”
喝得很多吗,她不会以为我是喝醉了吧。不过这清粥小菜真的好香啊,胜过世上任何美味。不由想起从前加班晚归,妈妈递上的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浓油赤酱又怎样,珍馐佳肴又如何,其实最能裹腹的就是这简单的一碗粥,带着妈妈的爱,透着家的温暖。
我坐下,一勺一勺慢慢地吃着。风恬浪静中,才能见人生之真境;味淡声稀处,方能识心体之本然。我抬头看着欲言又止的莲儿:“难为你了。”
莲儿舔舔嘴唇:“奴才不敢,其实这是锦秋姑姑送来的。”
我的手一滞:“她说什么了?”
“昨天几位阿哥主子都来看过格格,奴才说格格睡了。今儿一早八贝勒又来了,见格格还睡着就先回了。方才带着锦秋姑姑送了这个来。”
我没有再问,舀了一勺放进口里,抿了很久才咽下。胃里一股热气在缓缓积聚,暖暖的,散发到全身。
吃完,莲儿收拾着碗碟,嗫嚅着看着我:“格格,八贝勒还在外面,说要等格格用完了再通传。”
我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闭上眼,再不开口。
莲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窗外,豆大的雨点开始下落,雨打芭蕉,纷纷扰扰。
在你最痛的时候也要学会笑。不记得是哪里看来的,但是这样至少不会让爱你的人担心,让恨你的人开心。
养心殿里,面对康熙,我就笑得比花还灿烂。
“听说又把自己弄伤了,怎么回事啊。”
“回皇上,只是小伤。”我举起左手,绷带已经解了,掌心处割开的伤口开始结茧,“皇上,不痛了。等茧掉了,就是粉嫩嫩的新肉,时间久了,就会被变回原来的颜色,象没有伤过一样。”
“朕还是头回听人这样诉说自己的伤。这口气倒象是在说别人。”
“皇上,欣然想回次五台山。”我求道。
康熙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笑着摇着康熙的臂膀,“欣然想回去陪大师过年。怪想大师的。”
康熙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长叹了口气,“是啊,快进腊月了吧,又要一年了。”抚着我的头,“这是你在宫里过的第一个年,等过完年再说吧。”
“哦,”我答着,无限失望。
“过完年,朕想派个皇子阿哥代朕巡视山陕诸省,察视黄河河源,体察民情民生。到时护送你,也好有个照应。”康熙道,“你觉得谁比较适合啊?”
我一愣,讪笑道:“欣然才多大,哪懂这个?有人送也好,那就等过了年吧。”
康熙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点头。
从养心殿回来,十四正在等我。
“有事吗?慧兰好吗?我有日子没去了,新练了首曲子,总觉得不对,……”
“欣然,”十四打断我,“你怎么象没事人一样。”
我冲他展出一个笑容,“什么啊?伤口好得差不多拉。”
“你真准备从此不见八哥了吗?”
笑容在唇边渐渐凝固,我抬手去给自己斟了杯茶,举到唇边慢慢品着,好苦。“莲儿可是偏心,把最好的茶叶都给你拿了出来。”
十四看着我:“犯得着吗?这些天,八哥天天来,可你就是不见。那天的事个中原委早已说开,你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
我道:“明慧没有去宜妃娘娘那儿哭诉吧?”
十四笑了,“你还知道担心啊,那两掌可是结结实实的。够过瘾的!不过,放心吧,有我们那么多张嘴巴在,她哪敢啊。”
哼,我打鼻子里发出声音。
“诺,这是八哥让我给你的。”他撂下封信就走了。
白色的信笺上,录的是纳兰性德的词,一笔狂草: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我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吟着,“还道有情无?还道有情无?……”有情还是无情,我问过自己多少遍了,怕是道是无情却有情。我没有答案,所以我不敢相见。
每天我知道他都会来,莲儿会给他冲泡他最喜欢的君山银针,然后告诉他格格在休息。我远远躲在半掩的门后,偷偷看着。他就坐着,看着透明耳杯中的银针茶芽沉浮起落,三起三沉,最后竖沉杯底,似群笋破土。这时他的面上会浮起一抹浅笑,淡淡的,微不可见,可我知道。
这是知道他爱喝这种茶后我告诉他的茶叶奇观,后来就将青瓷茶盏换作了透明耳杯。每次两个人都会静静看着茶芽在杯中舒卷,相视而笑。那样的温柔相契,今生可再?
是怨他吗?恨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怒吼?还是真的就想抽身而退?是错了吗?那怎样才能是对的?
还是没有见他,他也不再来了。只是每隔一天,十四都会带来一封信,然后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我再也不想当这劳什子的信差了,你们究竟想怎样?”说归说,依旧会来。我有时会好笑十四和四阿哥这对兄弟在我和胤禩之间扮演的角色,确实颇耐人玩味。
信的内容全是往昔点滴,仍然是写在白色的信笺上,不再是狂草,而是工整的蝇头小楷。是不是代表他的心也渐渐平息了呢?
“……皇阿玛说身边这个婷婷站立的女孩叫欣然,是他从五台山带回的义女。原来只是女儿,我的心里竟有丝莫名的高兴。她不就是在养心殿会说洋文的女孩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胆子这么大的女子,对着那些黄毛子一点都不怕,还能与其对质。虽然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看到黄毛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还真是有趣。
知道吗,欣然,当时我真替你担心,瞧你猛掐自己喉咙的样子很好笑,说出的话还能收回吗,我真怕皇阿玛责罚你。当时就决定,自己一定要为你说情,尽管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皇阿玛居然笑了,很久没有听见这样大声的笑声了,这个女子必是特别的,临走我很深地打量你,想要记住你,没有原因。
寿宴上,你托着蛋糕和点燃的蜡烛跪在皇阿玛面前,我看见皇阿玛眼里的泪光。那一刻,没有人不被你所震撼。这种方式我们闻所未闻,可是却简单地直击人心。你低语的温柔和养心殿里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我迷惑了,而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很远就看见你和十三十四笑闹着走来,尽管你穿着男装,可我知道那是你。你看见我害怕地后退,我突然就不可控制地开始发火,看到你手腕被我抓出的淤青,我心里的懊悔和自责几乎将自己吞没。……
……南苑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看得出你一开始的排斥,我不敢太靠近,尽管心里抓狂。你只有13岁吧,我怕把你吓走,告诉自己,慢慢等你长大,2年后我就去求皇阿玛,让你做我的嫡福晋。不过有时你的表现真的不像13岁的孩子,你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的想法和观点。记得你说的吗,你要我记住两句话: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欣然,你想告诫我什么,对吗?聪明如你,一定能够懂我,懂我心中所想,所要,所苦。你说过你最大的愿望是和心爱的人一起看遍江山,我记住了,给我时间,我承诺一定有这样的一天。……”
“……你是向往自由的,在草原上任性奔驰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但我给不了你,至少现在的我给不了,发生那样的事情全是因为我,我无法和明慧行同陌路。她的背后是郭络罗家族,是宜妃,是九弟。为了额娘,我不能,为了我心中所想,我不行。伤了你,却将我自己伤得更深。……
从一开始你就是介意的,我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你,可我的周围却无法只容你。
欣然,真的要放手了吗?……”
真的要放手了吗?我捧着这些信,无语问苍天。三百年的穿越,甘心的停留和付出,现在要放手了吗?爱就爱了,当初的自己何等的潇洒,可是感情,怎么可能如此简单!
知道雍正是从独孤红的武侠小说,小说里的雍正是残暴的,养血滴子,杀害那些反清复明的义士。了解雍正,是从二月河的小说《雍正王朝》,看到了他的勤政,然而真正吸引我的却是戏中的八阿哥胤禩。查阅过很多的资料,你的形象一点点走近我。为人亲切,无娇纵之气,在朝廷中有极好的人缘,在文人中有极好的口碑。生在皇家,十个里怕有九个是想最终荣登大宝的,本无可非议,况你有才。曾想,如果是你登基,可能就少了很多兄弟间的残杀,为此常唏嘘不已。
竟然穿越了,当初答应顺治帝进宫,心里最大的渴盼就是为了能见你。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面前,打破了曾经所有的假设。唯有你,如我所思,如我所想。心就此陷落。
一路走来,我曾想毫无顾忌地放纵而爱,至少曾经拥有过。然而,康熙的五年之约把我牢牢束缚,我怀疑康熙是不是知道什么。可是,终究还是要放手的,就用我现在这样的避而不见,不可理喻来结束,对于你,是否会伤害少一些呢?
“……欣然,我心里最珍贵的回忆是和你还有额娘,皇阿玛一起用膳的那回。平常人家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家人围坐一桌,不是山珍海味,却有温情暖暖。欣然,我们走吧,抛下一切沉重,只有你我。欣然,我们可以吗?
……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心痛难忍,抓过纸笔,一遍遍地临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们可以吗?你不会快乐的,有一天你会后悔,而你不快乐,我的快乐又会在哪里呢?我们可以吗?
莲儿来报四阿哥来访的时候,我只是随口应着,看着满桌自己的字发呆。
四阿哥随手捡起一张,皱了皱眉,扔还给了我。
“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样?”
“什么?”我问道。
“你的字,还是这么丑。”
我白了他一眼,“四贝勒爷,有何见教?”
“我来收帐的。”
“收帐?我欠什么了?”
他在桌上翻了半天,挑了张还算干净的拿在手里,因为大部分的字已经被我的泪水化湿,看不清究竟了。
“我来看看自己的角色有没有换换的可能,或者说赶了这么久的狼,买卖也该要回报了。”
我盯着他,暗暗吸了口气:“四爷想要什么?”
“你能给什么?带你离开天香楼的时候,我以为时候到了,不过现在……”他看着手中的字,摇了摇头。
“四爷理佛之人,难道不知道佛祖释迦牟尼说过,言语文字是不能代表人的意思思想的。”
“怎么说?”
“我言非我思,我写非我愿。”
他想了想答:“还是矛盾的。”
“人本来就是矛盾的。”
他靠近我,眯着眼睛,“我还不清楚要什么,但我知道你能给什么了。”
“是么?”
他举了举手中的字,往袖笼里一塞。
十四绕着我转了三圈,喃喃道:“两个都是这样,何苦?”
我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你关心吗?”
我垂下头,无语。
“这是最后一封了。”十四掏出信,愤愤地走了。
握着手里的信,我迟迟不敢打开,最后一封了吗,会是什么?就此断了吗?
就这样怀揣着信,胡思乱想着,一直挨到晚上。
终于,终于是到这一天了。
……
抽出信笺,入眼是铁勾银划的五个大字。一个一个撞进我的心里。我整个人就这样被钉住了,满目的泪水夺眶而出。
五个字,沉稳有力,力透纸笺。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仿似有人用刀一下一下在我心上纂刻,永世不得磨灭!
是这样的,或许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的吧!
我笑了,一点一点的绽放,就这样吧,偷得一时是一世。就这样吧。
因为,我和你一样
不―――能―――沒―――有―――你
腊八粥
腊八,对于北方来说意味着春天不远了,尽管天还是很冷。这一天要熬,喝腊八粥,送腊八粥。据说在小孩子们的嘴里,更是留下了一个顺口溜: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糊窗户,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首,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可是对于我这个21世纪的南方人而言,喝腊八粥简直是件奢侈的事,这年头谁还记得这个。
李德全前一天就来传了旨,皇上一早要和众阿哥一起喝腊八粥,我必须参加。
早起,细细梳妆打扮了。这么些天来面上虽是笑着,心里总是沉压压的,整个人不觉消瘦了许多。想着那天十四说的:两个人都这样。那意思该是胤禩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不能没有你,算是誓言吗?看着镜中的自己,小脸上漾起的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特意选了件玫红色的旗装,好让脸庞看上去更有血色,更精神些。外罩新做的白狐狸皮大氅,这还是塞外围猎时十三的猎物。走出“苒心阁”的时候才发现居然开始飘雪了,莲儿要回去取斗篷,被我给拦了。这不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可我却有难得的好心情。也不坐轿,在漫天的雪花下奔跑起来,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没规矩和放任的结果就是迟到,气喘吁吁地出现时康熙已经到了,所有的人都在等我。李德全伸长着脖子在那候着,看见我吁出了老大一口气,“格格,您想急死奴才呀。”
匆匆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意让我忍不住一个激灵,晃晃脑袋,抖落了一室的雪籽和寒气。
“欣然给皇上请安。”
“快起来。”康熙道:“怎么回事,瞧你那样,难道是跑来的?”
我吐了下舌头,“外面下雪了,一时兴起就跑着来了。”
太子冷哼了声:“这些天经常下雪,你还没看够?”
“赏雪是要看心境的,太子爷不明白不同的心情看到的景是不同的道理吗?”
太子便要反唇相讥,那边康熙已经抬了手,“还不快过来,看把你冷的。”随即吩咐李德全上粥。
太子尴尬的转了头,我谢了恩,呵着自己冰冷的手走到康熙身边的一席坐下。跑得欢了,把捂手的袖笼也给甩了。扫了眼在座的众阿哥,许是因为我驳了太子爷,除了四阿哥和十三面无表情以外,其余的竟然脸上都带了丝嘲笑,也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太子。而胤禩,目光相接的刹那,我的心扑扑狂跳,好象要从胸腔中蹦出。他瘦了,宽大的朝袍越发显出他的清癯,眼里是压抑跳窜的火苗,让人不敢逼视。
努力克制自己把目光转向面前的粥碗,舀了勺吃了,还真是什么都有。简直就是一个大杂烩:除了江米、小米等五谷杂粮外,还加有羊肉丁、鸡肉丁,粥面撒有红枣、桂圆、核桃仁、葡萄干、瓜子仁、青红丝等。补是极补,可总感觉吃进嘴里的没有了粥的质感和满足。倒是让我想起了罐头装的八宝粥,甜腻腻的。
“怎么了?”见我皱着眉,康熙问道。
“料太多了,哪还是粥啊!”我叹着。
“小家子气。”太子讥讽道。
康熙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你不喜欢喝?告诉朕,民间的粥是怎么做的?”
我舔舔唇,我哪知道这腊八粥是怎么做的啊,不过好歹也看过那么多连续剧了,整整脸色,恭恭敬敬地看向康熙:“回皇上,腊八节的粥是特殊的,用料会讲究一些。可是在寻常百姓家,这粥里也最多是多点红枣、桂圆、百合、萝卜之类的,羊肉鸡肉是不用想的。要是遇上灾荒,州府衙门的施粥摊前,那粥薄得象水,能有点米粒的滋味也就不错了。”
康熙点着头,沉默着。
“欣然有点夸大了。”四阿哥放下碗,起身道:“儿臣在外办差时也曾施粥,还是能够做到筷立而不倒的。欣然格格说的只是个别现象,不能以一盖全。”四阿哥警告得瞪了我一眼。
我缩了缩脖子笑道:“四贝勒爷说得自然可信。只是贝勒爷是参佛的,欣然请教:难道当初佛祖成道时牧女所送的|乳糜也和现今的腊八粥一样,料多而味杂吗?”
“直接说你不爱喝不就得了。”四阿哥两手一摊,悠悠地看着我。
我一时间张口结舌,实在没想到他居然当着康熙的面耍起了无赖,好气又好笑。垮着脸,有点下不来台。
“浓处味常短,淡中趣独真。”胤禩接口,“是吗?欣――然。”
我猛震,有股泪向上涌的冲动,竟不敢转头去看他。
“倒真是这道理。“康熙低吟着:“悠长之趣,不得于浓酽,而得于啜菽饮水;惆恨之怀,不生于枯寂,而生于品竹调丝。”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康熙唤了李德全:“这粥都撤了吧。把赐到“苒心阁”的粥给唤回来,添加到其他宫里,别让这丫头给我倒了。叫御膳房另熬清淡的给她送去。”
我忙起身谢恩:“谢皇上体恤。”
“你这丫头。”康熙嗔道。
早朝时间到了,康熙带着阿哥们上了朝堂。
我独自步出暖阁,雪渐渐大了,地上开始积雪。摊开手,雪花肆意奔放地从空中缓缓落下,在手心里慢慢绽放,消融。握起手,一片荒芜,可曾有的美丽却深深印在了掌心,雪水顺着掌纹浸透,一点一滴,缠绵不绝。
兜兜转转,竟是在良妃的寝宫前停了下来。
正踟躇着该不该进去,锦秋姑姑出来了:“格格吉祥。您可来了,娘娘正盼着呢。”
“啊,盼我?”我奇怪地道。人已经被她拉着踏进了宫门。
“可不是,格格好多日子没来了,娘娘老念叨着。格格不来,八阿哥可是一次比一次瘦。”她倏然住口,望着我,“格格责罚,奴才多嘴了。”
“无妨。”我摆着手,犹豫地问道:“姑姑,八爷最近――好吗?”
“八阿哥以往来给娘娘请安,总是有说有笑。最近却是全无笑容,还日渐消瘦。娘娘说一准和格格有关。”她迟疑地看着我,“前儿娘娘吩咐奴才准备熬今天的腊八粥,八阿哥可巧在。说是依格格的性子准用不惯宫里的这些名目,要奴才照着上回给格格送去的那样另熬锅清粥,只消添点红枣桂圆就行。方才奴才就是想去膳房拿了给格格送去的。”
我心里盈满着感动,喉头有丝哽咽。想着暖阁里他的那句“淡中趣独真”不禁痴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正屋。
“是锦秋吗?怎么又回来了?”良妃的声音传出。
锦秋扬声应道:“娘娘,欣然格格来了。”
我紧走两步,小宫女掀了门帘。炕上,良妃原本斜倚着的身子坐直了。
“欣然给娘娘请安。”我福下身子。
“快过来,让我瞧瞧。”良妃叫着。
我走到炕边坐下,良妃一把拉过我的手,细细打量着我。“瘦了,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样!”
我摇头,无语。慢慢软下身子,趴在良妃的腿上,静静靠着。
“用过腊八粥了吗?锦秋原要给你送去的。”良妃轻拍着我的背,柔柔地问着。
“一早被皇上叫去和阿哥们一起用的。只是乱糟糟的一堆,连粥味都没了。”
良妃笑了,“放心,我这里的是清粥,管保对你口味。”
我猛点着头,“谢谢娘娘。”
“这是胤禩特别关照的。一片心意可全是他的。”良妃强调着。
“嗯。”我应着。
“胤禩小时候第一次喝腊八粥时也和你一个样。料实在太多,他当时就嚷嚷着要吐,嫌太腻。可是宫里这规矩哪能随他,多少双眼睛看着,皇上赐的粥,谁敢?还记得他瞪大着眼睛,皱着眉一口口下咽的样子。所以我总惦记着在腊八亲自熬锅清粥给他,没想到这么些年他倒已经惯了宫中这口味,今天反而在你身上用上了。”
“嗯。”
……
良妃娓娓诉说着胤禩以前的种种,我依旧趴着,用手枕着自己的脸。其实我知道胤禩小时并非良妃带大,而是在大阿哥的母妃惠妃那里长大。可是良妃诉说起来就仿似呣子从未分离,一切历历在目。
我答应着,闭上眼,用力感受着这一刻。心里滋出一份苦涩的甜蜜。两个女人说着同一个爱着的男人,虽有点俗,然而更多的是相互的肯定。
“欣然,这些年胤禩强迫自己习惯了很多原本并不喜欢的事物。他被封为贝勒时才17岁,是阿哥中年龄最小的。为了我这个额娘,为了在宫中不被埋没,他是辛苦的,却从不曾有怨。”
眼角有滴泪滑落,落在自己的掌心,和着先前的雪水,印入掌纹。
“欣然,你对于胤禩是不同的。我看得出,你的一颦一笑是牵动他心的。他看你,不是那种想将你据为己有的眼神,而是你好就是他的所有。说得过点,我这额娘看得都嫉妒,都心疼。”
“嗯。”
“好孩子,咱们娘儿俩投缘,连皇上都这么说。替额娘照顾胤禩,成吗?”
我抬头,不知怎么回答,良妃的眼里是期盼,可我怎么都点不下这个头。
“娘娘,我……”
“害羞了?”
“我,……”我一咬牙,“娘娘,欣然不能,八阿哥是孝子,他最需要的是您。”
良妃一脸好笑,“这孩子,这不一样。”
“欣然的意思是,欣……然”我咬着下唇,拼命想着到底该怎么说。
良妃看着我的眼神一点点加深。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和一连串给八阿哥请安的声音。
“准是知道了你在这,赶着来的。”
我紧紧地盯着门帘,一动不动。
一晃眼,胤禩站在了对面,那样迫切地看着我。眼里的痛楚夹杂着狂喜,铺天盖地地翻卷着。
他定了定神,先给良妃请安。良妃借口去准备腊八粥,出了屋子。
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接,只有彼此。
我起身下炕,一步步地向他走去。不大的屋子,每一步却都仿似踩在自己的心上。不远的距离,却偏偏生出了咫尺天涯的悲哀。
今天的相近,明天的别离。我心中明了,却不愿去想。每一分,都是无悔。
看着他,心里想着:有些话无法对你说,有些事可以为你做,哪怕最终只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将手交到他伸出的双手中,被他紧紧攥住,力大得让我发疼。也好,恐怕只有这样的痛楚才能够确认对方的存在。我抬头看着他微红的双眼,借着他的手力,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眼:“我的烙印,都快黯淡了,罚你,保护不周。”我嗔道。
“欣然”他开口,那一声唤仿佛来自灵魂深处,被压抑了许久许久。
我飞快地堵上他的嘴,他放开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深深地吻着,把最深的歉意,最浓的相思全部化入这一吻之中。
十几天的未见,象几个世纪般漫长。天香楼的那段,谁也没提。我背靠在他的怀里,他拥着我坐在炕上,静静地看着窗外雪花纷飞。我拿起他的手,细细地看着深深浅浅的掌纹,用指甲沿着生命线一路划下,只想让它长点再长点。
“傻瓜,你想让我成仙变妖啊,这么长。”他笑道。
我仰起头看着他,“你懂?你不想长命百岁吗?”
“生死有命,不过……”他拿起我的手,量着,“你有多长,我就要多长。一分一厘都不准错。”
该死,又要哭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泪腺有这么发达。我摇晃着脑袋,“错了,错了,你比我大,当然要比我长,难道我一百,你也一百啊。”
他眼里的笑意加深,“是的,是的,错了,错了。比你长。”他将我的手合在掌心,“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再不放开。”
“胤禩,”我看着他。完了,真的哭了。泪眼模糊中,我喃喃低语:“不管我在哪里,我的心永远在这里。”
“欣然,”他叫,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霭。
“我饿了,可不可以喝你为我准备的粥啊。”我打着哈哈。
喝粥的时候胤禩都不肯放开我的手,于是他就成了左撇子,右手与我相握,左手极别扭地舀着勺。
“就这会儿,你还怕欣然飞了不成。”良妃叫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们都不作声,只是相视一笑,低头猛吃着。瞧他吃的困难,我索性用自己的勺舀了粥递到他嘴边。他吃惊地看着我,眼里点点笑意飞进,低头,差点将我的手也吞进嘴里。就这样,也不避嫌,你一勺,我一勺,一顿腊八粥简直吃得是波澜壮阔,满桌都是粥粒,怕是佛祖看到了也会红脸。
良妃一直坐着,看着我们,嘴边有笑意,眼里却含着担忧。
胤禩还要回府去接宫里赐的腊八粥和府里自己熬的粥。我笑他,今天怕是要被粥撑破肚子了。
他糗我,“没人敢这么喂给我吃,只要你肯,我宁愿顿顿喝粥。”
我红着脸打他,放他回府,自己独自走回“苒心阁”。
“格格才回来。”
我一惊抬头,门口的梅花树下转出一个人。
“九阿哥。”
九阿哥胤禟朝我微一点头,侧了身抬手做了让的手势。
我略一迟疑叫住他,“九阿哥若是有话说,不用另找他处,苒心阁里最安全。”
九阿哥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我转身进入。
雪中梅
“苒心阁”里,我专注地看着杯里的君山银针沉沉落落,粥是吃得有点撑了,喝口茶正好顺顺气,想着胤禩回府还有那么多的粥等着他应付就暗暗好笑。
九阿哥一直站在我对面,黑着脸,抿着嘴,不发一言。
哈,在我面前装酷啊。行,那就走着瞧吧,反正也是你找上我的,本小姐才懒得理你。
我舒舒服服地啜了口热茶,用热杯子焐着手,斜睨了他一眼,还不说,可以,反正你要说什么多少我也心里有数。我闭上眼睛假寐,耗吧!
“你和八哥不会有结果的,最好就趁现在斩断吧。”九阿哥森冷的声音响起。
够直接,连过场都省了。果然就是这句话,一点都不新鲜,我连眼皮子都懒得抬,继续睡。
“明慧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你那两巴掌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是八哥硬压着,你何必要让八哥为难呢?”
哼,我在心里冷哼,恐怕是你九阿哥比较为难吧。
“我额娘一直喜欢明慧,随时都会向皇阿玛提议把明慧指给八哥,你不会是想八哥为你抗旨吧。”
我霍地睁开双眼,怒视着他。
九阿哥的眼里波澜不惊,满意地看着我,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我瞪了两秒便平息了下来,想激怒我可没这么简单。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可以吗?”
他一副吃定我的样子:“你不会这么做的。”
我转着手中的杯子,看着他阴柔淡定的脸,“为什么?你不觉得皇上更疼更宠的是我吗?为什么一定要指明慧呢?”是呀,这一直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清史上说这样的联姻可以提高胤禩的身价,可是安亲王早就逝世了,还有什么势力呢?
两人僵持着,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九阿哥紧盯着我:“因为明慧能给的你给不了。”
“那她给的是不是八阿哥想要的呢?是他想要还是你们想要的?”我紧逼着他,脸上仍是笑面如花。
九阿哥的眉峰紧皱,向我跨近两步,全身竟然笼罩着一股杀气。
我绷紧了每一根弦,强迫自己和他对视。
屋里的钟摆一下一下敲着。雪停了,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棱直射进来,硬是在两人中间投下了一片金色的屏障。透过光线的折射,九阿哥眼里的戾气慢慢消无,低低叹了声:“欣然,遇到你之前,这是八哥最想要的。可是放弃会是我们所有人的不甘也会是他一生的遗憾。明慧背后有郭络罗氏长期经营的基础和人脉,那是你再得宠也无法给予的。”
我僵在那里,盯着九阿哥的脸庞,我竟然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和了然。在这一刻,我觉得他是肯定了我和胤禩之间的感情,只是为了他们那个至高无上的梦想,我注定只能牺牲。我心里有点为他悲哀,却又无法不感叹。四阿哥的身边有十三,胤禩的身边有他,两个都是全心全意为他人做嫁衣的人。谁说皇家无手足呢?
“欣然谢九阿哥提点。”我认认真真地作了个福,没有半分不情愿。收起了眼中的警惕,放松而坦然地迎视着他。
一刻,两刻,三刻……九阿哥笑了,那片金色的屏障就在他的笑里分崩瓦解,有一些尘埃在空气中飞舞,离散,再重新集结……
“你应该多笑,你笑起来有股阴柔之美,很流行的。”我突兀地说道。真的,康熙的儿子果然个个不是盖的,拖到现代管保迷死一大片。
九阿哥显然没搞明白,不过还是不吝啬地又对我扯了个笑,拍拍袖子,算是告辞。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背对着我道:“其实四哥待你很好。”
早上睡眼惺忪地窝在那里不肯起床,脑子里还想着昨天和九阿哥的那场对峙和他临走时的那句话。
四阿哥待我很好,确实。可是这样的好究竟是出自真心抑或是有其他的目的呢?史书上九王夺嫡中的雍亲王胤禛城府之深,谋略之细,心思之狠,手段之烈简直骇然听闻。他是将所欲所求隐藏得最深的人,这样的人什么才会是他最柔软的触点呢?我闭着眼,在脑里慢慢勾勒着四阿哥的模样。小时候老师就教导我们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是最容易泄露秘密的地方。四阿哥的眼睛却永远没有温度,平静无波。是的,可以在他眼中有玩味,有促狭,可是却找不到狂喜,找不到暴怒,更没有笑意。温度维持在50度左右,不温不火,只会低,绝不会高。烧不死你可绝对可以把你冻死。
“格格,八贝勒来了。”莲儿端着盆水进来。
“嗯,什么时辰了?”我伸着懒腰,冬天赖被窝可是天下第一美事啊。终于不用朝九晚五的赶车上班,我充分地享用着这落到古代最大的好处,绝对是这紫禁城里起得最晚的人了。
莲儿早就对她主子的这个爱好习以为常了,温吞吞地道:“巳时末,快午时了吧。”
“什么,这下糗大了。”我猛地蹦了起来,掀被就往床下跳,起得太猛,一下撞在了床架上,疼得半死。“八爷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叫我?”
莲儿伸手帮我揉着额头,对了,对这种情况她也见怪不怪了,谁让我老是忘了这古代的床低,还有床楣,幔帐一大堆罗里罗嗦的东西呢。
“八贝勒约莫是巳时初来的,是贝勒爷吩咐不让叫的,说他可以慢慢等。”
惨了,准被视作懒猪处理了。
匆忙跑到前厅,就看见胤禩背对着厅堂,站在院中的梅花树下。粉嫩的梅花枝上压着昨天未及消融的白雪,越发显得娇艳,飘着缕缕清香;胤禩颀长的身材罩在青色的衣衫之下越显挺拔,却藏不住那分消瘦。这一人一树一天地,静静伫立,远远望去,极美的画面但透着挥之不去的落寞。
我放轻脚步,从背后悄悄环保住他。他一震,随即探手向后将我拉到怀里。
“小懒猪终于起来了。”他笑点着我的鼻尖,满眼的宠溺。
“哪有。”我红着脸,“干嘛站在这里,想什么呢?”我好奇地问着。
“赏雪啊。”他摊平手掌,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雪居然又下了,只是时飘时停,不是那么大而已。
“为什么?”
“想试试你昨天对太子说的赏雪的心境,想尝尝雪花落在掌心的感觉。”
“是什么?”
他仰起头,看着和着雪花一起纷飞落下的梅花花瓣,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无悔。”
我哽住了,只是用力用力地环紧他。
他回拥着我,两人默默无言的相偎着。
无悔,直直地刺透进我的心里,柔肠寸碎。
若问情深深几许,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尽相思意。
咕咕,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偏来破坏这美好的气氛。我不好意思地扭了下,他已经闷笑出声。拉着我走回屋里,大声吩咐着:“莲儿,你家格格要喝粥,就是昨儿皇上赏的。你去弄一大碗来。”
莲儿答应着跑开了。
我叫着:“我什么时候要喝粥了,又吃不饱?”
“皇上赏的,你敢不喝。再说我也饿了,想喝。”
“那你只弄一碗?”
我回头就要找人。他一把封住我的口,嘻笑着说:“就只要一碗,我喝你的。”
我终于是闹明白过来了,敢情是还想让我喂啊,“想得美,门儿都没有。”
“没门有窗呀。”他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大咧咧地坐到桌前。
我气结,“你是贝勒爷哎,多大的年纪了,怎么象小孩子似的,没身份没规矩,想让下人笑死啊。”
他不理,就是笑吟吟地对着我,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食指挠着我的掌心,我痒得是钻心难受,可怎么都甩不开他的手,最终只能认命地点头。
情形最后是这样的:莲儿被赶出门外守着。我被咱们的八贝勒爷拉着坐在他腿上,手终于是放开了,却钳制着我的腰动弹不得。不是我喂他,而是他喂我。恐怕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喂人,小心翼翼吹开热气,颤颤巍巍送到我嘴边,我就只剩下瞪大眼睛的份,感动的是稀里哗啦……大半碗粥就这样进了我的肚子,最后一勺他已经喂进了我嘴里,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嘴凑上来,硬是从我嘴里度去了这最后一口。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倒象是个没事人,“味道不一样,好。”
我哭笑不得,这哪还是儒雅温润的八贤王啊,分明就是一抢食吃的小孩嘛!
决定带胤禩去慧兰的小院。自从天香楼一别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虽然不知道十四会不会同意,但既然对十三他都没有反对,料是无碍吧。
每次来我都是让马车停在巷口,我喜欢走在这条安静小巷里的感觉,秋天踩着落叶,冬天踏着积雪。它让我想起现代的家,那是长满法国梧桐树的长巷,底端是欧式的花园老洋房。记得一次晚上大雾,我一个人走在巷子里,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房子的大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昏黄的楼道光,晕染在白色的雾气中,我突然就有了种走在童话世界的感觉。那盏灯于我如同迷失在大海上的船只看到了灯塔的指引一样,那一刻,那种激动是我难以言喻和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很久以来,我一直渴望那种情形可以再现,却再也没有遇到过。
那天走在这条清朝的小巷里,耳里飘来慧兰若有若无的琴音,回家的感觉猛然间就袭遍全身。
今天,我和胤禩牵手走在这里,那份回家的温暖再度萦绕心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悄然回望他,却发现他也正目光荧荧地凝视着我,嘴角噙着笑意,温柔地让我泫然欲泣。
走到门口,抬手叩门之际,我忍不住开口:“你就不问我这是哪里?”
他只是看向我们交握的双手,“你不放手,哪里都无所谓。”
“那我把你卖了。”我笑着叩门。
长泰开了门,向我请了安。对着胤禩却不知如何称呼。
我问:“十四爷在吗?”
“回格格,在,十三爷也在。”
啊,这下可热闹了。胤禩狐疑地看着我,我道:“你不是不问吗?跟着就是了。”
我熟门熟路地向里走,他紧跟了两步,依旧拉紧我的手。
十四的长随常德远远就看见了我们,跑着来给我们请安。
“他们在干嘛?”我问常德。
“爷和十三爷正在下棋呢。奴才这就去通报。”
“哎,不用,你去让李氏弄点点心来,我这满肚子的粥空落落的。”我瞧着胤禩嗔道。
他翻着白眼,忍俊不禁。
屋外就听见十三大笑的声音。我掀开门帘叹道:“准是十四又输了。”
屋内的三人迅速抬头,慧兰第一个叫起来:“欣然,你可来了。”一瞥见我身边的胤禩,猛然煞住,一时呆在那里。
“八哥。”十三和十四同时叫道。
我和胤禩站在屋中央但笑不语。
十四先回过神来,看着我们牵着的双手就笑了,那眼里是最真诚的祝福:“总算是好了,我可是再也不用当信差了。”
“知道你劳苦功高行了吧。”我叫着,瞥了眼唇角微扬的胤禩。
“那你们放着两人世界不呆,跑我这来干嘛呀。我这里有个老十三已经够烦的了,好好的清静地都让你们给搅了。”
十三抡着拳头挥向他。我甩开胤禩的手走向慧兰:“谁希罕你这儿,你把慧兰让我带进宫去,我才不来呢。”
慧兰红着脸朝胤禩行礼:“慧兰给八贝勒请安。”
胤禩伸手扶起她:“今天才明白为何老不见十四弟了。”
十四讪笑着挠了挠脑袋,慧兰的脸是更红了。
“八哥,我们好久没下棋了,不如下一盘。”十四转移着话题。
“你连十三都下不过,还好意思挑战胤禩。”我道。
十四凑近我,嘿嘿笑道,“你刚叫八哥啥?”
我一下愣在那里,这在现代男女间再普通不过的称名道姓,在古代却成了闺房里的昵称。可我怎么也习惯不了这“爷啊爷的称呼”,私下里早已叫惯了名字。瞟向胤禩求救,他满脸的得意,探手拉过我:“无妨,我们陪他下。”
我受到了鼓励,朝着十四挤挤眼睛,厚着脸皮昂起下巴看向他们。
十四惊愕地看着我们大叹世风日下,十三的脸却分明迅速暗了下,勉强地挤了丝笑容。
我从来都不是观棋勿语,落子无悔的人。
看着胤禩落子,我老是憋不住地要提建议,胤禩就由着我,我说放哪就是哪,偏偏我又犹疑不定。
十四哀叹地看着我们两个,终于忍不住道:“欣然,你上次不是说要找慧兰练新曲子的吗?”
“嗯。”我点着头,看看十四苦着的脸,笑道:“你真笨,我不在你会输得更快,我本来是想救你的丫。”
胤禩一本正经地推着我:“放心,我会让他死得不是很难看的,快去吧。”
十四大跌眼镜,“天哪,八哥,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八哥吗?真的是近墨者黑啊!!”
我大笑着跑开了。
院子里十三叫住了我。
“怎么不进去?”我问。
十三摇摇头,“出来透透气,也该回了。”
“我来你就走,嫌我呢还是胤禩啊?”
十三点了我一下,“少胡说。”略一迟疑,开口道:“欣然,四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打小就对我最是爱护。”
“我知道啊,怎么了?”
“欣然,如果……如果……”
十三一直是个爽快的人,我从没见他这般吞吐过,被他搞得自己也心急起来。跺着脚:“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没什么。”十三看着我,终是叹了口气,用手拂过我额前飘落的发丝:“你开心就好。记住我们是哥儿们,有任何事我都会挡在你前面的。”
十三走了,我仍呆立在原地。这是怎么了,怎么每个人都来提及一下四阿哥?想着十三刚才的话,想起四阿哥,想着每次好像都是他带我逃开胤禩,想起他凶巴巴地来向我收帐,却只是带走了我狗爬样的字,想着天香楼里他语气中的纵容和解下腰带替我扎伤口时的神情,耳边依稀又响起他冷冷的声音:“我不喜欢自己扮演的角色。”……
我徒地打了个冷颤。
转回身,慧兰站在背后,悄无声息,手里拿着件斗篷,白色的雪缎面上绣着怒放的红梅,傲雪风霜。
雪纷纷洒洒地落下,我怔在那里,茫然而无措地隔着雪幕看着慧兰。
只觉梅花似雪,雪似梅花。
环佩叮当
从小就是文理偏科,最怕的就是理科考试。逢考前夜,我总会祈祷明天发个高烧,可以逃学不去,当然老天爷是从不会理会我的。稍大点,我就会告诉自己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时间绝不会因为考试而停止,天是塌不下来的。
现在,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不就是个宜妃吗,虽然我是浑身的不舒服,一听她的声音就汗毛倒竖。
“欣然啊,这回可是你第一次在宫里过年,可别不习惯了,有什么需要的你可要跟我说丫。”
我虚伪地陪笑道:“谢宜妃娘娘。欣然不缺啥,前些日子皇上还赏了大批进贡的衣料,我都来不及做呢。”
“哦,是吗,皇上待你可真是不错啊。”宜妃嗲着声音酸酸地道。
我心下暗笑。气死你,康熙说过这批料子独独赏了我一个,原就是想让我在除夕宴上好好装扮一番。虽说不知道康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不过可以借此气气她,我还是很乐意的。哼,要她在这儿充好人,这后宫诸妃里就数她和大阿哥的母妃惠妃两个人整天争来争去,就想着坐那皇后的大位。
我正想着可以脚底抹油开溜的时候,老天爷还是象小时候一样没有听到我的心声。
明慧来了,后面跟着九阿哥胤禟。
请安过后,明慧起身恶狠狠地盯着我。九阿哥往后退了两步,朝我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然后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准备看戏了。
明慧走向我,慢慢抬起她的手。
从她进来,我就开始全身戒备。这里可是敌人的地盘,我没有靠山胤禩,也没有保护神四阿哥。很奇怪,我居然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四阿哥。
我冷冷看着走近的明慧,瞟了眼宜妃。
“明慧”宜妃开口叫道。
明慧扬起的手在半空中生生停住,转而捧起桌上的茶壶向我的杯中注满,举向我。
我上下打量着她,伸出手去接她手中的杯子。不料她在杯子上用上了力,两个人就象拔河一样粘着个杯子推来推去。
明慧凑向我耳边,阴声道:“你最好记住,我不会放手的。”
我愣了一秒,突然就笑了。明慧奇怪地看着我。
借着双方用力,而力达到平衡点的瞬间,我放了手。于是两个人一起眼睁睁地看着杯子以一个美妙的自由落体摔了个粉碎。
九阿哥直起了身子,宜妃脱口惊叫。
我看着脸色铁青的明慧,脸上的笑就忍不住地扩大。不得不承认女人在情敌面前争强好胜的心就是这么强,她越气,我就越乐。学着她的样子,我也凑近她耳边道:“格格可明白了,如果我放了手,那是会碎的。”
“你……”
我怕自己会喷笑出来,赶紧向宜妃告辞:“欣然谢过娘娘的关心,没事的话欣然先告退了。”
走过九阿哥边上时,我双手悄悄一摊。谁让她来惹我的,可不管我事啊!
九阿哥竟然扯了个阴柔之笑送给我,附带着他的叹气。
走出宜妃那里,我几乎是边走边跳的。好爽,想着明慧都快气紫了的脸,实在忍不住了,索性就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腿闷笑。笑够了,猛地抬头起身,砰。好疼,我捂着自己的脑袋,对面的人也是一声惨叫,揉着自己的下巴。
“十三,我的脑袋和你有仇啊,都第二次了。”看清面前的人,我哀哀叫着。想起第一次去慧兰那儿,也这么撞过一回。
“喂,你以为我想啊。”他不满道,“谁让你起得这么急。”
“谁让你走路不带响,你站我面前干嘛呀?”我拼命揉着脑袋。
“真是不识好人心。你蹲在地上抽着肩膀,我们还以为你哭了呢,和四哥巴巴地老远赶过来。”
“谁哭了,我在笑呢。”等等,四哥?我四处张望,四阿哥正背靠着假山的一角很有风度,很有气质地――暴笑。
好心情全都飞到太平洋去了,我气呼呼地走向他:“人家刚才还想到你,把你当作保护神呢。瞧你现在,可见压根靠不住。”
“你想我?”四阿哥盯着我,一脸地嘲讽。
我不示弱地也回盯着他:“是啊,不过现在很后悔。”
“为什么想我?”他问。
“为什么发笑?”十三走上来问。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听到四阿哥的问题,十三一呆,迅速看向我。
我把在宜妃那儿的事说了,十三伸手敲我:“小丫头,你可够狠的,那两巴掌还不够人家受啊。”
四阿哥微扬着眉毛,盯着我不放,还在等他的答案,面上竟有着期待。
“明慧抬手的时候我就想到你了啊。”我对着他道:“我当时想要是再弄伤了,可没四阿哥您护着了,也就没人带我走了。”
他的面色渐渐就淡了下来,冷哼道:“原来我就跟个护院的差不多。那就不劳格格牵挂了。”说完转身就走。
我一时不知怎么接口,他却已经只留下背影给我。
十三轻道:“欣然,其实你应该知道四哥他……”
我打断十三的话:“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四阿哥明白我能给什么。”
“什么?”
我探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腰带,是上回天香楼里四阿哥从腰间解下替我扎伤口的那根。那天从慧兰那回来,我就命莲儿翻找了出来,果然是还没还回去,阿哥的东西莲儿也不敢随便扔,洗干净了就一直收着。
我把它递给十三:“诺,他的,一直忘了还,你拿去给他吧。”
十三接过,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跑上去追他的四哥去了。
我站着,远远望见他叫住了四阿哥,递上了腰带。四阿哥仿佛回头向我这里望了望,然后继续走他的路。
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好,说出来就连朋友都不是了。
康熙四十二年的最后一天。除夕。
小时候最爱的就是过年,有新衣服穿,有好东西吃,还可以放鞭炮,看焰火。等到长大了,衣服只要自己乐意随时可以买新的;应酬多了,嘴也就刁了,反觉得世间的美味就是清粥小菜,过年是再提不起兴趣。况且除了央视的春节晚会于万众唾骂声中毅然挺立不倒外,这城里的年味也几乎寻不到了。
还是古时好。前日出宫,就见街上已经是一片浓浓的节意。采办年货,杀猪宰羊,糊窗户贴窗花,小孩子光着ρi股跟在爹娘后面跑着要新衣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笑意。从来就没觉得过年也可以这样热闹。
坐在院子里,看着莲儿她们象只小鸟似的忙进忙出,脸上都带着喜气。过年于她们这些丫头来说可能更兴奋点,唧唧喳喳的。宫里照例要进驻戏班子搭台,主子们心情好了,打赏的也会更多。
康熙这两天是没事就把大把大把的东西往我这里堆,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把我这当仓库了。除了那天用来气宜妃的上好衣料外,还有香料,古玩花瓶如意,和大堆的首饰。我根本就不懂这些东西,也实在讨厌把屋里搞得象展览馆似的,还不如直接赏钱来得实在。得了这些没用的东西又不能带回现代拍卖,没得还让宫里那些嚼舌根子的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说我比这宫里的娘娘还得宠。哎,这康熙老儿,究竟是想干嘛?
胤禩跑来看我,问我今天最想干嘛,我说我好想做件事,让他猜。他说他也想做件事,让我猜。于是我们各自写在纸上同时摊开。
“一起守岁。”
两人会心而笑。我说我不想呆在宫里,想出宫。可是这宫门到时辰就得下钥,守完岁哪还进得来。我愁着眉,苦着脸,哀叹不已。
胤禩说他来安排,这两个人的新年愿望说什么也得实现。
我担忧地看着他:“行吗?皇上不会罚吧。”
胤禩说要走露了风声的话就都怨他,就说他是偷偷溜来把我给劫走的,反正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张大着嘴巴,半响后说:“好,我一定配合地说是你把我给打晕的。”
这下轮到他面孔抽筋,气得就来挠我,两个人闹做一团。
我的任务是安排好我房内的人,她们得替我打掩护。想我平时待她们也不薄,大赏小赏从没断过,这点还是可以轻松搞定的。莲儿只是求着我千万得早些,要注意安全。看着她的样子,我突然就想到了《还珠格格》里小燕子溜出去时做她替身的宫女。只祈求我没那么背运,回来的时候遇到皇上会审。
晚宴入席时我偷偷瞥向胤禩,他微不可见地轻点了下头。我兴奋地象个想做坏事又怕被家长逮住的小孩子,居然有种作贼的刺激。默默提醒自己要低调,再低调,千万别惹人注意。可是事实证明这根本不是我想就可以的。
开席没多久,康熙就把我唤了过去,索性把席位设在了他边上。
看着对面太子越来越冷的脸,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和我过不去了。康熙待我太好了,好到他这个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从小被康熙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被众人高高捧着的人妒忌吃醋了。他怕我盖过他的光芒,怕我夺去他的宠爱。怪不得他想把我扔在喀尔喀呢。
大殿上有宫女在随乐起舞,席上的众嫔妃阿哥们也都是觥筹交错,一派和乐熔融的氛围。这皇家真算是虚伪到家了,明明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本小九九,面上却永远是笔糊涂账。
“想什么呢?”康熙问着。
我一惊回神,打着哈哈道:“欣然在感叹皇家过年的排场,真是天子气派,不同反响。”
“是吗,告诉朕,你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年啊?”
以前,以前真的好遥远。过年就是团聚,平时忙碌的众人得了个借口聚在一起而已。吃饭,其实什么菜都是无所谓的,图得也就是个热闹。当饭桌上热腾腾的烟气雾染了玻璃窗,我就喜欢趴在那里,用手一笔一笔的在窗上写下“新年快乐”之类的贺语,再找扇最高的窗户写下我的新年愿望。妈妈会在后面叫:“也不怕把手冻着了,这窗子还没来得及擦呢,够脏的。”爸爸会笑我每回都是把愿望高高挂起,可见我从来都没想过去实现。我则拍着手理直气壮的说因为那些都是高不可攀的愿望,我最想实现的其实都在下面:‘快乐,健康,平安,还有嘿嘿发财拉。’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原来下面的愿望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爸爸,妈妈,又过年了,你叫女儿到哪里再去找玻璃窗来写愿望呢?
“欣然,你发什么愣啊?”太子高声道。
我抬头,看着康熙:“欣然不记得了。”
康熙深深地看着我,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爸爸的眼。
“怎么可能不记得了,你不是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隐秘吧,还是有什么病啊?”太子冷嘲道,象发现新大陆一样。
你才有病呢!我的隐秘说出来吓死你!我在心里冷笑。
太子的声音实在是够响的,所有的人都放下杯盏往这里看来。
“呦,不记得倒是怪可怜的。欣然,你别是把你的父母家人都忘了吧。”宜妃娇滴滴的声音道。
哈,得,全来了。我就不信这一年来你们就没派人去查过我的底。皇上突然带回个丫头还宠爱有加,估计把我当成是皇上私生女的都有吧。只是偏偏什么都查不到,连我自己也奇怪呢,我就好像是凭空跌落这个空间的一枚陨石,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什么都没有。
“不会吧,别是得了什么病,还是叫太医好好诊治一下才好呢。”惠妃Сhā道。
我默然不语,也不还口,只是淡淡地扫视全场。康熙看着我的反应,微微笑了下,也不发声。
跳吧,都跳出来吧。
底下已经有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年纪小不记得是常事,谁会把年幼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胤禩清润的声音道。
我看向他,他给了我一个温柔宽慰的笑容。
“就是,我就大多都忘了。二哥,还是你不一样啊。”十四怪声怪调地附和着。
我差点憋不住喷笑出来。眼波一转却被远处明慧要喷火的眼神全部给灭了回去。
回眸看向太子,我展开一个天真无辜的笑容:“欣然只是有点选择性记忆,该记得的都记得,不想记得的就自动给忘了。这过年的事怎么着都比不上宫里,两相一比较,欣然就给忘了。太子爷,您究竟想知道什么,告诉欣然,让欣然好好想想,不定它就给跳出来了。”
太子的脸色紫得就象那茄子,讪讪道:“哈,还有这毛病啊。”
“是啊,欣然就是有些怪毛病。皇上当初也说这丫头奇怪得紧,没想到甚是投缘。”
康熙绷着个脸,瞪了我一下:“你呀,只要记得朕让你记得的就行了。”
“尊旨。”我福身行礼。心里就浮起了那个五年之约,这就是我要记得的吧。漫天的酸楚没打招呼就这样包围了过来,福在那里竟忘了起身。
康熙伸手扶起我,我恍惚于他满眼的慈爱。究竟为什么,非要将我留下?
“你不是会弹曲子了吗?给朕弹一首吧。”
我无语点头,走到一旁架着的古琴处,略调了下音,一首改过调子的《城里的月光》流泻而出。(这些日子往慧兰处跑,所做的事就是把我知道的现代音乐全部改成适合古琴演奏的调子。)
我轻唱道:“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世间万千的变幻/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那怕不能够朝夕相伴/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想着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的家人,想着还是会分离的胤禩,不能够朝夕相伴,但求你们幸福快乐。唱到最终声音里透着哽咽,眼泪就一滴滴地落在琴弦上。
康熙深思地凝视着我,又好像穿透了我,看向不知名的远方。我去寻胤禩,却对上了四阿哥胤禛,从我进来到刚才和太子的斗嘴,他几乎都没拿正眼看过我。可是现在,我却撞进了他的眼里,如果没有看错,那常年50度的眼里竟然有一份感情,叫做怜惜。
晚宴后胤禩用他的马车偷偷把我接出宫去,到城西他的一处产业里守岁。他真的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吃的喝的样样不缺。
想看月亮,我索性坐在了屋前的台阶上。胤禩默默坐在边上揽着我,我的头歪枕在他的肩上。一口温过的花雕入腹,丹田里慢慢暖了起来。
月亮只有半个月牙儿,离满月还有15天。天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整个夜幕中只有月牙儿清冷的月光洒下,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
想到了李白的那首《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真荒谬啊,我这个今人居然见到了古时的月亮。照得人心酸。
“欣然,别再唱那么伤感的歌了,你唱得我心疼。”胤禩在我耳边低语着。
“胤禩,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来,不问我是谁,还是你也查过我了?”
他扳过我的肩,眼里有着受伤的神色:“你不信我?”
我摇头,“不是,只是有点奇怪。”
他用手捻起我的下颚,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从哪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了。你以前是谁更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是我的欣然就够了。以前的事你愿意说,我就听。不说,我绝不会去查。”他顿了顿,低叹了声,“欣然,其实我很怕知道你的过去,我怕知道了你就不见了,我怕我抓不住你。”
“那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开,你会怎样?”
“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的。我说过会守着你一生,这辈子你别想逃。”他狠狠地说,语气是不容置疑地坚定。
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记住这一刻的承诺。泪水却控制不住地滑落。他捧起我的脸,一点一点吻去。
子夜,外面震耳欲聋的炮仗响起。原来古今没什么不同啊,我心里叹着。
胤禩的长随保庆跑来,手里捧着一大堆东西。胤禩朝他点点头。保庆抱着东西退到院子深处。一会儿,夜空里竟然亮起了焰火。
我吃惊地叫起来,看向胤禩,他只是朝着我笑:“过年好。”
我搂住他的脖子,低语:“新年快乐!”
我伏在他的腿上,看着焰火照亮了夜空。火花四溅。虽然和现代的技术没法比,可在这样黑沉的夜幕映衬下一样美得惊人。
“知道为什么焰火会这样美吗?是因为那个成为它背景的天空。天空太黑太静,人们有时都会忘了它的存在。只记得焰火,月亮,星星,可是它却一直在那里,从来都不会走开。”我梦呓般地低喃,“胤禩,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的心会一直在那里。”
胤禩的手抓紧我的肩膀,好疼,我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都有预感的,不是吗?敏感细腻如你,心里又怎会不明了,只是我们都在骗自己而已。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沁绿色的玉镯和一方通透的玉佩。
“看看有什么不同?”他问我。
我看了半响摇头。他将玉佩轻轻往玉镯里一扣,竟然就扣住了。我目瞪口呆,仔细端详,原来玉镯的内端有极细的两道沟,内里藏了两个扣子,平时戴在腕上根本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玉佩的上端两角也有两个扣子,平时可以用来系绳带。而将玉佩放到玉镯里,尺寸刚好,四个扣子一对上,便将玉佩牢牢嵌在了玉镯内,下方晃动,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胤禩将玉镯套到我手上,将玉佩系在自己的腰间。
“这是一个雕玉高手花了多年时间完成的。世间仅此一对。我们一人一个,不许摘下。这样不论在哪里都可以找到对方,绝不会认错。”
我抚着手腕上的镯子,大小刚好,就象定制一般。
我凝视着他:“我会一直带着。如果我走失了,我就开一间铺子叫做‘环佩叮当’,等你来找我。”
胤禩笑了,拉我入怀:“我不会让你走失的,决不。”
花灯问情
卯时,在胤禩的安排下,我极其顺利的溜回了宫里。今天是初一,有一大堆繁复的礼仪等着我。
莲儿在“苒心阁”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祥福守着门,两人看见我进来,都是大吐一口气,直叹菩萨保佑。
从辰时开始就是一连串的祭天,磕头,请安。搞得人晕晕乎乎的。想当初上学熬夜啃书的时候几个通宵都不在话下,可是现在才一个晚上,我已经是东倒西歪,脚下还踩着花盆底子的高跷鞋,简直就是险象环生。胤禩在人群里看着我,面上尽是担忧之色。为了两个人的身心健康着想,我决定开溜。
瞅着午时准备大宴群臣的空档,我朝胤禩比了个逃走和睡觉的手势,他笑着点了点头。我也不管康熙同不同意,留下祥福去央李德全向康熙禀告,自己先溜了再说。
美美地补了个觉,醒来时房间里幽黑一片,只有如水的月光洒入。手腕上的玉镯贴着肌肤,清清冷冷的。
我告诉胤禩,我的“环佩叮当”要开在江南,那是我梦中的水乡。杭州的西子湖畔或是江宁的玄武湖边,环佩只与有缘人,闲来便可沿湖漫步,时见月在青天影在波。
胤禩反对,江南离京城太远。他说回去就凿个大大的人工湖给我,要开也得开在他眼皮子底下,因为他就是有缘人,真要泛舟碧波他也会是那摇橹之人。那份霸道的温柔让我唏嘘慨叹。我无法告诉他因为江南靠近我的故乡,我无法对他说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我只希望离京城越远越好,我无法让他明白离开是为了能更久的生存……
我现在不能说,可是有一个想法却在我心里慢慢成型……
初五过后,康熙下旨派我去五台山代天子还愿;四贝勒胤禛,十三阿哥胤祥去山西陕西巡视,察视黄河河源,两日后启程。由于顺道,他们奉旨先护送我去五台山,待巡视完毕后再接我回京。
康熙单独召见我:“怎么样,丫头,可顺了你的意?”
我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当初想回五台是为了躲开胤禩,可是现今我是真的明白了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一来一回起码要二三月光景,简直就是天大的浪费。而且同行的偏是我现在最想躲开的四贝勒胤禛。
“谢皇上。”我言不由衷地回道,“皇上可有话要给大师?”
康熙顿了片刻,才背对着我说道:“把那首月亮的歌唱一遍吧。”
原来天子的背影比那烟花还要寂寞。
拒绝了康熙大队人马护行的好意,执意要轻车简从。可是康熙并不放心我,何况我是要被单独扔在五台一段时间的。所以康熙将当初在五台山上把我从床上揪起的冷面护卫莽古泰调拨给了我,我带上了莲儿和祥福,四阿哥和十三也是只带了三两个随从而已。一行人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个,并不惹眼。
由于是奉旨巡视,也算是钦差的身份,一路有官府照应,驿馆休息。而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刚离开便就有了思念,坐在马车里也懒得说话。让我上车我就上车,让我休息我就休息,对沿途景色根本提不起兴趣。十三偶尔和我开两句玩笑,四阿哥的面上则一直是淡淡的,几乎不怎么看我。
这日到达了河北保定府下面的唐县附近,有一段水路。
我乖乖下车登船,没有进船舱,控制不住地往船头跑去。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吧,喜欢站立在船头,衣袂飘飘,迎风破浪地前进……
放眼望去,三面环水,前方是一片地势险要的关城建筑,颇有“一夫当关,万人莫开”之势。我忍不住又想长啸出声,才把手放到嘴边,后面传来冷冷的声音:“你这样招不来狼,恐怕只有水鬼。”
我回头,四阿哥负手站在身后。
“十三呢?”我开口问。直觉上不愿同他多讲。
“一时找不到大船,十三弟照看着行李马匹在后面船上。”
我不再开口,一片沉默的尴尬弥漫在空气间。想进舱却撇不下这样美的景色,偏偏他也不进去,两人就这么耗着。
这一片河域不宽,夹在山壑之中煞是湍急,小船在行进之中摇摇晃晃,并不稳妥。
“倒马关,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果真名不虚传。”他叹道。
“原来这里就是和居庸关,紫荆关合称内三关的倒马关。”我接道。
他的双眉一挑:“你怎么知道?”
我冷哼道:“这里山路险峻, 马为之倒,故得名。土木之变时,鞑靼人便由此而入,毁坏关城。关有二城,上城又名上关,为明长城关口所在,建于洪武初年,关两侧长城顺东西婉蜒,极为险要。关山险峻,绝壁祟岗,石径逶迤,沿途九曲,是捍卫京师的重要门户,为兵家必争之地。”
他疑惑地看着我。
“别瞪我,我没来过,不过是在兵书上翻到过。”
“女孩子家翻这些为何?”
我白他:“谁规定女子不能看了?”
他一时语塞,转头面向江面,缓缓道:“今天可能赶不到驿馆了,过了这片河道,在下城的村落歇息。明天是十五,应该可以赶到曲阳县。再走几日便可到五台山了。”
“四爷就可以扔下欣然这个包袱,办您的皇差去了。”我嘲讽道。
“包袱?”他重复着,回眸看我,眼里有着伤情。
我错愕,下意识地往后退。他朝我踏进一步。
一个浪头打来,小船猛烈地摇晃,莲儿和莽古泰从舱内奔出。
“格格,四贝勒爷,还是进来吧,外头危险。”
他沉着脸看着我不动。我立在原处,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再退恐怕就只能站在船舷上往下跳了。一咬唇,我迈开步子准备进舱。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拉住了我的手,我一滞,甩手就想挣脱。拉扯之间,船又是一阵猛摇。我们所立之处本就靠近狭窄的船头边缘,加上两个人又都在使力,于是在还没有搞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双双落进了水里。耳边只听见莲儿的尖叫。
哎,还好,游泳对于我不是件难事。爸爸说我只有2岁左右的时候他就把我扔在了我家超级大的浴缸里学会了游泳的第一步:浮在水面。
我深吸了口气,展开双臂刚准备施展泳术,又是一个浪头打来。腿好象被什么给抱住了,低头一看,居然是四阿哥。他胡乱地扑腾着,就象每一个溺水者一样,他只是本能的想要抓住一块浮木,而我正好倒霉的成了这块木头。蹬腿,再蹬腿,把他蹬开,谁让你拉我,要不我还不会掉下水来呢。猛力往上浮去。怎么没人来救我们啊?
张目望去,莽古泰站在船头,拿着根船篙努力前伸,满面焦急却不敢跳下来。完了,满人马背上打天下,却根本不会水。我转头去看四阿哥,他已经不再扑腾,正随波起伏,逐渐下沉。
一时间我愣住了,救还是不救?恰应了莎翁名句:生存还是死亡?
死了,岂不一了百了,历史从此改写。可是……
“欣然,你没事吧?”耳边响起十三的声音。他竟游到了我的身边。
“你会水?”我边扑腾着边问道。
“会一点。你快抓住莽古泰的船篙回去。四哥呢?”
“他……”我一抬眼居然找不到他了。心下一急,顾不上答话,猛吸口气往水下探去。十三紧跟在我后面。
两人费尽心力才找到了四阿哥,一左一右将他推到岸上。我累得直喘粗气,浑身湿透得靠在岩石上。
十三拍着象死鱼一样躺在那里的四阿哥,连声叫唤着。我看着十三的一脸哀容,开始悲叹起自己的命运来,不会吧,难道我还要给他做人工呼吸,不就是呛着水了吗?可是看着十三拍背按胸的折腾,他四阿哥还是躺在那没反应。
罢了,谁让那急得直跳脚的人是十三呢?救人救到底吧,也不枉我累成这样。
我慢慢地挪过去,推开十三:“我来吧,你用手压胸就行了。”
看着四阿哥青灰的脸色,我下定决心,闭上眼深吸口气,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撑开他的嘴巴,俯下头去。
抬起头,十三张大着嘴满脸惊诧地看着我,下巴都快脱臼了。
“看什么看,还不快压胸。”我气急地叫。
又往复做了几次,他居然还是没什么反应,这回我自己也急了。不会真就这么挂了吧。
大力吸了口气,凑着他的嘴,一点一点慢慢度进去,不让气有一点一滴地流失。偷眼去看他的反应,妈丫,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瞪得大大的看着我。我吓得一ρi股坐在地上。
十三慌忙扶起他,拍着他的背,他大口大口地吐着水,眼睛却紧紧盯着我,一眨不眨。
我被他看得汗毛倒竖,开口叫道:“你别这么看人行不行,不是看十三急成那样,我才不会出此下策呢。”
十三好笑地看着我:“你那是什么方法?真的很灵。只不过有点……有点……四哥,你要是醒着做就好了。”
四阿哥笑了,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了笑意,嘴角稍稍弯起。我裹着湿透的衣服本已感到了凉意,可是他的笑却一下子将我烧灼,我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浑身不安。
远远地,两艘船都已慢慢靠了过来。
“今天……是我欠你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坐在地上,瞅着我,眼底的温柔尽泻而出。
我几乎怀疑自己看错听错。我走向他,蹲在他身边,两人的视线绞在一起。十三扶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看着我冷着的脸,他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是的,你欠我的。记住,你欠我一条命。”我看了眼十三:“十三,你最好给我们作证。康熙四十三年正月十四,四贝勒欠了欣然一条命。”
十三怔在那里。
我的唇边绽出了花儿一样的笑容。
他的笑却终于凝固在了嘴角,薄唇紧抿。
经过这件事,众人对于倒马关的景色都失了兴致。我在心里冷笑,倒马倒马,不如从今天起可以改个名字叫做倒雍关了。
在下城的村落匆匆换了衣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向曲阳县赶去。
四阿哥对我象是换了一个人。以前当我是隐形,今天我一出来他就盯着我:“昨天着了凉,今天也不多加件衣裳。莲儿,还不给格格披上大氅。”
我不吱声。他伸手欲扶我上马车,我故意视而不见地绕到另一侧,搭着莽古泰跳上了车子,等着他发脾气。
他却毫不在意地将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袍子,转身上了马。
中午用膳时我的面前多了碗姜汤,我一愣:“昨天不是喝过了,干嘛还要喝?你们怎么没有?”
十三朝我努了努嘴,我看向四阿哥。
他轻描淡写地说:“女孩子家受了凉,多喝点姜汤总是好的。”
老板娘端了碗清粥给我。对着四阿哥道:“小人店里只能熬出这样的粥了,实在是时间紧迫。”
他挥手让老板娘下去。也不看我,继续用他的膳。
十三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我啪地放下筷子:“拜托,是你欠我命,不是我欠你命,你不要这样折我的寿好吧。”
他用完最后一口饭,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是我欠你命,所以更要照顾好你的命,好让你有命来消受我的命。”说完起身走到了外面。
十三一口饭笑喷在了桌子上:“四哥不容易,他可以去当命理学家了。”
天哪,我要疯了。背着他这条金贵的命,我容易嘛我?
曲阳并不大,却连我这个现代人也知道。只因为它的雕刻艺术名扬在外,连毛主席纪念堂里都有曲阳艺人的精品。
今天是上元节,我们抵达时已是斜阳夕照,张灯结彩的花灯挂了满街。
安置妥当,我找十三去看灯。十三瞥向四阿哥,他道:“一起吧,入乡随俗,看看当地的风情也不错。”于是三人一起外出,虽然我老大的不情愿,却也没办法。
街上到处是赏灯猜谜,舞龙弄狮的人群。没有带随从和护卫,十三在前面开着道,四阿哥拉住了我的手,我挣了两下,他却握得更紧。我白了他一眼,他别过头去看花灯,压根就不看我,淡淡道:“我只是怕走散了,麻烦。”
我说不出话,可分明看到他若有似无的笑意。
人怎么有这么多,我感觉就象小时候国庆节在南京路看灯一样,不是我在走,而是人推着我在走。
十三终于带着我们突破了重围,远远地站在一座石桥上看着熙攘的人群。我坐在桥墩上揉着被踩疼的脚丫子,怨声载道。
“偏你爱来凑热闹,这会子倒又埋怨起来。”十三道。
四阿哥轻飘飘地接了句:“还是个小孩样。”
我嘟着嘴,不理他们。
“奴才保庆给格格,四贝勒爷,十三阿哥请安。”桥阶上有个人匍匐跪着。
十三凝神戒备道:“保庆?抬起头来,你是八哥身边的?”
保庆抬起头回道:“回十三阿哥,奴才正是。”
我看清了他正是那晚放焰火的人,不由腾地跳了起来,急急问道:“八爷出什么事了?”
边上的四阿哥皱眉看着我,讥讽着:“你的脚不疼了?”
我瞪了他一眼。
保庆回道:“回格格,八爷甚好,格格请勿担心。”
我嘘出了口长气。
十三问:“那你来此,所谓何事?”
保庆拿起身边的一个大盒子,举着道:“八爷命奴才给格格送个物件,言明必须今日交到格格手中。奴才一路急赶,所幸终于见到了格格,没有误了时辰。”
我纳闷道:“给我的?你拿过来吧。”
揭开盒盖,竟是一盏镂镞精巧的羊皮花灯。保庆将灯举起,用随身的火折子点燃灯内的蜡烛,轻轻一转灯面,我顿时呆住了。
羊皮灯面上竟画着断桥残雪、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的西湖美景。在烛光的映衬下和灯面的转动中,湖水如泛起涟漪般轻轻抖动,栩栩如生。灯面的一角映着两行小字,十三无意识地念道:“环佩叮当映湖景,天涯明月共此心。”
我木然站立,想哭又想笑,一时间所有的七情六欲全都往脑子里冲上来。最后泛到面上的却只是接过花灯,对保庆淡淡地言道:“辛苦你了,先去歇下吧。”
保庆退下后,四阿哥冷着声道:“我还想四处走走,十三弟,你先送欣然回驿馆吧。”
“这……”十三犹疑道。
那里,四阿哥已踱下了桥。
十三转而冲着我道:“你开心了,满意了,那这位怎么办?”
我低首凝望着花灯:“哼,他比你我都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十三,对你们所有的人,我从未隐瞒过我和胤禩之间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不是吗?”
“欣然,正因为他看着你从开始到现在的一点一滴,所以在明白自己后才更难以舍弃。”
这是什么谬论?难道有人明知不属于他的也要吗?这是什么怪男人?
后面的日子几乎是又回到了初离京时,没有什么言语,一路闷闷行着。我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他偏用硬得象块石头似的音色回我:“放心,这条命会给你好好留着的。”
我去看十三,他就两手一摊。
平安抵达五台山后,四阿哥和十三便要启程巡视去了。
“你行吗?我们会早点来接你的。”十三在马上叮嘱着。
怎么感觉象妈妈把小孩扔在幼儿园里的嘱咐一样。我好笑地想着,仰头看向十三:“有莽古泰保护着,还有莲儿呢。我答应皇上要在这儿吃斋理佛一阵替他还愿的。你们呀,还是好好地办差,就是不来接我也没事儿。我乐得清静。”
“就怕你心静不了。”四阿哥在马上道。
我扁着嘴看他。他从马上扔下个小方盒:“给你的,好好收着。”
我慌不迭地去接,差点掉地上。耳边传来他的一声闷笑,再抬头,他已和十三打马远去。
我打开怀中的盒子,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对玉石镇纸。青田汉白玉雕成的一对鲤鱼,活灵活现,作鱼跃之状。
重返五台
我准备把莲儿和祥福都留在山下的驿馆,只让莽古泰一人送我上山。那两人摆给我一张苦瓜脸看,“格格,您不会是不要奴才们了吧。没有奴才们伺候着怎么成?奴才……”
“哎,行了,行了。”我摆手,“不是说过没有外人的时候,你们少来奴才奴才的,我都给你们叫晕了。”
“可是……”祥福瞟向莽古泰。
莽古泰像一尊佛像般地站在那里,虎着脸,基本和大使馆门前站岗的人民子弟兵差不多,属于没有表情的那种。
我咳了两下,“你说莽古泰啊,他也算是我们的人了啊。皇上将他调拨给了本格格,他自然就得唯本格格是从,对吗?”我一直问到莽古泰面前,唬得他往后猛退一步。
“奴才自当拼死保护格格。”
“拼死?”我扬高了声音,“那是谁站在船头只敢用船篙往前伸啊,最后得要本格格和十三阿哥亲身涉险救人,差点九死一生?”
祥福在那里拼命地点头,莽古泰的脸红得像刚烤好的番薯。
“格格,有这么险啊?”莲儿Сhā嘴。
嘿嘿,是没那么险,可是一想到给四阿哥做的那个人工呼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这个莽古泰羞愤难当。虽说要收服一个人得要收服他的心,可是对于这个康熙的身边人,还是先捏着一个把柄比较稳妥点。
“奴才该死,请格格责罚。”莽古泰跪在地上,磕头道。
“你怕水?莽古泰,你说要是四阿哥有个闪失,皇上会怎么处罚你啊?”
莽古泰只是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我蹲下身子,看着他。他双拳紧握,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涨红着脸,默默垂着头。
不知道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淘气被罚跪的场面。那时心里其实是有个很好的理由和解释的,可是爸爸在气头上,根本不愿听,只说做错了就是错了。于是心高气傲的我就硬生生把一切吞在肚子里,直挺挺地跪着,让爸爸气上加气。
不自觉地我就放低了声音:“莽古泰,你听好,本格格对你的责罚就是送我上山后回到此地和莲儿和祥福呆在一起,每隔一天上来给我请安。我等着你愿意自己来告诉我怕水的原因。还有,没有外人的时候这里没有奴才,你尽可以称名道姓。”
莽古泰抬起头,可能没料到我凑他这么近,人猛地往后仰去,眼里有着惊异。我笑着拍拍双手,站了起来。
终于重新登上了五台山的挂月峰。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奔向那两间孤零零的庙堂。隐隐的木鱼之声传来,听在耳里,竟有点似儿时妈妈催我回家的叫喊。我摇摇头,在庙堂口放轻了脚步。老和尚背对着我,专心地敲着木鱼,念着佛经。
我悄悄跨了进去,寻了个蒲垫跪下,静静听着。
这一跪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歪着身子差点倒在了地上,才把自己从迷糊中惊醒。天色竟然已经开始暗了下来。老和尚的木鱼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槌,睁开眼来。
“回来了。”老和尚看着我,淡淡打着招呼。
我一愣,想过很多次再见到老和尚的情景。有扑上去吊着他脖子大呼的可能;有他瞪视我怒斥怎么才一年就被赶出宫的可能;有他急不可待地问我康熙近况的可能;还有我宫装打扮淑女样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吃惊地掉了下巴的可能,却独独没有这样的状况,只是淡淡的一声招呼,好像我只是刚刚爬完了隔壁的山峰,回来晚膳一样。
“回来了。”我应道。这一开口,我便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呆了。是回家的感觉,淡淡的,胜似那千回百转。
庙前的方台上,两杯清茶一张棋谱。老规矩,想要打开老和尚的话匣子,还是得从下棋入手。我不管,依旧爱摆哪就是哪,不徇路数,不按规矩。自然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欣然是奉皇命来五台山代天子还愿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把我护送到这里,他们去山陕两省巡视了,回来再来接我。所以我可能要在这住上月余。”
“你的棋怎么还是这么不堪一击,有没有用过功夫啊。”老和尚皱着眉道。
“皇上圣躬安。”
“你这样的棋艺怎么行啊,得好好磨炼磨炼。”
“大师”我忍无可忍地大叫。
“老衲耳朵好着呢,不用这么大声。”老和尚不紧不慢地答道。
“那您怎么不问我皇上怎样了,我过得好不好?”
“那是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我瞪大着眼睛,不是你把我往宫里塞,那怎么会变成我的事情?我气馁地看着他,偏又不知怎么发脾气,索性伸手把棋盘一拂,耍赖。
老和尚起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了他宽大的袍袖,说什么也不让他这么轻易地跑掉。老和尚转头看我,我低着头终是可怜兮兮地憋出了一句:“是我求皇上让我回来的。”
老和尚没有反应,我抬头,他只是盯着我,那眼神如同上次康熙听我唱完歌后的反应,似凝视着我,又似穿透了我。
“说吧。”老和尚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坐在石凳上。
我回过神,反射性地回答:“说什么?”
老和尚的面孔抽了抽,我赶紧乖乖坐正,清了清嗓子:“皇上说我得唱首歌给您听,这儿也没琴,您就凑合着听清唱吧。”
在挂月峰上月亮底下唱《城里的月光》倒是别样的情调。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唱着,唱着唱着自己就又陷进了那种情绪里。
老和尚只是用晶亮的眼神看着我:“想家了?”
我点着头。脑子里却开始盘算万一他问我家在哪我该怎么回答。
老和尚自顾自地说道:“发现你的那天,太阳出奇的好。前一晚才下过大雪,地上的雪还没有开始消融。你蜷缩在雪地里,老衲初以为你是冻僵了,可等抱起你才发觉你居然只是睡着了。脸色红润,呼吸正常,除了腿骨明显摔着了外,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什么叫算是一个正常的人?我气闷的想着。
“老衲想这周围也没什么高的地儿,居然有人瘸着个腿自个儿跳到雪地里来睡觉,一晚上了竟然还没给冻死,准是个不一般的娃。有这么多大寺庙不去,偏落到老衲这破庙堂前,一准就是佛说的有缘人。不管咋样,都得收了。”老和尚乐呵呵地说着。
我越听越不是个味儿。虽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究竟是怎么落这儿来的,可是照老和尚的口气怎么就象收容了只小猫小狗一样啊。
“你骨溜转的两只眼睛确实有点象小猫小狗,不过比那灵气多了。”
我厥倒。是不是这佛经念得久了,就会读人心了。
以后的每一晚,我都会老和尚边下棋边闲聊一阵。说是聊,其实多半也是我说他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京城,说着塞外,说着我眼里的皇上和阿哥们。虽然老和尚从不发表意见,可是从他的眼里却看得出,他更在意的还是这些阿哥们,他未曾谋面的孙子。我暗想,原来他这么多年的经都是白念了,还是跳不出这红尘俗世中最恼人的情字。
于是我仔仔细细地开始说我接触过的每一个阿哥。说太子是个自以为是,却处处不是的人。说他想把我嫁到喀尔喀只为了他那该死的嫉妒心,说他想让我在筵席上出丑,可我皮厚,偏告诉他我就是失忆了怎么样?老和尚捻着棋子的手一抖,就看着棋子滴溜溜滴溜溜地滚了下去。
我说四阿哥阴沉内敛,整天冷着一张冰冻脸。什么时候脸上有了温度,眼里有了笑意,可以把人吓个半死。每次我想长啸,他都以为我要招狼,不过每次带我离开险境的居然也是他。说完我才觉得自己心里竟是有着一份欣喜,感激和怀念的。老和尚盯着棋盘,探手将刚落的子移动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悔棋。
我说九阿哥笑起来最是阴柔,这肠子是拐了十七八道弯子的。论那个脑子,放到民间一准是个商贾巨富,我掂量着就他现在也准是这阿哥圈子里银两最丰的那个。
我说十三执着,雅致,敢作敢当。说我当初要真被强留在了喀尔喀,他定是会拼命把我给抢了出来。那种真性情的哥儿们是贴着心的。我捻起一粒黑子倚角放下,算是做活了两眼。
我说十四灵动却量小,有良将之风但欠名将之胸。学着他有时阴阳怪气的语调,想着他牵着慧兰的手时的濯濯目光不觉莞尔。便随手捻子一个大飞。
我说八阿哥,一时哑然。太多的事情涌上心头,竟不知该怎么形容。南苑的骑马,塞外的情定,天香楼的决然,雪中的无悔,还有回身时不期然撞入的眼眸……我不知该说哪一件,最后就只说了四个字:心比天高。老和尚的手停在半空,迟迟等不到我的下文,瞥了我一眼,淡淡开口:“天高任鸟飞。无语更胜千言。”最后重重地落在棋盘上收官。
结局自然是我又输了。
莽古泰真的是每隔一天就会上山来,给我带来些好吃的和换洗的衣物。我偶尔也会下山,省得莲儿和祥福两个整天唠叨。
这天,莽古泰上山,给我带了壶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入口甚甜,饮后犹有余香回味。真不愧了杜牧的那首“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酒是好酒,可我不是酒鬼,再说在这佛家圣地,只能浅尝辄止。
我问莽古泰:“无事献殷勤,你不会是想借酒壮胆的吧。”
莽古泰红了脸:“奴才,……哦,不,属下粗人,只是听说这里这酒最出名,所以就……”
他结巴了起来,我无意难为他,直截了当道:“想说什么?”
他结巴巴地告诉我:怕水是因为幼时黄河泛滥,家乡闹水灾,一个村子男女老少,包括亲人全都淹死了。父亲将他放在一口大缸里才逃得一条性命。自此见了大水就害怕,看到落水的人就仿佛看见了自己水难中的亲人。就是上了船也会抑制不住地双腿发抖。
原来是心理阴影。这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好得了的,清朝也没有心理医生,我拍拍他的肩算是理解,不再追究了。
“那你一个孤儿怎么会又进了宫呢?”我颇为奇怪。
“我当时饿晕在了路边,是大师将我救上山。在万岁爷上次巡幸五台山时带进的宫。”
我着实是愣住了。怪不得康熙见顺治并不避着他,这次还会将他给了我,竟还有着这样一段渊源。敢情这康熙爷是专跑五台山捡孤儿来了。
打发走了莽古泰,我直接冲到了老和尚那里。有点气势汹汹的架势。
“为什么让我进宫?”
“是你自己的选择。”
“那莽古泰呢?你不是为红颜弃江山社稷如敝履吗?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都交给皇上呢?”
老和尚打坐的姿势未变,只是睁开了双眼。如炬的目光射向我,我本能地向后一退,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仅是一转瞬间,精光尽敛。
老和尚平静地注视着我:“老衲参佛并非为了超脱,求的只是一个心静。而世间最参不透的无非就是这个情字。甚或老衲并不愿去参透。”
我默默地盘腿坐在蒲垫上。
“玄烨需要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牵挂而又忠实于他的护卫,恰巧老衲救了莽古泰,顺理成章,没有什么理由。至于你……”
我将腿曲起,把头靠在膝盖上,拽紧了衣角屏息听着。
“你来自哪里?”
我茫然,怎么说?
老和尚也不指望我回答,自顾接道:“看见你睁开双眼的时候,我以为我看见了她。不是容貌,而是眉宇间的灵动。人总有许多记忆是无法抹去的,当你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时候,其实就在那里,距离只是一个转身之间。”
佛家也有这样的说法吗?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很多事情的发生,原不在情理之中。以老衲的本心,是不想送你进宫的。发生过的事情,绝不想重蹈覆辙。可你对皇室的了解,对玄烨的好奇,你灵敏的反应,扑朔的来历,一切只证明了你的不同寻常。而最后的选择是你自己做的,不要问老衲为何送你进宫,问问你自己?”
我无语。衣角都快被我扯烂,我确实没有指责的资格,一切只是咎由自取。
“可是你对皇上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同意,又如此迁就我呢?”
“呵呵,世上占有欲最强的人莫过于天子,你的不同是你不经意间展露的,何须多言呢?”
我突然有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唯有苦笑。
“你想她吗?”我忍不住问。
老和尚的眼里闪过一抹温柔:“她从来没有走开过。曾以为她那样的离开是对我的残忍,可是现在明白是我当初太迫切地想把最好的都给她,才让她那么辛苦。如今的相忘,才是千帆过尽后的江水悠悠。”
我望向老和尚:“如果你知道结果,还会如当初般随性而为吗?”
“另一种结果也未必就是圆满的。世上本没有最好的结局,也没有一成不变的结局,相同的是都要用代价去换回。丫头,不是随性而为,而是凭心而定。”老和尚拿出了个锦囊交到我手中:“撑不下去的时候再打开它,也算你我缘份一场。”
二月的五台山,雪已尽融。
我捧着莽古泰的那壶汾酒,独自坐在挂月峰西台之上。今晚的月色并不明朗,相反星星却缀满了夜空。
来这里已经近二十天了,十三他们有信传到驿馆,三月初应可返回。
我抬头望着星空,从来不知道北极星的位置,更别说什么牛郎织女星了。只是今夜是不同的,我真的很想找到北方的那颗星,找到你的心。
我大口地喝着酒,今夜很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在梦里相见,告诉你凭心而定,心为你定。
“欣然”
一声呼唤,我转过头去,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着酒壶。我是不是看错了,可能吗?
下一秒,我已经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眼前是一张紧张的脸庞,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别动,小心跌下去。天,你竟然喝了那么多。”
我摆着手:“谁喝多了,我还要敬你这杯寿酒呢。”
老和尚说天高任鸟飞。我现在觉得我真的有飞的感觉了,在你的这片天空下。
“生日快乐。”
这是我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
五台夜话
迷糊中只感到耳朵根子痒痒的,我不耐烦的扬手就去拍,却感觉被人抓住了双手。
耳边有人在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欣然,醒醒,欣然……”
有人在轻拍着我的脸蛋,有吻落在我的面上,酥麻酥麻的,有热气呼在我的颈窝,我下意识地缩着脖子。随后耳垂就被轻咬了一口,不是很疼,却让我心里一颤,就真的醒了。
入眼的是张疲惫而无奈的脸,我揉着眼睛,再一次的确定。
“总算是醒了,没有酒量还敢一个人喝酒,还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你……”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老了一定好罗嗦。人家只是想给你庆生啊,才喝了一点点而已。”
“你还记得啊,还睡,再睡这日子就过了。真就要枉费我日夜兼程的往这里赶,一天里登遍这五座峰,累得腿都软了,就想找到你,给你个惊喜,和你一起庆生。”他埋怨着。
我瞪大眼睛,一时没转过弯来,只是嗫嚅道:“好像是你的生日,不是我的呀,干嘛想给我惊喜呢?”
“你……”他抽筋的脸让我的心里盈满了得意。
一颗流星划过天空。
“快许愿。”我叫道,自己就闭上了眼睛。流星哎,我在现代都没怎么见过,流星雨的日子我通通错过,没想到居然可以在古代撞见。
许完愿,就看见他奇怪地看着我:“那好象是叫扫帚星,不是好东西,怎么要对着它许愿呢?”
我愣住,好象是的哎,在古代好象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在现代它的意义早就被完全颠覆了,怎么解释呢?还好现在没有喷水池,要是他看见我会习惯性地往里扔银子,美其名为许愿池的话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我嘟起嘴:“我说灵就是灵。”
“好,好,算你灵。”他摇着头,很期待地看着我:“那你许的是什么愿?”
我骄傲地宣布:“希望我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哪有你这么贪心的。”他睨着我,简直认为我是不知好歹。突然又觉得不对,用幽幽的语调道:“可是今天是我的寿辰,怎么你的愿望里没有我呢?”
我看着他一脸失望的表情,心一下子就暖了起来,扯开了笑容,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你不知道吗,我所有的愿望只和一个人有关,他叫爱新觉罗 胤禩。我希望他生日快乐,希望他健康,希望他心想事成,希望他幸福……”
我每说一句,他的笑就深一分,眼里的笑意就快满溢。我慢吞吞地又补上一句:“希望他未来的福晋是河东狮吼。”
他的笑容一僵,眯起眼盯着我。我掩嘴猛笑。
他叹口气,换上幅慷慨就义地表情:“只要她叫欣然,就是真狮子胤禩也受了。”
我一愣,笑着捶他:“做梦去吧你。”
他疼得龇牙咧嘴的叫:“腿麻了,腿麻了。看在我长途跋涉的份上,手下留情吧。”
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就是坐在他的腿上,半倚在他怀里的。赶紧跳开来,给他按摩双腿,气恼地盯着他:“你就一直是这个姿势吗?到底坚持了多久啊?”
他满意地看着我的动作,享受地阖上眼:“从你睡着到现在,也有1个多时辰了吧。看在你闭上眼之前还知道说声生日快乐的份上,不然早把你扔在地上了。”
天哪,两个多小时,这个人……我微摇着头,却挡不了内心的感动。轻揉着他的腿肚,一下下地捶着。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终于想起来问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我向皇阿玛讨了去江南的差使,提前出的京。先绕道赶来这里看你,一会儿就得下山,明天就得往江南赶。”他伸手刮着我的鼻尖。
江南,我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问道:“什么差使啊?值得劳动你八贝勒?”
他笑了,“去江宁织造曹寅那里,督促一下今年的进贡事宜。他今年开始管理两淮的盐务,这可是大清的半壁江山啊,户部可指着他今年的税银呢。怎么着我都得去看一下。”
曹寅,曹雪芹他爷爷。这要怎样的优良血统,钟灵秀气才能孕育出《红楼梦》这样让后世争论破脑袋,给了一大帮所谓的红学家们一口饭吃的人物啊。我可是更心动了,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会就一个人上路的吧?”
“就带了保庆,他在山下等着。我可不想劳师动众的,四哥他们也没带什么人出来,省得到时让闲人多话。”他轻飘飘地说着,“对了,花灯喜欢吗?”
我抬首看他:“喜欢。只是我想去看真正的江南。”
他皱起了眉头,捏住了我的鼻尖:“又打什么主意了?”
我吃疼地躲开他的手,调皮地笑道:“贝勒出门,身边总得有个丫鬟伺候着呀,这捶捶腿的活总得有人干吧。”又往他的腿上捶了两下。
他捉住我的手,星光下的眼眸熠熠生辉,闪亮闪亮地凝视着我,“不如扮作夫人岂不更好?”
我唰地红了脸,怒瞪着他。
他将我带进怀里,轻拥着:“我知道那是你梦里的水乡,可是你我现在都算是有皇命在身,你怎么可以私下五台山呢?更何况你身边还有莲儿,还有皇阿玛给你的侍卫。欣然,我承诺过,总有陪你携手看遍江山的那一天。”
我窝在他的怀中,衣凉如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畔,慢慢闭上自己的眼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这个承诺太美,太好,只是这一世的承诺究竟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换得,难道真的要天空为之变色,青鸟才能得以翱翔?如果终将付出的是我所不能承受之重,只想放任这一回,待到终需放手的那一天,也堪以意付情量。
我直直望进他的眼底,有点无赖地道:“我就要这一次。只要你点头,其他的我来安排。我管保不会有只字片语传入皇上那里。”
胤禩狐疑地看着我,良久,才点了头。旋即笑染唇末:“到底还是把你给劫走了。”
我不理,接道:“今晚不许下山,这黑乎乎的山路,万一摔着了怎么办?莲儿她们都不在山上,没有人会发现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今晚你就将就点吧。明儿一早,我们就走。”
我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去敲老和尚的门。
待看到胤禩和老和尚对面而立,我才算弄明白了什么叫天皇贵胄,一脉相承。对着这样的两个人,所有的介绍都是多此一举。所以我缄口不言,只说要借宿。老和尚沉默地把我们让进了屋子。胤禩也不问,抬腿进屋,泰然处之。
那一晚,两人灯下对弈,博古论今。
那一刻,老和尚的眼底滑过激赏和温情。
那一瞬,胤禩落子的手轻微一抖,面上是一闪即逝的惊疑,随即化作从容的淡定。
那天我才发现这两人的棋路竟是惊人的相似,落子的手坚定不疑。仿似放下的便是一世的承诺,此生的无悔。
烛芯毕剥中,我悄然退出。
窗上勾映出两人的身影。远远望着,一股酸酸甜甜的温柔就在心里柔柔地荡开。
月儿透过云层探出了脑袋,农历二月初十,不是满月。
挂月峰上,却已是人月两团圆。
次日一早,老和尚在念早课。胤禩和衣躺在他的床上,睡得香甜。
我把手中的盒子递向老和尚,是四阿哥给我的那个,鲤鱼下压着纸笺,告诉他何时在京城相见。
“莽古泰是你的人,你说什么他自是不敢反驳。你就说我在闭关参佛,不见人,不就行了。”我对老和尚说。
老和尚目视我,并不接手。
我坦然正视着他:“我不要遗憾。哪怕归来时是折翅的羽翼,我也要飞这一次。”
一阵沉默后,老和尚倏然扬起唇角,终是伸手接过了盒子。
辰时,我和胤禩离开了五台山。
我不时回首看两人的脚步。从小就喜欢从背后看一致的步伐,交错落下,将影子慢慢拉长……
“昨晚谁赢了?”我问胤禩。
“我输了。”他道,“心服口服。”
“大师说,人能看得破,才认得真,才可以任天下之负担,亦可脱世间之缰锁。”我望着胤禩。这是老和尚接过盒子后对我说的,可我知道那是说给他听的。
“‘破’之一字,何其难也。”胤禩沉吟着。拉起我的手,缓缓道:“虽是初见,却总觉得亲切。许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我但笑不语。或许在若干年后我会告诉胤禩,那是因为浓于水的亲情。他是唯一一个面对过顺治的孙儿。五台山上的那一夜,不会留名于史书,祖孙的相见将是你我记忆中千古的秘密。
近二十天的旅途,我和胤禩带着保庆,三人行。
因为胤禩绕路过来看我,耽误了行程,而且我又和四阿哥有在京城见面的时间约定,所以我们几乎是不停地在赶路。没有了现代发达的交通,这样的赶路很是疲乏。对于我这个坐惯飞机的人来说,常常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被拆散了。可我并不想停下,只想用尽心力把这段路途的点滴全部镌刻于心。
从山西辗转河南、安徽,终于在农历二月底,阳历四月中旬到达了金陵(南京)。正是春暖花开,万物苏醒的时节,标准的烟花三月下江南。
胤禩去办他的公务,说是晚些时曹寅会在府内设宴。
我独自品着茶,凭窗坐在临渊阁的二楼,将这繁华热闹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和记忆中的南京一一对比。
临渊阁座落在这六朝金粉的秦淮河边,是金陵最红火的酒楼。据说它就像是一夜之间平地冒起,没有人知道它的老板究竟是谁,出面应酬的是一姓宫的掌柜,却只是以伙计自居。人心就是这样,越是神秘,越是趋之若骛。起先还有好事之徒总想打听出个究竟,可偏偏人家就是滴水不漏。这临渊阁从掌柜的到跑堂的又个个都似个笑面弥佛似的,让人看着心里就舒坦,胃口大开。久而久之,也就再没有人关心这是谁开的酒楼,只想知道今儿又推出了什么新菜式。
现在是未时三刻,午市早已结束,正是酒楼里最清淡的时候。掌柜的算盘珠子啪啦啦作响,小姑娘抱着琵琶唱曲的莺莺语声,两者相和,倒也合拍。
底楼只有三桌客人,小姑娘伴曲的那桌坐的是两个粗眉横肉的大汉,黑色的裤褂,样子就象哪家大户的护院打手。
二楼就我和隔桌相望的另一男子。由于我们其实是面对面坐着,只是中间隔着空桌而已,视线也就免不了接触。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那里,就着一壶茶,剥着桌上的花生米。玄色的衣衫罩在他颀长的个子上,才刚入春,他就只着一身单衣。手指细长白皙,只见他用三根手指挟起面前的茶杯放至唇边,极浅地抿了一口,又用另一手中指和拇指轻轻一捻,去了花生米外的包红外衣,放进口中。明明整套动作很女人化,可是在他做来,你偏偏就觉得自然到天经地义。
他睨了我一眼,好看的眉峰微皱了下。
我随手捡起碟里的花生,也不去衣,就往嘴里抛进。做完以后才觉得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挑衅,可是做也做了,只能转开头去,继续望着窗外。
眼角的余光里,他若有似无地耸了下肩,也放进了一粒不去包衣的花生,随即眉峰皱得更紧。
有点苦,我知道。
楼下一阵嘈杂,好像吵了起来。天生爱看热闹的性子让我起身趴到了二楼扶手上。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个黑衫客中的一个掂着唱曲的小姑娘的下巴,满脸横肉抖动:“洒了爷一身,道歉顶个鸟用啊?”
小姑娘害怕地看着他,一个劲地赔不是。
哎,又是老戏码。我无趣地叹息。
掌柜的停了算盘珠子出来打圆场,黑衫人还是不依不挠:“爷这衣衫的料子可是江宁织造局出的宫里货,你说该怎么算?”
我呸,说话不怕闪了舌头。宫里货,他也配。
小姑娘泪水涟涟。
掌柜的陪着笑,话却毫不含糊:“这位爷,您这顿算我个人请您的了。看在小的薄面,人家唱小曲的姑娘也不容易,揭过算了。要是您还不乐意,请您移步临渊阁外,要怎么样本店概不过问。”
“就在你这鸟店里闹了又怎么样?”黑衫人狂傲地说道。
小姑娘摸出身上的碎银子,可怜兮兮地摆在桌上:“大爷,这是我所有的银两了。”
黑衫人不屑地掂起银子:“就这点,还不够爷的半片衣角。没钱,没钱拿人抵吧。”伸手就要拉人。
小姑娘骇得直往后退。掌柜的一使眼色,两个店小二奔出了店堂。
准是找官府去了,这样神秘的铺子,背后怎么可能没有撑腰的呢。看来这两人还是照子不够亮,太岁头上动土了。
我已经没了再往下看的兴趣,步下楼梯,甩了张银票在黑衫人的桌上,对着掌柜道:“茶钱,余下的就当作代这小姑娘给的赔偿金吧。”
黑衫人瞄了眼金额,明显眼睛一亮,嘴上却嚷着:“老子这面料可是织造局的货,就这点……”
我懒懒地开口:“爱要不要。只是你要再说声织造局,恐怕明天就得躺在菜市口了。”
“为什么?”
我一声冷笑:“织造局的货是特供的,请问您算几品官啊?”
黑衫人的脸猛地就暗了下来,举手就向我拍来。
变生仓促,我暗骂自己口快惹祸。
斜里蓦地伸出一把折扇,硬生生的驾在了黑衫人高举的手下,任他把脸憋成了青紫也压不下来。
我回身,就见楼上的那个男子气定神闲地站在边上,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下来的。只是这么站着,一只手托着扇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掌柜的面色一变,随着渐渐趋缓,悄无声息地退在了边上。
我头一低,脚一滑,转出了黑手和扇子的范围。他缓缓收回手,背在身后。
我可不想再惹事了,趁众人呆愣的片刻,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感谢。管他们谁是谁非,结局如何,抬脚便走。
门口,一个个子不高的小男孩象风一样的卷入。我本能地向侧边闪避,一个踉跄,左脚踩上了右脚,连退数步,身子堪堪向后倒去。
完了,正自心下哀叹。
背后,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的背,将我稳稳扶牢。借着力,我站稳了自己,转头去看,还是他。
“多谢。”我道。
“小心。”他开了口,声音清越,甚是好听。
那边厢,小男孩挟风之势撞上了两个黑衫人。趁其愣神之间,硬是从两人中间拉走了小姑娘,夺门而出。在门口,小男孩朝我这边望了一下,似乎,真的是似乎,还向我眨了下眼睛。
黑衫人回过神来,怒视着我这方,却碍于男子的气势,敢怒不敢言。于是嚷嚷着要去追人。
对了,那男子确实有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那和胤禩的皇家气概不同,他更象是江湖中人,因为艺高而胆大。瞧他,轻摇着扇子,眼神慵懒,却又似精光内敛。
掌柜的开了口:“两位既然不给小人薄面,烦请留下茶钱再走。”
黑衫人连声冷哼,探手取钱。随即面色连变:“爷的钱袋呢,不好,定是那小子……”
再看向桌面,我方才留下的银票也早就没了踪影。
“爷非剁了那小子不可。”
“既是这样,就当小人给两位面子。这顿还算是本店请的,走好,不送。”掌柜的阴着脸。
楼下其余几桌的客人笑出了声。众目睽睽之下,黑衫人也不想再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我想起了小男孩朝我眨巴的眼睛,自己也轻笑了起来。金陵还真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小男孩的妙手空空,还有那个男子也定是会武之人,我回身去看,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姑娘,那位公子已经走了。”掌柜的说。
“啊”我一愣,反射性的问,“他结过帐了?”
掌柜的一呆,好似我问了个全天下最笨的问题,但仍是极力认真地回答道:“这是自然。”遂又换上一副招牌的笑面弥佛脸,全然没有了对着黑衫人时的阴冷,“姑娘好走,小店随时欢迎姑娘光顾。”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我自嘲地笑笑,跨出了店门。
晚间,曹寅在府内给胤禩接风洗尘。
我执意扮作丫鬟前往,要不就不去了。胤禩拗不过我,只得应允。
曹寅的府邸接待过康熙的南巡,气派自是不在话下。可有了红楼中的大观园给我打底,对于他府邸的建设我丝毫不感惊讶。说实话,江南园林建筑我还真是见得多了。倒是曹寅其人,让我禁不住看了又看。
这个康熙的宠臣,50左右的年龄,精神矍铄。挺直的腰杆子,一小缕上翘的山羊胡,目蕴精光。用精明来形容太弱,我觉得他应该是个鬼见愁似的人物。除了康熙,谁都无法掏出他的心。
我骨碌着眼睛,不时瞅他。老头子终是有所发觉,问向我:“莫不是我脸上沾了脏物?”
胤禩坐在上位,我是丫鬟,自然只能立在他的身后。听了曹寅的话,胤禩转过来看我。
我尴尬地红了脸:“奴婢是听贝勒爷说过,曹大人每次外出必握书于手中用于遮目,只因怕地方百姓见您起立,您于心不安。当时奴婢就想,还有这么好的官啊,一定要亲眼看一看,所以,所以就……”
曹寅哈哈大笑:“那是贝勒爷抬爱,让姑娘见笑了。”
胤禩笑着又赞颂了几句,瞟了我一眼。我再不敢抬头,这还是以前在网上查过的资料,也不知准不准,情急之下拿来用,好像还算是过关了。哪还敢再在这老狐狸面前放肆。
一顿饭,他们尽在说着当下盐务的形势。官督商销使专业盐商垄断了盐的收买、运输和销售。官吏勒索成风,私盐盛行,盐法紊乱。而运商诸如漕帮,因有船,有人,几乎垄断了盐的运输和销盐地区的引岸权,坐地起大,势力已经从河道引至陆地。
我听不太明白,越站脚越酸。看着满桌的菜肴,又吃不到,肚子开始咕咕作响。胤禩肯定是听到了,噗地笑了出来。曹寅奇怪地看着他。胤禩摆摆手,只说今日就到此作罢,他还想看看金陵夜景,明儿再细谈。曹寅又要留我们住在府中,也被胤禩推却了。
金陵温柔夜
出了府邸,遣退了轿子,两人步行在金陵的夜色下。保庆远远地跟着。
我的小手静静躺在他的大掌之中。
胤禩的手有点糙,不像是一个被光环笼罩的皇子该有的。我用食指缓缓轻触着他的拇指,第一节指节处有个茧。他说过那是练字握笔所致。康熙老说他的字柔而不硬,命书法家何焯为其侍读,每日写十幅字呈览。胤禩曾很下苦功的练过一阵,只是人如其字,性柔之人如何写阴狠之字?于是字还是那样的字,只是留下了这厚厚的茧。我曾用自己拇指上的茧去和他的碰。我的茧可不是练字得来的,是小时写字总怕笔从指圈中滑落,拼命用力握笔留下的,是不是有点可笑?
胤禩的五指末端其实都有一个茧,厚薄不一。我知道那是他背着人努力习练弓箭所得。没有子以母贵,就只能靠自己发奋。康熙三十五年,他就随康熙第二次亲征噶尔丹,建有战功。他告诉我时,声音平淡。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些,他无法在三十七年时就被封为贝勒。可是一想起那些无眼的刀箭,我还是禁不住脸色发白。“傻瓜,我不是在这儿吗?”当时他抚着我的头说,眼里是酸涩的温柔。
食指掠过他的掌心,那里有想为彼此延长的掌纹。滑过时是满心的甜蜜,笑容不知不觉就爬上了脸庞。暗夜里,我就如同一个瞎子一样,用心感受着他的过往,感受着没有我的二十二年。
胤禩握着我的手慢慢攥紧,忽然拉我立定。我仰起脸看他,眉宇间的光华和月色相融。仿似沉淀了百年,只为了此刻的相视。心里滋生出一股浓浓的依恋,纠缠绵延,翻腾不绝。他看着我,幽深的眼瞳灿亮如星,引着我痴痴凝视。没有言语,只有着彼此心与心的认定。
细细绵绵的深情,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我饿了。”
他笑了,“早知道了。去夫子庙吃小吃吧,肯定比一大桌的菜对你胃口。”
“知欣然者,胤禩也。”我大声地宣布。
夫子庙,始建于宋,位于城中心偏南,秦淮河北岸的贡院街旁,实际包括夫子庙、学宫和贡院。
夫子庙的热闹程度绝不亚于现代。人群涌动,香味扑鼻。
我跑到六凤居里,要豆腐涝和葱油饼;又窜到奇芳阁里要麻油素干丝和鸡丝浇面。秦淮八绝的小吃,馋得我呀,真想一夕尝遍。最后坐在路边的馄饨摊前,又要了碗梦想已久的皮薄馅少,汤料精致的小馄饨。胤禩吃惊地看着我,从没见过我吃得这样酣畅过。相对于我,他每一样都是浅尝辄止,举手投足间,皇家的气派自然流露,和这个平民的夜市总有点格格不入。
周围有诧异的目光投向我们,我甜甜地笑着,胤禩擦去我唇边的残渣,我送了只馄饨到他口中,谁也没去在意别人。
眼角瞥见有一束似笑非笑的眼波射来,心下一惊,待去寻觅时,空空如也。
前方有人群聚集,轰闹的声音传来。我拉着胤禩去看。
地上摆着三只碗,有个小男孩以极快的速度交换着三只碗,然后停下。对面蹲着的人挣扎了半天,下了很大的决心,用手指着左边那只:“在这里。”
小男孩掀起碗,什么也没有。边上有个女孩递上了盆子,那人懊丧地放进了银子。接着又有人下注,有输有赢,可总的来说还是小男孩的胜算大多了。赌博哪有庄家会输的道理。这样的街头把戏从古至今倒是长盛不衰,真不知怎么就会有那么多上当之人。
欲离开时,就见小女孩一直低垂的头向四周扫了一圈,想看看还有没有下注之人。目光一对,均是一惊。她居然就是下午在临渊阁唱曲的那个小姑娘。她显然也认出了我,悄悄捅了下边上的男孩。当然得记得我了,好歹我也算是替她解围的人啊。那小男孩岂不就是……我低头,小男孩半抬首,眼睛极快地朝我眨了下,继续低头摆弄面前的碗。
“我想试试。”我对胤禩说。
“你看得准?这根本就是骗人的。”
“我就是想玩嘛。”
他微笑着点头,手伸到袖笼里取钱。我按住了他的手,“看我的。”
蹲在小男孩面前,我问:“怎么下注法?”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随小姐意。”
“那就五十两吧。”我道,这是被他拿走的银票的数额。
众人哗然。男孩盯着我,边上的小女孩嘴唇有丝颤抖。
我静待着男孩的答复,料定他一定会同意,因为他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只可惜碰到的是我。
果然,男孩点了头,拍了拍女孩的手。
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欣赏这个男孩了。
“有规矩吗?”我问。
“没有,只要猜出这个石头在哪个碗下就可以了。”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没有规矩。我挑了挑眉毛。
男孩开始飞快地移动碗。我压根就没去看,看了也白看。以他妙手空空的手法,我怎么可能看得清。那些赢他的人,都是他自己想输的,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嘛。
“好了。”男孩说。镇定地看着我。
我才垂目去看地上的碗。笑吟吟地伸出手,周围没有一丝嘈杂的声音,整个夫子庙好像都静了下来。众人屏神静气地看我去掀哪只碗,好像比我自己还紧张,那五十两似乎是他们的一样。胤禩只是负手看着我,面上是淡淡的笑意。
我将手伸向右边的碗,停在半空,看着男孩的表情。
他一脸笃定,也笑看着我。
我掀起了右边的这只碗,边掀边说:“我知道,一定……不在这里。”
我将碗完全掀开放在边上,看向男孩。
男孩的脸瞬间一僵。
我掀起了左边的碗,还是那句话:“一定……也不在这里。”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开始起哄,要我揭开中间那只孤零零倒扣着的碗:“会在那里吧。”
我不再动手,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男孩。
男孩回视着我,眸子里有着恐慌。
女孩的唇色泛白,一只手紧抓着男孩的衣角。
我知道那只碗下也是什么都没有。移碗的时候,男孩早已把石子一起移走。可是现在如果我掀开这只碗,就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在夫子庙落足。
我瞟了眼胤禩,他仍然只是看着我,周围的喧哗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面上的笑意开始加深,眼里闪着促狭。
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吁出口长气,“它当然在这里了。你自己来开吧,银票拿来。”
男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疑和不敢相信。
我轻轻点了下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偷偷眨了下眼睛。
男孩的唇角微不可见地一扬,迅速伸手掀开了碗,一粒浑圆的石子躺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发出“轰”的慨叹,一场表演就此结束。
人群开始散开。
女孩掏出银票递给我,我接过。
拍拍手站了起来,把银票交给胤禩。他的眼里满是笑意,面上是毫不掩饰地赞扬。
散开的人群里,留下了一个人。手持折扇,长身玉立,似笑非笑的眼波。
我拉住胤禩,看着那人向我们走来。
“姑娘聪明。”他开口。
我淡淡一笑,“多谢你白天出手襄助。”
他轻挥折扇,“不值一提。在下东方墨涵。”
“东方公子”我略一施礼,“叫我欣然吧,这是我家八爷”
胤禩微微拱手。
两人相对注视,互相打量着对方。
东方墨涵道:“两位气质非凡,可谓人中龙凤。不知小弟可有幸结交?”
“东方公子谬赞了。”胤禩说。
“不如去晚晴楼吧,我作东。”东方墨涵用扇一指。
胤禩略一思付道:“改天吧,今天天色已晚,况且……”
“况且我真的已经吃得太饱了。”我迅速接口,“就连那不吐皮的花生也吃不下了。”
东方墨涵晒然笑道:“既是这样,那就留待下次吧。只是小弟明日就会离开金陵,不知何时何地再得有缘再见。”
胤禩抱拳道:“能有缘自会再见。”
东方墨涵的眼内寒芒一凛,手中的折扇刷地展开。扇面上的画:滔滔江水中,独行一帆;舒朗天际间,雁字回时。
“定不负八爷所言。”东方墨涵道。清越的声音曾让我觉得好听,此刻却分明透着股殊离的寒意。
他走远了两步,突又回头,对着我道:“欣然姑娘,那个花生包衣,有点苦。希望苦尽能够甘来。”
我没有回答,他已经杂在人群中远去。
回去的路上,我告诉了胤禩临渊阁中的那一段。至于东方墨涵,让人猜不透彻。胤禩说这人肯定不简单。我问他那为什么不结交一下呢,对方好像很希望如此。胤禩摇头:“时间和场合都不对。至于动机更令人生疑。留着吧,真想结交,他一定有办法找上门来。”
以后的几天,胤禩一直很忙。我基本不出现在他的任何应酬之中,只带保庆跟着他。我只说了一句话:“切莫太过张扬。”
东方墨涵再也没有出现过。
春天,秦淮河畔杨柳依依,桃花尽染,春意怏然。
一艘艘画舫泊岸停靠,莺声燕语,小桥流水飞红。
我和胤禩坐在临渊阁的雅间里,绵密的春雨从开着的窗户中飘入。
今天是在金陵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往京城赶了。在这江南的烟雨里,两人都生出了一股离愁。偷偷溜出来这么多天,四阿哥他们应是早已看到了我的留言,约定见面的日子就在5天后。
“回京后,任何事都由我担着。四哥那里我去解释。”
我摇头,我根本就不担心他们。如果他们会让这事泄露出去,现在早已是满城风雨了,哪还让我们现在这样悠闲品茗。
“我只是在想这临渊阁的幕后老板究竟是谁?”
今天一见我,掌柜的就把我们请进了雅间,说是老板吩咐了,临渊阁随时有雅间为我留着。
这临渊阁的老板神秘之极,从未有人见过,更何况我这个外乡人呢。我奇怪地问宫掌柜是不是认错人了。宫掌柜眯着他的小细眼道:“宫某人敢说有过目不忘之功。姑娘可是那天出手襄助那唱曲的小女孩的那位?”
我点头。
“那就对了,老板说就算敬姑娘仗义。以后但凡临渊阁在各地开的分号也会有一间姑娘的雅间。”
“啊!”我惊得不知所措,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敢问你家老板是谁,也好让欣然面谢,实在是愧不敢受。”
宫掌柜道:“老板不在。再说老板从不露面,这是临渊阁的规矩。姑娘就莫要为难小的了。”
“那是不是我可以吃白食,各地都不用付钱。”我紧追着问,狡黠地盯着他。
“这……这个……”他嗫嚅着,最后心一横:“自然,只要姑娘赏光,一切全免。”
“别再难为他了,你下去吧。”胤禩在边上笑着摆手。
“你想到了吗?”胤禩问。
“莫非是他?”我看向胤禩:“只有他了。”
“等着吧,他总会出现的。”胤禩抿了口茶:“也不知这临渊阁究竟开了多少家,以后就该跟着你到处吃喝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以后,现在恐怕只此一家。”
“真想不走了。”
胤禩看着我,我看着他,相对无言。
门开处,小厮进来上菜。眉清目秀,朝我眨了眨眼。
我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么回事?”
是街头妙手空空的男孩。
男孩朝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叫明朗,和妹妹明丽如今都在临渊阁做工。多谢姑娘那天襄助之情,明朗日后必将报答。”
我真是有点糊涂了:“你妹妹就是那唱曲的女孩?你们怎么进的这里?”
明朗点头,“妹妹白日里在这唱曲。昨儿掌柜的说了,让我来做跑堂,妹妹在厨房帮工。日后说不定还让我也学厨艺,也算有个正经本事。”
我瞅着他,那晚那股欣赏之情再次浮了上来。我抬手招过他:“那你一定要好好学。到时临渊阁在京城也开个分号,反正我有雅间,你可要亲手做给我吃。”
明朗闪着纯洁无暇的眼神,骄傲地拍着胸脯:“一定。”
我笑逐颜开地俯向他的耳际,悄悄道:“其实我更想学你的妙手空空。”
明朗一怔,随即道:“也一定。”
我们击掌为誓。
胤禩问过我为什么那天没有揭穿他的骗局?我反问胤禩,如果是他他会揭穿吗?胤禩说他不会,非到必要时他绝不会赶尽杀绝,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记得那时,我的心突然痛得无以复加。
十里秦淮的夜最是迷人。画舫凌波,灯影幢幢,一路连去竟似连成了一片灯海。
从临渊阁出来,我拉着胤禩登上了早就租好的画舫,我付了双倍的租金,只求干净简洁,备上点茶食即可。船很精致,船家是对老夫妇,想是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客人,拿了钱,一切办得相当到位。
船家在船头摇橹。
我们将船舱四面的木窗打开,河面微风徐徐,吹得覆窗的薄纱飘柔飞扬。
只在舱门口挂了两只灯笼照明。桌上,点着两只红烛,一壶上好的君山银针已经泡好。
窗外繁星点点,曲曲歌声从远处停泊的画舫中传来,婉转低约。
船已出港,船家停了橹,让画舫自己漂浮。老夫妇俩靠在船头,隐约的唠嗑之声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话着家常。
我任性地踢去了鞋子,赤足踩在舱板上。将长长地裙摆盖住脚,抱膝而坐。
这最后的金陵一夜,我只想随性放肆。
胤禩走过来,默默坐在我的身后,从背后环住了我。我一颤,慢慢放松自己,靠在他的怀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谁都不愿开口。回京后,宫里宫外,要寻得这样的时光真是比登天还难。
桌上烛火滟滟流光,窗外星辰点点烁烁。
良久,我问:“皇上的差事办得顺吗?”
胤禩的呼吸喷在耳根,痒痒的。他低声道:“嗯。盐务上有点小麻烦,曹寅应该知道怎么办,官家也不能一味让着江湖上的帮派。”
“那,你自己的事呢?”
胤禩一顿,低道:“该见的都见过了。”
我轻叹了声,犹豫了半天终是开口道:“有时侯好的口碑固然好。只是对于皇上来说,还是那个“度”字最重要。有时太好了,未必是好事。”
他沉默了一阵,我的心提着。
“让我想想。”他缓缓道。
夜色渐深,风渐渐凉了起来。
我瑟缩地往他怀里靠去。他欲起身关窗,我紧紧环着他不放。有点贪婪地汲取着他怀中的温暖和萦绕鼻间的属于他的气息。
计时的沙漏里,细沙汩汩地流着。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段话,有人想把手中的沙留住,拼命握紧,结果沙子漏得比平时更快。而松松地把它捧在掌心,它反而能安安稳稳地堆积在那里。
幸福也是这样的吧,当你拼命想去留住的时候,剩下的只是不留影的寒潭。
抬眼看他,漆黑的眼瞳里全是自己的影子,如一幽深潭,我只看到自己深深地陷入。
还有多少时间呢?幸福于我们,恐怕只在今晚。冥冥中带领我穿越的神啊,请让我留下这一世最美的记忆吧。
闭上眼,轻咬着下唇,我伸手抚上他的脸庞。
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一点点抚过,滑至喉头,往下,悄悄解开他的盘花团扣,探往衣襟深处。
“欣然。”他抓住了我的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哑的吼声,仿似哽住。
我睁开眼,觉得自己的双颊火热,手抑止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怎么办,在现代也算看过几本禁书,几张碟了,就是没有做过。这活怎么就这么难做啊!哎呀,这古人的衣服真的是烦人啊!
我抽出自己的手,再次往下探去。落到他的腰际,佩戴的玉佩和我腕上的玉镯相撞,发出了脆耳的叮当声。
我一惊,手一抖,看向他。
他嘴角噙着丝苦笑,喉结跳动着。再次抓住了我的手,哑声问:“欣然,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知道啊,我想要……那个。”既然自己做不了,索性大大方方地告诉他。话说他应该是个有经验的。
“你……”他的眼神变深了。
我揽上他的颈项,牙齿轻噬着他的耳垂,在他的耳边吹着气,叹道:“拜托,如果你还是坐怀不乱的话,我实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了。是不是得羞愤地投秦淮河啊?”
他猛地打横把我抱在怀里,从地上站起来,走向舱内挂着帐幔的雕花木床。
我双手紧箍着他的脖子,一声惊呼。明知道我心脏不好,干嘛玩这直上直下的动作啊。
他把我放在床上,雨点似的吻落下。
狂热地带着掠夺,启开我的唇,舌滑入口中与我纠缠。手在我身上游移,一点点地解开我的衣扣。当最后一件衣物离身时,我才发现他的手掌和我的肌肤一样火烫。
我该羞涩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迫切时,我竟然想笑。知道使他失控的方法,真好。
他看着我,拼命控制着最后的理智:“欣然,你……”
天哪,他不会想在这时候停下来吧。
我抬手就去解他的衣扣,“胤禩,看着我,记住我。我要你看清最美的我,最好的我,因为,能让我绽放的――只有你。”
他深深地看我,一瞬间,我竟看到了他眼底凝结的泪花。
嘴边的笑容顷刻绽放。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有着丝紧张,带着微微地颤抖,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的重量加附在我身上。
我缓缓弓起自己的身体,迎合着他。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被他呵护在掌心的细沙,不敢握紧却又无法放下。
他轻眨了下眼,睫毛上一颗晶莹的水珠滴落在我的唇瓣。
看着他温柔混杂着狂乱,欲望掺杂着爱恋的眼眸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由心底深处漫上。
“我--爱――你”我用嘴型对着他无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欣然”他喊了出来。
我怯怯地探手环住了他滚烫的背脊,任他引燃我内心深处的激|情。
……
终于,一阵剧烈地痛楚后,时间仿佛在瞬间停驻。
此时此刻,烛火为凭,星月为证。穿越百年的灵魂,为爱交付彼此。
“我爱你,欣然。”他在我的耳边呓语,“嫁给我。让我永远守着你。”
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
躺在他的臂弯里,我努力平复自己的语调,淡淡道:“娶明慧。”
他环着我的臂猛地收紧,紧盯着我,吼道:“你在胡说什么?那我们现在又算什么?”
算什么?我只是固执地想要这段记忆,不记后果。我只是想在以后没有你的日子里有段美好的回忆。我有我的五年之约,而你有你必须走的路,可这一切,怎么跟你说?
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不知道还要走多少路,才能争得?
我一口咬在他的臂膀上,他皱着眉硬挺着,不发一声。
泪水疯狂地爬满我整个脸庞:“胤禩……”
他低头吻着我:“一切交给我。”
我点头,在心里低喊,我只要这一刻,哪怕没有明天,我也相信这样的承诺就是永远。无悔无怨!
芙蓉帐暖,红烛滴泪。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阁。
鱼与飞鸟
京城,西山,大觉寺。
郁郁葱葱的枝叶交叉遮挡着山路,阳光透过枝丫的缝隙洒下斑驳的点影。
风过处,玉兰花阵阵飘香。
一步步地拾级而上,耳边传来古刹威严的钟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心上,回响于魂魄深处。
大觉寺,始建于辽代。经历了几个朝代的变迁,看惯了多少人生的起伏。旧时王谢堂前燕,今朝枝头与谁知。
前方约摸还有百级台阶,八角凉亭在目。
我放轻脚步,抬头凝望着凉亭里伫立的两个背影。
之所以选在大觉寺会面,是想借这烟燎的香火,低诵的佛经能让我避过四阿哥和十三的怒火,毕竟这一次是我不告而别。
凉亭内,石桌上摆着一局残局。两人显然已经来了许久,桌上空撂着几个酒壶,两只空置的酒杯。
“四哥,一夜了,不如我留下等,你先……”
“知道纳兰性德为大觉寺写的词吗?”亭中青衣人摆了摆手,低声吟道:“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従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四哥……”
“只怕已是无言相对时,晚了。”
我呆了下,踟躇在亭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Сhā口。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埃,瞬间迷了眼睛,刺目地疼。
桌上的酒杯被风带倒,滚到了地上,发出“哐啷”的声响。
我低头用手猛揉着右眼,左眼半张着。地上的影子顿时被两道颀长的阴影遮盖。
“别揉了,让我看看。”命令的口气,四阿哥举手就要来拉我的手。
没注意这两个人是怎么移到身前的,猛然间的面对,我本能的就要让开,脚步后退。本是站在亭口,一个错步就是下一格石阶,重心当然不稳,亏得十三伸手拉住。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朝里移了点,拿绢帕擦去了右眼滴落的泪水,顺势做了个福:“不碍事了,沙子已经出来了。”
四阿哥沉目看着我,脸上是一夜未睡的痕迹,目里有着血丝。青色的衣袍起了褶子,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十三开口道:“丫头,总算知道出现了。你究竟跑去了哪里?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吧。”
“抱歉,让你们忧心了。”我道。去了哪里?其实我来的路上在心里打了很多遍腹稿了,可是看见他俩一脸的焦急,一身的零乱,所有的借口和谎话突然就出不了口了。能说的好像也只剩抱歉。
“你也知道我们会担心,看了你的留言,我就差没冲上山把那座庙给掀了。要不是那个什么莽古泰拦着,我就……欣然,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吧。”十三气鼓鼓地说。
我忍不住就喷笑了出来。不会吧,那可是他爷爷,他居然要把老爷子的栖身之所给掀了。我看着他,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欣慰。
“还笑,你,还不快说。”十三气得来敲我的脑袋。
我缩着头,躲着他:“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算了,平安回来就好。”四阿哥沙哑地开了口,状似平静的口吻里暗流涌动。
我平复下自己,坦然地看向他。深幽的眸子里各种情绪翻滚,似怒含怨,疑情有恨。我不想去看懂,不是说相对无言吗,那就无言到底好了。是他不要我解释的,对于别人给我的台阶,我一向懂得顺势而下。
朝他淡淡一笑,我闭嘴不言。走向刚才他们伫立之处,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山下的一切。玉兰怒放,香烟袅袅,一切仿佛雾里看花,缥缈无踪。抬首望天,碧蓝的空中,一只飞鸟冲天而起,向着高悬于中天的太阳冲去。我举手遮住额头,微眯起眼睛,追随着那只逝去的黑点,感觉它就象飞蛾扑火般壮烈。
“拿去,不是让你收好的吗?”身边递过一只小方盒,四阿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瞥了眼,就是五台山下给我的那只,里面该是一对鲤鱼状的玉石镇纸。我没有接,转头继续看向天空:“如果让欣然选择,与其做潜游深海的鱼儿,我更愿做展翅翱翔的鸟儿。四阿哥以为呢?”
他举着盒子的手未动,幽幽开口道:“两者只是生存环境的不同,我看不出有太大的差异。”
“差异在于它们永远不可能有交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我静静说道。
“鱼在深泉鸟在云,从来只得影相亲。”十三突然开口。
盒子猛的向下一沉,冷然的眼眸迅速投向十三。
十三一惊,急急解释道:“这不是我说的,是人家唐朝的诗人说的。”
“你什么时候也口快了起来。”他的声音恍如寒冰,在这样的阳光里,依旧冻得吓人。
我刚想对着十三报以同情理解的笑容,却在他下一个动作里全部隐没。
他直接拉过了我的手,把盒子往我手里一塞,决然道:“记住,鲤鱼终有跃龙门的一刻,飞鸟也会有折翅断翼的一天。”
说完拂袖下山,再不看我们。青色的袍角在风中猎猎飞扬,刚挺的背影泛着抖瑟的冷意,让阳光也在这里转了个弯。
我只觉得手中的盒子有千均般重,压得心头喘不过气来。
回到宫中,四阿哥和十三先去康熙那里覆命,康熙让我先回“苒心阁”歇着,稍后再见。
我把自己浸在木桶里,让热水慢慢淌过肌肤,刚才被四阿哥的冷言冰封住的心脏渐渐得以舒缓。我觉得自己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如果他还是这么执意的话,我也没有办法。那对鲤鱼镇纸我放在了书桌上,单论雕刻的功力来说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上品,惟妙惟肖。就把它当作是普通的礼物吧,如果自己的心中是坦荡荡的,那么刻意地端着藏着,反而会显得矫揉造作。以我21世纪的理念来说,能够被拿出来晒的,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闭住呼吸,人往下一沉,热水漫过了头顶。热烫的痛感由头顶贯穿至脚心,流遍身体的每一寸肌理,痛彻心扉。
“哗”地从水中冒起,用手撸去脸上的水珠,就见莲儿一脸吃惊地看着我。
“格格,你肩上的这块淤青哪来的?我就说嘛,没有莲儿在身边服侍,格格一个人肯定会受苦的。都是那个该死的莽古泰,拦着不让我们上山……”
淤青?我脸上一阵发烫,庆幸是刚浸过热水,莲儿看不出我的脸红。那是胤禩留下的,那一夜的疯狂需索,他的臂上有我的齿印,我的身上则有他的印痕。执意地交出自己,我没有给自己任何的退路。那夜,快乐中带着绝望。胤禩的话言犹在耳,我慢慢闭上眼睛,我相信他会为了在一起的承诺而拼尽自己的全部,哪怕是抵抗皇命,只是这却是我绝不允许发生的。
浸在水中的手不知不觉中握成了拳,水顺着缝隙流下。我徒劳地想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一股无力感蔓延至全身。脚有点抽筋,我奋力将它抵在桶壁上,头靠在木桶的边缘。
莲儿还在唠叨着莽古泰的不是,说他象根木头,说他不知道拐弯,说他耿直得让人无言以对。说是气恼,可话声渐渐带上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这小妮子和那个莽汉莫不是在吵闹中生了情愫了吧!
真想象莲儿她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日子是不是就可以过得放纵而随心一点。可是我呢,知道历史,却生生被历史束缚住。我不敢答应胤禩什么,甚至宁可让自己的心滴血也请求他娶了明慧。因为我害怕,真的害怕,郭络罗家族的财势于他实在是重要的一步棋子。万一历史在这半道上就岔了道,将来的步伐是不是全都会被打乱。而我不知道的将来却会让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哪里有坎等着他,怎么帮他和保全他?
脚部的抽痛缓了下来,心再次痛到虚无。清朝的一年光景,我承受的痛竟比在现代20年的都来得多。
我苦笑,穿越,真的不是好玩的。
晚间,康熙没有宣我觐见,反而亲自来到了“苒心阁”。
我带着些微的惶恐接驾,不知道他会不会知道我偷溜的事情,因为他把莽古泰也一起带了过来。
“朕一直说要给你派护卫,总是没有兑现,现在就把莽古泰给你吧。这一路上你们也算熟悉了。”
我看了眼莽古泰,后者的眼里一派纯净,镇定地看着我,不避不闪。蓦地,竟变得不自在起来。是莲儿上来敬茶,眼睛瞟向莽古泰,又迅速转开。两人间的小动作尽收入我的眼底。我决定留下莽古泰,就算是为了莲儿,他也不至于出卖我吧。
我故意冷下了声音吩咐道:“莲儿,还不带莽古泰下去熟悉安排一下。”莲儿的脸上喜色上浮,被我一个瞪视,瞬间红透了半边脸。看着两人退下,我的心里也莫名地欢畅了起来。
向康熙细述了老和尚的情况,他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过多地询问,手捧着茶盏慢慢地转着,却是一口都没有喝下。拇指上的扳指时而磕碰在茶盏上,发出“兹”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似在心头割下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而今天说的每一个细节历经时间的沉淀后或许都将在以后的日夜里用来堆积填补这道亲情的裂缝。
明明心中有着记挂,面上一丝都不肯流露。直到我说大师怨我棋力总不见长进,一准是您没好好磨炼我,康熙才哈哈大笑道:“朕不行,在他老人家面前也只有输的份。朕给你荐个人,你不妨找老八,不是说老八的功力有多好,是他们的棋路颇为相似。你摸准了路数,下次自然知道该怎么进退攻防,有点长进该是不难的。”
我心头震动,“皇上是说八阿哥?”遂故意撅起嘴,试探地撒娇道:“除了他就没别人了吗?皇上您分明不肯亲自教嘛!”
康熙听得一呆,然后很认真地凝目深思起来。
桌上烛火摇曳,我的心也跟着忐忑晃荡起来。隐隐知道康熙此时一定在心里默默过滤着众阿哥,不知道他开口会说些什么,胤禩,到底在这个帝皇心里是什么位置?
室内只有我和康熙两人,我清楚得可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既快又猛。五月的风,和暖温煦,我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起身,用手拢住风下颤巍巍摇晃的烛火,只觉罩住的其实是自己这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呵呵,好像真的只有老八,柔中带刚,刚柔并济,输赢自在掌握,却并不过于在意。而老四的棋风则过硬,一招招和你硬拼,不知转圜,非杀个你死我活。十三和十四的过野,没有什么章法,和他们的性格一样,有点草莽英雄的味道。其余几个棋力都颇弱。”康熙一个个点评着。
我双手交叉垫着头,趴在桌上,垂着的手掌下意识地握手成拳。
“朕记得幼时曾被先皇抱在膝上,看过先皇和董鄂皇贵妃下棋。两人棋力相当,以和局居多。犹记得当时,室中缭绕着淡淡的薰香。那两人,一柔一刚,眉峰微凝,眼波流转。棋盘上的厮杀之气被满室的温情掩盖。从前朕总想着下棋都要有个输赢,唯独那一次,朕竟是盼望着和局的出现的。当时的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我脱口而出。老和尚和董鄂氏的相处我一直觉得就该是那样的。
康熙侧目看我,微微点头,笑容缓缓晕开:“就是那样吧。从那次,朕才知道有时候和的魅力远大于输赢。只是自小棋风已经养成,想要收敛,也晚了。倒是老八,浑然天成,竟是不经意间承袭了先皇。”
“那皇上对八阿哥可是欣赏?”我状似天真地问着,握拳的手指僵硬在一起,指腹触及掌心已然汗湿。
“有不欣赏儿子的阿玛吗?他其实是最象朕的一个,只可惜……”话声越来越轻,似是自语,最后隐没在一声长叹之中。
手颓然地放开,拼尽全部,终是无力。
整个五月,我打着康熙让我向胤禩学棋的幌子,一有空就往宫外跑。每天睁开眼,我就盘算着一天的行程,京城的郊外几乎被我们踏遍。就算胤禩必须有公务折子要批,我也会守在一边静静看书等着,哪怕是整整一天。我们陶醉于那种偶尔的眼波交汇,沉浸于无意间脱口道出同一句话的惊叹。
有时被九阿哥撞见,他会嘲笑我们怎么有了老夫老妻似的默契?我耳根通红,低眉转目。胤禩含笑轻吟:“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九阿哥摇头无奈,我的心口却象被堵了似的难受。我知道自己是在向老天透支着快乐,幸福和时间。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嘎然而止,可是我绝不做下一个顺治和董鄂,绝不。
九阿哥背地里提醒过我,康熙对这回胤禩的江南行,还有四阿哥和十三的山陕之行都颇满意,意欲重赏。我明白,已经是康熙四十三年了,他大婚的日子也就快到了吧。
再见四阿哥是在很多天后,我难得没有外出,窝在“苒心阁”里练我的狗爬字。
他进来的时候,阳光正洒在他身上,耀眼得让我只能眯起眼睛,看着他仿佛从光环中走来。
他径直走到桌前站定。
我低下头,站着继续写我的字。他不开口,我也沉默。
书桌上的一对鲤鱼镇纸张着嘴巴,瞪着死鱼眼睛看着我。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个,放在手里摆弄着。
我满心懊悔自己今天写的字,哪句不好写,偏挑了这几个:“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在那番鱼和飞鸟的选择讨论后,这样的句子落在他眼里,总会有点别扭吧。
我停下笔,抬首看他。他也正看着我,嘴里轻念着这几个字,眼里透着烧灼的痛楚,竟让我不敢逼视。
垂首,我用笔舔了墨,一边写,一边随口道:“四阿哥,用这十个字打个成语,你可猜得出?”
他沉吟了片刻,问道:“愿闻其详。”
“各得其所。”我答道,“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各取所得,互不干涉。有点这层意思吧!”
他没有回答,步向窗口,抬头仰望着天空。
尽管一室的阳光耀目,空气却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压得人心慌。
我紧握着笔,力透指尖,用一笔一划镇定着自己。
“皇阿玛可能会赐婚。”良久他郁郁地说道。
“哦,恭喜四阿哥。”我抬头缓缓道。
他蓦然转身,目光咄咄:“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你就不担心吗?如果所赐之人是你?”
我握笔的手猛然一抖,最后的一捺下力过猛,浓黑的墨汁循着宣纸的脉络缓缓氲开。如同心头一直压着的那个巨大黑影,终于拨云见日,迅即覆盖了整个心房。我怎么可能担心?怎么可能害怕?何况这句话是他问出的,就是胤禩来问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激动,因为,康熙所赐的那个人永远不可能是我。我们只是康熙手里的棋子,而我的那张棋盘还没有被找到。
放下笔,我真诚地对着四阿哥道:“想要什么贺礼,可要早说啊,我可没什么钱,你得给我时间准备。”
他冷冷地道:“我说要什么,你都能给?”
“当然,因为四阿哥知道欣然有什么,能给什么,必不会强人所难。”
他一步步走向我,这一回不是从阳光中走来,却象是从暗夜中逃离。他的脸藏在光线的阴影中,在我面前立定的刹那,光彩迸射。
“叫我,叫我的名字。”
我一愣,“什么?”
“听说你是直呼老八名字的,不是吗?而对我老是贝勒阿哥的叫,所以我这个要求应该没有强你所难吧。”他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后退了半步,一ρi股坐到了椅子上。
看着我的窘态,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
叫名字,人的名字确实是用来叫的。可是这是在清朝,是一个老爷夫君的年代。特别是对有身份的贵族子弟来说,名字是两情相悦,私下的密语。我对胤禩是情到深处的口没遮拦,可是对他……
我僵在那里,一时无所适从。
他眼里的光渐渐黯淡,“算了。”转身,向门口走去。
那个背影,竟让我有了凄凉的错觉。是错觉吗?我腾地站了起来。虽然,将来的他会让我恨之入骨,可是这一刻的他却是软弱的。算来,他也从尴尬的境地中把我救出多次,不就是喊个名字吗?!就当是还他一份情,就当是让他再多欠我一样,就当是为了将来。就为了此刻的错觉,这只是份结婚贺礼而已,只是他众多次婚姻中众多份贺礼中的一份。
“四阿哥”我喊。
他脚步一顿,背脊挺直。
“预祝你新婚愉快。胤――禛”
他停住,整个人瞬间软化了下来。
阳光直直地射下,再没有转弯。天空中,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
书桌上,只剩下一条鲤鱼。还有一条,在他紧握的手中,没有放下。
六月,康熙下诏,赐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于皇四子胤禛。
番外 胤禛篇
她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站定,竟不敢回头。
害怕道出这样温柔语声的脸庞是一副漠然。害怕她的目光根本不曾停留。
或许就是从塞外那次开始吧,当看见她在广袤的天地间仰天长啸,扑闪的双眼纯净剔透得一如塞外蓝的透明的天空,满脸洋溢的阳光就这样不打招呼地闯了进来,让我毫无防备,连拒绝都来不及说,暖得让我一时无法适应。
每一次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向她伸出手,连自己都无法解释。
欣然,是她的名字。没有姓,没有根,没有底。
查不到她的出身,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谁。干干净净得仿佛一出生就落入了这皇家大内。
她是一个谜,让人猜不透。皇阿玛对她的宠溺几乎超过了太子。
而从御花园初见时,她拍开我的手,握住八弟的手那刻开始,她眼底的光芒似乎只为他而闪耀。
通常,对于她这样的人,宫里的套路是:要么收为己用,要么彻底铲除。
所以,我选择了后者。
那夜,她穿着白色的蒙古族服饰,飞扬着满头的发辫,在篝火边旋转起舞。一眼就可看出她根本不会蒙古舞的动作,只是踩准了鼓点和拍子,随性地摇摆着自己。可是就是这样的随意,却让人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吸引。
耳边响起了太子的声音,带着三分的醉意:“老四啊,你看看,这算什么?她又算什么?连皇阿玛的眼睛都直了。”
我一凛,看向身边的太子,他的脸上浮着怒气,眼里透着寒意,还有一闪而过的妒忌。我在心里冷笑,你不就是不喜欢欣然抢了你的风头吗?这些年来,你不也是盖过了我们所有兄弟的锋芒吗?我和老十三在外面苦干办差,得了功劳全是你的;砸了差事,你却撇清得比谁都快!
我按下心头的那份厌恶,压低声音道:“太子,切不可妄言。”
“我妄言,”他几乎跳起来,“你看看,你看看,她居然还让皇阿玛给她揭开面纱。这小妖精,我真想把她给捏碎了。”
我顺着他冒火的双眼看向皇阿玛,面纱已被揭起。她回首,脸上泛着红晕,璨若星辰的双眸四处游移寻找着什么。我想起日间伸手给她,把她拉上马,揽在身前,她的身上闪耀着光彩,眼里却是深邃的迷茫。她站在马前,一脸茫然地开口:“你确定他们是来救人,而不是招来的狼?”那一刻,突然就不敢想象阳光会在她眼里碎裂,伸出手,只想笼住这份暖意,那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只是,在这里,美好的东西是不允许存在的。冷酷和无情是我早已熟悉的,其余的还是摈弃在外吧。
我端起酒杯,斜睨了眼太子:“她的舞跳得不错啊,和那个扎尔汉小世子倒是挺合拍的。”
“哼,又是一个没眼光的。要不是皇阿玛要宠络喀尔喀,那扎尔汉怎么可能拔得狩猎的头筹。”
“所以,扎尔汉的请求想必皇阿玛是不会驳回的。”我道。太子还耿耿于怀狩猎时扎尔汉赢过了他。其实就算没有扎尔汉,那场比赛,十三和十四也是不会让他分毫的。
太子劈手夺下了我手中的酒杯,“你的意思是,借刀……”
“割肉要用适合的刀,太子请。”我割了块羊肉递给他,转开了视线。
我没有料到她在十三弟心中有这样重的份量。
胤祥跑来找我,要我劝太子,问我怎样才能让欣然留下,不被扎尔汉带走。
胤祥是真的急了,两手不住地搓和,在帐子里来回地踱步。
“四哥,如果我去求皇阿玛,会不会有用?”
“胡闹。”我扳住他的双肩,“这事轮得到你搅进来吗?真要求皇阿玛也是八弟的事,你算什么?胤祥,你莫不是也对那丫头……?”
“四哥,你瞎想什么?我把欣然当妹妹,当哥们儿。我知道该找八哥,可是欣然她不准。她说这里头牵扯太深,不是我们可以出面的。”
“你告诉她了?”我大惊,却又很好奇她会有什么反应:“她还说了什么?”
“她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我们任何一个为这事出头。她说我们绝不能让皇上来做选择,她自己去找扎尔汉了。可是,四哥,我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把握。”
我去找了八弟。这是一石多鸟的机会。
只要胤禩对皇阿玛开口要留下欣然,必然会让皇阿玛大怒。欣然提醒了我,皇上是不能做选择的,尤其在这样的场面,喀尔喀又是大清急需安抚宠络的对象。留下了欣然,胤禩和她就都欠了我一份情;留不下,胤禩在皇阿玛心里也就有了不识大体的论断。十三会感激我的出手,八弟和九弟间却可能会种下隔阂,毕竟这里牵扯进了宜妃。
我以为我把一切都算得很准,我料定胤禩一定会开这个口。可我却低估了那个丫头。
她突然的下跪截断了胤禩和胤祥的话头。扎尔汉的那番话更是颠覆了所有的局面。她是怎么办到的,我很吃惊。可是更让我心惊的却是,在那刻,我猛然发觉自己竟然舒出了一口长气,额上早已沁出了冷汗。
她回眸,对着每一个人灿烂地笑着。我只觉得最冷彻的心底照进了一缕光芒,柔柔的,暖暖的,那样得美好,让人生出了贪恋的希冀。
原来,我也是希望她留下的。
留下,就想据为己有。
天香楼里,我又一次向她伸出了手。以为自己的角色可以有所转换,可是,一切依旧不曾改变。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是她为胤禩写的字。我拿了张回来夹在了书册里。
一个人在书房累了的时候,我会从书架上最深的角落里摸出这本书,只为看一眼这张纸,这行字。它就是深藏在我心底最隐秘的地方那句无法启齿的话。偶尔翻出来,晾一晾,痛一痛,再妥帖地放好。
府里的灯火都灭了。我也吹熄了书桌上的蜡烛。
四贝勒府的人都知道我这个贝勒勤勉,熬夜看折子是常有的事。书房里有特设的卧榻,累了,就会在那里歇上一宿。这个名声也早已传到了皇阿玛那里:“勤奋是好,也要注意身子。”
我跪在那里点头谢恩。人原是这么轻易就可被假象蒙蔽的,不过是一张榻子而已,你只要睡过一晚,就会有十晚的传言。
清冷的月光正洒在书房的卧榻上。
七月了,我一声声地轻数着窗外蝉鸣的声响。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今儿个我的人说宜妃向皇阿玛提议把明慧赐给胤禩。
如果真下了旨,她该怎么办?
曾经我以为这凄清的冷月是最适合我的,可是在她不打招呼地带着阳光闯入后,心里总有一块地方再也无法凝结。
她终究是喊了我的名字。带着对我新婚的祝福。
我已经有了很多女人,皇阿玛所赐的也只是一个侍妾。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那个女人就进了我贝勒府。而我,好像到今天还没踏进过她的房门。
我只在意欣然因为她而喊了我的名字。
欣然只喊胤禩的名字,对十三弟十四弟也是十三,十四地喊。只有对我,不是阿哥就是贝勒,好像很尊敬,却总是有一份距离。
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鱼与飞鸟的距离?
我瞟向书桌,一只青田汉白玉雕的鲤鱼镇纸放在案头。
我没有看见她在水里游弋的身姿,记忆里只存着她湿润的双唇覆在我嘴边的触觉。如果不睁开眼,这样的温馨是不是就会多停留一时?可是如果不睁开眼,怎么看得见她娇红失措的脸庞,又怎么来得及挽住自己狂澜涌起的情意?
从那天起,我欠了她一条命。
而我希望,可以欠她一世。
她想做飞鸟,我不记得自己说过愿意做鱼。送她鲤鱼只是想纪念落水的情缘。只是她早已认定了我不是可以陪她飞翔的鸟儿。
罢了。
不能为己所用,不忍彻底铲除,那应该还有第三条路。
遗忘。
如同她忘却了自己的过去,而我选择忘却现在。
暂时的忘记。
就象这天上的月亮,虽暂缺,有时圆。
等,一直等下去。
等到我可以登高一呼,万福膜拜的那一天。
等到尘埃落定,记忆泛黄。
或许我还能网住那只鸟,捞起那条鱼,让秋水共长天一色。
为爱放手
农历八月,桂花飘香。
胤禩接下了置办中秋欢庆的活,忙得脚不沾地。
我一下子就闲了下来。闲得人发慌,心更慌。
九阿哥胤禟告诉我,宜妃已经半开玩笑似的向康熙提议了。他没有说提议的内容,可我们两人却是心照不宣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应该知道。”
“那又怎样?”
他谓然长叹,低首看着坐在湖边的我,面上是无奈,是了然,是同情又是释怀。
“我从来没见过八哥笑得这么真心过。从来他都是隐忍的。所以,欣然……”他迟疑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我仰着头,眨着眼,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阳光有点刺目,直射着眼睛,渐渐地我就模模糊糊地,只能看见一点光晕了。
“或许你可以争取一下,或者也未尝不可。”
我有一刹那地呆滞,奇怪地盯着他。怎么回事,反对得这么激烈的人,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还是这太阳太毒了,毒得我都眼花耳聋了。
“九阿哥 ,笑一个吧。”我听见自己说着。只是这声音是虚弱的,因为心早已痛得麻痹。
他的脸开始抽筋。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蛮危险的,好像随时都会跌落湖里。他伸了手给我,我不客气地一把抓住,拉着他,沿着湖的边缘,象走钢丝的人一样,前脚后脚地走着。他居然没有抽开手,就这样任由我疯着。
走了十几二十步,我停了下来。面对着湖泊,背对着他,尽力平稳着自己的声调:“九阿哥,相信我,明慧是胤禩命定的新娘。而我,只是这天空里的一片云,时光荏苒,总会有云散影淡的一天。”
背后没有回应,老天却打响了一声闷雷。轰然炸响,震得我的心碎裂成千片万片,想要拼凑,却已找不到来时的纹路。
一粒石子投在湖中心,‘咚’的一声,沉了下去,好响。涟漪绕着湖心一圈圈地泛开,再紧紧地收拢。我猝然回首,曾经四阿哥也在这里投下过一枚石子,教我如何打水漂。而现在,胤禟执子对面而立。大雨倾柱倒下,雨帘里,他展开了绝美的笑容。
“如果你愿意,可以直呼胤禟名。从此后,我们就是同盟。”
泪水终于和着雨水滑落。我于纷乱的雨丝中仰首望天,闪电当空划亮。
原来名字从口中呼出还有这样的含义,无关情意,只为信任。
八月初六,我约了胤禩在南苑相见。
一早,我当先赶往南苑,象以前一样,我只带了莲儿和祥福悄然出行。对于莽古泰,我还不敢全然地信任。尽管上一次他守口如瓶,可是我还是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
南苑,如往昔般宁静。只有寥寥数个杂役洒扫着庭院。
我径直奔向马厩,冲向正互抵着头吃草的云卷和云舒。张开双臂,把两只马头都揽入怀中。它们也配合地往我怀里猛蹭。我拍拍云卷,抚抚云舒,丝丝缕缕的记忆在胸口碰撞,撞得我发疼发酸,只吐不出半分言语。
南苑,是我和胤禩相知的起点。智者说星火可以燎原。那些星星点点的回忆,那些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彼此地试探,彼此地探究,彼此隐隐约约地肯定,在我踏入这里的刹那便轰然回归,烧灼了我整个的视野。
我跨上云舒,打马飞奔。身后,云卷狂嘶的声音传来。我充耳不闻,狠狠一鞭抽在云舒身上,云舒负痛撒蹄前进。
云舒,你们已经不能分离了吗?可是,有的时候疼痛是必须的,分离也是注定的,就算你多有了三百年的记忆也是枉然。因为这记忆反而成了束缚,成了挥之不去的魔障。
我真希望穿越的时候可以走一次奈何桥,可以喝一碗孟婆汤。如果早知可以穿越至此,早知可以与他相遇,早知可以彼此交付,我会拒绝所有的历史,拒绝所有关于清朝的认知。我宁愿是一个一片空白的我,一个可以为爱只想停留在他身边的我,一个不顾一切与他携手并肩的我。
可是,没有这些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是不存在的。我的记忆,我的知识让我与众不同,让我得以与他相遇。却偏偏也是这些,给我自己设下了一道一道的坎,一把一把的锁。只有远离,我才能看得清这朝堂的瞬息万变;只有在康熙的身边,我才能知晓这个帝皇的一举一动;只有在一个超脱的位置,我才有机会为将来谋划。
我停在树林里,把云舒闲放在一边。默默走到一张石桌旁,挥袖拂去了桌凳上的尘埃。这里,是观落日的最佳角度。每次,我都会和胤禩边坐着闲聊,边欣赏着夕阳的余晖。
直到现在才发觉,我们一起看的竟都是迟暮斜阳,而从未一起看过旭日东升。
这是一场无法预期的赌博,而我的赌注却是从前最不屑的海誓山盟,是时间,是人心。哪怕他终是不解我,不懂我,我也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既便到头来,一切如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我静静坐在石凳上,等着胤禩的到来。
细细翻阅着往昔的片断,短短1年间,都是他在等我。
等我选择他,扑入他的怀抱;等我原谅他,不再问前尘过往。
今天,虽是我在等他,实际主动却仍在我的手中。等我来作这个了断,结束这一段缠绵旖旎。
只是今后,便将换作我来等他。
等他夙愿成真,共看庭前花开花落;抑或繁华落尽,相随天外云卷云舒。
马道上,尘沙飞扬。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远远地,通体墨黑的云卷载着白衣翩然的男子渐渐驰近。
怔怔相望,这一黑一白是此刻苍茫天地间我眼中的唯一。
马蹄声声,犹如在心头踏过,重重复重重。
我伫立林间,任扬起的尘土弥散在空间,凭倏起的骤风吹乱了发丝。
要自己等着。
等着他,鞭起收缰,勒马立定;等着他,跃然下马,衣袂飘飘;等着他,视线胶着,浓情似海。
悬着的心悄然落稳,面上早已泪湿。
顿悟何谓等待的煎熬,这一世却将以此度过。
提起裙摆,我向他奔去。如火的落日低悬在他身后,而我就是扑火的飞蛾。只恨此生,莫要匆匆。
更深露重。宫灯绰绰。
琉璃檐瓦下,一盏镂镞精巧的羊皮花灯映照烛光盈盈。
风过处,灯面微转。西湖美景下泛起湖水涟漪。
来南苑,照例是会住上一晚。只是今晚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晚。
窗前,胤禩从背后环上我的腰际。
我长发散开,发间的清香引得他深深埋首。
“累吗?”我低问道。知道他是一个力求完美的人。中秋是一个大节日,第一次亲手操办,凡事必定亲为。这宫闱之中,只要是差事,接了,就必有人等着落井下石,鸡蛋缝里挑骨头。
他轻呼口气:“差不多了吧。不求完美,但求完备。”
我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的花灯皮面转动。
“为什么把灯带到这里?”他问。
“一直未有机会共赏此灯,错过了上元,不想再错过今宵。”
他环着我的手突然一紧,双手交错施力,将我面向他,盯着我的眼睛道:“欣然,待中秋过后,我就求皇阿玛赐婚。此生相伴,从此再无错过一说。”
我心下侧然,四目相对,情深缱绻。
“干嘛这么严肃啊!胤禩,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千件万件也行。”
“答应得这么痛快,是不是应承过很多女人啊。”我故意逗他。只想把气氛弄得欢畅一点。
他轻捏着我的鼻子,“小没良心的。这世间,除了你和额娘,还有哪个女子值得我许下此诺。”
我偏转头,躲开他的手。用力眨着眼睛,逼回骤然涌起的泪意。你的生命里将会真正走进另一个女子,顶着八福晋的名号,光明正大地伴在你的左右。而你,也必须许下相守的承诺。胤禩,有的命是我们改不了躲不过的。
“是吗?那你答应我,以后无论我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提的,你都会答应。”我用手绕着自己的头发,低垂着眼,心虚地不敢看他。
他执拗地抬起我的头,不容我躲避:“欣然,在想什么?我知道宫里有些传言,说宜妃……”
我一把捂住他的唇,巧笑倩兮:“我不知道,也不想听,我相信你。”一顿,我接着道:“胤禩,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你就不能答应我吗?”
他眼里闪着惊诧,拉下我捂唇的手,“真的吗,今天是你生日,八月初六。我真该死,居然从未问过你。”
我柔柔地看着他,撅起嘴,撒着娇,耍着赖。“你倒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嘛?!”
“答应,当然答应。”他一叠声地道。
我伸出小指,把他的小指与自己勾上,摇晃着:“那就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反悔。”
“何止百年,是生生世世。”他允诺着。我已不敢再听。
“欣然,我好像从未搞清过,你到底几岁啊?”他皱着眉,一脸的懊恼。
几岁,我也搞不清。今天应该是我21岁的生日。可是在这里,无根无底,从身材上看,我当初告诉康熙我是13岁。那,就算是13岁吧,今天我就是14。
“十四岁啊,好啊,你连这都不知道,该罚。”我探手挠向他的腋下。
他怕痒地缩着,回手就来挠我。两人笑闹着在屋子里追逐,被他抓住的时候,我脚被裙摆绊住,拽着他,整个人倒在了锦丝滑软的被褥上,陷了进去。
他怔仲地看着我,我迷离地望着他。
这奇怪地姿势,尴尬的地点,一时之间,两人竟相对无言。
潮红慢慢浮上了面颊。他突然坏坏地笑道:“你想怎么罚我?”
我张口哑言,暗咬了下嘴唇。缓缓道:“罚你把自己给我。”
看着他渐渐变深的眼眸,心底冒起了一股得意之情。哎,我这骨子里现代争强好胜的性子又冒了上来,看着有人为自己痴狂,失控,总是得意的吧。就当作是老天怜我,一次两次本无区别。何况今天还是我的生日呢!
我抬起自己的腿勾向他的腰际,就让我化身撩人心湖的精灵,在今夜,在你的身体种下我的咒。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窗外,羊皮花灯在风里独转。
屋内,痴缠的身影绕出这一世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愁。
中秋筵席摆在了畅春园的鸢飞鱼跃亭。四面环湖,席位沿着丁香堤、芝兰堤、桃花堤一路排开。
这不是单纯的家宴,在京的重要臣子全部列席。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在现代,一直没有机会去北京,当然也没有进过畅春园。乍一看到这个亭子的名字,我着实吓了一跳。在台阶上,差点又是立足不稳。是老天和我杠上了吗,飞鸟与鱼,怎么象是咒语一样,阴魂不散呢?
皓月当空,湖水潋滟,宫灯连排。这样的场景,只应天上有,哪得人间存。
胤禩当真用足了心思,这岂止完备,堪称完美。
胤禩,我用目光去追寻。远远地,他给我温柔定心的笑容,牵动我的心隐隐塌陷。
转眸间,只见胤禛幽沉深远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这凉亭的匾额,仿若定格。
康熙的席位设在了亭中央,余下的自是太子,嫔妃,阿哥的一溜排下。苦命的我还是被抓到了康熙的身边,太子的对面。
我也是习惯了,吃我的,喝我的。眼波四转,就是不会正视前方。
杯盏交错中,竹疏影动,谈笑风生。
湖中央搭出一个水榭,有乐人在那里弹琴起舞。遥遥望去,如在月中。水榭与湖岸的相连不是一般的游廊或栈桥,而是横空跨越的拱形石桥。那形状,那样子,我怎么看怎么熟悉,却一时叫不上口。
“老八去了次江南,也不知到底跑了些什么地方,居然把这西湖断桥也给弄到京城来了。”太子对康熙说着,讪笑的话语里夹着诋毁。
断桥,这是断桥。我恍然。怪不得熟悉,它象极了羊皮灯面上的景致。胤禩的江南行没有去杭州,这我最清楚。只是这西湖的美景却一直在我俩的梦里。断桥,他是为我搭的,是吗?为了圆我的梦,是吗?我呆呆地看着湖面上的桥梁,心碎神伤。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做到的?
康熙叫唤胤禩上前:“安排得相当出色。累了吧。”
胤禩跪答:“这是儿臣应做之事。”
我忍不住Сhā口道:“八阿哥,这桥是如太子所说的断桥吗?真美!”
胤禩回看我,眼底漾出浓浓的宠溺:“喜欢就好!”
我徒然转首,面向烟波缭绕的湖面,不再敢看他。
康熙命李德全为胤禩特设一席,放在了太子的下首。良妃同席。
这是从未有过的恩赐,从未有过呣子同席的事出现在公开的筵席之上。一时之间,各种猜测和艳羡嫉妒的目光飘来。
这是胤禩争得的。这么多年来,为他的母妃终于争得了这众人面前的肯定。从此后,再无人敢低看良妃的出身,再无人敢无视她的地位。
席上,胤禩恭敬地为良妃敬酒,良妃含笑接过。优雅的仪态下是凝水的眼眸,微扬的唇角边已有细浅的皱纹。这一刻,到底经历了多久的隐忍和等待。深宫重门中,又有多少人能熬过这苦等的年华?
我看向康熙,正对上他探究的目光,“丫头,这么沉默,不象你。”
我收敛起自己的伤感,正不知如何回答。明慧突然起身道:“皇上,良辰美景,明慧一时技痒,愿为皇上在这断桥水榭间起舞一回,可好?”
康熙大喜:“好,当然好。郭络罗家的姑娘善舞,这可是难得有机会一见的。”
那里,宜妃嗲嗲的声音娇唤:“皇上这可是在怨臣妾。”
康熙大笑。我暗自皱眉,鸡皮疙瘩冒起。真是的,这宜妃就见不得别人得宠一时吗?真是什么机会都不放过啊。下意识地就去看胤禟,他无可奈何地朝我举了举杯。
那端,明慧衣袖翻飞,翩然起舞。
天上,月入中庭,皎皎生辉。
地上,婉转婀娜,如梦生姿。真可谓疑是嫦娥落九天。
席上众人都被这舞姿所迷,烟撩的美景下似是幻境。
宜妃的声音清脆地打破了这片雾霭:“皇上,明慧的舞技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臣妾可是不敌了。”
康熙看着湖中央,微微额首。
“皇上,”宜妃顿了下,继续道:“八阿哥江南之行办事得力,皇上的赏赐还没下。今天的夜宴又如此完美,皇上可别偏心只赏了四阿哥,臣妾可是要替良妃妹妹报怨了。”
一番话,巧妙地连起了明慧和胤禩,带上四阿哥等于提醒康熙该赏的是什么,却又把良妃举在头里,真可谓用心良苦了。
良妃淡淡接口:“姐姐言重了,胤禩为朝廷办事那是尽臣子的本份,妹妹我可不敢在这儿讨赏。”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康熙,隐隐间八贝勒胤禩的嫡福晋似乎就该在这席间定下了。
胤禩的面色急变,就欲起身。良妃用手搭在胤禩的手上,看似不经意,却力克着颤抖。
胤禩看我,目中有着坚定,似乎在向我传递着他的决心。
我偏偏滑过目光,不想在这刻泄露自己的软弱。
康熙突然问我:“欣然,怎么一晚上都不怎么言语?你和胤禩走得最近,又是教你骑马,又是教你下棋的。你就不想为你这师父争点赏?”
这算什么?这话问得突兀,难道这康熙看出了什么端倪?我心头狂跳,看向康熙,后者含笑看我,静静等着我的回答。
“皇阿玛,儿臣求皇阿玛将……”胤禩到底是挣脱了良妃,起身跪在康熙的面前。
“明慧格格跳得真美。”我幽幽开口,声声打断了胤禩就将脱口而出的名字。“一个造桥,一个起舞。这个赏赐皇上早就想好了,欣然不争,因为欣然知道皇上必不会委屈了八阿哥。”
一定要我来说吗,这一刀竟还是要我来捅。老天,你究竟是怜我还是毁我?
我直视着康熙的眼睛,不退不缩。你知道了什么?你又在试探什么?一定要逼我至此,你才能全然放心吗?你真的如你表现的那么宠爱我吗?帝皇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康熙,我要这个答案,五年,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胤禩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他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看着我,象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眼底是一片惨然。
“说的好。”康熙盯了我半天,终于朗笑出声。
“你说你要求什么?朕没听清。” 康熙这才转目看向跪着的胤禩。
胤禩呆在那里,嘴角抽动,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是看着我,一种深切的痛浮现在眼里。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这样的目光里一刀刀被凌迟。喉头酸楚,似有一股腥甜的液体直冲喉间,又被我硬是吞下。是血吗?原来心真的是会流血的,从那针刺般疼痛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流干吧,这一刻,我愿抽干自己所有的血来还他眼里一刻的清澈。
“胤禩,”康熙唤道。
他一个激灵,唇齿开合处语不连贯:“儿臣求,求……”
“禩儿是太激动了,他自是求皇上将明慧格格许作嫡福晋。明慧这孩子,臣妾几乎是打小就看着长大的,老跟着禩儿转。那时臣妾就想要这么个媳妇,没想到竟能如愿。”良妃缓缓道来,瞥了眼娇笑着的宜妃:“宜妃姐姐,我们终究是要更亲一层的。”
胤禩看着他的额娘,面色已是一片惨白。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竟是联手将他的爱弃之一边;他唯一愿意许下生生世世诺言的两个女人,却将这份承诺轻言践踏。
他回身目注康熙,整了整衣衫,重重磕下头去:“儿臣求皇阿玛成全。”
“赐郭络罗明慧为八皇子胤禩的嫡福晋。择日完婚,朕亲自主婚。”
刚回到亭里的明慧上前,和胤禩并排跪在康熙的面前谢恩。
我慢慢后退,隐向暗影中。世界在我眼前轰塌。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样的场面早在脑海里预演过千遍,以为自己不会心痛,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可是,原来只是以为。
耳边是一片贺喜之声。喜事之中,康熙允许官员道贺。于是耳边尽是杯盏碰撞,眼前尽是人影晃悠。
感到有若干目光投向我,胤禛的不解,十三的疑惑,十四的愤怒,胤禟的了然,明慧的得意。只是我已无暇去顾及,因为胤禩正端着酒杯立定在我面前。
我悄悄用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自己打起精神,展开笑颜,恭喜这个词汇万般艰难的从口中迸出,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就是你要我答应的事情?你说过相信我的!”他的眼里是灰暗的痛楚。声音暗哑如诉。
“谢谢你记得这个生生世世的承诺。”我木然回道。
“你要我做的,我做了。只是你高兴吗?”
“我……”
天幕中突然燃放起绚烂的烟花。众人的目光都抬向天空。
这也是他预先的布置吧。这烟花是曾想为我点燃的吗?
他愤而一把抓住我的臂膀:“欣然,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回答我,你到底明白吗?”
我明白的,只是我无法让你明白,无从解释。
我只是无限凄楚地望着他。
夜空一明一灭地被火花照亮。
还记得吗,记得我说过,烟花之所以绚烂,因为有夜空不离不弃的映衬。夜空永远都会在那里,哪怕烟花将它背弃。
“八哥,皇阿玛正找你和明慧陪同赏烟花呢。”胤禟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淡淡扫了我一眼。
我终是没有开口。
他的手慢慢从我臂上滑落,紧紧攒拳。
胤禟拉着他走开了。
我再也支撑不住,人摇摇欲坠。
他放手了,终于还是放开了手。
从此,他再不是我的良人,他的怀抱只属于另外一个女人。而我,再无资格。
花落成冢,碾落成泥。
我自找的,我自找的,现在这所有的苦都是我自找的。
张开口,我狠狠地咬在自己的臂膀上。那里,还有他掌心的余温。
血丝一点点地沁出,我已不知道什么叫痛。
我喊不出痛,因为他一定痛过我千倍,万倍。
环紧自己,我软软地向下蹲去。从未如此刻般瑟缩,如此刻般无助。
身后,一双手托住了我。
“千万不能倒下去,这宫里有的是看笑话的人。孩子,让我看到两日前的你,别忘了你给我的承诺。”
我回身,良妃温婉的笑在我眼前浮现。明明是清若幽兰的面庞,温煦暖人的笑容,可她小指的指套刮过我的肌肤,却是透骨的凉。
琴箫相和
断桥的由来有很多种说法。西湖断桥边有石文篆刻“断桥原名段家桥”,是一对姓段的夫妇为感谢曾有恩于他们的仙人而造此桥。“段”与“断”谐音,后世便传为了“断桥。”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更愿意相信的却是白蛇素贞和许仙相遇于此,借伞定情;分手于此,断情断缘;再度邂逅,雷锋塔倒,终于成就了一段人妖的旷世奇恋。站在断桥之上,不禁想到,如果我被发现是一缕来自三百年后的魂魄,那我在世人眼中恐怕也就是一妖怪的待遇了。在这个相信咒魇的年代里,妖怪不知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是挫骨扬灰还是三尺白绫?
挫骨扬灰,这是记忆中八福晋的结局。史学家不能确认雍正是否真的下了这道旨意,可是命胤禩休妻却是事实。
被命休妻,这是多大的羞辱!我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往下想。对于明慧,多了份同情。突然不再讨厌她,不再恨她。自己不是一直相信历史上的胤禩和他的福晋是两情相悦的吗?有着相守的承诺,才会在这个三妻四妾的年代里不能从“善”如流,才会终其一生,膝下单薄,才会被康熙责骂受制于妻。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他俩,才让我在百年之后为之落泪。认定了这样的男人,才让自己一见面,心已失落。说到底,不是胤禩负了明慧,不是明慧伤了我,而是我,是我抢了她的幸福,她的爱。
“格格,琴案已经设好,香也点燃了。”莲儿在身后提醒道。
我站在畅春园中胤禩新搭的这座断桥之上,莲儿在湖心亭里设了琴案。
距离中秋赐婚已经有五天了。五天里,我不曾见过胤禩。除了去过一次慧兰的小院,我一直闭门不出。他也没来找过我。
唯一的那次外出,被十四撞个正着。
十四铁青着脸质问我,骂我情薄,骂我冷血,骂我玩弄感情。他用力地摇我,如果不是慧兰拉他,我几乎觉得自己的魂魄就要被他从这个躯体中摇出。那时,我觉得就这样吧,如果真的能就此魂飞魄散,一切俱往矣。我是希望十四就此把我摇散的,希望能够象美人鱼那样化作泡沫消失。那两天,我被自己那种深切的悲恸和无助吓住了。午夜梦回,脑里尽是胤禩眼底的那抹惨然,和抓住我臂膀时的愤怒。
直到慧兰冲着十四大喊:“你瞎子,你看不到欣然眼里的空洞吗?你看不到她的痛吗?你们男人为什么永远只看表面,为什么不肯冷静地分析女人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怔住了,十四也怔住了。
这是慧兰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说话。她的眼里闪着我们都不熟悉的光芒,那似乎是一直存在的,只是以前总是被她的温柔娴雅遮盖。今天它就象层窗户纸,一下就被捅破了。而这些话,我总觉得不是全为我而说的,里面有她自己的心声。慧兰,这个第一楼的昔日头牌,十四究竟了解她吗?
慧兰的话也让我霍然清醒,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我没有逃避的选择。闭门不出的那几日,我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绪,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睛。如果我无法掩藏起自己的心情,我怎么去面对宫里这些人精?如果我无法戴起这张假面,我又如何去站在他的身后?我不是一个天生的强者,可是有人说过,在这个世界上,男人的使命是开疆拓土,女人的使命便是守卫和保护。女人是会为了她的男人而坚强的。
坐在亭里,我缓缓抚琴。
今天,是我第一次踏上这座断桥。五天,我觉得自己已经收拾好了一切。
古琴的功力我实在很弱,只能勉强成曲,或者也可以被嘲笑为附庸风雅。好在琴音可以让人静心,这也是我想在这里弹它的原因吧。想在有他足迹的地方真正让自己静下心来。
舒缓的琴音蓦然被一缕箫音所带,骤然拔起上扬。没来由地心一颤,顾不上环顾四周,手指下意识地掠过琴弦,跟着箫音抑扬顿挫,跟着它跋山涉水,跨过最美丽的草原,攀上最高峰的山坡,看过流水,闻过花香,却在最幸福的极致猛然收音,只余琴声渺渺,琴弦颤抖。
我汗湿重衣,茫然四顾。
桥的彼端,花丛林荫里,缓缓步出一行人。良妃莲步款款,戴指套的手轻搭着身边的胤禩。胤禩的手里,握着一管洞箫,碧色滢滢。
一行人踏上断桥,朝亭子走来。我的脚象粘在了地上,怎么也直不起身。想为你坚强,你却是我唯一的软肋。老天,我还没准备好,你怎么突然就让他出现了,是不是出门忘了看黄历啊!
莲儿过来扶了我一把,我感激地朝她眨了下眼睛。良妃已进了亭子。
给良妃请了安,她看了眼琴案上的琴:“是你在弹琴?”
我点头,尽力稳定着自己,瞟了眼胤禩的箫,想问却开不了口。
良妃接道:“禩儿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皇上过几天又要派他出门办差。这几日忙着谢恩和婚前的琐事张罗,难得得空陪我这额娘散心,可巧撞上了你这丫头的琴声。”
压着琴弦的右手抖了两下,迅速用左手去压自己的右手,手上的玉镯撞上了琴案,叮当脆响。
直觉反射地去看胤禩,他紧盯着我的手,默不出声。
我暗吁口气,换上张演练了无数遍的笑脸:“娘娘,这回宫中可要大大热闹了吧。上回四阿哥都是静悄悄地办,酒都没喝成。八阿哥,欣然这杯喜酒可是讨定了。”
他终于看我,颤动的嘴角边冷冷吐出两个字:“不给。”
我愕然,太出乎意外的回答,竟象是在赌气。
良妃看着斗鸡似的我俩,摇头叹息。道了声乏,转身就先走了。
亭子里是死一样的沉寂。莲儿也退了出去。
他不说话,我死撑着笑脸也累,只觉得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偏就不敢与他相视。
走回琴案,胡乱地抚琴,借琴定心,却是曲不成调。
不知道自己在弹些什么,眼睛看向燃着的薰香,一点一点地缩短,一寸一寸地掉落。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象是卸下了自己全副的武装:“欣然,没有用的。就算你再怎么强装笑脸,怎样地漠然相对,还是没有用的。这种假面我戴了这么多年,难道我看不见你面具下的心吗?”
我不想回答,抚出的琴音越来越乱,越来越急。我用力也越来越猛,把琴弦当成了心里纵横盘乱的脉络和纠结的万千烦恼丝。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可是我说过,这辈子不会放开手。我不再问你为什么,但是,欣然,我只当你是暂时的走失,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一定会找你回来的。环佩叮当会开在这畅春园的断桥边。”他决然地说完,步出亭子。
我大惊,手猝然挥起,琴弦终于崩断,直Сhā手指。我惨呼出声,右手食指的血滴滴落下,点在琴上,落在腕间。
他停下,猛然转身,满目惊痛。
我把手指含在嘴里,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吮还是在咬。一时痛得冷汗直冒。
他欲伸手,我却只知道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呐喊着:不要太急,不要太急,求求你,千万不能急切行事啊。
泪水悬在眼眶,我只是泪眼盈然地望着他。
他的手僵在半空,又颓然缩回。皂靴重重地踏在地上,愤然转身,拂袖走远。
十一月的天,秋已逝,冬在即。
胤禩的大婚就在明天。
戌时,一辆马车悄然出宫。在京城的大道上急驰。
赶车的人浓眉大眼,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象这十一月的天,疏离冷漠。
半柱香的时间,车稳稳地停在了一条小巷口。巷子并不深,从马车的小窗望出去,巷底只有一户人家。巷子也不宽,只够两辆马车并行。此时,巷子里已经停着一辆马车了。
车子停下后,车夫便跳下了车,隐在暗影里,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象是一尊雕像。车帘没有掀起,也没有人下车。
整条巷子静得可以听见树叶飘在地上带起的沙沙声。
时间静静地流淌。街道安静了下来,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车前吊着一只灯笼,昏黄的灯光晃啊晃的,越发显得凄清。
更夫敲更的梆声远远传来,一声一声,落在人心。
夜空中传来了低低的箫声,深沉哀伤,婉转低回。箫音时而拔高,时而低落,时而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时而又似涓涓细流的小溪。
整个夜晚,箫声续续断断,绵延不绝。越到后来越让人欲罢不能,越让人为之心酸。
天上突然开始飘起雪花,今冬的第一场雪在这个沉沦的夜里不期而至。
巷口的马车里,一只小手探出窗外,摊平手掌,让雪花在掌心飞舞,一如断翅的蝴蝶。
巷底的那扇门“吱哑”一声打开了,在这个寂静的午夜,显得特别刺耳。
马车里的手迅速缩了回去,车帘被掀起了一只角。从帘里望向巷底,门内闪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边上有人躬着腰,打着灯笼,引着他走向早已停在巷里的那辆车子。他在车旁停了下来,仰起头,雪花纷飞盘旋,束束飘落。他木然站立,竟似痴了。
巷口的马车里,一声冗长地叹息。良久,哽咽的语声透过厚重的车帘轻轻响起:“回去吧。”
暗影里,车夫跃出。发上已沾上朵朵雪花。只见他扬鞭策马,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得得”作响,如来时般迅速从巷口驰过。
巷子里,男子的眼中神采暴闪,身形猛颤。手慢慢抚上腰间佩戴的玉佩迟迟不愿放手。
更声传来,已是子时。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他的大婚之日。
宫里到处都是走进走出的太监,宫女,嬷嬷。喜事的欢乐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胤禩如今的地位正在上升之中,朝廷内外都是想要攀附他的人。康熙把越来越多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回来以后又都是大加赞赏。八贝勒点个头,万事无一失。
大婚,康熙会亲临贝勒府。他的新娘是郭络罗氏,宜妃和良妃,八阿哥和九阿哥从此亲上加亲。一桩姻缘的背后,千丝万缕,层层纠结,这确实是我给不了的。
赖在被窝里,一直到日上中天我才肯起床。
“莲儿,雪停了吗?”
“下过雪吗?没有看到积雪啊,才刚入十一月呢!”
是啊,才刚入十一月,难道那是幻觉?还是上天感怜,让我们重温那相依看雪的午后,和声声入髓的无悔。让我们记住那雪花消融的入骨,和执手相看的掌纹。
“莽古泰呢?”我问道。
“他,”莲儿神神秘秘地道,“格格,昨儿晚上他好象不在房里。”
我抬眼看向莲儿,笑道:“你怎么对他的事这么清楚啊?”
“我,我……”莲儿潮红了双颊:“格格,您笑话我。”
我笑着轻拍莲儿正给我梳妆的手:“莲儿,你肯定是做梦了。半夜三更的,莽古泰能去哪儿呢?”
莲儿似信非信地点头。
“格格,今天是大日子。您脸色不好,要不穿件红色的宫装衬衬。”
“傻瓜,哪有人和新娘子比穿红色的啊?”我叹道。今天,这天地间的红色都只属于他们。
“格格……”莲儿担心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想说些体贴的话,一直以来,我从未瞒过她和祥福,把他俩当成了贴心的小姐妹一样。胤禩的赐婚,他们的反应比我还大,只不知该怎样来安慰我。我的心里很暖,在这种环境里,任何的一份真心都是我的珍宝。
“就拿那件海蓝的吧,我喜欢。”我推着莲儿,“再不快点,皇上那儿该挨批了。”
陪着康熙一起出宫,莽古泰一直随身相护。
“朕给你的这个侍卫如何?”
“皇上给的还会有错。”我回道。
回眸去看莽古泰,他直直地站着,如一尊雕像一样挺立。可我知道,他随时都会用最迅疾的速度奔出。他是我的护卫,是老和尚亲选的人,而我,也终于肯完全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他的手里。信任的滋生根本讲不清楚所以然。原只想一个人偷溜出宫,被他发现后执意跟随。在我最脆弱彷徨的时候,却是这个莽汉陪我伫立了整个中宵。
八贝勒府喜气洋洋,大红的喜绸结满了府前府中所有可以结挂的地方,红色的灯笼透出荧荧的喜色,整个京城有脸面的官员几乎都到齐了,贺喜的声浪在百丈外就能听到。
这样的排场,这样的声势,怕是放在几百年后的21世纪也是一场世纪盛典吧。
所有的喧闹在一声“皇上驾到”后归于平息。我扶着康熙在一地磕头声中缓缓走向正厅。恍惚中感觉自己就象是挽着父亲的手步向自己的结婚礼堂,这是现代的我曾憧憬过无数遍的场面,没想到在这里却展现了,我在心里自嘲地苦笑。只是这是他的婚礼,新娘不是我。
伺候康熙在主位坐定,我站立在侧。良妃坐在康熙身边。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中,两人并肩而坐。良妃温柔地目注我,目中有关切,有担忧,有喜爱,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哀。她穿了件湖蓝色的宫装,清泊淡雅。
湖蓝和海蓝,康熙乍见我俩的装扮,脱口而出惊叹:“湖者易与;海者难料。”
湖,是山川丘壑中的积水,她始终需要庇护,需要依靠。
海,是琢磨不透的,是不可掌控的。她是天的尽头,是难料的未来。
“吉时到,行礼。”
瞬时所有的眼光都转向了门口,喜乐再起,只看到一身喜袍的胤禩出现了。他的手里牵着一根大红的喜绸,喜绸的另一端牵在头盖红色喜帕,身着红色喜服的新娘子手里。喜娘站在另一侧搀扶着新娘子。他们就这样一步步向厅内行来。胤禩牵引得小心翼翼,新娘子的娇羞步态,四周的轰笑声……我死死地盯着那身红色,觉得自己就这样被定格了。
确实,今天最美的颜色唯有红色,还有什么颜色可以与之相比。什么湖,什么海,看看这满屋的红色和喜字吧,欣然,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胤禩的眼内是一片空白,仿若一潭死水。面上却浅浅地笑着。
一长串的磕头行礼中,他始终紧紧牵着红绸,紧得指关节开始发青,泛白。
我一直恍恍惚惚地盯着那根红绸,只觉得他一直在抽紧,抽紧。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与我隔绝。心里就不停地在想:拉得这么紧,如果断了怎么办,断了怎么办?直到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依稀有个声音叫道:“礼成,送入洞房。”
心脏如被尖锐的刺刀割裂,断了,真的断了。断了的不是红绸,而是你我之间的红线。真的断了吗?我霍然抬头,急急地去寻找他的身影。
人群里,他牵着新娘向内走去。转角的刹那,他看到了我,我找到了他。
他的眼里瞬间浮上的痛楚让我跄然后退。
耳边回荡着断桥边他的话:欣然,没有用的。就算你再怎么强装笑脸,怎样地漠然相对,还是没有用的。
……
那天后来还发生过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我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没有等到胤禩出来敬酒就早早随康熙回了宫。后来听十四说那晚胤禩喝得大醉,确切说是他拼命想把自己灌醉似的,所有敬他的酒全部一古脑喝下,还到处敬别人酒,嘴里嚷嚷着高兴。
十四怨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搞成这样?那晚为什么不来慧兰这里,他等了你很久。”
我回说:“那天,下雪了。”
十四奇怪地看我:“你找什么借口,十一月,怎么会?”
我无言以对,想了很久很久,才想起老人们说过:
农历十一月,还有另外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冬月。
冬月的第一场雪,只属于上天槌定的爱人。
番外 胤禩篇
明天就要大婚,可我没有一点幸福,喜悦或是激动的感觉,新娘不是她。
明天只是一个程式,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得完。
从赐婚到大婚,三个月的时间,我只见过她一面。
那一次,是第一回和她琴箫相和。我知道弹琴的是她,她却不知道吹箫的是我。
我怨她的。怨她不信任我,怨她在中秋夜宴上亲手把我们都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她亲口说过相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
宫里谣言四起,说宜妃要皇上赐婚我和明慧的时候,我就和明慧摊牌了。
胤禟的府里,我们三人面对。
我告诉明慧和她只能是兄妹,我想要的只有欣然。
明慧砸了满地的碎片,碎片里是她冒火的眼睛。
“如果旨意下来,你怎么办?”她期待地问我。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答案只有一个:欣然。
我会在降旨之前开口,或者只有抗旨。
欣然,她是这寂寥皇庭里的一个奇迹。是这权利场中唯一一抹亮色。
烟花灿烂的那个除夕夜里,怀里的她说她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夜空。其实她已经是我整个的天空。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平静地回复明慧。
三个月,我不停在外奔波。皇阿玛给我越来越多的肯定,越来越多的差事,这原是我潜心向往的,只是现在,在忙碌光鲜的背后被包围的是挥之不去的落寞和空虚。
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是我人生的全部。婚姻也不过是这权利场上交易的砝码。明慧曾是不错的选择,显赫的外戚可以弥补我出生地位的不足;盘根错节的关系是向上爬的借力。这一生,为额娘而活,为权利的顶峰而活,为兄弟,为家人而活,甚至想过将来为天下苍生而活,却没想过自己。
以为就这样了,上天却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 在拥有过后,又狠心抽离。欣然,这是你要的结局吗,这就是你要我勾手承诺的生生世世?
断桥边的湖心亭,她的琴声隐隐传来。我忍不住举箫相和,忍不住把所有的恋和怨倾注在相契的音律里。箫音领着她的琴声在云端飞扬,在湖边荡漾,在幸福的极致嘎然而止。这是我和她一起走过的日子,我想看她的表情,想看她在顶端被抛下的反应,一如中秋那晚她将我掷下。
我并不是可以永远微笑的人,面具背后的我会狂会怒会乱,仅只为她。湖心亭里,她紊乱的琴音,她慌乱中玉镯撞上琴案的脆响,琴弦崩断视线纠缠的惊痛……欣然,没有用的,我看得见你的心,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将心放逐。
在十四的小院里,我等了一晚。
为了什么?
三个月,把自己沉浸在忙碌中,沉浸在贺喜的人潮中,沉浸在麻木的还礼中。
一百天,不去想起她。一百天,用来遗忘。
办差回来后,胤禟说我又回到了以前,一直在笑,只是笑意再进不去眼底。
恍惚中,眼前有一张灿然的笑颜滑过:“以后你眼里的笑意只能为我”。
原来自己的心从未离开过,原来眉眼间已是被她封存的烙印。
一百天如何去忘却一世的承诺,原是自己太痴?
下意识地吹出她唱过的那首歌:一个挥之不散的记忆,……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月光把梦照亮……
既然这是她早就预料的结局,何苦还要走这一遭?
知道她不会来,却还是放任自己等了一夜。
其实,真见了又如何?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十一月,竟然飘雪。
静谥的小巷里,曾经牵手而过。
我说过:她不放手,去哪里都无所谓!
而今,却只余孤单只影。
抬头,满天纷飞的雪花里是曾经执手相握的无悔。
而今,只能纷纷飘落,落地无声。
巷口,有马车飞驰而过。
已是子夜,是她吗?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今天,婚宴之日,满目嫣红。
思绪却还停留在昨晚,纷飞的白雪。象是一场梦境,今早,竟无人知晓昨夜的雪,徒留惘然。
老九,老十,十四一早就过来了。府里尽是忙碌进出的人流。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在向我祝贺。
我也在笑,如往昔一般,儒雅倜傥。
所有在京的高官都来了,马车、软轿从府外排了几条街远,贺礼堆满了几间屋子。这样的排场几近超越了太子大婚时的场面。皇阿玛将亲临主婚,荣宠无二。
书房里,我将一卷卷图纸画轴封存,扔进一只大箱子里。
胤禟捡起其中一卷摊开:“你真的想把整个西湖景色搬进畅春园啊,画得这般详尽?”
我拿过,慢慢将它卷紧,放进箱里,合盖,落锁。
那是一个美丽的梦,属于过去,属于未来,只是不是现在。
“爷,吉时快到了。”保庆在外喊道。
“八哥”,胤禟整了面色:“今天,没有退路了,无论如何为了我们大家,只有走到底。”他瞟了眼那只箱子,看着我,“那个,胤禟一定会用全部的家底来助你们实现。”
我拍了拍胤禟,转身步出。这一步跨出,确实再无回头之路。身后,是胤禟灼灼的眼神;心底,掠过一丝悲凉。胤禟的话说明她和额娘、胤禟果真站在了一条线上。夺嫡之路,他们结成了背后的推力。只是为何,她宁愿站在背后,也不愿与我并肩。
红,红得刺眼,红得扎人。
满目满堂的红色里,她和额娘是天之涯,海之角的蓝。
我紧牵着红绸,引着大红嫁衣的明慧一步步走进内厅。分明是在靠近,但却觉得那抹幽蓝离我越来越远。
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连串的行礼跪拜中,红绸被我越扯越紧。仿佛只有拼命地拉住,才能支撑起自己走完全程。
起初,明慧也用力扯着红绸,两个人就象在进行着一场角力,谁也没有放松。随后,眼见红绸绷紧,明慧突然放松了力道。在夫妻交拜的刹那,她低语:“我绝不会让喜绸断裂。此刻起,我们就是绑在一根绳索上,谁也逃不了了。”
我一怔,我怎么会让它断裂?
注定,我的婚姻是权利的交易,我又怎么会让砝码轻易落地?只是这人生里,将只余黑白。红色太鲜亮,我负担不起。
洞房里,红烛高亮。
我把自己灌得满身酒气。
喜婆扶着摇摇晃晃的我完成了洞房里一系列的礼数。
握着喜秤,我竟不敢挑帕。眼前浮现的是行礼后欣然眼里那抹哀伤绝望的蓝色,再没有掩饰,没有面具,□祼的痛在面前。喜宴时,她已不在。我拼命想把自己灌醉,可是神志还是那么清醒。第一次知道,原来醉也不由自己掌握。
不敢挑帕,怕见到的是另一种伤痛。明慧,这场婚姻的赌注里,或许我们能各取所需,只有一样,却是我永远无法给你,负你一生。
喜婆在边上不停说着吉言,我匆匆挑帕后俯在一边干呕。无法醉去,至少还能装醉。
交杯酒,我一干到底。只为再增加一分酒气。
明慧皱着眉夺下了我的酒杯,摒退了众人,将我扶至床前。
红色的床幔衬着床上铺着的白色锦缎,触目惊心。
不想再装,这是一个女人纯洁的尊严。我看向明慧,犹豫着该如何启口。
明慧一笑将白缎拉下:“我还有我的骄傲。我们有一生的时间,无论到底是玉碎还是瓦全,八福晋的头衔我绝不相让。我明白这场婚姻是交易,可我还是有点贪心,想等到你真正可以以真心相对的那时,再让这白缎落红也不迟。”
这一刻的明慧光彩逼人,我才发现自己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骄横跋扈的外表下是王族不容践踏的尊贵和骄傲。
“放心,宫里的嬷嬷我会应付。”明慧接道:“现在,起码让我做一个妻子的基本。”
她举手开始为我宽衣,我无从拒绝,也不忍相拒。
辗转难眠,明慧的话让我开始重新审视她。她是一个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人。只是她要的却是我给不起的。
窗外,是漆黑无垠的夜空。
深沉的夜空是璀璨的星辰最佳的映衬。
烟花落幕,繁华消尽,夜空也是不离不弃最好的归宿。
只是暗夜,最容易将自己迷失。
欣然,你究竟是怎样的夜呢?还是你也己迷失了方向?
细细想来,其实我们都是矛盾的。想要彼此,却有太多的放不下。
而你的放不下是否正是为了我的无从放下呢?
所以,你宁愿将心放逐。
如果是,我只能将自己一起放逐,陪你一起迷失。
从此,天地悠悠,独面怆然。
细推流年
时光如梭,光阴似剑。这是以前写岁末小结时最常用的开场白。
“梭”,是织布时牵引纬线的工具。两头尖,中间粗。
“剑”,是武器。一端尖,两边有刃。
无论剑还是梭,轧到了,都是锥心之疼。
只是刺久了,也会麻木。同一地方的伤口血流得太多,也会干涸。
于是,学会了磨药,学会了包扎。学会了用时间的流水将伤口洗涤。
两年一晃而过。
两年里,我再没有单独见过胤禩。可我一直知道他的消息,从胤禟口中,或是从良妃那里。
八爷党开始在朝野渐渐壮大,和太子一派形成了对峙之势。胤禟偶尔提起又提拔了什么官员,或是在哪里踩住了太子的痛脚,总是面泛得意。我明白,胤禟只是来告诉我,胤禩过得很好。明慧家的势力和财力给了他们更好的施展空间和后盾,我的放弃是值得的。所以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听着,从不开口。
良妃那里,我经常去请安。陪她念念经,也静静自己的心。每次去,她都会亲自给我梳理发丝,重新挽髻。我喜欢背靠着她,感觉她的手指穿过我的发,柔柔的,好像回到以前妈妈给我梳小辫的孩提时代。
每到这时,良妃总是一边梳理,一边絮叨胤禩又拿了什么珍品进宫,或是又被皇上派了什么差使之类的。最后,总会无限怜惜地看着我,欲说还休。我则回握住她,温柔点头。她想说的,我都懂。
两年前的中秋夜前,我跑来跪在良妃面前。把自己和康熙的五年约定合盘告知。我怕胤禩真的会请求赐婚,或是抗旨拒婚,可是她这个额娘提出的请求却是他万万不会不听的。于是便有了中秋宴上良妃几乎是代胤禩提出了向明慧的求婚。还记得当时良妃说:
“孩子,这个求婚,会让禩儿恨我这个额娘。虽然我喜欢你,想你做我的儿媳妇,可我也不能眼见他与皇上对立,是禩儿没有这个福份。欣然,我不问皇上为何如此看重你,要留你五年。只想你答应我,无论今后如何,永远不要站在禩儿的对立面,不要负他。”
我跪在她面前,潸然泪落。
“腊八那次,我曾要你替我照顾禩儿,你拒绝了。可是今天,我还是有这个请求。我知道禩儿心比天高,可我并不图这荣华富贵,我只愿他平平安安。欣然,答应我,我身子弱,总是要先走的,替我照顾他,保他平安。”
这就是我给良妃的承诺。
一个不要儿子去争的母亲,在这利欲熏心,讲究母凭子贵的宫廷里是格格不入的。曾想过,良妃到底是道行太高还是真的不争。她在康熙的心里一直有着奇特的位置,不是最得宠的,却是放不开的。
因为有时不争即是争。
两年,我都不记得到底参加过多少场婚宴,满月酒的。那些阿哥们福晋,侧福晋,庶福晋,侍妾的大堆大堆往家里纳。十三、十四也都已经做了阿玛。
慧兰却还是那样,呆在她的天地里,不言,不争。
“慧兰,你和十四,究竟怎么打算的?他到底何时接你进府呢?”
“为什么要去争那个名份呢?在第一楼时我争得还不够吗?累了,真的累了。这样很好,欣然,我们还能时常见面不是吗?在这里,还有一份自欺欺人的尊严,面对那一大家子,你又让我情何以堪?”
我默然无语。
“欣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如八阿哥一样能守得寂寞,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如你,能拥有这份寂寞。谁说寂寞伤人?有云共远,有月同孤的寂寞却是多少人渴望而不可求的。”
酸楚如翻江倒海般涌上。
胤禩,这个名字又一次在心底抽动。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一种病,就像鸦片上了瘾一样,每隔段时间就会想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自己却抵死不愿亲口说出。
两年,胤禩膝下无所出,也再没有娶妻纳妾。每一场喧闹的婚宴里,我和他在人群中擦肩。漫天的红色里,我们仿佛是孤岛上遗落的两抹深蓝。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胤禩所有的衣服都变成了蓝色,深深浅浅的蓝色。湖蓝、海蓝、天蓝、宝蓝……从不知一个男人可以把蓝色穿的这么好看,穿出了蓝的孤傲,蓝的高洁和蓝的忧郁。
他再不曾踏足“苒心阁”,曾经让莲儿愤愤不已。无法掩饰我也会有失落,可是我却明白他是真正踏上了夺嫡的轨道,也知晓那是他对明慧的一个交代。那条路上,他不容闪失。痴缠于儿女情长的,又怎会是我心中的胤禩?他应该是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展胸罗,施抱负的;甚至是胤禟嘴里那个已经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胤禩。哪怕最终还是那个结局,我也希望他能够尽情地挥洒,铁笔史书下,悠悠众口中,始终是那个败亦英雄的奇男子。
浓情相对的他,我小心珍藏。每一次的相遇,在瞬间的眼神交接中,确定彼此安好。转过身,再期待下一次的相逢。
两年,康熙没有要我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到哪都会把我带在身边。有时也会问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我从不会刻意去抬高胤禩,反而每次都会去捧太子甚至四阿哥。为此,我没有少遭胤禟和十四的白眼。太子倒是由此对我态度大是改观。我尽我所能地平衡着康熙眼里的太子党和八爷党。党附是康熙最痛恨的事情,可也是每个皇朝都会存在的。
自四十二年时,索额图企图挑唆太子篡位被拘于宗人府后,康熙面上虽不说,私下里却不再那么信任这个他从小带大的儿子。这个时候有另一股势力的出现未尝不是好事。作为帝王,怎样让两股势力互相钳制,互相制约,是必习的权术。昨天是索额图和明珠,今天则是太子和胤禩。只是这一次,关系到了皇位。
康熙曾问我,什么样的帝王才是我这样的平民百姓乐于见到的?我想了半天,曾想过往胤禩身上去套,可最终还是否决了。至少现在在康熙看来,我左手的太子和右手的八阿哥是平衡的,甚至是偏向于太子的。而康熙自己也是偏于太子的,我不想和他背离,我还要他绝对的信任。只是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说了舜传位给大禹时的九个字: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
康熙赞赏地看我,旋即敲着我的脑袋:“作你这丫头的帝王还真是要求高啊。”
我半跪在康熙面前,替他捶着退:“您已经是了啊。您是欣然的君主,是欣然的亲人,是欣然的师长。您就是天下盛世,百姓乐见的帝王啊。”
康熙笑开了颜,又皱眉陷入沉思。手指咚咚敲打着扶手,忽快忽慢。
他是在想以后吧,这些儿子里究竟有谁能做到这九个字呢?
两年,凭着康熙的宠爱,我成了紫禁城中地位特殊的人,也是这里出入最自由的人。
我把康熙当年答应我的这个出入自由的权利用到淋漓尽致。弄到康熙也每每在宫里找不到我的人。
康熙说:“朕当年允了你三个条件,快三年了,也不见你提另外两个。你这丫头,到底在琢磨什么?再不提,朕可收回了。这回朕可得考虑清楚了,可不能随意准了你的要求。”
“君无戏言啊,怎么可以随便收回呢。”我不依地大叫。开玩笑,好不容易要来的条件,留着还有大用呢。
其实我也是近来才开始频繁外出的,因为,秦淮河畔的“临渊阁”终于开进了京城。
京城的“临渊阁”座落在朝阳门码头的繁华之地,紧靠运河。
一开张,“临渊阁”的声势便直逼京城名庄“天香楼”。据说这里的大厨有个规矩,每天只亲自掌勺烧一桌菜,需提前预约。其他的食客便只能品尝由大厨指点的小厨们的手艺。可是,这小厨们的手艺也是非同一般,每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一道盐水鸭更是镇店之宝,吃惯了北京烤鸭的食客们都争着来换口味。小厨都如此出色,大厨便愈发显得神秘。但凡尝过大厨手艺的,除了竖拇指外竟都想不出词究竟该如何形容。就这样,口口相传,“临渊阁”的声名如日中天。
我也是慕名而来,心里更想亲眼见证一下,此“阁”是否是彼“阁”?
“临渊阁”竟都是临水而居,京城这块地头应是价格不菲。乍见这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和飞檐翘起的亭阁,心中自然地泛起了亲切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烟雨凄迷的秦淮之夜。
踏进堂内,就有小二热情相迎。刚想说随便找个座就行,小二对着我看了两眼,突然就深深一拜道:“姑娘贵客,请稍候。”回身就叫来了掌柜的。
胖胖的掌柜象个球似的骨溜滚到我面前,就是一偮:“欣然姑娘,总算等到您了,楼上雅间请。”
我满脸的惊讶,竟然真的有我的雅间,他们竟然认得出我!
胖掌柜把我请进了一个雅致的单间,简单清爽。墙角的青瓷瓶里Сhā着新择的花儿,叫不出名,却是淡雅的蓝色。我凑近,缕缕清香入鼻。
“这只是些野花而已,随便采的。”掌柜解释道。
我虽不懂古董,可是在宫里混了这么久,多少也知道这个Сhā花的瓷瓶是有身价的名贵之物。拿这样的物品Сhā野花,就这般随意地放在角落。我暗自吐舌,这个老板还真是富得流油。
“你们怎么认得我?”我好奇地问。
“我们这里有您的画像。小店一开张,每个伙计都看过您的像,敝上吩咐过,这间雅间是专为您留的。”
“我的画像?”我大张着嘴巴。
掌柜手指一指,顺着看去,墙上果然挂着一副画。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指着面前的三只小碗狡黠地笑着。边上一个小男孩满面窘态。那个女孩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掌柜笑着说:“姑娘还能见到这画上的另一个人。”
我大喜:“明朗,他也来了?烦请掌柜的引我去见。”
“姑娘是贵宾,哪有要您移步的道理。明朗现在是这儿的大厨了,一会儿自会前来参见姑娘。”
“大厨,他就是那个要预约才下厨的大厨?”我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
从那天起,“临渊阁”成了我出宫后最常去的地方。在我自己的雅间里泡壶君山银针,坐在窗口,静静品茗,或是和明朗闲聊。
明朗确实学会了很多厨艺,可是还远远没到传统意义上大厨的地步。“临渊阁”厨技最好的反倒是那两个小厨,他们才是明朗的师傅。靠他们抓住了食客的胃,客似云来。而反正预约得起大厨下厨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官宦子弟,吃得只是一个排场,要得只是一个面子。明朗正好用他们来练兵,每天一桌,有的是时间来琢磨。怪不得尝过他手艺的,除了竖拇指,想不出任何词来形容,却又不能说不好,原来确实是没得形容啊。我俩相视哈哈大笑。笑这些被愚弄了的有钱人,也笑这天下被虚名所累的寥寥众生。
我心惊于这“临渊阁”的幕后老板,如何大胆地想得出这样的主意,这样轻易看透了世人?他真是那个挥扇浅笑的东方墨涵吗?留给我的雅间,又是何意呢?
窗外,是运河上往来的船只,码头上有工人在卸货,为生计而奔忙。
另一边的街道上,新开的铺店堂肆鳞次栉比,却是一派销金繁华之所。
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命与命,从来就是要抗争的。
凭窗而坐时,心里也曾有小小的渴盼。“临渊阁”已是声名远播,我的雅间是极好的位置,从这里,我见到过胤禟,见到过十四,还见到过大阿哥和三阿哥,甚至还见过胤禛和十三相对小酌。只是我从未等到过他。
明朗告诉我,刚开张时,他曾见过那个和我在金陵一起的哥哥在对街伫立,望着牌匾出神。等他想去招呼时,已是不见踪影。
于是,我下意识地相候。只想要一片身影,一个回眸。只是每一天都更深地品味了何谓: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君山银针的三起三沉,叶卷叶舒只有我一个人欣赏。既然选择了寂寞,便无权哀怜。
思念时,我会扎到明朗的厨房里,挖空心思想现代的菜肴搭配,让他给我做。
……
两年的时间弹指而过。
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开始了他的第六次南巡。
冰火重天
一直以为下江南是乾隆喜欢干的事,现在才知道根本就是遗传,还是很厉害的那种隔代遗传。
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幸免,其实暗地里是有些期盼的,毕竟江南是故乡,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可是,待看到那张随行人员的名单,我是彻底傻了。
太子留守京城,奉旨监国。重大奏报每日八百里加急传递。
德妃,良妃随侍江南。阿哥中因为有了这两位娘娘,所以四阿哥,十四阿哥,八阿哥悉数到齐,另加上了大阿哥和十三阿哥。这还不算,康熙居然说要增加女眷陪我,顺便也可以侍奉一下两位娘娘,恩准阿哥们带嫡福晋同行。于是十四福晋完颜思佳、十三福晋兆佳琳若、八福晋郭络罗明慧也都在列。四福晋和大福晋各自抱恙留家,康熙特准不随行。
我开始琢磨着怎么可以生病,或者可以装病。天知道,那样的阵仗我根本只想逃。
无奈,又是淋雨,又是晚上开窗吹风的,我居然都生不了病。我快疯了,平时挺弱的身子,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这么拖我后腿!最后,我认定一定是明朗这小子,变着法给我弄的什么药膳,越吃越上瘾,筋骨是越补越强健,连想生个病都这么难!
出发前两天,康熙招见。我偷偷带上了瓶逼明朗研制了大半年的芥末和酱汁调和的芥末汁,希望有机会制造个鼻涕眼泪全喷的场面,得以装病赖下不走。
御书房里,将要随驾出行的各个阿哥都在。众人讨论着出行的路线和沿途官府的照应准备。
皇上最爱做的自然是微服出访,和电视上的肥皂剧没什么两样。他们可不管那些官府和侍卫将被怎么折腾,总之,那个体察民情的大旗是举定了。由于此次人员众多,商量的结果是索性扮作卸甲归田的朝廷命官。老爷、夫人带着少爷、小姐一大家子。我自然成了最小的妹妹了,对着大哥、四哥、八哥、十三哥和十四哥。可是他们也不想想有哪个老爷可以好命地生十四个儿子这么多?
我缩在不招眼的角落里,倒了一大口的芥末汁进嘴里。事前我试过,比之现代的口味是差了很多,不知是因为芥子没能发透的原因还是配料上总是有丝欠缺,蘸作调味料还达不到火候,不过直接拿来喝应该是可以了。
一口不够,再来一口。感觉一股辛辣在喉口聚集,沿着中枢神经往脑门天灵盖上直冲,眼睛开始泛酸,鼻子开始抽筋……再接再励,仰头喝完……
“欣然”康熙一声叫唤。
一紧张,把手里的瓶子往袖里一塞,瓶塞却滴溜溜滚在了地上。那边,靛蓝色袍角微微一撩,整个把瓶塞罩住。来不及抬头看是谁,急急面向康熙,刚要开口,只觉鼻孔一痒,“阿嚏,阿嚏……”眼泪喷嚏控制不住地全喷了出来。
“怎么拉这是?”康熙唤道。
“回,回皇上,……”,‘阿嚏,阿嚏’我开始抹泪:“皇上,欣然染了风寒,头晕脑热的,这回怕是……怕是,不能出行了。”‘阿嚏,阿嚏。’该死的,我只觉得头顶如有万只虫蚁在爬,嗓子里辣得不行,张嘴猛咳。
众人瞪大眼睛看着我,实在不明白刚还好好的我,怎么突然之间就象病入膏肓似的。
李德全端了水给我,我抢过大口大口地往下咽,偏又被呛着了,弯下腰,五脏六肺都快被咳了出来。眼泪,不用说了,根本就象是喷泉,双眼象被烟熏过似的辣。一手捂着胸,一手拍着腿。天哪,这该杀的伪劣产品芥末汁,想弄死我啊!
“怎么这么严重?李德全,还不快去传太医!”康熙叫道。
李德全应声奔出。我想开口阻拦,却一时怎么也止不住咳嗽。太医,太医要是来了,不就全露陷了!
我急得手在空中乱抓。有人一把握住了它,将我一带,整个人便扑入了一张怀抱里。下一秒,已经有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脊,替我止咳。轻声哄着,“慢慢来,别急。喘口气,再喝口水润润好吗?”
我努力平息着气息,就着他的手,温热的水入喉,和辣味相融。偏转头,又咳了起来,把头抵在他的胸口,手搭在他的衣襟上,泪渗进他衣袍的锦缎面料,湿湿凉凉的。
“怎么样?舒服点了吗?说话啊。”焦急的声音声声相催。
“老四,你还是先送欣然回去,朕让太医直接往“苒心阁”。”康熙过来仔细审视着我。
“这样子,朕怎么放心把你留下?回去歇着,行程可以押后。”
我哀叹,连抬头都省了。整个花脸蹭在四阿哥的锦袍上,弄得一片狼藉。
“皇阿玛,不如我送欣然吧。正好还要去额娘那里,免得四哥绕路。”
我的心一阵狂跳,手下意识地攒紧,上好的面料被我团作一团。四阿哥不着痕迹地把我的手从他的衣襟上打落,回复了冰冷的声调:“那就交给八弟了。”
我就象一只旗杆,被他们瞬间完成了交接。
四阿哥的脸上重又罩上了层冰霜,仿佛从不曾温暖过,刚才焦急的声音也好像不是从他的喉间发出。
胤禩扶着我,出了御书房。
霜寒的眼眸里渐渐有了暖意。
我象是在冰火之间转圈。只知道那一场折腾,换来了此刻的独处,竟是两年来唯一的一次。
辛辣的感觉早在刚才他们两人寒芒对视的时候就被冻僵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继续装作娇弱呢还是该恢复正常?有一点紧张,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脚也有点发麻。
感觉他揽在腰间的手慢慢加大力量,阵阵热量透过手掌传递。沉默,象抖开的丝帛,悄无声息地滑展。
我垂着头,瞪着眼睛,看着黑色的鞋头在靛蓝的袍摆下若隐若现。两人的步子都迈得很小,心里的那条路,漫漫无尽头。
我想推开他,不想再靠着他。怕这种相近变成噬人的蛊毒,我承受不起。可是抬起的手又下不了狠心,心中方寸全乱,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
自己的挣扎,自己的情苦,无言有泪,争忍回顾,脉脉同谁语?
“你……真的不想去?” 他开口道。“苒心阁”外,两人立定,路已到头。
我抬头,咬着唇,真想咬他一口。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吗?去干嘛?去看他们夫妻恩爱吗?
他抬手启开我的嘴唇,食指抚过我的唇瓣……想也没想,我张口就咬了上去。感觉他的手指在嘴中颤抖,眼里是无奈夹杂着痛,怔怔地望着我。
我懊恼地松开口,泛起一丝苦笑。难得的相处,何苦折磨?
“不想去,也不要折腾自己。你究竟往嘴里灌了什么?”他摊开左手,瓶塞躺在那里。
我无言地接过。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去还是不去根本不可能随了我的愿。把瓶子往他鼻子下一晃,残留的芥末味让他猛地皱眉。
“欣然……”他叫。
我摇头:“我没事,替我把太医打发了吧。”
他点头,灼灼的目光盯着我,满眼的眷恋不舍。
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启口,寻常“你怎样,我很好”的开场白显得太过虚假。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彼此的关注,好与不好了然于胸。思念却是无言能表,唯有默然相视,无语凝噎。
……
两天后,人马如期启程。
不想窝在车辇狭小的空间里,所以这一次,尽量走的都是水路。
浩浩荡荡,似个船队,腔势能把人吓死。我横看竖看都不知道到底微服在哪里?
每家人一艘船。康熙偏偏把我和四阿哥留在了他的大船上。其余是德妃和十四阿哥和嫡福晋一艘船、良妃和八阿哥和嫡福晋一艘船、大阿哥则和十三阿哥和嫡福晋一艘船。随行的首辅马齐和大学士张廷玉则在另一艘船上。总共五艘大船,每一船上又都有丫鬟侍卫。可想而知船有多大,人有多多。
这样的分配方式,似乎是最好和最合理的,可是又总觉得不对,四阿哥似乎该和大阿哥换一下才更为妥当。康熙的葫芦,始终扑朔难懂。
一早,众人请完安后,十三和十四就分别带着他们的嫡福晋兆佳氏和完颜氏到了我的舱里。
“该是妹妹去看嫂嫂们的,哪有嫂嫂屈驾的道理。”我拉着两人坐下。
十三笑道:“算了吧,我们之间,不用讲这个礼数。你和琳若好好亲近亲近,她呀,就是太静了。”
兆佳琳若,尚书马尔汉之女。温婉沉静,由始至终都是浅浅地笑着,目光却始终罩在十三身上。她的刺绣可是一绝,宫里的那些千挑百选的绣娘压根没法和她比。沉的下心,才能做得好绣活,这份能耐,怕是我几世都修炼不得的。
“老十三,你是身在福中。我们思佳,就是太闹腾了,整个一孩子。”十四牵着他的福晋,揉着额道。
完颜思佳,侍郎罗察之女。年方十五,爱笑爱闹。我喜欢她这样的性格,在宫里,笑总比哭好,最好是能没心没肺的长笑不衰。
只是看到思佳,我总会想到慧兰。再去看十四,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牵着慧兰的手,站在我和十三面前。安静恬然,牵起的手,我曾认为可以是一生。可是时间,总会将一些东西磨淡,现在的十四心里还有多少慧兰的位置呢?
忍不住问出口:“十四,静和动,你到底会不会取舍?”
十四望向我,欲言又止。
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回转身,懒得理他。十三摇头苦笑,琳若坐在那里,明眸如水。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双眼,这对明眸……仿似是慧兰在说“欣然,你让我情何以堪。”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良妃、德妃、八阿哥、八福晋还有四阿哥鱼贯而入。
头一下子就暴疼。马上就要起锚了,怎么都不回自己船上呆着。全拥在这里,
这船不会沉了吧!
“皇阿玛和两位大人有事谈,只留了大哥伺候着。我们就都过来看看。”四阿哥道。
我皱眉,那也不用全赖上我这儿啊!脸上却只能开始堆笑,笑到僵硬,笑到抽筋。
明慧突然道:“不如我们打马吊吧。这样比较容易打发时间。”
马吊?我愕然,宫里也兴玩这个?我怎么从不知道。
良妃和德妃相视一笑:“好久没玩了,明慧,难道你还带着这个?”
“是啊,媳妇怕额娘闷,准备着呢!”
“可是还有谁会呢?总不能让这几个阿哥陪着吧?”德妃慢悠悠着道。
明慧朝我指了指:“欣然吧。她在民间呆了那么久,一准会玩。”
我呼出口气,总算明白了,她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明慧,你胡闹什么?打马吊,给皇阿玛知道了,成何体统?”胤禩斥道。
“我那是为了逗皇额娘开心,偶尔为之嘛!再说了,我们现在不是回乡的官员嘛,他们都兴这个。”
“偶尔一次吧,明慧也是好心。皇上怪罪了,我来求情。”德妃充作和事佬,摆着手道。
良妃走过来,拉起我,柔声问:“欣然,你行吗?”
我抬眼,对上她眼里的关切,心里一软。马吊,不就是麻将的前身吗?虽然没玩过,但是麻将我可是老手,以前和小姐妹们经常大战通宵的。对马吊,应该不难应付吧!
我点点头:“娘娘,只要你们开心,欣然乐意奉陪。”
于是,四人落座。我和明慧坐对门,上家是德妃,下家是良妃。
胤禩站在明慧背后,焦虑地看着我,似是在怨我为何接招。我撇了撇唇角,是你老婆找上我的,不关我事。
十四和思佳坐在德妃背后。十三和琳若则跑去了良妃那里。
胤禛端着杯茶,慢悠悠地踱到了我背后,拖了把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道:“别慌,我帮你。输了,算我的。”
我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所有的眼神都一下子汇到了我身上。有暧昧,有不解,有怀疑,有幸灾乐祸……还有对面的那两道寒芒和背后的两抹灼热。
这初春的日子,我再次跌入冰火的炼狱。
心有千结
开始还是谨慎的,这古时的规矩毕竟和现代不同,牌比现在的少,花色也不尽相同,还有那什么一番两番的算法,德妃念叨起来一串串的,象是在念诗,我被搞得糊里糊涂。
可是万变不离其宗,大的宗旨还是一样的。渐渐地,我开始搞明白规矩,开始知道什么样的牌在这里是最大的。至于那些番数怎么算,我根本不去理会。因为背后有胤禛这个铁算盘,从来不知道他算数字可以这样快,从他搞清了那一大堆番数问题后,赢筹子输筹子就都成了他的事,连先前被明慧多算的筹子他都替我要了回来。
明慧讪讪道:“四哥,您也太会算了吧。欣然都不急,你急什么丫?”
“她当然不急,输了可是全算我的。”胤禛一本正经道。
这一说,众人全都开始偷笑。
德妃笑道:“十四啊,你也给额娘把把关。别到时老四为了欣然,把咱们的给多算了。”
十四冷冷地晃了我们一眼:“我哪算得过四哥啊!他可是出了名的精细。”
我偷偷瞟向胤禩,只见他侧首仔细看着明慧的牌,连眼皮子也没抬,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右手却始终紧捏着垂在腰间的玉佩,紧得让我觉得他要是会一阳指什么的武功,那玉佩一定早已化作粉末,粉身碎骨了。
“想什么呢,还不快摸牌。紧着我的银子。”胤禛在背后推我。
我一惊收回视线,垂下头,逼自己全副心神琢磨这些牌。什么时候我成了帮他打工的了,简直莫名其妙。
我只捡那种最大的牌做,骨子里的赌性开始慢慢渗出来,赢就要赢大钱。我还真的是敢下手,手风也越来越顺,一把一把,开始扭亏为赢。然后,逐渐成为最大的赢家。
德妃和良妃都直呼怎么就这样上了贼船,再下去,得去找皇上要体己银子了。
明慧却娇笑道:“四哥,这输了是算你的,赢了是算谁的啊?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分的啊?”
胤禛掂了掂手中权充筹子的围棋子并不答理。琳若和思佳已经捂着手帕在那里掩口而笑。十四冷眼旁观不发一语。十三在我和胤禛间眼波移动。而我只有一个冲动,就是抄起所有的棋子向对面撒去。
只是,那只能是想想而已,风度我还是要的。输吧,我在心里诅咒,输死你。
我去摸牌,是张条子,手一摊,糊了。最大的,清一色。
三人懊丧的推牌,胤禛在算番数。
“错了吧,那阵牌是一二二,不是一二三。欣然,你看错牌了吧。”胤禩突然开口道。
“呀!真是。欣然,你替四哥赢钱赢糊涂了吧。得受罚啊。”明慧叫道。
我不可置信,这算什么?妇唱夫随,明慧的嘴已经够烦了,他帮她,他竟然帮她对我……
我去看胤禩,黑瞳里交织着复杂难懂的情绪,似一张网布满暗结。视线一触他便滑开,起身去端茶盏。
我盯着他的背影,银牙暗咬:“是欣然看错了。还是八嫂好,有八哥替您看着牌。哪象四哥,只是惦记着我别输了他的银子。”
“咳咳。”胤禛在边上装模作样地咳嗽。周围一片暧昧的笑声。
胤禩手中的茶盏一抖,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溅出,泼在他的手上。我看着,心也跟着一抖。他回过身,视线缓缓掠过我,罩在了胤禛身上。
“四哥,罚钱啊。”
众人一愣,连明慧都狐疑地去看胤禩,他还真认了真了。
我探手就到胤禛手里去抓筹子,指甲几乎抠破胤禛的掌心。他摁住我的手:“我来,我来。是该罚,还是八弟眼尖。欣然,你可认真点,别坏了我名声。”胤禛站起来,把该罚的筹子送到她们面前。
“四哥,这罚可是要双倍的。”胤禩紧盯着胤禛,笑眯眯地道。
“呵呵,没事。只要欣然敢赔,我就敢罚。”胤禛回看着胤禩。
一船舱的人都坐着,只有这两人,一个端着茶盏,一个捧着筹码,隔桌而立。满面含笑,冷眼相望。
明明自己在他们的视线辐射之外,可是偏偏感觉自己就象胤禛拿在手里的针线,一针针地穿透着胤禩眼里的网,打下一个个的纠结。
今天的胤禛透着邪门,简直就是心甘情愿地往别人的套子里钻,搭好戏台子请人看。这和平时的他根本就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两年来,他并没有特别对我假以辞色,就算我在康熙面前夸他,他也没有特别对我示过好。我满意于这样的距离,让我舒服,也不觉得愧疚,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心想捧他。可是,这一次的南巡,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他会在康熙面前拥我入怀,现在又在自己额娘面前公然偏在我这边,在众人面前上演这场乱码戏。他想干嘛?
我探究地看着他,却正撞上他从胤禩那里收回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温度,无波无痕。
“还不快看牌,我可是银两有限。”胤禛叫道。
我朝天翻白眼。
“福晋,你也仔细着点,等着收银子吧。”胤禩接道。
猛然转头,只觉得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福晋,哈,福晋……
我狠命开始洗牌,玉镯撞在桌上叮叮当当,索性撸下塞在胤禛手里:“诺,万一输完了,就把它抵给八哥吧。”
不去看胤禩的表情,我已经感到了兜头罩下的冰寒,心里隐隐作痛,同时却又夹杂着报复的快感。
充分调动起当年大杀四方的牌技,矛头直指天门。不吃德妃的牌,尽力给良妃喂牌,看看牌小差不多了,我就放充。哄得两个娘娘乐呵呵地。自己还是一味地做大牌,能收明慧的钱一把都不会放过。
几圈下来,明慧成了最大的输家。良妃道乏了,把她赢的筹子都推给了明慧。这样一来,德妃也不好意思再算。于是,众人把筹子一扔,围坐一边开始品茗闲聊。
我拿着胤禛递还我给的玉镯,一个人出了船舱,跑到船头吹风。
甲板上,胤禩跟了出来。
他直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拉起我的手,拿过玉镯,就要往我手腕上套。我本能地缩着手,他就紧捏着不放,脸色铁青。
“痛……”我低呼。
他狠狠地看着我:“你拿下来的时候,知道我的痛吗?”
那眼神,就象一头受伤的狮子,挣扎压抑着,无处怒吼。
我们两个人,就好象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无法躲藏,无处转身。
第一晚,我也曾站在这里,遥遥看着他的船灯光暗灭。那一刻,心骤然降到谷底,才明白自己是那么在乎。以前可以不去看不去想,现在却无法不去面对。才深切明白了慧兰的那句“情何以堪”。
而今天,胤禛同样给了他莫大的刺激,于是,我们只能互相伤害。好像只有痛了,才能证明彼此在对方心里的位置。
是夜,船泊在了天津卫码头。
一行人弃船登岸,码头上仍有工人在搬卸着货物,“吭呦,吭呦”的吆喝声不断。
天津素有九河下梢之称,海河、南运河、北运河等众多河流均在天津交汇。早在公元三世纪以前,海河作为天然河流,就成为中国北方人民的水运通道。隋炀帝下令开凿了全长1400多公里的大运河,沟通了海河与黄河、淮河、长江等水系的联系,奠定了天津四通八达、航运枢纽的地位,为天津的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永乐年间,天津建卫筑城,各方面都有了较快的发展,特别是粮、盐两个经济支柱更为显著。南方的物资都需经天津转运,漕粮的转输更带动了天津的运输业和商业的发展,在海河、南运河、北运河三河交汇的三岔河口逐渐形成了许多商业区,货栈、钱庄、会馆等行业应运而生,集市贸易也随即兴旺。
康熙使了个眼色,张廷玉便走向了码头搬货的工人,开始随意打听起货物,工钱等等行情。
我们则继续向前行。
码头多是龙蛇混杂之地,却也是消息的集中场所。想要打听个子丑寅卯,来这里准没错。
靠近码头的津门街上,红灯笼高挂,人声鼎沸。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时,夜好像永远比白天来得迷人,来得慵懒。
小酒馆里是品酒小酌的市井小民,或是吆三喝四的码头苦力,还有那些走单帮挑货的小商小贩。
远远传来的是赌坊里买定离手的喝声。刚赚了些小钱的苦力或是远来的客商们掂掂自己的银子,手痒的撩开帘布就钻了进去。皮痒的,嘿嘿,直接转投隔壁,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们正甩着帕子招呼着,粉拳呼呼地打在身上,酥在骨子里。
康熙悠闲地晃着,各个小摊前都会站上一会儿。拿起个鼻烟壶,举起个扇子,随便问着价,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手缔造的盛世康泰。
他在这儿享受着他的骄傲,可苦了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一步不敢远离。胤禛和大阿哥也是一左一右,恭恭敬敬地陪着。可叹那两个娘娘,特别是德妃,何曾走过这样的夜路,挤过这种闹市,却又不敢喊累。
我拉在最后,慢慢地磨蹭着。看着前面的思佳象只小蝴蝶一样,充满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左转转右转转。十四只能任由她拉着,一脸的无奈又似带着纵容。琳若乖巧地走在十三身边,十三偶尔会抬手指着什么给她看,她会额首相附,眼里闪着崇拜的光彩。在我瞥见这种光彩的刹那,我否定了曾把她和慧兰重叠的想法。慧兰的眼里不会有崇拜,慧兰的身上透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冰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坚持。我只能说她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她的光华不知十四到底发掘了多少?
一路低着头闷想,也不看路。直到后面有人一左一右拖住我,才发现再不停步,整个都要撞康熙身上去了。
“这丫头,想什么呢?尽走神。”康熙斥到。
“我……我想吃的呢。”我干笑两声,随口答道,“饿了。”
回头看拉住我的人,左边的是莽古泰,右边的是……胤禩。
“那就这间吧,阿玛。好像京城也有一间分号,儿子尝过,还不错的。”大阿哥在一边说道:“她们也都走不动了。”
“恩,那就这里吧。” 康熙指着招牌道,“‘临渊阁’,好名字。”
我一惊退步,整个脚踏在了莽古泰的脚面上,莲儿脱口呼出:“疼不疼啊?”
我没功夫去看莲儿晒白的脸,匆匆扭头去找胤禩,天哪,“临渊阁”,我连抬脚的力气都没了。
胤禩冲我微微摇头,手悄悄握上我的,紧了紧,从我身边走过。
众人都已进入店里,我硬着头皮最后一个踏入。想不通怎么一眨眼间这“临渊阁”就遍地开花了,在心里祈祷千万只是重名的就好。
店堂里,掌柜的正说人太多,实在找不到容得下两张大桌子的雅间了。大阿哥正叉腰,准备摆出他的皇子威仪赶人。掌柜的一瞥看见了我,稍一作愣,立马舌灿莲花,脑袋一拍:“小的该死,这脑袋不长记性。几位大爷,小店还有两间可以打通的雅间,正好能放上两桌。”
大阿哥抬手挥道:“刚才怎的不说?”
掌柜一边引着大家上楼,一边陪笑道:“大爷不知,边上那间雅间是给一贵人长期留着的。今儿天晚了,也不会来了吧。”掌柜边说边瞄了我一眼。
差点一脚踩空楼梯,后面的胤禩稳稳扶住了我:“别自己先乱了,看着点。”他在我耳边轻说。
做了个深呼吸,不就是一间屋嘛,有什么了不起?我到底心虚个什么?说到死就是怕扯出私下江南那一段,可是做也做了,我并没有后悔丫,大不了抗出老和尚,康熙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吧!镇定了下自己,举步跨入。
原本两间屋中间的折门被收了起来,两间雅室有着不同的风味。里面一间更精致一点,布置和京城那间如出一辙。精致的瓷瓶里Сhā着蓝色的小花,淡雅怡人。墙上不出意外的挂着副画,只是画的内容却和京城那副不同。
画里的女孩独自坐在小亭中,抬手抚琴,顾盼生辉,巧笑嫣然,仿佛整个世界都醉在她眼里。边上一行蝇头小楷:“忆笑颜,明月犹在,彩云当归。”
“这画里的女子象一个人。”思佳突然开口,歪着脖子冥想。
“是有点面熟啊!”众人纷纷猜测。
“欣然,朕看着象你。”康熙笑着说。
我木然看着画幅,象我,我知道。只是我什么时候这样笑过了?
我冲着康熙扮鬼脸:“皇上,我有这么美吗?”
康熙拉过我,顾意上下左右打量着,最后摇了摇头:“瞧仔细了,是不怎么象。”
我扁着嘴,大叹口气。
“依朕看,你比那画中人强多了!”
我干咳了两声,一副受宠若惊之状,羞羞怯怯地做了个万福。
胤禛的眼光在我脸上打转,我泰然回视,莞尔一笑。
掌柜的请众人落座,小二斟上茶水。
十三向掌柜的打听京城的“临渊阁”是否是这里的分号?掌柜的说“临渊阁”目前共有三家,天津这家是总号,两家分号分别在金陵和京城。
“这么说,我们去金陵还能再光顾一次贵号。”
“就是,那今天可要做些拿手的出来,才能引我们再次光顾啊!”
……
人声中,我捧着茶盏,遥遥望向胤禩。他也正向我望来,视线相触,甘苦自知。
再次坐在“临渊阁”,竟是隔着这么一大群人。触景生情,终于想起自己也曾那样笑过,那是将自己交付于他的那晚,因为那样的绽放,只曾为他。
小二陆陆续续将小菜奉上,张廷玉也已回到席间。
温热的茶水缓缓润过心田。不再看他,慢慢将心思沉淀。再多的伤害,也无法把感情消弭,纠结的情缘注定纠缠一世。是谁说过: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无暇他顾,打起精神开始听张廷玉细说他打听来的天津卫。
陌陌离殇
张廷玉,三十来岁,精瘦的身材。暗黄|色长衫外罩青色短褂,毫不起眼的装扮,在人群里,你不会认为他有多出挑,可是他却是终清一代,唯一一个配享太庙的汉大臣。康熙提拔了张廷玉,现在的他是翰林院大学士,常在康熙身边行走,颇为风光。可是事实上,张廷玉真正发迹却是在雍正朝。所以,他在我眼里应该算是胤禛一边的人吧。
“码头上正在装卸的全是朝廷发往各地的盐、粮。因为这里是各地往来的中枢纽站,所以船期不断,工人分班轮倒,银两安稳落袋,生活上倒是没有任何问题。”张廷玉向着康熙道。
大阿哥接口:“这正说明咱大清朝国运昌盛。”
康熙瞟了他一眼,并不接话。
张廷玉轻咳了一声,接着道:“只是这看似分工有序,有条不紊的工作里却存有弊端。皇……”
康熙抬手阻止,“外头还是叫老爷吧。衡臣,你倒说说看,什么弊端呢?”
“其实小人对此早有关注,刚又实地查证了一下,从百姓口里也了解了些情况。现行码头上往来的船只有大半是属于一个江湖帮会,名为天津船帮也就是漕帮,天津即是他们的总舵所在地。朝廷用来押运盐粮,包括运往北方的军粮,还有从江南织造司运来的丝绸锻匹等等,只要是在这运河上行走,甚至于只要和这水沾上边,多数的船只都是问天津船帮租借,装卸的工人也有大半是船帮的帮众。”
“朝廷向帮会租船?哪有这样的道理?”十四诧异道。
胤禩斜了他一眼,道:“官家也有官家的难处。一是官船有限,二是人员不足。漕运总督管辖的是水师,总不见得事事都出动水师船队,和以打仗为己任的水师兄弟。再说这装船不是把货抗上去就算了,什么样的船,一船装多少,装的快慢,都是学问。”
康熙看了眼胤禩,目含赞许。
“八爷说得在理。朝廷不可能拨大把的银子养大批的船只,所以船帮的存在原也说得上是为朝廷办事,更替朝廷解决了百姓的生计问题。只是万一哪天天津船帮突然不再租借了呢?朝廷一时向哪里调用船只?当然是可以一纸朝令,征民船、民夫,只是这样一来朝廷难免陷于被动的局势。因而,此为弊端之一。”
胤禩目注张廷玉:“大人看的远,请教何为弊端之二?”
张廷玉微微欠身道:“不敢当八爷赞。小人认为朝廷万不可让这些江湖帮派坐地起大,终成尾大不掉之势。目前,江湖中两大帮派。一为江南一带的盐帮,以陆路为主。暗里炒盐,煎盐,囤积私盐,垄断了盐的运输和倾销。二就是这天津船帮,据小人所知,它不仅辖断了水路,现正开始向陆路发展。两派互相争夺地盘,已经闹出了些事端,这不失为朝廷对他们采取措施的一个时机。”
“那依你所见,该用怎样的手段呢?”一直不发声的胤禛突然Сhā口道,神色冷峻。
“四爷,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听闻天津船帮的帮主年纪甚轻,却眼光独具。”他突然压低声音道:“据说这家‘临渊阁’酒楼的老板一直在幕后讳莫如深,坊间有传闻这里也是船帮的产业呢。”
心内一动,迅速瞟了眼胤禩。他也正有意无意间看来,视线一错,各自滑开,心里却都有了计较。莫非……?
康熙蓦然咳嗽了声道:“衡臣,怎么也成嚼舌根的了?”
张廷玉迅即垂下头,作肃穆之状。此时的他还不算平步青云,以他如今的官衔,只算在官场上崭露的小荷尖角,说话的分寸拿捏上还欠火候。只是这是个一点通透的人,加以时日,当废太子风波点燃之时,小荷恐怕就会莲蓬结子,让人小视不得了。
“阿玛,对盐帮确实该下手了,他们越做越大,朝廷的税银就收不上来,光户部这一项就损失巨大。”
康熙摆手制止了胤禛:“老八从江南回来时已经提过这档子事,曹寅现在督管着两淮的盐务,还是等到了他那儿听他详说一下再作计较。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该以安抚为主,朝廷容忍他们也忍了这么些年了,一直算是相安无事,各取所需。大清入关才几十年,根基不稳。国泰民安,百姓安稳度日是最至关要紧的。民间多的是有不臣之心者,强硬手段,除了官逼民反,还能有什么结果?”
“难道就这样投鼠忌器,兵部那里……”
“十三弟”胤禛喝了声。
十三闷闷地住口。十四接道:“阿玛训的是。这江湖上的帮派存在已久,也算是讨口饭吃。存在就总有它的合理性。”
“噗”我刚送进嘴里的菜一口喷了出来,莲儿赶紧上前给我拍着背。
“怎么了又?”康熙好笑地瞅着我,“这丫头,规矩到你这儿就全没了。”
我指着十四,结结巴巴地道:“怨他,全怨他。存在……合理性……笑死我,你哪学来的啊?”
“这种怪词汇除了从你这里,还能从哪啊?”十四叫道:“我还纳闷这民间怎么都这么有学问,你还别说,阿玛,这话真的很有道理。”
康熙额首:“这丫头,怪话多着呢!”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相信这话除了我这三百年后的魂魄外,别人还真不能说出。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
“你评价八哥大婚的时候说的,自己倒是忘了。”
我呆愣,我说过什么?只怕不会是好的,正想着该怎么扯过这一茬?边上那桌,明慧已经嚷了起来:“这倒新鲜,十四弟,欣然都说什么了?”
我冲着十四猛打眼色。胤禩扫了我一眼,淡淡地接口:“我也想听听,怎么说的啊?”
十四一下倒成了骑虎难下之势,耸了下肩,支支吾吾地道:“我也记不清了,意思就是八哥和八嫂,是,结合有它的合理性。我就大概记住了,改了个词,这就用上了。”
我闭了下眼睛,痛楚慢慢渗出。合理性,我是疯了会用这个词。
“合理性,合理……欣然,你真是会用词啊……”胤禩慢慢念叨着,目光却象刀一样地割向我。
我龇牙咧嘴地怒看十四,他倒好,头一缩,举筷去挟面前的京糕拌梨丝。我不敢看胤禩,也不知道看了会怎么样,只感觉明慧的目光也射过来,胤禛的也投过来,好像连康熙的也掺和在里面。怎么顷刻间自己又成了焦点了呢?都是这个死十四,举起筷子就去和他抢梨丝。两个人在盘子里一个挟一个抢,一盘梨丝被捣鼓了个稀巴烂,谁都没抢到好。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康熙忍不住道:“欣然,把你面前的菜每样给老爷挟一块过来。别到时全让你给弄烂了。再用什么合理性来搪塞。”
“啊?奥。”我尴尬地应着,一时间面红耳赤。
一顿饭用了近2个时辰,离开时,掌柜的偷空塞了张纸条给我。
“敝上得知小姐到津,今夜二更,将飞鸽相传见面之地。”
将纸条团团捏在掌心,有点兴奋,终于要露面了,这个神秘人。
船泊在码头,娘娘们已经安置了。马齐陪着康熙在舱内看今天送到的奏折。我一个人溜到岸边的一片小林子里,不知道这个鸽子要怎么认识我,怎么飞到我这里,难道鸽子也会看画像来认人?左看右看,好像就这片林子比较适合会面了,现在才一更,距离二更还有很长时间。
飞鸽传书,感觉像武打书里的情节一样。身上所有好奇和兴奋的细胞全体跃跃欲试。
找了个低矮的树墩坐下,面前的小片水域并无船只停泊。船都靠在另一边,从这里望去,星星点点的光亮,若明若暗,扑闪扑闪的。象人内心的一个个小小希望,无法扼杀它的升起,也左右不了它的熄灭。只是都曾经努力地闪亮过,哪怕闪亮的代价是永远的暗灭。
突然很想让康熙一起坐在这里,从这个低微的角度去看他的江山,去看他一生呼啸戎马踏过的土地。康熙是真的懂了吧:江水山脉永远都在那里,它们才不会管是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要的只是简单的安宁。百姓亦同,只要每天的炉灶照样升起炊烟,就是要留起长长的辫子又有何妨?没有愿意造反的傻瓜,只有官逼民反的无奈。
捡了块石子开始打水漂。默念着当初胤禛说过的诀窍,力度,角度,然后掷出。老样子,扑腾了两下,就沉了下去。暗骂自己笨,跑到岸边继续找石子投掷,成绩却总是在原地踏步。
投得越烂,心就越沉不住气,越沉不住气,就越是投不好。狠狠跺脚,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搞什么,抬头望天,鸽子啊鸽子,你究竟在哪里?
有石子落入水中,连跳四级。我一惊,黑暗的林中却看不见人。
开始觉得有点害怕了,怨自己不该把莽古泰支开的。
右方又有颗石子落水,这次居然跳了五级。
我惊叹一声,试探地问道:“四哥,是你吗?别吓我。”
等了半响,却没有回音。想想还是有些害怕,刚想离开,树后转出了两个人。
我立马呆在原地,那一刻,恨不得让黑暗吞噬,在暗夜中消失。
我忘了,胤禛说过,能和他打水漂技术相比的还有一个人。只是我以为,他该在那个已经灯火熄灭的船舱里。
胤禩和十四一前一后的从树后转出,胤禩的手里捏着几粒石子,沉默地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的眼里盛着什么,只知道是一团漆黑,象黑色的漩涡,翻滚汹涌。
“什么时候,你和四哥这么亲近了?”十四口带嘲讽地问我。
我张口哑声,任自己沉陷在胤禩的黑瞳中,感觉自己就象是一只小舟,在他翻滚的黑浪中起伏,承受着潮起潮落。我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我真的是在说,眼内传递的尽是无言的解释。可是所有的解释统统在浪涛中湮没,遍寻无迹……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石子,从我边上走过,面向水域,突然开口:“四哥有没有说过,打水漂的关键是什么?”
我微微皱眉,默然无语。
“除了所用的力度和掷出时的角度以外,怎么选石子更重要。其实和看人差不多,而我一直自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他沉声说着,把手中的石子掷出,却是一下就沉到了水里。
“走吧,十四弟。”
听着他行去的脚步声,声声如踏在心上,重得自己不堪重负。
“你看见什么了?说清楚再走。”我勃然转身,再也不想玩这种伤害的游戏,有多少感情可以被这样凌迟,只怕刀刀下去后,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面目。
他停下,却不愿转身。十四站在我俩之间,看看他,看看我,摇头低叹。
“我只是睡不着在这里闲逛,我怎么知道林子里会是谁,我怎么会想到是你?你的船舱根本早就熄了灯火,我以为那里面是母慈子孝,是妻贤夫爱,是……是……”天,我到底在说什么?
“是你所有假设的合理性?”他慢慢转身,冷冷接口。
在他森冷愤怒的眼光里,我开始口不择言:“假设?你不是福晋福晋的叫得欢吗?装什么?”
“欣然”十四叫。
我一震,可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心里懊丧得半死,究竟在搞什么,怎么越说越错?
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我,面如死灰。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是说……”我想解释,却一时找不到词句。伸手想去拉他,被他一把抓住我的臂膀,暗哑道:“这么些年,连十四都当阿玛了,我却一直无所出,你真不懂是为什么?”
我惊呆,忘了臂上的疼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眼里是不可置信,酸楚毫无防备地席卷而来。
“我只是才知道,真是傻,竟然不值,竟然不值……”他甩开我,再无停留地离开,回身的瞬间,眼里是漫天盖下的决然。
十四看了我一眼,拔脚追去。
无边的黑幕中,我真的迷失了方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两年来,明明是彼此的寄托,明明是彼此的希冀,明明是在源源不断地付出,为何,短短几句话就抹杀了一切?
终于知道什么叫言语能够杀人!!可惜太晚,待到知晓时,两人已是遍体鳞伤。
我茫然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连呼唤都不知道怎么出口。三百年根本就是白活,谁说有多出三百年的知识就可以穿越横行?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流浪儿,在春来秋去之间飘荡,却将整个寒冬,塞进了心里面。
莽古泰出来寻我,把我带回船上。
一整晚,别说是鸽子,我连根毛都没看见。
耳边,却是缕缕飘摇的箫声,丝丝扣扣,彻夜无眠。
再入金陵
一会儿行船,一会儿上岸的折腾,加上情绪低落,我整个人都是恹恹的。晕船,晕车,我居然连马车都会晕,我也是服了我自己了。
一路颠簸,从天津到济南,最后至金陵。其实后面有很长一段路,我和胤禩都走过。有些记忆是怎么都擦不掉的,尤其是幸福的记忆。
虽然是晕得昏天黑地,可是在船至金陵秦淮时,我还是随着康熙一起站到了船头。从头至尾,看遍了这整条十里秦淮。
其实大家都站了出来,都慨叹于秦淮的烟波缈缈,纸醉金迷。可是这样的美景在每个人的眼里却必定是不同的。于我,是飘飞的纱幔中重重掀开的回忆,覆在伤口上,甜在心头间。不知觉中漾出的浅笑让胤禛迷惑:“想起什么开心的事吗,?久没见你笑了。”
河面上渐渐笼起一层薄雾,晚霞的色泽在雾气中晕开彩色的光环。
“梦里不知身是客,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应道。
五艘船,几乎是齐头并进地一溜靠岸。
左首船上,刚要上岸的十三听见我的话,转头来问:“欣然,这两句好象不是连在一起的吧?”
“梦里是昨夕,只缘在今朝。有何不妥呢?”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好心情在瞬间回归。秦淮河,它有魔力吗?
右首船尾,胤禩面江而立。朦胧中,只能看见他刚毅的侧面。众人都在登岸,他却依然立在那里,任雾气湿了自己一身。直到明慧上前去唤他,他才如梦方醒般缓缓转身,赶上前去搀扶良妃。
莲儿请我上马车,转身的刹那,他和明慧扶着良妃从身旁擦身而过。车帘放下前,只来得及看见他翻身上马的背影,眼前一片潮湿。想起一句话:你永远看不到我的正面,不是因为我不让你看,而是因为,你不看我的时候,我却一直在看着你。
曹寅府里,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康熙南巡,有多次是住在曹寅府上的,可见对其信任之深。
不知道曹寅是不是还认得出我,只是躲铁定是躲不过的,只有装娄。
果然,曹寅看见我时有片刻的呆愣,眉峰微皱。
幸好康熙接道:“曹寅,这就是朕提过的从五台带回的格格。”
我大大方方地见礼:“欣然见过曹大人。”
曹寅何许人也,当即躬身施礼:“格格折煞老奴了。”进退之间压根连眼角都没瞄过胤禩。
一住数日,康熙每日都忙着接见从各地赶来的官员,或是和曹寅、胤禛、胤禩还有大阿哥在书房密谈。
十三和十四则陪着各自的福晋几乎逛遍了金陵城。我借口人还没完全复员,只是陪着两个娘娘和曹寅家的女眷一起闲话,或是索性躲在房里懒得出来。
这日,阳光明媚。花园里,十四居然和思佳一起在教曹寅家的两个小姐打我当初发明的板球。十三和琳若都在,陪着德妃、良妃还有明慧在一边看着。
见我行来,十三叫道:“开山鼻祖来啦,十四,你就让位吧。”
我摆手,“别,我是来晒太阳的。十四,你怎么把这个也弄来了?”
“现做的”十四道:“怎么样,打一回,我的身手今非昔比啊。”
“欣然,这小子和思佳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可不是他对手拉。”十三摇头道。
寻了个最佳的晒太阳位置坐下,我笑道:“双打无非就是心有灵犀,互相补合嘛。十三,你和琳若一起上啊。”
“琳若她今天身子不利落,我和八嫂一起打的。欣然,要不我们俩上?”
十四跳起来,“不行,这不是欺负思佳吗,她才刚学。”
“可是我和欣然没配合过啊,你和思佳已经打了两局了。”十三辩解道。
“欣然的身手又不是没见识过,要不我和欣然单打。如果双打,她得找个从没打过的新手。”十四辩道,突然手一指,“正好,皇阿玛他们散了。四哥、八哥都来了,欣然,这两个人你随便选一个吧。”
“那倒是也可以。”十三负着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怒视着这两人。
“选什么啊?”康熙领着一众在书房里呆了半天的阿哥臣子走了过来。
众人起身请安。明慧刻意瞟了我一眼,眼神里分明满含警告。
“皇阿玛,儿臣要和欣然比赛这板球双打。我和思佳一组,欣然是这板球的开山鼻祖,技术了得,所以要她选个新手,就在四哥和八哥里选一个吧!”十四象念顺口溜似的一口气说完。
“哦,新鲜玩意儿。朕没见过。”
“皇上,欣然很厉害的啊。那回在臣妾那里,把十三和十四都打输了,逼得他们带她逛京城。”德妃乐呵呵地说道。
“就是,皇阿玛,你知道她都要去哪?有回还被八哥抓了个现形!”十四嚷嚷道。
我在边上猛咳嗽,十三掩嘴偷笑。
康熙玩味地看着我,“丫头……”
我求饶地走到十三边上推他:“帮帮忙,要不你和四阿哥配吧,他看过我们打,你们俩的默契度肯定没问题,我怕了十四那张嘴了。”
思佳在边上叫道:“那怎么行,不是欺负我力气小嘛,他们可是俩男的。”
十四接道:“就是就是,怎么能欺负我福晋?”
“欣然,他们说得朕都好奇了。你就露一手吧。”
康熙发了声音,我还能怎么办?瞪着十四,真想撕了他这张嘴,要不是去第一楼,他能见着慧兰?
十四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好像都在等着我的选择。
十四,你可是真会出题,这叫选择吗?怎么选?
“皇上”我叫道。
“别打朕的主意”康熙摆手,“不知道怎么选还是怕选错了?要不让李德全拿块帕子蒙了你眼睛,你随便抓一个。”
不会吧,这也行?
瞥向胤禛。他正靠在边上,淡淡向我瞟来,一贯严肃的面上带了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而胤禩,他一来就站在了良妃边上,此时更是目注地上阳光投下的阴影,根本就不曾瞟向场内。
真的可以象捉迷藏那样随便糊弄过去吗?为什么心里会那样七上八下?不是怕选错,只怕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是对的吗?可是如若不选,我却更怕从此失去。十四,他其实是给了我一个机会吧。
一步步地向胤禩走去,心里竟像揣着个小鹿般慌张。那是我唯一的选择,不去考虑明慧、不去看胤禛、不去看十三……我定定的立在他垂眸的那片影子里,把阳光挡在身后。
“可以吗?”我开口。
他慢慢抬头,迎向我的视线。
短短片刻,我却像等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害怕再看到他决然的眼神,却更怕他的眼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固执地看着他,直直地探寻进眼底。不求是可以沉溺的清水深潭,哪怕是怒是怨,我心甘承受。只希冀他的眼里可以有一丝火苗,能将我心内的寒冬驱逐。
他只是看着我,没有回答。一簇隐秘的小火在深处跳跃。
氤氲的湿气徒然在眼前升腾,我认认真真地福下身子,借着低头的机会逼回泪意:“请八阿哥助欣然过关。”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行礼。半蹲着,他却仍是没有回音。
“欣然,打板球你是他师傅,哪用对他行礼啊。”良妃起身不着痕迹地拉起我:“怎么说都算做过师徒,这份默契该有。禩儿,额娘赌你们赢。”
“那祯儿,额娘就赌你们啦。”德妃兴致颇高地加入。
明慧冷冷看着我,突然叫道:“四哥,这回你赌谁啊,不会还是欣然吧?”
“没什么不可以的?如果你的注不下在八弟身上,我倒是愿意加在欣然这里。”胤禛看向场内扬声道,“不过,我更信得过夫妻间的默契。老十四,我还是赌你吧。”
“欣然,我信你。”一直不曾出声的琳若突然轻启朱唇。十三站在一边附和着:“福晋开了口,我自然相随。欣然,我银子可没四哥多,经不起你输,给我紧着点。”
康熙哈哈大笑:“欣然,还不下场。朕来做这个评判。”
我皱眉,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赌局了?居然连康熙都掺和了进来。
转眼去看胤禩,他正拿着拍子问:“怎么玩?”
我上前,把要领略作解释后道:“我在前,你在后。掠过我头顶的球都是你的。”
“这么看来四哥是赢定了。”他摆摆拍子,“默契,我们还有吗?”
话语虽轻,还是钻进了我耳里。停住身子,我忍不住转头道:“它一直都在,从来没有变过。如果怀疑了,不如让实践来证明。”
一场比赛,你来我往。只听见球撞在板上的“哒哒”声。
十四和思佳一个负责左面,一个负责右面。除了中间的球两人会互相争抢外,倒真的是配合上佳。
而我对飞过我头顶的球,几乎连头都不回,统统交给胤禩。起初还有些生手的他,几个回合后已经游刃有余了。
从落后到渐渐追上,再到打平。我的笑声越来越亮。
十三在边上大声叫好。胤禛则默默观望,后来索性坐到德妃边上喝起茶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府里的丫鬟杂役也都在远处开始探头。
十四高叫道:“思佳,好好打啊。没理由输给他们这个凑成的组合啊。”
十三调侃着:“欣然,你可是帮我出气了。老十四,你的那个夫妻间的默契呢?”
我莞然回首,能够看到胤禩嘴角眼底丝丝泄露的笑意,那是挡也挡不住的快乐。发丝飞扬间,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眼底的暖意仿如这春的骄阳,心里的寒冬就渐渐被融化,水样的柔意悄然滋生。
最后一个球了,目前的比分是平局。思佳和十四相互鼓着劲。我也想回头去看胤禩,眼角飞处,但见曹寅附着康熙的耳边正低声耳语。康熙敛起了笑意,专注地听着。当下心里就是一个咯噔,为什么这么严肃呢?明明刚才还是喜笑颜开的啊,莫不是曹寅憋不住透了我的底吧?应该不会啊,曹寅这样的老狐狸,不会不知轻重的?难道和这几天他们神神秘秘,闭门讨论的事情有关?
开始分心的时候,球已经堪堪从头顶飞过,胤禩挡了回去。敛起精神,挥拍接球,几个来回,依然僵持不下。
不知思佳是体力不济还是故意为之,接着的一拍居然软绵无力,球软软飘来,却又正好过线,逼得我扑上前去救球。偏偏在那一瞬,余光瞥见曹寅离了康熙匆匆行去。心一抖,脚一滑,惊呼出声,眼见球将要落地,自己也将和大地来个亲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觉身体猛的一轻,腰部已被人揽个结实,人随着在半空中就是一个大幅度地旋转,伸直的右手下意识地向前捞出。球在落地前的一微米处被抄起,随着自己三百六十度的这个大旋转,球已飞出,只是我并不知道它被打向了何处。收回的手本能地揽住了对方的颈项,才看清自己整个人靠在胤禩怀里,被他打横抱起,才免于亲吻大地,最奇妙的是竟然还救起了球。
四目相对,一时怔仲。明白旋转只是他本能的为了停止冲势的手段,只是这样一个惹人遐思的姿势,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救球方式,这样一份不可思议的默契……不止我们怔住,所有的人几乎都看呆了。谁都没有出声,只有落英缤纷洒下,香在无心处。
球,竟是落在了胤禛手里。球上几根可怜的羽毛差点在他手里被拔个精光。交到康熙手里的球已是一副败毛之资。
胤禩将我放下,转开头去,各自平复自己砰砰的心跳。
“欣然,叹为观止啊!”思佳奔到我面前,摇着我的手道:“太棒了!皇阿玛,对不对啊?”
“哪有,凑巧罢了。”我解释着:“球不是还是打偏了吗?”
康熙刚要开口,曹寅复又转了回来。
胤禛问道:“曹大人,一切准备妥了?”
“回四阿哥,皆已办妥。晚间就会有行动。”
十三问:“四哥,什么行动?”
胤禛看了眼康熙,康熙沉声道:“一起去书房吧,胤祥和胤祯也来。”
众人散去。思佳和琳若乖巧地去扶德妃娘娘进去休息。明慧和良妃离去前各自看了我一眼,只是一个满含妒意,一个却是满目慈爱。
还没猜着康熙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行动,我倒是真的接到了飞鸽传书:“酉时末,“临渊阁”雅间。”落款没有名字,只画了艘独行海上的孤帆。看着甚是眼熟,象极了东方墨涵那柄折扇上的画。
酉时,我带着莽古泰出了曹府。
东方墨涵
步出曹府,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金陵城内还是一样地热闹。
我一路疾行,“临渊阁”赫然在望。远远看去,纜乳苄狈桑黑色的砖瓦在夜色里似是泛着闪闪金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姑娘,来碗馄饨吧。”身边一个少妇模样打扮的说道。
我低头看去,一个个薄皮的小馄饨躺在大铁锅子里上下翻腾着,阵阵香味萦绕。深吸了口气,味蕾根处的馋虫全部被调了起来。
离约定时间还早,终是抵挡不住诱惑:“大姐,来一碗吧,多加点蛋皮成吗?”
“成,成。”少妇利落的开始舀馄饨,“姑娘一看就是懂行的。这在安徽被称为‘柴片馄饨’,可是一绝哦。”
是啊,柴片馄饨。这根本就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啊。还记得上回和胤禩也专门品尝过,他还奇怪为什么馅这么少呢?舀了个放进嘴里,薄薄的皮子在齿缝间辗转:“皮薄馅少才是它最大的特色吧。”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心里的胤禩听,上次好像是忘了向他解释了。
“真是哎,总算碰到知音了。”少妇一脸的欣喜:“多少人嫌我馅放得少。可我就是坚持,不愿坏了这‘柴片馄饨’的名声。”
“亏得您坚持了。”我笑道:“不然我上哪找这么正宗的去啊。”
少妇乐得直往我碗里添汤加蛋皮的,又唤着身后站着的莽古泰:“这位小哥也来一碗吧。”
莽古泰一动不动地立着。我回头道:“有点饿了,记得好像有卖烧饼的,配着这馄饨可是鲜美。”
莽古泰一言不发,转身就向远处的摊铺行去。他真的是太沉默了,有时我都会忘了他在我身边。想着叽叽喳喳的莲儿围着这个木疙瘩转的样子不觉好笑。喝了口汤:“大姐,有点咸了。”我说。
“咸吗?好像份量是多了点。”
什么,什么份量?我听得有点晕,少妇的脸在面前开始渐渐变得模糊。然后,觉得像是有人架住了自己,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到底过了多久,我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天是蒙蒙亮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吧,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天空微微泛红,和原本的天青色交融,华丽得让人心颤。从我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这些了。而除了转动眼珠子,我似乎任何其他动作都做不出,浑身乏力,就这样软绵绵地躺在板床上。
这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外连凳子都没有一把。屋子很小,桌子紧挨着床沿。可以看见桌上的灰尘、角落的蜘蛛网还有那扇几乎摇摇欲坠的窗户。
我是被胁持了吗?被绑架了?怎么会在这里?那碗小馄饨,那个少妇,该死的,是被下了蒙汗|药了,否则怎么会浑身无力呢?只是,为什么对象是我?莽古泰呢,他没事吧?一连串的问题,一个个蹦出来。
门吱哑一声打开,两男一女先后进来,女的就是那个卖馄饨的少妇。
“可算是醒了,金枝玉叶的身体就是不一样,这么点药就睡了这么久。真是浪费了老娘的宝贝了。”少妇道。
我心里一个咯噔,听上去他们象是知道我是谁,而我根本就是他们的目标。“你们是谁?想要什么?”我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要自己冷静。脑里跳跃着以前看过的乱七八糟的警匪片中的情节,思索着该怎么应对。这倒霉的事怎么就让我给碰上了呢?
“呵呵,胆子挺大嘛,居然没哭鼻子。”其中一个男的道。
“装的吧。他们满人除了吃喝玩乐外,胆子也就跟颗鸟屎般大。”另一个道。
我暗自皱眉,惨了,别说是让我碰上了什么反清复明的组织了。“我是汉人,不是什么满人。”我驳道:“你们绑我无非是求财,要多少说个数目,能给的,我一定满足。”
“小丫头片子挺精明的。”
我看向那个少妇:“大姐,放了我,一切好商量。”
“哈哈”少妇咯咯笑道:“不怕告诉你,丫头,在那个狗皇帝没有答应我们盐帮的要求前,你哪都别想去。”
“盐帮”我惊呼,怎么招惹上他们了:“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这关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是皇家人,没这么大力量。再说了,盐帮和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盐帮为什么要得寸进尺,跨越这条界线呢?”
“啧啧,好伶俐的一张嘴。”少妇摆着水蛇腰,晃到我面前,抬手捏起我的下颚:“你不是皇家人?那那个狗皇帝怎么对你这么好?你当盐帮是吃素的啊,我们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一件弄错过。”
“可你们这回真的错了。我只是被带进宫的丫头,非亲非故,根本不值得的。”我可怜兮兮地辩解着。
“现在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少妇的手滑过我的面颊,抓起我的右手举在我脸前,冷笑道:“就凭你一只镯子,他们已经答应了谈判,还敢说自己无足轻重,你骗谁呢?”
冷意从心底冒出,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我哑口无言,思绪一片混乱。
一个男的叫道:“孙二家的,跟她罗嗦什么。我们只须看她几个时辰,等着上头的意思就行了。”
少妇点着头,拍了拍我的脸:“给我乖乖地呆着。这里荒郊野外的,你个娇滴滴的身子别想着跑,软骨散的药力没这么快消,免得到时受皮肉之苦。”
人都走了,他们是真的放心我,居然连绑都不绑我。我苦笑,试图慢慢积聚自己的体力,至少也要能站得起来吧。
阳光从直射到偏西,眼见着一天就要过去,我再也没见到一个鬼影子。可我知道他们就在门外,隐约可以听见脚步声和杯酒的碰撞声。
开始猜到康熙他们的行动一定和盐帮有关。还是决定打压盐帮了,只是消息会这么快地走漏,内部应该是有眼线的吧。用我做筹码,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吃什么馄饨嘛!他们怎么会知道用‘柴片馄饨’来诱惑我?镯子,胤禩,你找得到我吗?找得到吗?
肚子饿得发慌的时候,嘴巴干得快裂开的时候,身体反而渐渐感到可以动弹了。正自欣喜,一个蒙面人突然跳窗而入,吓了我一大跳。
他大模大样地站在床前,看着我,并不急着有任何行动。他不急,我就更不急了。反正力气只是在慢慢地恢复,我想逃也逃不了。于是,我也看着他。
黑巾蒙面下的双眼透着逼人的神采,明明穿着一身白衣,碍眼地要命,却还蒙着块黑巾,天知道是怎么想的。我两眼一翻,克制住想笑的冲动。
“你不害怕?”他皱眉开口。
我整个愣住。这个声音,这个好看的眉峰,还有这副身段和这双闪着谐谑的眼睛。他,他,是他。我所有的气都冲上脑门。
“东方墨涵”我抬手指着他。混蛋,如果不是该死的去赴他的约,我怎么可能现在手软脚软地躺在这里。如果我能够跳起来,我一定甩他两个嘴巴子。
身随心动,我真的坐了起来,举着的手一下子就戳向了他的胸膛。他利落地往斜里横跨一步,取下覆面的黑巾扔在一旁:“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我也快被这劳什子的给闷死了。”
瞪视着那张永远似笑非笑的俊颜,好像要发脾气也是蛮难的一件事情。
“恢复得挺快的嘛,已经能动拉。可以省我点力气。”
我正撑着桌子甩动着手脚。闻言,没好气地盯着他:“那还不快把我弄出去。”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就这么确定我是来救你的?”
“我只知道天津船帮的帮主不会做这么下三滥绑人的活。”我答着。
他一本正经地猛点头。然后跳上来,一ρi股坐在了桌子上,也不管自己白色的衣褂转眼成了灰的。“就知道你是个有意思的人。不枉我从金陵追到京城,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
“我――要――出――去。”
“还没开始,急什么?关键时刻带你赶到就是了。”
我忍不住上下认认真真地开始打量他,这是东方墨涵吗?怎么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还记得胤禩顶回他的邀请时,他清冷的声音和眼中的寒芒,怎么现在好像转了脾性似的?
我闭口不语,只是绕着这间小屋开始踱步,想让腿更有力气。现在的感觉和坐久了腿麻一样,象有千万只虫子在爬,直往心窝子里钻。
“你凭什么说我是船帮的?”他翘着二郎腿,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搭在膝盖上,食指微弹地问道。
斜眼睨去,也就这个姿势还有点他当年剥花生的感觉。
“谈判什么时候开始?在哪?盐帮究竟有什么要求?”我问。
他坐起:“你不知道要先回答别人的问题吗?”
“随便你回不回答,反正我早晚会知道。”我在窗前立定,从这里只看得到一片荒芜和渐渐暗下的天色。
他突然欺近我,象鬼魅般悄无声息:“记住,我可以不带你走的。”
“你会的。我成为盐帮的筹码对你和天津船帮没有一点好处。相反,带走我交给皇上,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放手施为,却可以帮你们打垮最大的敌人。你大老远地找来,不会是到这踏青郊游的吧。”我回视他,尽量让自己的脸色淡漠,不带表情。
他的眼睛渐渐眯起,眼底的寒芒稍纵即逝。没有怒气,唇边反而带起了笑意,双手轻拍了两下。
门应声而开,那个孙二家的卖馄饨少妇垂手肃然而立:“少主。”
他得意地转头看我的表情。
我确实是满面惊骇,但那些先前想不通的却又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她知道用柴片馄饨来引我,是你说的。”
“不错。那碗馄饨自是比不过夫子庙你和八爷共进的那碗。不过能达到目的也就行了。”
“那所谓的临渊阁之约也是你故意引我出来的娄。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说了,这是打垮对手的最佳时机。朝廷的行动只是想给盐帮一个教训,无非靠着他们的所谓密报,抓几个人而已,根本挠不到痛处。”
“而我就是催化剂。这个绑人的主意是你出的,透过你的内线唆使盐帮对我下手。朝廷失了面子,受了胁迫,就会更下了除盐帮的心。你坐收渔翁之利。”我痛恨地说着。
“基本正确,只差一点,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该把你送回去?或许握在我的手里会更有价值点。”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正考虑着的模样。
“我不介意,如果你蠢到想做第二个盐帮的话。”我不甘示弱地回道:“我是催化剂,可有时也是火药。你就不怕到时来个玉石俱焚吗?”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你到底什么时候确定我是船帮的?”他的话题突然一转。
这人的思维跳得还真快。我从袖中抽出他的那张纸条,指着落款处的画说:“这是你那柄折扇上的画吧,只是少了那几只秃毛雁子。”我忍不住讥讽。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我并不感到紧张,这个东方墨涵,真的蛮适合斗嘴的。
果然,他的笑容僵住,抽动着脸部的肌肉道:“秃――毛――雁子!!你气死我!”他指着我道:“是,是,我是没你们家八爷画得好。那个亭中弹琴的女孩形神具备,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娶了别人。”
我骤然抬眸:“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天津卫临渊阁中的那幅画,是八爷画的?那怎么又会在你手里?你和八爷……?”
“别误会,现在的我和朝廷还没任何纠葛。那是我一时兴起,带着明朗夜探八爷府,顺手偷的。呵,凭我的身手,就是想夜访皇宫怕也不是难事。”他不屑地拍着自己的白衣。
我却整个人都呆在那里,脑里只有那张画,那个女孩,还有那行题字:忆笑颜,明月犹在,彩云当归。
东方墨涵没再出声,只是站在我身边,一起看着窗外越来越绚烂的云彩和被映照得发红的天际。那一刻的他,脸上没有玩世不恭,没有阴森冷漠,有的却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沧桑,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吧。只是觉得他似乎被无形的担子压抑着。
“少主,时辰差不多了。车马已备妥。”少妇在门口催道。
“走吧,戏该开演了。”东方墨涵拉着我上了门外的马车。
车一路在山间林道上疾驰。风刮得很猛,几乎吹裂了车帘。
“东方墨涵,我们谈笔生意怎么样?”思索良久,我决定开口。
“说来听听。”
“你不是想结交八爷吗?我来牵线。这一次,盐帮定是损失惨重,可是船帮想要水陆通吃也不是那么简单。有官府撑腰总是好办事。”
“你难道觉得朝廷还会坐视纵容江湖帮派独大吗?这次虽是打击了盐帮,可我们以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生存?起初想的是坐收渔利,只是现下细想,倒是有点两败俱伤的感觉。”他略掀车帘,风穿透而入。
我猛一哆嗦,伸手就把帘子按住。
“你当初在临渊阁给我留了雅间,难道只是好玩?”
他折扇一展,眼里再次射出了精芒。
“船帮和盐帮不同,朝廷不靠盐帮,却依赖船帮,这种依赖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撤除的。”我继续说道,“你不是已经建了临渊阁?对陆地你们该是野心已久。”
“临渊阁,取的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之意。”他缓缓开口:“海上呆久了,兄弟们都想上岸。其实岸上的风浪远大于海上,状似平静却汹涌难挡。”
一句话,我有同感,相视对望,都苦笑不已。
“说说你的计划吧,欣然。”他突然温言说道。
我一愣,天,这人实在是跳得太快,不过,好玩。
我展颜答道:“开钱庄。”
他一惊,手中的扇子直接伸到了我的颚下:“够胆子!我实在是好奇八爷怎么会错过了你!”
我一掌拍飞他的扇子:“记住,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开钱庄的路子我来搭,盈利对半分成。我会让明朗通知你的。成交吗?”
他执着扇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掌心,眼睛紧盯着我。良久方才道:“看完今天的戏再说吧。”
马车停下的地方仍然是荒郊。
一处悬崖高耸,背面似乎是海。我奇怪地看着东方墨涵:“这是哪里?”
“我们在他们的背面,马车上不去,也太碍眼。准备好了吗?我带你飞上去。”他鬼笑着。
“啊!”我大张着嘴巴。
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一把拉起。身躯突然腾空,一切都在迅速地后退,只有脚偶尔蹭着一下崖壁。象坐过山车一样,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我紧闭起眼睛,实在是不能适应。直到他敲我的头,才敢慢慢睁开。落脚处是一个极隐蔽的石堆后,随着他的指引,大约在200米远的地方,有两拨人对面而立。一方该是盐帮的人。而另一方,胤禩和胤禛居然都在。
我有瞬间的激动,就想立刻冲过去,身体却被东方墨涵紧紧按住。
“别动,你不会想就这么死了吧。没被发现是我轻功了得。这周围,盐帮和官府都布下了埋伏,你难道想当箭靶?!”
我沉静下来,确实,在看不清身份的前提下冒冒然冲进去,也就只有成箭靶的份了。无奈地看着场中,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风实在太大,盖过了话语声。
蒹葭苍苍
这里应该是一处山顶,四周有树木掩映,方便隐藏。盐帮和官府自然不可能互相信任,双方的人马应该是都布局在那里吧。
风刮得厉害,连带扫起了地上的砂石。前面虽有遮挡物,可我还是闭起了眼睛,两手遮挡着面颊。明明是春天的风,可是感觉上却象寒风一样凛冽刺骨。心里就起了不祥的感觉,这算什么?是所谓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吗?
身体本能的就向东方墨涵这边靠。他也大方,看我这模样,好笑地探手把我圈在他的胸前,用背脊和手臂替我挡住了四面八方的寒风。
“谢谢。”
“嘘,别出声。快看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正相峙而立的两方人马。
我真的是只有看的份。那么远,我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盐帮的人似乎在那里比手划脚的,而胤禩和胤禛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两个人都是背负着双手,风将衣袍吹得鼓鼓的,衣袂翻飞。要这两个天皇贵胄站在荒郊野外和那样的粗人讲条件,还真是难为了他们。
其实这东方墨涵也该是个粗人啊,他不是也是一帮之主吗?还是那种风里来雨里去的主,可是,他怎么就能够生成这样,怎么看怎么象个世家子弟?哎……
头顶被猛敲了颗暴栗:“叹什么气?还不快看,就到关键时刻了。”
该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敲我了,刚才上山时那颗还没跟他计较呢!手不客气地就敲了回去:“你以为我跟你似的长个顺风耳啊?拜托,我什么时候可以登场啊?他们这样谈判根本就没有意义。”
“前面的不听也无所谓,不就是谈条件。现在才是好玩的。你家八爷要先见了你人再能继续往下谈。这会子,那孙二家的该来报告说你不见了。”他的语气里隐含着幸灾乐祸的期盼。
“什么叫我家八爷?”我咕哝着,人却是忍不住地探头往里张望。
就看见那个孙二家的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身上似乎还带着点血迹。“装得可真象。”我道:“你是让她说我偷跑了,还是又被其他人给劫了啊?”
他不回答,只是专注地盯着场里看。
我整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到底怎么回事嘛?她到底说了什么?只看见场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剑拔弩张,胤禛的手似乎一挥,眼睛一花的时候,呼啦拉地一下子就冒出了一大群人。定睛看去,全是弯弓搭箭或是手持兵刃的清兵。十三竟然也在其中,领头打先的那一个就是。眼里猛然就有股酸楚涌上,真的是为了我吗?我值吗?竟是出动了大清朝的三个阿哥。
盐帮那方也不示弱,甩刀弄棍的同样跳出一大群。我数不清人数,也搞不清孰优孰劣,更不知道这强龙是不是压得过地头蛇,手紧紧攒住东方墨涵的衣袖,人紧张得颤抖了起来。
东方墨涵突然低下头,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你和四阿哥也有瓜葛?”
“什么?”我不明白地问道,全神贯注看着场内:“现在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打起来了呢,你倒是让我出去啊!”我作势就要跳起。
他一把拽住我,眼里闪着恶作剧般的戏谑:“你会水吗?”
我莫名所以地点头,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我突然很好奇,究竟你对谁更重要?”
我狐疑地看着他,又想搞什么把戏?只觉血气一滞,他已经出手一指点在我某一个|茓位上。
开口想骂却是出不了声。他将我双手背到身后,低头在我耳边道:“我只是点了你的哑|茓,放松点,我保证不会弄疼你的。”
黑巾再次覆在了他的面上。他拉着我站起,嘴里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声音差点透穿我的耳膜,成功地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到了我们的身上。
他没有拉我往前,反而是往侧右方走去。我们停下的位置是这个山顶的边缘,已经退无可退。我转头向后望去,下面是滔滔的江水。这里的风更大,散落的发丝被风吹起,一下下地拂打在我自己脸上。我努力仰起头,愤怒地瞪视着东方墨涵,他究竟想干嘛?
远处有些人正迅速地向我们的方位靠过来。
东方墨涵讪笑地看着我:“别一副想吃了我的样子。我只是想帮你搞清你究竟该靠向哪一个,我也好弄清哪个阿哥更值得合作啊?你不是会水吗,放心,下面我早就安排好接应的船只了,保管你死不了。要是一会儿真没人肯陪你跳下去的话,大不了我陪你啊!”
我大惊失色,难不成他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这人是不是疯子啊,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玩?我该跟谁用得着他操心吗?他以为他是谁啊?这么高跳下去,我怕我还没到水里,就已经吓死了。不是说跳楼自杀的多半不是摔死而是在半空中吓死的吗?!这天杀的东方墨涵,他怎么想的出?真想先一脚把他踹下去得了!
“阁下是……?”胤禛不带温度的冷冷声音在对面响起。冷峻的脸上仿似罩着千年的寒霜。
现在的我能够自由支配的也只剩下眼珠子了。横扫之下,胤禛和胤禩并立在我们面前,十三立在边上,手里扣着一个人。
“先把帮主放了。”东方墨涵捏着嗓子,换了种声调道。
“你也是盐帮的?”十三问着,随即把他抓着的那个人一挺,厉声道:“听着,你如果伤欣然一分,我就让你们的帮主偿还百倍。”
原来被十三扣在手中的就是盐帮的帮主,这么说来官兵还是占了优势。我看向那个方脸大眼的所谓帮主,看上去也不象是蠢人啊,怎么就想和朝廷硬碰硬,还中了这个东方墨涵的圈套呢?而我居然还被他绑了?我满脸不甘,越想越不值地瞅着这个帮主。
“欣然,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站在一边的胤禩启口问道,脸上却堆着一丝疑惑。
东方墨涵猛掐了下我被反绞着的手,俯头在我颈后吹气低语:“专心点,你现在正被胁持着呢。”
我被他捏得暴疼,何尝受过这样的反绞之苦,感觉手臂上传来钻心的酥麻。眼睛一酸,和着心里的委屈,泪就无声地滴落下来。这一淌泪,胤禛和胤禩都是面色一变,十三已是脱口叫出:“欣然。喂,你欺负一个女孩儿家算什么?”
“绑她一个可以让你们三个都焦急,你说我不欺负她欺负谁?”东方墨涵慵懒地声调答道,摆明了无赖到底。“还有哦,她被点了哑|茓了,最好别急着要她开口,每张一次口可能会让她的声带疼一分。”
“你不是盐帮的。”胤禛凌厉的眼神盯着东方墨涵。
“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们打算怎么救她?”
“说你的条件。”胤禩缓缓吐出,每一个字都似压了千斤的重量。
“哈哈哈”东方墨涵狂笑出声:“简单,只要有一个姓爱新觉罗的今天肯从这里跳下去,我就放了她。”
我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东方墨涵的笑声为什么让我这样心悸?转首看他,黑巾遮掩下仅露的双眸里,寒芒一掠而过。身上竟然有股杀气漫出,让人不寒而栗。
他是在说真的,不是玩笑,也不是什么测试,而是真的想让他们跳下去。这个认知一经跳入我的脑内便怎么也挥散不去。我惊恐地望向他,想从他的眼里去求得答案。他却不看我,只是瞪视着面前这三个冠以爱新觉罗姓氏的男人。
“你思量清楚了?”胤禛问。
“疯子。”十三叫道。
“只有这个条件?”胤禩悠悠出声。那声音如东方墨涵般慵懒,不着力道。可是我却分明感到了一股磅礴涌到的傲然气势。
我遽然回首,不是的,不要。
果然,东方墨涵的目光如剑般扫向胤禩:“是的,只有这个。”
“八哥”十三脱口惊呼。
我呆怔在那里,东方墨涵的手也在下意识地握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我能感到他的紧张,一种等待答案到来时的紧张。
一片静默,目光都汇聚到了胤禩的身上。
我心里怕得要死,仓皇无措地看向胤禩:千万不要,胤禩,求求你,千万别傻。
好像所有的人都以为胤禩一开口就会是同意,或是一转身就会向崖下扑去。可是他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一眼都没看我,偏转头去,穿透所有的人,将目光定在了遥远的地方,不再开口。仿佛他只是负责要答案的,要来后便事不关己。
东方墨涵的手骤然松开。我的心也顿时象被淘空似的没有着落。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可以是任何人,也不希望是他。如果一定要用万劫不复来成全东方墨涵这场看似游戏的阴谋,我宁愿陪我跳下这万丈悬崖的是胤禛。是的,我真的这么想过。胤禛不会水,而这一次我也绝不会再救他。这个场面原就是历史中不该出现的错误,那又何妨用这个错误的场面彻底地改变历史。
“爱新觉罗家的胆量也不过如此。”东方墨涵讥讽着,对着我道:“看来也只有我能陪你了。”
“混小子,让我十三爷来陪你。”十三怒吼道。将手中的盐帮帮主向外一推,就待和身扑上,被胤禛一把拉住。
我逼自己不去看胤禩,只是将眼光牢牢锁定在胤禛面上。
胤禛紧蹙着眉头,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到波澜。他在想什么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他会怎么做?会救我吗?还是一如胤禩般放弃?
“阁下,说你的真实目的吧,这样的交易并不好玩。”他终于开口道。
东方墨涵嗤之以鼻:“没有,只是那个条件。你跳是不跳?”
胤禛看我,我也回视着他。视线胶着着,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睁眼。惨笑着将眼眸阖上,我真是高估了自己了,在这个长久地凝视中,我已了然。
雍正,永远不会是顺治。
东方墨涵忽然收臂把我拉进怀里,冷冷扫视了一圈,附向我低语:“真的只有我陪你跳了,失望吧!”
我睁开眼,淡淡看着他。抬脚就往他脚背上狠狠踩下,玩什么把戏,真的当我是你手中的筹码了?!我大力地开始挣扎。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反抗,脚背吃痛的同时,手竟是一松。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挣扎的力度,加上本身就已在悬崖边缘,人一个晃悠,便向崖下坠去。
耳边只听到连声惊呼,手突然被人拉住。
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在下坠。
混沌中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到一个人被我拉着一同坠下。
他的一只手攀在了崖上凸起的一块岩石上,另一只手却是牢牢抓住了我。所以现在的我们是悬荡在半空中。
我半张着嘴,可是一句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摇头。怎么可能,怎么会,泪水发疯似地落下,海蓝色的衣衫在我的眼前模糊成一片。
“别出声,听我说。我不会放手的,相信我。”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点头,又摇头。
胤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要来拉我?
他看着我,眸中是一片坚定,五指紧紧扣住我,掌心里是一片冰凉冰凉的湿润。
心里被一种满满的酸涩的幸福充斥。风呼呼地在耳边掠过,世界仿似只剩下我们两人。
那一刻,我在他的眼里读懂了什么叫做海枯石烂,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死相随。
这样吊着,除了崖顶放绳索下来救以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可是上面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
胤禩,我不会死的。可是我不要你有事,不要啊,你懂不懂。
放手,放手。我一遍遍地无声呼喊着。
岩石终是难以负荷两个人的重量,开始松动。
放手,我情急之下用足了胸中之气。被封的|茓道突然被冲开。一声嘶哑地呼声伴着喷出的鲜血出口,溅了一手。
“放手,不然你也会掉下去的。”我终于能够出声。
他满目伤痛:“好,我放手。”
我惨淡一笑,随即却是满目骇然。
他放开的竟是攀着岩石的那只手。
两人急遽下落,可是始终十指相扣。
原来,落崖并不是那么可怕。原来,是不会被吓死的,只要身边有个同生共死的人。
原来,我们从未相离过,也从未遗忘过。
原来,那身影铸成的烙印,呢喃唤作的叮咛早已魂牵梦萦,生死相系。
执手相待
这里是隐蔽安静的一个避风港湾。江水在面前慢慢褪去,两块礁石就象一扇半开的大门遮挡住这片水域,它中间的宽度仅能容下一艘船进出。任凭外面的风浪再大,这里却可以奇迹般的平静无波,不受任何干扰。
东方墨涵是怎生寻到了这样一处所在?昨晚被他安排的人从水中救起后,我和胤禩便被船只带到了这里。他真的安排有人在水中接应,这让我更琢磨不透这个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在崖上,我几乎确信他是真的要爱新觉罗家的人死的。
胤禩并不会水。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我的手,我亦亦然。我告诉自己,无论这回是生是死,我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再也不会。
被救起后,他虚弱地瞥了我一眼,见我虽然浑身湿透,却无大碍,勉力朝我一笑,便昏了过去。我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幸好救我们的那两个人略通医理,告诉我他只是忧急攻心,睡上一觉应可无事。
于是,我们被带到了这里。一间干净的小屋矗立在这个无人的港湾,屋子里一应家什俱全,竟然连锅碗灶头都有,床上摆放着两套干净的男女服饰。送我们来的人帮着把胤禩安置在床上,又指点了屋后可通往大路的路径后便驾船离开了。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我们是谁,也没说过自己的身份。可是,从他们水底的功夫,行船的技巧和进退有礼的答辩,他们必是船帮中地位颇高之人。
怕将胤禩吵醒,我轻手轻脚颇为费力地替他除去身上湿透的衣物。烧了热水,取了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将身上擦拭干净。手指触上他的肌肤,脸上不禁一阵阵地发烫,多久了,我不曾再触碰过他?那些久已深藏的回忆在心中光鲜如新。
床上的他突然低低呻吟,手虚空乱抓:“欣然,我不会放的,欣然……”
我赶忙把手伸过去,被他牢牢握住,头一偏转,又沉沉睡去。
凝视着他渐渐放松的眉峰,我俯下头,将唇缓缓印上。
笑,自他的唇边逸出。
心蓦然抽痛,两年,我们究竟错过彼此多少?失去了多少?
了无睡意,索性走出屋外,盘腿坐在沙中。
面前的江水平静无波,礁石外的硕大海域也是风平浪静。
天已朦朦擦亮,惊心动魄的一天已然过去。
我双手环膝,透过礁石的罅隙,默默望着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海天在那里相交,那个地方叫做地平线。古人应该称它为天涯吧。那是新一天的太阳升起的地方。而我在这一刻,却浮起了一个想在这个天涯海角就此消失的奢望。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认为我们已经死了呢?胤禩的那一跳不知道看在胤禛和十三眼里会是什么反应?现场有那么多人,这一切无可避免地会传到康熙耳里,那又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呢?
两年,步步艰辛。走得辛苦、走得寂寞、走得忐忑。曾经以为那样一意孤行地远远离开,孤独地等待,漫长地守候,是为了他好;曾经认为哪怕最终只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只要知道他好,我亦甘之如饴。然而,在生死的边缘,在他转开头去的那一刹,才了然,没有他这两年来在背后时时刻刻的注视,我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
将头深埋进自己的臂弯,低声啜泣。傻啊,欣然,你根本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他为了你,忧急攻心;为了你,纵身一跳。看着他握着你的手,笑着入睡,就该明白这两年,谁都过得不好,谁也没有好过。彼此给对方的都是安好无恙的身影,将所有的伤口自己掩藏。欣然,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头顶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那样深切,那样绵长。心神俱颤之时,自己已被他拥进了怀里。梦里曾幻想过数千万遍的气息瞬时将自己包围,我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闭上双眼,竟不敢睁开。双手缓缓伸出,搂上他的背脊。瘦了,不再如记忆中的宽阔。是记忆骗了我,还是我已模糊了记忆。抬头睁眼,痴痴地撞入了他漆黑的眼眸,那里是着海一样的深情缱绻。
就这样,彼此痴然凝望。好像为了这一次的对视,已等待了千年。
“疯子,你怎么可以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跳了下去。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被你当场吓死!”他抱怨地开口。语气里却除了宠溺找不到半丝责罚。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准备什么?”
他气恼地点着我的鼻子:“我一直在寻思该怎么救下你?在思量那个人的条件里究竟有几分真实,在暗地里琢磨他是谁?想来个出其不意。刚有个七、八分把握,你却就这么跳了下去。”
“你是说……你的意思是……你一直都没有放弃我。”我有点可怜兮兮地开口:“可是,你转开了头,我以为,我以为……”
他着恼地瞅着我:“除了你推开我,气我以外,我何时放弃过你?”
我有点心虚地垂下头:“那……那你想到了吗?”
他举手抬起我的下颚,逼我直视着他。那一刻,他的面上一片严肃,眼里闪着睿智的光芒:“那个人是东方墨涵?”
我一惊,眼睫明显地扑闪了下。这小小的一个慌张落在他的眼里已经明了。
“真的是他!那他也该是临渊阁的主人了,是飞鸽传书于你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吃惊询问。
“莽古泰丢失了你,回来后自当受罚。我去探过他,他告诉我你是往临渊阁去的。”他一顿,继而道:“莽古泰是条汉子。皇阿玛急怒之下重杖责打,治他守卫不周之罪。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你是出外溜达。”
我手捂上心口,莽古泰,幸好他没事。我还真担心他一同被盐帮给绑了呢!
“那个东方墨涵究竟想干嘛?”他沉声问道,环目四周:“这里莫非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我也不清楚。他的本来目的是借我被绑,撩起皇上的怒气,彻底打垮盐帮。是他救我出来的,可是后来,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想干嘛了?”我还不想把自己想同东方墨涵做生意的事说出来。一方面是我也开始有点对东方墨涵没有把握,另一方面,怕在现在这种情形之下,胤禩铁定一口回绝,又要骂我是疯子了。
“以后不许再一个人乱跑,不许……”他连串地说道。
“日出,快看日出。”我抓住他捏着我鼻子的手大叫,成功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一连串的不许。
太阳正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夹带着万丈夺目的光华。那一片的天空全被晕染成绯红。顷刻之间,在耀眼的霞光衬托下,太阳整个跃出水面,壮观得让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我和胤禩并肩站立,十指相扣,如醉如痴地望着这一刻。我终于在古代看到了这生平第一个日出,也是我和胤禩在看过了无数个斜阳西下后,共同迎来的第一个旭日东升。
他扳过我的肩膀与我目光相契。夺目的阳光在他身后将他映衬得如天神般伟岸,我禁不住泪水滑落。他轻叹一声,低下头,柔柔吮吸着我面上的泪珠,舌尖顺着眼睑慢慢舔至我的唇角,在唇边流连往返。我心弦激荡,整颗心都被他挠得痒痒的,这折磨人的胤禩啊,你到底想怎样?我作势挣扎,低头闪避。他双手一紧,把我整个拉入怀中。在我噗哧的笑声中,攫住了我的双唇,还待出口的笑声化作了一声嘤咛……
这个吻不知到底持续了多久,似乎真的是到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那刻。我满面羞红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发现他何尝不是满脸的激动。两年了,第一次靠得这样近,第一次这样真实地接触对方。那样的吻差点就被封存在了记忆里,差点,真的是差一点点,说不定此生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我伸手抚上他的浓眉,掠过他的眼角,滑过他的面颊,落在他的唇瓣:“谢谢你。谢谢你包容我的任性而为;谢谢你原谅我的无为伤害;谢谢你没有把我遗忘;谢谢你……终于找到了我。”
他拉过我的手,包在掌中:“我对自己说过,我会陪你一起放逐,直到你肯回来的那一天。”
全身心地放松后,倦意袭上头来。胤禩要我进去睡,我执意不肯。于是两人一起坐在沙地上,我把头枕在他的膝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感觉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时,悄悄睁眼。只看见他望着远方陷入沉思。
看见的是他的侧面,光影勾勒出的线条刚毅坚韧。不再是平时所熟悉的那份温润。不敢惊动他,他在想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温柔以外的另一面,不禁有些微的好奇。
当然,他是夺嫡最有力的竞争者,是雍正登基后心头的梗刺。这样一个人当然该有凌厉的一面,只是,为何会在此刻展现?
“醒了?”他突然低头。面上在瞬间又回复了温柔。
“嗯。”我点头,“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东方墨涵的那个条件?他和爱新觉罗之间应该是有着不寻常的关联,那一刻,他的语气是真的!”
我一颤,无语。那一刻,我也是有这种感觉的。
“欣然”他唤我。
我坐起身子,与他对视。
“回去以后,可愿嫁……”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我和皇上有个五年之约。”
他困惑而不解地看我。
“四十二年从塞外回来时,皇上便要求我留在他身边五年。五年里不准婚嫁,五年后他才会给我指婚。”我决定和盘脱出。
“这就是不肯嫁我的原因。”他道:“你当年就该告诉我,我可以等。何至于两人伤害至此?”
“你不可以等,我不能让你等。”我坚决地摇头:“不告诉你,就是怕你等。所以我才找了娘娘帮忙。”
他侧目而视,眉头紧蹙。
我拉住他的手,直直看进他的眼里:“我承认我当初没有顾及你的想法,是我的错。可是胤禩,我们心里都清楚,你的大婚势在必行,嫡福晋的位子不可能空悬至今。这几年,你应是得到了许多。”
他沉默,脸上泛出一种迫人的威势。
我舔了舔嘴唇,有点困难地启齿:“我一直记得你在天津卫的树林里说的话。胤禩……你该要个儿子。”
他反手握住我,满含怒气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
我疯狂地点头:“我知道,我明白。我是吃醋,我是难受。我没有那么大的度量。”我坚定自己的目光:“可是,你心知肚明,你必须要有。为了你心里的那个目标,你不得不有,甚至越多越好。”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眼里痛苦得无以复加。攥着我的手紧得我几乎失声痛呼。
我紧咬着自己的下唇,陪他一起忍,陪他一起痛。慢慢偎到他的怀中,环上他的腰际,静静相依。
良久,他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手环上我的肩膀将我往怀里紧拉,仿佛想就此把我揉进体内。
他的下颚抵在我的额头,深沉的语声仿似自灵魂深处涌来:“欣然,何其有幸,让我遇到你,知我,解我!”
哽在喉头的那股酸楚骤然释放,我潸然泪下:“不是的,胤禩。是我之幸,能够找到你,拥有你!”三百年,胤禩,我跨越了三百年才得与你相知相守。何其漫漫长途啊!曾经以为是上天将我遗忘,怨过恨过。但是现在,有情如斯,哪怕在下一个轮回中灰飞烟灭,我亦无悔。
穿越,是时空的一个错误,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前世的一个约定?
“欣然,”他长有胡茬的下颚摩娑着我的额头,痛痛的又痒痒的:“等我,共――迎――朝――阳。”
我重重的点头:“不论结局如何,我一定会等你,在最后的终点。”
“还有,再不可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悬崖下坠,我负荷不起。”
我偷偷看着他的脸色,嗫嚅着道:“其实……其实……我不是跳下去的,是……是没站稳,滑下去的。”
果然,他一点一点地瞪眼,不可置信地拉开嘴角,气极败坏地嚷:“你……你……”
我大笑着从他怀里跳起,他伸手来抓。
欢快的笑声弥散在港湾,冲上云霄。
如果,如果这一生,就这样笑着度过,上天是不是也会嫉妒,也会眼红?
所以,我们注定躲不开风雨。
情深如铸
马蹄“得得”的踏在石板路上,车夫的鞭子一下下地抽着马儿,“驾……驾”的声音不停地响起。
我越听心越烦,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把撩开面前悬着的车布帘子,对着车夫皱起了眉头,一脸的怒容。
车夫没想到我会突然掀帘子,坐在车辕上的他打了一个咯愣,扬起的马鞭也忘了挥下,就那样指天誓日般地朝天竖着。瞧着我一脸的黑线,他的老脸上惶惶不安地挤出丝笑容:“姑……姑娘有何吩咐?”
“你……”对着面前这张饱经风霜,写满岁月沧桑人生疾苦的脸庞,我又愣在那里,想发作却找不到词开口,只能发狠似地紧咬着下唇。
车夫被我弄糊涂了,满面疑惑地看着我。
车里的胤禩缓缓开口:“老人家,我另加你双倍的银子,你只管赶着车绕着这金陵城转圈都行,能多慢就多慢。只须在亥时末到地头就行了。还有,把您老这马鞭收了吧,我娘子听不惯这声音。”
他一口气地吩咐完,把个车夫乐得满脸堆笑。几时有过这么好的生意?不用赶路,还有双倍的银子拿,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放下车帘,我满面通红,垂着头背过身去不肯看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恼他说中了我的心事,还是在恼我自己一眼被他看穿。
胤禩拉过我,抱我坐在他的膝上,伸手把我的下唇从牙缝下解救出来:“别咬了,再咬下去该和小猪的差不多了。红红肿肿的,丑死了,我可不要你了。”
我白他一眼,“谁希罕来着!”
他的头顶着我的额头,轻声细语道:“我希罕,还不成吗?”
我抬手就去捶他。他也不闪避,头一偏就吻了下来。湿润的舌头在我的下唇来回地轻舔,舌尖在我紧咬的贝齿前扣门似地徘徊,一点点地往里探。我的喉间发出声幽幽地轻叹,唇齿开启,他灵巧地滑入,牢牢地吮吸住我的舌,抵死缠绵。捶他的双手慢慢上移,缓缓勾住他的颈项,整个身子依附在他的怀里。
太想把两年错过的时光用这一个朝夕来弥补,可是时间是不会停止不前的。待到黄昏日落时,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我们还没有放任自己的权利。
沿着港湾小屋后的小径走到大道上,不是很远的地方就有一户农家。于是,我们幸运地雇到了这辆马车。慌称我俩是夫妇,要去金陵城内。胤禩放下了一锭银子,老俩口眉开眼笑什么也没多问。
老妇人翻箱倒柜地把新的被褥垫子捧了出来,垫到马车上:“我们乡下人家的车子,板儿硬,垫得厚实暖和点,夫妻俩坐得也能踏实点。”
一句话顿时让我脸烫得跟滚沸的开水似的,想要开口阻止。胤禩的手伸过来,牵住我,摇了摇头,悄悄眨了下眼睛。
这一切落在老妇人的眼里更好像是落下了什么证据似的,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是新婚吧,感情真好。我和老头子那会儿也这样。”
天,这都什么跟什么丫。胤禩却索性探臂将我搂在怀里,满脸的笑意:“叫大婶见笑了,我家娘子怕羞。”
我恼得差点就想抬脚去踩他,可是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称呼,甜如蜜。就让我们能够在人前大方地承认一次吧,他是我的夫,而我,是他的妻。
抬头,故意皱眉看着他。他一慌:“怎么了?”
我惨兮兮地开口:“相公,我的腿麻了。”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腿麻,而是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
他看着我,笑意盈满了双眼,人就突然蹲了下去,双手抚在了我的小腿肚上。我一时骇得不知所措,慌忙跟着他往下蹲。他将手一探,穿过我弯曲的膝肘,一下把我抱了起来:“为夫的抱娘子上车。”
我羞得满脸通红,转过头去,一旁的老妇人正笑呵呵地瞅着我们,脸上漫出久远的回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年少时光。
老妇人回身取了件外裳走到马车处披在了老汉身上,老汉紧了紧衣裳,拍了拍妇人的手:“别等门,说不准会晚。”
那样简单的话,没有□祼的你侬我侬的爱语,可是言语间彼此间的依赖和扶持却清晰可辨。那搭在一起的双手写满了岁月的痕迹:百年修来共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
我一时看得痴了,揽着胤禩的颈项,泪眼盈盈,低首凝视。
他也正注视着我,微微一笑,一手掀开车帘,将我抱进车内,弯腰的时候凑在我的耳边低声道:“不用羡慕,我们也会有那一天的。”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马车行进的声音,一遍遍地在心里坚定这个信念。勾起他的小手指,用拇指打下印戳。
胤禩默默地由着我在那打勾,只是静静地看着。
“你不问我这次又逼你许下了什么承诺?”我问。
他不语,只是拉起我的手,依样画葫芦地又打了个勾勾,当拇指再次相印的时候他才郑重开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新觉罗胤禩印。”
我粲然笑起,心下慨然:知我如你,夫复何求?
再长的路也总有到尽头的那一刻,马车停下的时候,我们只是彼此了然地看了对方一眼。他先跳下马车,伸手将我扶下。
我们并没有告诉车夫停在曹府门口,怕吓坏了他,而是停在了相距了有一条街远的地方。打发走了马车,胤禩牵起我的手向前。这一段路,那一年曾相携从曹府走出,如今走来象是在走回头路的感觉。一样的路,一样的人,即使使君已有妇,奈何情深不相移。
扣开曹府的大门,门内的奴才见是我俩,一蹦三丈高,一路叫嚷进去:“贝勒爷和格格回来了,贝勒爷和格格回来了。”
……
走过前廊,步入后院,书房里烛火通明。门恍啷一声打开,十三和十四从里面直奔出来,一个箭步窜到我们面前:“八哥、欣然……”两人一边一个握住我们的手,双眼布满血丝,喉头竟有丝哽咽。
难不成他们真的认为我们两个死了?这样地激动丝毫没有作假的成分,面对这份真性情,我也被他们两个弄得眼睛潮潮的。
“你们没事吧?是不是一切都好?欣然,你的嗓子没问题吧?”十三关切地问道。
我摇头:“好了,|茓道在坠落的时候就被冲开了。”
十三和十四全都转目看向胤禩,眼里有了然、有敬佩、有感动……神情错综复杂。
书房的门口转瞬站了一群人,大阿哥伴着康熙当门而立。远远望去,康熙的圣颜上仿佛也在一夕间平添了苍老。我心下涩然,甩开十三和十四,向康熙飞扑而去。那一刻,我真的把他当成了我的父亲,在这个朝代的亲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充斥在我的胸腔。
“皇上”我伏在康熙胸前,失声痛哭。
康熙的手抚上我的发际:“你这丫头,逗人开心的是你,把人吓死的也是你。行了,没事就好。”
“皇上”我怯怯地抬起头:“欣然让皇上担心了,请皇上责罚。”
“还罚?”康熙一脸的大惊小怪:“你看看,朕差点丢了一个阿哥,还有一个已经在外搜寻了你们一天一夜了,到现在还没见个影。面前这两个,红脖子瞪眼睛的,直嚷嚷着要去踹盐帮老窝。朕哪还舍得罚啊。”
一席话,惹来边上一阵附和的叹声。这才发现,这书房里除了康熙父子外还有曹寅和一群官员。
“格格,皇上都快一宿没合眼了,就在等您和贝勒爷的消息。”曹寅在旁说道。
“皇阿玛,儿臣知罪。”胤禩跪了下来。
“罢了,罢了,还不快起来。快去看看你额娘,眼睛都快被你们两个给哭肿了。”
我目注康熙,他的眼里除了慈爱,除了真真切切的担忧外找不到一丝虚假。
“皇上,欣然扶您进去坐下。”
康熙看我,唇边释然而笑,手搭在我的手上,转身向内。那一刻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康熙老了。再不是那个铁马银戈下心硬如铁的帝皇,他的手会颤抖,会为失去自己的亲人而悲伤。突然不敢去想象明年的一废太子,那对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打击?
当晚,我和胤禩一起去了良妃那里。明慧陪着良妃在屋里等着。一踏进门,我立刻感到了明慧那股强烈的恨意。
我理解她。如果换成是我,自己的老公陪别的女人跳下悬崖,我不扑过去撕了她才怪呢!可是现在,我真的没有办法去求得她的谅解。是我,Сhā足了他们之间,可我已经无路可退。这个男人,我已无法放下。对不起,我只能歉疚地看了明慧一眼。下一次吧,下一个轮回中我一定不再和你争。
良妃泪眼婆娑地拉过我和胤禩:“你们两个,就想这样把额娘抛下吗?禩儿……”
胤禩朝着良妃跪下,重重磕下头去:“额娘,是孩儿的错,让额娘担心了。”
我泪向上涌,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胤禩跪了下去。
良妃一手拉着我们一个,哽咽道:“额娘身子弱,你们啊,可不可以就别折腾着吓额娘了。”
我抬头,明慧就站在良妃边上,神情幽怨地望着胤禩。有一种明显的疏离横跨在我们4人之间。那一刻,好像我和胤禩这跪着的两个人和眼前的良妃才是一家人,而明慧就仿佛是一个旁观者。一直以来,在门内的该是她,门外的应是我。可事实是那扇门其实从未朝她真正打开过。
我伸出手去,拉住明慧绞在身前的双手。她一怔,本能地就想甩开。我死死地拉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说实话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只是很想拉住她,因为对她的愧疚、也是对我心里的那个历史上的她的敬爱、更因为我和胤禩的世界里早已经不可能没有她的存在。
胤禩的手从我面前横过,罩在我的手上一起拉住了明慧。我能感到明慧的手明显震颤了一下,眼里是满满积聚的泪花。她的眼光始终未曾偏离过胤禩,良久,终于双膝一软,顺从地跪了下来。
我心里一酸,无语凝噎。
我不知道胤禩的眼里传递了什么,但我能感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他的心意该是和我相通的吧!对明慧,我们都有无法言语的抱歉,可是我们同时也认定她早已在这个门里,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荣辱与共。
待我回到自己的屋里,莲儿和祥福都扑了过来。
莲儿拉着我,左看右看:“格格,您真的没事吧?”
“格格,您吓死奴才们了。”祥福道:“我和莲儿都快哭死过去了。”
我笑着拍拍莲儿:“我不是好好的吗?你这鬼丫头,到底是担心主子我呢还是担心被关着的那个呀?”
莲儿突然朝我跪了下去:“格格,您这是冤死奴才了。这回他没尽到保护您的责任,奴才已经决定再也不理他了。奴才已经在菩萨面前发誓,如果……如果四贝勒爷那里再打探不到格格的消息,奴才宁愿象八贝勒爷一样,随您去了。”
我心里一个咯噔,打断她的话:“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丫?怎么又是一口一个奴才了,我都是怎么吩咐的,才两天没见,全都忘了不成?”
转而对着祥福道:“我刚求皇上把莽古泰给放了。你去看看怎么还没送过来,顺道悄悄去次十四爷那里,问他有没有上好的伤药,回头给莽古泰抹了。”
祥福答应着去了。莲儿早已听得泪水涟涟:“格格。还是格格体恤我们。”
“怎么,刚还说不理他了呢,这会子就先替他谢上了。”
“格格,您还笑我,可见是全都没事了。莲儿的心可算是能放下了。”
我拉她坐下:“莲儿,告诉我,什么叫象八贝勒爷一样,随我去了。四爷和十三爷对我和八爷坠崖这事儿,回来到底是怎么说的?”
“四爷说什么莲儿也是打听到的,知道得不确切。”
“没事儿,你说。”
“四爷说格格被人劫持了,带到悬崖边上,说要一命抵一命。后来格格就掉了下去,八爷为了救格格,也就一起跳下去了。反正现在阖府上下都在悄悄议论,对八爷佩服得不得了,说八爷和格格肯定是两情相悦的。”
我手足冰凉:好个两情相悦。好个胤禛。虽是句句属实,可是听到康熙耳里究竟会是什么反应?当年我对康熙的五年承诺,中秋湖心亭中撮合了胤禩和明慧,如果都是在两情相悦的前提下说出的,那我们岂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即使康熙早已心知肚明,可也是容不得这背后的私语和议论的呀!
第二天,曹家大厅中,曹寅替我和胤禩设下了压惊宴。人员到齐,我终于看见了据说已在外搜寻我们一天一夜的四阿哥胤禛。
他是听到消息在清晨才赶回来的。虽已经过梳洗,却掩饰不住满脸的疲惫。双目凹陷,越发显得清瘦。看到我的刹那,他的眼里瞬间划过狂喜。可我的一脸淡然,硬生生地压下了他的喜悦。
“皇上,欣然劫后余生,还该谢一个人。”我对着康熙道。
“哦,谁啊?老八?”康熙笑道,心情不错。
“不是,是四阿哥。”我端着杯子径直走到胤禛面前:“八阿哥当时站得离我最近,扑下来救我完全是本能反应。换作是四阿哥或是十三,应该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胤禛看着我,放在台下的那只手渐渐握拳。我只作未见,只是面上堆满笑意地看向他,眼里一片冰冷。他当然不会跳,崖上的那个凝视早已告诉了我一切。我死,他会痛苦,可是他不会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命。只是现在我却偏偏要揭开他的这个疮疤。
十三在边上Сhā道:“那是当然,我只恨自己跳慢了半拍。”
我回头朝着十三笑笑,继续看向胤禛:“四阿哥却是连日来在外不眠不休地寻找,听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份情,欣然怎敢不领?怎能不谢?欣然先干为敬。”
“呵呵,欣然说得有理。老四,这杯酒你受得起!”康熙说道。
“是,皇阿玛。”胤禛举起酒杯,朝向康熙。
我抬手去拦,指腹相触,他的手猛的一抖,竟有半杯酒泼出,面色复杂地看向我。
我若无其事地道:“四阿哥,这杯酒是欣然敬的。你哪有朝着皇上喝的礼?你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想看见我啊?”
“你……”他叹道,眼神锐利地盯着我。最后什么话也没说,仰头喝干了杯中之酒。
“哈,那个得理不饶人的欣然又回来了。还是这样好,没有你的饭桌真是冷清透了。”十四打着哈哈,冲我眨着眼睛,举了举杯子。
我噗哧一笑,走回座位。康熙目光深沉地看着我,盈满关切和慈爱。这一关,我到底算不算过了?瞟向胤禩,他的眼里全是温情与坦荡。仿佛告诉我,不管康熙有什么想法,他全部能够坦而受之。
我摇头,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直觉地认为还是不要这么早摊牌比较好。在那个多事之秋来临前,一切还是该保持原样。
五天后,十三阿哥胤祥亲率官兵直接挑了盐帮在金陵的总舵。盐帮至此彻底四分五裂。那个在崖上的混乱中逃走的帮主也再次被胤祥所抓,丢进了大牢。
听十三说东方墨涵在我和胤禩坠崖后也于混乱中不知所踪。我是信赖他的本事的,不知道他听说盐帮彻底被灭后,该是怎样一副得意之态?
康熙和曹寅商议新的盐务方案,务求杜绝私盐。我总觉得事情是因我而起,也不忍心见康熙再添白发。于是趁着去送点心的当口嘴快地提了个建议,把以前查过的民国时期的盐法制度搬了过来:建议规定盐非朝廷许可不得开采。朝廷于盐场适宜地点建立仓坨储盐,盐场所制之盐必须全部存于指定的仓坨,由专门人员检查质量,秤发出纳,就场以百担为单位征税。商人买盐须先行纳税,领取完税凭证后再至仓坨买盐。仓坨出售之盐,由场长召集全体制盐人代表,按等议价公布。朝廷还可建立专门的卫队缉查私盐,一经发现,当处重罚。
康熙听完,朝我深深看了两眼。我有点忐忑地看向他:“皇上,欣然瞎说的。”
曹寅早已是满面惊叹。
康熙先还虎着个脸,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鬼丫头,幸好你没死。曹寅,此法可行,你再好好琢磨琢磨。”
三日后,新的盐法颁布,取我之精华又结合了当下的现状,真是彻底贯彻了理论结合实际。
一切尘埃落定,康熙也再无了继续南巡的雅兴,决定回京。
回京前一天,明慧来找过我。当时我正看着莲儿在打包整理行礼。见是她来了,莲儿乖巧地退下,只留我们两人在房内。
我端起面前的茶盏,等着她开口。她却只是坐着,一言不发。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空气里流转着沉默,外面开始下雨,雨水沿着纜乳艿温洹
她不说话,我也懒得开口。索性转过身去开始数滴下的雨滴。浑浑厄厄地也不知道到底数到第几百滴的时候,明慧一下子站了起来,拖动了椅子的声音巨响,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回身去看她,她已冲向了门口。
我终是不忍,缓缓开口:“明慧,放开你的心胸,你会活得更快乐,也会让自己更美丽。”
她停在门口,倏然回头:“那份美丽,他会看吗?”
我呆住。她是那么骄傲的明慧啊!塞外的傲气冲天,天香楼里的咄咄逼人,如今,竟被感情磨光了棱角了吗?
我怎么回答?他会看吗?
“明慧,你会是他永远的嫡福晋。”不想欺骗她。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话,也是事实。
她望着我,泪凝眼眶,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
我别转头去,重新将目光定向窗外。
那里,密雨如丝。
伊人杳杳
回到京城已是五月初,一拨子人索性直接住进了畅春园。
五月,是阳光最最和煦的时候,心情也就跟着放松。
对身上这些罗罗嗦嗦的古装,初来乍到时的好奇心早磨完了,如今就想着变法子。着莲儿去搜了些为过冬储备着的炭回来,寻了纸开始自己画图。要轻柔的面料,飘逸的袖笼,略微收起的腰身,怎么舒服怎么漂亮怎么来。反正最后成稿的美女图活脱脱就是集唐、清和现代为一体。莲儿看着图啧啧咋叹。我让她把图拿去,找师傅照着做。说顺便也可以给她做一件,让莽古泰也惊艳一下。
自打再见到莽古泰,他就是一个劲地自责,说得我耳朵根都快起茧子了。我只能把莲儿挡在面前,他一见莲儿,偏又成了个闷葫芦。我要作主把莲儿许了他,他们两人又都一个劲地摆手。说急了,就是一句:反正两人都在我身边,结不结婚一个样。我差点没被气晕了,很奇怪地看着莽古泰,难道他就没那什么什么的需要?想到自己当初对胤禩,怎么着都好像有点霸王硬上弓的味道,不觉红上双颊。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在春天无聊的时候都会想放纸鸢,至少我是这样的。这天,让祥福他们几个小太监给我扎了个大大的孔雀纸鸢,拿着它就出宫去找慧兰。自打离京去江南,快半年过去了,我都没时间去见她。想着今天一定要痛痛快快地乐上一番。
门拍了许久都没人来应,我开始不安起来。就算慧兰不在,看门的长泰没理由也不在啊。不会出什么事吧?!
回头招呼远处站立着的莽古泰,他跑上来,直接就拿脚把门给踹了开来。奔进屋子,里里外外空无一人。落满杨絮飞花的庭院、没有一丝烟火的冷灶、房间里更是空空如也,桌上已经积起了灰尘……入目所见的一切都在告诉我,这里已经人去楼空。慧兰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来都不曾来过。
我开始害怕,人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莽古泰过来扶住我,我一把拉住他:“快,去十四阿哥府里。”
马车上,我抖得快不行了。我知道慧兰的性子,她决不会住进十四府里。我不清楚她和十四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南巡的一路上,十四和思佳的亲密、在船上,当我问他一静一动到底会不会取舍时,他的欲言又止、还有慧兰的那句话:情何以堪,情何以堪……一幕一幕纷至沓来。想到越多,我就越是害怕。慧兰会不会出事?她会不会想不开?以前看过的那些什么红颜知己,什么青楼奇女子的烈性行为,一下子全都窜进脑子里。我把头埋在掌心,不停地祈祷:千万别有事,求求你,慧兰,千万别出事。
思佳对我的突然到访大为欣喜,从内堂跑着出来迎我,阳光和汗水同时滴洒在她莹亮的面庞和鼻尖上,熠熠生辉。我有点恍惚,心里到底是有些期盼那个跑出来的人会是慧兰的。而思佳,想着她可能也是这样跑着扑进十四怀里的,而这个角色原该是慧兰的啊!我看着她忽然就有点没道理地恨起来。
“欣然,你怎么会来?太棒了,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吧。”思佳拉着我的手叫着。
“纸鸢?”我回过神来,自己的纸鸢已经不知道遗落在了哪里:“思佳,十四呢,他在不在?”
“爷去园子了,没回呢?”
我环顾四周,迟疑地问:“那这段日子,他有没有带回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明知希望不大,可我还是不死心地问。
“人?没有啊?前天倒是带了串手珠给我,你看。”她皓腕轻抬,一串粉色的琉璃珠子射得我眼迷。
“欣然,你丢了什么吗?”思佳满面狐疑,好奇地问我。
我有丝怔仲地望着她。是的,我丢了一个人,丢了一种信念。还记得十四牵着慧兰的手,目光濯濯地站在我和十三面前,那交握的双手,满眼的欣赏,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折射在了眼前这串珠子里。如果连那样的感情都会被喜新厌旧的话,还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还有什么是美好的呢?
回到园子里,我提着裙摆一路向康熙的议事厅堂澹宁居跑去。我只想揪住十四,问个究竟。那个看门的长泰夫妇也不知所踪,怎么说他们都是他十四爷的奴才,所以我相信他一定知道,只是瞒着我而已。
离澹宁居4、5百米的地方,一群人远远走来。我在原地立定,弯着腰大喘气。天,这一路跑来,都快赶上万米长跑了,我半条命就差没搭在上面。迎面而来的人显然也发现了我,胤禩加快脚步走来,手搭在我背上帮我顺气:“怎么回事这是?你跑什么呀?”
我没搭理他,一边喘气,一边抬手指向齐刷刷站在我面前的一群阿哥。难道今天是赶上康熙巡视了,这班儿子们竟是来得这样齐!顾不得他们眼里的一个个问号,我拉起十四就走,临了撂下句话:“我跟他的事,你们谁都别跟来。”
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我拉着十四直接转到了丁香堤上。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站定后还没等我发问,十四先就自行开了口。
我一时被他的话懵住了,看着他站在堤岸旁的背影,竟是有着丝落寞。
杨柳低垂,丁香花开。絮絮飞舞的杨花很快沾上了十四的发辫,一朵,两朵……想到了第一次去十四的小院时那铺满落叶的庭径,当时曾对十三说:“叶落知秋,只是踩在脚下的是另一种寂寞。”可为何现在,花满枝头,明明该是最温馨最浪漫的季节里,掩不住的落寞却透骨而出。
原还想着痛骂十四一顿,看他那模样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南巡回来,她就已经不在了。长泰夫妇说她是在晚间悄悄走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十四背对着我,淡淡说道。
“回来快一个月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去找过她吗?哪里都没有吗?”我一叠声地问。
十四不语。
我冲上去,拉住十四的衣袖:“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只字片语?有没有什么交代啊?你到是说话啊,想急死我啊!”
“有。”他的目光悠远,缓缓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完了?”
“完了,只有一张纸,就这一段话。”
看着他一副面无表情样子,我真想一巴掌抡上去。
“十四,你太过分了。你一点都不急的吗?你们究竟怎么回事?”我终于憋不住地大嚷:“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慧兰当初可是你死乞白赖地要回去的,为何现在不闻不问了呢?难道你真的是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
十四回过头来,他的神情仿佛是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话,慢慢将眼光投到我身上,那里是一片惨淡,怒气一点点积聚:“问我,哈哈,你来问我?”他的眼里满是碎碎裂裂的伤痕,:“你为什么不先问问你们女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可以不管不顾地抛下八哥,他却义无反顾地跟你跳下悬崖。而我呢,我掏心掏肺地付出,可是慧兰的心呢?呵,悠悠我心,悠悠我思,你知道她的心和她的思是对谁吗?”
“除了你,还有谁?”我有点莫名其妙,他到底想说什么?
十四奇怪地看着我,一阵冷笑:“欣然,你真的是傻!我劝你现在走过去,问问老十三,甚至直接去问四哥,可能更清楚点。”
我整个傻了,他的意思是慧兰的心里另有所属,那个人是十三,或者说是胤禛。这怎么可能?脑子里轰地跳出十三的嫡福晋琳若,为什么我每次看到她都觉得象是看到了慧兰?难道,难道那是十三找的影子?难道慧兰和十三?
回过神来,十四早已远去。我一个人不知道在堤前到底呆了多长时间,才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先前冲来找十四的那股子气早就荡然无存,我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去找十三求证?那样美好的一段感情竟然有瑕疵?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慧兰,你的情究竟为谁不堪?
胤禩和十三等在路边上,见我过来,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拉我:“怎么回事?十四满脸铁青地走了,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攀住胤禩的手。他面色一变:“欣然,你没事吧?手怎么这么冷?”
我什么都不说,只是死死地拉住他。象落水的人抓住一块浮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够相信的是不是只有他了?
胤禩反手握住我,掌心里传来汩汩热流。眼里回应我的是一片坚毅。我好害怕,怕这样的眼睛有一天也会被冷酷替代,怕这样的清澈也会被灰色眯蒙。痴然凝视,心里百感交集。
十三看看我们,转身要走。我叫住他,这个答案我总有一天要知道。
“十三,陪我去一个地方行吗?”
十三犹疑地望向胤禩,无可无不可。
我回头对胤禩交代改天会向他解释。
马车再次回到了慧兰的那个小院。只是欢迎我的只有门‘吱哑’的声音,刺耳又惊心。我带去的那只孔雀型的大纸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线轱辘轴远远地滚在一边,线抽了一地。
十三惊疑地看着满院的萧条:“怎么了,慧兰呢?这满屋的人都去哪了?十四收了她了?”
我走到一边拣起线轱辘,慢慢开始绕线。
十三急了,冲过来:“慧兰人呢”
“走了、不见了、失踪了。”我冷冷回道,视线紧锁在他面上。
十三面色惨白:“什么意思,你是说她又一个人走了?十四那个混小子究竟做了什么?我去找他。”
“十三”我叫住他,只感到心乏到了极点,隐隐明白十四说的有可能是真的。我矮身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瞪着十三:“什么叫又一个人走了?你和慧兰到底什么关系?十四让我来问你,甚至可以去问四阿哥。告诉我,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十三一愣,呆了片刻,长叹一声。过来坐在我身边缓缓答道:“我和慧兰其实是从小相识的,不过我也是直到年前刚和她相认的。”
“从小?”我糊涂了,难道还是青梅竹马?
十三拍拍双手,拍落孔雀纸鸢上的灰尘,出神的看着,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四哥很早便娶了亲,开府立衙,我小时侯便常去四哥府里玩。慧兰当时是昏在四哥府门口,被四嫂救进来的一个小丫头。无亲无故的,因着年龄小,也没派什么差使。我每次去,她都会跑来伺候着,其实就是一个玩伴。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突然就不见了,就象现在一样,凭空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不曾出现过。我去问过四嫂,后来四哥把我叫去训了一顿。说是一个阿哥满府地问个丫头的下落,不成体统?时间久了,我也就忘了。直到十四要了慧兰,我都没有认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
我把头靠在膝盖上,偏转过去看着他,静静听着。“她怎么会进了第一楼,这么多年来她是怎么过的啊?”
十三摇摇头,继续道:“一年前,也就是我娶亲之前,她送来了一件亲手做的斗篷,白色的雪缎面上绣着怒放的红梅。斗篷的内侧缝了个贴身的口袋。这个主意还是小时候她替我想的。从没人在斗篷里缝袋子的,可我从小贪玩,总有许多石子啊,弹弓的没地儿放,袖笼里塞满了,她就想起以后可以在斗篷里缝个袋子。没想到她真的照做了,值此我才想起她。”
斗篷,红梅……?我依稀想起那一年,十三在我面前提起四阿哥,我回身时慧兰就是提着这样一件斗篷无声无息地站在背后瞅着我。只记得雪映梅花,原来她是在看故人!
“我也问过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只说那是她的命。”
“那你们……?”
“我们只是朋友。就算曾经有过什么,那也仅是孩时的两小无猜而已。”十三坦然地看我:“以你对慧兰之知,你认为她会是一个虚情假意的人吗?十四那小子准是误会了。慧兰又是一个要强的人。可怜她一个女孩儿家,又不知会落向何方?”
“命?这会和四阿哥有什么关系吗?”我试探地问。如果这也会是胤禛早就放好的一步棋子的话,这个人想得可是真够远的。青楼,一个是非最多的地方,却又何尝不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呢?
十三面部一僵,嘴角抽了抽,沉默了片刻才抬头深深看我:“欣然,四哥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怕?”
我无语。对着十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是他最最敬爱的皇兄啊!可是现在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人已杳,心难寄!
我指指十三手里的纸鸢:“原就是带了来找慧兰放的,不如你替我把它放飞吧。希望它能够飞到慧兰看的见的地方。”
纸鸢升到最高空的时候,十三扯断了手中的线。
我头仰得老高,看着它慢慢飞远。
想起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只不知这只南飞的孔雀纸鸢可否能带去我们的思念。
十四,他应是想着慧兰的吧。希望总有一天他能够明了慧兰的心。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十三的手里依然紧握着断线,深邃的眼里带着对往昔美好时光的追忆。
盟约初定
再和东方墨涵面对面,已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康熙四十六年七月。
那天是我回京后第一次去临渊阁。舍弃了雅间不坐,而是在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慧兰走后我是第一次出宫,在宫里憋了那么久,出宫本就是来呼吸人气的,我可不想仍然窝在一个小空间里。
明朗这个大厨在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可谓手艺精进,越来越名副其实了。他人本就聪明,而我为着解馋又教了他许多西式的配菜和菜式以及一些现代的所谓创意菜。当然,多半是我在边上指手画脚,他在那里埋头苦思,最后琢磨出中西古今结合的怪东西给我尝,倒也别有味道。他的大厨技巧也就越发地熟练,如今预定席位的已经差不多排到年底了。他的架子也是端得够足的,始终不曾露过面,是决定神秘到底了。
一碟醋溜花生配着明朗私酿的米酒,我慢悠悠地独自品着。酸酸的花生配着甜甜的米酒,融成一股道不明的味道窜入喉间,丹田里隐隐有热气上升。味蕾上回味的是甘中微带苦,酸中又有甜的滋味。
东方墨涵就是此时大大咧咧地直接坐到了我的对面,也不拿筷子,手直接就往碟子里伸。
“拿开你的爪子。”我不客气地一掌拍开。
“爪子?”他愠怒地举着手,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管这双纤纤玉手叫爪子?”
我噗地笑了出来,装模作样地拉过他的手指:“嗯,是蛮白的,一根根跟个葱似的!只是,怎么居然有毛啊?这是哪个干的活,猪蹄子毛都没去尽。”
他起初还洋洋得意的脸上霎时一阵白一阵青,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喂,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也不知道避嫌,拉着个男人的手胡搅些什么?”
“男人?”我满是迷茫:“你刚不是说纤纤玉手来着?窃以为那都是形容女人的。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改名叫小涵子了呢?”
边上站着正准备上茶的胖掌柜扁着嘴,拼命忍着笑,抖着手总算是把水给添满了。
我玩够了,也不去理他。喝了口酒,继续看着窗外,等他开口。
“还好,让你寒碜两句总比不理我的强。说实话,我都在这儿等了你快百天了,真有点怕你从此就不来了。”东方墨涵道。
我斜眼睨他:“怎么,想再绑一次?”
他笑笑:“你不是小心眼的人吧,再说拉,怎么说我都让你看到了究竟你对谁来说更重要啊!八爷那个惊世一跳啊……啧啧,我都感动了。”
我狠狠瞪着他,就差没把碟子直接往他头上扣了:“听着,东方墨涵。我不管你和爱新觉罗家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恩怨情仇的。可是你要是伤了他一分,我会要你还十分。”
他收起一脸的玩世不恭,深沉地看着我。我亦紧盯着他,纵使你有再高的武功又如何,我可是会豁出命去的,谁怕谁啊?
他淡淡一笑,挟了粒花生放在嘴里:“呵,哪有什么恩啊恨的?对了,你上次说的买卖怎么样,还做不做,我可是就等着呢。”
“做,干嘛不做。”我亦换上笑颜。
“为什么开钱庄?我的好处在哪里?”
“用钱生钱。”我简单的一语道:“这其实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吸引商家民众来钱庄存款,给予一定的利息;同时把钱贷给急需银两周转的商家,征收利息;两者之间的差额就是钱庄的利润。至于你的好处就是无息贷款。建议你可以用钱庄里的钱去发展你的船帮,规模越大越好,最好可以垄断整个航运。”
“我是想上岸,你怎么还是一个劲把我往水上推啊?”
我正色道:“东方墨涵,大清朝是靠马上打来的天下,在陆上始终是他们的地盘。陆上,你发展得再大,一个不如意,你就是下一个盐帮。要踩平你那是易如反掌。可是水上不同,清朝的水师除了当初打台湾时稍稍整顿过,现在根本就是一个空壳子。如果你真能控制整个漕运,让大清必须仰你鼻息,而你又能掌握好之间进退的尺度,东方墨涵,你还愁什么呢?水上陆上岂不由你驰骋?”
他眯起眼睛:“那这个尺度就要靠你从中斡旋了。”
我不予置评,继续道:“还有,我想利用你的船运做和洋人之间的买卖。丝绸、茶叶……洋人早就眼红了,只是苦于无法运输。如果有人愿意送货上门,或者说找一个适中的地方直接在海上接头交易,既能省却麻烦,又能利人利己。”
他啧啧摇头,叹服地道:“我真的怀疑你那么多主意是从哪来的?那个皇家不会教你那么多吧?不过听起来好像都是我的好处,那我就是可以坐享其成拉!”
“想得美!刚开始打通关节不用花钱的吗?买店面不用花钱的吗?雇人不用花钱的吗?一切启动所要的钱全部由你出。”我掰着手指数给他听。
“我出?你不是要介绍八爷给我的吗?你搭的路子也是靠他吧,那还用出钱?”
我把脸一虎,他立马陪笑:“行行行,我出就我出。要多少直接开口问掌柜的支。”
“哟,怎么一会儿又这么信任我啊,不怕我把你给坑了?”我双手撑在桌上,笑ⅿⅿ地望着他。
他也撑过来,两人几乎头碰到头。他笑眯着说:“因为我直觉上我们是一条道的,你也并不希望那个家有多好,不是吗?”
我扬了扬眉毛,坐下来,视线定格在酒盅里。是的吧,我确实从未真正希望皇家有多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将来做准备。不管历史是不是会被改变,我坚信现代人的那条观念,手上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想了半天还是不想让东方墨涵直接和这些个阿哥碰头。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得有点诡异,仿佛洞察了我的心思。潜意识里我还是希望他离胤禩远一点,彼此没有交锋和伤害是最好的。
让莲儿备下了点心,我亲自送到了九阿哥胤禟的府上。这是我第一次来他的府邸,绝对算是开了眼界。
庭院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这个时节该开的花恐怕比御花园里的还多,一片姹紫嫣红。该显摆出来的他是一个不拉地全堆在了外头,我瞧着他只差没用黄金盖瓦,银丝雕梁了。端着个茶盏我也是左瞄右瞄,只怕也是什么玉器之类的。胤禟在门口瞧我这样,好笑地叫:“总算我府上还有些入得你的眼。不就是一个破茶盏吗,你要是喜欢,明儿全给你送进宫去。”
我嗤之以鼻:“得了,少在我面前显摆,不就是银子堆的嘛。”把带来的食盒子往前一推:“诺,这个啊可是你花钱都买不到。”心下想着幸好这回带来的全是明朗给我做的供我解馋的小点心,还真是只此一家的古今结合品。
胤禟刚掀开食盒挑了一块,外头就进来了九福晋董鄂氏。
见了我一愣,随即甩着帕子娇笑道:“我说爷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原来是欣然格格来了。”
“见过九福晋。”我随随便便地行了个礼。
胤禟眉头一皱:“你怎么跑这来了?”
董鄂氏显是没想到胤禟会变脸,陪笑着:“给八爷家的礼都备下了。想着来请爷过目一下,没问题的话我想自个儿送过去。”
我接到胤禟瞟来的眼神,淡淡转开,心下却泛起了嘀咕:什么事要给胤禩送礼?
胤禟见我没反应,挥手道:“随你自己处置吧,我这儿还有事呢。”
董鄂氏瞧见桌上掀开的食盒,香气扑鼻:“好香的糕点,瞧着就有食欲。格格,可是你带来的?”她走到我边上,一脸的亲热劲:“姐姐讨个便宜,八阿哥家的张氏这些天正害喜着呢,吃什么吐什么,格格要是还有这样的好点心,不知可不可以送些个去八爷那?”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开始慢慢变冷,想必脸上也有点变了色。胤禟已然喝斥道:“不就是一个妾氏有了身子,至于这么瞪鼻子上脸的吗?你还不快走?”
董鄂氏一脸的莫名其妙:“不是爷您说这是八哥家这么些年头一回,怎么着都得多照应着点吗?”
“你……”胤禟气结。
我缓过劲来,克制着自己的心痛,朝着董鄂氏道:“九福晋说的是,八阿哥家确实是难得的喜事,欣然回宫后自会命人送去的。”
胤禟已是在那里推着赶人了。打发走了董鄂氏,胤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欣然,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会是存心瞒着我吧?”我直视胤禟。
“昨儿才确诊来着,要不怎么会今天才送礼呢?八哥该是进宫回良妃娘娘去了,又怎么会瞒你呢?”
“哦,那是我来得巧了。”我笑笑,可我自己也知道这个笑恐怕是相当难看,在胤禟眼里更是逃不过半分。
我呆坐在椅子里,一口口地猛灌茶。胤禟静静坐在边上,什么话都不再说。
好快,原来只要他想要孩子是可以这么快就达到目的的。这是我在那个港湾的小屋前对他的要求,他做了,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痛。一想到别的女人的体内孕育着他的孩子,那个被称为结晶的上天的礼物,我郁闷得真想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叫你逞强,叫你大度,活该,疼死你。”我低声诅咒着自己。
胤禟翘着腿,正一口把点心塞进嘴里,听见我象蚊子似的喃喃自语,差点噎着:“你嘀咕什么呢?龇牙咧嘴的吓人样子。”
我撇撇嘴,镇定住自己:“要你管。找你谈买卖来了,做不做?”
“我就知道你没事不会跑我这儿来。别说什么买卖了,直接说吧,要多少银子?”
“你以为就你银子多啊。”我没好气地答:“我就奇怪了,你干嘛把个屋子弄得这么俗,怕别人知道你没钱似的。”
“就因为都知道我有钱,藏着掖着反说你小气,不如显摆出来大家看,也热闹。”他顿了顿看我:“欣然,很多东西不是自己屯着就舒服的,象我这样发泄出来反倒来得简单。人一世,不就为了轰轰烈烈这一场!”
我心头一震,黯然无语。
有些话说的出却往往做不到。于他们、于康熙、于他们眼里的我、于我自己,每个人对于轰轰烈烈的定义都是不同的。谁也无法去说服谁,而谁又说得清楚辩得明白呢?
轻轻带过话头,我把我的设想告诉胤禟。开钱庄所要得到的官府方面的支持和一些走场面的事希望他能委一稳妥之人代办。而银子方面全部我来付。整件事我不希望他抛头露面,事成之后每三个月钱庄的利润我自会与他分成。
胤禟惊异于我何来的银两,又何来这样的想法,为何他不可露面?
“九阿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银子的作用。你已经有那么多明面上的收支,多个暗里的应是更方便办事。记住,这个庄子,不管开起来后面临什么状况,你都不能站出来。你只要帮我办完前面的事就行了。以后我自有人打理,钱,我也会亲自送来。”
“欣然,看来我还是看不透你。”
我自嘲地笑看他:“我自己都没搞明白我自己呢!胤禟,你说过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你说过我们是盟友。所以,记得这点就够了,成吗?”
胤禟动容地看着我,片刻后,终于笑了。只是这次,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阴柔之美,而是带着某种激赏、某种肯定和某种温柔。
“八哥那里……”
我厉声打断他的话:“我连你都不希望露面,更何况是他,当然不准让他知道。”
他忍着笑道:“你的保护欲不要那么强好不好。我是想说他的那个妾的事,你别放在心上,你该知道八哥的心的。”
我没有放在心上,那才是骗鬼呢?从胤禟那里出来后,我就一个人在街上瞎逛,尽往热闹的人堆里钻。害得莽古泰赶着个车在后面伸长个脖子猛追。
一路走,一路踢着地上的石子。又想起胤禟所说的轰轰烈烈。什么是我要的轰轰烈烈呢?我一直认为我很贪心,我要的是一生一世,是今后长长的几十年,而不是这短短二十几年的风雨相共。我更在乎的是轰烈后的平淡。如果,我们能执手到老,就像他在回来的马车上许诺我的:象那对赶车的老夫妻那样,一件衣衫,万种深情。那,才该是我的轰轰烈烈吧。
说来好似有点矛盾,不要风雨相共,又谈何轰烈?我开始拼命摇头,越想越烦,也越来越乱。就这样恼着自己,要不是莽古泰后来硬是把我请上了马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那样不辨东西地瞎走,会走到哪里?
回到园子里,莲儿说胤禩已经等了我好久。我反而踟躇在门口,不想踏进。坐在回廊里,瞅着自己已经快被石子踢破的绣花鞋头发呆。
他许是在房内等得急了,又或许是担心府里挺着肚子的妻妾吧?反正他跨出来的时候看见我猛地一怔,我也是如弹簧般猛地跳起,嘴里反射性地叫:“快走,快走。府里如今可是有大有小的,牵心着呢!别在我这瞎耽搁了。”
说着,人就往屋子里冲。满屋子地开始瞎转,拿什么放什么,取什么丢什么,弄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象个没头苍蝇似的。直到转累了,也没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难道他真走了?一股气直往心里冒,一路忍着的眼泪也开始往上漫升。
“可以转过来听我说了吗?”柔柔地声音响起。
我徒然转身,他就站在那里,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是不舍,是心痛,是我所有所有的依恋。再也无法矜持,大步扑入他的怀里,紧紧环着他,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蹭在他的身上。
他就那样任由我闹着,只是轻拍着我的背:“你跑哪去了?胤禟跑来找我,说你都知道了。我立马就赶了过来 ,却怎么都等不到你人。”
“我自作孽去了。”埋在他怀里,我含糊不清地应着。
他抬起我的头,看进我的眼里:“欣然,不是想瞒你,实在是我想找个好的时机。我……”
我用力摇头,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我明白的。是我无理取闹,耍小性子。”我垂下头,手在他的衣服上猛揉,深呼吸了一下:“我只是一时没能适应,有一点点,一点点吃醋。现在好了,没事了。还有,恭喜你。”
他叹了口气,重新拉我入怀:“我保证,就这一次。”
我吓得跳了起来,一叠声地道:“不可以,不可以。是我不好,你答应过我的,你一定要多子多女的。我保证再也不恼了,好不好?一会儿让莲儿去取我私人珍藏的点心,你带回去给那个……那个谁,她一定会大有食欲的。还有啊,你要多备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人家说生儿子的都好那口。”
他眉峰皱起:“你……你让我怎么说你?你怎么连吃酸吃甜都知道?”
我晕,这好像是21世纪的常识吧!总不见得还告诉他,我连他能一举得男都知道,这个未出世的该是弘旺吧。
摇着他道:“那你是不是原谅我拉。答应我,和明慧还有那个谁谁,和谁谁谁的再接再厉,我做一大堆的点心等着喂饱她们。”
他揉着我的脑袋:“胡说什么呢,也不害臊,什么谁谁的?欣然,你该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只是我们的孩子。”
我蓦地飞红双颊,脸色羞红地看向他,嗔道:“你才胡说呢,贪心。”
他抵着我的额头,低语道:“我贪心吗?那就贪一次好了,我想要很多很多,最好有十七八个那么多。”
我哇地叫了起来:“你还让不让我活了。这以后的日子难道整天就挺着个肚子,你当我是猪啊。”
他蓦然大笑,笑意毫不掩饰地飞进眼里:“那你是允了?!”
我明知自己就这样进了他下好的语套,却还是经不住地满心甜蜜:“只有一儿一女,物种齐全了就够了。多了门都没有。”
他拥住我,熟练地勾起我的小手指:“两儿两女好不好?”
“不行”我嚷,在他盖印的瞬间停住,如今的他根本就成拉勾打印的老手了。
“就两个,龙凤胎,一次搞定。”我有点蛮横地嚷着,拉住他的手就盖下印去。
“这可是你说的,不能耍赖反悔。”他满足地笑着,眼里明显有着计谋得逞的得意。
我顺从地点着头。
还有什么需要计较的呢?在心里早已许下了这一世的承诺。只要上天不会残忍地再把我带回现代,这一世甘愿为他停留。人,总是要有一些希望才能坚强而勇敢地活下去。龙凤胎,好美的一个愿望!
这该就是属于我的轰轰烈烈吧。
任他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自有儿有女,淡定一生。
初生之犊
康熙四十六年快近年末的时候,又有消息传来,胤禩的另一个妾室毛氏也被确诊有了近3个月的身孕。
我当时正趴在桌上看着筹建钱庄的帐目,天晓得我对这些数字有多头痛。不过这几个月来真的是花钱如流水,东方墨涵是没说什么,可我也总得对他有个交代。那个胤禟,敢情是花别人的银子不腰疼,每次拿出来的帐目让人咋舌,简直够寻常人家吃穿用度好几年。问他,他就两手一摊:谁让你不准我出面来着?我托的那个人妥是妥当,可自然没我面子大。官府的那些人只当是寻常商贾的产业,还不往死里捞?
哎,我可真的是自作孽,不让他们兄弟往里淌还成我的不是了。
我头也不抬地挥着手对莲儿道:“打明儿起记着往八爷那送的小点得是双份的,别漏了那个毛氏的。”
“格格,没你这样的。”莲儿跺着脚叫。
我奇怪地抬头,莫名所以:“我怎么了?”
“我的好格格”莲儿一副教导嬷嬷的架势:“哪个府里不是互相踩着对方,面上和气暗里争风的?就您,还一个劲地把自己的点心送人,您到底紧不紧张啊?这万一这回是个阿哥,那可是八爷的长子啊!”
我笑了出来,拿笔点着莲儿的额头:“小妮子长大了哈,哪来那么多的条条。你格格我啊就是和别人不同,这回若真是个阿哥,我还得好好备份厚礼呢!”
“格格……”
我收拾起帐簿:“你啊,管好莽古泰就行了。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再争又有何用,徒留伤心而已。”
留下莲儿一个人在那里发楞,我出门往临渊阁去。有账得交给东方墨涵,还要问明朗要点心。
不坐车,走在冬日暖暖阳光下的我自信满满。对他的那些妾室好没有别的,只因为她们怀的是他的子嗣,很简单的理由,恐怕没有人能够理解。换做是在现代,我也不自信能够办到。但是现在……我扬起唇角,我是占了穿越的便宜了。不管是对历史上的胤禩还是现实中的,他对于感情的专一程度怕是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了吧!所以,你们去争吧,希望母凭子贵也好,希望获得更多的尊荣地位也好,我都不会希罕。因为,在我和胤禩之间已经不会再有其他人的空位,我们已经霸道地占据了彼此,纠缠此生,如影相随。
踏进临渊阁的雅间,东方墨涵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朝我笑着。我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今儿又是得了什么喜事了?你这么笑,我看着难受。”
他支起身子,走到圆桌边落座:“是你有喜事吧,远远地就看着你笑着一路走过来,别是又把我的银子花了个底朝天吧。”
我把帐本往他跟前一推:“诺,这天书样的东西我可是总算都整理好了。庄子下个月就可开张,首批存户也张罗得差不离了。除了开张时的场面活,也没有再大把花钱的地儿了。你自己看看吧。”
他正眼也不瞄一下,直接把本子往边上一挪:“得了,这些个日子你还花得少吗?花都花了,我还看这劳什子的东西干嘛?”
我不理他,自己倒了茶来喝。反正做不做在我,看不看在你。以后万一想揪着我的辫子追钱,这儿可还有个白纸黑字留着。
“明朗呢?”我问:“赶紧让他给我再做些点心。这回要三份。”
“三份?你不怕吃撑了啊!怎么把明朗当成你自家厨子似的!听说你还缠着他教你妙手空空的门道,你想干嘛?”他质问着。
“又不是我一个人吃?八爷家的另一个也有了,给她们的。”我边说边翻着桌上的糕点。
“什么?”他象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我:“你给她们送?得,你现在就充好人吧,等到时人家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就够你哭的了。”
我好笑地抬起头,今儿是怎么了,个个都来提醒我:“东方墨涵,我们打个赌吧。张氏这头胎保管是个小阿哥,你要是输了就替我从江南拾掇个最别致的玉啊锁的让我拿来当满月礼,怎么样?”
他来了兴致,一口应承:“行,那要是你输了呢?”
我怎么可能输?我笑着回答:“随你。钱庄头半年的盈利我一分不要,全归你。”
他点着头:“听着不错。只是我怎么感觉你象是掉钱眼里去了。怎么三句不离个钱字呢,你一个格格,要这么多钱又没用?”
怎么会没用?我现在都想去做采矿淘金的,直接挖个金山银山出来那才省事呢!这以后的路,哪处都是花钱的地儿。宫里的人最是势利,从娘娘主子到太监宫女,哪个不是指着银子办事的。要想在这宫里顺利地存活下去,活得好,活得滋润,银子是万万少不得的。而更重要的是,我得为将来打算。如若历史真能改变,康熙留下的只是个空壳子盛世,国库虚空。我所设想的和洋人做买卖,虽不一定顶事儿,但多少也是一进财的门路。如若一切还是按着既定的轨迹,那银子更是一点都少不得,在哪儿生存不得靠钱呢?
正想着,门被推开。一个纤瘦的少女托着整盘香气四溢的点心走了进来,朝我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格格。”
我一惊,这里除了明朗和掌柜的外没人知道我格格的身份。她是……?
东方墨涵上前,取走了她手中的盘子,大手拦腰搂在了少女的腰间,将她拖起,眼睛却是闪着促狭地看着我。
我有一瞬的惊愕,随即眯起眼睛,索性拿手支着下巴,静待东方墨涵开口。
少女的面上迅速飞过一抹羞红后又归于平淡,眨巴着大眼睛凝视着我,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属于女孩子的刚毅和决然。只是两只无措地交织在一起的手,才泄露了她的紧张。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一对璧人。只觉这少女的脸越看越熟悉,却一时怎么都想不起来。皱皱鼻子又咂咂嘴,还是一头雾水。
看我一副搞笑的反应,东方墨涵将手一放,重又坐下,一脸的菜色。
失望清清楚楚的写在少女的眼里,闭了下眼,她重又整了整衣衫朝我跪下:“明丽见过格格,格格万安。”
我正自暗笑东方墨涵可是又伤了一颗少女的纯真心灵,却被这突然冒出的“明丽”二字惊得跳了起来。一把扶起她:“你是明丽?明朗的妹妹?你不是一直在金陵吗?”我一连串地问着。绕着她左瞧右瞧,可怎么都瞧不出当年那个唱小曲的柔弱小姑娘的影子。明明该是比我小的年纪,可失望隐藏后的双眸流露的却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老成。
明丽的脸上早已换上了一片肃然:“回格格,明丽一早就跟在了少主身边伺候。”
我不由皱起了眉头。怎么就这么生疏了呢?我可以和明朗有说有笑的,从不曾拘泥了这个破格格的身份。怎么换成明丽就不行了呢?
东方墨涵在边上挥着手道:“这丫头伶俐,以后就拨在钱庄上吧。一来可以和明朗近些,二来你也不能老往钱庄上跑,有个女人去你那走动也方便。再说她跟着我这几年,功夫也学了些,傍着你总有个照应。”
我留下了明丽,她确实相当的能干。年末一大簇人又搬回了宫里居住,来来回回地折腾,又要防着康熙随时地召见,我出来的次数也就少了。钱庄开业前的琐事就全靠了明丽。亏得她细心,事情办得有板有眼的,是个能办事的人。只是每次见着我,恭敬顺从的表面下总存了份疏离冷淡。我心知肚明,少女怀春,整个被东方墨涵害的,这是拿我当情敌了。我为此责问过东方墨涵,他可好,两手一摊:“我可没干什么事,别赖我。”临了还一脸坏笑地凑我面前:“要不你就委屈些,先当着?”
我没趣地拿手推他,反被他一把抓住。
一抹桃红色的衣角适时地从门口一闪而过。我恼怒地看向东方墨涵,这下可好,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冷哼一声,无所谓地放开手:“紧张个什么?又不是被你家八爷瞧见了?”随即转向窗口站着,整个背影全没了方才的嘻笑耍赖,只剩一身孤绝的冷意,重重叠叠地把自己隔绝在了这个世界之外。他低语的声音让人不觉一颤:“我可是洪水猛兽,好姑娘还是个个离我远点的好。”
我望着他的背影发楞。这是个迷一样的人,在他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面皮下,时时刻刻会跳出孤独和脆弱,然后他就会用漠然和冷酷来摈弃所有试图靠近的温暖。多日来的接触中,我对他产生了种难言的信任,好像把他当作了哥哥一样。我一直迷信于自己的第六感觉:东方墨涵,他将是我今后人生中一个离不开的人,甚至可能是一切的关键。
康熙四十七年,正月。
这个年,我过得一点心思都没有,心里总惦记着将要开张的钱庄。从十二月十五开始,我根本就再找不到时间出宫。不是被康熙拖着,就是被几个娘娘拉着看料子裁衣服。只能打发了莽古泰每隔一天就去临渊阁给我拿点心。这往来的食盒里便藏了我要带出宫着明丽置办的事情,和她给我的回复。所幸每次看到的都是进展顺利的好消息,才让我稍稍定下心来。毕竟这可是我头一回做这么大的买卖,纸上谈兵容易,真到做起来几乎神经衰弱,每天都在担心是不是拉下了啥。
转眼到了初五。这是通利钱庄开业的时间,名字和日子都是我定下的。
“通利”取一本万利、通行天下之意。希望有着一日,钱庄能开遍大江南北,但凡拿着通利钱庄的银票走遍天下便可通兑无误,利上滚利,一本万利。进而奢望能够就此抓住大清朝的经济命脉。
而正月初五在现代是迎财神的日子。选这天除了迷信还是迷信。
原想着今天定要瞅个空偷偷溜出去一回,没想一大早,良妃便遣了人来拉我去了她那儿。说是头天半夜张氏突然起了要生产的征兆,这会子都折腾快一宿了也没能生下来。良妃心下担心,定要我陪着她一块在这儿等消息。
又不能不陪,还不能流露出不耐。我气得在心里直咒骂:弘旺你个死小子,就不能晚一天,偏挑这日子给我瞎凑什么热闹。要生也不痛快点,憋在那里乱捣鼓个什么劲?
骂了半天心里还是堵得慌。怎么他胤禩得儿子,我还得在这儿跟着瞎操心,我可真是大方到家了。这良妃,不是存心让我难受来的吗?又转念想起弘旺弘旺,也不知道康熙到底是怎么想的,起了个这么俗的名字。可多少这个旺字还是有着福旺财旺的意思,说不准他专门是挑这天来旺我的钱庄的呢?这么个想了,心下也能舒坦点,脸上也就自然地放下了。
就这么一直挨到晌午,才刚用了膳,消息总算传来,张氏生下了小阿哥,胤禩的长子。良妃笑得都快出了眼泪,直嚷嚷着让锦秋姑姑快点把一早备下的礼赏下去。然后就是拍着我的手反复唠叨着:“总算是盼来了。禩儿,真的是当上阿玛了。”随后就是看着我,满脸的疼惜和满口的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句:“欣然,有你在身旁,我才觉得安心,就好像禩儿在一样。你懂吗?”
我无语,只觉得仿似又回到了那年腊八,我们相对而坐,说着那个男人,那份嘱托和那腔情事。
三天后,康熙赐下名字。皇家玉牒上又多了个人:爱新觉罗 弘旺。
一个月的时间,通利钱庄已经成了京城商贾议论的焦点。就连胤禩府里为弘旺摆的满月酒上,那些个皇子阿哥都时不时地谈论到这个新近冒出的钱庄和它贴出的洋洋洒洒的信诺保证。
古往今来做任何生意客户看重的都是诚信二字。不敢说奸商横行,但至少大多数的商户是习惯了推诿责任的。所以,当通利钱庄不仅承诺保证兑现银两,利息从优以外,还专门写了如若做不到或是出差错后的惩罚条例,诸如以一赔十之类的,直接贴在了墙上后,引起的议论和轰动是可想而知的。
今天,弘旺满月。胤禩在府里大摆筵席。皇子阿哥,王公贵族悉数到齐。场面之大恐怕和他那年的大婚之宴也差不多了。康熙把我派了出来,说是他的全权代表,一下子我的地位甚至高过了太子。本想找个不惹人注意的位置坐下的,可碍于这个身份,竟被安排上了主席,太子和胤禛就坐在边上。相比太子眼里的妒意和嫉恨,胤禛那灼灼的目光更让我觉得芒刺在背。出巡回来后我几乎就没面对过他,现在只觉得他愈发深沉了。整个席间,他坐在那里,没什么言语,别人笑他也笑,别人说他就只是静静听,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一点都不出挑,可每当我无意识地掠过他时,却每每撞进他如烈焰般烧灼的眼底,那里的痛竟让我心下侧然,不忍逼视。
胤禩被众人围着灌酒,我只是遥遥地看着。间或会接到他远远投来的关切,每次我都是浅笑以对。
进来时,我把东方墨涵替我淘来的一块稀有的彩绿琉璃配饰带在了弘旺颈间。一正一反用满文和汉文分别刻着旺字。三阿哥这个平素热衷于古玩珍宝的人看到这块琉璃啧啧称叹:“欣然啊,这可真的是块宝贝。你可真舍得出手。”
胤禟在边上酸溜溜地道:“欣然,上回我家的那个怎么没这么好待遇,我可真是没赶对时候。”
我瞪他一眼,故作心痛地道:“哪有?我可不懂?有这么值钱吗?那八爷我可不可以收回啊?”惹来一片轰笑。
笑声中,我点点弘旺肉肉嫩嫩的小脸蛋,真心诚意地许下祝福:“小阿哥,我可是下了血本了。你可一定要福旺财旺平平安安啊。”
抬头,胤禩紧紧盯着我,眼里有瞬间划过的抱歉。我的心里轻轻一抽,今天他脸上所洋溢出来的笑容使我真切地感到当阿玛他是真的开心。将弘旺抱在手里时,他的那份小心翼翼也是发自内心的。子嗣传承的意义我到这一刻才深刻地体会。
酒过三巡,有家奴进来通报说外面有个自称是通利钱庄的姑娘手持拜帖求见,说是代掌柜的来贺小阿哥满月的。
胤禩眉峰微皱,刚想挥手打发,太子已然接口:“听闻这通利钱庄刚一开张便颇具声势,吸引了众多官商前往,还贴了什么自罚的章程。手法颇为独特,街头巷议颇多,名声都传到我那儿了。现在居然敢上这贝勒府邸,趁我们大家都在,不如一起见识一下?”
“既然太子爷发了话,那就带进来吧。”胤禩道。
胤禟扫向我,我嘴角一扬,淡淡看着。
一会儿,便有人引着一身藕色裙装的明丽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她微低着头,淡定自若,不卑不亢,盈盈行礼。
“我和你们钱庄似无银两来往,不知姑娘是何来意?”胤禩问道。
明丽抬起头,用恰到好处却又置地有声的声音道:“回贝勒爷的话,民女是代表通利钱庄来贺小阿哥满月的。钱庄开业时,掌柜曾经许诺,只要京城中是在这同一天诞生的新生儿,钱庄便会馈赠纹银百两,以表贺意。听闻贝勒爷也是在这天喜诞麟儿,那真真是通利钱庄的福分。贝勒爷自不会看重这区区百两纹银,但在通利这事关一个信字。所以通利斗胆以小阿哥的名义将这百两纹银分发给了穷苦百姓。这是受助百姓的联名谢帖,请贝勒爷过目。”
胤禩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明丽手中的大红帖子,扫了一眼,转而递到了太子手里。
“呵呵,这通利钱庄还真是有点意思。”太子笑道:“这位姑娘不知在钱庄中是……?”
“回爷的话,民女只是会点书写,在钱庄中帮着算算帐而已。”
“通利的这笔帐可是真够会算的……”一直不曾出声的胤禛突然开口,看着明丽的眼里闪着迷茫。
……
我满意地看着明丽得体的应答,听着已经嗡嗡议论开的话声。通利钱庄这四个字想必从今天开始便会在这群京城最显赫尊贵的人的记忆里留下深深的印记。从此,通利便会是信誉的代名词,也会是这群达官显贵们最“安全”的存钱之所。
胤禟对着我点头称许,眼里是惊讶和赞佩。
我有点掩藏不住的得意,只是我没料到的是,明丽也自此走进了这一团纷繁杂乱。这是当时的我始料不及,以至于后悔终身的。
风初起时
我几乎是半跪在地上看着面前这只蜜蜂在花蕊上忙碌地吸吮着。它停了多久我就这么跪了多久,直到边上又凑上来颗头瞅了半天,大惊小怪地嗔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不怕被蜂蛰,反而靠这么近的。你在琢磨什么?”
我指着那只忙忙碌碌的小蜂,有点感慨地道:“这只是工蜂,也就是没有发育好的雌蜂。它是蜜蜂家族中最累最忙最任劳任怨的,不仅要采蜜还得负责筑巢、照顾雄蜂、哺育幼蜂、清理巢室等等。可是它的寿命却又是最短的。”
“是吗,这么累啊,够命苦的。”胤禟摇着头道。
“我忽然觉得它挺象我们大清朝的嫡福晋们的。”我侧过头去看他。
“你?”胤禟半张着嘴,鼓着眼,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你居然拿皇子福晋和这个小毛虫比?”
我笑笑,站起身子,坐到边上的凉亭里,拿了帕子擦手,慢条斯理地道:“嫡福晋通常不是最受宠的,却是最辛苦的。一大家子的脸面她要撑着,人家的孩子,喜欢的不喜欢的,全得搂着,甭管愿不愿意,都要做得胜似亲娘样。要是自个儿还不能生下个阿哥,那和这没发育好的工蜂有什么两样!”
胤禟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要照你这么说,那合着还该是短命的。”他咂着茶叶沫子,指着我道:“你呀,小心被那帮女人们给掐死。要知道,你差点自己也是……”
我拨开他的手指,淡淡看向桌上的耳杯,看着银针茶叶在那舒卷伸展:“短不短呢,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是没有金刚钻,也揽不来那瓷器活。”
“咳咳,你知道了?”胤禟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我问胤禟:“知道什么?”
“啊,”胤禟摸摸脑袋,别别扭扭地道:“我是说通利这三个月做得是风声水起,存贷的数量都相当可观,你该是都清楚的。”
我微微撇嘴。通利这几个月来在以出乎预计的速度发展,东方墨涵已经携着款项准备在金陵开出第一家分庄,通利发出的银票更是已经成了上层社会的一种身份标志。这样的成就来得有些快了,我反而没有了起初的兴奋劲儿。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有等到他或是和他相关的人的银两在通利流通起来,通利才算真正走上了我认定的方向。
我拿出了事先备好的属于胤禟的那份子银票推到他面前,他瞟了眼,卷起收好。“欣然,一直想问你,那天去八哥府上那丫头你从哪找来的?”
“怎么了,有何不妥?”
“那倒不是。只是,你难道没觉着那天的她有些象你吗?确切地说是象当年那个捧着蛋糕跪在皇阿玛面前唱歌的你,不是长得象,只是那一瞬间的神韵象。”
“怎么越说越神乎了!”
“可不是我一人有这感觉,你没见那天四哥的表情吗?”
“哦?”我心里一动,恍惚忆起那位确曾是一脸迷茫。我微微眯起眼,“九阿哥,欣然求你件事儿。”
胤禟嬉皮笑脸地瞅着我:“你现在可是我的财神,谈什么求不求的啊?”
我啐了他一口:“行啊,那就为着你的银子着想,以后有什么场子小聚的别忘了下张帖子到通利,也好让他们多长点见识,多认识些人,扩大财路。”
“小事儿,以后但凡有那些,总不忘了叫上你那个丫头总行了吧。只是我可先打好谱,那帮富绅们可个个都是沾油的主,你就不怕你那个挺纯的丫头被腻歪了?”
我端起耳杯,闷了口,转着它在手里把玩。风起,送来花的馨香,也有点凉,让我徒然抖了一下。捧紧杯子,让茶水的温度传到掌心:“不是还有你罩着吗?再说了,她只需去与一个人有关的场子,其余的可都没兴趣,去了也不见得有用。”我放低声音道。
“你是说……”胤禟的面色倏地一变,看着我的眼里闪着疑问和不解,瞬间却又换作冷意和狠绝。
我别过头去,只作未见。银针的茶水有点微苦,喉头一咽,倒是有一股回味无穷的甘甜丝丝透出……
走的时候,胤禟一路将我送出府邸。我随手指着他的那些奇花异草打趣他,他却显得有着满腹的心事,回答得不甚起劲,我也就懒得再说了。
至门口,恰遇着着胤禩、十阿哥和十四三人下马,见着我都是一愣。十四率先开口:“这倒是巧了,欣然,你怎么会在九哥这里?”
我点点头,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目光暗暗瞟向胤禩,又有些日子没见着了,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象是有点瘦了,又象是越发精神了。云卷将头一个劲地往他怀里蹭着又往我这个方向摆,前蹄得得地刨着地面,似是要将他手里的缰绳拔了直接冲过来。胤禩轻抚了下云卷,拉转着马头,然后冲我无奈地笑了下。我心下一荡,下意识地迈步走了过去。
把手放在云卷的马嘴下,它会一下下地蹭上来舔着,湿湿痒痒的,弄得我的心里也怪不是个滋味。这些个日子,心里总是为这四十七年所要发生的事情着慌,一点底也没有。每每想到这些个现下在我面前精气神样的人,总会在这场风波里被打个蔫,就会对他们生出许多哀伤和眷恋。胤禩的手递了过来,借着云卷耷拉下的硕大脑袋,两只手就这么交握在一起,紧紧攥着,好像在承诺什么又好像在给彼此力量。
边上有小厮等着接过缰绳好牵到后头去,那边十阿哥的大嗓门已经拨拉开了:“不用牵了。九哥,我们刚从宫里来,正说着要拉上你一起去看看八嫂子。宜妃娘娘交代了,说是把你那药材铺子里上好的补药都叫给嫂子送去,可别藏着。宫里说会儿就会有赏赐。”
我纳闷地瞅向胤禩:“说的是明慧吗?她怎么了?”
胤禩有点迟疑地看着我,十阿哥抢着道:“欣然,你还不知道啊?八嫂也有身子了。我说八哥这一年还真够行的,这府里喜事还真没断过,这回可算是轮着正主了。”
边上的十四拿脚猛踹了十阿哥一下,他疼得哇地跳了起来:“我说老十四,你踹我干嘛呀?”
我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时间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整个人都开始颤栗。行,确实是够行的。我就不信这古时的人知道什么时候是受孕期,这接二连三地有了该是多少回后的成果呀。我任是再大度也有个底线啊,哪能在这一年里几乎是不停歇地在接受。
十阿哥还在那里捧着个脚,叽叽咕咕地怨着十四。胤禟在边上挠着个头,闪了我一眼轻道:“我怎么就那么背,每回全在我这儿知道。”
想起他方才那句没头没脑的‘你知道了?’的问话,原来还真是都知道了独独瞒了我。
回眼看胤禩,他也顾不了什么避忌,探手就来抓我兀自抖着的手。
我往后一退,带过了缰绳,嘴角上扬,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不是自己说的,只感觉自己唇齿的闭合间,一连串的话就这么溜了出来:“还真是够行的,也不怕累着。九阿哥,看来你还得给八爷送些补品去,什么鹿茸啊牛鞭的,补好了好重头再来。”
胤禩的脸色煞白,眉头皱成了川字。十阿哥噗地笑了出来,十四狠狠瞪了他一眼。
心蓦然酸得我快支撑不住,只想着快快逃离这里。一把拽住云卷的缰绳,认着蹬子就翻身上马,云卷一声清嘶。胤禩站在边上,手快的来抓,我本能的反手就是一抽,只听一声脆响。边上响起“八哥”,“欣然”的叫声和胤禩“还不牵马来”的怒吼。云卷已是驮着我撒蹄狂奔而去。
我根本就没有去认真地辨方向,由着云卷跑。听到身后传来马蹄追赶的声音,更是垂下了头,直想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可偏偏就是有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钻入耳蜗,待到抬起头才发现面前不远处是四贝勒府,门口正停着顶墨绿色的轿子。正打着轿帘的小厮和弯着腰扶着轿把子的轿夫看见远远驰来的我们,全都惊恐地往边上闪去,连带正下轿的四阿哥胤禛被轿把子绊了脚,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而云卷也就直直地向地上的胤禛冲去。我骇得猛拉缰绳,边上的小厮们也缓过神来抢着上前扶他。
一阵慌乱中,我喝住了云卷,原地转了个圈,定下神来,坐在马上,怔怔地看着被人扶起的胤禛。轿夫和小厮们已经全跪在了地上,嘴里一片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的叫声。胤禛沉着张脸,怒气在眉间凝结,脸象寒冰似的抬脚就踹翻了面前跪着的一奴才。
我仍是呆坐着,也忘了下马请罪。他走向我,站在云卷边上,目光锁定我,声音却放得意外的柔:“你没事吧?这可是八弟的马?他人呢?”
我死死盯着他白色坎肩上滴落的血渍,红和白,刺目地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你流血了。”我木然道。
他抬起左手看了眼,掌心处被划了条长长的口子,血在不断地渗出。他皱了下眉,甩了甩手,正待再说,后面胤禩和十四已经策马赶到。
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两人俱是一惊。十四呼喝着那些奴才快点起身,胤禩跑到了我面前,和胤禛打了声招呼,急急问我道:“怎么了,可伤着了?”
我摇摇头,侧身落马。莽古泰赶着的马车也在这一刻到了。我把缰绳往胤禩手里一塞,转而对着胤禛略福了下,便回身上了马车。觉得浑身的骨架都在那通奔驰和慌乱中被拆了个透彻,没再看谁多一眼,也不想说什么,只对着莽古泰说了声回宫。
这是康熙第一次训斥我,只是没想到这第一次竟然是这样大的场面,一众皇子阿哥都在。大阿哥领头站着,太子奸猾的脸上透着阴阴的笑。三阿哥垂着头,手笼在袖子里鼓鼓的,不知是攥着什么东西还是鼓着拳头。四阿哥胤禛站在他边上,左手缠着布条,面无表情。再边上站着五阿哥。另一排胤禩、胤禟、十阿哥、十三、十四一溜地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焦急。我就直挺挺地跪在正当中,垂着眼眸,看着康熙黑色的皂靴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来回踏着,凌厉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咆哮。
“纵马闹市,不仅扰了民众还撞着了老四,弄得人仰马翻。成何体统?”
……
“欣然,朕看你挺明白的个人,怎么这回就这么莽撞了?”
……
“你是哑了还是存心的,朕看你在这儿呆久了也生了这种毛病,恃宠生娇了不成……”
我一句句听着,好像是听清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阳光在青色石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我默数着康熙踩在光点上的次数来麻痹自己膝上隐隐传来的疼痛。
跪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想说。不知道康熙怎么就知道了昨儿的事,是谁窜着挑拨的,还是真就没任何事情逃得了他的法眼,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就会发了这么大的火,叫齐了但凡能叫着的阿哥专来看他怎么训我。
我能说什么,难道我告诉他我是心里堵得慌,听到明慧怀孕了我就象吞进了只苍蝇一样胃里闹腾,行为癫狂,大脑缺氧?
“皇阿玛,马是儿臣的,突然发了狂,欣然也是被吓着了。”胤禩跪在我身后求道。
“皇阿玛,儿臣和八哥是一起赶到的,四哥当时也就好好地站着只一径地关切骇傻了的欣然,哪有什么事!”十四特意重重地提到四哥这两个字。
于是,身后又有一人跪了下来。
康熙大手一拦:“好,既然你们说是马的错,那就把那匹疯马给我拖出去……”
“是我的错。”我截口道:“是欣然行差踏错,但凭皇上处罚。”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我甚至可以听见跪在我身后的胤禩胸腔里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地契合着我自己的心跳,象小时候唱歌时的二声部,他一声我一声,密密地迎合着,竟然没有空隙。
恃宠生娇,我就是生了娇,犯了傻。气得也不过就是自己而已。
等了很久,康熙都没有发话。我把手挪到膝盖下面垫着,还从不曾跪过这么久,忍不住抬头去看康熙,没曾想到他也正低首看着我。满屋子低眉顺目的阿哥,就我和康熙两个一仰视一俯视这么地对视着。我浑然忘了这样的对视是不敬之罪,只因我居然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和伤心。层层密密的,让我从脚底心开始泛凉,一直漫到我垫着的早已麻疼了的双手。
面前一花,康熙已然转到了身后:“起来吧都。就罚你十天不许踏出宫门。十天后随朕巡幸塞外,片刻不得离了左右。”
当晚,莲儿用热水给我细细敷着膝盖上的淤青时,李德全竟亲自送来了康熙赐的药膏。抹在腿上,有股清凉的感觉传来。我把青色的釉瓷小罐紧紧握在手里,也是凉凉的,一整晚就捏着它睡着了。直到清早醒来,那罐子竟还是凉凉的,倒是膝盖上的青已经泛成了紫色,慢慢开始消淡了,
十天后,启程赴塞外。这一次,胤禛、胤禩、胤禟和老十都被留在了京城。我只在送行的那天隔着车幔见到了跪在大太阳下的胤禩。明明是很远,我愣是看见了他淌下的一滴汗水,就那么一滴,象是落在了我的心里,咸咸的、热热的、和着他的体温,灼烫灼烫地揉入我的体内。我拿手去捂心口,反倒触到了一直揣在怀里的那个釉瓷小罐,冰凉得让我惊了手。也不是爱这个小罐的花色形状,只是看到它就会想起那日康熙眼里的失望和伤心,我一直揣摩不透,索性就日常带着它,时刻好给我提个醒儿。
想着再回来时,甭管是现下跪在那儿的,还是眼跟前坐在马上高昂着脑袋的,恩威宠辱只怕都会倒翻个个儿。该受的,该撂下的,谁又真看的准,谁又能料得清?我虽是知道了结果,却丝毫没有颠覆或是掌控的能耐。看着跪在那里仿似成竹在胸的那几个,心里竟是空落落的踏不着底。幸好这一路会有十三和十四伴着,多少也会是个支撑。
康熙果然是不让我离了左右,在御辇上给我设了一个案几,和当初把我从五台带回京城时一样。对此,我乐得接受。其实呆在他身边正好是给自己寻了个万全的安稳和保障。
这一路上,让我特别上心的便是那才八岁的皇十八子胤衸,有时更会请了康熙的允把他带到御辇上玩。一半是怜他的命,一半也是想让康熙多存一些这父子天伦的记忆。
可我忘了,存的越多,伤得也就越深。当胤衸病疫的那一刻,康熙一夜骤添的白发和满目的血丝让人心揪。在那一刻他不再是朝堂上乾纲独断的帝皇,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空有天下却护不住儿子的父亲。
只是这一路腥风,他护不住的又何止这一个?
一废太子
塞外一切如故,但物是人非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地抓着我。今年,扎尔汉没有来。那年一别,五年未见。每年过年朝贡的时候,我都会得到一份单独的礼物,有用雪狼皮制成的袄领和暖手套,有蒙古特制的香料,女儿家的首饰等等。而我最爱的是去年他送来的一把轻巧精致的弓,弓臂上镶嵌着蓝色的云石,蓝得透彻一如塞外的天空。原本以为这石臂握起来该是凉凉的,可没想反倒有温热传入掌心。搞不清是什么原理,就冲着它掂起来又一点也不重,恰巧是我力所能及,我简直对它爱不释手。遗憾的是送来的只是弓,却没有箭。扎尔汉的信里说他们那里有个规矩,女子的箭必须由自己心上的那个人来送,送箭也是情定,因为送来的不仅是箭更是心。
记得当时胤禩看见我新得的这把弓也是赞叹不已,我没有告诉他扎尔汉说的那个规矩。可是在去年生日的时候,胤禩给我的礼物是三支精心打造的箭矢。箭杆上同样嵌着蓝云石,尾翼的羽毛据说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大雕,底色深黑,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七彩的色泽。将箭搭在弓上,风过,羽动,如同雕儿展翅在蔚蓝天幕下。
那天,我伏在胤禩怀里给他讲了杨过和小龙女十六年生死未卜的等待,讲他们坐在神雕的背上翱翔九天;那天,我还告诉他西方有一个叫做丘比特的小天使,他成天背着他的金弓和金箭射向他认为可以成为爱侣的男女。我在纸上画给他看,一支箭矢穿过两颗心。他接过笔,在两颗心里添上了欣然和胤禩的名字。他说我们不需要十六年的等待,因为我们已经经历过了生死,余下的便应是生生世世地相守。
……
“天上有什么,值得把头仰那么高?”十四把我从回忆里唤回,大大咧咧地往我身边的草地上一躺,手枕在脑袋底下,拔了根草衔在嘴里,大瞪着眼睛望着天空。
“你怎么来了,十三呢?”
“我又不是他奶娘,我怎么知道?”
我瞪了他一眼。他冷笑了一声:“被太子找去看蒙古人进贡的那两匹汗血宝马了。听说昨天太子已经骑过了。”他支起身子,把嘴里的草噗地吐了老远:“哼,连皇阿玛都还没碰过,他倒是先骑上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十八弟刚疫,他竟象个没事人似的。”
我不关心这个没有几天位子可坐了的人,可我担心十三。我想把他拉出来,那个当年在草原上说拼了命也不会把我独自留下的朗朗少年,我怎么都无法想象他坐在囚车里被押送回京的样子。哪怕康熙认为这样是为了保护他,可是这种屈辱在心里留下的阴影有可能跟随一生。
“欣然,”十四支着脑袋看我,“我一直不明白上回你为什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八哥或许是快了一点,可是前面2个你不是都接受了,我以为……”
我苦笑了一下两手一摊:“世上哪有能够不吃醋的女人。我也想装来着,不过,不成功。”
顺手拔了草在手上打着结,那个一直不曾打成过的同心结居然一次成型。
“能够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总好过天各一方。”十四的声音幽幽响起,“现在才懂什么是生死两茫茫。我还记得几天前十八坐在我的马前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现在呢?我是不是也只有看着天才能找到他的影子?”
我们一起仰头望天,可是天上除了扑拉拉飞过的孤雁外,什么也没有。
登高伤远别,鸿雁几行飞。
我一阵心酸,呢喃着道:“十四,我想慧兰了,你去把她找回来吧。”
听不到他的回答,转过头,却见他正用手遮在额前,随着雁去的方向出神地远眺,象是压根没听到我的话。
我猛地半跪起身子转向他,虎着脸道:“你可算明白天各一方的苦了。十四,你听着,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得把慧兰给我找回来。你明明知道她心里只有你,却任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外,要是有个好歹,你可仔细了你的皮。”我指着他,一副要扒了他的样子。
他顺势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离了我一个身子远,两手挡在面前:“真真怕了你了。你想她作什么?那是留着我想的,你只要想着八哥就成了!这么凶,八哥怎么受得了你?”
“十四”我着恼地大叫,作势起身就想打他。
他大笑着答:“为了我这副皮囊我敢不遵命。”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也跟着笑了。真的,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连十四都能看透了,我还有什么能想不明白的呢?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到我们跟前打着千:“格格,十四爷。”结结巴巴地,喘着大气。“格格,李公公命奴才来寻格格,请格格赶快回去。”
我一惊,“是皇上寻我?”
小太监仆在那里答:“回格格,是大贝勒爷才来见过皇上。现下皇上正在帐子里摔东西,任谁都不敢靠近。公公命奴才来寻格格,怕是只有格格才能管用。”
“呵,你什么时候都成了李德全的救命稻草了?”十四在边上哼着鼻子道。
我丢了冷眼过去,拉过十四正声道:“你要是看见十三的话,千万留住他,就说我找他有事。还有啊,这段日子拜托你稳着点脾气,千万别一点就着。”
“凭什么呀?”他叫。我在他的臂膀子上狠掐了一下,他看着我的一脸严肃,想要发作也忍下了,眼里闪过精芒。
我跟着那个小太监匆匆去了。我想十四应该隐约会有些明白吧,这些人精,并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点透的。
帐篷里,我端着点心进入。康熙靠在一张卧榻上闭眼寐着,李德全站在边上垂着头,见我进去轻呼了口气。瞅瞅四周,该摔的似乎也摔的差不多了,到是清爽了不少,看来这通火发得够呛。
“是欣然吗?”康熙闭着眼道。
“是”我赶紧答道,冲李德全递了个眼色,他躬身退了出去。
“不是让你不得离了左右吗,又跑哪去了?”语声里听不到责罚,倒是透着疲惫。
我拿起备好的热奶子递给康熙,又送上特制的桂花糕。“给皇上张罗点心去了啊。要是我真不离左右,这会子说不定正躺在外面龇牙咧嘴呢。”
“奥,为什么?”
“龙颜一怒,地抖三抖。我这离得最近的,又不像李谙达那样可以靠自身的体重撑着,就我这体形,还不被一抖两抖地直接抖外面去。最后一抖这不就趴下了吗!”我一本正经地说着,“皇上,下回您再要摔东西的时候,先跟我说声。我好在后面接着。”
“怎么,这倒不怕被砸着了?”
我讪讪笑了下,“我把它当那板球来接啊。您这里哪样不是好东西,要能接着,总能换个胭脂膏子什么的。”
康熙忍不住就笑了出来:“朕看你的胆子可比李德全的份量大多了。怎么,朕的好东西就值你个胭脂钱啊,真是个小家子气的。你知不知道,这里可有人的心比你大了何止千倍,把许多朕还没见过的宝贝全掳没去了……”说着,声音就又寒了起来,用手揉着太阳|茓,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心知方才大阿哥准是来说太子截留了蒙古的贡品和放纵内务府总管凌普敲诈勒索属下的种种不是。心里更是担忧十三被太子拖去看那什么汗血马,也不知十四有没有寻着他。
我半跪在康熙面前,从怀里掏出那只釉瓷小罐:“皇上,欣然给您上点这药膏吧,凉凉的,抹在太阳|茓上准保特舒服。”
康熙看了眼,点了点头。我挪到他身后,两手的食指沾了药膏在他的太阳|茓位上慢慢按摩。他顺手抛了个软垫子过来:“垫着吧,才好的膝盖别又弄青了。”
我一怔,拿着垫子默默垫好:“谢皇上。”
“是不是有点怨朕上回训你了?”康熙缓缓道。
“欣然不敢。原就是我恃宠而生了娇。”
康熙的身躯震了下,“哼,如果你那也算是的话,朕的那些皇子恐怕个个都逃不脱。”
康熙拉下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边上。我就势拖过软垫子,盘腿坐下,仰望着他。
他凝视了我半响,“欣然,你从来都是玲珑剔透的一个人,不要让朕失望。”
我又想起了那时他眼里的失望和伤心,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怎样才叫不失望呢?我真是有点糊涂了。
“皇上,欣然愚钝。”
“朕还记得与你的那个五年之约,今年该是最后一年了。你要朕保你在这五年内无论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信你,保你安全无忧。可是朕却并没听到你说什么啊?”康熙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象是可以钻透到我内心。
我恍然,原来他要的是一个肯对他说真话的孩子。他一直认为我会是,或者老和尚对他说过我会是。可是自从我和胤禩和胤禛的纠葛后,我在他面前就变得越发小心谨慎。而事实上我和胤禩的坠崖,胤禛在外面不分日夜地寻找,这一环一扣有多少瞒的了精明的他呢?他一直在等我去说,可我直到闹出了纵马闹市后也没有吐过一个字,那俩人还都跪了来求情,所以才有了他眼里的那份失望吧。
“朕还记得说过五年后给你指一门好的婚事,你可自己在心中想好了?”康熙不急不慢地沉缓道来,只是字字都敲在了我的心上。
如果前面那段话我还可以装傻糊弄的话,现在已经是直截了当的问句了。我唇边泛笑,心里也没了任何的紧张。不就是一个名字吗,它早已在我心头滚过千万遍。今天之前或许我还会继续躲避,可是现下我已斩钉截铁。能够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十四的话在我耳边滑过。我整了下衣衫就准备起身去跪下,告诉康熙我想好了,那是我和胤禩早已许下的承诺。
还未完全站起,康熙突然俯身倾向我,将手压在我的肩上。将起未起的姿势一下子又被压得跌坐在软垫上。我抬头望向康熙,他的眼里竟然有了释怀的笑意:“不急,朕还不想听。有时一个答案会和这起落一样,虽然有了态势,却仍是会随周围环境的变化和外界的压力得出不同的答案。朕还有的是时间,你也一样。”
我将唇边凝着的笑容扩大,对上康熙的眼眸:“原来皇上要的只是欣然一个态度,只是欣然怕到了时候皇上就不保欣然万全了。”
康熙大笑:“还有你怕的时候吗?朕不是还欠了你两个条件,只要你说的没有违了你的心,天塌下来有朕顶着呢!”
他似乎真的是很开心,难道仅仅是为了我愿意对他坦诚了的态度。还是因为他已经看透了太多的虚假,包括太子的无情无义和不孝不仁。
说真话,真的很难。因为箴言往往逆耳,更何况对着的是操着生死之权的皇上。
当晚,康熙便下令回京。我也一直没能瞅到空去找十三。一路急行,在九月初赶到了布尔哈苏台行宫。
没有任何预兆地,康熙在到达的当天便召集了随行的诸大臣、侍卫、文武官员至行宫前,亲自宣布了皇太子胤礽的罪状,命将其即行拘执。
我站在康熙的背后,亲眼目睹了太子张皇失措地仆地不起,全没了往昔的骄横跋扈;看见十四眼里一闪而过的快意,他抬头看我,甚至还对我轻眨了下眼;而十三,这个我在这刻最关注的人,他眼里有着不可置信,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轻颤着,象是随时都会身躯跃起。我觉得自己比他还紧张,拼命对他使着眼色,连十四都注意到了向他望去,他却还是置若罔闻。我清楚地看见他太阳|茓边凸起的青筋,自己的手也跟着紧紧拳起。
终于熬到康熙撇退了众人,我和李德全一左一右伴着他回到屋里。这道圣旨耗尽了康熙大半的元气。我知道他的心里此时是复杂的,有难过有失望,有愤恨又有惋惜,毕竟这是他一手带大给予厚望的儿子。
康熙颓然地坐在圈椅里,手里转着个鼻烟壶出神。全身笼罩的是道不尽的孤苦和寂寥。孤家寡人,该是形容这一刻的康熙最恰当的词汇了。
我站立在边上,没他的命令也不敢退出去。门外有一个小太监走到站在我对面的李德全边上耳语了一句,李德全为难地皱起了眉,我认出那个小太监正是那天出来寻我的那个。李德全犹豫了半响,走到我面前低声道:“格格,十三阿哥在外求见皇上,只是这……”他瞟了眼康熙,说话的声音却是恰好我们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真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我没答话,他也并不为等我的话。过了片刻,他向后退去才要出门,康熙突然开了口:“让他进来。”
李德全拱着的肩膀一松:“喳”。塌着脚跟出去宣旨。我却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十三现在来准没好话,心下开始埋怨十四,怎么就不知挡着点,亏我还曾嘱咐过他。
十三一挑帘子跨了进来,墨绿色袍褂的一角还沾着泥泞。
“皇阿玛”他撩袍跪倒。身躯却是挺得笔直,双目间的坦荡之气浩然凝集。我有瞬间的眼花,明白这样一个日月光华一样的人物,即使有一天真被囚在囚车里或是那传说中的养蜂夹道中,他也必是不皱眉头,坦然受之。既便岁月会磨白他的发角,可消不灭的是皇家天生的尊严和他的凛然侠气。想想康熙的那几个在我心坎上的儿子们,哪个不都是如此?
“皇阿玛,儿臣有话要说。”
康熙依旧握着那只鼻烟壶,侧着身子,一语不发。
我看了眼跪着的十三,努努嘴,想让他出去。他不搭理我,正色说道:“皇阿玛,要说太子肆恶虐众,穷奢极欲或是有的,可是说太子鸠聚党羽,窥伺圣躬甚或预谋夺位,为索额图复仇之说却是断断不可为信。太子自幼为储,一言一行均以皇阿玛为瞻,皇阿玛该是最清楚的,皇……”
“住口,”康熙叫道:“你的意思是朕老眼昏花,看不清太子的秉性,是朕污了他?”
“儿臣不敢。”十三把头磕在了地上。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康熙突然大怒,站起身子,手中的鼻烟壶被狠狠敲在了地上,砸得粉碎。“朕问你,你有没有陪着你那个二哥去骑外藩进贡的汗血宝马?你又知不知道他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
十三垂头不语。我只屏心静气地立着,手心里已是濡湿一片。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康熙冷冷的声音响起。
十三猛地抬起头,这一对父子如一对困兽似的互相对峙着。我在心里拼命祈祷:十三啊,你就快点识趣地走吧,该说的你也说了,该保的也保了,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啊。
“皇阿玛的话儿臣无话可辩。儿臣只是说了该说的,尽了兄弟之情,全了君臣之道。”
“哈,哈哈。”康熙一阵猛笑,几乎声嘶力竭地道:“胤祄亡的时候,那个畜生可有掉过一滴眼泪?这么个对亲兄弟无情无义之徒,你来和他尽什么兄弟之情?你的君父现在正坐在这里,还没死呢,你倒已经来全君臣之道了?老十三,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你!”
“皇阿玛”十三叫着。
我惊得扶住摇摇欲坠的康熙在椅上坐稳,李德全也从外面冲了进来。
“还不快拉十三阿哥下去。”我冲着李德全使着眼色。
“不,他不是要全情,要做得面面俱到吗?那就把这个逆子和胤礽……”
“皇上”我急得不顾一切跪了下来,拉着康熙的手满眼祈求:“皇上,十三爷是至情至性之人,凭的只是一个情字。皇上责太子无情,十三爷恰是有情,如果无情有情都是一个错字,皇上让那些皇子阿哥们今后究竟该如何自处?”我一口气地说完,紧盯着康熙。
很久,他的面上才慢慢缓了过来:“那你又是仗着什么?”
我听出他的语调虽还硬着,却没有了方才的愤恨:“皇上不是要听欣然说话来着吗,欣然仗的只是没有违了自己的心。”
康熙看着我,叹出了长长一口气,朝我身后挥了挥手。
我跪着,不敢乱动,直到听到背后十三起立的声响和李德全撩开帘子唱的那句:“十三阿哥,请。”我才身子一软,只觉得自己的背后早已湿透。
康熙瞅着我的样子竟然失笑出声:“现在知道怕了,方才那一跪倒是没见你有丝毫犹豫,跪得还挺重的,膝盖该又疼了吧。”
我苦笑着摇头,我哪还知道疼啊,吓都被你们吓死了。别的父亲训斥儿子最多骂两句打两下,你这个父亲可是动辄囚禁,严辄砍头的,哪样是能够闹着玩的啊!
康熙凝目看着我:“丫头,以后跪下来之前可先思量清楚了,你的恩典并不多,朕的儿子却很多,你能保得下几个?”
我心头一震,装傻地道:“哪会有这么多事情嘛!皇上您是父亲,阿哥们是儿子。父子之间会有多少需要用到‘保’这个词的事情。莫说皇上今日拘了太子爷,其实道穿了不过象寻常百姓家,父亲将不听话的儿子拘进了小黑屋子那般。过些个日子,也就云消雾散了,天下并不会风云变色。”这是我揣摩着历史说的话,自己也并不能确定现下的康熙是不是已经生了悔意。
“如果变了呢?”康熙并没有放过我,追问着。
“那我就腆着脸多求皇上几个恩典照着自己啊。”我笑着耍赖,心里却异常坚定。真到风云变幻之时,我只愿和那个人在一起,福祸相依。
九月十六日,回到京城。康熙命大阿哥和胤禛共同看守胤礽。当天便召集诸王、贝勒等副都统以上大臣、九卿、詹事、科道官员等于午门内,宣谕拘执皇太子胤礽之事,并亲自撰告祭文,将废太子幽禁咸安宫,颁诏天下。
回京后,在这样的敏感时期,我却几乎象和外界断了消息往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胤禩他们几个,简直忧心如焚。除了回来的路上叮嘱过十四千万不可妄动,也不知他究竟懂是没懂。
好不容易去了次临渊阁,明朗只说明丽那里一切安好,而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东方墨涵也几乎没现过身。我坐了一下午也没有机会撞见八爷党中的任何一个人,就连最爱吃喝的十阿哥也不见人影。
回到宫里已经挺晚了,莲儿说康熙宣过我。我急急换了衣服又往上书房奔去。拐角处,有个小太监突然拉了我一下,我差点没一跤摔倒。
“奴才小顺子给格格请安。”
小顺子,我定下神,认出就是塞外见过的那个小太监。“是不是李谙达又有什么事?”我轻声问道。
小顺子环顾了下四周,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交给我:“格格,少主吩咐了,以后格格有什么事小顺子任您差遣。”
我是真被惊着了。昏暗的光线下,我已经瞥见信笺右下角落里东方墨涵特有的记号:孤帆一只。我想现在就是康熙来告诉我,东方墨涵是他的私生子我也不会再有更大的震惊了,权当那野史中红花会的陈家洛真有其人,且提早出生了就行。
花开彼岸
小顺子引着我向上书房行去,一盏灯笼斜斜地挑在前面。
“你在皇上跟前当差?”
“回格格,奴才只是一小卒,也就是在外掀掀帘子而已。”
“李谙达挺赏识你?”
“李公公对奴才们都不错。奴才和李公公原是同籍,许是瞧着奴才嗓子还算清脆,便拨了来替主子们唱个诺,报个万儿。是奴才的福分。”小顺子一溜地说道:“格格,奴才好养鸟,整天介啜着嘴唤鸟来着,气就比较长,嗓子眼也就练顺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也正滴溜着眼睛瞥着我。我一笑:“那就麻烦你唤下那鸟,把你少主子给招回来。”
“喳”他也憋着笑,躬下身子。
东方墨涵,你和这皇城内苑究竟有着多少讳莫如深的纠葛呢?不会这个小顺子也是你送进来的吧?十一二岁的年纪,就成了这天下最不人道的牺牲品。在金陵将消息透露出去致使我被绑的也是他吧?我看着他小而瘦弱的身子在前面微躬着,心下哀叹,怎么觉得气都气不起来了呢?
“格格,前面象是四贝勒。”小顺子突然停了下来。
我脚步一滞,凝眼望去,对面一人手执灯笼走来。灯笼里摇曳的烛光一颤一颤地跳跃着。这一段路没有回廊,恰是傍着假山湖泊的一段小径。湖面粼粼的波光和烛光一起打在他面上,使整张脸泛着种说不出的诡异森严。他显是也看见了我们,冷毅无温的扑克脸上嘴角微扬,一抹柔和的弧度一闪即逝。
“四贝勒吉祥。”小顺子已翻身打下千去。
“恩,这是去哪儿?”问话的口气对着小顺子,眼却是直视着我。
“皇上宣我来着,这不正赶着去点个卯吗?”我淡淡回道“天黑了,怎么也没个人跟着,还让四贝勒您亲自提着灯?”
“你自己不也一样。”他瞟向跪在那里的小顺子:“眼熟的很,不是你屋里的吧?”
“回贝勒爷”小顺子清晰地回着,那嗓子还真是挺脆的:“奴才是上书房当差的,半道上遇上的格格……”
胤禛的手一挥,打断他的话:“既是这样,没你的事了。下去吧。”转而回望我:“皇阿玛宣了太医回寝宫了,我也正要过去呢。”
那意思就是要一起走娄。我似乎没有回绝的理由,小顺子已经乖巧地退了下去。
还是那样一盏灯笼,斜斜地挑着。只是挑灯的人变了,一样的路忽然变得有点难走。
天黑得很快,刚还有点月色,现在全躲进了云雾里。
云更沉,怎么都散不开,还越来越浓。
风大了,吹得烛光开始扑闪难定。
跟在他后面走路有点累,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所以我们之间一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我不想跟上,总觉得这样的距离应该是正好的。
沉默,慢慢地散开。我不想开口,只是很仔细地盯着路面。而他,全神似乎都凝在了手中的灯笼上,背脊挺直。
七弯八绕地,我压根就不认路,只知道跟着他走,这段路怎么就这么长。
烛光一闪,一团漆黑。
我停下脚步,一下子难以适应眼前的黑暗。
“被风吹了。身上也没带火折子,看样子只能这么走了。”他转过身解释着。
“奥,”我大力眨着眼睛,“等巡逻的吧,他们一定有灯笼。” 我向四周张望着,立定不动。
他走近我,我下意识地就往后退。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动作惹恼了他,他一把拉起我的手,粗声道:“皇阿玛可等不了。”
无法反驳,也不敢在这黑暗里惹他,只能迈开步子跟上。
“刚才就该让小顺子跟着,好歹也有两盏灯笼”我埋怨道。
“是,我的错。”
……
“什么破灯笼嘛,你就不会挑个玻璃罩子的啊?”我嘟哝着。
“好,下次挑个玻璃的。”
……
“呀,又踩着你了,对不起。”
我抬头看他,只听到他的叹气声:“习惯了。”
我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很好奇现在他那张扑克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已经踩了他不下五脚了。
“你还是放开吧,我自己走。”我笑道。
他只是更紧地拉住了我,温言而肯定地说:“我放慢步子你就能跟上了。我可以等。”
我猛震,象是被什么一下敲在了心上,竟忘了迈步。他也停了下来,静静等我。
远处,纜乳茉谕。
云渐渐散开,月亮重又探出了脑袋,微弱的光亮撕开了天际的浓墨。
我抽出自己的手,他也没再强拉。
“能看见了,还是走快点吧,皇上那可等不得。”我走过他身侧,容不得自己迟疑。
有吸气声传来,我只作未闻,步子更紧。
“你为十三弟说情的事,他都跟我说了。”他赶了上来,神色镇定。
“十三,他重情。”
“爱新觉罗家都一样,不然你又怎么求得下这份情呢?”月光下,他神色清冷,谈着情却在面上看不见一丝情意。
一前一后跨入门槛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人委实是变化无常、喜怒不定。前一刻他能对你说着情深的话语,下一刻就面色镇定如常,而现在已是一派恭敬之色。简直堪比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了。
暖阁外的堂间里,匆匆扫视,阿哥们几乎全都在座。一个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好像下一个太子就会是自己。我暗暗好笑。
十三起身向我们迎来,暖暖地叫了声我的名字,所有的关心全在这一声当中。我朝他莞尔一笑。他点点头,和胤禛走到一边。
我四处张望,可始终没有找到胤禩。胤禟坐在角落和十阿哥一起,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正想过去,身后传来请安的声音:“八贝勒”
我猛然转身,帘掀处,他正低头跨过门槛。由于我一直站在门口处,根本就没向屋内移动过多少,所以当他站稳后,我们几乎就是猝然之间的面对面。
带血丝的双眼让我心里猛地一抽,落在我眼里的视线隐忍而痛楚。还没来得及反应,十四和胤禟还有老十已经呼啦包围了我们。
“怎么样?”胤禟问。
胤禩的目光从我面上移开,拨开他们向角落走去,轻飘飘传来一句没有根的话:“保了大人。”
“什么?”我问身边的胤禟。
“明慧小产。”
我惊得呆住,心底的某个地方在瞬间坍塌。猝不及防,竟是满心伤悲。保了大人,那就是失了孩子。那个小生命,是我曾经怨过的吗?可是现在却如昙花般一夕飞落,而她甚至还不曾盛开。
转眼去追随他此时的背影,孤寂得有点萧瑟。我更无法想象明慧的哀恸,可我明白,从此他们将一念千秋。那份共同的伤,没有人再能走近。
“格格,皇上宣您。格格。”李德全在边上推我。
“奥”我惊觉。走进暖阁时忍不住回头再望,西窗边,他依然伫立。有月洒下,霜冷秋怀。
暖阁里,康熙倚靠在床上。
“皇上。”我轻轻唤道。
康熙睁开微闭的双眼:“又上哪疯去了?想唤你说笑话来着,也不见人影。”
“外面这么多阿哥呢,还用得着我?”
康熙眉峰深锁,微一呻吟道:“李德全,朕不想见他们。传旨胤禩,命其明日查抄内务府总管凌普的家产。其余人等都回去吧。”
“皇上”我情急叫道,“欣然想代八福晋求个恩典,求不着,公公再去传旨。求着了,就烦皇上改个旨意可好?”
“明慧?她怎么了?”康熙狐疑地看着我。
“八福晋刚刚小产了。”我咬了咬下唇,看着康熙的面色:“皇上,八福晋想有个孩子很久了,却……欣然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八阿哥的陪伴了,那份伤痛无人可代。我只要想到2个月前的十八阿哥,感同身受。”
康熙的眼里有泪微闪,十八的死对于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虽然他有过很多早夭的子女,可是这一个却是殒于他面前,从生龙活虎到油尽灯灭,白发送黑头的悲,他泣血在心。
我好像有点卑鄙,可我别无他法。记得一废之时,胤禩正是由于查抄不力这件事起因,被康熙批以“妄博虚名,结集党羽”,继而被锁拿,革去贝勒头衔。我只能博明慧的痛能够引起康熙的一丝心软,如果查抄这件事能被避免,是不是意味着历史还是会在小处被改变的呢?至少过程不会是那么痛苦!
我双手紧紧交缠着,指甲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康熙叹了口气,拍了拍我:“难为你心细了。明日让良妃准备点东西,你代朕去老八那儿看看。至于旨意,李德全,就改派五阿哥胤祺吧。”
一个来不及盛开的生命,救了自己阿玛一次。该哀其悲还是感其恩。她没有昙花一现的惊艳,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她。可是我相信,她会盛开在她阿玛和额娘的心里。如同那开在三涂河边的彼岸花。花开彼岸时,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有了康熙的旨意,良妃和宜妃都赐了大堆的滋补佳品。那东西堆得估计比她当初有着身孕时赐得还多。真是有点讽刺。然而在这个众皇子都忐忑猜测下一任太子的微妙时刻,康熙的这些恩典倒象是冲着胤禩而来,我反而有点分不清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我到底是把他拉出了一个险境还是反倒将众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了他的身上?
马车在府邸门口停下,我恍然而立。
这里,来过两次。一次是他的大婚,一次便是弘旺的满月。每次都是铺天盖地的喜庆,新生活的开始,新生命的诞生。虽然于我是苦,可我曾那么希望于他是喜。然而现在,我不知道这门的后面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毛氏应是刚生了一个格格,弘旺则会不会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了呢?而明慧,曾也是有着满心的期待,可现下这府中伊呀啼哭的声音于她怕是拔不去的痛,剔不除的刺。